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父亲当和尚去了

  阿香一进院门,家里的小黄狗呼地窜了上来,绕着阿香又蹦又跳撒欢儿,还像人样立起来——阿香以前在家里经常逗它,把它两只前爪搀着慢慢向后退,看狗笨笨拙拙地跟着走,就感到很有趣。可今天阿香却不想理它,把它头一推:“去,去。”小黄狗受了委屈,呜咽了两声,夹着尾巴躲到一边去了。

  “啊呀小祖宗!咋才回来呀?你弟弟上前坡看过你两回了!”奶奶颠颠地从屋里迎出来,替阿香除下身上的书包,接下网兜儿。

  “姐姐,我还到小春家问过你,他说没等到你,又上你教室望过,还是没有,又在大门那等了起码二十分钟,还是等不到你,他们就先回来了。”上五年级的弟弟阿华见了姐姐就变得很饶舌,喋喋不休说了一气。“姐姐,你上哪去的呀?”

  “看电影的。迟了,顺大路家来的。”阿香撒了一个谎。

  “噢……阿弥陀佛。就生怕你一个人走小路……”奶奶嘟哝着收拾桌子去了。

  “什么电影啊姐姐?”阿华一听电影来了神,“打不打呀,打不打?”

  “打你个头哟,你就欢喜打!——烦死了。”阿香白了弟弟一眼,一屁股歪到凳子上,等着吃了。

  弟弟被她呛得了一句,很不高兴,萎哩巴叽的,也坐到凳子上,不看他姐姐。小嘴都撅起来了。阿香就说:“打哩。是香港片。打得乒乓乓乓的。”

  “有没得李连杰?肯定有吧姐姐!”阿华马上又高兴起来了,站起来模仿练功动作,嘴里哈呀哈地乱喊,鬼声辣气的。阿香就笑了:“没得。是一帮小孩子打大人。——打坏蛋。”

  “哦呀——”阿华听得眼睛都眯起来了,神往得没得命。“还要等多久才到我们村上演呢?……电影船都好长时间不来了。姐姐,叫啥电影名呀?”

  “《自古英雄出少年》。”

  这时妈妈从厨房里端着一大盘摊饼进来了,才出锅的,热气喧腾,香喷喷。刚才阿香家来时一锅饼才浇上,所以没出来,姐弟俩的对话她可全听在耳朵里。“阿华,见了你姐姐就疯!”

  阿华“告状”:“妈妈,姐姐是看电影的!”

  妈妈笑着说:“倒是怪事。咱香儿不曾一个人看电影过呀——一个人家来,你叫人愁哩。幸亏走的大路。”

  “妈,是姑妈给我的票,她没功夫看,又怕烂了,就送给我看了。”阿香怕妈妈多心,赶忙解释,把姑妈抬了出来。农村里女孩儿私自在外面看电影大人总不放心,怕是谈恋爱,怕不学好。阿香没敢说是两张票,否则又要编谎哄妈妈才行,说是跟女生看的。如果说是跟男生看的,还不把妈妈愁死呀。

  “喔,这样。”妈妈心里疑惑解了,高兴地为大家舀着绿豆粥,“快吃快吃,热粥就热饼,还有奶奶煮的藏鸭蛋!”

  阿香慢慢地吃粥,小口小口地吃饼。鸭蛋捣了两筷子,又放在桌子上。

  “我儿今天有啥心事哩。”妈妈看着女儿。做妈妈的总是很细心。

  “没有没有。”阿香好像一醒神,赶紧呼拉拉喝了两口粥,还大口咬了一块饼,鼓着嘴巴问:“爸爸呢?”

  “你爸呀,现在跟真和尚差不多了!”妈妈没好气地说。“又上东庄去做佛事了,听说班子里说他喉咙好,还要推他坐台呢!”

  奶奶脸上就有了尴尬的气色,边喝粥边说:“巧凤,你随他吧。弄到钱就行。”

  妈妈犹气不平:“什么不好弄,做这个?丢人哩。不是个正行!”

  阿香的妈妈巧凤以前是在参加公社文艺宣传队时认识她爸爸喜海的。巧凤歌唱得好听,喜海是弹扬琴的,又会拉二胡。以后两个人就有了感情,结了婚。“四人帮”下台后不久宣传队开始渐渐不吃香了,维持了一二年就解散了。分田到户后人们摆脱了生产队的束缚,可以由着自己的心思搞发家致富了,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人农闲时到外地打工赚钱,还有更胆大的办起了鸡场、猪场和炕坊,还有烧大麦酒的,包鱼塘的。但能说会道的喜海却不敢迈大步,种七八亩老实田,一年到头苦得要死,刨去农药化肥和上交的钱,收入实在有限。这两年农村喜丧婚俗又兴起了鼓乐班子,经人一撺掇,他就拎起早就落了几层灰的二胡参加了进去,轻车熟路,倒是如鱼得水。吃喝人家的,每场也能弄个一二十块钱。

  听说以前文艺宣传队的不少骨干都做了这行,真是十年河东河西,宣传毛泽东思想社会主义新气象新风尚的人现在做的正是当年被斥之为“封资修”的行当,让人啼笑皆非。喜庆的场合还好,为死人吹打弹唱还装模作样的穿起用窗帘布做成的不伦不类的袈裟,念各种超度的经,因为里头成员都是有家有室的,所以农村人称这班人为“假和尚”。但有的班子里那个顶重要的坐台唱经的却是专门请的真和尚,头上有戒疤的,这样的班子有“分量”,请的人多。喜海这班子坐台的一直是个以前走江湖说书的老头子在凑合着,前向时生了病睡在床上了,暂时又找不到人替代,班子里就有人说喜海嗓子不错,可以试试。喜海是个灵巧人,也揣摩过和尚的唱腔,就试了试,居然是声音高亢悠扬,满像回事,又是中年发福,圆头圆脑的,除了少两行戒疤,天生是个法相庄严的和尚样子呢。眼睁睁就要担任坐台了,巧凤知道了却不准,跟他好好地吵了一场。巧凤一直希望喜海想主意搞些副业做点生意,不要做这说起来难听的行当,但后来她看到确实也能弄到些钱,有人想进班子还没门呢,也就不多说什么了。但心里总存着芥蒂。她本是个心高的女子,当年初中毕业的她凭唱功硬挤进公社宣传队就说明她是个很有追求的人。以后她又凭自己的能力找人进了后庄的小学代课,很受群众敬重,说她教学认真,负责,耐心好,对孩子从来不打不骂,有些正式教师都不抵她呢。现在喜海居然学起和尚坐台来了,没事时还弄个经本子在家咿咿呀呀地用功,这让在外头要脸争面的她终于不能忍受了。可喜海却回得好:我坐回台抵你一个月代课工资。这句话叫巧凤伤心地在家里哭了半天。他说的正是她的痛处呀。巧凤恨自己没得个正式工作,代课这些年,每次看正式教师拿工资时她心里总不是滋味,样样不比人差,人家拿大几十,上百,而她从十块钱拿起,拿到现在不过三十块钱。这就算多的了,有些地方的代课教师只拿到二十。

  上次才从高邮师范毕业的中专生小芳蹦蹦跳跳从学校财务处出来,替她也把三十元工资捎领了,当她从精致的小钱包里拎出三张“大团结”笑咪咪地递给“巧凤姨”时,她真有些无地自容的感觉,——这小芳是她教过的学生,才十八岁,小小的人,拿的工资是她两三倍——以后还有得涨。她有时真恨不得撂下教鞭回家不干了,但又舍不得这些可爱的孩子。她就是喜欢孩子,喜欢教书这行业;她用自己的努力得到了方方面面的认可,心里总是充实的。现在喜海一门心思地做和尚,让她难堪,让她失望,还回她那样的气话,怎能叫巧凤不生气,不伤心。桂香望着两个孩子,说:“妈现在就指望你们姐弟两个好好争气了。有出息一定要考上了,落在别人后面的日子不好过啊!”多。喜海这班子坐台的一直是个以前走江湖说书的老头子在凑合着,前向时生了病睡在床上了,暂时又找不到人替代,班子里就有人说喜海嗓子不错,可以试试。喜海是个灵巧人,也揣摩过和尚的唱腔,就试了试,居然是声音高亢悠扬,满像回事,又是中年发福,圆头圆脑的,除了少两行戒疤,天生是个法相庄严的和尚样子呢。眼睁睁就要担任坐台了,巧凤知道了却不准,跟他好好地吵了一场。巧凤一直希望喜海想主意搞些副业做点生意,不要做这说起来难听的行当,但后来她看到确实也能弄到些钱,有人想进班子还没门呢,也就不多说什么了。但心里总存着芥蒂。她本是个心高的女子,当年初中毕业的她凭唱功硬挤进公社宣传队就说明她是个很有追求的人。以后她又凭自己的能力找人进了后庄的小学代课,很受群众敬重,说她教学认真,负责,耐心好,对孩子从来不打不骂,有些正式教师都不抵她呢。现在喜海居然学起和尚坐台来了,没事时还弄个经本子在家咿咿呀呀地用功,这让在外头要脸争面的她终于不能忍受了。可喜海却回得好:我坐回台抵你一个月代课工资。这句话叫巧凤伤心地在家里哭了半天。他说的正是她的痛处呀。巧凤恨自己没得个正式工作,代课这些年,每次看正式教师拿工资时她心里总不是滋味,样样不比人差,人家拿大几十,上百,而她从十块钱拿起,拿到现在不过三十块钱。这就算多的了,有些地方的代课教师只拿到二十。上次才从高邮师范毕业的中专生小芳蹦蹦跳跳从学校财务处出来,替她也把三十元工资捎领了,当她从精致的小钱包里拎出三张“大团结”笑咪咪地递给“巧凤姨”时,她真有些无地自容的感觉,——这小芳是她教过的学生,才十八岁,小小的人,拿的工资是她两三倍——以后还有得涨。她有时真恨不得撂下教鞭回家不干了,但又舍不得这些可爱的孩子。她就是喜欢孩子,喜欢教书这行业;她用自己的努力得到了方方面面的认可,心里总是充实的。现在喜海一门心思地做和尚,让她难堪,让她失望,还回她那样的气话,怎能叫巧凤不生气,不伤心。桂香望着两个孩子,说:“妈现在就指望你们姐弟两个好好争气了。有出息一定要考上了,落在别人后面的日子不好过啊!”小学代课,很受群众敬重,说她教学认真,负责,耐心好,对孩子从来不打不骂,有些正式教师都不抵她呢。现在喜海居然学起和尚坐台来了,没事时还弄个经本子在家咿咿呀呀地用功,这让在外头要脸争面的她终于不能忍受了。可喜海却回得好:我坐回台抵你一个月代课工资。这句话叫巧凤伤心地在家里哭了半天。他说的正是她的痛处呀。

