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上将军?!上将军!快醒醒!”

  若韩头疼欲裂,睁开眼睛,帅帐中灯火通明,头顶上是将领们一张张关切的脸。

  楚北捷呢?

  若韩捂着头,用力从榻上猛然坐起:“人呢?人抓到没有?”

  众人面面相觑。森荣被大家推了推,走到最前面,闷声道:“我们听见上将军喊声,冲进帐内,到处一片黑暗。当时未知上将军生死,到处都乱糟糟的,等点起灯火,再四处搜查,已经找不到刺客踪迹。”

  若韩“唉”了一声,拍腿道:“可惜,可惜!”

  但回心一想,楚北捷又怎会如此容易被人擒到。他入营之时,应该早想好退路。

  华参是新晋升的隆尧将军,低声禀报道:“上将军帐外的亲兵一共有十五人被杀,看来是偷袭,喉间一剑毙命。刺客剑法真可怕。”

  亲兵们的尸首各位将领都亲自检查过,对来敌高强的身手都觉得不可思议,脸上均露出一丝惧色。

  森荣摇头道:“这么可怕的刺客,四国未曾听说过。我们北漠军营也该整顿,万一上将军出了什么事,大军失去统帅,这可如何是好?”

  “对啊,刺客到底是谁?”

  若韩沉默片刻,道:“是楚北捷。”

  偌大帅帐,骤然沉默下来。众将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该说什么。森荣喘了口气,终于反应过来,张大嘴道:“竟是镇北王?”

  楚北捷这个名字,对于他们来说,就像噩梦一样。

  堪布一战,楚北捷几乎让他们灭国。此人运筹帷帐,智谋让人心惊,武功更让人心寒。

  这次,又显示出他独闯敌营的胆略和高超的潜匿本事。

  有这样的敌人,谁不头疼?

  “他到底要干什么?”

  “我也不清楚。”若韩脸色极难看:“他要我传一句话给大王。”把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军营大事不容有失,被敲晕的事虽然丢脸,若韩还是一五一十原本道出。

  大家知道来者是楚北捷,知道若韩是虎口余生,哪里还想到别的。听见楚北捷口出廷言,说要将北漠大将一个一个屠杀,人人气得双眼通红,破口大骂。

  若韩道:“楚北捷也并非说大话。如果我们的军营防守仍是如此松懈,将来还是抵挡不住他这样的高手。”

  这一开口,众人都有点讪讪。

  北漠的军营,严密远远不如东林的训练有素的大军,这一点大家心里都明白。楚北捷这个将才调教出来的军队,恐怕只有何侠能够对抗。

  若韩看看帐外,天还未大亮,只有一点橙光从灰云中隐隐透出来。

  “行程不改,天明出发,众将先退下,让我要好好想想。”遗退众人,若韩叫住森荣:“你留下来。”

  森荣点点头,坐下想了想,皱眉道:“上将军,有一件事,我怎么也想不通。楚北捷出言威吓说要杀我北漠大将,为何已经成功潜入,却只要上将军带口信,而不下杀手?”

  若韩道:“我也正觉得此事蹊跷。我看他的神色,持仗自己武功高强,非常自傲。扬言要将我北漠将领从最大的开始杀起,一个一个,直至北漠再无可领军之将。”

  “但是,上将军已经是北漠最高级的大将。楚北捷如果真想这么做,就不会放过上将军。”

  若韩神色一变,从椅上猛然站起:“糟糕,我知道了!”

  森荣惊道:“上将军想到了什么?”

  若韩神情凝重,沉下嗓子,缓缓道:“上将军,则尹上将军。”

  这次轮到森荣脸色大变:“不错,他第一个要杀的是则尹上将军!”

  则尹是北漠军的顶梁柱,他虽然已经归隐,但在军中威望不减,地位相当于楚北捷之于东林军。

  假如则尹被楚北捷刺杀的消息传遍天下,那么军心溃散的北漠军将不堪一击。

  森荣也是跟随则尹多年的老将,不禁为则尹担忧,搓着手焦急道:“怎么办?事关则尹上将军生死,我们可不能干坐着。”

  “上将军是我北漠剑术名家,身边又有心腹护卫,就只怕楚北捷无心算有心,偷袭得手。”

  “一定要立即通知则尹上将军,要他提防楚北捷。”森荣忽又想起一事,苦恼道:“上将军辞官后不知隐居在什么地方,我们要立即派出人马寻找,将消息告诉上将军。楚北捷持有东林大军军权,眼线众多,万万不能让他比我们先找到上将军。”

  若韩胸有成竹,露出笑意:“这个不必担心,我知道。我这就写信。上将军何等英雄,只要有所防备,必不会让楚北捷得手。”

  ☆☆☆

  晨曦初现,一骑快马从北漠军营冲出,朝松森山脉奔去。

  一直守候在另一端山坡高处的楚北捷从草地上站起来,看着远处迅速变小的送信者的背影,轻轻抚了抚身边的爱马:“该上路了,我们找你的女主人去。”

  翻身上马,缰绳在手中从容一扯。

  骏马低嘶,放开四蹄,踏起一溜黄尘,追逐传信兵而去。

  瞧那传信兵奔去的方向,则尹和阳凤果然不出所料,隐居在茫茫松森山脉之中。

  娉婷,你常和我提起你的好友阳凤。

  如果她隐居在靠近云常的地方,你一定会去找她的,对吗?

