静秋在食堂干了一段时间,学校通知她到校办农场去锻炼半年,说你没下过农村,以后让你出来教书怕别人有意见,你去农场锻炼半年,别人就没话说了。
学校刚在严家河下面一个叫付家冲的山村里办了个农场,准备让学生轮流到那里去锻炼。选在付家冲办农场,是因为学校郑主任的家在付家冲,凭这点关系,付家冲才拨给学校一点土地,并且出人出力,帮校办农场盖了几间房子。
从K市到严家河,大概有四十里地,有长途班车。从K市直达严家河的,每天只有两班,如果从K县坐车到严家河,每天就有四班。从严家河到付家冲,还有八里多地,都是山沟沟路,有很多地段连自行车都骑不成,只能是靠脚走。
学校选派了几个老师到农场,女的负责管学生的伙食,男的负责带学生劳动。第一批到农场的,还负有打前站的任务,要做好准备工作,迎接学生到来。
静秋是第一批被派到农场去的,她听到这个消息,兴奋莫名,因为这就意味着她可以摆脱妈妈的监控了,而且西村坪离严家河只有几里地,去了农场,就意味着隔老三近了。
妈妈虽然有些担心,但没象下农村那样担心,现在静秋是有工作的人了,下去半年就能回来教书,同去的都是学校的老师,妈妈还比较信得过。最重要的是,妈妈不知道严家河跟西村坪之间在地理位置上是个什么关系,如果妈妈知道,恐怕还是要担心的。
这次去农场的几个人由郑主任带队,同去的还有一位二十多岁的女老师,就是那个结婚七个月就生了儿子的赵老师。另一个是个四十多岁的男老师,姓简,教过静秋物理,以前还经常跟静秋她们一起练球。简老师人不高,但以前是搞体操的,胳膊头子有劲,经常借救球的机会来一个前滚翻,博得一片喝采声。
学校把农场场址选在一座山上,因为山后不远处就有一条路, 可以走手扶拖拉机,一直通到一个叫黄花场的小镇,从那里有汽车路通到严家河。学校有台手扶拖拉机,就是人称“小拖”的那种,可以为农场购物运货。
开小拖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青人,叫魏建新,爸爸是K市十二中的校长。小魏高中毕业后,因为心脏病没下农村,不知道跟谁学了开小拖,可能也借了他爸爸一点面子,就到八中来做临时工,还没转正。
静秋以前就见过小魏,因为她读书的时候在校办工厂劳动时经常见他在那里拖货。后来做炊事员的时候,也时常见他满脸机油地在食堂前面鼓捣那台手扶拖拉机,旁边围一群小孩,看他用个摇柄狠命地发动小拖。发不起来的时候,就全体失望,唉声叹气;发动起来了,则群情沸腾,山欢海笑,一个个象小猴子一样爬上他的车,跟他到学校操场去试车。
小魏不光名字里有个“建新”,长得也有点象老三,跟老三的个子差不多高,比老三单薄一些,皮肤也比老三黑一些,背没有老三那么直。但他们两个有个共同特点,就是笑起来的时候,整张面孔都积极投入进去。眼睛一眯缝,就显得眼睫毛特别浓特别黑。鼻翼旁有两道笑纹,使笑容格外有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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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秋他们四个老师先坐汽车经过K县县城到严家河下车,然后就走路进付家冲。小魏开着小拖进山,从K市八中到K县县城,再到严家河,然后到黄花场,最后到农场,大约有六、七十里地。当两军在山后会合时,几个人还唱起了<<长征组歌>>里的曲子,反正山上没人,平时敢唱不敢唱的现在都可以放开嗓子大喊几声。
因为还有段路没修通,小拖只能停在队上的窑场那里,几个人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才把车上的东西运到农场。
农场的几间房子还才粗具规模,屋子里是泥土地,还没整平,都是土疙瘩。窗子上没玻璃,也没遮挡的东西,只好用个斗笠遮住。床就是一个土堆,上面放了几块木板。门栓也没有,静秋和赵老师住一间,两人晚上就用一根大树棍斜顶住门。
几个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造个厕所,也就是挖个坑,上面搭两块板子,然后用一些高粱杆子扎成排,档在四周。传说这一带山上有一种动物,当地人称“巴郎子”,专爱夜间出来袭击出恭的人,上来就用长满了刺的舌头舔人的屁股,然后就把肠子挖出来吃掉。因为害怕“巴郎子”,大家上厕所的时候,都提把斧头。