  巧凤恨自己没得个正式工作,代课这些年,每次看正式教师拿工资时她心里总不是滋味,样样不比人差,人家拿大几十,上百,而她从十块钱拿起,拿到现在不过三十块钱。这就算多的了,有些地方的代课教师只拿到二十。上次才从高邮师范毕业的中专生小芳蹦蹦跳跳从学校财务处出来,替她也把三十元工资捎领了,当她从精致的小钱包里拎出三张“大团结”笑咪咪地递给“巧凤姨”时,她真有些无地自容的感觉,——这小芳是她教过的学生,才十八岁,小小的人,拿的工资是她两三倍——以后还有得涨。她有时真恨不得撂下教鞭回家不干了,但又舍不得这些可爱的孩子。她就是喜欢孩子,喜欢教书这行业;她用自己的努力得到了方方面面的认可,心里总是充实的。现在喜海一门心思地做和尚,让她难堪,让她失望,还回她那样的气话,怎能叫巧凤不生气,不伤心。桂香望着两个孩子,说:“妈现在就指望你们姐弟两个好好争气了。有出息一定要考上了,落在别人后面的日子不好过啊!”多。喜海这班子坐台的一直是个以前走江湖说书的老头子在凑合着,前向时生了病睡在床上了,暂时又找不到人替代,班子里就有人说喜海嗓子不错,可以试试。喜海是个灵巧人,也揣摩过和尚的唱腔,就试了试,居然是声音高亢悠扬,满像回事,又是中年发福,圆头圆脑的,除了少两行戒疤,天生是个法相庄严的和尚样子呢。眼睁睁就要担任坐台了,巧凤知道了却不准,跟他好好地吵了一场。巧凤一直希望喜海想主意搞些副业做点生意,不要做这说起来难听的行当,但后来她看到确实也能弄到些钱,有人想进班子还没门呢,也就不多说什么了。但心里总存着芥蒂。她本是个心高的女子,当年初中毕业的她凭唱功硬挤进公社宣传队就说明她是个很有追求的人。以后她又凭自己的能力找人进了后庄的小学代课,很受群众敬重,说她教学认真,负责,耐心好,对孩子从来不打不骂,有些正式教师都不抵她呢。现在喜海居然学起和尚坐台来了,没事时还弄个经本子在家咿咿呀呀地用功,这让在外头要脸争面的她终于不能忍受了。可喜海却回得好:我坐回台抵你一个月代课工资。这句话叫巧凤伤心地在家里哭了半天。他说的正是她的痛处呀。巧凤恨自己没得个正式工作,代课这些年,每次看正式教师拿工资时她心里总不是滋味,样样不比人差,人家拿大几十,上百,而她从十块钱拿起,拿到现在不过三十块钱。这就算多的了,有些地方的代课教师只拿到二十。上次才从高邮师范毕业的中专生小芳蹦蹦跳跳从学校财务处出来,替她也把三十元工资捎领了,当她从精致的小钱包里拎出三张“大团结”笑咪咪地递给“巧凤姨”时,她真有些无地自容的感觉,——这小芳是她教过的学生,才十八岁,小小的人,拿的工资是她两三倍——以后还有得涨。她有时真恨不得撂下教鞭回家不干了,但又舍不得这些可爱的孩子。她就是喜欢孩子,喜欢教书这行业;她用自己的努力得到了方方面面的认可,心里总是充实的。

  现在喜海一门心思地做和尚,让她难堪,让她失望,还回她那样的气话,怎能叫巧凤不生气,不伤心。桂香望着两个孩子,说:“妈现在就指望你们姐弟两个好好争气了。有出息一定要考上了,落在别人后面的日子不好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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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送女孩回家

 星期六两节课后学校就放学了,为的是照顾路远的学生回家。最远的同学有三十里之外的,一路要经过七八个村庄,要过好几条河,放迟了走不到家天就黑了。

  阿香家在焦家庄,回去有两条路,大路好走,但要兜五六里冤枉路,小路离学校不过六七里地,脚程快的四十分钟管够了。焦家庄有四五个在吴中上学的,分布在不同的班级,他们走小路当然是首选,但总是聚合在一起走。——倒不是单图个热闹。

  这条路不像个路,田埂路窄,水沟又多,上面担两根树棍或毛竹,人在上面走像玩杂技。还要过一座小桥,两块水泥板接的,就三四十厘米的宽头,倘河两面同时有人到桥头,要先让一个人过来后另一个人才能过去,同时擦肩而过是很难的;遇到刮风下雨的日子走上去既要有本事又要有勇气,胆小的人走到这儿或悻悻地往回改道,或像条狗似地从上面慢慢爬过去。沿途的农田间河畔上零零落落的有不少坟冢;还要经过一个大公墓,小路正好打墓地中间经过,有的大坟比人还高,人好像在连绵的丘陵间穿行,槐松杂陈,阴森森的,最要命的是那蒿草间石碑上的姓名直逼人眼,让你看了不记住也难,那感觉可真不好受。因此孩子们聚在一起走,一来安全些,二来也不害怕了。

  所以阿香周末总是一放学就赶快收拾东西回家,生怕被落下了。落下了就只有一个人走大道了。可这天中午她镇上的姑妈给她送来了两张下午场的职工电影票。姑父姑妈都是轧花厂的干部,县里棉麻公司有领导下来检查工作,下午晚上两个人都要作陪,电影当然是看不成了,就把票给阿香送来了。省得烂掉。叫阿香找个本庄的学生一起看,三点半看到五点多一点,一起走回家天不会黑。阿香很欢喜地接下了。她捏着票想了想,却过来找到了存扣。

  阿香来找存扣,让他无端地感到有些亲切。他没有推辞,因为他从外面海报上看到放的是武打片。他顶爱看武打片。

  两节课一下,两人很快收拾好带回家的东西就来到电影院。新片子:《自古英雄出少年》。香港导演加大陆武打明星,紧张的情节和精彩的打斗让存扣热血沸腾,心里连呼过瘾,恨不能钻进银幕做一回男主角才好哩。

  但这么好的电影阿香却一点也不曾看进去,她只看到放映幕上变幻着的人影和颜色——她的心思全在存扣身上!“我是在和存扣一起看电影呀!”她的一颗芳心嘣嘣地乱跳,整个人陷入一种幸福的燥热之中。和亲爱的人坐在一起看电影意味着什么呢?她在黑暗中的声响里痴痴地想着。她为自己今天果敢的决定感到十分得意:简直就是神来之笔!但她马上就沮丧和害怕起来:散了场怎么办?两个人什么要紧的话也没说,只不过就是看了一场电影;而且也没人和她一块走小路回去呀!想到一个人要孤零零地在大路上走到天黑她心里就不乐意。该怎么办呢?她想啊想,终于一咬牙拿了一个主意。

  出了电影院门两人一块往西走,走到往北折向焦家庄的小路口时阿香站住了。要分手了,存扣正要和阿香道再见,却看她迟迟疑疑的,迈不开步,拿两个眼睛望他,怯生生的,欲语还休的样子。就问你咋不走呢。阿香红着脸说,路上坟圆多……你……能不能送我一段呀。存扣就笑了:胆小鬼喔。行,我送你一程!

