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被刺激得吐血

 存扣和保连以更大的热情投入到学习中去。

  可是自开学初接到一次阿香的来信,到二月(农历)底都再无信来了。三月过了一半,到处桃红柳绿呀——空气中都飘浮着温暖的爱情的味道——春花一样的妹妹还是没有信来。而其间存扣倒是长长短短地去过四封信。存扣就有些焦躁了,生怕那边发生了什么周折,恨不得过去看看才好呢。保连说不能去,去一回你准一个月安不下心来;你们都睡过觉了哩。存扣啐了他一口,“你小子,没个正经!”可想想也是。不能去。保连又说,眼下春光无限,趁离预考还有些天,有个地方倒是能去玩玩的——我们去盐城玩一天怎么样,你不是有个叫程霞的女生在那里么;人家可是写过几封信给你的。存扣瞪了他一眼,说我去的啥头绪,我去了就是感情的骗子了;你说,你说我现在心里除了阿香还能容得了谁?保连有些讪讪的。半晌又说,你心里充实了,也要……想想朋友哩。存扣认真地看他,说,好,等高考后我介绍她跟你认识好呃,眼下可是不能,分神哩。两个人乖乖哄乖乖,心里都知道目前心静的重要。可是对于阿香不来信也不回信这事,存扣还是有些耿耿不快。

  他忍不住对保连说:“阿香,心黑(狠)。”

  “瞎说。”保连说,“女子理性起来比男的都要强。阿香,不简单。奇女子哩。”

  存扣听了心里也欢喜。阿香确实是奇女子,单从写信这件事上就可以证明:她能忍,而他却忍不住。

  光阴荏苒,不觉到了五月中旬。存扣和保连预考双双通过。(注:补习班预考过后学校并未放考生假,校方舍不得浪费宝贵时间。同学们也理解。分数出来后那些未通过的同学才不得已无奈地回去了)虽然通过预考对他俩不是难事,但毕竟也是喘了口气。班上还剩七十个同学,补习班居然也淘汰了三十几个人,预考真是一面铁筛子,让多少往届生心里又多了一道深深的伤痕,一年的辛苦和梦想付诸东流,想想真是残酷!有些人因此就永远为自己闭上了升学的大门。这就是社会,社会总是充满着竞争的,没有办法。钱老师在班会上说,大浪淘沙,剩下的都是金子,但金子不一定都能发光,两个月以后高考成功了你才是一颗发光的金子,大家不能有丝毫地懈怠,再接再励,一鼓作气,冲刺,再冲刺,拿下高考这个“上甘岭”!

  钱老师的演说很是鼓动人心,但存扣又有些不以为然:预考淘汰的就是沙子啦?太武断了!人的成长犹如花期,有的开得早,有的开得迟;有在温暖的平原上欣欣然开的,也有的却开在奇寒料峭的岩壁上。成功的路千万条,考学路不通,未必就没有其他成功之门,只不过考大学更容易让人接近梦想罢了。把考大学说得像上天国似的,一劳永逸了?存扣不大看得惯这种说教,觉得钱老师这人还是格调不高,嘴脸有些势利。

  还有,既便是在上甘岭,激烈的战斗也有短暂的歇息时间哪怕只有几分钟罢。存扣是想小小地喘口气了:他想和保连再去吴窑一趟,去看阿香,几个月不通音信,他实在是吃不消熬不住啦,他的心里想长了草似的,想起来像有一群蚂蚁在草窠里爬。无论如何,他要去一趟,否则他同样不能安心。现在是星期三,这个星期天就去吴窑,去见亲爱的阿香妹妹!——见了面就先假装生气,把她撩得哭起来,才解“恨”!他设计着相见的情境,忍不住地笑了。

  ——阿香,我的妹妹,我的亲人,存扣就要来看你啦,你知道不知道呀!

  但是,这时,一封沉甸的信送到了存扣手上。无来由地,存扣的心突然也沉甸甸的,像一枚生铁秤铊往下沉落,左眼皮蓦地突突跳起来。竟有种说不出的预感。他浑身都抖了起来。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心怯地不敢在班上和宿舍里看信,匆匆来到东面废河边上。拆开信展开,才看了半页,他感到喉咙里一咸,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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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被迫当众裸体

  和上例相仿,一青年也是在大锅中洗澡,闻隔壁莺声燕语,料那边桃红柳绿,春光无限,不自禁以腿侧伸,果然触到嫩滑肌肤。而对方似乎并不躲避。青年大喜,下身陡然膨起,宛若榴弹炮;嘻笑轻告同伙水中之风流;脚趾更加放浪摩挲。正得意间,只闻间壁齐发娇叱,那条腿已被几个女流合力擒住。硬拉强拽,恨不得要生生撕裂。青年剧痛,惨呼连连。众伙伴奋力相救。如同抢亲。如拉壮丁。如双方拔河。纷纷然,乱糟糟,慌张张,冲那堵墙百般求情告饶。“好姐姐”、“好妹妹”、“好婶婶”喊了两箩筐,才得以放生。

  庄上王保南的儿子锁根天生有些痴傻,大家都叫他“呆锁根”。今年十七岁了。上过五年学:全读的一年级。说他呆,有时比鬼还坏(这里的“坏”是方言,促狭、有鬼点子的意思)。他爸爸请人喝酒,红烧肉这道菜烧在锅中,他偷偷在灶间抓一把草屑撒进去——这肉就没人吃了,全归他了。

  他找来中学生《美术》课本,在家里泼墨弄彩,居然给他整出大幅的图画来: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古代仕女和现代摩登小姐、汉代战车和喷气式飞机、穿铠甲骑白马拎着银枪的岳飞和菜花丛中拿着红梳子骚首弄姿的影星刘晓庆……同画在一张纸上,端的是穿越时空,走的是另类和先锋路线,简直是天才构思,神仙妙笔。乡下人不识货,图的是大红大绿充满生趣和喜庆,竟有人来求回家贴于菩萨面上。他懂人事,常掏出尿尿的丑东西吓唬大姑娘,或者就着茅厕后面土墙的缝隙偷窥女人便溺时的白屁股,或者冒严寒立于新婚夫妻的花窗下浑身哆嗦侧头斜脑地听壁角,往往被人家打得鬼哭狼嚎抱头鼠窜。

  但就是这样的活宝有时候在庄上却受欢迎,原因就是他身骨粗大,呆劲无穷,人家砌房时喊他去做小工他是极热心的,只要管吃好吃饱,决不惜力气,担泥拌灰挑砖头,一个可抵仨;农忙挑把脱粒更是家家抢手的宝贝。习惯成自然,他没事就在庄上转悠,讨个打杂帮忙的活儿。焦明寿的浴室落成后,就让呆锁根充当了烧火工,这活儿又脏又累,时间还长,坐在坑里还够不到人说话,但呆锁根肯干,坑里烧火蛮好玩,看着火苗儿孩童打架似的,全是他的作品,又暖和,又能挣到好饭吃,每天还有两块钱工资哩!

  腊月二十六焦明寿买了一船柴草回来,是人家在大丰那边的黄海滩涂上剐来的,干脆好烧,火雄得很,在灶膛里爆响得劈劈啪啪的,相当有气势,锁根很高兴,埋在小山样的柴草中间大唱“万里长城永不倒”和“我的中国心”,唱着唱着两首歌就串到一起了,外面人听了笑,他毫不理会,像放磁带一样,唱了一遍又一遍。

    二十八这天焦明寿家开始蒸大团大糕。把两扇门板卸下来搁在大凳上,再铺上洗净的凉席,厨房里一笼一笼的团糕蒸熟了倒在上面让它们冷却,整个院子里都是甜香,让往来的澡客直咽唾沫,恨不得趁热吃上几只。和所有的点心一样,才出炉或才出蒸笼的都特别好吃,刚蒸出来倒上席子的团糕叫“落甑团”“落甑糕”,热粘松软,肚子大的人一口气能吃上十个八个。年蒸的师傅都用碗拾了吃过了,偏偏忘了给呆锁根装上一碗,就又去忙碌了。

