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燕芹用雷毅将重台客串主持节目,她不露脸,可是不介意露声。
    听众读者问:“丈夫想回头,是否应该原谅他?”
    诺芹哼一声,继而大笑,“每个个案不同,岂可混为一谈”
    电台主持:“请文笔女士分析一下。”
    “若是LKS那样人才,错完又错,也可维持婚姻关系。若是那种多赚三千块就嫌妻
子不够温柔,蠢蠢欲动想换楼换女人的贱男,回头要来干什么。”
    大家沉默三秒钟。
    诺芹加一句“为什么全世界人之中,只有糟糠之妻要牺牲尊严原谅一切呢?”
    听众突然发话:“文笔女士,你本人做得到吗?”
    诺芹不加思索地说:“当然!”
    “你结过婚吗?”
    “未婚。”
    “你有亲密男伴吗?”
    “我有男友。”
    “如果你一早知道他回头你也不要他,那么,你不算真正爱他。”
    诺芹忽然动气,“爱里也有尊严,不必像哈叫狗。”
    那听众叹口气,“许多时,我们心不由己。”
    “更多时,有人欲火焚身,一定不肯放手,搞得丑态毕露。”
    主持人连忙打圆场,“到此为止,我们下一节再谈,先听听音乐。”
    “唏,”诺芹说:“哪里有那么多伟大的爱情,统统不过是私心。”
    主持人赔笑,“是是是。”心里想:这女人到底是谁,庐山真面目如何?
    诺芹挂断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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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气大伤,如此愚夫愚妇,不知该如何重新教育。
    之后,她也静心自我检讨,是,她与李中孚一向十分理智,彼此尊重,从不迷恋。
    照说,嫁这样的人最理想,永远舒服顺心,即使有什么不测,也不会太过痛苦。
    但是,生活中会不会也欠缺了什么?
    友人曾经笑说:“如果与他在船上环游世界也不闷,那才是理想对象。”
    可是,与李中孚在一起,塞车三十分钟,她就会不耐烦。
    诺芹为了那个听众的电话,思考了整个晚上。
    第二天一早,打开报纸副刊,她的脑袋轰地一声。
    副刊改了版,她没有接过任何通知,她的短篇小说给配上了漫画插图。
    不不不,应该说,她的小说已沦为插图的说明。
    岑诺芹并非爱耍意气的人,通常都沉得住气,可是这一次她双手颤抖,脸皮青紫。
    倘若罗国珠还在的话,不会发生这种事。
    现在才知道罗女士的好处。
    她拨电话给伍思本,对方呵哈一声,“你觉得版面如何?”
    “我不能接受。”
    “诺芹,你的口气如九十岁老太太,除出封你做皇后娘娘,一切不能接受,像陈秀
欢、乔德秋、刘雪梅、张浩天这些老作者,因什么都不能接受,已经知难而退,诺芹,
人家已经赚够,不必适应新潮流,你呢?”
    诺芹气上加气,“我也一样。”
    “报馆还需要你,诺芹,不然我干吗花那么多时间帮你更新形象。”
    “我真的不能接受。”
    “那么,取消短篇吧,我另外找人顶上,诺芹,我知道你出身的时候,编务制度与
今日大不相同,我劝你尽华适应新环境。”
    伍思本挂上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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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芹不出声,独自坐了很久。
    这不比别的工作,行尸走肉亦可,混日子专等生粮,作者每写一个字,都劳心劳力,
做得那样不愉快,如何捱得下去。
    她决定请辞。
    还年轻,无家累,转行都还来得及。
    趁这人心浮躁的时候静一静也是好的,总还会有人家岑诺芹一样!不甘心被随意宰
割而请辞。
    万一班底统统走清,资方亦需担心,也有不良后果。
    想清楚了,她摊摊手,长叹数声。
    怪不得近廿一世纪了,许多女生还是盼望嫁得好,不必在工作上作出这种痛苦的取
舍,已是几生修到。
    那一整天,诺芹都没有再听电话,她全无心情开口。
    打了败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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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思本给她写传真过来。
    “你的些微名气得来不易,多少新人削尖头皮钻营,别叫他们乘机取替你的位子,
潘明渝、苏礼信、陈恩美等人虎视眈眈,你一定知道。”
    这些,都是真的。
    诺芹有点心灰意冷,做这一行,谁不想攀到一线位置,可是越高越是危险,滑坡时
人人注目,而且有许多好事之徒,专门在人家失意时大力鼓掌。
    新尝试也许是正确路线。
    刚入行,一直盼望有一日同前辈一般成为红人,在街上被读者认出来,追着要求签
名,并且急急问主角的结局如何……
    现在她也写副刊,也有读者认得她,可是不知怎地,她真心认为这一代的凝聚力不
能同前辈比,再也不可能找到忠诚追随的读者。
    现在的读者见一个爱一个,爱完一个丢一个,根本缺乏与写作人共渡一生的长心。
    作风变得太厉害,破旧容易立新难,原有读者流失,新读者又抓不紧,稍后两头不
到岸。
    捱过一晚,第二天早上,气渐渐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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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而已,做与不做,均不必动气。
    姐姐曾动:“气恼使人老,你气死了也是活该,谁在乎你,圣经上说过,切莫含怒
至日落。”
    已经是弟一天了,够了。
    电话钤响,诺芹去应。
    伍思本说:“是我。”
    “我还以为是送报纸。”
    “一早起来,为着安抚你。”
    “对每个作者如此,抑或只有我?”