  阿香抿着嘴笑了。头一扭打前面开了路。两人一前一后地走,闷头走,谁也不开腔。就有些尴尬。存扣记得阿香以前不是这样拘谨的,活泼得很,遇到他都扬起笑脸儿打招呼的——只不过那是在高一,秀平还在这吴中的时候。似乎也是打秀平离校去了苏州起,阿香就变得沉默寡言,再听不到她唱歌和疯闹了。想到这里存扣心里不由一阵感动,这小阿香原来也是个性情中人呀。存扣在后面默默看着阿香,娇小玲珑的身体,衣裳合体又整洁,书包像小学生一样斜挎在身上,网兜里放着一点东西还两只手换来换去的,楚楚可怜的样儿,像个……小妹妹呢。他想,两人这么走不讲话不是个事啊,多难过啊。但是跟她说些什么呢。这时他俩来到了那座两板水泥板接着的仄逼的小桥,阿香红着脸,说不敢走,把手伸向存扣,存扣马上牵着她上了桥,侧着身子引着她慢慢地走,看她小心翼翼地一小步一小步移动着向前,忍不住笑话她:这么胆小呀。平时哪个搀你呀。阿香脸更红了,只管低头看脚,不睬他,直到走到头一步跨下土路,才长嘘了一口气。右手却不曾松开。存扣由她牵着,但心里难免有些讶异,等前面一转弯才恍然大悟,原来又到了大公墓了。走到公墓中间阿香紧紧靠着存扣身子,恨不得抱住他膀子。存扣又调侃她,你块块(到处)都这么胆小,我不送你咋回家?阿香轻轻地说,我知道你不会拒绝我的。万一我真拒绝呢。存扣跟着问。阿香听存扣像老是在逗她,眼里就有了顽皮的光,说,我就哭,一哭你就心软了。话甫毕,自己也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存扣也呵呵地笑了。他知道阿香喜欢和他在一起。她在他面前示弱要求保护的样子让存扣感到很新鲜,也很满足。好像在做哥哥哩。

  两个人竟又无话了,沉默着走了一段路。走上一片缓坡,从乱树林间的一条小路钻出来,前面就是阿香那个小村落了。村前的小河浜上横着一座木板桥。青色的炊烟从家家烟囱里冒出来。鸟归林鸡进窠的时候了。麻鸭和白鹅扑扇着翅膀呷呷嘎嘎地上了岸,狗子们从院子里冲出来,撒着欢赶着它们一拽一拽地没命往家跑。大人喊小孩子回家的声音此伏彼起。存扣站住脚,说你家去吧。阿香转过身看存扣的脸,眼波流转,像是要在他脸上认出什么东西。存扣也看着她,微笑了一下:回吧,我要走了。天不早了呢。

  存扣看阿香一步步往村子里走,心里突然潮上了一种说不清的情绪。他叹了一口气,转身走进了林子。

  他不晓得自己为啥要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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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开始练功夫

  这时候随着电影《少林寺》的放映,练功习武成了无数青少年的时尚,这给自小就仰慕侠士英雄而今正处于萎靡中的存扣好像注入了一针兴奋剂。《少林寺》放映期间,存扣利用课余时间和周末,整整看了四场。四场《少林寺》看过,他就加入了“吴窑散打队”。

  教习散打的是镇上一个叫陆桂祥的人,二十八九岁年纪,在棉加厂保卫科上班。他是部队侦察兵出身,精于擒拿格斗,因在部队时和驻地百姓发生误会出手伤了人,被提前退伍了。这人嗜武,回来后仍练功不辍。由于他有真本事,人却和善,江湖义气重,遂成为地方上青年人的偶像,照了面没有不叫一声“祥哥”的。祥哥一次和朋友在端午桥附近“幸福饭店”吃饭,几盅酒下肚后来了情绪,将筷子交于左手,右手并起食中二指朝筷子削去,一双就变成了四截。满屋人看了矫舌不下,高声喝彩,纷纷要求再表演其它功夫,簇拥着他走了出来。祥哥有心走趟拳给大家看看,但见老街逼仄,摊点又多,展转腾挪施展不开,遂对众人说:“还是表演个硬功吧”。他让人去附近工地上搬来红砖,置于地上,一块以手摁断,两块劈而为四,摞至三块时,只见他扎一骑马蹲裆势,吸一口气,大喝一声,拳头砸向红砖,三块砖头竟裂成了十七八块!现场欢呼雷动,路为之堵。祥哥更加抖擞精神,把外罩一脱,只穿一件贴身背心,疙疙瘩瘩的犍子肉在阳光下面鼓突突地,黝黑闪亮。他身子只一蹿,两手两脚搭上饭店凸出来的墙垛,如壁虎般,上夹下蹬,“噌、噌、噌”地上了三楼天台,跟着空中一个鱼跃,蝙蝠般飞身锔住街对面的一根杉木电线杆,蓦地一个倒挂,蹭溜而下,在离地面约两米处停住,折身落地,面不改色。至此,祥哥声名大振,人人都知道他能单掌开石,飞檐走壁,经常有远近好武的青年来巴结他,求他教个一招半式,好在外面显摆。

  《少林寺》的放映掀起了城乡青少年练武的风潮,求教祥哥的人更多了。祥哥就在吴中操场角上开了个小教场,下班后来这儿指点指点。不收钱,但有酒送他照收不误。他不抽烟。他施教很严,又极耐心,全是实用的搏击功夫。小伙子们不怕苦累,练得都不错,两人对抗时缠斗得难分难解,十分好看。

  存扣用塑料壶到庄西的酒坊里打了十斤大麦酒,称了半斤冰糖放了进去,再加上他哥剥晒的桔子皮,嫂子采晒的野枸杞,制成一壶药酒拎到祥哥宿舍里。祥哥非常欢喜,说这是最好的酒,当即就用二两的大盅儿痛饮了一杯,收下了存扣这唯一是在校学生的徒弟。

  存扣初中时自学过一阵武术,有点基本功。本来又是运动健将,身高腿长拳头沉。长期打篮球,球场上的攻防突破与武术中的闪转腾挪大有沟通之处,练起功夫来真是心有灵犀,进步神速。个把月下来竟把那些师兄一个个摆平。祥哥非常喜爱他,说他如果考上军校,在部队里准是一条龙,吃香得很呢。

  存扣练功练得狠。别人拉腿六百个,他要拉到一千。别人蹲马步顶多五分钟,他非要坚持到一刻钟以上。他打沙袋不带手套,打得袋上血迹斑斑都不停手,仿佛不晓得疼。他练功时面孔格外严峻,眼神冷酷,有功夫巨星李小龙的神气。下了晚自修他还要到操场上撑双杠,临睡前再练一组哑铃操。练功给他带来了快乐的痛楚和舒心畅意的疲倦。谁也不知道他藉此来转移对秀平的无尽思念和心中的失落。同时功夫的精进强劲了他的体魄,满足了一个少年许多奇异的幻想。他感到浑身有劲,另一种自信和豪情在他身上产生了。学校球赛时他赤裸着上身,露出健美的肌肉,满场都是他的影子,像一头愤怒的猎豹,防守截击干净利索,带球上篮迅捷无比,如入无人之境,出众的球技和优美的体形再加上英俊冷酷的面孔迷倒了所有的观众,只要球到了他手里,场上就是一片狂热的尖叫。存扣还是这所中学的当然明星。

  练武给存扣带来了好处。心里的阴翳在渐渐散去,学习成绩也在慢慢回升。他本来就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在学习上很有他自己的一套,只是因为秀平的变故扰乱了他正常的心智,使他沉沦迷失了很长一段时日,现在随着心情的好转,他的学习就开始走上正轨。虽然还有些困难,毕竟有好长时间他形同缺课,但自信回来了,这才是最重要的。笑容又开始回到他的脸上,和同学们的交往多了。一切似乎正向良好积极的方向扭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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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他的痛苦女孩看在眼里

  重返校园,熟悉的环境一下子又把存扣带到了昨日的悲情之中。斯人已去,物是人非,熟悉的地方再也见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但存扣又感到秀平的无处不在。女生们结伴从外面走进教室时,他听到夹杂在里面的秀平的笑声;晚自修后坐在罩子灯下学习,他总感觉秀平正端娴地坐在他的对面,下意识抬头看,可是,人呢……夜里他更是枕着秀平的名字入睡,常常梦到她。午夜梦回,脸上常常是湿糊糊一片。

  开学好几天了,秀平的座位还空着。好像大家都有一个愿望,过几天说不定秀平就冷不丁又活泼泼地回到她的座位上来了呢!秀平是活泼泼地离开学校的,她没给同学留下一丁点病象,她留下的都是美丽的音容和回忆。直到现在还有同学不敢相信秀平已经永远地离开了他们,离开了这个世界。是的,太意外了,也太突然了,实在叫人难以置信。

  这时打外地转来一个女生,徐老师暂时把她安排到秀平那个座位上,她扭捏着身子死也不肯。她一定知道了秀平的事情,心里别扭。这让存扣很愤怒,他腾地站起来,拎起书包就跟她换了。冲动中他碰翻了椅子,他由它倒着,让这个讨厌的小眼睛丫头自己去扶吧!坐在秀平的位置上,存扣突然感到心里特别地敦实,他在心里说,秀平,姐,我现在坐你位置上了,我离你更近了,让你天天陪着我学习,去圆我们共同的梦吧。