到了晚上,大家都尽量不上厕所,实在要上,男的就跑到屋后解决一下。静秋晚上总要上一两趟厕所,又不大好意思在屋后上,只好提着斧头到一两百米外的厕所去。
小魏就住在房子同一边靠前门的地方,如果不关门的话,静秋出去他就能看见。静秋很快就发现她每次从厕所出来往回走的时候,总能看见小魏站在路边抽烟,站的位置恰好在一个既不会使她尴尬,遇到情况又能即时跑上来救命的地方。她从他身边走过,两人打个招呼,一前一后回各自的房间去。
刚去的那些天,山上也没什么菜吃, 大家就把自己带去的私菜拿出来一起吃。天晴的时候,大家出去挖野葱野蒜回来吃。下了雨,就到山上去捡“地间皮”,洗干净了炒出来,有点象黑木耳。每次出去挖葱捡“地间皮”,走着走着,赵老师跟简老师就走到一起去了,静秋就掉了单,但过一会,小魏就会找来了,跟她一起捡“地间皮”。
郑主任虽然家就在山下,但也坚持跟大家一样住在山上,每星期才回去一次,有时就从家里带些蔬菜来给大家吃。静秋管伙食,想付他钱,就问他多少钱一斤,郑主任说是“两角一分八一斤的菜”,说着就把两脚分开,做个拔菜的姿势。
农场的生活很苦,但是几个老师都很风趣活跃,所以静秋觉得日子一点也不难过。白天干一天活了,晚上睡觉前就聚在一起讲故事。静秋发现简老师特别会讲历史故事,郑主任和赵老师会讲民间故事,而小魏则特别会讲福尔摩斯探案的故事。
准备得差不多了,农场就迎来了第一批学生。学生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山后的路修通了,这样小拖就可以一直开到农场那栋L形的房子前面。于是小魏和他的小拖就成了农场一大景观。
小魏爱穿一件旧军衣,好像每晚都记得塞进了腌菜坛子一样,皱得跟腌菜有一比。戴的那顶旧军帽,也是帽舌软皮皮的那种,象国民党的残兵败将。但他开起小拖来,则很有拼命三郎的架势,风驰电掣,上下腾跃,势不可挡,每次都要冲到厨房跟前才嘎然而止。
学生们听到小拖的“笃笃”声,就像夹皮沟的乡亲们听到小火车声一样,都要从寝室里涌出来,看看这个农场跟外部世界唯一的活动桥梁。
小魏的脸上照例是有一些机油的,几乎成了他的职业道德和技术指标。有时静秋告诉他,说他脸上哪里哪里有机油,他就扯起袖子擦一擦,大多数时候是越擦越多。静秋笑弯了腰,他就伸过脸来,让静秋帮他擦擦,吓得静秋转身就跑,而他也就一脸“你不擦该你负责”的神情,怡然自得地忙他的去了。
静秋跟赵老师两个人负责挑水洗菜做饭,简老师和郑主任就负责带学生劳动,小魏跑运输,五个人是既分工又合作。隔三岔五的,静秋或赵老师就跟随小魏的小拖出去买菜买米。赵老师去了两次,就不大愿意去了,说闻不来那个柴油味,而且坐在小拖上“笃笃笃”地跑几十里,屁股都“笃”起泡来了。
静秋不怕柴油味,她从小就很喜欢闻汽油味,所以总是她跟小魏一起出去采买。每次都是先把早饭开了才出去,争取下午就赶回来,好做学生的晚饭,怕赵老师一个人忙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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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小魏混得比较熟了,静秋就想请他帮个忙,载她去趟西村坪。她想看看老三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老没来看她。
于是下次出去采买的时候,静秋就问小魏可不可以从严家河弯到西村坪去一下,她说她有个朋友在那里,她去还本书。
小魏问:“男朋友女朋友?”
静秋反问:“男朋友怎么样,女朋友又怎么样?”
小魏说话一向是嘻皮笑脸,油嘴滑舌的:“是女朋友就载你去,是男朋友就不载你去。”
静秋说:“你要是觉得不方便就算了吧。”
小魏没说方便还是不方便,但买完了米往回开的时候,静秋见他停了好几次车,去跟路上碰见的人说话,她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开了一阵,他对她说:“到了西村坪了,你要到哪里去?”
