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蜚语流言


  冬去春来,开学才个把多月,就出现了让存扣心情相当恶劣的事情。

  正是早春二月,连续几天好天气,天蓝如镜,艳阳高照,气温竟一下子蹿到二十几度。同学们纷纷减着衣裳。经过了一个冬天,这些换上春装的高一学生们都感到了身体的变化,男生们肩膀显得宽阔,身体轮廓富有青年男人的朝气,女生们婀娜婀娜,杨柳似的,头发飘逸,面孔娇美。在风和日丽的融融春意中,孩子们身体深处有些地方仿佛得到了什么感应和启示,如冰河化冻,发出硌硌的脆响,如草尖拱出湿地,探出嫩黄的初芽。苏醒着,发酵着,身子慵懒,心烦意乱,脸上彤红。空气中飘浮着让人甜菜般的味道。春天是骚动的季节,生长的季节,最能撩动少年的心。他们渴望通过什么方式获得一次释放。他们想疯癫一把。就有同学提议趁天暖出去踏青,搞一次春游活动。

  存扣答应了。

  虽然这时杨柳刚刚转绿,桃花初蕾未放,春天还没有真正热闹开来。

  六七条木船在梁家荡上集合。湖面如盆,水清见泥,四周芦苇在去冬悉数砍尽,成了农村人存款上的数字,而新鲜柔嫩的芦芽已破土而出,高高低低地,假之时日,它们将站满整个岸滩,站成一堵戟林。

  小船载着笑声歌声划行在曲水垛田之间。垛田上的蚕豆和油菜一片碧绿,油菜肥硕挺立,结满了花苞,更有零零星星耐不住等待率先开放的,像是大部队的尖兵前哨。存扣的心情和学生们一样的欢畅。他的孩子气毕显无遗。他像个水兵司令一样挺立船头,命令桨手奋勇向前,如赛龙舟,惊得数只野鸭离水飞翔,嘎嘎叫着,落到远处不知哪道河汊里去。存扣不会打桨,便手持竹篙两岸乱点,却拿不直方向,小船左右蛇行,如同醉汉,船头冲撞垛圩,险些掉落水中,狼狈不堪。乐得学生们夸张地乱叫,哄笑成一团。——存扣老师也有不如他们的时候啊!

  同学们在一个较大的垛田上挖洞野饮。镇上学生沈小康家开着照相馆,他带来一架“海鸥”牌照相机,为师生们留下了张张动人的瞬间。

  想不到这次春游却像捅翻了马蜂窝。

  春游的第三天早上才上课间操时,突然从学校大门外闯进一个妇女来,一路詈骂着,直奔校长室而去。满操场学生整齐划一的动作全部变形,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议论纷纷。说是李德厚老师的婆娘。

  李德厚就是原来高一乙班的语文老师,以后被存扣取而代之,“下放”到初二去教语文。这本来是学生家长给校方造成压力后不得已决定的,可他却从心底对存扣结了怨。他感到不仅失了面子,而且因为初中非毕业班家访理由少,不如教高中吃喝机会多,他感到蒙受了很大的损失。这次存扣利用下午两节作文课并活动课带领学生春游,无巧不成书最后拣了他家的大垛子做了野炊地,在田圩上挖了两个土灶;人多脚杂,又踩坏了几棵蚕豆油菜。以后上船前同学们把土灶回填了;被踩坏的豆棵油菜却是没办法复原,大家也没放在心上:区区几棵,对于满垛的庄稼来说原本不足道的。

  第二天下午李德厚的婆娘上垛子薅草时发现田圩被人挖过,旁边还有草木灰,四处寻寻又看到了那几棵踩坏的庄稼,上来她还以为是放老鸦(利用鸬鹚捉鱼)或打猎(打野兔、獾、野鸡、野鸭)的人干的,回家随便说了说,李德厚听了马上就反应过来:是存扣带了学生春游时上了他家的垛子。

  李德厚就揪住这件事做文章,好好地泄下子愤。他要婆娘到学校去闹,到校长室去骂,去使泼,叫校方难堪,不让存扣这小子触点霉头,他一口郁气咽不下去!

  于是他婆娘就跳脚拍屁股地杀过来了。

  李德厚婆娘的使泼功夫在王校长面前全部失灵。王校长剑眉一扬,拍案而起:“几棵苗苗就值得你这样来闹?——啊?!你想什么心思啊?——啊?!是不是李德厚叫你来闹的,去把他叫过来!”

  李德厚的婆娘本来外强中干,又是丈夫催逼怂恿来的,现在看王校长根本不吃她这一套,甚至还有给丈夫引火烧身之虞,马上就现软了,抹一把眼泪哭春头上垛子就被人踩被人挖不吉利呀,擤一把鼻涕诉庄稼人庄稼就是命,糟塌了庄稼比掐她揪她还疼呀,等等。王校长不胜其烦:“得得得,赔你!——说,坏了几棵的?”答:“蚕豆三棵,油菜七棵。”王校长从兜里掏出一张“大团结”,往桌上一拍:“拿去!”李德厚的婆娘嗫嚅道:“算了……不值啥的……咋能拿你的钱……”“要你拿你就拿!——我是替那小子垫的!”王校长吼她。她就畏畏缩缩地拿了,唧唧咕咕地低头走了。

  王校长要人把存扣找来,不悦地问了春游的事。说老师只要把教学工作搞好,标新立异无关痛痒的事有什么做头唦;农村学生春什么游唦,天天望见水望见田?一个老师怎么能听学生撺(掇)呢?——“他们要上天你就跟他们搬梯子?”不等存扣有所辩驳,他又说虽说学生们出身水乡大多会水,可这春天水还很凉,不小心掉下水抽了筋出了事怎么办,学生安全出了问题,我丢官事小,你工作也玩完了,说不定还要坐牢的呀。最后说根据《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四若把东西损坏了,照价赔偿不差半分毫”和“第六爱护群众的庄稼,行军作战处处注意到”的精神,“我已替你把钱赔掉了,——十块。”

  存扣把钱给了王校长,道了声“谢谢”后闷闷不乐地走了。

  春游时拍的照片洗出来了,沈小康拣了几张布置到自家照相馆的橱窗内,另外全部带到学校内给大家看,马上就被手快的同学抢光了,没有拿到的同学央求小康回家加洗,——“钱照给你!”有些眼窝浅的的女生急得就要哭鼻子了。

  对于这些孩子来说,能在自己的小影集里拥有一张和存扣老师的合影是多么幸福的事情!老师文武双全,高大英俊,比他们大不了几岁,和蔼可亲像个大哥哥,早就成了同学们心目中的偶像级人物。

  高一的女生都是十六七、十七八(岁)的女伢子,正处在情窦初开的微妙年龄,平时哪怕再会害羞腼腆,但遇到能和存扣老师合影的机会她们却大胆得要命,拍照时明里暗里争着站在他身边,偎着他,甚至顽皮地攀着他的臂膀。她们脱掉外衣,穿着鲜艳的毛衣和羊毛衫,一个个显得身材窈窕,青春动人,快乐和甜美写在她们的脸上,花一样簇着心爱的老师。她们心里涌动着说不清的情感,激动、幸福、沉迷,像过年喝多了家酿的糯米甜酒。

  沈小康答应加洗,同学们担心他口说无凭,马上凑钱给了他,比给灾区捐款还踊跃。

  但想不到这些照片却又给存扣带来的烦恼。

  有个叫春芳的女生的父亲拿着出灰扒子要去捣沈小康家的橱窗玻璃,理由是把他姑娘的“现丑照片”公开了。春芳是个活泼爱笑的女生,照片上她小鸟依人样的偎在存扣旁边,两手抱着他的臂,笑靥如花。她妈妈在家里追着打她:“不要脸的货,看日后哪个敢要你!”

  这事传到学校里,教师中间议论纷纷。

  有个住在镇上见过照相馆橱窗里照片的老教师说:这不得了啊,这些疯丫头穿得紧绷绷的衣裳靠着她们的年轻老师照相,就像群星拱月似的,成何体统啊?

  就有老师说:先生不像先生,学生不像学生,一点师道尊严都不讲了,不把校风搞坏了才怪哩!

  就有老师说:是的,还有女生到他单人宿舍里问作业哩!

  李德厚老师绘声绘色地说:他教魏巍的《谁是最可爱的人》时布置了一篇同名作文,竟然有个女生写了丁存扣,说他人品好,教学好,体育好,是花垛中学的明星老师,是他们学生崇拜和学习的偶像。“你们看,这个人多讨人爱!”挤眉弄眼,夸张地大笑。

  就有老师像唤起了记忆,提到了远近发生过的老师与学生之间的丑事。惶恐之情溢于言表,忧心忡忡。

  ……

  王校长遇到存扣时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地说:“存扣啊,你和学生拍的那些照片产生了很不好的影响啊!身为老师要注意形象啊!”