  但是存扣的学习却遇上了一点麻烦。打上学期秀平去苏州的那天起,存扣的心思就不能专注在学习上了,五十多个日子,他在忧虑烦躁中度日如年,最后却等来了秀平病逝的噩耗。挣着回去参加了期末考试,结果可想而知。他第一次从排名前几滑落到十名之外。班主任把成绩单子给他时连连安慰他,没事没事,不能怪你——下学期会赶上来的。但开学后存扣却感到学习上开始有些磕碰了。上学期那段时间没有学得纯熟,现在都有些衔接不好了哩。开始存扣并不以为然,补一补冲一冲会上去的,可是一路小测验、单元考和月考下来,都不大如意。他就开始慌了。在学习上存扣自小到大可以说没有过失败的经验,他是自负惯了的。这时他就变得敏感多疑起来,常常觉得同学们开始瞧不起他了。郁闷得很。他是一个恪求完美的人,别人越是轻视他(其实是他的主观臆想),他就越要把自己弄得百分之百的好,完美无缺。他在意自己的形象,甚至在班上说话的口气和表情都刻意修饰过;他做作业的板书工整又细致,画分数线甚至玩起了儿时的游戏——用直尺画,无谓地浪费了精力和时间;他打上初中起就有了写日记的习惯,现在他把日记当作文来写,写得稍微不尽人意或是写错了字他就要撕掉重写,一本日记本撕得豁豁拉拉的,都掉页了,一气之下扔进了河里,却晃晃悠悠沉不下去,他就在岸上捡砖头瓦瓣硬把它砸了下去,不意又被人看见了,心里更是沮丧,烦躁得要命。显然现在他的心理出现了失衡和障碍,但是有哪个能帮他疏解呢,他现在啥人都不愿答理,封闭得很。他痛苦极了。

  一天晚自修间存扣独自来到操场。偌大的场地上空无一人,纯净的天空悬一轮皎洁的明月,把它清泠温柔的光辉静静地泻在人间。月光里徘徊的存扣显得格外地无助和孤零。他挨着操场边上一棵大树仰头看天,看那轮月亮,久久地凝视,他就想起了另一个月圆之夜和秀平在这操场上的一段对话来了。

  “存扣,你高三真准备上文科?”

  “嗯哪,——你明知故问呀,你不晓得我想做作家么。”

  “那报哪所大学呢?”

  “复旦。中文系。”他不假思索地说。他曾听庄上一个大学生说过复旦大学中文系如何的了得,就记在了心里。

  “那……我也考复旦。”

  “不要。你跟屁虫哟!”

  “你说的呀!你不要我跟的,你记住!”秀平佯装生气,俏丽的眼睛瞪他。

  “和你说着玩的么……嘻嘻。”存扣摸着头憨笑,“要是真考到一块才好玩哩……”

  两人同时抬头看着那月亮,脸上一片憧憬的光辉。

  可是今天,还是那轮月亮,照耀的却是存扣一个人。思昔抚今,凄凄惶惶,眼泪慢慢从存扣眼里溢出来,他对着那月亮轻轻呼唤:“秀平,我该怎么办呢?”

  开学以来有一个人一直在关注着存扣。当存扣孤苦伶仃地在操场上仰天长叹时,这个人躲在暗处忍不住哭了。

  是阿香。

  阿香好长时间没捞到一次和存扣说上话了。秀平在的时候大家高高兴兴的,做为秀平的“跟屁虫”,阿香当然经常有机会和存扣凑在一起;秀平去了苏州后存扣焦虑得什么似的,什么人也不理,哪个敢上去跟他套个近乎。找骂呀。听到秀平噩耗时已近终考,痛苦得失了常的存扣被哥嫂接回家了,回校参加过考试又立即被他哥哥放船接了回去,等暑假结束后存扣已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呆呆木木冷冷酷酷地让她不敢亲近。阿香是个外表单纯内心却有想法的女孩子,事实上她一直在单恋着存扣,尽管她感到这根本是无望的,但她就是忍不住要爱他。爱一个人是不要理由的。秀平的猝然离世让她震惊和悲恸,她痛哭了好几场。她是真心实意的难过。同学近一年,她和秀平已建立起相当深厚的友谊,由于中间夹着个存扣,她与秀平的关系就带着一种朦胧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里面,像姐妹,像……真的不好说。她爱慕秀平,她的聪明,她的美丽和果敢自信;虽然秀平只比她大一岁,但她依恋秀平身上那种大姐姐的味儿。和秀平在一起总让她感到温暖而安全,这差不多已经是一种姐妹之情了。经过那次演出造成的龃龉,她们的感情却因此更增进了一层,彼此更加理解和体贴,同吃,同玩,连睡觉有时也要在一起。当然,她还爱偷空子做一回“电灯泡”,这大概就存了能和存扣靠近的私心在里面了。秀平死后同宿舍的女生有些害怕,甚至说晚上听到秀平说话呢,怕她作怪,但阿香却一个人睡上了秀平的上床,她很坦然,她满脑子都是秀平的好。

  处于悲伤和思念中的存扣凄苦而迷茫,如一只零落的孤雁。阿香看在眼里,为他心疼和难受。当她看到存扣总不能从失去秀平的阴霾中解脱出来,以至于影响了学习,变得极其焦躁和失落,她更是忧心如焚。她想这时候只有她有理由站出来,以一个女孩子的细腻和温情劝他,帮他,帮他重新站起来,像个存扣。因为她是秀平身边最亲近的人呀。但存扣那孤冷得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又让她心怯,望而却步。她也陷入了焦躁和彷徨,寝食难安。这时候一种大胆得让她心里发抖的念头就产生了,她突然意识到眼下的光景正是秀平姐给她的留白啊,她要去代替秀平姐——只有用爱,像秀平姐,才能让存扣重新振作起来!“存扣……哥!我能让你重新快乐起来吗?”她心潮激荡,满怀深情地轻唤着。她要拿定主意不管不顾地闯入存扣的世界!她心细如发,她美目流转,她在在寻找机会。

  所以刚才存扣晚自修上得好好的突然走出去时,她心里一冲动,也悄悄地出来了。可她不敢让存扣看见她,即便看到存扣仰天苦唤秀平名字时那痛苦的样子,她还是找不到理由上去搭讪他,只能在黑暗中偷偷地流泪。她怨自己,咋就这么没勇气呢,就是上去和他说话了,他也不会吃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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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把她的辫子带在身边

  桂香在家里蹲了几天又要走了。临走的时候她把那人造革新皮包给了存扣,说妈没兴致背这包了,给你到学校装衣裳吧——这几天妈要跟你说的都说掉了,你要好好的,让妈在外面放心。

  存扣把妈送出庄,一直看着妈妈孤清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田野里。

  这次存扣跟妈妈谈了“关亡”的事情。存扣说,妈妈,你就不要在外面做这个生意了。

  妈妈微感诧异地问他,为什么呢,妈妈做得好好的。弄得到钱的。

  存扣说,我晓得弄得到钱,可这……这是假的呀。他差点没把“骗人”这两字说出来。

  妈妈笑了。当然不是真的,妈又不是神仙,哪真的有本事把人家祖宗亡人带上来?都是假的。装的。又说,你看,妈妈这些年弄了多少钱呀,你哥哥结婚,家里翻房子,供你上学……哪样不要花钱;妈妈自己还要余点养老本,不能到时候总向你们伸手啊。自个有了自个好啊。

  存扣真的不好说什么,确实,妈妈这些年来对这个家真是贡献太大了,家里吃的用的没得妈妈的资助哪有这么滋润;在庄上丁家经济起码可以代表中上水平。这不容易。外面风传桂香手上至少有一两万,娶十个媳妇都娶得起。这话存扣信,因为存扣有天夜里醒来亲眼见妈妈悄悄把一迭存单样的东西用油纸包了塞进一个铜壳电筒里,然后移开米瓮蹲在地上捣鼓着什么,第二天存扣趁妈不在时移开米瓮一看,地上的新土被踩得严严实实。这里是妈“藏宝”的地方哩。

  小时候存扣对于妈妈做这个生意并没觉得有什么,吃的穿的都比大部分同学要好,就觉得妈妈有本事,在外面弄到钱,至于怎么弄的钱他倒从没有往深处想。以后他慢慢长大了,就觉得妈妈做这行是不光彩的了,曾有几次想跟妈妈说,又怕她生气,现在因为秀平的变故,这几天娘儿俩知心实意地谈了好多,所以存扣就趁势跟妈妈说了这事。

  桂香是何等聪明灵通的人,知道孩子大了,对她做的行当开始有看法了。她轻言悄语的开导存扣:妈晓得做的这行当捧不上台盘丢我娃儿的脸,可妈做这个十一二年了(在江湖上甚至博得了一点名声呢),停下来做什么呢。再说外头做无本生意的多呢,像相命的,算命的,打卦的,卖草药的,挑牙虫的,哪样是真的,都是先人传下来的糊口的营生呀,从古至今都有人做,只要有人相信,就绝不了……做这生意小来小去,你相信就做,不相信拉倒,不偷不抢算不得违法,大不了说你是迷信活动……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乖乖你没受过穷呀,爹亲娘亲不如钱亲,没钱办不成事呀——你看保国,就是家里穷没得多钱,人蛮好的却打一世光棍,弄出羞煞祖宗的事来,多难为情呀……

