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河对话》——吴敏显

有一名男子承认,河是他最初的恋人。
  河,却泪眼汪汪的回答他说:“再也不能成为你桌上的一杯茶水了!”
  
  ● 他说
  很多年以前,我就认识你。
  当软泥底的水面上,出现那种像雨珠从天空垂直滴落时所震开的涟漪时,不会错,那软烂烂的泥里,一定藏着泥鳅。
  在沙质的河床上,若不时冒着小小气泡,嘿,那就是个摸蚬的好地方!
  隐约可瞧见水草舞动处,最多虾子。如果是鲤鱼,向来不甘寂寞,常会跳出水面戏耍一番,把河水拍打得劈啪响。
  那时候,孩子们都会争先恐后的把衣服脱下,挂在树枝上,然后光屁股跳进河里。干着衣服回家,当然可以逃过大人一顿打,尤其我们乡下那种栽做绿篱的细竹枝,打人最痛,它会在皮肉上留下一条条凸起的红痕;不过,为了河,有时竟然觉得挨打也值得。
  这就是最初的故事。
  
  ● 河说
  回忆总是甜美的。
  流水绕过城墙,都会成为故事,何况一些已是故事里的故事。
  最近,当宜兰酒厂的放流水,被开出一张污染水质的罚单时,有诗人说,在宜兰河一定可以钓到醉虾,可能还有红糟仔。
  可惜这不是写在发黄纸卷上的唐诗或宋词。他们并非用酒把我灌醉,诗人也许早有醉意,竟然把诗写成一则现代神话。
  我想,除非人们关闭所有卫生单位的检验室,它才可能被朗诵成诗篇。
  
  ● 他说
  很多年以前,每当黄昏时刻,赖厝的一个哥哥,就会用扁担挑着好多竹篓子到河边,把它们分别系牢在水底。
  竹篓模样圆圆长长的,有如跳边疆舞时系在腰间那种瘦长的小鼓。竹篓开口一端装有漏斗形的套子,教大鱼儿只能进而不能出,小鱼儿自然可从竹条间隔筛出去。
  这些竹篓被布在水里,隔一个晚上,俟清晨起出水面,往往就有大鱼大螃蟹进篓。赖厝的哥哥说,小鱼儿和小虾,留在河里等牠长大。
  
  ● 河说
  半年前,宜兰有个人背着蓄电池,手持两根尖细竹竿,不断的刺探我的脊椎。结果,他跌进水里,像一条被他电到的鱼。法医向检察官报告说,他已经电死自己。
  最近,又有两名男子,轮流背着一包氰酸钾,从员山乡九芎林溯溪毒鱼,其中一人曾被水底青苔滑跤,浸湿了背包。经过几十分钟以后,许多鱼翻着白肚子,两个人也乌黑着背部和腰部死去。
  这种新闻,报纸用着粗粗黑黑的标题。无奈人总是那么健忘,照样有人偷偷摸摸的毒鱼和电鱼。
  
  ● 他说
  很多年以前,河里会漂着青萍,漂着歌曲中的水莲花,漂着孩子们的纸船……
  草鱼会去抢熟透蒂落而开裂的莲雾,孩子会去抢捞山里流下来的桃花。
  河洲菜圃上拔出来的红萝卜,只要用河水洗掉泥巴,再在裤腿上抹一下,便脆甜入口。老牛在下游泡水,牧童在上游打水仗。从水底漾起的泥沙,瞬间便让清澄澄的流水给镇压下去。
  
  ● 河说
  官员的施政报告说,治山防洪工作卓然有成。但只要下一天大雨,便不难看到连我的门坎上都挤满黄褐褐夹着山泥的滚滚浊流。
  施政报告又说,自然景观保护和生态保育工作,已有详细的计划和进度。但只要往岸边一站,便不难看到,我要忙于载送拒绝呼吸的鱼;许多小鸟则睁着大眼,挂在岸边的网具上,倒看风景。
  的确,山坡地的开发,林木的砍伐与栽植,河川地的利用,砂石采集,禁猎,禁毒鱼,禁电鱼……,每一样都有法规条文或计划,详详细细列举。
  问题是,人们的破坏行动,一直都比保护计划更迅速而切实际。
  