  你已经见到阳凤了吗?还是依然在路途之中?

  楚北捷无能,我挑了云常的关卡,却问不到你的下落。手中宝剑虽利,对着茫茫雪海,却无法向苍山逼问出你的去处。

  我能做的,只有潜入北漠军营,诱得若韩和则尹联络。他是则尹的继位者,应当知道则尹的隐居之地。

  娉婷,请你停下脚步,不要再孤零零地漂泊。不要忘记你的好友阳凤,来见一见她。

  我会在那里等你,截住你,拥抱你,亲吻你,向你道歉,求你恕罪——为了我们曾经清澈如水的相思,暗香萦绕的缠绵,期待着,可以坚定如山的爱恋。

  我已经明白,什么是海枯石烂,什么是沧海桑田,什么是——永不相负。

  ☆☆☆

  云常都城里,笙歌通宵达旦,五彩烟花升入夜空,轰的一声,照亮城中百姓的笑脸。

  公主回来了,驸马回来了。

  华贵马车上,垂帘全部掀起,耀天露出幸福的笑意,偎依在何侠怀中。这令人感动而且欣慰的一幕,深深印入云常百姓心底。

  衬托着这一双璧人的,是随后万千安然无恙返回家园的云常士兵。他们带着战死的决然出发,却得到老天垂怜,没有经过烽火的考验。

  等待着他们的,是欢呼,满天的绚丽烟花。

  还有,美酒。

  “这一杯,要敬丞相。”

  艳丽的歌舞姬穿梭在大殿上,欢笑的百官喝得畅快,醉态可掬,何侠笑意正浓,连连饮下众官敬献的美酒,挥了挥手暂止没有尽头的敬酒人群,自行端起酒杯,踱到一直微笑着坐在一旁的贵常青面前。

  贵常青有点愕然,连忙举杯:“臣不敢,此酒应敬驸马爷。驸马爷领兵远征,辛苦了。”

  何侠喝了不少,俊美的脸颊微微泛红,眼睛深处却无一丝醉意:“丞相太谦了。领兵打仗只是体力活。丞相坐镇都城,才是劳心劳力。”

  贵常青向来不大喝酒,但大战消弭于瞬间,这般天大的喜事,再不善饮的人也会忍不住喝两杯庆祝,豪情一起,举杯道:“好,臣和驸马爷干了这杯,祝我耀天公主福寿无边,嗯,还要早生子嗣。”

  何侠哈哈笑道:“这个愿许得实在,多谢丞相吉言!”仰头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驸马爷。”

  “绿衣?”何侠转头,见是耀天身边的心腹宫女,环视周围取乐的众官,到处喧闹一片,将她叫到一边,低声问:“是公主要召见?”

  绿衣摇头,俏皮地咬着下唇笑道:“不是呢。公主要我来和驸马爷说,她一路颠簸,十分劳累,沐浴后就要睡了,请驸马爷明日再来见她。公主还说,请驸马爷小心身体,不要喝太多酒。驸马爷路上也辛苦了,再喝酒容易伤身。”

  何侠朗声笑起来:“我还愁这里敬酒的百官不好应付呢,有了公主的王令,正好辞了他们回去睡觉了。”

  当即用耀天的话挡了还想继续敬酒的官员,先行出了王宫,回驸马府。

  ☆☆☆

  驸马府门口早有大批侍从等候,冬灼带头,伸长脖子,远远看着人影绰绰,马蹄声声,一队人马奔了过来。

  “恭迎驸马爷!”

  马匹停下,冬灼当即向前牵了缰绳,仰头道:“少爷,你回来啦。”

  “嗯。”何侠应了一声,翻身下马,就往大门走,见了门口站满恭迎他回来的侍从侍女,微微拧了拧眉:“这么多人都待在门口干嘛?都散了吧。”

  冬灼将缰绳扔给一旁的侍从,屏散所有待从,自个跟了上去。

  何侠步子迈得很大,毫不停留,冬灼在后面匆匆跟着。

  直接进了后院,转了三两个弯,娉婷居住的房间出现在眼前,何侠骤然止步,站在房门外,一时竟似怔住了。

  冬灼见他静静盯着娉婷的房门,彷佛木雕一般。此情此景,只让人觉得一阵苍凉。

  他当初觉得何侠无情,于是趁耀天发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走娉婷。可如今见了何侠的模样,又觉得何侠当真可怜。