  那呆锁根闻见团糕味,好像狗子闻到了肉骨头,口水淌得三尺长,胡乱做了一个特大的草把塞进灶膛,偷偷爬出草堆,两只手飞快地抓了四只团,藏到门板下面狼吞虎咽,大快朵颐。哪知道灶膛里的柴草烧得伸了腰,火苗挂出炉口外面掉落下来,引着了山一样的柴草堆,干柴逢烈火,火头顿时蹿上来,又引着了堆在坑边更高大的柴草堆,一阵冷风吹过,大火乱蛇似地游走开来,烧得劈啪作响,有如点燃了千响挂鞭一般,火星四迸,黑灰浓烟像倒了一院子的乌云。院子里像炸开了锅:厨房里的人赶忙打缸里的水浇火,但水少火广,哪里浇得灭;浴室的草编门帘燃着了,火烟倒灌,里面正在脱衣裳准备下池的人率先冲了出来,刚洗好上来正在穿衣裳的人也是侥幸,抱着衣裳夺门而出,慌乱中有拿错了衣裳穿错了鞋子的;门板大凳撞倒了,一席子的糕团泼撒在地上任人践踏;呆锁根被人撞得鬼哭神嚎。焦明寿的老婆蓬头垢面挤出院门,冲向街巷狂喊疯叫,好像后面追着三个端着刺刀的日本鬼子似的,凄厉的呼救声像敌机空袭时拉响的警报,划破了年前安静详和的小村庄的上空——“救火啊——!失火喽——!”——使每个听到的人灵魂都凛然发抖,根根寒毛立正,狗似地陡然竖起耳朵,随即拿着水桶朝腾起浓烟处奔去。整个村庄骚动了,沸腾了。街巷里脚步咚咚,呼唤应答,有人在浴室洗澡的人家更是跑得屁滚尿流;鸡飞狗叫,雀鸦乱飞,如同世界末日。

  苍天无眼,偏偏这时风刮得紧了。火烟如乌龙般扑进浴室门厅,男女大池里乱成了一锅粥。浴池的门一开就被火烟呛得赶紧关上。女浴池里哭喊成一片。男浴池里的人们还是相对镇静的,在短时间的权衡之后,他们决定拚力突围。在一个彪形大汉的裸体和洪钟般的吆喝声的引领下破池门而出,从翻滚的烟雾中用手蒙着口鼻、猫着腰,鱼贯穿出了浴室门厅。于是严寒的焦家庄出现了一幕百年难遇的奇景:近二十个赤身裸体的男子迎着赶来救火的人群往家里发足狂奔,如阴曹地府放出来的一群落水鬼,惊慌和寒冷使他们不顾羞耻,未训练过的跑步动作看上去张牙舞爪的,下面的生殖器像个铃铛和鼓椎随着奔跑毫无章法地跳跃着,给那些有幸目击的未结婚女子带来的第一感官印象相当的滑稽和丑陋,等她们以后有了爱人发现其雄伟和美好的状态时定会惊诧于这东西记忆中曾经的狼狈和委琐——活像一个落魄的破落户。

  浴室的屋顶也开始起烟了,提着水赶来救火的人们心悬上了喉咙口:女浴室里鬼哭狼嚎,没有一个女子敢突围出来——情势相当危险!有人在里面洗澡的人家哭喊着企图以身试火要往里扑,马上被人拉住了掼了开去……这时候,一个机智的人出现了。

  他就是回家和父母和女儿团聚过年的吴窑制药厂厂长张银富。情急生智;泰山崩摧眼前而面不改色——最能体现人的智商和魄力。张银富果然是不凡的,要么乡娃子出身的他何以能爬到今天有上千职工的药厂厂长席位?——他从路边一个泥瓦匠家的院子里拿来一柄拆墙用的蔑柄大铁锤,避实就虚,绕到女浴后墙,玩起了“司马光砸缸”的把戏——“咚!咚!咚!”几下就把红砖砌的空心墙砸塌了一个大洞。池水往外直淌,洞口处出现了蓬头泪面惊惶失措的白花花的女人体。很多赶过来的人欢呼起来。洞口离地面还有一定距离,几欲瘫软的女子哪里还能往下跳,许多精壮男子和几位光棍汉见义勇为的情怀一下子激发出来,纷纷上去伸以援手,把那些水淋淋、软绵绵、或高或矮、或白或黑、或苗条或丰腴、或成熟或稚嫩的胴体轻轻抱下来。被陆续接下的裸女们脚一接地马上像通了电源的马达扭着屁股挤出人群,往四十米开外的一个稻草堆跑去,在背风背人处簌簌地蹲成一线,如公共厕所集体便溺状,又如看守所新抓候审的犯罪团伙模样,顾上就不顾下,蒙下又不顾上,恨不能生出三只手才正好。附近人家的老人妇女赶快从家里拿出棉被和大衣,掩护她们撤退转移,一路哆嗦哭泣着回家。

  最后出来的是阿香。这孩子,当她哀哭着出现在洞口时,下面的人们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潮湿的长发垂挂在肩上,遮掩着些月亮般姣洁的圆脸和惊鹿般的大眼睛,泪水不住流下来,梨花带雨,勾动无限怜惜;圆的肩膀,藕样的臂,浑圆翘起的乳房像两个青涩的木瓜,乳尖如椒,嵌于鲜红的晕圈中,柔腰如柳,平原样的小腹,肚脐浅凹如臼,再往下……更是无限精美。光裸的胴体上挂满水珠,仿佛一枝出水的白莲。她蹲了下来,天哪……她摇摇欲坠!站在下面的人如梦方醒,拥上去,手臂如戟林,如乞帮在哀求垂怜,如举着语录本的红卫兵,如明星疯狂的拥趸。争前恐后。然而这时霹雳般一声怒吼:“我来!”张银富脸如冷铁,上去把阿香抱于怀中,旋即以身上灰呢风衣裹住,小心托着往就近的家中小楼跑去。

  阿香的裸体被张银富放进女儿晓兰松软的鸭绒被中,双目紧闭,张银富嘶声吆喝颠颠跟进房中的老娘:“快!妈!快冲生姜糖茶来!”

  两勺姜茶灌下去,阿香悠悠地醒了,两只手惊惶地攥紧被窝头,张嘴大哭:“妈妈!我要妈妈!——”

    阿香受了惊吓挨了冻,晚上便发烧了。喜海到后庄请医生出诊到家里来替她挂水。巧凤和女儿睡一个被窝,阿香像个猫儿似地蜷在她的怀里。搂住妈妈的腰。过一阵身子就像疟疾似地一阵大抖。奶奶担心孙女儿沾上了什么不好的东西,拎了捆毛苍纸到河边上烧了。点燃的毛苍纸在黑夜里像堆熊熊的篝火,照亮了半面河面。烧到一半时,一阵砭人肌骨的寒风吹来,那堆纸钱“轰”地四散腾起,像千百个火蝴蝶,落到河面上兀自燃烧,如同流往下游的河灯。奶奶大为宽心,认为这是钱被野鬼接收了,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家。又在菩萨面上点起一柱好香,感谢神明庇佑阿香有惊无险。到下半夜阿香便退了烧,在妈妈怀里熟睡得像个婴儿。巧凤忍不住,偷偷在女儿花瓣样的唇上吻了一记。……

  腊月二十八的发生的事件的详情怎么能够告诉存扣哥哥呢。第一要落得他担着后怕,第二自己出了那样的大丑,被那么多人看到了赤身裸体,又被不相干的男人赤条条地裹抱家去,哥哥知道了要烦恼的,要吃醋的,要生气的——天啦,如果一生气不要她就不得了了!——这怎么行呢,开学还有几十天哥哥就要预考了,一点儿也不能分神呀!唉,还是等以后再说吧——不!以后也不能说,除非他听到风声才告诉他,还要哭鼻子耍委曲跟他撒娇着说这事,否则他心里会不平衡的——男人都是这样,自己的老婆(她脸红了)怎能让人家碰一个手指头呢?哥哥的脾性她是知道的,他更是大男人。

  所以阿香在信上就含糊其词地用一个省略号代替了一场事件,真是难为了她用心良苦呢。她接着往下写到:

  ……哥哥,新的学期开始了,妹妹相信你会更加突飞猛进,天天进步——一步步迈向重点大学的门槛,实现你的理想。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吃饱吃好了,衣裳穿得调适了,千万不能得病。哥啊,为了不使你分神,太想我(其实我心里巴不得你时时刻刻惦记着我哩),我得忍住不多写信给你,就一个月写一封,不,写两封,好呃?你不要怪我(立珍姐又对我说了,要我少写信扰你。把我嘴都说得噘起来了,都能挂油瓶哩。可是她说的总是有道理的,她是过来人,什么都比我想得周全);但是你要多写点给我,哪怕不长,收到你的信我心里要快乐好多天哩,好不好,哥哥?——似乎不大公平呢,嘻嘻!……

  看到这里存扣也笑了。多乖多懂事的妹子呀,一切都为他着想。怎么会怪你。不怪,反而更要疼你哩。你放心吧,这学期我一定会把握好的,我现在不比去年是应届生了,我什么都有数有了底了,预考直接没问题,高考我要往高处冲一冲,你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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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浴室失火

  开学后,存扣回到板桥中学的第三天,接到了阿香的来信。存扣刚看了几行字,就一巴掌拍在自己的脑门上,懊悔得直跺脚。

  “弄了个两不遇!”存扣告诉保连时气得一脚踹在墙上。“我咋就没想到她到了立珍姐家里等我呢!”