静秋没从这条路到西村坪来过,一下子有点摸头不是脑了,站了好半天,才理清了方向,指着勘探队工棚的方向说:“应该是在那边。”
小魏把小拖一直开到工棚跟前,停了机,说:“我在这里等你,不过要是时间太长了不出来,我就要冲进去救你了。”
静秋说声“不会的,我马上就回来”,就向那排工棚走去,觉得自己的心快要跳出喉咙来了,平时从来感觉不到自己的心在跳动,但现在是真真切切地感到心在猛跳,而且在离喉咙很近的地方跳。她现在有点相信书上那些说法了,激动的时候心就会跑上来,在喉咙附近跳。安心的时候,心就会跑下去,所谓“把心放回肚子里去了”。
她拿着一本书做幌子,准备如果待会老三不在,或者老三态度不热情,她就说是来还书的。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去敲老三的门,但敲了好一会都没人应。她想起这是下午,也许老三在上班。她很失望,但又不甘心,就顺着那些房间,一间一间地走,看看能不能逮住一个人,问问老三的情况。走了一圈,也没看见一个人,可能都在上班。
她又转回老三那间房前,几乎是不存任何指望地敲了几下,没想到却把门敲开了。开门的是个男人,静秋认出就是上次她来叫老三去大妈家吃饭时见过的那个中年半截的人。她瞄了一眼房间里面,看见有个女的,正在梳理头发,好像才从床上爬起来的一样。
那个中年半截的人也认出了她,说:“嗨,这不是‘绿豆汤’吗?”
那个女的跟到门前,问:“是你的‘绿豆汤’?”
中年半截的人笑着说:“我哪里会有‘绿豆汤’?是人家小孙的。想起来了,‘绿豆汤’这个词儿,还是她创造发明的呢。我们说吃了鹿肉火大,她就说喝点‘绿豆汤’清火。”说完就意味深长地笑。
静秋一心想问老三的消息,也不管他们在说什么,只问:“您知道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下班?”
“他?谁呀?”中年半截的人开玩笑问。
那个女的指着中年半截的男人,问静秋:“你认不认识老蔡?是我爱人。我过来探亲,今天刚到,你肯定----在这里很久了,你知道不知道我们老蔡在这村里有没有‘绿豆汤’?他们搞野外的,没有一个好东西,哪个村都有----‘绿豆汤’。”
老蔡不理他媳妇,对静秋说:“小孙调走了,你不知道?”
静秋一惊,问:“他调哪里去了?”
“他调二队去了。”
静秋愣在那里,不知道老三调到那里去干什么,而且又不告诉她。她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鼓足勇气问:“您---知道不知道----二队在哪里?”
老蔡正要告诉她,被他媳妇扯扯衣袖,说:“你别在里面惹麻烦,别人小孙如果想让她知道,还会不告诉她?你当心搞得别人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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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秋不知道这个“绿豆汤”究竟是什么意思,但那个女的说的话她还是能悟出几分的,她尴尬地说了声:“你们误会了,我只是来还他一本书的,打搅你们了---”就转身跑掉了。
小魏看她神色不对,担心地问了几次,她也不答话。回到农场的时候,正在开晚饭,她连忙跑去帮忙。但开完了学生的饭,几个老师坐下来吃饭的时候,她觉得头很疼,一点胃口也没有,就推说头疼,跑回房间睡下了。
几个老师都关心地跑来问她今天是怎么回事,她说没事,就是头疼,想睡会。睡了一阵,小魏端一碗煮得很稀的菜饭来给她吃,还用一个小碟子装了一点他自己带的榨菜。她一看见这两样东西,就觉得饿了,说声“谢谢”,就一口气吃了。
第二天,她到堰塘去挑水的时候,小魏跟来了,说要帮她挑。她不肯:“算了吧,你有心脏病,哪能挑水?”
小魏说:“我的心脏病是怕下农村怕出来的,我帮你挑吧,我看每次都是你在挑水,怎么赵老师不挑水呢?”
静秋从来没想过这事,反正没水用了就来挑。她怕别人看见小魏帮她挑水不好,就推脱说:“还是我挑吧---”
小魏笑笑说:“你怕别人说闲话?你要真的怕,昨天就不该晚饭都不吃就躺床上了。现在再说什么闲话也抵不过昨天那闲话----”
静秋不解地问:“昨天什么闲话?”
“还不是说我昨天在路上把你怎么样了啰。
静秋不解地问:“到底别人在说什么?”