  那几天,存扣的心情恶劣到了极点。他在学校园地走过时突然奋起一脚,将几朵才开的菜花踢得支离破碎,四散纷飞。一回头,却看到有几位老师在对着他指指点点,唧唧咕咕说着什么。

  他觉得自己都快要发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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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7、相思难禁


  存扣心里总是丢不下春妮。虽然明明知道毕业时扬州车站一别,就意味着劳燕双飞各东西,再见很渺茫了;此生能不能再相见都说不定。多么相契相配的两个人儿呀,被地域所隔,最终落得有缘无分。春妮在他脖颈上留下的椭圆咬痕就像征着一个句号。这句号让他疼痛,让他铭记不忘。但毕竟是句号。过个三年两载,各各有了新家庭,那以后似乎更无再相见的意义了。但存扣心里就是丢不下春妮。觉得她还做着自己的女友,只不过人暂在他乡而已;冥冥中感到春妮还在等着他。晚上躺在宿舍的单人床上,他双手交叉放在脑勺下面,黑暗中他常看到春妮,那么清晰地,向他款款走来。她苗条的身材,她优美的胸部,她笑起来眯起的眼睛、小虎牙,她耳轮上的淡淡茸毛、软笃笃奶乎乎的耳垂(他常喜欢在上面轻轻捻摸),她别着发卡的马尾辫儿……全都呈现在他眼前;他甚至还闻得到她好闻的体香,听得到她的声息:她窃窃的私语、呢喃……喘息和娇怯的呻吟。他突然就唤出一声“春妮”来,或不自禁从鼻腔里蹦出笑的一个短促的单音,有时就有泪水顺着眼梢流下来,沾湿了枕巾;有时浑身发热,血脉奔腾,下身昂奋起来,拿手都捺不下来。

  有一天午夜梦回,外面微风轻摇梧桐,秋虫啾鸣,存扣想像着在这天地安宁的时刻,七十公里之外的一个城市,城市里有一间温馨的房间,房间里摆着一张松软的小床,小床上有一个睡着的女孩子。她在梦中沉睡,像天使垂下洁白的羽翼,像玫瑰合上芬芳的花瓣。她慵懒地、在被窝中、春藤一样舒展着娇美的身体,头发如瀑、如枕上歇一堆乌云,额亮如瓷,疏淡的眉毛,如软帘般齐刷刷耷下的睫毛,淘气的小鼻子,嘴巴红艳像涂了蜜,如微微开放的蔷薇花瓣……春妮呵。她嘴角牵动,笑了一下。她在做梦吗,梦的是我吗。这时候他想如果身下垫的是一张魔毯就好了,就能载着他飞向那个城市,在星空下面,掠过村庄、小河、田野……一直飞到她的房间,坐在她的床边上,俯下身细细地看她,也不弄醒她,只是静静地看……天要亮了,再飞回来……这样想着,他突然感到身上肌肉发紧,腿绷着,两只手下意识撑在床单上,就像在夜空中飞翔一般,竭立控制着平衡。

  他披衣坐起来,捺亮台灯,从枕下摸出个影集来,一页一页地翻……

  但是自从毕业分手,夏到秋,秋到冬,存扣和春妮却没有通过一封信。似乎都在耗着,谁也不肯先。这也难怪呀,纵然心中都有万语千言,却又不适合告诉对方,因为只能徒增烦恼罢了。还是让各人安静吧。还是渐渐地彼此淡忘吧。但存扣越来越发现安静和淡忘根本不可能,回忆总是不经意地猝然而至,欲罢不能;回忆中春妮的影像、态度更加强调,愈发清晰,连当时没有或无法体会的东西现在都突然懂得了。存扣开始有了通宵失眠。他不知道如何是好。

  寒假里桂香跟存扣谈过婚烟问题。“小伙啊,你有没有谈对象啊?”

  她递了根“云雾山”给儿子,问道。存扣说不要妈妈烦神,现在还不急。桂香说妈能不急么,过年你都二十五了,和你一般大的人哪个不把伢子搀在手上呀;你外婆庄上的爱香——小时候说要把你的——比你还小一岁哩,都养两个娃儿了,大的已经上幼儿园了,——你还说不急!存扣说人家不是上大学的嘛。桂香说你现在不是工作了嘛;这事不能拖,你岁数拖大了人家小姑娘不肯把,只能找人家挑剩下来的,那不把人笑(话)死了!“我的秀平好乖乖哟,你不走多好哟……”她突然伤心地念叨起秀平来了。秀平是最中她(意)的女伢子。存扣说,“行了妈,你别再说了,我找,我带着找还不行么?”烦躁得要离开。桂香却跟在后面嘱咐,要找还要找个好的,——“喜眉喜眼会笑的,声音要甜,不能矮,不能瘦,屁股要圆,奶子要大,好(生)养,奶(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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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6、并不光彩

  来花中报到的第一天存扣就注意到学校围墙上有八九个大大小小的洞口,好像战争时捣出来的射击孔似的,相当硌眼。后来一问,原来是校外那些开铺子的店家所为,图的是学生朝外买东西方便——主要是买吃食:烧饼油条包子麻团,冰棒饮料,形形式式的小食品。存扣想哪个学校周边都有做学生生意的,学生的钱是好赚,可也不能在好好的围墙上打洞呀,真是太嚣张了。心里就有了气,不允许本班学生到那些洞口买东西,“都高一学生了,课间还吃零嘴儿呀,唔——不美!”同学们都听他的,就没人去买了。这就得罪了人。外面那些开店的既然敢在学校围墙上打出洞来营业,肯定都是和学校里的人相熟的,有亲戚的,骨头连着筋的,要么就是地方上的邪头招惹不起的主儿。就有人风言风语的,说存扣哗众取宠,沽名钓誉,说存扣不体恤学生温饱,“心黑”;有一次存扣去镇上有事,从一个饮食店里无端泼出一桶蒸包水的剩水,溅了存扣一身。存扣很烦恼,犟脾气上来了,不仅自己班上决不妥协,还在乙班上讲,“一个中学生要以文明礼仪的举止要求自己……在围墙洞口买吃买喝非但不美,更是对校外人员破墙打洞劣行的纵容和鼓励。”于是乙班也没人去买东西了。

  学生的消费群体是块大肥肉,人人都想上去咬一口,校内也有做学生生意的。学校寄宿生多,中午一放学,就有五六个教师家属拎着早就准备好了的小炒和煮鱼什么的小伙菜把守着食堂和学生宿舍门口,招呼学生去买。虽有同行是冤家一说,但往往也是摆在心里,场面上还要客客气气的,而这些老师家属不但彼此间不说话,而且是勾心斗角,互相“操别脚”。在学生面前这个说那个的菜洗得不干净,放的油少,那个说这个买的是死鱼,价钱也离谱。甚至有为争生意吵架动手,把菜篮子都踢翻了的。为了协助夫人生意,有的老师常开饭时常在卖小伙菜处驻足留连,其目的学生一望便知。这就让学生很为难了,老师都是相熟的,买了你就得罪了他,弄得都有心理负担了——买与不买、买哪个的会直接反映在老师对自己的态度呀。那些家庭条件好舍得花钱吃小伙菜又在班上有号召力的学生成了这些老师眼中的宝贝,不管学习好不好,守不守纪律,都恩宠有加,纵容放肆,甚至放下师道尊严,称兄道弟都玩出来了。这让存扣很是不屑,曾有几个老师赔着笑请存扣在班上暗示学生去照顾他家的生意,存扣都说别的忙都好讲,这个忙却是不好帮,这是拿学生为难。弄得那些老师讪讪的,心里很不快活。

  兴化这边有说俗话:“先生、和尚不好搭讪。”是说教师与和尚精酸,小气,嘴巴贪。此话是有一些道理的,花垛中学的老师嘴馋是出了名的。这也难怪,教师一天到晚叨咕着一张嘴,婆心苦口的,嘴巴能不淡么,拿黑旋风李逵的话说,“嘴巴都淡出鸟来了!”可教师这行是清水衙门呀,无公款可吃,也无下属单位可蹭,只有吃学生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利用集体家访获取吃喝可以说是花垛中学老师的独特创意。

  花垛中学的老师们都持有专门油印的“家访通知书”,注明家访目的、家访时间、家访老师几人等等,非常细腻。要家访哪个学生了(事先往往经过集体讨论推敲),起码提前两天就把通知书要学生带回去给大人了。一个老师提出家访,所有任课老师全都要随同,有时还特邀校长主任参加,阵容整齐强大,以示郑重严肃和关心。家访时间一般定在晚上六点钟。

  成绩好的学生,老师们去家访了,家长自然是欢天喜地,盛宴以待。成绩差的学生家长更是不敢怠慢。哪家的孩子不是父母的心头肉,从十月怀胎就指望着日后成龙成凤了,而老师是能左右孩子前途和命运的主要力量啊,能怠慢么,能不好好招待他们哄他们开怀尽兴么?

  家访寻对象是一门学问,望子成材心切的人家,养蟹扳大罾的人家,运输专业户……都是首选。这样的家访最是让老师们满意,有成就感。

  曾经有个笑话可以说明家访策划者的睿智和匠心:

  老师(把家访通知书递给学生。面容慈祥和蔼):后天到你家去家访。
  学生(恭敬地双手接过通知书):噢。回去我就给爸爸妈妈。
  老师:靠诉你大人,一共一桌人(八个)。
  学生:噢。八个。
  老师:靠诉你大人,不要用螃蟹。
  学生:噢。不用螃蟹。
  老师:也不用鳗鱼。
  学生:噢。不用鳗鱼。
  老师:不用牛肉。
  学生:噢。不用牛肉。
  老师:不用羊肉。
  学生:噢。不用羊肉。
  老师:酒嘛……不要多好,大麦烧就可以了。
  学生:噢。大麦烧……
  老师:都记住了?
  学生:都记住了。
  老师:请复述一遍。
  学生一一复述出来。毫厘不爽。
  老师(抚摸学生的脑袋,赞赏地):记性真好,有希望,有希望啊!
  于是这次家访:有螃蟹,有鳗鱼,有牛、羊肉,喝的七八块钱一瓶的好酒。

  新学期不久存扣就参加过一次这样的家访,是数学老师发起的。主人家是个养鸡大户,人极豪爽,加上儿子争气,是班上的学习尖子,那场酒真是喝得高兴啊,直闹得昏天黑地,八仙桌下面倒下去两个。存扣头也喝晕了。“酒王”王校长扬起剑眉来了段“杨子荣打虎上山”,“酒圣”孙主任和了首“临行喝妈一碗酒”,虽然是公鸡嗓,却也唱得情真意切,大义凛然,脸挣得通红。回校时王校长在下一座砖桥时不注意踩空了脚摔了一跤,顺势在地上哇哇吐了一通,吐过了腿软难起,光是指自己的嘴,随从拿电筒一照,发现两颗门牙已经不翼而飞,嘴角流血,其状极令人动怜。王校长身高体胖,谁也弄不动他,最后还是存扣把他背回了家,弄得一身臜脏。

  这种家访简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就是醉翁之意惟在酒,存扣下一次就不肯去了,和存扣很要好的周兵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你不去不好,你不去说明你是反感,你这是孤立自己,入乡随俗吧。”这小子任高中部六个班的体育老师,根据家访所有任课老师都要到场的规则他是次次不空,吃得欢天喜地,没多长时间竟胖了不少,大有提早发福的趋势。

  存扣说,“这样的家访太丑陋了。”周兵恨不得上去蒙他的嘴,“你不要太清高了,学校也不是一块净土,生活中过分唯美的人会很痛苦的——我看你压根儿就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他说社会就是这样,丑陋的东西多哩,但有些丑陋从另一角度看说不定又是“美丽”的,毕竟家访还是谈了些实质性的对学生有帮助的话题么,又不是白吃白喝,出发点是好的、健康的、积极的,吃只是捎带,只是家访的一种载体。“你看酒桌上多热情多恳切多喜庆多友爱啊!”他咏叹道,“——这难道不是美丽的折射么?人啊,要学会适应,学会变通,学会说服自己。我老头子干了一辈子村干部,这是他的处世箴言,我可要牢牢记取。”

  周兵见存扣不吭,以为他被自己的侃侃宏论所点化,所折服,大为自得,又引申了不知从哪本书上看来的句子:“假如生活强奸了你而你又无法挣脱的话,就舒展开你的身体吧——享受强奸!”