  “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呀!”保连笑他。跟他要信看。存扣不给。

  ……存扣哥哥,你知道我心里是多么悔呀,好容易等到你放假了,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不能相聚在一起。我真恨那个腊月二十八,恨庄上的那个破浴室,恨那个呆锁根,如果我不去洗澡哪会……冻出病来。我真没有用,我气死了……

  存扣看到这里时停住了,牛反刍似地反复咀嚼了几遍。他有着相当敏锐出众的文字感觉,何况是在读恋人的来信,更是心有灵犀,句句都能品出真味。而这几句话他却有些费解了。

  “如果我不去洗澡哪会……冻出病来。”好好的一句话为什么要用省略号隔成两截,这里为什么要吞吐一下,这省略号难道还另有什么不便启口的隐情;三个“恨”字,前两个姑且可以理解为洗澡挨冻的先因,“恨那个呆锁根”什么意思,呆锁根是什么人,为什么不交待一下……

  其实阿香是想交待清楚洗澡挨冻(岂止是挨冻!)的细节的——这正是求得存扣谅解、可以向他撒娇的地方呀——可是,要动笔时她又大大地踌躇了。好像……不能写啊!那些细节告知了存扣哥会让他烦恼、生气甚至要……的!纵然以后他知道了,现在也不适宜告诉……可怜的姑娘被心里的矛盾弄得头都大了,额上沁出了细汗,恨不得都要哭了。最后她终于下了决心,以一句带有省略号的含混句子囊括了许多暂时不能披露的细节——或者说是故事。

  天性率直爽朗的阿香此番如此隐忍踌躇,到底是为什么呢?

  腊月二十八下午阿香和张厂长风尘仆仆地出差回来赶到了焦家庄。阿香出现在家门口时,全家出动,像恭候女皇般迎接家里这位在外面做事的成员。奶奶,妈妈,爸爸,弟弟,还有那条黄狗。阿香从挎包里拿出从杭州带给家人的礼物:奶奶一顶紫褐色绒线帽子,爸爸一顶灰呢便帽,妈妈一条彩条羊毛厚围巾,弟弟一双尼龙卡通手套;每人还有两双全棉袜子。她才拿几个月的工资,而且工资还不高,只能买这些小件的礼品,但家里人还是大大地高兴了,父母拿着东西当时眼睛就有些湿润:女儿大了,有工作了,拿钱了,会体贴人了。他们感到了对孩子抚育后成长的极大满足和快慰。奶奶把帽子戴上又取下,取下又戴上,用筋骨毕露劳作了一辈子的手在上面摸来摸去,嘴里念叨着:“我的乖乖哟,孝顺哩,给奶奶买这么好的帽子,戴在头上暖和和的,就是太洋了,戴出去人家不笑我才怪哩,要骂我老作怪老妖精哩。”把一家人全弄得笑起来。阿香对奶奶说:“不要紧的,杭州的老太太全戴这个哩,——我望见吴窑有些奶奶也戴了。你戴,奶奶!”说着低下头来看不住绕着她裤腿缠磨的阿黄,恍然大悟:它还什么没送呢!想了想,在兜里摸出一块口香糖来,剥了扔进它的嘴里,这畜牲才心满意足地走了,尾巴甩得像风中猎猎的旗。

  巧凤说都二十八了,阿香,快去洗澡,家里人都洗过了,——正好庄上焦明寿家开了个澡堂子,不必到后庄去洗了。

  再邋遢的人过年前总要洗个澡,剪个头,把身上弄得清清爽爽的,辞旧迎新。焦明寿是个“钱锥子”,会找赚钱的眼子,他花两三千块钱建成的这座浴室虽然简陋了点,生意却着实不丑。以前庄上人上澡堂子要到三里路外的后庄,眼下在家门口就可以洗到了。进了腊月二十四,浴室更是红火,半夜三更就起来挑水、烧大锅了,八九点钟就可以开汤迎客。价钱二角,虽不算便宜,但人们并不计较,几乎通庄的男女老少都要来洗一洗。在家里洗还要烧水、升塑料账子,麻烦死了,汪在桶前面的那点儿水咋洗也不如在大池里洗得舒坦,里面蒸气大,对面看不清人脸,热乎乎的,人浸在水里先把老坈泡得浮起来,再用丝瓜瓤子仔细擦,擦得浑身红通通的,洗过后干净衣裳一换浑身散松松,走起路来都轻了十斤。焦明寿的浴室是用稻草烧大锅,一天到晚不歇火,气又酽又匀,这名声传出去附近村庄也有人过来洗,弄得池子里蹲不下,屁股碰屁股,像下了一锅饺子,以至于要排班等着洗,到了下午三四点钟这池里便浑得像粥汤,一股人肉味儿,但农村人不嫌,理论是“只有人恶水,没得水恶人”,洗过了上来用热手巾把子再揩一遍就是了(注:八十年代的乡村浴室大多没有淋浴,男女都洗大池),更有人还单喜欢洗这“粥汤”,说水清则寡,洗了身上反而痒,这水热而粘,肥,反而“养”人,不知是哪家的道理。

  这土浴室是做过几天木瓦匠的焦明寿一手设计的,在男女浴室隔墙之间的下面埋着一只笆斗大的铁锅,外面烧火的地方挖了一个深坑,人就坐在坑里面烧。由于大锅两面是连通的,隔壁男女喧哗之声相闻,于是还闹出点笑话出来。

  有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小子水性甚好,顽皮的他站在水面及胸的大锅里洗澡,忽然想起夏日泅水的乐趣,吸一口气淹入水中,暗数能憋气多长时间(数秒),不意气竭浮上来时却“望见了一池的大奶子”。原来他浮到女浴室那边去了。立时激起一片尖叫和笑骂。“大奶子们”纷纷蹲在水中掩盖春光。勒令那目瞪口呆的小子:“赶快滚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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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慈母柔情

  巧凤在女儿预考失败的时候曾经很是失望和失落过,作为一个要强的女人和身为农村小学教员的知识分子,阿香身上承载着她太多的梦想和希望。可是这孩子的才力好像到顶了,离预考线都还差几十分。她自当要女儿复读,然而女儿倒先她灰心了。

  自从三年前女儿和存扣那小伙相好被她夫妻俩逮住后弄得折散两分开,她就发现女儿心里有团火黯灭了。她看得出来。为此她也后悔过,感到自己做得过头了。女儿情窦初开,本是天真纯洁的,但是家长把那朵爱的火苗生生掐掉了。也就掐掉了女儿的灵性,她预考落得如此结果与这件事是有直接因果的。可怜天下父母心,哪个不巴儿女好,但出发点好却不一定带来好的结局。

  这教训真够深刻的,值得终身记取并注定要让她心痛一辈子;她对喜海说以后再也不能如此粗暴地对待小二子了——如果小二子也有如此情况的话——但喜海却回了她一句臭话,“什么人养什么人,你做小姑娘时不也是神经叨叨地追着人爱么”,气得巧凤跟他理论了半宿,问“究竟是哪个像狗子一样追人的”,哭了鼻子,直到最后喜海承认是他像狗子嗅着才出笼的肉包子味儿的样子追她的才作罢。喜海在床上长叹了一口气,说“命该如此啊!”两个人以后就急着替姑娘想起就业的路数来:学缝纫,学理发,学照相,等等;反正不能让她搞饲养种大田。“我娃花朵朵的,咋个吃得消喔,弄脏了晒黑了嫁不到好人家!”“得学个手艺!”——在这点上夫妻俩是高度一致的。

  想不到阿香愁眉苦脸地闷在家里才几天,庄上在吴窑制药厂当厂长的远房兄弟张银富却主动上门说让阿香到他厂里上班,说这丫头漂亮懂事又机灵,从小抱过她看着长大的,眼睁睁毕业了蹲在家里他这个远房叔叔心里也不安逸,这个忙是要帮的,毕竟是一个老祖繁衍下来的么:“去吧,干得好以后想办法替她转正式工。”一家人真像遇到救星似的;阿香见有班上,愁云尽扫,欢天喜地的。这孩子在办公室里做事,察言观色,手脚伶俐,嘴又乖巧,张银富相当欢喜她,有意栽培呢,春节前上杭州出差都把她带在后头,让她多见世面多学乖,倒像个嫡亲的叔叔似的。

  特别是腊月二十九,不是张厂长相救,阿香和七八个女的真的会活活烧死闷死在浴室里,——真是大恩人啊!刚才又来说了,叫女儿好生在家歇息,身体恢复了再去上班,天下哪来的这样好的叔叔!真正是平时烧了高香的,遇上贵人了。现在这样子父母的也就安心了,希望女儿以后在厂里不断进步,早日转正;如果存扣那孩子考上了那边家长又同意的话,暑假就给两人订个婚——那么这女儿的心思也就算圆满地了了。

  想想这丫头还真是个富贵有福的命,眼光又准,落榜几天遇到救星不算,还和被父母拆散了两三年的心上人重新合到了一起,倒真应了“塞翁失马,安知祸福”、“打不散的鸳鸯”、“有情人终成眷属”这些古话了。她在旁边看坐在廊檐下的女儿,气色好多了,太阳照在她嫩白的圆脸上,连茸毛都看得分明;睫毛半天扑闪一下,像想着心事呢。真像一朵才开的花儿。当妈的真是越看越喜爱。她上去亲爱地问女儿:“中午要热点什么好的吃呀,阿香?”