  保国想婆娘了想疯了,前些年徐玉兰、王文娟主演的越剧《红楼梦》放映的时候,他四庄八舍地赶着看,据说他连续看了十八场,看到最后里面的很多对白唱段他都熟了,看到最后他痴迷上了里面的“林妹妹”,把贾宝玉骂得混账透顶狗屎烂臭,说林妹妹是贾宝玉这只呆头鹅误死了的,“你不要,给我保国做婆娘唦,我要啊,我要把她维护得像块宝,不要她做,苦给她吃,苦给她玩,只要逗她开心就是秃我二十年阳寿也肯啊,(唱:)‘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庄上人都说他看了电影得了“花痴”了。

  以后他又迷上村东铁工厂里一个才学徒的女伢子,从生产队的桃园里偷最大最红的桃子从女工宿舍的后窗户里扔到那女工的床上,被人家家长知道了拿棍子追着打……再以后他就做出没脸皮的龌龊事来了,有人看见他在场屋里跟母牛“好”,还钻进人家的猪圈里跟老母猪……

  存扣看妈妈絮絮叨叨说这么多,知道她一时三刻是不会转过脑筋来的,更何况她所说的也不是没得一点道理,钱狠啊,乡下人穷怕了,有个啥寻钱的路子说啥也不愿丢啊。所以他嘴张了张,到底没有说什么。他决定暂时先说到这儿,以后有机会再与妈妈沟通吧。他相信妈妈不会把他的意见不当事的,迟早会不做关亡这营生,凭妈妈的聪明能干,她会找到合适的事儿来做的,照样能赚到钱。(这以后是要着墨的)

  但是妈妈没有结束谈话的意思,她又说的一段话让存扣觉得妈妈真是又坏(含褒义,聪明,机智)又可爱。她的意思是存扣现在还上中学,两年后考得上考不上还难说,考不上的话学手艺找工作寻人结婚都要钱,妈妈这关亡就还得做;当然了,如果我儿考上大学了,吃公家饭住公家分的房子,那妈妈就不需要做这营生了——我也怕丢儿的脸呢,妈就改做正行了,赚多赚少也里没负担了……

  存扣说,行,妈,你放心,我考得上的——你说的话要保证哦。

  桂香说,妈保证。

  开学前存扣整理行李,把换身衣服叠得板板齐齐地放在妈妈给他的新皮包里。拉上拉链,总觉得还有件东西没捎上,想得头痛总是想不起来,心里草草的,十分地不好过。他的目光在房间里逡巡,当他目光落到站柜顶上的大木箱时,他的心里陡然一亮——秀平的辫子!

  他踩着椅子上去启开箱子,从旮旯间捧出那个方巾包,抖抖地小心地打开,一股秀平的熟悉气味让他差点眩晕过去。他把油黑漆亮重甸甸大辫子捧在手里嗅了又嗅,贴在自己的脸蛋上反复摩挲,辫梢儿撩得他痒痒的,他的眼前就仿佛看到了秀平顽皮的模样,他的眼泪就出来了,嘴里就喊出一句:“秀平,姐,我想你呀……”

  他把辫子小心放回了木箱。辫子带在身边,他没法上学,他是知道的。

  反正每周都会回来。回来看一回辫子。对着辫子说话就是和秀平谈家常。他是这么认为的。

  于是他的心里就涌出一丝安慰来了。人还没走,就有了某种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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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母亲忆往事

  晚上桂香照例睡在存扣的床上。上五年级时存扣开始独睡,睡在妈妈的东房里。妈妈一年到头在外面的多,回来一趟三天五天,顶多十天半个月,没必要另外支床了,都是和存扣打伙儿睡。虽然存扣已经十七岁了,可在妈妈眼里总是个伢子,有啥要紧。娘儿俩正好贴心知己地唠家常呢。春上秀平知道了存扣还和妈妈睡,就嘻笑存扣是个“惯宝宝”,“靠娘生”,长不大,这么大人了还睡妈妈旁边,把存扣说成个大红脸。桂香说这要啥紧,别看他大呆个子,一天不结婚都是个娃娃——等结婚了,成大人了,我就让出来了。说着盯着秀平咪咪笑。“姨娘你坏吔——”这回可轮到秀平成大红脸了,桂香正抽着烟,笑得咳咳的。

  从秀平墓地回来,存扣又陷入了悲伤的苦情之中。洗过澡,坐在院子里勉强吃了碗烫饭,就钻进了房间,往蚊账里一拱。灯也不开,黑暗里躺着。跟着妈妈就过来了,拉亮灯,上铺坐在孩子旁边。一时间也没有话跟存扣说,只是为他打着扇子。存扣泪水就慢慢地潮上眼眶,赶紧把身子侧向铺里头。

  桂香一扇一扇为存扣扇着风,看着儿子委顿伤心的样子,心里是翻江倒海百感交集。人生真是无常,黄泉路上无老少,做梦也想不到秀平得病死呀。多好的姑娘啊,活蹦乱跳的,说没得就没得了。这一闷棍可把存扣打懵了。自己养的自己晓得,俺存扣打小就是个懂情识义的人。有一个情景桂香老记得,那时存扣才十岁,有天晚上醒来发现他还在灯下捧着本大书看,脸上眼泪沽沽的。大书是借的光棍保国的,存扣和保国很亲热,主要是哄他肯借书给他看。一本一本地借。桂香就问,乖乖,你看书哭什啥?存扣抽抽噎噎地答她:书里的人死了,好人死了。他在为书里的人伤心哩。现在存扣没了最亲爱的的秀平能不这样吗,两个好乖乖眼看都要订亲了呀。

  桂香就想,这孩子是自己的真种呢。桂香也是个知情识意的人呀。她的思绪就往自己身上扯了。她想起了存扣的死鬼爸爸。

  那年她才十二岁,经常在大河口的“花子坟”那儿放牛。有天小伙伴们都游到对岸果园偷梨去了,留她一个人独自守着,哪晓得有一条牤牛和她家的牛顶了起来。两条牛眼珠子通红,犄角碰得格格响,她吓坏了,可周围一个人也看不到,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呀,只有哇哇大哭的份了。哭声惊觉了远处划着船在河坡下埋头刳牛草的年青人,忙把船划过来,跳上岸一看,点了个草把子往两条牛中间一丢,两个畜生马上就颠颠地跑开了,各吃各的草,好像啥事没发生似的。多神奇呀,小桂香马上破涕为笑了。年青人从船头上的青草里摸出一个青皮香瓜,亲切地刮了她一个鼻子就上船走了。从此这个年青人的美好影像就留存在桂香的记忆里,直到她长成十七岁的大姑娘时才在一次偶然巧合的机缘中得知了这个年青人的家事,知道他叫丁宝昌,顾庄的,父亲死得早,跟一个瞎妈妈相依为命,从小就做牛倌了,样样农活拿得起,是一把好做脚;人是仪表堂堂,但因为家底太穷,二十七了还寻不到婆娘。当时的桂香一朵花正在开头上,上门说亲做媒的人踏破了门槛,可她最终还是跟了宝昌。——十二岁时那次神奇美好的一面日后竟成全了一桩姻缘!十八岁出的阁,丁家穷得只剩一张小桌子几张爬爬凳,连张囫囵床都没有,所有的结婚用品都是借的,过了三朝就还给了人家。桂香把耳环和手镯往下除的时候哭了——都还没戴得热呀!宝昌把她搂在怀里,也哭得抽抽的,发誓一辈子对她好,要对得起她,就是做死了也要把这个烂包样的穷家过好了,富旺起来。婚后宝昌什么重活也舍不得让桂香做,宠她,让她,把她真当个嫡亲的小妹妹呵着。桂香却也不是懒人,两个互相帮衬着把日子往高处走……想不到恩爱的日子没能到白头,存扣五岁那年宝昌在水田里耕作,踩上一根带锈的棺材钉,竟得了破伤风送了命,铁打的身坯儿呀,说没就没了……

  桂香才三十三就成了“半边人”。三年孝还没除,就有不少人劝她可以考虑“往前走一步”了,重新跟个人组个整家。桂香总是坚决摇头。在她心里没有比宝昌更好的人了,她把宝昌揣在心窝里过日子,根本容不得别人。再说了,要是找个不成器的后老子委屈了孩子咋办,打死了都不能干!一直到如今……好在两个孩子都聪明百巧人模人样的不落似人家,大的已经了手了,养的又是儿子,丁家香火有得续了,存扣更是百人见了百人夸,人品学习通庄难找第二个,是祖宗亡人是宝昌在下面护佑着呢。桂香真是睡着了笑醒了,在外面赚钱浑身是劲啊。