  “好句子!”存扣突然朗声大笑,拍了一下周兵的肩膀,迈开大步走了。

  这以后摊到存扣出席家访他都去,他与生俱来的酒量——说不定跟身体好也有关系——得到了不断提升,越来越厉害,居然就有人就把花中喝酒的第三把交椅搬给了他,称他为“酒神”。酒真是种神奇的饮料,举杯换盏间彼此能自然生发出一种情愫:惺惺相惜,引为知己,甚至兄弟之情。有人说,酒品如人品,看存扣喝酒就晓得他是大朋友,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存扣听这话心里怪舒坦的,更要多喝两杯。

  但是酒桌上喝得再欢畅,回到宿舍后存扣总是快活不起来好长时间。他习惯性地闭灯坐在黑暗中,喝水,抽烟,想些无边无际的东西,常常半夜三更才爬上床,常常衣服都不脱。好在他不容易醉。

  而周兵却十次便有九次醉,但没事,他有人照顾了。开学没一个月他就粘上了钱晓霞。两家相隔二十来里地,一个是东鲍的,一个是林湖的,双方家长都同意两人的关系。有一次周兵对存扣说晓霞有个妹妹在东鲍粮站工作,叫彩霞,是镇江粮校毕业的中专生,要不要介绍一下,存扣手直摇,说有对象的,周兵问在哪儿,存扣一愣,说分在盐城三中,她是盐城本市人……谈不成了……哩,周兵说,那肯定是谈不成了,平头百姓想隔地区调动难于上青天——哎,谈不成了还叫啥对象啊!我得跟你介绍——彩霞我见过两回了,不丑!不比她姐姐差!哪天我带你去看看,彩霞看你这样帅,准得主动粘上你死不丢!

  存扣正色对他说:“可别!”

  周兵笑着说:“咱兄弟这么好,我还想和你做连襟哩!”

  存扣也笑了:“你小子!——不忙,等年把再说。”

  周兵一撇嘴:“等!等到花儿都谢了!”

  存扣说:“花期这么短啊,那我更不敢要了!”

  两人大笑。周兵还是劝存扣哪天去看看,说不定看出感觉来。“毕竟现在国家户口的女伢子不多呀!何况彩霞确实是不错。”

  可存扣以后还是没有去看,其实东鲍离花垛并不远,骑车带过河一个小时可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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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5、教师生活

  花垛中学座落在号称“千岛之乡”的兴化市花垛镇的北首,距北面兴东二级公路六七百米左右。从教工宿舍楼的高处往北眺望,可以看到公路那边浩瀚的得胜湖。西北面十五里便是兴化城。冒着白烟的大烟囱。参差的高楼。倘存扣从学校大门口骑上自行车猛蹬,二十五分钟可以到达古城的南门,再花五分钟便可汇入到最繁华的英武路(已改造增宽)的车流中去。打花垛车站向东五十里,是徐舍站,再向东十里,就是吴窑镇了。

  存扣是怀着一腔激情和美好的憧憬来这所乡村中学报到的。花垛这地方他从小就听大人们津津乐道的谈起过,是他心目中的神秘所在。花垛是兴化有名的古镇,境内河沟纵横交错,密如蛛网,大大小小的垛田似千万岛屿浮凸于水面之上,形成了里下河水乡最独特的地貌。岳飞指挥大军在迷宫般的垛田河汊间设伏大败金兀术的传说就诞生在这里。花垛自古以来就以种植油菜闻名,50年代曾有“花垛油菜,全国挂帅”的美誉,每到春季,“河有万湾多碧水,田无一垛不黄花”,花垛大地成了花的海洋,如天上下了厚厚一层黄金屑,蜂飞蝶舞,香气飘到几十里之外。由于陆路交通相当不便,花垛虽然离县城并不遥远,却是偏僻之地,历史上就是文人隐士读书偏安的好地方。古风犹存,民风淳朴,漫步镇上旧屋老巷之中,你会感觉到有一种古华笔下描摹的湘西芙蓉镇的情调。自从兴东公路从它身后穿过,花垛才如闺中佳人向世人揭开了她梦一样美丽的面纱。它的古旧,它的安静,它活化石般遗存的春祭和会船民俗,它无数的风车,它围棋子一样的垛田,它春上红云笼罩般的桃园和万亩齐放的金色菜花田……使它成了远近人们寻幽访古、踏青游玩的佳处。随着公路交通的便利,这里建成了兴化最大的蔬菜供应基地,一座座蔬菜脱水厂相继落成,产品远销英国、日本、韩国和东南亚国家;依着大河还建成了水泥制品厂和铁船厂,花垛从偏僻之乡走向了腾飞……由于历史上这里就重视读书,花垛中学也是全县中、高考升学率很高的一所学校;尊师重教,教师是最受景仰的职业,倘哪家有事请客,学校的校长、教务主任和班主任肯定是坐上宾,恭敬得不得了——这一点存扣来了几天便体会到了。

  存扣决心在这个美丽的地方贡献他的青春和才华,开花、结果。

  和存扣一起分配过来的还有两名老师:周兵,毕业于扬州教育学院体育系;钱晓霞,是盐城师专英语系的毕业生。开学的时候校长请三位新老师吃了饭。校长姓王,是个四十上下的中年人,高胖,白,大眼浓眉,颇有“革命现代京剧”中杨子荣的模样,说话直率,相当热情,勉励他们做好教学工作,把从高校里学到的本领全使出来,为花垛中学争光,为花垛人民争光。他专门对存扣说,从档案中了解到存扣在大学里个德智体美劳“五项全能”的好学生,相信他能挑好高一甲班主任的重担。存扣很激动,对校长说了“你放心,我一定努力做好”之类的保证话。校长见存扣喝酒颇干脆,很意外,又很高兴,频频跟他碰杯,说来到他们花垛,别的不敢说,喝酒的机会可是太多了,——“但有一条,喝酒归喝酒,不能影响工作!”

  不久存扣就知道了王校长在学校号称“酒仙”,教导处孙主任是“仙圣”,白酒都在一斤以上,酒后还能打牌,打牌还能赢。

  存扣果然不负厚望,开学没多久他便赢得了同学们的信任和由衷爱戴,以及很多老师的刮目相看。他教本班的语文,又兼两个高一班的历史,扎实的文科知识使他把这两门课教得游刃有余。在课堂上他教学手法灵活多变,生动活泼,他英俊挺拔的外貌和亦庄亦谐的从容谈吐是那样深深地吸引着他的学生们,上他的课极其舒服。课后师生关系融洽和谐,存扣倒像一个知心的大哥哥,连班上最调皮捣蛋的学生都服他。他的单人宿舍里经常有学生去玩,谈学习,谈家常,一玩就是半天;存扣也喜欢和学生谈心。他班上的纪律相当好,空前的团结,学习气氛浓。他十分重视学生的课外阅读和作文训练,经他修改指点过的两位学生的习作获得了全市中学生作文竞赛的前两名,引起了全校师生的轰动和花垛群众的好评。期中考试考下来,甲班各科均分都比乙班高,语文分数更是高出一大截,弄得镇上有势力的人家纷纷找校领导要求孩子转班,乙班教政治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甚为尴尬和恼怒,最后校方协调,让乙班那位教语文的中年老师教了初中,存扣身兼两个班的语文,才算了事。

  存扣的体育才能和锻炼习惯也在这里得到了施展和显示。

  花垛中学重学习轻体育是出了名的。学校操场很大,竖着几副很旧的篮球架子;没有双杠;单杠还是六十年代的产品,孤寂地立在学校长满野草的围墙一隅,没有人理它,生着一层红锈。但据人介绍,花中在六、七十年代直至八十年代初不是这样的,学校有专门的篮球队、排球队和田径队,七五年全国学校流行过一阵武术风潮,到处“武术新花向阳开”,学校还得过全县中学生武术比赛团体第二名,原因是那时学校里很多教师是插队下放的知青,观念领先,见多识广,把学校体育搞得有声有色,随着知青陆续回城,学校的体育就衰落了,现在高、初中各配一名体育老师,都不是专业出身,而是由两位的民办教师担任,据说是在花垛是有些背景势力的,上体育课形同放羊,也没人奈何他们。近七八年来全市十六所完中春季田径运动会名次全是垫底。有些比赛项目——比如铅球、铁饼、标枪——因为老师没有教过也不会教而不得不弃权,或叫队员上场胡乱应付一气。实在是丢人。这次王校长到教育局专门要了一位扬教院体育系的毕业生来做体育老师,看来是下了让学校体育翻身的决心了。

  开学第一天,周兵就喊存扣帮他去收拾学校关闭了好几年的老体育室。存扣拎了把铁锤,咚咚两下就把那把锈蚀的大铁锁揍下来了。推开门,一股霉味直冲鼻际,从前的体育用品狼藉一地,品种倒是很全:跳箱,跳马,跳山羊,爬绳,瘪塌塌的篮、足、排球,成木箱的木柄手榴弹,铅球,铁饼……划线的生石灰结饼发黄,砸都砸不碎。在搬跳箱的时候,发现里面藏着一大捆爬绳,拎起来看时,却发现已经烂了,一段段往下掉,灰蛇似的。两人弄了一下午才打扫归类完毕,弄得一头一脸的土灰。看着往日熟悉的体育家伙存扣感到很亲切,像老朋友重逢似的,他捺不住兴奋,在操场上掷了铅球和铁饼,周兵连夸存扣有专业水平;帮他吆喝着学生。在扔手榴弹时竟远远地越过了围墙,落到外面的小河浜中去了,足足在六十米开外!花中的学生现实里没有见识过这些运动,都新鲜得不得了,聚在场边上欢呼,他们知道,学校从此要有另一番活力了。