  “吃鱼圆!”

  “还有呢?”

  “吃肉圆!”

  “还有呢?”妈妈看女儿恃宠撒娇的可爱样儿,不禁笑了,故意追问着。

  “吃鸡圆!”

  “乖乖隆的咚!三圆全要吃,你吃得下么?”妈妈逗她。

  “吃得下。我吃得下!我还要吃鸡子、红烧肉和鲢子鱼哩!”

  “哈哈,”奶奶也在旁边咧着不关风的牙口笑,“我乖乖想吃了,奶奶马上替你热,啊?”

  “妈,还早呢,等会儿吧!”巧凤对婆婆说。

  “不嘛,我就要吃,吃饱了人家要赶路哩!”阿香叫道。

  “赶路?上哪儿?”奶奶和妈妈异口同声地问起来。

  “上班呀。去吴窑。”阿香说。

  “啊呀我的小祖宗!张厂长不是照应你把身子养好了过几天再去的嘛!你急的什事啊!”妈妈说。奶奶也说不能去,一是身体还没复原,二是这化烊天路上一蹭一滑地,正常人走到吴窑都要流一身臭汗,到时候一回凉准又感冒,这几天还不是白养了,不能躺在姑妈家要人服侍唦!“要去,最早也得初六去,初六是好日子!”巧凤连说奶奶说得对——“不能去。最早得初六!还得看身体。”

  阿香抱住妈妈的腰眼哭起来:“妈呀,我说好了让存扣哥等我的呀!——他已经跑了一次白头了呀!”

  妈说不要紧,你姑父姑妈晓得你身体不好,准会向存扣解释的。“初一在村长家拜年妈拿电话打的,都要你好生养息呢!”

  奶奶忙挤了热手巾把子来,“好乖乖,快把眼泪擦掉,新年头上不作兴哭鼻子的呀。”

  阿香赌气地要往起站,哪知道头一晕,又颓然坐下了。眼泪咕咕地望着院门外头。她的心思早就飞到了存扣身边。

  初六这天早上阿香来到了吴窑姑妈家。立珍姐正好在这边,说了存扣来过的事,“我告诉他了,说你初六准来,——你就在家里慢慢等吧!”一家人都拿阿香开玩笑,弄得她又喜又羞恨不得要假哭了。

  可是上午存扣并没有来。吃过饭阿香就到“爱的小屋”里被窝里坐着,拿一本琼瑶小说漫不经心地看。她设计好了,存扣哥下午肯定是要来的,一听他进门就躺下来,“病中女儿格外娇”,要在他面前装可怜儿,哭哭鼻子撒撒娇;立珍姐已经到厂里了,如果姑妈姑父恰巧也不在的话,那……她脸上想得烫红了,一颗芳心鹿似地跳,喉咙都发干了,哥哥呀……

  可是等到三点,四点,四点半,存扣还是没有来。阿香心都等焦了!不行,难道他以为她上班了,去了厂里?想到这里她吓出一身汗来。连忙起来赶到厂里,果然!——秋红告诉她存扣上午来过了,“走得气咕咕的。——噢,给你留了个条子!”

  阿香手抖抖地忙不迭展开纸条,只看了一眼,就懊悔得趴在秋红肩上呜呜地哭起来。

  “哥哥,你咋和我一样傻的哩!”她伤心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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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病中时光

  吴窑制药厂大年初四正式上班,张银富厂长在初三这天上午九点多钟来到阿香家里,看她仍病恹恹的,团在被窝里。她妈巧凤正拿着汤匙喂她一碗奶奶刚熬出来的酽酽的生姜红糖茶呢。舀一匙,吹一吹,再送到她嘴里。如此反复。阿香头发有点儿乱,几缕发际沓挂下来,圆润的脸上有些发白,启着小嘴儿等着妈妈送茶——不胜怯弱,楚楚可怜。像病中的林黛玉。

  张厂长在房门口看得呆了,打趣道:“不得了,真是惯宝宝,还要妈妈喂!”关照阿香不要急,身体恢复了再回厂,不要紧的,哪怕歇到初十都没得事。巧凤感激地说:“他叔,阿香多承你照顾了!”张厂长说:“哎——我侄女儿嘛,做叔叔的能不照应么,应该的,应该的!”阿香想欠起身,张厂长忙伸出胖手慢住她,“不要动。”顺手替她掖了掖被窝头。很亲切的长辈样儿。临走前还回过头来冲阿香一笑,眼睛眯得像弥陀佛。阿香的脸上忽然就泛上一圈红晕来。

  阿香虽然得了张厂长让她在家好生养息的敕令,心里却是急得不得了:她不能呆在家里呀,有个存扣哥哥要见呀,不能让他跑白头呀,说好了今天下午在姑父家相见的呀(倒已经让他扑空一次了)。张厂长离去后不久,阿香望着窗外红彤彤的太阳,又听见有喜鹊在院外的苦楝树上聒噪着,忽然挺起身奋然起床了。虽然身上还有些软。妈妈看了欢喜:“起来也好,到廊檐上晒晒好太阳。又没得风。”奶奶忙颠顛地到厨房弄开水让宝贝孙女儿洗漱。天气这么好,三代女性在家里,一团安详和温馨。大红蜡烛在菩萨面上静静地燃着,那火焰头像静止了似的。炉香青烟如微缩版的狼烟形状,一线向上,袅袅不绝,恰似无风的柳丝;人在堂屋走带动空气,便微微摆曳,倒如青春女子舒曼的腰肢。喜海打初二早上就不在家里,大年头上庄上娶亲嫁女人家不断,乐队忙得放屁的功夫都没有,正是捞钱进财的大好时光哩。弟弟小明当然也极少看到他的影子,春节天地是男娃的极乐世界,一大早就起床(绝不怕冷),胡乱吃点东西就蹿出去了,外面自有一帮小子,穿着过年的新衣裳,聚在一起疯玩。

  春节期间乡下男伢子爱玩的有:放炮。把小挂鞭拆下来,点着香火或从大人那里偷来的香烟,一枚一枚地放。吓鸡子、鸭子、鹅子,吓得它们扑扇着翅膀没命地逃,羽毛乱飞(好的公鸡毛可捡起来做毽子),尿屎直流;吓得猪圈里的大白猪嗷嗷叫着乱转瞎撞,泼妇寻死似的;吓得白胡子山羊一蹦三尺高;吓小孩子,吓得他们哭,吓老人,吓得他们拍着心口念叨“阿弥陀佛”;把鞭炮扔进茅缸里赶紧躲开,随着一声闷响炸出一蓬粪水来——有时扔进河水里,正叹息把捏不准湿了药捻熄火了,哪知道水中“咕”地冒出一个酒碗大的水花来,原来还是炸了(在水的怀里炸了),并没有浪费!——于是兴高采烈地欢叫了;也有把鞭炮放在倒放的猫食盆狗食盆里炸的,炸得盆儿跳起,却翻不过来——盛饭给猫儿狗儿吃时马上就被这些鼻子灵光的家伙嗅出烟硝味,往往生气地喵喵狺狺几声,甚至以坚决不吃相抗议。

  打枪。到挑货郎摆的糖摊儿那里买“炮仗子儿”,一毛钱二十颗。“炮仗子儿”像火柴头儿藏在两层薄薄的红纸之间,剥开来放进小手枪的弹仓里,抬臂——煞有介事地瞄准——勾动扳机,“砰”一响,冒出好闻的硝烟来,非常有战场上的现实感,相当过瘾;兜里压岁钱多又有英雄情结的娃儿往往整张整张地买——一张大概有一百五、六十颗的样子吧——砰砰啪啪打上一天。