  不曾想这小二子又自己相中了百样好的秀平姑娘,更是好上加好喜上加喜了,谁料到会出这样的大祸!没了亲人的痛苦穿心戳胆哪,桂香哪能不晓得。大人都要好长时间才能还过神来,何况一个十七岁的孩子!她这时真怕存扣受不了这个变故一再消沉下去,影响身体,影响性格,影响学习。下半年就上高二了,关键呐。现在的存扣就像进了春的冬小麦一样,分了岔拔了节结了大穗头,眼看着丰收有望了,可不能一场风雨就把它打蔫了呀。她这个做妈妈必须赶快和儿子好好交心,劝解他想通达了,平静下来,振作起来,决不能把坏情绪带到开学以后呀。

  “儿呀,人死不能复生,你要多想开些啊。”桂香这样开了腔。下午在墓地哭狠了,她的嗓子还有点发嘎。轻轻清了清喉咙。

  “你难过妈妈也难过,大家都难过。在玲宝店那块妈妈听到这凶信就像当头挨了一闷棍呀,恨不得瘫在地上……我哪晓得兴致勃勃地赶家来哭丧的唦!我是赶家来和两个乖乖……订亲的呀!”桂香哽咽了。

  存扣不吱声。眼泪顺着鼻梁往下流,滴在凉枕上。止不住,半边脸都濡湿了。

  “妈妈是过来人,哪能不晓得你的苦楚呢,你爸爸出事比秀平还快呀,铁打的人啊,没得两天就走了,把你妈妈撂到白地上……妈妈比你还难过呀……但是,妈妈总不能跟你爸走唦,还要把你和你哥哥两个乖乖领起来唦,妈妈揩揩眼泪又撑起来呀,心里再苦也要往前过呀……妈妈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呀……你又不是不晓得……指望什么呢……”桂香说不下去了,吸抽着鼻子,摆下扇子,捋汗衫揩眼泪。

  听妈妈哭了,存扣眼泪直滚,一翻身抱住妈的腿,嘎着嗓子哭道:“妈妈,我怎这样命苦的呐……”

  桂香低下头,摸着存扣的脸:“不是命。你是学生,咋还相信命呢。是折皱,是磨。一个人从小到大,到站到社会上,都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啊,想都想不到的难啊。你挺过去了,你就成人了,成材了,活得响当当格铮铮的了,旁人都要敬佩你,你说话做事都叫得响。你挺不过去,你就成了蔫儿,一辈子受人瞧不起,没得出头之日。哪个不想顺顺当当的、要折皱、要受磨?可没有办法,不是你想要就要的……”

  “可秀平咋就要受这么大的磨呢,把命都磨没了,她这么好……妈妈,为什么不这么磨我,我愿意替他得病替他去死……”存扣泪如雨下,悲恸地喊道。

  桂香惊得把存扣头紧紧搂在怀里:“快莫这么说,别瞎说!你有个三长两短妈妈就也活不成了呀乖乖……不准再这样想,啊?”

  存扣只是哭。多少年不睡在妈的肚子上了,闻到妈妈身上熟悉的温暖的味道,存扣娇怜得像回到了童年。在妈妈的怀里,他尽着心意淌眼泪。只有这样,他心里才好过些。

  “妈妈,我晓得你要和我说什么,”好长时间,存扣睁着迷濛的眼睛看着妈妈,说,“我晓得你怕我消沉下去,想不开,影响上学。”

  妈妈望着他使劲地点头。

  “妈妈,你不要担心,我不会的,我开学了会好好学的。我不能把成绩弄掉下来,我掉下来对不起秀平。她会伤心的……”说着说着,鼻子又发酸,硬用力忍住。

  “这才是我的好乖乖呀,我儿明理呐……”妈妈跟着直说,却又有泪出来了。这是宽慰的泪。

  “妈妈,我热,你跟我扇风。”

  “好,乖乖,我跟你扇。”

  “妈妈,我要你唱小时候教我的《扇风歌》。”

  “好,乖乖,妈妈唱。”

  一把扇子七寸长,一人扇风二人凉。

  松呀,嘣呀。

  呀呀子沁,月照花墙,——照到我乖宝宝小儿郎呀!

  “妈妈,好听。我还要和你唱《牵磨牵磨拐拐》。”

  “好,乖乖,妈妈和你唱。”

  妈妈:牵磨牵磨拐拐。

  存扣:宝宝要吃奶奶。

  妈妈:牵磨牵磨拐拐。

  存扣:宝宝要吃粑粑。

  妈妈:吃一半,留一半,留给哪个吃呢?

  存扣:留给猫儿吃。

  妈妈:猫儿呢?

  存扣:猫儿爬上树了。

  妈妈:树呢?

  存扣:树被砍成柴了。

  妈妈:柴呢?

  存扣:柴被烧成灰了。

  妈妈:灰呢?

  存扣:灰被垩了菜了。

  妈妈:菜呢?

  存扣:菜被鸡吃掉了。

  妈妈:鸡呢?

  存扣:鸡到河边喝水了。

  妈妈:捞鱼的,存扣:摸虾的,妈妈、存扣:请你替我吆一下鸡,吆嘘吆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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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去她的墓前拜祭

  桂香从外面回来了。关亡船还在盐城,她是坐轮船赶回来的。

  她是专门赶回来和存扣订亲的。春上说好了的。暑假间宽裕,办起事来逸逸当当。

  她风尘仆仆,满脸喜气。她挎着新买的黑色人造革大挎包,包下角站着一溜儿高高低低的上海高楼大厦。为啥说是上海的高楼大厦,而不是别的地方的?因为有“上海”两个字写在旁边嘛。啥东西都是上海货好哟!这挎包背在桂香身上,那神气就像是位国营厂的女采购员,哪像是个跑江湖的关亡婆。挎包鼓鼓囊囊的,不知塞的从外面带回来的什么好东西哩。

  她过了豆腐桥走到玲宝家的小店门口时,看到好些坐闲的人都侧过头看她,眼神儿有些怪异。她想肯定身上这挎包过于兴时了,人家心里说不定都说她“装洋”哩。她停下来与他们打起了招呼,从兜里掏出纸烟来。正在柜台里整货的玲宝回过头马上咋乎起来:“哎哟喂桂香啊,你咋个才回来?你家出事了呀!”

  “什哩呀?出、出什事了呀?”桂香分烟的手僵住了。堆在脸上的笑也僵住了。

  “不是你家出事了,是你亲家家出事了,——秀平死了哩!”

  “你嚼蛆……”一包烟撒在地上。桂香顿时站不住,手摸住额头软软地要往下倒。众人连忙扶住。玲宝倒出碗水来,等她气稳了些把事情概要地告诉了她。“想不到啊,哪个也想不到。”“你也不要太难过,好在还没有做仪式。”“唉,你家来太迟了,都烧三七了哩。”“家来早也没得用,又望不到人,盒子捧回来的。”……一众人簇住她,唏嘘着劝她。

  桂香眼睛定定地,突然往起一站,拎起柜台上一捆毛苍纸(冥纸)跌跌歪歪地往东走,才走几步,悲恸的嚎丧就在街巷里响起来了:“我的秀平乖乖肉哎~~~,我伤心的乖乖哎~~~,我苦命的乖乖哎~~~”

  秀平的新坟在公墓北首,靠河边。公墓四面接水,只一条不宽的土坝连着大田这头。像座孤岛。河坡上密生着无主的芦苇,屏幛似地立着,油油的深绿。河岸和墓地间栽着柳,杨槐,苦楝树。树下面上百个坟圆高高低低,错错挨挨。蒿草长得很发旺,半人高,淹没了歪歪倒倒的墓碑。秀平的墓尚未圆坟,矮塌塌的,晒得格崩崩的土圪垃间插着的纸幡已掉了色,在风中吹得簌籁的响。

  桂香瘫坐在秀平坟下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边哭边说落,数来宝似的。春节间她硬把秀平留了一宿——叫存扣去和马锁睡——和秀平睡了一晚,就说了一晚,七长八短地说,说到乐处把秀平笑得咯咯的,说到深处把秀平羞得脸上又红又热,末了还要和秀平睡一头。都像母女了。天不亮就精神抖擞地起来弄早茶给秀平吃——秀平还在床上做着甜梦哩。又都像待媳妇了!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满心喜爱的秀平娃娃才离了几个月就得绝症撒手走了,做梦想不到自己兴致勃勃地赶回来居然是为了哭丧的。——“你才十八岁呐,乖乖!你花朵朵的呀,乖乖!你咋舍得走的呀,乖乖!你把存扣撂下来你咋忍心的呐,乖乖!……”她呼天抢地,双手拍得黄土起了烟。

  跌跌撞撞赶过来的来娣坐在旁边抱住她呜咽着,白头发在风中乱飞。她悲苦的眼里已没有了泪,她的泪早流干了。“亲家母!亲家母啊!”她悲怆地摇着桂香,不会说别的了。

  存根和月红也站在一边。妈妈没哭出庄就有孩子飞奔到家里报告消息了,他们马上和存扣赶出来,月红挎包,存根拎纸,存扣扶着妈妈,一起来到了埋着秀平骨灰盒的墓地。

  ——没有劝妈妈,让妈妈哭掉了才好过呀。

  存扣这时倒没有哭,面孔寂然。他在一边烧着纸。一张一张地递进火里,很细致,很专注。火焰燎得他脸上生疼,头上脸上都是汗。汗流进眼睛里,眼睛挤一挤;流到嘴边,咂咂嘴把它咽了。“秀平,我来给你烧钱了……”他在心里喊到。火苗直蹿。他盯着火苗看。火苗里有什么,有她盈盈的笑脸吗……突然一阵旋风把那纸钱灰圈起来,绕着秀平的坟不停地转,越转越快。有几张烧了一半的纸钱吹到了别家的坟圆上,他惊兔样站起来奔过去抢到手上,重新摆回火堆里,闷声嚷了句:“这是秀平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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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生活乱套了