  冬灼又是心虚,又是难过,忍不住走了过去,轻轻唤道:“少爷。”

  何侠被他唤回心神,心不在焉地转头看他一眼,缓缓走到门前,举手将房门轻轻一推。

  吱……

  门轴转动着,发出轻微的声音,房里的摆设,一点一点印入眼帘。

  窗台上的盆景已经枯了,床上收拾得干干净净,两边垂着流苏。床底下,摆放着一双绣花鞋。

  梳妆台上立着铜镜,旁边静静放着他为娉婷订做的镏金首饰盒。

  琴还在,就无声地摆在桌上,只是已铺了薄尘。

  何侠跨入房中,他的脚步很轻,犹如怕惊碎了什么。他坐在冰凉的椅上,将腰间的宝剑解下,置于桌上。

  这柄宝剑,他用过它舞剑。

  就在这,就在这驸马府中。

  剑温柔出鞘,如蛟龙入水,畅酣自在,如古藤老须悠悠垂地,错落有致。

  娉婷也在这,她倚亭而坐,默默相看。

  她的目光如烟似水,指下弹出的一曲“九天”,琴声激越间,差点让他以为,一切都没有改变。

  差点让他以为,傲气年华,风花雪月,不曾稍逝。

  他错了。

  何侠的眼眸深处,凝起冷冷的精光。他错了,傲气年华已逝,风花雪月,不复存在。  

  智谋武功抵不过赫赫权势。

  要戳破他费尽心血,努力保留的从前的一幅美丽幻象,只需耀天公主一道轻描淡写的王令。

  耀天,他的妻,云常的主人。

  面对着失去娉婷的空房,失去温度的驸马府,河侠深深地被事实刺醒。

  只要耀天存在一天,他便只能是驸马。

  一个连自己的侍女,都无法保住的驸马。

  “少爷,这古琴……要收起来吗?”

  “不用。”何侠凝视着铺尘的古琴,扯动嘴角:“留着,它会等娉婷回来。”

  娉婷会回来的,回到我的身边。

  我不会再允许自己的东西被抢走,不会再允许任何人玷污敬安王府这四个字。

  我不会让云常王族和贵常青那个老滑头束缚我的手脚。

  我不会让雄心壮志,屈服于耀天的柔情与王威之下。

  没有人,能那样对待我。

  ☆☆☆

  一路尾随传信兵的踪迹,楚北捷在松森山脉脚下勒马仰视。雄伟的山峦在白雪印衬下增添了一分神秘的美丽。

  阳凤就在此山。

  娉婷,应该也在此山。

  她也许在弹琴,也许在看书,也许在轻声低唱英雄佳人,兵不厌诈。仰望着肃穆的山峦,楚北捷的心脏压抑不住地怦怦乱跳。

  他竟是这般渴望看见娉婷。

  思念,对着黑夜狂吼道出的思念,梦中的思念,远远不够,远远不足以按捺这分焦灼。

  传信兵受若韩嘱托,小心翼翼地赶路,不断查看是否有人跟踪,但任他如何精干,又怎会是楚北捷这个追踪大行家的对手。

  楚北捷远远跟着他,直达则尹隐居所在的山峰,策马上了山道,终于瞧见十几座木屋,藏匿在林中。楚北捷昂扬前行,未到屋前,路边蓦然跳出几名大汉拦在路中间,喝道:“站住!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竟敢乱闯?”手中利剑一横,寒光闪闪,身手都很不错。

  这些威吓,对楚北捷来说不啻儿戏,哪里放在眼里。楚北捷不避不闪,坐在马上,环视一圈,沉声道:“告诉则尹,楚北捷来了。”

  “楚北捷?”

  “东林的楚北捷?”

  “镇北王?”

  “是我。”楚北捷唇角逸出志在必得的笑意:“我来接我的王妃——白娉婷。”

  统领东林大军征战四方,杀得所有人胆颤心寒的魔王,竟然出现在眼前?

  有人一个手颤不稳,手中剑差点掉下来。

  “还愣什么?快去通报。”楚北捷胯下骏马打了个响鼻,向前挪了一步。

  众人赫然猛退数步,一脸警惕。这位当世名将,曾将他们则尹上将军在堪布打得一筹莫展,几乎毁灭整个北漠。

  机敏者呼啸一声,转身便去报信。剩下的人强压胆寒,持刀围着楚北捷,人人的眼睛都盯在他腰间的宝剑上。

  传说中镇北王的宝剑只要出鞘,就会血流成河。

  楚北捷端坐马上,宛如从天而降的神将,被他们狠狠盯着,神态却悠然自如,隐隐透出一丝喜悦期盼。

  娉婷,我已经到了。

  你在做什么?

  和阳凤下棋么?