    “你想想,我有那么多时间吗?”
    诺芹不出声。
    “冯永春请辞,个多月缩辑部无一人出声。”
    “那是你们无礼鲁莽,贻笑大方。”
    “是,过一天算一天,再也没想到以后会道旁相逢。”
    “以前老说世纪末如何如何,看样子,末世光景的确来临。”
    “你仍然受欢迎,请把握机会。”
    “你看看,四周围都是什么人在写,有何修养学养。”
    伍思本大笑,“写专栏需要这些吗,从来没听说过。”
    她一点思想包袱也无,这一份工作,同所有工作一样,是赚取生活的工具。
    “暂时,我愿接受你的安排。”
    “谢谢你。”
    她才挂断电话,又有人打进来。
    “我们是菁华小学,你是高涤家长?”
    “我是阿姨。”
    “请你立刻来一趟,高涤哮喘发作,驻校看护已经替她用药,或者要送院。”
    诺芹吃惊,“可有联络她母亲?”
    “家里无人。”
    “我立刻赶到。”
    诺芹连牙都不刷便飞车往菁华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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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到休息室看见小小高涤躺在床上,四肢无力,像双洋娃,都八岁了,还那么小,
那么可怜。
    校方人员过来说:“已经叫了救护车。”
    高涤这时睁开眼睛,“阿姨。”靠在诺芹身上默默流泪。
    诺芹非常悲愤,强忍眼泪,她最怕看见孩子吃苦。
    片刻救护车来到,诺芹陪涤涤入院。
    医生过来温言安慰:“空气质素恶劣,许多儿童都有这种毛病,并无大碍,放心。”
    这时,诺芹的手提电话响起,是庭风焦急的声音。
    诺芹对姐姐说:“你还不来?”
    忽然之间,有一名看护转过头来,“你的声音好熟,在哪里听过。”
    诺芹没好气,不去理她。
    那看护说:“对了,昨夜在收音机里……你是那寂寞的心俱乐部主持人。”
    诺芹吃一惊,忽然被人认出,不禁心跳。
    嘴巴却说:“不,你认错人了。”似做贼一般。
    “这是你的女儿?她父亲呢,你是单亲?”
    诺芹恼怒,“喂。”
    “你生活也不正常,如何辅导他人?”
    “你乱说什么?”
    涤涤害怕,“阿姨,这是谁?”
    那看护这才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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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涤涤,我会保护你。”
    涤涤忽然问:“我爸爸呢?”
    “你想见他?”
    “是。”
    “我叫他来。”
    这时,背后传来一把声音,“叫谁来?”
    岑庭风赶来了。
    涤涤这才镇定下来。
    “又不是医生,来了有什么作用?”
    这是他们的家事,诺芹不便干涉,只得维持缄默。
    “诺芹,麻烦你了。”
    诺芹用舌尖黏黏门牙,“我尚未刷牙,怪脏的。”
    连小涤听了这话都破涕为笑。
    “有我在,诺芹,你可以走了。”
    “单亲真辛苦。”
    庭风却说:“我不觉得,涤涤是我瑰宝,生命中阳光均由她而来。”
    母女紧紧拥抱。
    诺芹忽然觉得空虚,不过!唉,自己都养不活,还生孩子?选择衰退期育儿,好比
老寿星找砒霜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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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芹离开医院,在走廊里,先前那个看护却追上来。
    “原来你不是病人的母亲。”
    “你想怎么样?”