  在周兵和存扣的请求下学校修理了篮球架,添置了双杠等不少体育器材,操场和跑道上重新出现了雪白的石灰线,激越的哨声每天在校园里急遽吹响。学校组建了学生篮球队。在存扣周兵和一些年轻老师的带动下,一些中老年老师也加入了运动。真是做什么都要有人带头啊。班级之间、师生之间经常组织篮球比赛。镇上也有不少青年人过来玩。在篮球场上存扣的水平要比周兵高得多,只要有他参加的比赛保准围得人山人海似的。存扣早晚都跑步撑双杠,打打拳,他那健美的体魄和矫健的身手让人看了都称羡不已。外面都风传中学里来了位新分配的年轻教师,英俊潇洒,文武双全,是体育健将。被他执教的学生为此炫耀自豪,校内校外提到存扣老师声音就响了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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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4、你不能忘了我

  两年后存扣分配到兴化花垛中学时每次回想春妮总是忘不了刁家庄夏夜的那第一吻。

  吻是盖在有情人心笺上的一方图章。那是一种庄严的承诺,那是一种豁亮的敞开。有了那倾情一吻,可以想见暑假过后重返校园的存扣和春妮是怎样一种关系。他俩就是一对校园恋人,亲密无间,水乳交融。没有人怀疑他俩的关系,也没有人去推知他俩的将来——那多无聊,多没有意义。两个人真心相爱着,这才是最重要的。

  存扣是春妮的初恋。再矜持的女孩面对心爱的人都会毫无保留地敞开她的一切,春妮更是不例外。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桂宏经常不和他俩在一起喽——她常赖皮地缠着存扣,耳厮鬓磨,要他抱,要他驮,小女儿情态毕现,淘气得要老命,就像块黏人的扬州牛皮糖。好在存扣对心爱的女孩从来是有耐心的,又有一身呆力气,什么都随她玩。有时也做些恶作剧:在园林在野外游玩时突然躲到假山石后或是噌噌地爬到树上浓荫里,很久不声响,逗得春妮哭鼻子,跑来跑去地喊他、找他;或是驮她时发足猛跑,颠得春妮在背上鬼声辣气地乱喊乱叫,拿拳头擂他脑壳;或是和她相拥时双臂悄悄发力,箍得春妮喘不过气来,脸上通红,——她却不愠不怒,反而柔情万种。两个人你疼我爱,课后假日一起渡过了多少难忘的青春好时光!

  大三快结束的时候,有一天春妮羞红着脸对存扣说,你想要吗,想要就拿去,不要紧的。存扣唬得脸都变了色,紧跟着身子哆嗦起来,不能自已。嗫嚅着说,这,这咋能……春妮直捣他的疼处:你是为我着想是不?你是想如果我们以后不能在一起,你要保我全身而退,可你错了,我的整个身心都是你的了,你早已进入了我灵魂最深处,在精神上我早已不是一个处女了,而你……你有这样的想法太让人失望了……说完,一拧身走了。

  存扣有口难言。他心中除了感动,更是羞愧。面对率真爱他的春妮,他感到自己简直有虚伪的“小”的一面。

  春妮不理他好几天。两人重归于好时她幽幽地说了句:我晓得你是善良的,是为我好。

  叹了一口气又说:你晓得我是多么爱你,舍不得你,想你。

  存扣说:我知道。我全知道。

  两个青春的身体相拥着,传递着热量和心跳。

  大四下学期,四月,毕业班赴外地实习的前夜。存扣和春妮相约到校外散步。在瘦西湖畔的小径上,他俩手牵着手,相依而行。彼此说些勉励和照顾好自己的贴己话。不觉间就走进公园北大门的树林里,在一块草地上坐下歇息,绻缱相拥。明天就要离开学校分开一阵子了,他俩是多么舍不得。他俩接吻。吻得那么柔情密意,吻了那么久……两人的手不自觉就伸进了彼此的衣服里面,抖抖地摸索……她攥住了他硬起的下面,硬邦邦,热烫烫,如一只扑扑欲飞的鸽子……她紧握住不丢手……他俩就做了。

  月色撩人。元红如花……

  两个月的毕业实习回来不久,他们正式毕业了。四年的大学生活画上了句号。想起来真是过得快呀。好像一切刚刚才开始,就不得不结束了。不得不劳燕分飞。时光有情,时光无情。七月的那天中午,扬州汽车站上哭声雷动,路人为之侧目。一对对大学生情侣在这里告别。发往盐城市的豪华大巴开始发动,司机频频按响喇叭,唤醒那些伤心地抱在一起的人儿。春妮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车。存扣木痴痴地站在原地。春妮又从车里跳下来,奔向存扣,蹦起来双臂箍着他的脖子,对着他突突跳动的大动脉狠狠咬了一记。那果敢凶狠的样子宛若一匹嗜血的小母狼。

  ——“你不能忘了我!”

  她冷冷地扔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存扣仍像尊木菩萨一样立在原地。木痴痴的。正午的阳光慷慨地罩着他。被咬出血来的颈项火辣辣地痛。他突然惊醒过来,发足狂追,大巴已绝尘远去,踪影全无。

  “冤家啊……”空气中好像有一声叹息飘浮着,在他的耳边萦绕不去。

  那个椭圆形的咬痕后来结了黑疤,两个礼拜才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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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3、星光下的吻


  中饭过后庄上几个男女伢子来看桂宏,都是他以前的同学或伙伴。当中就有刚进刁家庄时看到的在路边解溲的红兰。红兰原来是个婷婷玉立的很好看的姑娘,桂宏的妈妈亲昵地喊她“三丫头”。一伙人簇拥着到桂宏家的新屋去。不一会儿存扣和春妮就和大家弄熟了。春妮最受两个女伢子拥戴,谈这个说那个的,说她们庄上还没有哪个姐妹敢带头穿这么洋气的裙子,问春妮脚上的凉鞋能不能浸水,买几钱一双。等等。春妮乐得回答她们。玩得高兴时听见外面巷子里有人高唤“换瓜哦——!”那个叫宝勇的男伢子冲出去,十分钟以后就捧着两条大水瓜进来了,红兰帮着在洗脸盆里洗净,抠掉瓤子切成块,仍放在脸盆里端进来,分给大家吃。春妮说这瓜真脆,水又多,比黄瓜好吃,以前没吃过。存扣说这水瓜大概就我们兴化东台乡下有,他在兴化和扬州城里从没见过,庄户人喜欢用来斫瓜菜吃,就像呛黄瓜一样,拍上蒜头淋上麻油,晚上吃烫饭呛上一大盆最合适了。“换瓜是什么意思?”春妮问。桂宏就说拿家里小麦去瓜贩子船上换瓜,“拿钱买人家当然更愿意。”春妮说原来还能以物易物,挺有意思的,红兰告诉她农村人有时没有多钱,但有粮食,好多东西都能拿粮食换,像烧饼油条馓子面条可以拿小麦换,豆腐百叶拿豆子换。春妮听得直点头,说“噢”。

  晚饭是在二姐夫家吃的,专门喊了村上的几个干部来陪。村支书极力恭维桂东和桂宏是庄上最有出息的兄弟俩,听得桂宏父亲满脸喜色。村干部一般都是酒坛子,因此桂宏和存扣不得不多喝了几杯。“范公堤”粮食酒入口甜而绵,但后劲不小,吃过饭桂宏一回新屋倒头便睡,存扣也觉头晕,坐在堂屋里一个劲喝茶。桂宏的妈妈一面叨唠支书他们不该闹桂宏的,一面寻来洗脚桶放在东房踏板上,又冷了一大搪瓷缸子开水蹾在灯柜上,防止儿子晚上要呕吐,要喝水。春妮问存扣要紧不要紧,存扣说不要紧,要她去睡。春妮说不忙睡,要多和婶妈说说话,明天就要离开了哩。进房间时又把头转过来,关切地看了存扣一眼,把房门关上了。

  存扣起身走了出去。他要在夜风中清醒清醒,头脑不仅晕乎,还有些乱,他有些心烦意躁。

  院门外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土道。庄上最南面人家堂屋里的灯光越过各家院墙投射到外面的大田上,使附近白天青绿的稻棵变成青黑色;灯光不可及的远处则是黑魆魆的,如同星光下的海面。青蛙的“啯啯”声此伏彼起,这些小东西,它们几乎是夏夜声音的独裁者。如同蝉,白天在艳阳的白光中恣意地吟唱。单调的蝉声会让人慵懒欲睡,而此刻的蛙鸣却让存扣渐渐沉静下来。这两天所经历的情景像放幻灯片一样次第在眼前闪过。在这个偏僻淳朴的小村庄,所有的一切都让存扣有一种并不陌生的新鲜,如同翻阅以前读过的一本好书,亲切而温馨,引起新的体会和情感的共鸣,引出无数回忆的蛛迹。回忆有一种魔力,可以把以前发生过的一切——无论是喜是悲——全都涂上一层金色的蜜汁,让人沉迷而不舍自拔。回忆是一种暖色调的氛围,是大提琴拉出的低缓抒情的背景音乐。两天来他感到自己的心之弦不时被一只纤细的指头轻捻慢拢一下,发出“叮咚”一声喜悦的声响,如同暗夜里划亮火柴的一瞬,又如流星从头顶一掠而过,他一直试图捕捉这倏忽即逝的感觉,却总把握不住要领。可是现在他突然明白了,这是因为春妮。——如同月亮环伺着地球,他心海里的每一次微小的潮汐都和她息息相关。