  你曾说,阳凤棋艺甚精。可允许楚北捷在旁观棋?让我坐在你身边,看你纤纤指儿,捏起黑白色,轻置于棋盘上。那情景必定赏心悦目,让人看一辈子也看不倦。

  跑去通报的人很快回来,脸色古怪,不敢站得离楚北捷太近,拱手道:“镇北王,我们上将军有请。”

  楚北捷欣然点头,跟着引路的侍从一路到了大门前面。门前寂静无人,不见阳凤娉婷,也不见则尹,他艺高胆大,在东林王宫单身与宫廷侍卫血战尚自不怕,更不会畏惧这么一片小木屋。

  下马后,手按腰间剑柄,昂首直入。

  跨入屋中,却愕了一愕。入目处满眼素白,白色的垂帘横幅,偌大客厅,并无座椅摆设,唯有孤零零一具棺木摆在中间。

  楚北捷跨进的,竟是一间灵堂。

  屋中只站着一名脸色沉肃的男子,眉目浓黑,眸中精光慑人:“镇北王?”

  楚北捷从容迎上他犀利的目光:“北漠上将军?”

  忽然听见一把尖锐的女声:“楚北捷!楚北捷在哪里?”

  楚北捷心悬娉婷,听见女声,猜想该是上将军夫人阳凤,朗声应道:“本王楚北捷在此。”

  话音未落,侧屋垂帘被人霍然掀开,一道娇小身影骤冲过来。阳凤脸色苍白,状若疯狂,对着楚北捷当胸就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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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来势虽快,但又怎能伤得了楚北捷。剑未及胸,楚北捷伸手一按,已经按住阳凤手腕。

  则尹没料到阳凤会这般提剑从侧屋冲来,发觉时已经太晚,变色道:“你敢伤我妻?”纵身扑上。

  楚北捷一招制住阳凤,想着她是娉婷好友,倒不敢怎样,指尖在她细白的腕上用力一弹,再顺势轻轻一推,阳凤立足不稳,向后跌去。

  则尹正好扑上来,一把接住,他素知楚北捷厉害,唯恐阳凤受伤,忙问:“有没有受伤?”

  阳凤摇摇头。她发髻俱乱,双目通红,哪里还有半点平日悠闲镇定的模样,转头瞪了楚北捷一眼,忽然痛哭起来,抓着则尹的袖子央求道:“你帮我杀了他!快杀了他!”

  楚北捷从娉婷口中认识的阳凤,向来温婉有礼,怎料到第一眼看见的竟是个疯女人。他心里生疑,眼角余光扫了中间那具棺木一眼,暗觉不妙。一颗心竟隐隐害怕起来,沉声道:“娉婷在哪?”

  阳凤似乎听不见他的问话,只是捶打着则尹的胸膛,哭求道:“夫君,你帮我杀了他!是他害死了娉婷,是他害死了娉婷!”

  楚北捷犹如被一记响雷击在头顶,猛然向前两步,喝道:“你说什么?你刚刚说什么?”

  这一喝声宛如虎啸,反倒让阳凤清醒过来,停止了捶打一直安抚她的则尹,呆呆转头瞪着楚北捷,通红的眸中彷佛要滴出血来,一字一顿道:“你害死了娉婷,你恨她,你把她送给了何侠,你让她孤零零地死在雪地里。”字字从洁白齿间挤出,阴冷的声音,彷佛从鬼域深处传来。  

  楚北捷骤然倒退一步,回头看了看厅中的棺木,强扯出一抹笑容:“不可能,这不可能。你们是骗我的,你为娉婷不甘,要使计诈我。”他虽如此说,却止不住浑身冷汗潺潺,彷佛堕入冰窟中一般。

  阳凤是娉婷至交好友,和娉婷一同长大。楚北捷识人无数,自然明白阳凤此刻的哀伤,绝非作假。

  一生之中,从未尝过的寒意侵袭而至,破入肌肤,直割筋骨。

  “你们骗我,娉婷就在这里,藏在这里。”楚北捷哈哈大笑,扭曲着面容,目光一转,停在拥抱着阳凤的则尹脸上。

  他的手按在剑上,彷佛只要则尹说一句不中听的话,就要拔剑将他碎尸万断。

  则尹什么也没说。他静静拥着自己痛哭的爱妻,直迎楚北捷的目光。

  楚北捷的目光,除了坚毅,刚正,执着,霸气,还带着一丝怯意,一丝央求似的期盼。

  迥黑的眼眸深处,激荡着狂涛,渐渐沾染上不敢置信的绝望。

  他竟然,从则尹这个昔日敌人的脸上,看到了一分同情。

  “不可能,这不可能……”楚北捷恍若被利刀刺中心窝,狂叫一声,踉跄连退几步,仰头大叫:“娉婷,娉婷!你快出来!我来了,楚北捷来了!”

  “我来向你赔罪!任你责罚!娉婷,你出来呀!”