  放假七八天了,存扣一直是昏昏噩噩的。白天是那么的长而沉闷,他枯坐在房间里,掩着门,闭着窗,在昏昧中一坐就是几小时;午觉睡个不够,睡了醒,醒了睡,懒得往起爬。生活中所有可以产生激情的东西好像都离他远去了,唯一能让他认真做的就是对秀平一遍又一遍地怀想。他俩在一起时的哪怕是最微小的细节都被他极其耐心地从记忆里抠了出来,对秀平的回忆甚至追溯到上一年级时的童稚时代,虽然对他来说是很“久远”的了,但那些零碎的影像他却弥足珍贵,把它在头脑中按着顺序归拢。白天居然就这么悄悄打发了。他回忆得异常专注,以至常常走入幻觉之中,看得到秀平的各种影像,似乎伸手可以触及:走路,说话,生气,笑和撒娇……到了夜间,他甚至经常听到秀平的声息,一声呢喃,一声叹息,抑或,蓦地一声巧笑。像是躲在哪旮旯里,正忽悠着眼睛,幽怨地瞅他;或顽皮地看他,浅浅的梨涡,洁白的糯米牙,揪着那只独辫儿,笑脸如花……存扣在黑暗里睁大眼睛,四处张望,耳朵支愣着听。但一切归于岑寂。只听见外面夜风路过时树叶挤搡的碎屑的声音;有夏虫有一搭没一搭的啾鸣。 但存扣确信秀平肯定在附近,在米缸那边,在屋顶上,甚至就蜷在他的床里头……存扣急死了!有一次屋顶真的哗啦响了一下,他立刻就拗起身,冲房梁急切地唤出声来:“秀平,你下来呀!你下来呀……”可秀平不下来。秀平不睬他。他伤心极了:我做错了什么,你不要我……呜呜地哭到半夜。

  存扣想七想八的都想昏了头,居然蹦出这样一个念头:如果他不与秀平好说不定她还不会得白血病呢——这保不定啊。这个念头让他出了一身冷汗。身子都抖起来了。他真的就陷入了沉重的痛悔之中。心想如果不是和秀平相爱,她过她的暑假,而他呢,必然还像以前一样,做做作业,和同学下河摸河蚌,钓鱼和铺虾,去顾中操场练球,一起去外庄看电影…… 末了,还要到外婆、舅舅家的村子蹲上几天。那几多好呢。开学后各人做各人的同学,要好的话等到毕业后也不迟啊,为什么要抢在前头好呢?这怪念头整整折磨了他一天一夜才得以释然。

  存扣又痛彻地想:如果秀平不得病,那这个暑假肯定是我俩最快乐的假期啊。两个人的关系庄上人都知道了,妈妈准备在暑假请上几桌酒为他俩把婚正式订下来,以后来往就逸当了。也热闹些。那该是什么景象呢?请酒,放鞭炮,一起上东台替秀平买衣裳,妈妈打耳环打镯子给秀平,被秀平妈带家里去过,晚上还可以睡在秀平家——当然是和秀平大哥睡了,大哥不在家自己独睡也成啊,秀平晚上会陪他聊到好长时间呢,还会偷偷……早上没起来岳母就把带溏生的荷包蛋端到床头……你家里蹲蹲,我家里蹲蹲,一起做作业,一起喂猪食,赶鹅,牵羊出去吃草。——我下河用提罾捞鱼虾也要秀平拎个鱼篓在岸上跟着。怕太阳把皮晒黑了?没事没事,弄个洋伞打着。不行?怕人家说你打伞装洋?没事没事,可以戴草帽呀,还可以买一顶城里人爱戴的那种太阳帽,雪白的,长舌子,戴到你头上肯定好看极了。你要家去?要躺在堂屋里吹电风?不准!不准懒!你不在岸上走鱼虾不肯进网哩,我要拿你作饵哩!嘻嘻,你骂我嘴贫?是真的哩,谁教你漂亮哩……存扣想到这里的时候忍不住嘎地笑出声来了。等还过神来,心里是一片空洞和凄凉。

  现在存扣多年养成的学习和生活习惯全都乱了套。白天他也把暑假作业拿出来做做,看点书,可是没有任何计划和章法,有疑惑的题目不愿去深想,没有了以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冲动,瞎做,纯粹是在糊差。天一黑就上铺,躺在凉席上七想八想。他不出去乘凉,自己院子里也不。往往到了深夜都无法成眠,抱个“红灯”牌收音机东调西调地听,直到听累了,迷糊了,才沉沉睡去。早上睡到太阳老高才懒洋洋起床,有时候洗脸都免了。他没有出去散散心的念想,整天价呆在房间里,不修边幅,头发乱蓬蓬的,脸上闷出病态的白,两撇胡子生出来,也不刮,任它长着。

  存根和月红看存扣这样子心里很不好过,晓得两个孩子相爱得太深,也不好多劝些什么;又怕他给闷出病来,就悄悄带信给外婆,要她带存扣到王家庄过上一些日子,说不定会好些。外婆来了,舅舅也来了,劝了半天才把他劝走。到了外婆庄上他还是落落寡欢,并不和那里的孩子一块玩,总是一个人钻进村前大鱼塘的芦柴窝里钓龙虾。有一天吃中饭时舅母带来一个名字叫爱香的女孩儿来玩,夸这妮子是多么乖巧懂事;那女孩儿也红个脸偷偷拿眼睃他。存听很生气,在饭桌上竭力忍着,吃过饭等那女孩一走,他就要收拾东西回去,什么人也劝不住,弄得舅母尴尴尬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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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她死了,天塌了

  在期末考试前一个礼拜,传来了秀平病逝的凶讯。

  五十几天时间,秀平妈和大勇几乎用尽了所有的积蓄,以及借的、化缘来的钱和捐款,但终于没能挽回秀平的生命。

  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就这样黯然离开了人世。

  带着她的理想她的爱情她的遗憾香消玉殒。

  她走时活蹦乱跳地上船的。她回来时是她老母亲手上的一个盒子。

  据说她死得很安详。她是在睡中去的。死的当天晚上,她对姐姐说,如果这世上没有癌症多好,没有白血病多好。她说,人为什么要死呢?

  她又说她不怕死,她就是舍不得存扣。他一个人在家里怎么办。

  她对姐姐说,她也不遗憾了,她已爱过。说这话时她还笑了,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些羞红,妩媚极了。

  她抚住自己的心口说,好在爱得早;好在有存扣。说这话时她把头扭向窗外,想着,笑着,心思飞回了故乡。

  她说,要是还能见一面存扣多好……她用一只手摸摸自己的头“呀”了一声:不能呀,我的辫子已剪掉了,我头上已没有头发了,丑哩。姐呀,我死后,你把我辫子给一条存扣,他最喜欢玩我的辫子了……我不在了,就让我辫子陪他……

  秀琴抓住妹妹的手哽咽着,说妹妹你不要呆想,你会好的……秀华有些恍惚了,盯着姐姐念叨,我会好的,我一定会好的……我要睡觉了,姐姐……

  半夜里秀平咽的气。脸上很平静,睡着似地,只是眼梢吊着一颗泪,像凝着一颗冰冷的珍珠。

  存扣的天塌了!

  他整天不去上课,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宿舍里躺着。眼泪把枕巾淋得精湿,清水鼻涕弄得被单头和衬衫上到处都是。到最后哭不动了,就瞪着空洞的双眼盯着屋顶看。同学们轮番劝他,没用;徐老师来劝他,没反应;校长主任也来了,他还是动都不动。校长说,这不行,要出事的,赶快带他家长来。

  电话打到顾庄,存根和月红找了挂桨船临夜赶了过来。存扣听到哥哥和嫂嫂急切的呼唤声,扭过头来,双泪长流。存根扶存扣坐起来,存扣在哥哥怀里哭得浑身直抖。好不容易把他劝住了,他却掀开被子下了地,趿着鞋子要往外跑,说:“我不上了!我要回家!我要望秀平!”