小魏嘻皮笑脸地说:“当然是说我把你害了----”
静秋气昏了,她知道这个“害”字,就是当地土话里“强奸”的意思。她没想到大天白日的,别人还会往这上面想。她抖抖地问:“谁---谁说的?我要去找他问个清楚。”
小魏赶快说:“别去别去,告诉你一点事,你就要去问别人,那我以后有话不敢跟你说了。”
“为什么他们要这样乱说?”
“我们昨天回来得晚,你一回来又神色不对,而且饭也不吃,躺床上去了,再加上我又是个土匪名声,谁都会往这上面乱猜。不过我已经解释过了,你不用去问这个问那个了。这种事,你越闹,别人说得越欢。”
静秋担心地问:“那你---有没有说---我们昨天是到----什么地方去了?”
小魏说:“我肯定不会说的啦,你放心好了,我土匪是土匪,但我是个正直的土匪,很讲江湖义气的。”然后又嘻皮笑脸地说,“再说,你----这么漂亮,我背个黑锅也值得----”
静秋有点怀疑就是小魏自己在议论,因为他一直有点爱把两个人往一起扯,总说别人在议论他们两个,但静秋自己并没听见谁议论他们两个。她不再问他什么了,想挑上水走路,但他扯着扁担不让她挑,问她:“昨天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去找你的男朋友吗?他----不在,还是躲着不见你?”
她赶快声明:“你别瞎猜啊,不是什么男朋友---,”她想了想,问,“你知道不知道‘绿豆汤’是什么意思?”然后她把上次说起绿豆汤的前因后果,以及这次她跟老蔡夫妇的对话拣能说的说了一下。
小魏嘿嘿笑:“这你还不懂?说你是哪个的‘绿豆汤’,意思就是说你是哪个的----马子。马子懂不懂?就是---女朋友,相好的---”
静秋说:“但他们为什么说‘绿豆汤’是我发明创造的呢?”
“你怎么什么都不懂?”小魏看她一眼,象老子教儿子一样地说,“他们说男的上火,意思就是说男的想----害女的。结果你又不懂,叫别人喝绿豆汤清火。男人那个火,是喝绿豆汤清得了的吗?他们看你傻,拿你当笑话呢。”
静秋本来还想问男的为什么会想“害”他的女朋友,但小魏一开口就是“你怎么什么都不懂”,她不敢再问了,免得又搞成个笑话。她淡淡地说:“算了,跟你说不清楚,你说的这些我都懂,但我问的问题你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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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她那天从西村坪呕回来的一包气就一直没消,现在听了小魏对“绿豆汤”的解释,那包气更大了。原来老三是这样一个两面三刀的人,当着她的面,好像把他们俩的事看得很神圣,但背着她,却在跟他那些队友们这样议论她,太无聊了。
难怪他突然调二队去,肯定是那边有一碗“绿豆汤”等着他,也许是上次到二队去就找好了的,也许他前一段一直是两边扯着。现在她这边扯不出什么来了,就一心一意扯那边去了。去了不说,又不想个办法告诉她,害她白跑一趟,还惹出这么大麻烦,搞得闲话满天飞。
如果她确切地知道老三是这样一个跳梁小丑,她也就不为这事烦恼了,只当被疯狗咬了一口的,上回当,学回乖。问题是她拿不准老三究竟是不是这样的人,也许只是一个误会。她最怕的就是悬而未决,让她东猜西猜,担惊受怕。不管是多可怕的事,只要是弄得水落石出、铜铜铁铁了,也就不可怕了。
她决定下次跟小魏出去买东西的时候,就到严家河中学去找端芳,问到老三的地址了,就叫小魏开车带她去那里,要老三当她的面,说个一清二楚。
但郑主任不再派她跟小魏出去了,要么就叫赵老师去,要么就叫小魏一个人去,要么郑主任就自己跟去了。不仅如此,郑主任回学校汇报工作的时候,还把小魏的事告诉了妈妈。
郑老师说:“我真替你静秋担心哪,她年青,不懂事,很容易上当。这个魏建新,自己有女朋友,而且还为他女朋友跟人动刀子打过架,现在又来纠缠你家静秋。这也怪我,以前没想到魏建新会这么无聊,没注意把他们两个分开。”
妈妈听了,又气又急,恨不得马上就飞到农场跟静秋好好谈一谈,但又怕郑主任不愿暴露出他是信息来源。
郑主任觉得自己做得光明正大:“我不怕做这个恶人,因为我是看着你静秋长大的,现在我又是带队的,我不管谁管?”