  受伤野兽似的吼叫震动山林,树枝上的积雪簌簌抖落。整座松森山脉,在楚北捷悲伧的吼声中沉默。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那灵巧的指,那绝世的笑,那醉人的香,那轻舞的身影,怎么可能逝去?

  他明明听见,她在弹琴歌唱,唱英雄佳人,奈何纷乱,唱成则为王败则寇,兵不厌诈,唱多情相思,一望成欢。

  她明明就在这里,在风里,雾里,云里,雪里,笑得清雅娴静,乌黑的眼珠,静静瞅着他,彷佛无尽的心思,全要倾注在他一人的身上。

  在哪里?娉婷在哪里?

  ☆☆☆

  楚北捷麻木地转过脸,看向那具孤零零的棺木。

  “她已经到了山脚,却遇上狼群,只差一点,”则尹沉声道:“就只差最后一段路……”

  阳凤渐渐冷静下来,用满布血丝的眼睛盯着楚北捷,凄声道:“她是来找我的,我知道她会来找我。她戴着我送给她的夜光玉钗,攀过了松森山脉,千里迢迢的来找我。我为什么不早点派人下山?为什么?为什么……”伏在则尹肩头,双肩止不住剧烈的颤动。

  楚北捷直愣愣瞪着那棺木,完全失了魂魄。

  他朝那棺木走过去,每一步都彷佛踩在云朵上面,软绵绵的,没一点实在的感觉。

  一切宛如在梦中,棺木一会近在眼前,一会又似乎到了很远的地方。短短几步路,他挣扎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勉强走完。

  他终于摸到棺木,森冷的寒气从那散发出来,延着指尖蔓延到心脏,让这天下闻名的镇北王生生打个冷颤。

  “娉婷,你在这里……”他用最温柔的声音,轻轻对着深黑的棺木道。

  他要打开棺木,拥抱他的爱妻,他的王妃,他的白娉婷。

  但当十指扣住棺盖,一向神勇的镇北王,竟找不到一点力气。满是剑茧的手颤抖着,楚北捷费尽努力,无法让颤抖停止一刻。

  “她遇上了狼群,只剩下衣裳,还有……”则尹的拳头紧了紧,低声道:“还有几根骨头。”

  字字重若千金,沉沉砸在楚北捷心上,双膝再也支撑不住身躯,楚北捷颓然跪到。

  棺木又冷又硬,楚北捷小心翼翼地摩娑着。

  娉婷不是这样的。她娇小、玲珑,在雪天里,脸颊会红出一抹淡淡的云彩,喜欢看雪夜中的星星,却又像猫儿一样,常常寻找温暖宽阔的胸膛,惬意地依进去。

  “娉婷……”他伸开双臂,竭尽所能地拥抱。

  他来晚了,晚得太厉害。

  他应该初六那天赶回来,用他的臂膀,紧紧拥抱倚门等候的娉婷。他应该拥抱着她,不让任何事伤害她,让所有的危险远离她,让她微笑着,在暖暖的冬日下懒洋洋地看书,小睡,让她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地孕育他们的孩子。

  “嫁给我。”

  “为什么?”

  “你善琴,能歌,兰心,巧手。跟那些女人比,我宁愿娶你。”

  “我……”  

  “我们对月起誓,永不相负。”

  不相负?

  永不相负,在哪里?

  “你活,我自然活着。你死,我也只能陪你死啦。”

  她的一笑一颦,就在空气中,在花香中。

  无所不在。

  “王爷是要去打仗吗?”

  “王爷不必向娉婷解释。现在娉婷的心中,除了王爷之外,不想再有任何牵挂。”

  “娉婷孤零零地过了自己的生辰,王爷生辰那日,我们可以在一起吗?”

  他没有做到,他负了她。

  让她踏着一地心碎,在利刃的寒光下,登上了远去的马车。

  让她流落在云常,怀着他的骨肉,穿越雪山,吃尽人间苦楚。

  让她被围绕的狼群,一片一片撕下血肉,咬断筋骨。

  “不!”楚北捷狂声长啸,啸声止后,毅然拔剑。

  震慑天下的镇北王的宝剑,被他狠狠摔在地上,剑刀和地砖铿锵交碰,激起一瞬火花。

  ☆☆☆

  楚北捷缓缓转头,看向阳凤:“是我负了她,你动手吧。”不再多言,仰头闭目。

  阳凤沉默了一会,挣脱则尹的怀抱,捡起地上的宝剑。宝剑很重,她要双手才能握紧,就算用了双手,仍颤得厉害。

  剑刃指着楚北捷的喉头,只要轻轻一划,这当世名将,各国君王欲除之而后快的镇北王,就要从这世上消失了。

  滴答。

  滴答……

  灵堂中寂静无声,只有阳凤的眼泪,大颗大颗,流淌不尽似的滴在地上。

  她刚刚那般地恨这个男人,恨不得与他同归于尽。此刻持剑抵在他的喉头,她却居然在颤抖。

  娉婷,娉婷,让你伤心哭泣,让你绝望心碎的楚北捷,就在我的剑下。

  他是否,也曾让你幸福地微笑过?