  校长和徐老师商量了一下,对存根说,这样吧,你们就先把存扣带家去,后天正好是星期天——让孩子平静两天。*存扣到了家里还是一天到晚躺在床上。想想哭哭,想想哭哭。他不相信秀平就这样没了,以后就看不到她了。他不相信!秀平从学校大门口上船时还是好好的呀,他姐夫不来接秀平上苏州说不定秀平还不要紧呢,一接就把人接没了,他就骂起大勇来,说是他咒的!他也骂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在被单中猛掐大腿,他怪自己没有及时和秀平上医院看,太大意了,太粗心了,太不把秀平当事了!——要是早点看肯定能看好的呀!他悔得泪如泉涌!哭着哭着,他还骂秀平,骂她狠心,不要他了,把他一个人丢在这世上想她,活受罪呀!没有你我可怎么活?!我活了还有啥意思?!你不是说要死一齐死的吗?!可我现在还活着,你倒死了,你咋这样说话不算数的呢?!还有你在医院里为什么不跟我写信呢,你是怕我担心怕我难过怕我影响学习吗?你真呆呀,你以为你不写信我就不担心不害怕不难过了吗?你就以为我不影响学习了吗?告诉你,我影响了,这次月考我就考砸了,嘿嘿,气死你,谁让你不要我了,谁让你……死……了呢!存扣在床上睡睡醒醒,醒了就哭,哭哭说说,骂骂咧咧,两眼白痴白痴地盯着房梁看,可把家里人吓坏了!小俊杰以为叔叔疯掉了,不敢近他床前。存根晚上和他睡,把他睡在床里头,夜里下床撒尿都跟着,一夜醒来好几次,就是怕他想不开,去做呆事。白天存根和月红轮流陪住他,拿话劝他。月红把他当病人待,买来京果粉泡给他吃,还特地杀了一只芦花鸡炖了,只把他一个人吃,他都没得眼向。左邻右舍的叔婶们都来劝他;鸭奶奶上水码头洗菜跌坏了腿,还捣着个拐捧硬挣着过来乖乖长乖乖短地说了半宿。他除了哭,就是沉默。星期天过去了,星期一他还是没有走的意思,眼睁睁过几天就期终考试了,存根和月红急得没辙,又不能发火,在院里团团转。

  这时秀平妈来了。经过这场变故,她本来有点花白的头发全白了。她一跨进院门就“存扣乖乖呀!”“存扣乖乖呀!”地哭叫着。当她来到存扣床头时,存扣喊了一声:“妈!”就抱着她大哭起来。秀平在世时存扣当着面没好意思喊过一声“妈”,都是以“婶妈”相称,只在和秀平单独时才妈呀妈的称呼。而秀平当着桂香面也总是称“姨娘”。现在秀平不在了,存扣却哭着喊“妈”了。邻居听到哭喊声都过来了,挤挤的一房间。存扣哭着喊:“妈呀,秀平不在了你一个人在家怎么弄啊!妈呀,你老了我养你呀!”一屋的人都抹眼泪,说存扣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秀平妈哭着说:“好乖乖,有你这句话秀平死得闭眼啊,是我家秀平没得福啊,乖乖!”她从怀里掏出个包包,那包裹的蓝方巾正是存扣陪秀平在县城买的那条。刚刚解开扎的布条儿,一条粗大的辫子蛇似地从包里挣了出来,在被单面子上活泼泼的游动。秀平妈手抖抖地捧着那根辫子,把它拿到鼻子下面狠着劲闻,喊着“我的秀平乖乖啊”,告诉存扣是秀平死前叮嘱过要交到他手上的,是一进医院就剪下来的,当时“秀平乖乖是多舍不得啊,攒了十几年了呀”。存扣双手接过辫子贴在脸上又是恸哭不已。秀平妈说,乖乖儿,你不能再哭,你哭伤了身子秀平在底下跳脚呢!你要去上学,你上出息了秀平才会高兴……你要去上学。

  第二天,存扣终于从床上挣起来,病歪歪地在院子里洗脸刷牙。他要回吴中了。不管好歹,要把期末考试考下子呀。存根怕他在路上触景生情受不了,特为又弄了挂桨船送他去,等考试结束再去带他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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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恋人得白血病

  秀平走得太仓猝,说走就走,这让存扣难受,心里像被掏空了似的。十分的不适应。上课时前面座位空着,晚自修后伴着孤灯,不用再拼课桌了;课后校园里到处热热闹闹的,但是看不见秀平的身影,听不到了她的笑语。两人一起时还没觉有啥特别的,这刚一走立马就感觉出来了,才两天不见就觉得分了几个月似的,心里慌,寂寞,空虚,焦急,恨不得拔脚往苏州跑。想不到思念人也会这么难过!星期六回家,一个人在路上走,可怜巴巴的,路越走越远,往常和秀平一块走,说说笑笑的,十里路不费事就走完了。

  就这样苦捱了五六天,存扣在焦虑和思念中度日如年,最后竟有点心怀惴惴了:秀平不会得啥大病吧?一天自习课时他无意间抬头,看见徐老师正瞅着他,眼神中明显的忧虑,意味深长的样子,他心里就不由咯噔跳了一下,格外烦燥起来。他把手伸进浓密的头发中乱抓乱挠,课本上竟掉下许多断头发和头皮屑来。

  终于,那天早上,早读课时,徐老师从外面慢慢走进来,站在讲台后面半晌没言语。教室里读书声由密到疏,渐渐稀落,最后全停了下来。徐老师脸上有些木呆木呆的,眉头间藏着不安和忧戚,他低沉着声音对大家说:“告诉大家一个不好的消息,我们秀平同学得了白血病……我昨天晚上接的她姐夫从苏州打来的电话。”

  大伙儿惊呆了。一时间教室里鸦雀无声,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大家的心都揪紧了,谁都知道得这种病的后果。几个女生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徐老师说大家也别太着急,秀平同学的病好在发现得早,会治好的……我本不想告诉大家,但迟早都会知道,想想还是告诉你们的好……

  不知为什么,今天早上存扣起床后心烦意乱,眼皮跳得厉害;当他看到徐老师从外面沉着个脸进来,一颗心就没来由地狂跳起来。当老师说出那句话时,他觉得头皮都炸起来了,人要往起蹦,脑中顿时一片空白!以后老师说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见,只是张着嘴目瞪口呆地坐在那儿,像尊泥菩萨。直到徐老师走过来把手摆在他肩膀上,他茫然地拨过头看老师的脸,老师的嘴在翕动着,不知在说些什么,他懵懵懂懂地站起来,脚一蹭一蹭地往外走,徐老师在后面叫他,他浑然听不见,到外面走了几步,竟蓦然像疯了似地向操场外面奔去。

  存扣是往操场围墙外的大汪塘那边奔的,这地方全是杂树,塘中的芦柴长得丈把高,很隐蔽,也很安静,是存扣经常来读书的地方。以后秀平也陪他来过几次,有两块包着报纸的红砖还好好的在墙根下,那是他们用来垫屁股的。存扣走到那儿,腿一软就坐在地上,两条腿摊着,眼泪哗哗地流。

  同学们找到存扣时都吓了一跳:他的头蓬糟糟的,满脸泪痕,头仰搁在围墙上,两眼空洞地盯着天空,一动不动,像痴了似的。

  星期六那天傍晚,月红正在院子里剥豆,看见存扣梦游似地从门外进来了,忙站起来去接他手里的咸菜瓶儿。还有小半瓶没吃掉,瓶口没扭紧,咸菜汤泼泼洒洒的,弄得裤脚上都是。存扣望望月红,叫了一声“嫂”就低头在她肩上呜呜哭开了。月红忙扶着他的臂,连连说:“别哭,存扣,别哭,弟!”又大声朝西屋喊:“存根!存根!”

  存根从西屋出来,存扣又叫着“哥”朝存根哭,越哭越大声。存根把他扶进屋,他一拧身钻进房里,趴在床上被窝上哭。

  月红和存根跟进来站着,等存扣抽抽噎噎小了声时劝他:我们都知道了。想不到,真是想不到。过年时在这里跳雀儿似的,咋就得了这种病呢。你别急,她人小抗得住,发现得还算早,会看好的。就是费钱,听说在化疗,一个疗程就上千,她妈把替她攒的嫁妆钱都带走了。亏得有个姐姐,她姐夫把厂子里的钱都拿出来用了,说钱再不够就各庄化缘,非得把秀平治好。存扣哽咽着问我家化多少啊。月红没吱声;存扣狠着声音说,兄弟你放心,万一真化缘了哥哥起码出一千,权当哥嫂先为你们订亲用的。月红说那是,她家里人来了我们肯定是要把钱的,虽说这孩子还没和咱家存扣有啥正式仪式,可我心里早把她当自家人了。说着也伤心起来,用手擤鼻子。存根说,就是妈在家里也不会反对的,说不定还……

  大勇果然从苏州回来化缘了,胡子巴喳的,人是瘦脱了一壳。庄上人见了没有不感叹的:一个做姐夫的能这样真是少见啊。秀平大哥也一瘸一跛地跟在后面,他进城修鞋了,身上也沾了些洋气,穿着一套皱巴巴的西装,一看就知道是地摊货。化到哪家门口都没得空手,无论如何,都要凑个五块十块的给他们,顶多的人家有给六十的。大勇叫舅大哥一笔笔记上,日后有钱了一一还上。乡下人淳朴,不许他们记,说只恨自己拿不出多来,“如果秀平能治好了,就阿弥陀佛了”。那天大勇又到吴中来找徐老师和戴校长,老师们看一个大男人在办公室里哭得眼泪鼻涕的,都唏嘘不已,眼窝浅的女教师陪着掉眼泪。戴校长动了感情,当即拍板:发动全校师生捐款,尽最大力量抢救秀平同学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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