  玩雪。玩冰。除夕下了一夜的雪,阴亮处和人睬不到的地方往往要好些日子才能消融殆尽。那么,就堆雪人;男娃们更喜欢的是打仗,打雪仗。冒着密集的弹雨,呐喊着,冲锋陷阵。雪团击在身上自然无所谓,击中脸上疼得嘴一咧也不要紧,击在头上炸出箩筛大的一蓬雪粉来,最是投掷者心花怒放的效果——这时往往很多屑粉钻进了脖子里,冰冰凉地滚到前胸后背甚至屁股肚皮上,冻得一愣惊,但绝不退缩,像狗抖毛似地抖擞精神,继续战斗。从古至今都有这样的模拟战斗吧,——有些娃儿长大了真的就在沙场上如此这般地鏖战了,以后他们回归了,有的毫发未损,有的拖着残躯,还有的,仅仅回来了一个裹着战旗的骨灰盒子——乡里的烈士墓里就埋着十几位小时候酷爱玩火药枪打雪仗的子弟,大多是捐躯在南疆对越自卫反击战的沙场上的。烈士们是睡了,但他们的卫国精神不睡,一代一代传承在打雪仗的顽童的血液当中,汩汩滔滔,生生不已。玩冰最喜欢的是“撇冻”,一长溜娃儿站在大河边上,用捡来的瓦瓣往青平如镜的冰面上奋力一撇,瓦瓣如受惊的燕子极迅速地往远处掠去,与冰磨擦的“瞿瞿瞿”的声音像吹哨子,像花眉闹,尖锐而活泼;本来是一往无前的,偶然相互碰撞便受了惊地各找去路;看似要停了,但还是挣着,转着,慢慢悠悠,很不情愿地躺在远远的冰面上。农村的娃儿都是投掷能手,以后他们中间有人上了县中或进了大学,田赛场上一抬手,便把城里的那些小子远远地撂在后面。玩累了,纷纷掏出才生几根软软羽毛的鸟儿或干脆还是光溜溜的肉雀子对着河里撒尿,热尿把冰面冲出一个个浅坑来。不知怎么的,白尿出来,漾在冰面上却成了一摊黄汤。条条抛物线如同伸出去的钓鱼杆,热气腾腾,在灿烂的阳光下云蒸霞蔚,如一弯弯袖珍版的虹。实在是壮观。

  看舞龙灯,舞狮子,舞花船,踩高跷。这一点是男娃女娃所共同的喜好。焦家庄子小,没有这些班子,都是从大庄子那边过来的。如大顾庄,西毛庄,护家垛,洪家窑。到了哪家门口哪家就欢天喜地地拎出一串挂鞭放了。锣鼓急得好比风搅雪,金龙狂舞,银狮扑跃,花船摇出了波浪,花枝招展的船娘的水乡俚歌甜得赛如蜜糖,踩高跷的人在屋檐口玩起了燕式平衡……“发财发财大发财,香烟红封拿出来!”娃儿们在一旁吼叫,充当着人家的义务讨赏员。男娃女娃还有一个同好是看新娘船:水码头上的火盆香烛点起来了,远处传来了“冲天炮”的双响,“来了!来了!”等在岸上的人群搔动起来。果然,前面河汊口转出来一条插满彩旗的挂桨船。新郎和陪郎一身簇新地挺立船头;火盆烧得起了烟;申炮的人脚下摆着整篮整筐的炮仗,一个接一个地撂到天上炸响,红纸屑子纷扬而下,铺落在水面,如流着的桃花瓣。近了,更近了,船靠岸了——首先是抬嫁妆,十大几岁女伢子这时眼睛就睁大了,暗暗数着人家的妆奁,——好让数年后轮到自己时心里有个大致的参照呀。最后“搀妈奶奶”上船,把捂在花被窝里娇羞万状的新娘子搀上了岸,这回轮到小子们瞪着铜铃般的眼睛了……娃儿们一路上蜂拥着跟着新娘子进了屋,在入洞房的那一刹那,喜娘大把大把的糖果如泼雨般、如天女撒花从房门里撒出来,引得一堂屋的孩子去争抢,屁股撅到天上,四处乱拱乱爬,年纪小的争得鬼哭狼嚎。孩子们是喜庆日子的最佳配角啊,没有他们成为喜事的点缀是热闹不起来的。

  另外过年孩子们的游乐还有各种方式的赌钱,跳白果,斗铜角子,看电视等。不一而足。寒假二十天孩子们卯足劲儿玩,颇有点“只争朝夕”的意思。一开学就又被圈起来,不得不收拾起童心童趣,重新陷入应试教育的磨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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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接连失望

  大年初三这天早上八点多钟存扣到了吴窑。是坐庄上私人班船过来的。除夕后半夜下了好一场大雪,覆盖了整个苏北平原。早上,田野的路埂冻得硬邦邦的,太阳一高冻土变软化烊,到傍晚重新冻硬——这一过程要延续好些天。化烊的时候土路上烂乎乎,粘滋滋,走路都吃劲,更别说骑车了。

  今天阳光普照,天地间一片澄明,喜气洋洋。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农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水乡的那些老镇子都另辟了新大街。百货大楼,新华书店,邮电局,银行,农贸市场,日杂店,皮鞋店,布料店,时装店,理发店,小吃店,录相厅,桌球室……使街道两边一派繁华。宛若小城市。原先的老街或改造,或退居二线,跟新大街比起来实在过于寥落了,冷冷清清。如年迈位苍桑的祖母,面对着花枝招展的新媳妇。让人感到时光流转的无奈。但老街却是沉着的,温情脉脉,脚踩在久远的条石和陈旧的砖块上,会让你心中充满古意的安详。

  存扣走到老街中间的幸福饭店站住了。饭店门檐下挂着新牌匾。这是当年祥哥显过身手的地方。他和秀平在这里吃过一次饭,她姐夫大勇请的。那是存扣和秀平最后的午餐。一晃快三年了……此刻老八队北面那个孤岛样的垛田上,秀平的坟茔必定还覆着残雪,沐着金色的阳光吧。

  存扣从幸福饭店这儿向北走去。这条巷子通向棉(花)加(工)厂正大门。阿香姑父家就在厂东面的一条巷子里。漆成银灰色的工厂大铁门关着,里面悄无声息,静得让人不适应——热闹了一年,春节它也该歇上几天。从厂门口折而向东,才走了几步,存扣就看到前面的巷头上转出两个人,存扣马上叫起来:“立珍姐!”

  是立珍和她的丈夫。从她爸妈家出来的。

  立珍也惊喜地叫起来,“存扣!——你咋来啦?”

  存扣说来看阿香的,她要他今天来的。“她人来了么?”

  “她人没来,病了哩,还在家里哩!”立珍带着歉意说:“真不巧,你今天看不到她了。”

  “她咋病了呢?”存扣着急起来。有些沮丧。

  “唉,别提了,过年前洗澡……受了凉……冻的。”立珍安慰存扣:“你别急,不要紧的,过两天就来上班了。”她要存扣初六再来,到时阿香准到了。

  存扣脸阴了下来。上次来看不到她也就罢了,这次还看不到。——什么虎年呀,开头就不顺!

  “别不高兴了存扣,”立珍笑道,像哄宝宝似地对存扣说:“跟我家去喝个早茶。”推了推爱人:“你个老实人,对存扣客气客气唦!——他是我兄弟,也是你兄弟呀!”

  “不了,阿香不在我就不去了。”存扣说。

  “还是进屋喝口茶吧,都到家门口了。”立珍的爱人说。

  存扣还是婉拒不去。立珍拉着他的膀子就往家走,“也不作兴啊,到了家门口也不进去,还认不认我这个姐姐!”她笑着对爱人说,“你看我这兄弟,穿一身西装多帅气,都跟周润发差不多了!”

  存扣喝了茶,吃了百叶干丝,还被逼着吃了一碗芝麻圆子。立珍的爱人陪着吃。存扣吃得身上也暖和和的,好像中饭也不要吃了哩。存扣瞥一眼院子里阿香睡的“爱的小屋”,门框上贴着一付对联:

  杨柳万缕舞春风紫燕成双报喜庆

  存扣心里不由埋怨:阿香,你真是的。

  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初六这天存扣又去了吴窑,径直去药厂,到厂长室。他心里很激动,透过门上玻璃朝里张望,却不见阿香。只有秋红和一个秃顶老头在里面。存扣推开门,还没开问心里就开始泄气。问秋红,果然说阿香还没来。存扣心里都有些冒火了,立珍姐说她初六准来的,她生病还没好么?不就是受了点凉么?就这么娇气,男朋友都不能来见了?赖在家里干什么?那笆斗大的庄子过年有什么玩头吗?存扣脸阴得像天上的冷云,也不答秋红猜测“她明天肯定要来的”,在办公桌上抓来纸笔,在上面飞快划下一路行草:

  阿香:腊月二十五。大年初三。今天,初六。三次兴冲冲来,均不见你。病还没好么,还没好就在家里多养几天,不必挂念我了。我走了。我不来了。我初八就得去兴化开学报到了。

  存扣一九八六年二月十四日

  刚想搁笔,想了想,在下面又补上一句:

  注:我气。可是又不好怪你。所以更气。我走了。

  请秋红转交阿香。秋红接过留言条,脸上有些讷讷的,替朋友过意不去的样子。刚想说什么,存扣已道了声“再见”转身出去了。长长的走廊里回荡着他咚咚咚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是带着情绪的,听得出来。

  秋红把留言条展又开来看了看,轻轻摇了摇头。

  她可能在想:阿香,你让你存扣哥哥大大地失望了。你这丫头!