  “茫茫天下,你能去哪?”  

  “我要回家。”

  “回家!”

  “有人,在等我。”娉婷淡淡一笑,眼中闪过柔情和憧憬,悠然举手,掠平鬓旁被风吹乱的发丝。

  阳凤清楚记得,娉婷站在窗前,她远眺的方向,是东林,镇北王的所在。

  紧握着剑的手越颤越剧,交缠的指渐渐松开。宝剑“匡当”一声,跌落在阳凤脚旁。

  楚北捷诧异地睁开眼睛。

  阳凤冷冷看着他:“我不会让你去黄泉打扰娉婷。她不想见到你。”她痴痴说着,伸手抚摸着棺盖,细声道:“娉婷,我知道,你累了。休息吧,从此以后,再不要为谁伤心啦。”

  楚北捷凝视着棺木,心若死灰。

  那里面,静静躺着他心爱的女人,他的王妃,他孩子的母亲,他生前或死后,都没有面目相对的娉婷。

  不错,他害死了她。

  娉婷永远不会原谅他,无论在人间或黄泉。

  死,他无颜央求她的原谅;生,他无颜索取她的尸骨。

  他倾心相求的绝代佳人,被他亲手葬送。

  “你说得对……”楚北捷眼中空空洞洞,泥塑似的,缓缓从地上站起来:“你说得对……”他不舍地瞅着那具棺木,却再没有勇气用颤抖的双手触碰它一下。

  他有什么资格碰它?

  楚北捷转身,他的眼里看不见什么,没有阳凤,没有则尹,也没有路。

  他忘了宝剑,忘了一切,走出大门,怔怔地看着前方,朝山林深处走去。在门口低头吃着干草的骏马嘶叫一声,小跑着跟在楚北捷背后。

  它不明白,为什么主人进了一个屋子,出来后已经失去了灵魂。

  则尹的手下看着这一人一马远去,低声问:“上将军,此人是我北漠大敌,我们要不要趁机将他……”

  则尹凝视着楚北捷的背影,摇头叹道:“他不再是任何人的大敌。”

  赫赫威名的镇北王,已经死了。

  他的心,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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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北漠大军踏上回家的路。

  若韩在途中接到了传信兵带回来的则尹的书信。

  久经战火考验的心,随着书信中逐行逐句的消息而下沉。

  手中薄薄的书信也彷佛非常沉重,若韩双手捧着,叹息着看向森荣:“白姑娘死了。”这位现在已经是北漠最高军事将领的男人脸上,蒙上了一层寒霜。

  去了,那位风姿卓越的巾帼统帅已经去了。

  死在天寒地冻的松森山脉,残骨被豺狼拉扯散至四方,雪地中濯濯发光的,只余一支精致的夜光玉钗。

  当初兵发堪布,面对着东林大军谈笑自若,谁想到这位奇女子,竟会是这般下场?

  森荣问了许久,低声道:“是真的吗?”

  不相信,让人不敢相信。

  白娉婷,她曾一曲击退堪布城下十数万大军。

  仅凭一曲。

  “上将军夫人也病倒了。”若韩顿了顿,苦笑道:“我们都错了。”

  森荣不解。

  若韩道:“楚北捷正是因为不知道则尹上将军的隐居处,所以才夜闯军营,虚言恫吓。他跟踪我们的传信兵找到了则尹上将军。”

  森荣变色道:“那岂不是……”

  “他不是去杀人,而是去找人。找他的王妃,白娉婷。”

  “他不顾死活夜闯军营,不为国家大事,只为儿女情长?”森荣愣了良久,吐了一口长气:“原来楚北捷攻打云常是为了白姑娘,这不是借口,而是真有其事。”

  若韩点头道:“不错。如今白姑娘命丧松森山脉,看来楚北捷的雄心壮志也被消磨了。他虽和我北漠有深仇,但到底也算是当世难得的英雄。”

  又是可惜,又是可叹。

  一个是英雄,一个是佳人。

  天意弄人。

  两位战将都曾跟随娉婷打过堪布之战,心下恻然。沉默片刻,森荣沉声道:“不管别人怎么想,我今晚要找个地方拜祭一下白姑娘。我得向管粮军务要一些好酒好菜,还有,军营中剩下的几坛好酒,我也要了。上将军,军旅中将领不得喝酒,我向你讨个情,让我今晚喝个痛快,可行?”

  “怎么不行?”若韩感慨一声:“今晚,我们所有曾经参与堪布之战的北漠将领,就在月夜下为白姑娘痛快醉上一场。”

  长醉忘痛,怎能不醉?