妈妈对郑主任感恩戴德一通,又保证说等静秋回来一定好好教育她。但妈妈还是有点等不及了,马上就写了一封信,叫郑主任带到农场来。
静秋一看妈妈的信,真是气晕了,怎么这些人这么爱无事生非呢?不就是两个人出去买米,回来晚了一点吗?就要做成这么大的文章?但她不好发火,这里的人以前都是她的老师,她对他们都是很尊重的。
她想来想去,咽不下这口气,就跑去找郑主任:“郑主任,如果你觉得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你可以当面给我指出来,不要去告诉我妈妈。她是个爱着急的人,她听了这些谣言,肯定又急得无法---”
郑主任说:“我这也是为你好,小魏这个人,脾气很暴躁,又不学无术,到底有哪点好呢?”
静秋委屈地说:“我又没说他好,我跟他又没----谈朋友,只是因为工作关系有点接触,怎么就---扯那上头去了呢?”
郑主任没答她的话,反而说:“其实我们学校还是有很多好同志的,比如你们排球队的小钱,就很不错,这几年进步很快,入了党,提了干,为人诚实可靠---”
静秋简直不相信这是郑主任说的话,总觉得每个人都在批评她年纪小,不该考虑这些问题,怎么郑主任的话听上去不是那么回事呢?好像是说只要是好同志,还是可以考虑的,我跑你妈妈那里告状,不是说你不该谈朋友,而是说你不该谈“那样”一个朋友。
她没敢多说,只把自己的清白强调了几遍,就回到自己房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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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觉得有点滑稽,以前她读初中的时候,还曾经对那个钱老师很有一点好感,主要是那时候他刚到八中来工作,没经验,又年青,学生都不怕他,经常闹点事,让他下不来台。他显得那么孤独无助,静秋对他充满了同情。
但后来他就慢慢开始“打起发”(走上坡路),可能主要是跟当时的党支部雷书记关系比较好。雷书记是个女的,二十多岁就死了丈夫,自己带一个小孩过,很可怜,工作又很努力,家里成分又好,很快就被提拔到书记的位置上了。后来就经常见到钱老师跟雷书记两人过河去上党校,虽然雷书记比钱老师大不少,而且当时也再婚了,还是有很多人说他们两个人的闲话。好在雷书记的丈夫没说什么,钱老师也没女朋友,所以也就没闹成什么大事。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钱老师开始“打起发”,静秋就不喜欢他了,可能她只喜欢那些不走运的人。现在听郑主任这样一说,越发对钱老师生出几分厌恶,似乎是他在依仗权势,排挤小魏,成全他自己一样。
她本来是要对小魏敬而远之,避免闲话的,但见到郑主任这样贬低他来抬高钱老师,她心里就对小魏生出几分同情,因为他是个零时工,使她想起自己的零工岁月,而且他宁可背个骂名也没把那天晚回来的真实原因说出来,使她有点敬重他的这种“正直土匪”的德性。
后来下了场大雨,把农场的房子和山后的路冲坏了,郑主任还借机把钱老师从学校要到农场来帮了一个星期的忙。但静秋对钱老师一点感觉都没有了,连话都懒得跟他说,碰见了,打个招呼就算了。
一直到了十一月下旬,静秋才又一次有了跟小魏一起外出的机会,这次是因为学生们交的伙食费不够,眼看就没米吃了,又不能让学生们都跑回去拿钱票来交,郑主任只好派一个老师回去挨家挨户收钱收粮票。赵老师知道这是个挨骂的活,吃力了还不讨好,就推脱不去,这事就落到静秋头上了。
郑主任把静秋单独叫到一边,叮嘱了半天,才让她跟小魏的车回K市去催租逼债,拿到钱就在K市买米买面,让小魏运到农场,她自己可以休息两天。
小魏也知道郑主任是在有意分开他跟静秋两个人,所以一路上发了不少牢骚。静秋听他说着话,心里却在打一个小算盘。到了严家河,她就叫小魏停一下,说她要去看一个朋友,几分钟就行。
小魏又问:“男朋友女朋友?”
“女朋友。”她肯定地说。
小魏开玩笑说:“这回要是又是个男的,我可要上去开打了。上次害我背个空名,这次我可不干了。”
到了严家河,静秋就打听严家河中学在哪里。还好,严家河镇子不大,中学就在离公路不远的地方。小魏把小拖开到学校附近,就关了机,说这次车上没东西,我不用在车跟前守着,我跟你一起进去。
静秋不让他一起进去,他奇怪地问:“你不是说是女朋友吗?怎么不让我一起去?怕你女朋友看上我了?”