  不知不觉上了两年大学了,刚进师院时离他遭受第二次心灵重创不过数月,说实在的,那时的他对于男女之情是很灰心了,正如一面空寂的死海,激不起一点活泼的浪花。他只想在大学里平静地渡过四年光阴。在他记忆的原野上有两棵树,在上面可以寄托他怀念的鸟巢。那两个女孩,对于他是那么意义重大,是他的生命中恩重如山的人。他不可能就很快忘却她们,而移情别恋。师院里的女孩多矣,但秀平和阿香安在?不可能再有了,他坚持这一点。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在第二学期居然就有了一个春妮走到了他身边。——和跟秀平相仿佛的是,两人的靠近也是缘于诗。真是有意思。这个盐城姑娘不但有着秀平的善良,体贴,细心,又有阿香的活泼,可爱,和热情如火。简直就是两个人揉化而成的。而且——最重要的是——她和他同属于一个知识群体,同是文学爱好者,他两似乎有更广阔的相处语言。面对这梦一样飘来的女孩,年青的存扣有些不知所措了。他太清楚两个人在一起必然就会产生情感走势和后果。可以和她发展感情吗?似乎不能。一来他觉得这样对不起心中的秀平和阿香——尽管都以悲剧不能善终,但往日刻骨铭心的恩爱使他本能地愿意为这夭折的爱情举着孝杖,否则他就心存愧祚;二来他心灵上有了浓重的难以抹去的阴影,潜意识感到自己不能给心爱的人带来福祉,秀平的病逝和阿香被强暴,他常常觉得和他有脱不了的干系,一厢情愿地无数次在头脑中萦回着“如果……那么……”的句式而不能自拔,几成强迫症状,现在春妮又来了,会不会……他无端地怕;更主要的是,存扣清楚地明白跨地区两人相爱对于师范毕业生来说几乎都是感情可以开花而不能结果的,那么为什么明知日后会品尝分手之痛而图眼前之快乐呢,他不要避开婚姻的恋爱,这是一种不负责的行为,他是一个相爱了就倾心投入的人,他脆弱的情感已经吃不消第三次折腾了。但是他又无法说服自己疏远春妮。唯美而健康而青春而懂得女性并天生对女性有着姐姐和母亲般依赖情结的存扣身边似乎不能没有一个女孩,如同树木离不开阳光雨露一样,春妮让他不再沉默和悒郁,带给他的唯有快乐,他很快就离不开她了,到哪儿都要把她带到一起,否则便若有所失。他试图在二人之间建立一个恰当的距离:即不是恋爱,但比普通友谊更紧密一些,类似一种兄妹关系。但这是不可能的。春妮是个城市女孩,她活泼大方,天真率性,她的思维认知不可能像存扣这样的农村青年那么拘谨和保守,她认准了心目中优秀的“白马王子”式的存扣,就无所顾忌地示好和亲热,从不掩盖和存扣在一起的喜悦。这真让存扣为难了。他知道自己喜欢上她了,纵然捺着理性闸门,而在梦中,他却为她春梦连连,勃起和遗精。但无论如何,他还是基本把握住了分寸,在两人有可能会发生超越友谊的时候适时抽身,尽管春妮为此对他产生过怨怼,使一些存扣懂得的小性子。就这样,居然就维持到了现在,也真是不容易了。

  可是这一次把春妮带到桂宏家里玩,美丽的乡村营造着一种特殊的氛围,他和她不自觉地就靠近了这么多,无论在哪儿他俩都是那样的照顾和体贴,那是发自内心的、自然而然的关怀和爱,多么默契多么和谐啊,就是普通的恋人也不能够如此合拍和心意相通。在开往东台的车上,呕吐过后的他就那么倚在她的肩膀上睡着了,而她是那么顺从,颠簸中恨不得把他的头搂在臂弯里也不忍把他弄醒,当他醒了意识到一切的时候他突然觉得是那么温暖和安详,如同偎在爱人的怀中,嗅着她身上好闻的芳香,感到理所当然;眼睛睁开时她也丝毫没有无措和慌张,而是关切地问他要不要紧,还难过不难过,——这跟以前秀平和阿香对他有什么区别?到了刁家庄,春妮和他多了耍孩子气,拉手挽臂,昨天晚上还在桂宏两个姐姐的逗笑中偷偷用脚趾蹬了他一下屁股,让他甜迷了老半天。

  所有这些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在这里两个人的感情已到了水到渠成的地步,不可能再遏止和掩饰了,纵然他还勉力坚持,春妮很可能就要向他摊牌了吧。明天就要离开这儿各奔家园了,从桂宏二姐夫家往回走他就开始失落了,整整两个月六十天的漫长假期呀,没有春妮和桂宏的日子教他怎么过。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样,想到刚才她进房时回眸向他的深情一瞥,他的心就开始乱跳,开始难过。庄上人家的灯都陆续熄灭了,他一个人站在灿烂的星天下面,对着远处黑茫茫的田野叹了一口气,心里说:“春妮,你知道吗?我舍不得你呀!我该怎么办呀?”

  这时一个苗条的人影悄悄地飘到他的身后。他察觉了——她身上的芬芳首先通知了他。他知道是谁。他没动。她轻轻搭住他的手臂。他转过身,星光下面两双眼睛熠熠发亮。她搂住了他的腰。他低下头,吻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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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难遏心动

  第二天早饭后桂宏的父亲要他骑二姐夫的自行车到镇上剁肉。刁家庄太小,杀一口猪卖不完,所以就没有肉案子。来人到客吃肉要到六里外的五烈镇上去割。桂宏上了路,存扣就领着春妮到东面大田上玩。又是好天气,天空湛蓝如洗。早晨的太阳很温煦。丝丝的,有些小风,吹在身上像挠痒痒。土路两旁的黄豆叶上还沾着露珠,稻棵生猛地竖着,一派青绿。吵闹了整晚的青蛙此时销声匿迹。于是田野很安详。稻田间有三两农人背着喷雾器在打农药,也是闷声不响,专注地直线向前缓缓挪步。

  这时候,有一声的耕田号子从西南面传了过来,苍老,高亢,悠远,绵绵不绝,在清晨的空气中恣意扩散,回旋。很像来自旷古的声音。这种苏北平原上的耕田号子是一代代农人传承下来的无字之歌。是大响。是天籁。是活化石。是从五脏六腑里喷涌出来的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感。时代已经步入机械化现代化,现在极少有人会打这种古老的号子了,因为打这号子的人在纷纷老去,纷纷离世。而且纵然健在的老人还能吼上两声,可是又没有耕牛了,有耕牛也耕不动了。田里跑着的都是屁股冒着青烟的铁家伙。这号子有一天真的会在广柔的乡村大地上成为绝唱么?答案是肯定的。

  在现代人类大踏步前行的过程中粗心大意乃至心浮气躁的我们丢失了多少弥足珍惜的东西!——历史的原声和足迹。对逝去的过去心存怀念的人们眼睁睁看着它们的湮灭和失落,而无可奈何。真的有多少年没有听过这号子了,存扣的头发都感应得纷纷奓起,身子哆嗦起来。他和春妮几乎同时向号子响处望去,只见一个老者背手牵着牛绳引着一条水牛缓缓地从村口的土路上走了出来。老者腰有些佝,打着赤膊,肋骨嶙峋,浑身古铜色。水牛正值壮年,身量硕大,毛色黝黑如铁。太阳打在人和牛身上,像沐着一层庄严的金色。

  想不到桂宏的庄上还养有耕牛。还有耕田号子。

  存扣伫立在田埂上。微风撩动着他额着的头发。这个极端感性的青年人被这声号子这景幅景象拔动了心弦,嗡嗡不止。他用视野框住那人那牛,好像在凝视着一幅流动的农夫牧牛图。

  “好美呀!”春妮喃喃道,“这位老人的号子使我好像听到了来自蛮荒时代的声音,那些最先拓荒的先民的呐喊。有些悲怆。”

  存扣很意外。城里生城里长的春妮竟能如此准确地感应理解一位农夫的耕牛号子。他好欣慰。他感到春妮和他之间又多了默契。她是感性的,和他一样。他好像重新认识似的转头看她。太阳照着她的侧脸,使她的额头、鼻子、嘴唇、下颏和脖子异常的生动柔美,有油画的感觉。马尾辫儿用一个黄发卡夹着,由于阳光的照射白晳的耳朵显得透红明亮,连耳轮上茸毛都看得清清楚楚。耳垂儿软笃笃的样子让他有伸手捻摸一下的想法。她转过头来,脸盘儿就整个沐在阳光中,奕奕地闪亮。见存扣注视她,便莞尔一笑。真的是明眸皓齿,腮红如霞。

  “你说从号子中听出了悲怆的味道,这感觉是对的。老年人一辈子活到了尾声,苍老的号子里有些悲怆的意味是不足为奇的——你知道他这一生是怎么走过来的?但‘悲怆’用‘苍桑’替代更合适些。还有,你听不出其中还有着对生命和自然壮阔和丰饶的赞美,热爱,和感恩?一声号子可以包涵无穷的意味。号子虽然只是一声长调,没有任何歌词,但农人一听就晓得打号子人的心情。连那条牛也听得懂。其实打号子的人并不是打给人听的,是打给自己听的,是打给土地和庄稼听的,它不需要听众。”

  春妮眼光熠熠地看他,入神地听他往下说。和存扣相处一年多了,她还很少看他这么抒情地说话。像朗读散文诗。也许他天生就有着散文家的气质,敏感又沉静;有时似乎又有些柔弱,让人动怜。她最喜欢看他说话时眼光向前远望千里之外的样子,那份迷濛,那份恍惚……也喜欢看他不说话时若有所思的样子:轻皱着好看的眉头,抿着好看的嘴巴。这时的存扣真是格外的英俊,格外的迷人,让她的心房为之颤动。自从存扣一脚踏上乡村的土地,她就感到了他格外的沉稳和安静,更从容,更亲切……存扣的心之所属仍是生他养他的乡村吧,来到这儿他就像是条游回熟悉水域的一尾鱼……

  她突然就有些怅然。不知不觉,她挨身挽住了存扣的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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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如诗夏夜

  得先洗澡。桂宏拎水,存扣烧火,新屋的厨房烟囱上面袅袅升起了稻草烟。澡桶散发着桐油的浓郁味儿,像才油过不久,桂宏用河水里里外外刷洗了一遍,稳稳当当地搁在堂屋中央。先让春妮洗。存扣把烧好的热水打到水桶里拎到澡桶旁,桂宏又拿来了新毛巾新肥皂。两个人像服侍公主似的很自觉地忙着。约二十分钟过后,春妮开门出来了,浴后的她焕然一新,青葱水灵,像一朵沐着晨露的月季。湿湿的头发向后披开来,越发衬得脸颊的娇艳;换了一袭淡黄色连衣裙,短丝袜,白凉鞋。

