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世者的绝唱——读《雅典的泰门》

泰门死了,带着对全人类的憎恨。
  在他的墓石上留下了这样的一首诗:
    残魂不可招,
    空剩臭皮囊;
    莫问其中谁:
    疫吞满路狼!
    生憎举世人,
    殁葬海之漘;
    悠悠行路者,
    速去毋相溷!
  滚滚红尘中已经再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事物,他临终唯一的愿望就是全人类随着他一同毁灭。
  泰门之死在于他再也无法面对这样一个人世,这个他曾经对之赤诚相见的人间。他无法在这个世界里继续苟延残喘哪怕一分一秒,无论过得富裕或者贫穷、尊贵或者卑贱——他流浪时发现的大批黄金本来带给了他这种选择的可能性。
  临终的泰门变成了比犬儒主义者更加愤世的狂人,连一向性情乖戾、厌恶人类的哲学家艾帕曼特斯在他面前也显得相形见绌。诚然,如艾帕曼特斯所说,泰门性格的巨变一部分是“因为运命的转移而发生的懦怯的忧郁”,但最终原因还是缘于对人类之恶的洞悉。这种透彻的洞悉令他绝望到了极点、失望到了极致。清醒警觉的状态比昏昏噩噩更加惨酷逼人,揭开世态帷幕后的真相需要巨大的勇气和承受力。
  泰门不具备这种承受力,所以他注定要死。
  泰门是赤子,是不带一点心机的婴儿,在他的眼中雅典曾经是那么美好,周围的每个人都友善亲切得如同天使。那时他唯一的遗憾也充满了理想主义:“我常常希望我自己再贫穷一些,那么我一定可以格外跟你们亲近一些。天生下我们来,就是要我们乐善好施;什么东西比我们朋友的财产更适宜于被称为我们自己的呢?啊!能够有这么许多人像自己的兄弟一样,彼此支配着各人的财产,这是一件多么可贵的乐事!”
  可惜在这个薄情的世界里,慷慨并不是情谊的敲门砖,乐善好施也未必能每每结出善果——泰门终于明白了过来,于是人类虚伪冷酷的本性对这个乌托邦者变成了一杯穿肠腐骨的剧毒鸩酒。
  如果泰门曾经生存得不是那么理想浪漫、不是那么倚仗他人的善良,哪怕早明白一点点世易时移的简单运作规律,结局也一定会不同。
  泰门可怜而有可贵,因为全世界只有这样一个泰门,独一无二的泰门。他是《皇帝的新装》里那个天真轻信的皇帝,《天下无贼》里那个浑沌无知的民工,所有的人都在暗暗看他笑话时,他却还在对众人衷心的笑。
  终于到了那一天:背叛激发了怨毒,遗弃衍生出诅咒,落拓潦倒倒也擦亮了一双洞世的眼。
  愤激的泰门向我们透露了人世的真相:
  “要是你做了狮子,狐狸会来欺骗你;要是你做了羔羊,狐狸会来吃了你;要是你做了狐狸,万一驴子把你告发,狮子会对你起疑心;要是你做了驴子,你的愚蠢将使你受苦,而且你也不免做豺狼的一顿早餐;要是你做了狼,你的贪馋将使你烦恼,而且常常要为着求食而冒生命的危险;要是你做了犀牛,你的骄傲和凶暴将使你受罪,让你自己被你的盛怒所克服;要是你做了熊,你要死在马蹄的践踏之下;要是你做了马,你要被豹子所攫噬;要是你做了豹,你是狮子的近亲,你身上的斑纹将使你送命。”
  冷笑的泰门向我们宣告了黄金的魔力: 
  “这东西,只这一点点儿,就可以使黑的变成白的,丑的变成美的,错的变成对的,卑贱变成尊贵,老人变成少年,懦夫变成勇士。嘿!你们这些天神们啊,为什么要给我这东西呢?嘿,这东西会把你们的祭司和仆人从你们的身旁拉走,把壮士头颅底下的枕垫抽去;这黄色的奴隶可以使异教联盟,同宗分裂;它可以使受咒诅的人得福,使害着灰白色的癞病的人为众人所敬爱;它可以使窃贼得到高爵显位,和元老们分庭抗礼;它可以使鸡皮黄脸的寡妇重做新娘,即使她的尊容会使身染恶疮的人见了呕吐,有了这东西也会恢复三春的娇艳。”
  人类正是这样的贪婪自私、可贱可鄙,是不是只有再发起一次席卷洪荒的大水将之完全毁灭才是唯一顺应天道的出路?
  到这里,莎翁也不禁搁下笔犹豫彷徨起来,不知如何了局——最终他对人类热烈的爱和刻骨的恨无奈的纠结在艾西巴第斯征伐雅典时充满矛盾的宣言里:
  “我要一手执着橄榄枝,一手握着宝剑,使战争孕育和平,使和平酝酿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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