她知道小魏一向就是这样油嘴滑舌的,她说不过他,越说他越油嘴滑舌,反正待会还要让他开车到二队去的,瞒也瞒不了什么,她就让他一起进学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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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在学校的一棵树下站了一会,就听到下课铃声了。静秋找一个学生问了一下,找到了端芳的教室,然后请一个人把端芳叫了出来。
端芳看看静秋,又看看小魏,黯然说:“我哥在县医院住院,你---可不可以去看看他?虽然你---不要他了,但是----看在---朋友一场的份上,去看看他吧,听说是----绝症。”
静秋惊呆了,端林得了绝症?她想声明说不是我不要他,只是我不爱他,但她被“绝症”两个字吓呆了,说不出这样的话。她低声说:“你知道不知道他的病房号码?”
端芳把医院地址和病房号码都写在一个纸条上给了她,然后站在那里,不肯再说话,眼里都是泪。静秋也默默地站了一会,小心地问:“知道不知道是什么病?”
“白血病-----”
静秋觉得如果现在打听老三的新地址,就显得有点不不合时宜,即使问到了,也没时间去了,还是先去看了端林再说吧。
上课铃响了,端芳低声说:“我---回教室去了。你---一个人去看他吧----别带你---朋友去---”
静秋说:“我知道。”端芳进教室去了,她还愣在那里。
小魏问:“谁病了?看你脸色白得象鬼一样---”
“是她哥哥,我以前在他们家住过,我要去看看他,他----帮了我很多忙。”她问小魏,“你知道不知道白血病是怎么得的?”
小魏说:“听别人说是被原子弹炸了才得的病,但是我们学校以前有个人也得了白血病,后来死了,听说---治不好的----”
“那我们快走吧。”
他们赶到K县城,买了点水果,就按照端芳给的地址找到了县医院。静秋想起端芳嘱咐过叫她一个人进去的,就跟小魏打商量:“你可不可以就在外面等我?”
“又不让我进去?都得了绝症了,还怕什么?”
静秋也不太明白端芳的用意,因为她听老三说过,端林已经说下了一房媳妇,今年春节就结婚。如果真的得了绝症,那婚是结不成了,但为什么不让她带小魏一起去看端林,就让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她只知道应该尽量满足绝症病人的要求,如果端芳说不要带小魏进去,肯定是有她的道理的。
她对小魏说:“我也不知道他们怕什么,但我朋友刚才就是这么说的,你还是在外面等我吧。”
小魏无奈,只好在外面等,叮嘱说:“快点出来啊,我们还得赶回去,你今天要挨家挨户去收钱的,回去晚了,收不齐钱,明天就买不成米----”
“我知道。”静秋匆匆答了一句,就跑进医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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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医院不大,就那么几栋楼,静秋很快就找到了端林的病房。病房里有四张床,她看见了第一张床上的号码,就以此类推,断定靠墙角的那张床就是端林的病床。
她向那张床望去,惊异地看见老三坐在床边,正在一个本子里写什么。虽然他穿着一件她从未见他穿过的黑呢子的衣服,但她一眼就认出他了。她想,他在这里干什么?在照顾端林?他不上班?是不是二队就在附近,所以他调到这里来好照顾端林?
有个病人家属模样的人问:“你找谁?”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老三,回答说:“找王端林---”
老三抬起头,向她这边望过来,神情似乎有些错愕,好一会,才放下手中的本子和笔,向她走过来。他没叫她进病房去,站在走廊上跟她说话:“真的是----你?”
她问:“端林呢?”
他一愣:“端林?不是在西村坪吗?”
“端芳说-----她哥在住院----”
他笑了一下:“噢,我也是她哥嘛----”
静秋急了,辩驳说:“你---怎么是她哥呢?她说的是她哥病了----,她没说是你病了,你是在这里照顾端林的吧?是不是?你别跟我开玩笑了----,端林在哪里?”
他好像有点失望:“你----是来看端林的?不是端林----你就不来看了?”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她不解地问,“端芳说的‘我哥’就是你?但她为什么说我---不要你了?她那样说----我才以为是---端林。”
“噢,我---写过几封信到你们农场,都被---退回来了。我用的是她的地址,信就----退她那里去了,所以她说你---不要我了。”
她很诧异:“你写信到我们农场了?我怎么一封也没收到?你用的什么地址?”
“我就用的‘K县严家河公社付家冲大队K市八中农场’,再加你的名字,不对吗?”