  洗过澡的三人在外面稻田里垄埂上散着步。走过好几条垄埂。夕阳悬在西天,热度大减,宛若春日融融。间歇有一阵南风,吹得人心旷神怡。蓝天,白云,无垠的绿色稻田。成趟的麻雀带着一片叽喳声从头顶上一掠而过,像流星雨。走到一方灌溉的机塘,水清见底,黄泥板上面聚集着不少田螺,大大小小的;有两条不大的泥鳅一动不动的伏着,乍看像两片黑黄的柳叶;水面上有十几只细脚伶仃的类似蜘蛛状(更像放大二十倍的花蚊子)的虫子,在上面迅速又轻盈地直线移动,往复来去,不知是在干什么,也不晓得为什么能走在水面上而不会沉下去,也许是太轻了,水根本不屑它们的重量。

  春妮饶有兴趣地低头看着水塘,存扣疑心她是看自己倒映其中的倩影。桂宏说小时候农药化肥少的时候,人渴起来就蹲在稻田边上捧水喝哩。存扣说现在农药化肥用多了,产量是上去了,但米又不如以前好吃了,以前新米上来时家家都煮新米粥吃,煮出来又黏又香又甜,那米油在碗面上冰了一层膜,用筷子一挑直接挂在上面,掉都掉不下来。桂宏说是哩,世界真是矛盾,积极的同时总是有消极如影随形地跟着……真是一种无奈!春妮不参加他俩带着哲思的讨论,从埂边上采下两支类似菊花样的黄花,放在鼻子下嗅呀嗅的,轻捷地在前面走,黄裙子飘起来。存扣和桂宏排成两人纵队在窄埂上跟着,闻得见她身上散发的好闻的清香。

  “那里是什么?”春妮指着散落在田中间的两三个长满青草开着野花的小丘。

  “坟。”桂宏说。

  “坟啊?”春妮惊讶地说。

  存扣问他们这里怎么还没把散坟挪到公墓里去,“我们那儿前几年就归拢了,不许瞎埋。”

  桂宏说他们这里不紧,有些人家不肯上公墓。死了人就埋在自家责任田里。他指点着那几个坟说,左边的那个是他大伯,得肺气肿死的。右边的那个叫赵四娘,原来是庄上的接生婆儿,庄上几代人都是经她手接的,包括他。“活到八十五,有一天早上捧着一碗糁子粥在吃,还和人说着话哩,突然就不吱声了,碗掉到地上,也没破,粥一点没洒下来,就那样平平整整地蹾在地上。眼还睁着。人叫她,不睬。就这么死了——好死得很。”“远处中间的那个矮的是我同学,叫张成,十岁那年和我们几个在棉花船上玩——满满一船的棉花准备送公社棉花站——玩来玩去就不见了他,哪儿也找不到,最后大人把那些棉花包搬开,才发现他滑进了舱底下,是活活闷死的。他学习好,跟我坐过一桌……”

  看桂宏如数家珍地评说着那些坟中人,指名道姓有情景,春妮突然有些怕起来,抓住存扣的膀子,说“走吧”。桂宏说:“回老屋去吧,我妈妈准把晚饭弄好了。”

  吃晚饭时桂宏本庄的二姐和二姐父带着孩子也过来了,碰巧大姐父开着收荒船也来到了刁家庄,船系好了就带着妻女来到老丈人家。人一多就热闹起来。大伙儿把饭桌抬到院子里,外面凉快些,在家里吃饭闷气。桂宏的爸妈在厨房里忙得汗淋淋的,两个姐姐要相帮,说不要,就好了就好了。也不知道这不到两小时老俩口是昨弄的,竟摆出了一桌子的农家菜:藏鸭蛋(腌咸蛋)切得一瓣一瓣的,蛋黄腌得很沙,红油淌淌的;腌大蒜头儿;凉拌莴苣;呛黄瓜;熏烧猪头肉;素鸡;青椒炒鸡蛋;烧泥鳅(到渔船上拿的);红烧鹅子(逮的桂宏二姐家的)烧了整整一大盆。实在是丰盛得很,存扣看得都有些不过意了。

  桂宏的两个姐夫看上去就是老实庄户人,见到存扣和春妮还有些不好意思,憨厚地笑着。存扣主动用家乡话和他们拉呱,他们才自在了些。存扣说了自己兴化的老家,大姐夫说那地方他去收过荒的,顾庄是个大庄子,兴化头一名大。存扣听了很高兴,又问“大姐夫一般收什么荒啊”,大姐夫回答一开始收药水瓶儿,收马粪纸,现在改收废旧金属了,存扣告诉他扬州湾头镇新开了废旧金属交易市场,兴化有不少人在那做呢,大姐父说知道。这时春妮插进来问大姐父有没有到过盐城,答去过,随口说了盐城附近的几个乡镇,春妮听得很开心,却一个也不知道这些乡镇在盐城什么方位。二姐夫一直在旁边听,说春福哥去的地方多,见多识广,不像他,只晓得在家里种死田。大姐夫说你在家里也不丑啊,种十几亩田,又养母猪,你那趟鹅子一年还能多个两三千,——你又养的儿子!二姐说,你要大姐再养啊。大姐说养不费事,那罚款呢,吃得消啊,听说计生办(罚款数目)已涨到八千了,还不封顶,要找你麻烦就找你麻烦!等过两年再说。——“不养个儿子堵不住春福老娘的那张破嘴,”她翻了丈夫一眼,“老在外面骂我没得用绝了他张家的后哩!”

  “奶奶还骂我是赔钱货哩!”大姐家七岁的女儿坐在春妮旁边,向妈妈告了一状。大家都笑了。

  等桂宏的父亲下河边洗了头脸坐到桌上才开始倒酒,他妈妈却不肯坐。酒是家酿的大麦烧,装在大号塑料壶里,往碗里倒得哗哗的。桂宏说家酿的酒其实比从商店里拿的酒好;庄上还没流行喝啤酒,商店里也没得卖。他买了几瓶东台产的“宝塔”牌汽酒给春妮和侄子侄女喝,倒在碗里嫣红一片,也不知什么东西做的。两个姐姐都喝大麦烧,只不过倒得浅些。

  碰“杯”时存扣注意到桂宏爸爸和姐夫的手都骨节粗大,青筋突突的,正宗是农村人劳动的手;两个姐姐的手当然也和城里女人的手不同,粗糙而肥厚。存扣看着这些手,就像看到了熟悉的家乡风景,心里不由一热。桂宏的父亲带着歉意说没得菜,不晓得有两个同学来的,一时慌忙,只能弄些土菜招待客人。存扣忙说,都弄一桌子菜了,还(说)没得菜,太客气了;家乡菜好,最好吃。春妮看存扣很老道地应付人,笑盈盈地盯着他看。

  存扣本来能喝酒,又吃不住人劝,喝下去一碗半。两个姐父看他喜欢吃泥鳅,搛了七八条给他吃。春妮却连筷子都不敢伸,她说像蛇,把大家逗得笑。她爱吃藏鸭蛋,却只吃当中间的蛋黄,剩下的蛋白存扣都替她吃了。至始自终存扣没有动那红烧鹅一筷子,桂宏的父亲拆一块腿肉要夹把他,他说从小就不爱吃家禽,谢绝了。桂宏是晓得存扣不吃鹅的缘故的,在旁边听了笑,也不点破他。

  晚饭结束院内搁起了竹床儿,让大家坐在上面乘凉。堂屋里40瓦的白炽灯光洒进院子里,人走动时对面人家的后墙上就人影曈曈,像放皮影戏。坐在凉床上的人身上脸上的阴暗效果对比强烈,却比白天完全暴露时更显得生动,连彼此的声息笑语都有了别样的韵致。满天星斗,闪闪烁烁,深邃澄澈,举头凝望,神思飞扬,那份幽远和安静牵得你心弦抖颤。乡村之夜不同于城市,灯光永远是可有可无的配角,不像城里万家灯火璀灿一片,到处都是明晃晃的,让夜名不符实。乡村之夜才是纯粹的夜。

  在夏夜人们更愿意在星光月辉中聚集在一起家长里短谈论桑麻,要灯干什么,灯光只能为蚊子飞蛾指示航标,招惹麻烦。事实上春妮裸露的腿上已经被蚊子偷袭成功两次了,凉床下面套在酒瓶上的蚊香作用实在有限。农村人却很警觉,他们手中摇着蒲扇,在享受凉爽的同时制造着驱赶蚊子的风涡,既便蚊子叮上了他们粗黑的皮肤,却善于在第一时间里敏锐察觉到,用蒲扇一样的大手将其拍毙。

  桂宏的两位姐姐已跟春妮处得很亲热了,十分喜欢这位来自城市的活泼女孩,甚至为能结识她而感到兴奋,她俩连丈夫和孩子都不管了,一左一右帮春妮捎着风,春妮被蚊子咬得叫唤的时候则笑她细皮嫩肉浑身香喷喷的蚊子不咬你咬哪个,不像她们乡下粗人,血不好吃。谈着谈着就问起年龄属相来了,说像春妮这么大农村很多女子都结婚奶孩子了,有没有谈人呀,还是趁青春谈一个,女伢子花期短哩,不能空负了好时光,说有哪个女大学生二十七八岁才谈人结婚,都断了女儿光了,呆哩……

  春妮听了格格笑,也不晓得脸上红不红,反正夜里看不真切,但听得出她很快乐。存扣听得忍不住鼻子里呼哧呼哧笑,笑的时候感觉有人用脚趾头在他屁股上蹬了一下。桂宏也一直静悄悄的,大概也在专心听她们说笑,听到这里却低声埋怨了他姐姐们:“你们别瞎说哟……”