  这世间,又能有几个白娉婷呢?

  ☆☆☆

  天色为什么一直那么灰暗,暗得近似不祥。还是我的眼睛一直被蒙蔽着,不曾真正的睁开?

  记忆中她曾被白雪围绕,雪的芬芳扑鼻而来,沁人心肺。

  她也曾,被五彩的霓裳包裹,裸足在王府中别致的歌台上,低低清唱,回眸时,瞅见熟悉的人经过,被她的歌声留下,驻了脚步,沉迷地听。

  但都散去了。

  什么时候?什么原因?巨大的悲哀沉甸甸压过来,让人不明所以,彷佛没有理由,悲哀只是天命,辜负了这份自作聪明。

  “大姑娘?大姑娘?”声音好遥远。

  娉婷睁着眼睛,瞳孔渐渐凝起,有了焦点。目中倒印的人影有点熟悉,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这是哪里?她转头,想看看四周。但全身彷佛被痛打过,动一根头发都会牵扯出浑身的痛。

  “嗯……”娉婷缓缓吐了一口气,忍耐着等待酸痛过去。

  孩子呢?

  对了,孩子!她骤然清醒过来,瞪大了眼睛,用双手捂住小腹,急切地渴望摸索到小小的动静。

  “别怕,我们已经喂你喝了药啦。你,还有你肚子里的孩子,都好好的。”头顶上的脸乐呵呵地笑着。

  娉婷悬起的心放了下来,她望望上面的屋顶。多好,好像很久没有见过屋顶了,每天都是岩石和白雪,彷佛永远也见不着屋顶。

  真好,终于获救了。

  “醉菊呢?阳凤呢?”娉婷打量着四周。

  “醉菊是谁?阳凤?”那张方方正正的脸露出不解的表情,不一会,咧嘴,呵呵笑开了:“哦,我知道,你说的是我们上将军夫人。唉呀大姑娘,你还没找到上将军夫人吗?都这么久了,马儿都生马驹了,你还没找到?”

  一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娉婷困惑地看着那笑脸,忽然,她想了起来,恍然道:“你是我去朵朵尔山寨路上碰到的那个大个子,你叫阿汉。”

  “哈,大姑娘你想起来了?就是我!阿汉!你还送马给我呢,叫我留下银两娶媳妇。”阿汉爽朗地大笑起来:“告诉你,我娶了媳妇了,快有小阿汉了。”

  屋顶被他的笑声震得簌簌下灰。

  娉婷跟着他笑了笑,奇怪地问:“你不认识醉菊?那你怎么知道我在山上?”

  “撞见的嘛。我上山给老婆打野味补身子呢,有只灰兔子中了我一箭,还溜溜跑个不停,钻进岩堆里不见了。我进去找,唉呀,找不到灰兔子,找到一个快冻僵的大姑娘。”阿汉兴致勃勃地说着,很是高兴。

  “你救了我?”

  “当然,当然啦!”阿汉比划着:“从雪山上抱回来,还要背着弓箭和兔子,幸亏我劲大呀。你快冻僵了,喝了好多野兔子汤才好一点,嘿,野兔子汤就是补身子。还有我请别人从远处带回来的好安胎药,都喂了你啦。本来是要给我老婆吃的。”

  听他这么说,娉婷大觉不安,又是感激。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不怕,我老婆皮粗,骨头硬,怀着小阿汉还能干活,不怕的。”

  阿汉正得意地说着,屋那边走过来一个穿着臃肿棉衣的女人,小腹高高隆起,笑着问:“阿汉,你又自己和自己说话啊?”

  “喂喂,老婆,大姑娘醒了!”他把女人招过来,向娉婷得意地介绍:“这是我老婆。”又指指女人小腹,啧啧地说:“这是小阿汉。”

  阿汉嫂有着和阿汉一样的热情,笑着拧了阿汉一把:“柴没有了,快砍柴去。”对娉婷说:“大姑娘,你总算醒了。怎么好好的大冬天爬雪山?松森山神不好惹的,冬天男人都不敢上去,阿汉这笨瓜,居然瞒着我上去打野兔子。”

  叽哩呱啦说了一堆,大概因为救了人,显得很高兴,乐滋滋地端详娉婷:“再弄一只肥鸡来,就可以让你脸色红起来了。”

  娉婷心里却想着别的。

  ☆☆☆

  三天的期限过了没有?

  假如救兵到了,却找不到她的踪影,岂不把阳凤和醉菊急个半死?