“我没往那里写过信,但我想只能是这样子写---”
“每封上都写着‘查无此人,原址退回’----”
静秋想了想,觉得一定是郑主任搞的,因为他想把她跟万老师凑拢,所以就来这一手,太卑鄙了。但是信封上用的是端芳的名字和地址,郑主任怎么会怀疑呢?难道他看出那是男人的字?或者他拆开看过了?
她紧张地问:“你---信里写了些----什么?没---写---要紧的东西吧?肯定是我们那里的郑主任搞的,我怕他---拆开看过了----”
他说:“应该没拆开吧?拆开过我应该能看得出来----”
她很有点生郑主任的气:“他私自把别人的信退回,算不算犯法?我回去了要找他说说,看他还敢不敢这样。”
他怀疑地问:“你们那个---郑主任---怎么会对你的信这么感兴趣?是不是---对你有---那么一点意思?”
她安慰他说:“不会的,他一把年纪了,又已经结了婚,他是在帮别人的忙---”
“帮那个开---小拖的?”
她诧异地看看他:“你怎么知道----开小拖的?”
他笑了一下:“看见过你们----,在严家河,下雨----,他把雨衣----让给你----”
“不是他,郑主任最讨厌他了,是帮另一个老师,排球队---那个。不过你放心,我对他----没兴趣。你----在严家河----干什么?”
“二队就在严家河附近,中午休息时经常去那里逛逛,想----碰见你----”
“你---到我们农场去过没有?”
他点点头:“有次看见你赤着脚,在厨房做饭---”
“那房子漏雨,一下雨,地上就有个把星期是泥浆子汤,只好打赤脚。”她怕他担心,马上补充一句,“不过天冷了,我就没打赤脚了,穿着那双胶鞋----,你没看见?”
他有点黯然:“我这一段----没去----”
她不敢看他:“你----生了什么病?”她提心吊胆,怕他说出那几个可怕的字。
“没什么,感冒了----”
她松了口气,但不太相信:“感冒了要住院?”
“感冒重了,也要住院的。”他轻声笑了一下,“我是个‘布得儿’嘛,老在感冒。你----回家还是---回农场去?能在这儿呆----多久?”
“我回家去,现在就得走,我---有个同事等在下面,我----要回去收钱买米。”她看见他很失望的样子,就许诺说,“我后天来看你,我有两天假,我可以提前一天离开K市----”
他欣喜地睁大眼睛,然后又担心地问:“你---不怕你妈妈发现?如果不方便的话----”
“她不会发现的,”其实她自己也没有把握,但她顾不了那么多了,“你---这几天不会---出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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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在这里等你的。”他很快跑到病房里,拿了一个纸包出来,塞到她手里,“好巧啊,昨天刚买的,看看喜欢不喜欢。”
她打开一看,是一段山楂红的灯芯绒布料,上面有小小的黑色暗花。她告诉他:“我最喜欢这种颜色和这种布料,你好像钻到我心里去看过一样。”
他很得意的样子:“我就知道你喜欢这样的,我昨天一看到就买下了,没想到刚好你今天就来了,我先知先觉吧?你回去就做了,来的时候穿给我看,好不好?”
她把布料卷了起来,说:“好,我回去就做,后天来的时候穿给你看。不过我现在得走了,要赶回去收钱。”
他送她往医院大门那里走,远远地,就看见了小魏和他的小拖,他说:“你同事在那边等你,我不过去了,免得他看见----。他叫什么名字?”
她说:“他跟你同名,不过姓魏。”
“同名不要紧,只要不同命----”
她一愣,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解释说:“没什么,有点----吃醋,怕他跟我一样----也在---追求你。”
回家的路上,静秋的耳边一直响着老三那句话:“同名不要紧,只要不同命”,虽然他解释过去了,但她觉得他那话不是吃醋的意思,而是----别的意思。
端芳说老三得了绝症,老三的脸色也的确不大好,有点苍白,但那也许是因为他穿着黑呢子上装的关系。老三自己说他得的是感冒,好像也有可能,如果得了绝症,他还会这么镇定,象没事人一样?最最重要的一点,如果是绝症,医生怎么会告诉他呢?