  存扣回到顾庄时心里还是郁闷难遣,走到保连家去,发了一通怨气。保连却正色批评他:“你怎好怪她呢?她那么爱你,不可能好好的不想见你,让你老跑白头。肯定是比较严重。你不体贴她,反而倒埋怨她!她心里比你更着急哩,说不定还要哭哩!你不跟她想想,还急急呛呛得这样!”

  存扣低头不语。被保连抢白了一顿,他心里反而好过了些。

  “你不知道,我心里多么——”他抬头说。

  “——多么想她!”保连接过嘴,“这我知道。我很理解。但是你不好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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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见不到恋人

  腊月二十四这天中午妈妈桂香准时回来了。盍家团聚,高高兴兴。桂香马上加入晚上“送灶”的预备中:铲阴沟,扫院子,清理厨房,掸尘,炸豆腐,做糖饼……她指派存扣:“你去老八队望望,看秀平的哥哥有没有从扬州回来。一个老一个瘸的,去帮人家掸个尘。”

  存扣来到老八队。推开那个熟悉的院门,他就屏住气,有一种马上可以实现的期待:一个女子——那苗条健美的身形,那可亲可爱的笑脸,脸上浅浅的梨涡,一根长辫子挂在屁股上,另一根则搭在浑圆丰满的前胸,阳光下灿烂的糯米牙……——袅袅娜娜地迎出来,亲切地叫他:“存扣,你来啦!”可是,这个人,不会出现了。存扣只看到穿着天蓝色偏襟旧罩褂顶着褐色方巾的来娣婶妈。她正举着一根芦竹,竹杆头上绑着一个草把,吃力地在室内掸拂尘垢蛛网。存扣喊了一声“婶妈”,她茫然转过头,看着存扣,愣怔着,好像她正陷于某种情境中,不能很快走出来,几秒钟后她才恍然醒觉,马上舒开慈祥的笑脸:“哦,存扣啊!好乖乖,你放假啦,来望我的呀!”存扣一听喊“乖乖”,鼻子泛酸,眼眶中就要潮出泪来,忙顾左右而言他:“嗯哪,婶妈。——秀珠哥还没从扬州回来呀?”“没有哩,这小伙,都到今儿了,还不家来,把人焦煞了!”来娣说着把芦竹掸子挨在墙上,搬出张竹椅出来吹吹干净要存扣坐,问道:“你妈家来啦?”存扣说妈也是刚到家;秀珠哥准是生意好,扯住了,“今天不家来,明天也准家来。婶妈,你不要焦,家里有啥事我来!”说完就进屋拿起竹掸子干起来。来娣站在旁边抹眼泪:“我的乖乖,晓得婶妈要掸尘。”摘下方巾系在存扣头上:“别嫌难看,头上落灰哩!”

  从老八队回来的路上,存扣百感交集。不知不觉秀平姐走了快跨三年了。如果她在的话,这世上很多人不是这个样子。像来娣婶妈家,多孤寂,有秀平在,里面笑也有,乐也有,一片生机呀。死者长已矣,但却给活着的人带来万千的愁苦,还有思念,还有痛悔。但这又是没有办法的事,这就是生活,这就是人间,世事无常,谁也预料不到。存扣真希望这个世上永远是一派和平安乐,没有疾病,没有厄运,人人相亲相爱,白头到老,亲情永驻。那才叫世界,才叫人间。

  存扣就想起阿香来了。阿香盼着放假存扣就去看她呢。本来存扣设计春节后去吴窑的,那时身上穿得簇新的,带着过年的喜庆味儿,见了面,真是两个新人儿!可这时存扣忽然就捺不住了;更何况——不能让阿香天天空等呀,她会焦得哭起来的。他舍不得她焦。他要早点去看她。他想明天就去吴窑,正好去买身过年衣裳和鞋子——他到庄上供销社看过了,可供选择的衣服和皮鞋种类都太少,而且土气,他看不上眼。他想买套西装穿穿。

  他马上设计明天的安排:早饭后去保国家借个自行车(他已经在兴化骑熟了同学的自行车了);骑到吴窑后到百货公司选购西服和皮鞋;到老浴室洗个澡(进了腊月二十四浴室很早就开汤了);在端午桥下有名的“小丫理发店”剪头,吹个风;末了,精精神神地去药厂找阿香。

  和阿香的事哥哥在兴化没听到风声,存扣也反复叮嘱保连在外头保密的。他不准备告诉家里人,现在还不适宜。适宜的时间也不远了,高考后啥时拿到录取通知啥时通知家人——我要订婚!

  高考得中——贺二十岁——订婚。三喜临门。那才叫喜上加喜又添喜。

  存扣田间土路上骑着自行车。他骑得很快,顺着路面的高低宽窄优游地摆弄着车子,像玩杂技。一块板的水泥桥也不下车推,一穿就过去了,胆子变得出奇的大,一点儿也不怕。

  阿香那封来信又像笑脸样浮在眼前。想着其中的内容存扣笑出声来:这丫头,想得倒美!两个人见了面,顶多在哪个僻静处偷着抱下子,亲下子嘴,至于过宿——睡在“爱的小屋”里等到夜深,她偷偷溜过来——是断断不可能的。还没请三媒六证,啥仪式都没做,人家怎能容他在家里过宿?更何况不是在她自己家里而是在姑父家。更何况就要过年了哪家都要讲个忌讳。更何况区区十里路的行程根本没有理由在人家过宿。真是好幼稚!但存扣就喜欢她这种天真的憨气。

  到了吴窑,买了西服皮鞋,洗了澡,剪头吹风,还搽了雪花膏。存扣骑车来到药厂。传达室师傅问他找哪个,他说找阿香,问找她甚事,他说是阿香的同学,是她要他来找她。师傅朝里面一幢楼一指,说二楼,最西面一间,厂长室。存扣就推车进去了。

  上了二楼,从走廊里走到最里面,透过门上玻璃看到室内只坐着一位姑娘,正在埋头填着报表样的东西。戴着露指头的毛线手套儿。存扣敲门进去,那姑娘瞟了他一眼问:“你找哪个?”手上却不停。

  存扣说找阿香。

  那姑娘停住笔,盯存扣看,笑起来:“你是存扣,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存扣很惊讶。他怀疑这姑娘是他在吴窑上学时校友,所以认得他。

  “有人在我面前说过你几百遍了,耳朵都生茧子了!”那姑娘爽朗地说。拉开旁边的抽屉,在里面哗哗地翻。

  “她人呢?”

  “你别忙,我拿个东西给你。”那姑娘从抽屉里终于翻出一封信来,交给存扣。

  “这是阿香关照我给你的。她说你肯定来的。”

  存扣心里有些紧张。信没封口,他从里面抽出一张药厂的专用信笺来。

  哥哥:

  真是对不起,我跟张厂长和供销科的小陆去杭州出趟差,三五天的样子(最多二十八夜就回来)。你大年初三来我姑父家看我,初四厂里正式上班。对不起……

  见存扣失望的样子,那姑娘在旁边咯咯笑:“咋?不开心了?伤心了?哈哈,就几天么!张厂长带他出差,是重点培养她哩,我也想去,可他不带我!”

  “你们厂长对她倒是蛮照顾的。”存扣心里有些酸溜溜。

  “是呀。——你这人,咋这样说话?她是他侄女儿,当然要照顾啦,胳膊肘向内拐么!她又乖,不像我不讨喜,只好留守在这又冷又空的办公室。”这姑娘说话快言快语的。

  存扣微笑:“你是秋红?”

  “你咋知道的?”她兴奋地问。轮到他惊讶了。

  “我啥不知道?”存扣也买起了关子,“我知道你好久了。”

  上次在“爱的小屋”阿香存扣说过她在药厂里有两个非常要好的姐妹,一个叫吴秋红,一个叫郑春兰。虽然阿香没有提到她们的特征,但凭他直感认定这位爽朗有趣的姑娘就是吴秋红,想不到蒙对了。看她乐,他也乐。

  “肯定是这死丫头告诉你的!”秋红问:“她咋描述我的?”

  ——有些紧张兮兮的哩。

  “说你们是好朋友呗。说你人好,说你长得漂亮。”真是人以群分,存扣发现阿香的姐妹也是一样的天真可爱,这让他轻松,亲切。他无中生有地回答她。他知道女孩子信哄,爱听表扬话。

  果然秋红开心得脸上绯红一片,高兴得直笑。“看你们两个巧嘴儿!”她说。突然像想起什么:“你中饭还没吃过吧,我带你到食堂吃!”说着就站起来。

  “不了。”存扣止住她,“我骑自行车来的,半个小时就到家了。”他低头看桌上台板下面的照片,指着中间一个中年人问:“这人是谁?肉头肉脑的。”

  他觉得这个男人在哪儿见过似的。矮墩墩,大肥脸,大肚皮,大包头,西装草履的。没来由地感到有些讨厌。

  “哈!‘肉头肉脑的’!瞧你说的!这就是张厂长,阿香的叔叔!”