  大概是白天在旅途中晕车呕吐受了劳顿,酒又喝得不少,存扣有些累,便提出到新屋睡觉。大家便都散了。桂宏的妈妈和春妮一起走,临出门时又折了过来,到东房里床踏板上拿来一个小马子(农村人用来夜间便溺的木器,有些像痰盂),她说防止春妮夜里要起解,新屋里没有马桶,出门上茅厕怕受了凉。想得真是周到体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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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乡下真好呵

  回到屋里才坐下来,春妮又说饿了,想吃饭了。这一说不要紧,存扣立刻感到肚子空寡得难受。因为放假了有些兴奋,凌晨四点钟就醒在床上了;又因为晕车,早饭也没敢吃;到了海安,连肚里残留的隔宿晚饭都吐光了,就单喝了一碗稀溜溜的豆腐脑儿直到现在。——能不饿吗,都把肚子饿瘪了,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他劝春妮说马上就有得吃了,春妮说现在离吃晚饭还早哩,咋会“马上”呢,存扣又倒了一碗蛤蟆乌儿茶灌进肚子里,喝得肚子里咕噜咕噜的,答春妮说:“真的,马上就有好东西给你吃了。”小腹部感到一坠,说:“我也去小个便。”

  存扣说得没错,他一泡尿还没尿完,桂宏就吆喝着进了院门,后面跟着他的父母。他父母亲下稻田薅水草去的,裤脚卷到膝盖,赤脚上还沾着没洗净的泥。桂宏手上拎着黄灿灿的一捆馓子,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肯定是拢路上的馓子店里买的,油锅里现炸的。

  存扣和春妮的到来让桂宏的父母很高兴。春妮嘴巧,马上站起来喊了“伯父”、“伯母”。存扣也跟着喊了人。桂宏的父母还有些拘谨哩,笑咪咪地应了。两个人都有了五十几岁的样子。桂宏妈要老伴赶快去厨房烧火,说把三个伢儿都饿坏了,中饭没吃正经东西。看来桂宏把路上的事全给他父母说了。桂宏妈把馓子拎到灶房里去,桂宏从条台上一个陶罐里掏出七八个鸡蛋送了过去。一会儿三碗又满又烫的鸡蛋煮馓子就端上了饭桌,每碗上面堆着一勺红糖,玉白色的猪油像一块绘图橡皮似地在迅速融化。鸡蛋煮馓子是农村人招待客人吃晚茶的上品。三人吃得十分香甜,春妮吃得鼻头上都沁汗了,见存扣看她,告诉存扣:“真好吃。”

  桂宏说这屋子是老屋,庄南还有新屋,“我们吃过了把东西拿到新屋去,晚上我们就睡在那里。”进屋的桂宏妈补了一句:“这屋子几十年了,我们老两口住这儿。前几年他爸说宏儿成绩不好,怕他考不上,就打了块屋地竖起了新屋——在我们这里没个新瓦屋别想寻到人的。”桂宏脸涨得通红,“妈!——”地叫了一声,意思是不准他妈说这个。他爸倒又来接上了口,说想不到桂宏后来又考上了,新房子就空在那,过年放假的他兄弟俩回来住住。——“我们老两口在这屋里蹲惯了,猪啊羊的也养在这边,就一时还没搬过去。”

  “我们睡到新屋去……几个房间呀?”春妮问道。

  “当然两个房间了,”存扣笑道,“我和桂宏睡,你一个人睡一个房间。”

  “我一个人睡生地方不敢……”她又嗫嚅。在学校提到下乡兴致勃勃的,一到乡下她的事全来了。

  桂宏妈说:“姑娘,你不嫌我是个老妈妈,晚上我和你打伙儿。”

  春妮马上展颜笑了:“嗯哪,我和伯母睡!”

  存扣说乡下不喊伯父伯母的,喊大伯婶妈。他刚才就是这么喊的。

  春妮就又甜甜地喊了声:“婶妈!——”

  一屋人全乐了。

  太阳已打西斜了,晒在身上就不那么狠了,暖洋洋的。桂宏他们三个挎着包往庄南新屋走去。春妮和存扣把在扬州汽车站买好的一些茶食水果丢把桂宏父母,老俩口客气地推挡了一回。穿过庄中心,有两条铺着小青砖的巷道,路面很陈旧,也很干净。巷子里有一家小商店,另外还有熏烧店、烧饼店、馓子店和豆腐店。店铺都是自家厢房改的。这大概就是刁家庄的“大街”了,所以热闹了不少。一些村民在自家门头子里悠闲自得的剥着黄豆,或撕着山芋藤梗儿,准备弄晚饭了。小孩子们聚成一堆儿,跪地撅腚地拍着字纸折叠成的“洋牌”,随着他们的叫喊欢呼有几只半大的狗也兴奋地在旁边摇着尾巴,而大些的成年狗则沉稳得多,不动声色地瞅着这几位新鲜人。春妮看到有个小女孩端坐在路边的木椅上用麦秸编着长长的草辫,十个指头翻花似的灵巧得很,好奇地凑上去看,女孩大概十一二岁,被春妮看得害羞,脸都红了,手里却一点没停;桂宏解释说草帽就是这辫子做的,春妮豁然开朗,称农村小孩子手真巧呵。不少人和桂宏打着招呼,笑嘻嘻的,眼睛却往存扣特别是春妮身上瞅。春妮穿的藕白色衬衫,领口下系有红领巾样式的飘带,下边穿件半新的牛仔裤,脚下是白色运动鞋,一副清纯的城里学生打扮,由于新奇和兴奋,又才吃了热东西,脸上是扑扑的红,东瞧西看的,很可爱的样子,连存扣看了都不由心里一动。桂宏也客气地和一些人打着招呼,用着地道的家乡方言。要走到前面的水泥桥时,从一间老旧的小瓦房里走出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婆婆,佝着腰,穿着乡下老人爱穿的家纺麻纱偏襟夏褂儿,黑布裤子,但身子骨似还硬朗,脸色也不错,她手里拎着淘米箩儿,里面浅浅的一些米,大概是要下水码头淘米煮晚饭,桂宏上去叫了她一声“太太”,老人抬眼看他,马上就叫出“是桂宏乖乖呀,放假啦?”,桂宏说是的,才家来哩,又介绍了存扣和春妮“这是我的同学,来我家玩的”,老人打量着两人,很慈祥地说“好啊,好啊。”桂宏边走边说这老太今年都九十了,一辈子没出过这个庄子,儿子媳妇都死了,她一个人过,成年在家里打芦席卖,手艺精哩,做的东西不够卖,都是人家上门来预订,春妮说真不简单啊,活得这么高寿,还干活,自己还能照顾自己,存扣说这在农村不稀奇,因为终身爱劳动所以健康长寿,手脚一停下来也就意味着到头了,“农村人是做到死的,不如城里人会享福。”桂宏听了也点头说“是的”。

  今年夏天热得早,乡下孩子最爱在水里玩了。桥下面的水码头上童声鼎沸,波浪涌涌的。男伢子都剥得赤条条的,女娃则穿着大裤头和“娃娃衫”。有几个刚刚发育的女伢子衣裳被水浸得吸在小胸脯上,浅浅的隆起处淡淡的奶影儿看得清清楚楚。还有两个好像才从田里回来的中年妇女,站在水里把褂子脱下来洗,肥硕的大奶子直晃,无数水珠挂在上面,在夕阳下面闪着细碎的晶光;这时桥上走过来一个背着草夹子的男伢子,冲着河里喊妈妈,从青草里摸出一个水瓜扔了下去,他妈妈等瓜从水里冒上来,手一捉拿住了,用指甲从中间掐掐,掰成两半,与另一个妇女大嚼起来。瓜瓤子抠了扔掉,浮在水面上,马上就有一帮小鱼赶过来逮食。这些情景存扣当然见怪不怪,只觉得亲切,春妮则看得兴趣盎然,说这简直像鲁迅乡土小说里描写的情景啊,太纯朴了。

  三个人把新屋里收掇了一下,各各安置下来。存扣和桂宏睡东房,春妮睡西房。房子砌得不错,青砖大瓦,五架梁七架砌,但除了堂屋里是木头桁条外,两个房间都是用的水泥的。厨房和猪圈都有。猪圈里堆满了烧草。前面箍了矮矮的院墙,院子里种了几种菜蔬,一左一右对称栽了两棵梨树,尚小,还没结梨子。因为新屋是这路房子的最南面一家,院子前面便是农田,站在廊檐上远望,可以看到南面几里路外的村落。很安静。春妮很抒情地感叹说:“乡下真好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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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农村新鲜事

  过了最后一座两块板并列的水泥桥算是进了庄。庄子不大,大概只有百十多户人家。正是下午两三点钟光景,没有什么风,阳光不动声色地照着,倒不是十分的热。也许是久居城市的缘故,村庄让人感到很静谧。存扣注意到庄边不少人家没砌院墙,门口有很大的菜地,用棉花秸子或芦柴围成栅栏以挡家禽,菜地中间栽着一两棵梨树桃树。梨树上结着青梨。几只鸡婆聚在树荫下自在地扒拉着虚土,寻觅食物。一只黄猫也不知打哪儿窜出来的,箭一样蹿上一户人家的土墙,跃进院子里去。一条浑身漆黑的草狗梦游似地从一条小径上路过,看都没看他们一眼。河边上有十几只鹅鸭在树阴下集体打盹。满眼都是很纯朴的田园色彩,连阳光和空气中都氤氲着泥土和植物的味道——如果仔细嗅嗅鼻子,还依稀可辩有水腥气、腐殖物和动物尿屎的气味——多么熟悉的沁人心脾的味道啊,这让存扣感到无比亲切。但即便存扣同样长大在水乡农村,他还是觉得这个村庄田园趣味来得更加“纯粹”一些,有点世外桃园的意思呐。他忽然就冒出一个念头:如果眼睛不看路边的电线杆和庄上那三两支电视天线,谁敢说宋元明清时代夏季的某天某地不正和此刻的氛围相仿佛呢?他心中就漾起了他习惯有的浪漫怀古情绪,有点不知今年何年身处何地的感觉。他振了振头,返回现实中,想也许是因为这庄子太小了,又远离城镇,地处偏僻,才独有了这份纯朴气质。有点像外婆家的王家庄。现在正在日头上,人们不是在田里便是猫在家里,路上就不大见着人,等到四点钟以后肯定也和他的家乡一样,这里的孩子们会成群结党地出来下河戏水洗澡了,跟着水码头上蹲满了淘米洗菜的妇女,各家把桌子抬到院子里吃夜饭,晚上有电视的人家坐满了人,不看电视的也有到桥上纳凉的吧,——这时候庄子就更有了生气。