只能是端芳搞错了,或者故意这样说了,好让她来看老三的,因为端芳那时以为她不要老三了,于是编出“绝症”的故事诳她到医院来看他。
现在她就抓住这两根救命稻草,一是医生不会告诉病人得了绝症,二是老三自己说了他只是感冒。说老三得绝症的只有长芳一个人,一票对两票,老三应该没有得绝症。
但是他那句话怎么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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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K市,小魏把小拖开到一家餐馆前,说先吃点东西,等别人下班了,好去学生家里去收钱。她点点头,茫然地看着小魏去买东西,几次都把小魏当老三了,很想问他:先别慌着吃饭,你先告诉我,你到底是得的什么病?
吃过饭,小魏就把小拖开回江心岛,带着她到学生家去收钱。他叫她把写着学生地址的条子给他,他一家一家找。她就象个梦游的人一样,糊里糊涂地跟着小魏这里走,那里走,小魏叫她记帐就记帐,叫她找钱就找钱,见了学生家长都是小魏在说话,她只站在一边,象个傻子一样。后来小魏干脆把她手里的单子和钱袋都拿去了,自己收钱,自己找钱。
一直搞到九点多了,才大致收齐了,小魏把她送到她家附近,说:“我明天早上来叫你去买米。你莫想太多了,一个县医院,懂什么白血病黑血病?”
她一惊,小魏看得出她在为老三的病担心?她警告自己,不要哭丧着脸,当心妈妈看出来。
妈妈见她回来了,很惊讶也很高兴,赶快来弄东西她吃。她说不饿,在路上吃了的。然后她就忙忙碌碌地把那段布拿出来缩水,用冷水搓一遍,又用热水搓一遍,使劲拧干了,晾在通风的地方,让布快快干了好做衣服。
第二天一早,小魏就来叫她去买米。妈妈很不放心地看着她坐上小拖去,可能恨不得自己也跳上车去监督他们两个。静秋特别跟小魏热火朝天地讲几句,因为她现在不怕妈妈怀疑她跟小周有什么事,越怀疑越好,既然妈妈一心防着小魏,那她明天去看老三的时候,妈妈就不会起疑心。
买了米,小魏把她送回家,把发票交给她,叫她收好,就开车送米面到农场去了。妈妈见这个祸害走了,总算放了心,又交待静秋千万不要跟小魏来往。
下午静秋到学校去汇报农场工作情况,又到简老师赵老师家里去拿他们家属给他们带的私菜。都弄好了,就到江老师家去借缝纫机做衣服。做到吃晚饭的时候,她跑回家吃了晚饭,又跑回江老师家接着做。江老师过来问她农场的情况,她哼哼哈哈地应付了一下。
衣服做好了,她还舍不得走,总觉得有点什么事没办,是她想办又不敢办的事。想了好久,才想起是要问成医生有关白血病的事。她磨磨蹭蹭地走到他的卧室门口,门没关,她看见江老师坐在被子里看书,成医生在床上跟他的小儿子玩耍。
江老师看见了她,问:“小秋,衣服做好了?”
静秋怔怔地点点头,鼓足勇气问:“成医生,你听说过白血病没有?”
成医生把儿子交给江老师,自己坐在床边,一边穿鞋一边问:“谁得了白血病?”
“一个----熟人。”
“在哪里诊断出来的?”
“K县医院---”
“K县医院很小的,未必能----检查得---对,”成医生让她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安慰说,“先别着急,说说看是怎么回事。”
静秋也讲不出是怎么回事,她只是听长芳那样说了一下,她说:“我也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我只想知道,一个很年青的人会得----这种病吗?”
“得----这种病的人多半是---很年青的---,青少年---居多,可能男的更多一些。”
“那---是不是得了---就--一定会----死?”
成医生字斟句酌地说:“死的---可能性比较大---但是---你不是说只在县医院检查了一下吗?县医院设备什么的---很有限,应该尽快到----市里或者省里----去检查。还没确诊的事,不要先就把自己急坏了。”
江老师也说:“我们学校不是有一个吗?医院说人家是癌症,把人家吓得要死,结果根本不是癌症----。这些事,没有三、四家医院拿出同样的诊断,是信不得的。”
静秋默默地坐了一会,江老师和成医生还在列举误诊的例子,但她不知道那些例子跟她有什么关系。她问:“如果----真是得了----这种病,还能活---多久?”
她见成医生紧闭着嘴,好像怕嘴边的答案自己飞出去了一样,她又问了一遍,成医生说:“你不是说只在县医院----”
她急得要哭出来了,有点生气地说:“我是问‘如果是的话’,我说如果---是的话---”
“这个----依人而定,我---也说---不准到底能活多久,有的---半年,有的---长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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