  “噢……”存扣心里说:就是这人啊。张厂长。

  存扣往回骑时感到这车有些不好使似的。他怀疑气瘪了,下来用手捏捏前后胎,急绷绷的。他恹恹地骑着。在一条窄道上一不小心,车轮滑进了麦田,身子扑出去,撑出一手绿浆。挂在笼头上的包装袋扔出老远。

  很狼狈。

  幸好没人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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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父子亲情

  “老瘌疤”进仁对儿子这学期的表现相当满意,他深谙在每年都有五六十个学生考中大中院校的板桥中学文补班里,排名前二十名意味着什么。——那是班上的尖子,是重点大学的人选!这小子,考了第十四名,显然是发了狠、用了心、吃了大苦了。看来八六年他家保连还有桂香家的存扣要在庄上放两个大大的响炮仗了。他高兴地带儿子到供销社买了一件眼下最时式的皮茄克,带毛领子的。那毛领子用4个钮子扣着,天暖了可以取下来。保连很是喜欢,当时就穿起来,马上就显得精神得不得了,“人靠衣装马靠鞍”这话是一点也不假。从供销社出来打街上往家走的时候进仁竟要搭儿子的肩,保连不习惯,不肯,肩一甩走在了前头。瘦巴干叽的进仁夹肢窝里夹着存连弃穿的旧棉袄,亦步亦趋跟在儿子后面,笑咪咪的,那样子像极了《儒林外史》中的胡屠户。腊月二十八“辞年”祭奠祖宗亡人,堂屋中央的八仙桌上供着香纸,蜡烛,猪头,光鸡,鲤鱼,挂面,糯米圆子,豆腐,块粉,进仁把保连的成绩报告单小心地摆到当中央,嘴里轻唤着:“爷爷奶奶吔!老头老娘吔!巧英妹子吔!你们来看看吔!我家保连有出息了吔!请你们在下面多多保佑他,考个好大学,替祖争光,荣耀门楣呀!”说完颤巍巍跪在蒲团上磕了三个头,每次都把额头点到泥地上时,那屁股就滑稽地高高撅着。站在后面等着磕头的保连眼眶不由湿润了。他接替了父亲,三个头也磕得恭恭敬敬地,就像祖宗亡人团坐在桌的四围,笑眉笑眼地瞅着他。

  除夕之夜,父子俩饭桌上对面而坐。烛光摇曳,炉香袅袅。满桌的鸡鸭鱼肉,各种时鲜菜蔬。保连排出两个青花酒碗,拧开一瓶“洋河大曲”,替自己倒了半碗,又哗哗地往爸爸碗里倒,仿佛倒开水似地。他晓得爸爸能喝,何况又是除夕,何况又是好酒。平时爸爸都是到酒坊打八角钱一斤的大麦散酒喝,他年纪大了,老手艺不吃香了,又供着他上学,舍不得喝好酒。进仁张着骨节嶙峋的瘦手遮着碗面:“够了。够了。”饶是保连瓶口抬得快,还是洒了些酒爸爸手背上。

  保连双手平端起酒碗:“爸,我敬你。祝你福如东海,祝你身体健康!”

  进仁也向儿子端起洒碗:“乖乖,爸爸祝你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学习进步,今年考个好大学!”

  保连嘴稍微呷了一口,酒面就矮了半公分。进仁含笑看着儿子,心想这娃又是个喝酒的好佬。他端起酒碗还没沾到唇边,眉头就发皱了,勉强咪了一口,“咕嘟”一声,生生地咽下肚去。

  “爸,你咋不敞开喝?这酒不丑啊。”保连说。

  “是不丑,‘洋河’么。”进仁说日鬼,他这么个好酒的人,不知怎地,这小半年闻见酒味就冲头脑子,不大想喝了。“也许是老了,喝不动喽。”

  进仁搛了个大斫圆放在儿子面前的汤匙里,要他趁热吃。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点上。

  “爸,你不老哩。就是瘦了,比暑假时瘦多了。又黄。莫不是身体有啥问题,你可要去查一查呀。爸。”保连边吃斫肉边说。

  “是要去查一查了,看来。饭量也减少,吃在嘴里不香。身子发虚。”进仁说等开春天气暖和了去东台,认真查一下。

  保连说身体有毛病不能拖,要爸爸明后天就去。

  进仁笑了,说呆小伙,过年呢,不作兴新年头上就看病。他想了想,说过了十六夜(元宵节)去吧。

  保连在那碗咸鸡子里捞出一只鸡腿,搛给父亲。“爸,酒不想喝,你吃菜唦!”

  “鸡腿该派是伢子吃的。” 进仁又把鸡腿搛到儿子的汤匙里。他从鸡碗里夹出鸡头来,说:“鸡头鸭爪,大人最欢喜啃。‘一个鸡头三两酒,两个鸭掌打不走。’——下酒最好了。”他侧过头,一口咬掉了鸡冠子,咂巴咂巴嘴,很香的样子。

  进仁慈爱地看着儿子:“一晃眼,长这么大了。过了今晚就二十二(岁)了。要是在从前,爸早抱孙子喽!”他眼睛发亮,对保连说:“你这次一定要考个好学校——四年一过,出来就结婚!”

  保连能喝酒,但哪怕喝一口酒脸就红。上次钱老师抓住存扣喝酒的把柄其实是从保连脸上瞧出端倪的。听爸爸这一说,红脸更红了。在这种时候——除夕夜——父子俩面对面吃团圆饭,保连就格外体验到亲情的温暖和可贵,体验到父亲对他的挚爱。他把鸡腿搛起来要啃,又放了下来,低着头,难过地说:“爸,都怪我。要是我今年考上了你精神哪会这么差?是我不争气。”

  进仁说不怪你,头一年能考成这样不错了。存扣不也没考上?不过就差几分,就算硬挣上去也未必能考上好学校。说他当时把保连估的分当了真,心里欢喜,就在外面说了,哪晓得……“自从把你弄到草潭去,爸在家里硬生生等了五年啊,我就是要证明我娃是好样的,我娃不是杂碎……”

  “别说了,爸!”保连流着泪说,“爸你放心,今年一定会考上的!爸你放宽心……”

  外面起了小风,像是要下雪。礅在院子中间梨树下面半人高的斗香被风一吹,香头忽然燃了起来,熊熊的火。进仁忙过去吹灭了火头,小心端到廊檐下面。远远近近有鞭炮在炸响。巷子里有孩子在奔跑,欢声笑语,大概是吃过年夜饭赶紧往有电视的人家去了。保连晓得晚上八点中央台有春节联欢晚会,但他不想去看,爸爸整年累月地孤零零在家,就盼个假期和儿子团团圆圆在一起,除夕夜他更要陪爸爸,谈谈家常,接香守岁。菩萨面上的千响挂鞭和剥开药捻子的“冲天炮”已准备好了,等到子夜,他要亲手燃放它们。

  爆竹声中一岁除,它带来的唯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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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情人的信

  存扣哥哥:见信如晤。哥哥,我告诉你个事儿,你可不要骂我:我把那天晚上的事全说给立珍姐听了。我实是是忍不住!你的吴窑之行把我投入了快乐的漩涡,无从自拔,也不想自拔。我早上起来就想笑,嘴一张就要唱歌,我得找人来分享我的感受才行,否则会憋死的。立珍姐当然是最好对象了。我说给她听了,羞得把头都埋在她怀里了。她很爱听,还笑着催我:“还有呢?还有呢?都老实招供出来!” 我和盘托出,滴水不漏,什么都说给她听了。可是我说完了,她倒又笑话起我来了:“不得命噢,你(这)个黄毛丫头!你(这)个小精豆儿!人小鬼大!色胆包天!你晓得咯?你差点做出我们大人的事来呀!这么急呀?这么熬不住呀?怎么好噢!怎么好噢!乖乖!没得命!叫你趁黑去望望存扣的,想不到差点……真把人吓死了!”她这一说我又羞又急,又气又悔,恨不得想哭:不该告诉她的!以后被她抓住这个把柄还不是想笑话我就笑话我……哥哥,我咋就熬不住要说呢?我咋就这么信人哄呢?呜呜!

  哥哥,我想你!你才走我就开始想了!你也想我吗?肯定想的,阿香这么好,哥哥能不想么!可是我要哥哥白天不想好么,白天想了什么事都做不好了,你可别因为想我而影响了学习呀,那我真可就成了罪人了。你晚上想。晚上想最好,一个人睡在铺上,灯一熄,眼一闭,咋想都能。(哥哥,你可别瞎想呀。嘻嘻!)我天天晚上想你起码要到十二点,做梦还是和你在一起,瞎梦哩,梦到……(不往下写了,好羞!)做梦真好,可以把以后的事提前来实现,跟真的差不多哩……

  哥哥,别怪我偷偷写信给你(立珍姐不准我写),我实在是真是忍不住。因为阿香太想你,太爱你,怕老不联系你说不定又会淡漠了我,我所以要写信提示你。你不会怪我吧?不会的,因为哥哥爱我,会理解我的。离期末考试不远了吧,祝哥哥考出顶刮刮的成绩来,放假上吴窑来看我!