    “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于你。”
    “你认错人了。”
    “不会,我真确认得你的声音。”
    诺芹大步离开。
    她追上来,“丈夫变了心,应该怎么办?”
    诺芹没好气,“杀死他,吃掉他的肉,骨头埋在后园里。”
    对方怯怯地问:“有无更好方法?”
    “有,请他走,再见珍重,不迭不送,然后振作地过生活。”
    “谢谢你,谢谢你。”
    回到车里,才松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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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涤涤偕母亲出院,诺芹即去采访。
    “诺芹,我有事同你商量。”
    “请讲。”
    “我想带涤涤到温哥华生活。”
    “别心急,慢慢考虑清楚。”
    “一则避开某人,以史夹缠不清,二则会对涤涤健康有益。”
    “要动身也没有这么容易吧。”
    “已经在进行。”
    “你太能干了。”
    “连你都那么说。”
    “你所有决定,我均鼎力支持,我衷心祝福你们母女。”
    “那么,别透露我俩行踪。”
    “明白。”
    庭风荒凉地笑了,“人,是有命运的吧。”
    诺芹不语。
    “有些女子由丈夫出钱保母出力,平日炒炒股票搓搓麻将,廿年后孩子顺利进大学,
她即升格为贤妻良母,而我们在社会拚力,招惹多少闲言闲语,一举一动,皆成众矢之
的,再用功,也落得一个恶名。”
    这真是最难回答的问题。
    诺芹只得说:“各有各的道路。”
    庭风苦笑。
    “而且,我坚信每个人对每件事都要付出代价。”
    庭风颔首,“这是比较时髦的说法,古老一点的讲法是若然不报,时辰末到。”
    “你动身时我陪你一起去,帮你安顿下来。”
    庭风黯然说:“现在才知道小小就学英语为的是什么。”
    “是呀,我们幸运,我们懂英文。”
    说说笑笑,庭风心头宽松了,她说:“你知道我那画家朋友曹肖颜?”
    “不是移了民去温埠吗,这下子你可以与她团聚了。”
    “她告诉我,一次家长会,有洋妇捐一瓶酒出来抽奖!见到她,叫她买奖券,以为
她不谙英文,猛装手势,“香槟,喝,法国好酒*,肖显不知怎地,竟与洋妇计较起来,
她过去一看,以至标准英国口音回答:“不,女士,你这一瓶不是香槟,只有在法国大
小香槟葡萄区出产的汽酒才在法律上可称香槟,你这瓶酒可以用来焖牛肉。”
    诺芹笑着摇头,“何必分办,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你做得到吗?”
    “当然不!我不过那样教人。”
    姐妹俩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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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了民,就是另外一种生活了。
    空气再清新,花园再大,医疗教育再完善,丢却一班老友,灵魂忐忑不安。
    是呀,谁,谁,同谁全在这里,可是你要见的不是他们。
    诺芹说:“到了那边,会不会找到新伴侣?”
    “为了自己,也为着涤涤,我不会再婚。”
    “不用固执,顺其自然。”
    “又有什么机会,这个年纪的人都有妻室。”
    “也有失婚人士。”
    “是,都似我这般,各自拖头着孩子,还嫌不够复杂吗,算了。”
    而且,诺芹说:“你有钱,需要当心。”
    “去你的。”
    过两日,高计梁又来了,这次,在门口等她。
    仍然穿着西装,可是衬衫没有换,有溃,且绉,已经显得褴褛。
    奇怪,一个人这么快就沦落,尤其是男人,丢掉工作,失去收入,再也无法获得照
顾,立刻脏兮兮。
    他们什么都不会,连熨一件衬衫也不知从何入手。
    高计梁吁出一口气,“她怎么说?”
    “你说呢。”
    “她拒绝。”
    “你料事如神。”
    高计梁垂头。
    “别再烦她了,你另外想办法吧。”
    “我走投无路。”
    “输得光光?”
    “是。”
    “我们帮不了你。”
    “你们看着高涤的父亲做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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