  走了一段土路,一拐弯,春妮突然讶然地轻叫了一声。前面临河的一个灰堆旁边,和地面一样高的露天茅坑旁,蹲着一个解溲的女子。阳光照着她的白屁股。见桂宏他们几个过来了,侧过头来打招呼:“桂宏哥,放暑假回来啦?”脸上粲然的笑,很自然,一点没有窘迫害羞的意思。——竟是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嗯啦!红兰,回头到我家来玩!”桂宏高兴地响亮回答她。三人走出十几步,春妮忍不住轻声说:“天啦,怎么就在路边上……”桂宏说这要甚紧,告诉两人路边上的茅坑是用来蓄过路人的粪水的,庄上可有好几个呢,晚上出来还要注意点,每年都有小孩子晚上“躲躲蒙儿”(捉迷藏)不小心踩进茅坑的事——“不过从没有淹死过人”。春妮脸都涨红了,带着哭声说这“厕所”她死都不上。桂宏说谁要你上啦,——“我家有猪圈茅缸,在自己家里上。”

  桂宏家东面临着一条不宽的河浜。草屋土墙,院门朝东。门锁着。桂宏说他爸妈可能下田了,变魔术似地从门框上面的一个小洞里抠出一把钥匙——钥匙孔上穿着红布条,红布条上又穿着两个算盘珠儿——开了门。进了院子,推开堂屋门,顿时感到里面比外头阴凉多了。桂宏把大家的包收到一起放妥了,要存扣和春妮坐着歇气,他去田里喊大人。他从饭桌上小钢精锅里倒了碗凉茶一气喝下,急忙忙地出去了。

  春妮说也渴了,存扣就帮她倒了一碗凉茶,春妮接过去马上嚷起来:“天!——这里头是什么呀!”原来茶水里有几粒乌黑的椭圆状东西,半沉半浮,漾啊漾的,像微微摆动着的小蝌蚪似的。存扣告诉她这叫蛤蟆乌儿茶,可解渴呢,是大麦炒出来的,农村人夏天一烧一锅子,可以喝一天;就是过一宿也不会溲。见春妮还是不敢喝,自己先倒了一碗咕嘟咕嘟喝下去,像古装电影里江湖豪杰大碗饮酒的样子,下巴上水滴滴的,拿手一抹,长嘘了一口气:“舒服啊!”对春妮说:“喝啊,——又甜又香!”春妮皱着眉头撮着嘴巴喝了半碗,说:“是有点香,但也有一点苦。”存扣说苦是因为大麦必须炒焦炒黑了的缘故。

  喝过茶后的春妮好奇地在屋子里观察起来。她仔细地看了中堂上挂的玻璃镜匾。寿星佬儿柱着系着酒葫芦的龙头拐杖笑咪咪地瞅着她,两个捧着仙果的献寿童子也冲着她乐。她真的就乐了,抿着嘴巴笑盈盈的。她又侧头斜脑地看方柜上的放置的香炉烛台,像研究古董似地。存扣坐在凳上也扭着头四面看看。西面隔墙上贴满了连环画式的年画,有“红楼梦”的,还有“牡丹亭”和“白蛇传”的,红红绿绿的古装人物,花草山石,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如果不问情节,看上去真的既喜庆又热闹,农村人最喜欢贴这个了。

  东面墙上则贴满了奖状,一共三排,仔细看看,居然没有一张是桂宏的,全是“陆桂东”的。陆桂东肯定是桂宏的哥哥了。也难怪以前桂宏的父亲不喜欢他,哥哥比兄弟争脸多了。但桂宏却是上的本科,他哥哥是中专。想到这里存扣不出声地笑了:关键时刻这个桂宏就露出“英雄本色”、“后发制人”了。春妮也跟着看奖状,也在找桂宏的,嘀嘀咕咕:“这个桂宏,太难为情了,整面墙上居然找不到一个他的名字!”头一抬,看见上面有个小镜框,里面插着很多照片,高了,人物不大看得清楚,便要搬凳子站上去看,存扣笑着对她说:“你这样子被人家看到了以为桂宏家来了个疯丫头哩!”她听了一伸舌头,把已经跷上凳的一只脚拿了下来,顺势一转身坐在上面。

  “我要上厕所……”春妮突然对存扣说。存扣说你到院子里上啊,又说:“我先看看。”站起来出去到院子西面一看,连着屋西山接着猪圈和羊圈,茅厕便在两圈之间,做的木头茅缸架子,可以坐在上面上,蛮好,也蛮干净。对跟在后面的春妮说,上吧,注意别仰到后面坑里去。有些踌躇地走开了。他不大放心,怕春妮坐不好会失去平衡,她没上过这样的茅厕呀。

  春妮见存扣走开了,便往茅厕走去。才走了两步,刚才在圈里酣睡的大白猪醒了,见有人声,呼地翻身站起来,肥硕的身子只一蹿,两只前爪便搭上了圈墙,冲着春妮咕噜咕噜地叫,跟她要东西吃呢。春妮吓得“妈呀”喊起来,连往后退大喊存扣,存扣走过来,一脚踢在猪拱嘴上,把它蹬了下去,对春妮说:“猪子怕什么?——上吧!”正要离开,西面圈里那只绵羊又突然“咩——”地叫起来,声音苍老而高亢,像老年人在唱男高音,又把春妮吓得鬼叫鬼喊的,要存扣不要走远,脸背着她站着。她捱到茅厕上撅着腚呼啦呼啦地撒了尿,听得存扣心直跳。

  存扣就忽然想起上高一的时候在去吴窑中学的路上替秀平小便站岗的往事来。那时她被一只绿莹莹的大癞宝吓得花容失色狂喊着他的名字,他奔过去奋起一脚把那丑东西踢进芦丛中去了,像射门一样……他就有些怔怔地了。

  春妮尿过了系好裤子,看存扣还愣痴痴地背着她站在那,便说:“哎,好了。”一抹红晕悄然染上了脸蛋。存扣惊觉似地“噢”了一声,慢慢转过来,对她说:“真是城里的娇小姐,猪啊羊的怕的啥头绪?”春妮赌气地说:“我就是怕!”

  就拉着存扣的手去看羊。“这是什么羊呀?”春妮有些大惊小怪的问。可能是她只见过山羊。这只绵羊足足有七八十公分高,大概养了几年了,角都长得很弯曲了;身上毛茸茸的,却不干净,灰头土脑的,沾挂着草屑和羊屎。无法想像商店里那么精美的羊毛衫就是从它们身上剪下毛来做成的。存扣靠诉她:“这是绵羊。山羊没这么高大。”“噢,难怪它声音这么难听喔。”春妮说,“有些像骆驼哩!”“有这种小身材的骆驼吗?”存扣笑她。“我是说像嘛,又不是说有。”她噘着嘴抬杠说,伸手揪下头顶上丝瓜架子上的丝瓜叶子扔到羊面前。羊伸出粉红色的舌头灵巧地一卷很快就吃下嘴去了,整齐的小牙齿边嚼边抬头看她。“它乞求我哩!”春妮高兴地叫起来,又揪叶子,试探着伸出手去,羊探过头从她手上拽过去又吃了。春妮胆大起来,居然就去摸它的角,羊乖觉不动,伸出舌头舔了舔春妮的手,春妮没防着,吓了一跳,立马开心地笑起来:“你看,它舔我手哩,痒痒的,湿湿的,好温柔哦!”问存扣:“它是公的母的啊?”存扣说看它屁股就知道了。春妮看不到它屁股,就又揪了瓜叶扔到圈里面去,绵羊转过身去吃时,她觑紧了一看,报告存扣:“是母的!”话才毕,脸上泛起一片红霞。

  存扣好像也觉得刚才说得不妥,有些尴尬。便说走吧,臊气味哄哄的。正说着,那羊尾巴一动,屙出一串黑豆样的屎来,春妮说“讨厌”,蒙着鼻子跟存扣往屋里走,走不几步,又拉着存扣说:“我也要看一下猪子。”

  就又看猪子。这懒东西刚才挨了一脚,现在倒又卧下来睡了。大肚皮摊在地上,两排粉红色的乳头像一种大衣的双排扣似的。是条母猪。见两人站在外面,眼一睁又合上了,看来它还记得疼哩。

  春妮两手攥着存扣膀子,又好奇又害怕地打量着它,“它不理你了哩。”存扣也有些后悔,刚才不应该踹它的,一脚踹下去劲多大呀,又是鼻子,倘人挨这么一脚保管要踢晕了。春妮又问:“存扣,你看这猪儿羊的,就一辈子关在这小小的地方生活一辈子?”存扣说是的。“那它不孤独吗?多可怜呀!”春妮轻轻地说。

  “畜生不晓得孤独。”存扣说,突然也感伤起来,春妮这问题他以前也这么想过的。畜生真是不怕孤独吗,未必,没有办法罢了。谁让它们是弱者呢。他这样想着,春妮抬起头问他:“为什么不把它们放出去自由自在地吃草呢?”存扣刚要笑她“你以为这里是内蒙古大草原啊”,但跟她眼光一碰就滞住了。春妮一双眼眸出奇地深沉,如一泓秋水,明澈晶亮,流苏样的长睫毛忽颤着,似有泪光闪动。疑视着他。

  存扣感到心里有一团东西在迅速熔化,热和和的。“她是多么善良啊。她有一颗天使的心。”他心里感动着,迎着她的目光,轻柔地说:“不行啊,外面都是农田。”见她眉头轻颦,无限失落的样子,逗她:“我要补偿它一下!”从地上捡起两块碎瓦瓣往圈里一丢,那猪应声而起,动作十分敏捷,把瓦瓣含在嘴里嚼得咯嘣咯嘣地,像嚼炒蚕豆似的,非常香甜的样子。春妮又惊又喜:“它怎么还吃这个呀!”存扣说吃的;猪肯吃这个自有它道理,大概瓦里面含有它需要的微量元素吧,——“它还吃土圪垃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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