  想到这里我激动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哥哥,晚上你还睡到我的小屋里去(我把它取名为“爱的小屋”),我睡客厅沙发,等到半夜……不写了,再写就是阿香撩哥哥了。

  千言万语要对哥哥说,说也说不尽。我掰着指头数日子,盼望你早日放假!

  再见,存扣哥哥!我最最亲爱的哥哥!好哥哥!

  你的阿香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十八日

  存扣寄回了阿香一封信,信封里却没有装进他一个字。是张精致的贺卡。打开贺卡里面有现成印在上面的一首诗:

  亲爱的想跟你说的话有千言万语那就不如什么都不说

  什么都不说只要让我们彼此凝眸一分钟只要让我们轻轻拥个吻——最好是个春天,在无风的艳阳下草也青青花也芬芳

  世界就是我们两个人的了

  存扣挑了这只贺卡投进了信封,他觉得里面这首诗正好可以代表他的心声。如果要他回信,他知道,只要写上一个“阿香”的称谓,他就肯定收不住笔了,不写十张八张信纸是下不了山的。

  还是等到放假吧,让我养息几天,再带着过年的滋润劲儿和春天的新鲜气儿相逢于吴窑吧。那时我们“凝眸”,我们“拥吻”,我们在“爱的小屋”耳鬓厮磨,絮絮地诉说“千言万语”,才是最从容的呀。眼下,就让我一门心思地复习迎考吧。

  但阿香的那封信却置于枕头底下的垫被下面,临睡前拿出来逐字逐行地读一遍。每个字都花枝乱颤。每个字都是阿香的笑脸。

  存扣的白天就特别地有劲。

  这封信就像一张护身符,像一根定海神针。期末终考,存扣排名全班第八。

  保连名列十四,欢天喜地的。两人寒假打道回府时,在轮船码头炒了两只小菜,一人干掉一瓶“二两五”。

  形势一派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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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不祥的梦

  这天晚上存扣横竖睡不安稳,黑暗里睁着眼睛,面前老是晃动着早上发生的事情。他想人与人之间确实需要接触、沟通、示好甚至……示爱。如此才能理解、信任和默契。像早上帮钱老师干了点活,他就忙前忙后地招呼,高兴得颠颠的。倒像个老小儿了,现出了亲和天真的本性。人的性格往往是由多元组成的,看你怎样去触发其积极的部分。人往往在复杂的社会中自觉不自觉地戴上一付或冷漠或矜持或做作的面具;把自己脆弱柔软易受伤害的真实的部分藏在厚厚的铠甲里面。像裹着茧的蚕。你得去融化,去轻揭,用帮助,用尊重,用爱。他有些庆幸早上好在跟着去了,因此缓和了不少师生关系。这是必要的。

  他心里隐隐不安的是对那条蛇的态度。

  其实那条蛇本来没必要处死它的。

  ……这条蛇从冬眠的酣睡中惊醒。它条件反射地游了出来。它懵懂而慌乱。当它看到面前刺眼的阳光和喧囂的人阵时,它一激灵,真的清醒过来。随即试图游向户外,逃向河边的芦丛和泥沼。它虚张声势,作出凶狠的样子:昂头,张口,伸吐着红信子。它心里其实很虚弱:一条卑微的蛇是无论如何不能跟人——这世上最可怕的动物——相抗衡的。它只不过想以它丑陋的另类的貌似狰狞的外表吓住对方,为自己开出一条逃命的路径。因为它是一个母亲。它正在酣眠中默默孕育着它的宝宝。如果它也有梦,它的梦一定也是五彩缤纷的,是安详是温馨是甜蜜的。可是它突然就被人扰了清梦。它置身于赤裸的阳光和目光下面。它一阵眩晕。

  它以门槛做为屏障,愤然昂起了头。——试图做出猛龙的模样。

  可接着就出现了一个威猛的少年。他面冷如铁。没等它反应过来,就被他矫健地擒住了头颈。它知道完了。它的心里充满了悲哀。

  但它还要做最后挣扎。它是一个母亲,它必须捍卫显然已很渺茫的生的权利。它奋起全力折拗起身体,缠住少年的手臂,死命地往肉里勒。

  可这是多么的徒劳,它被强健的胳膊振开了。它疲软得像一根绳子。

  当它的画皮被生生撕脱的时候,它用最后残存的一点点意识,无奈地扭动了一下。它被送上天空时,已是无生命的一截肉棍。

  一切都结束了。

  就几分钟时间。有时候,幸福和灾难,生与死,它的距离就是几分钟,乃至更短。

  生命无常……

  当存扣把这条赤练蛇锁住拎在手里时,他看到它的腹部有些鼓凸,心里便有些疑惑:这是条腹中有蛋的母蛇?那时刻他本来打算是把它远远地扔到东面的河中放它一条生路的,让它远远地逃去,另觅栖身之处。——但是当他从对沉睡的猪头的和沉默的猪腿的缅怀和回顾的氛围中猝然走进赤手捉蛇的凶险境地,好像是应激反应,他的精神已刹那间进入一种亢奋之中,他手里扣着大蛇的头颈,恍惚变成了故事里于千军万马中取敌将首级的大英雄,充满了豪迈和快意。他本是个充满幻想的人,常常在自己臆想的情境中迅速转变角色,而不能自拔,感觉上就像真的一样。当他看到男女同学群星拱月般地把钱老师围在中间,心里面涌上了无名的愤懑和冲动。这时候那条冰凉的大蛇竟翻卷缠上他的裸臂并深深勒进他的肌肉,他愤怒了:你竟敢挣扎,竟敢藐视我!这条蛇就不幸成了他藉以发泄内心积郁的对象。屠杀的念头(人类报复的天性)蛇一样游了出来。他振开蛇身,活生生地剥了它的皮,像个熟练而冷静的刽子手。

  然而,剥了皮的蛇嫩白如玉的身体呈现在他眼前时,他更清晰地看到了它腹部的鼓凸。这时候他的心里潮上了悔意和沮丧。无法挽回的结果再次让他寻找迁怒对象:他虎着脸,带着责难,带着戏谑,带着挑衅,对钱老师:

  要不要?

  要、要了做啥子?

  吃呀。大补!

  不不,不要。快扔,扔了!

  钱老师慌张地连连摆手。存扣心里的悔意和沮丧顿时被恶毒的快意所替代。他在精神上拔得了一次头筹。他意气风发地一挥手,那条已经毫无知觉的蛇便飞上了半空。他挟着为钱老师做了半日苦力的恩惠和替他家勇除毒蛇的余威,匪夷所思地、极其精准地略带亲昵地(像朋友)用两个指头捏过钱老师手上的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并让烟雾在肺室中游动三匝,再浓浓地喷吐在灿烂的阳光中。他把香烟递还给了有些发怔的钱老师。他的精神强势到了顶点。他温柔地对钱老师说:“我走了。”

  他把衣服担在肩上,飘然而去。

  他走了,他只收获了钱老师的一口香烟。他觉得满够了,足以抵偿他拉煤的辛劳和斩蛇的功劳。

  他离去时感觉到了肩背上的目光。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收获。但他心里是欢喜的。他依稀懂得自己实现了些什么,证明了些什么。

  唯一使他感到不爽的是记忆中那条祼蛇微凸的腹部。像块生冷的馒头,堵在他的心里。

  于是梦里这条蛇游了出来……

  被揭了斑斓画皮的赤练蛇肌白胜雪。如裸体的美人,不安地扭动。

  她在扭动。她的旁边,那个嘴里滑稽地噙着自己尾巴的猪头,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双眼皮。长长的睫毛麦芒般地炸开。像笑,猪拱子往她身边移动……

  她在扭动。白皙而柔软的身体,如女人的腰。她真的就扭成了人形……

  美人胜雪,如花胴体……

  是……阿香?

  那真是阿香。她痛苦地扭着裸体,泪光盈盈。她向存扣伸出了柔滑的藕臂……

  他的手伸向她,要握住她的手……

  这时候却出现了一个人。一个臃肿的胖人。看不清他的脸。他的头颅部分好像没有……像一个谜。

  他伸出了手臂,十指粗壮,袭向裸体的阿香……

  “哥哥!”阿香惊悚地唤存扣……

  存扣从床上折拗而起。他醒了,遍体汗淋。

  “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他脑子里急速地搜索,那个似曾相识的肥胖身影。“他是谁?他如何出现这梦中?”

  静夜里他听到下床的同学发出一声呢喃。含混又响亮。

  对面的工厂里机器的运转声有节奏地传来。如同打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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