  ● 他说
  很多年以前,石顺伯拥有一支木壳船队,在河上走起来浩浩荡荡的,让站在岸边的孩子目不暇给。
  那时节,唐山来的大船底那些压舱石板,还不够铺成一条由乡间到市区的马路时,石顺伯的木壳船队,可是浩浩荡荡,真真风光了好些年。
  木船沿河载满满的甘蔗,或一包包堆得像小山的稻米,用竹竿撑到市区的糖厂和碾米间;回头顺流,再运油盐、布匹,还有胭脂花粉。撑船的满身汗水,却不忘拉开嗓门,学着爱哭枣仔或宜兰英仔,唱一段歌仔戏。
  后来,马路铺好了,牛车成队,石顺伯的木船一艘艘搁浅,留在河里的,再也散不出那股甜蜜蜜的蔗香,都成了掏河沙的苦力。
  唯一安慰的,河依旧清澈。在一些夹岸竹林和柳树的很依下,河依旧留有七分姿色。
  
  ● 河说
  请千万不要再提「姿色」这样的字眼。
  人一向靠美丽的往昔,来填补现实的缺憾,而任何水流,一经人间岁月,迟早就会失去妩媚的眼波;任何水流,一经人间岁月,迟早就会失去美丽的腰身。对河,你忍心再提「姿色」这样的字眼?
  当年,你我都年轻,而今你也不过刚入中年。但风霜使你显得更成熟,垃圾、农药、山坡崩落的黄土、旧屋墙上的碎砖头……,却早已使我披头散发,衣履邋遢。
  我知道,自己已经是个不停抖动双手,有着严重风湿还带气喘的老妇。
  人们在无意间,总算行了善事,帮我摔碎床头那面早晚梳妆的镜子。
  
  ● 他说
  很多年以前,吊桥头附近的河水有好几丈深,听说有人撑船过去,用长竹竿探不到底。
  河水深得绿幽幽的,彷佛水底正没泡着一颗大宝石。水流到这儿都倍加留恋似的,以很慢很慢的大波纹滑过。
  在过去只有绳索及深水,能迅速结束或化解人生愁苦。所以那美丽的水深处,正是村庄里怨女委身的地方。
  不是吗?连诗人都曾寄望流水,澄清他在人间所受的冤屈和不平。
  
  ● 河说
  端午节那天,成千上万的人挤到堤防上,争看两条龙舟竞渡。
  县太爷像个校阅官,旧棉被、烂纸箱、饮料罐、便当盒、破玩具,还有鸡鸭狗猪的尸体,载浮载沉、从从容容的成行成列通过致敬。曾经有个多事的记者,举起相机对着壮盛军容猎取镜头。
  县太爷脸色不好看,也许是难过。市长在旁却说,只要雨势小些,就可以开赛。人啊,真是心事谁人知!
  锣鼓阵阵响着,许多什么议员,什么代表,或什么长什么官什么士绅的,一赵龙舟划下来,累得忘了西装革履时的行谊,咕嘟咕嘟都喝完饮料,照样顺手一撂,管它是塑料或玻璃,是纸盒或铁罐。他们说,大茫河水不差一泡尿。
  每年端午节,总是老戏文再搬演。谁会想到呢?屈原早已被吓跑,纵使不被吓跑,也要迷路啊!
  
  ● 他说
  很多年以前,老师在黑板上留下的作文题目是:「小河」。
  村里有个男孩在作文簿上写着:
  我常常被鸟叫声吵醒,那些调皮的鸟儿就住在河边的竹林里。
  还有个同学写说:
  每天放学回家,我得先到河边提十五桶水装满家里的水缸,到第二天早上,水变得干干净净、透明透明的,妈妈舀它烧地瓜稀饭,另外再煮一点干饭,就是我的便当。
  只有他们两本作文簿上,获得老师用朱砂笔连画了几串圈圈。后来,同学家新钻了一口井,那个长大的男生则继续在稿纸上写着河边钓虾趣闻,让报纸编辑把它登在副刊上。
  再后来,他就怕写河了,原因是他很久以来听不到鸟声,也钓不到虾子。从前钓虾的地方,被农会的碾米工厂倒了一堆山丘似的粗糠,成天因闷烧而冒着白烟,像一座不甘心熄灭,且随时会爆发的火山。
  他每次路过河边,自然会停下脚步,对着那片灰烬呆望一阵子。
  
  ● 河说
  是的,曾经有个少年站在我的窗口发呆。在很多年以前,当我的心弦被雨水挑退得叮叮咚咚的时刻,我会偷偷的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兴奋的模样。
  看自己绕过桥墩的姿势,看自己滑过河弯时露出的笑容,看自己泼水溅湿你衣袖时的得意。然后,绕过农家门口,教那煤油灯下的孩子,把我写在他的作文簿上。
  一切回想起来,才恍然大悟,年岁老去的时候,视觉与听觉变得迟钝,实在是上苍的仁慈。这个老去的年岁,当然包括心情,也包括未老先衰。
  
  ● 他说
  很多年以前,哦,很多年以前的事啦!不知道人为什么只喜欢回味美丽的过去?
  春天才来,便要离去。总觉得心中有许多来不及诉说的情爱,到此刻,竟然哽咽。
  我只能熄灯,掩卷,长叹了一口气。
  
  ● 河说
  什么恩恩怨怨都过去了,要回头也只剩哀伤的眼神。
  这是今世,也是前身。
  海在不远处张着大嘴,用蓝阴阴的大嘴和锐利刺眼的白牙,等着我黄黄绿绿的浑身伤痕。所有的冷言冷语,所有的炽热情话,所有的华美与哀伤,都会像是你掩卷时,那一声长长的喟叹!
  当我看见天光已从额际消逝,我只能装成不在乎紫色牵牛花收起笑靥,装成不在乎孩童拎着空鱼篓回家。
  
  然而,令我念念不忘的,念念不忘的是──
  再也不能成为一杯你桌上的茶水。
健康是最高的利益,满足是最好的财产,信赖是最佳的缘份,心安是最大的幸福。
Share |
Share

我要这天  再遮不住我眼   
要这地     再埋不了我心   
要这众生  都明白我意  
要那诸佛  都烟消云散

TOP

从前我总是愚昧的把素质和文化程度联系在一起,现在我放弃了。我看到满腹经纶的人也是眼神空洞的,我看到经过所谓高等教育也是木然的,我看到太多,太多。如果我说政府作的差劲,似乎在为人类的愚蠢行为寻找连自己都难以接受的借口,所以,我放弃了。

说媒体吧,不知道对还是不对,或者比较狭隘。
上次回国的时候偶然看到电视台报道家附近的北陵公园里面感人的一幕,我也被感动,是因为那丝丝的火苗,我希望它可以燎原。故事是关于一只叫小黑的松鼠。北陵是努尔哈赤和他大老婆的的陵墓,里面甚多松树,所以也是松鼠的乐园。北陵一直都是大家的好去处,健身,游玩。话说这只小松鼠,只不过是众多中的一只而以,并无稀奇,只是最近它不见了。奇怪的就是丢失了一只野生的松鼠,居然惊动了电视台的人,去现场采访。接受采访的是一群大爷大妈,叙述者他们认识小黑的过程,和发现它不见的时间等等。原来阿,早上去晨练的大爷大妈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书商的松树们产生了感情,相处甚洽。长久以来他们给松鼠们取了名字。刚开始的时候松鼠们只是吃老人们丢过去的食物,慢慢的它们放肆起来,竟然要跑到人身上自己去找,还满身的跑。于是人鼠同乐成了一道风景线。可是竟然有这样的无耻的人,抓住了松鼠对人类的信任,开始行凶。于是它们开始重新警醒,而老人们也发现了它们身上的伤痕,直至小黑的失踪。令我感动的是记者采访时老人们的焦急,心疼,有些竟落下泪来。其实小黑能否回来我不知道,虽然老人们仍然执著的在每天早上惯例的喊着它的名字。不过,希望只是一个兆头,当人们可以从小小的自然里面获取快乐的时候,他们会捍卫自己的快乐。只是,可能,或许,都市中的忙碌人群还没有真正的能从什么地方的得到快乐,所以无所谓捍卫与否。

人都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保持心中之火不灭,哪怕它再小,再孤单,我仍然期待其他火苗的出现,直至壮大。:pipi:
其实,爱护环境,就是爱护自己,就是爱护自己的儿孙后代,这个道理不是很简单吗?看来我应该继续深造,或许我的文化水平还是不够。:lautcry:
君子小人,总在一念思量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