  不过,老天还是慈悲的,让她和孩子都熬过来了。

  孩子啊,你福大命大呢。

  娉婷温柔的抚着小腹,里面鼓鼓的,似乎很柔软,又似乎很坚硬,一种说不出的充实感全在里面,那是生命的感觉。

  “阿汉嫂,我想……”

  “饿了吧?我去端吃的。”

  “不不,”娉婷摇头,这位阿汉嫂说风就是雨,倒真的和阿汉非常般配:“我想赶路。”

  阿汉嫂瞪大眼睛:“赶路?你这个样子,要去哪里?不行不行,我还准备明天弄肥鸡呢。”

  “我一定要走了。”娉婷从床上撑起上身:“我要去找阳凤,找你们的上将军则尹。”

  阿汉在门外砍柴,边竖起耳朵听里面的动静,这时候把头探进窗子嚷嚷道:“上将军归隐了,大姑娘,你找不到的。听说大王都找不到他。”

  “不,我知道他在哪里。我一定要尽快过去,他们找不到我,会很着急的。”

  阳凤,还有醉菊,都会很着急的。

  ☆☆☆

  隆冬快要离去,日光照耀下,雪水沿着直条的小坎,缓缓流淌。

  松森山脉上的雪,也会这样融化吗?

  何侠取了云常虎符,领兵出征,今日在朝堂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肃穆地将虎符双手奉还。

  战争已经结束,调动大军的权利收归耀天公主。

  贵常青看着何侠手中的虎符在众目睽睽下,重新回到公主的手中,暗地里松了一口气。

  耀天对何侠情意深重,要不是老丞相再三要求,绝不会颁布收回虎符的王令。

  “驸马生气吗?”

  早朝结束,耀天瞅着归还的虎符,心里还是有点忐忑,连忙派遣绿衣将何侠召来,见夫婿神采奕奕,应命而来,心里才安定了些。

  何侠愕然:“何侠为什么要生气?”

  “耀天收回了虎符呢。”

  何侠恍然,哈哈笑起来,无奈又怜惜地看着耀天,摇头道:“公主为什么会这么想?你我难道不是夫妻,我嫉妒天下人,也不可能嫉妒自己的妻子。”撩摆坐在耀天身边,携起她的手,表情忽然变得神秘起来,压低了声音问:“丞相祝公主早生贵子呢,怎么样才能向公主讨个王令,让本驸马帮上忙呢?”

  耀天见他靠过来低语,本以为有什么大事要说,认真地听了,才知道这个人又在逗她,两颊顿时红了,蹙眉把头扭到一旁,嗔道:“刚刚才下早朝,驸马又不正经了,让丞相知道,不知道要教训多久呢。”

  “公主这话就不对了。”何侠一本正经,挺直了腰杆,咳嗽两声:“生儿育女,是人生大事,连老成持重的丞相也再三提起,怎么会是不正经?不管公主下不下王令,这个忙本驸马是帮定了。”

  耀天心里甜得像吃了蜜糖一般,红着脸道:“不找驸马帮,能找谁帮呢?”声音似蚊子般的低,几乎让人听不见。

  “嘿,那我今晚在驸马府恭候公主大驾。”何侠喜滋滋,也不顾王室礼仪,猛然往耀天脸上香了一口,才站起来:“我先去处理军务,公主记得今夜之约。”

  耀天瞅着他大步走远,越发有龙虎之姿,唇边不禁逸出掩不住的自豪微笑。正巧绿衣送莲子糖水上来,瞧见耀天的神态,娇笑道:“奴婢就说不用这么早将糖水端上来嘛,公主刚刚见了驸马,已经甜得发腻了,怎么还尝得出别的甜味来?”

  “绿衣,你现在本事大了,懂得取笑我了?”耀天恢复端庄的坐姿,低骂一句:“一定是跟着驸马学的。”这下撑不住,又笑了起来。

  ☆☆☆

  当夜耀天驾临驸马府,下了马车,却不见何侠出来。冬灼跑过来请安道:“公主殿下,驸马爷派人来传话,他今天处理军务,要稍晚一点回来。晚饭已经备上了,都是驸马爷吩咐下的,公主爱吃的小菜。就在后院侧厅用饭可好?”

  耀天听见何侠未回来,不免一阵失望,只得点头道;“你看着办吧。”

  “那就吩咐他们将饭菜摆在后院侧厅了。”

  饭菜果然可口,耀天常来驸马府,驸马府的厨师自然知道她的口味,饭菜汤水里花尽了心思,做得比王宫里的还精细。

  但何侠不在,耀天食之无味,懒懒动了几筷子,抬头看了几回天色,又命绿衣去派人打听。

  绿衣道,“不用公主吩咐,奴婢早派了几拨子人去问了。大战虽然结束,但军需抚恤犒赏,都有得忙呢。”

  耀天幽幽叹了一声。

  等了大半个时辰,一直向外观望的绿衣忽然叫道:“驸马爷回来了!”

  耀天暗喜,站起来往窗外望,果然见熟悉的身影雄纠纠地往这边赶。何侠一进门就抹汗,笑着问:“公主吃过晚饭了?”

  “吃过了。驸马吃过了吗?”

  “哪有时间吃饭。”何侠将抹汗的白巾扔给侍从,就在桌旁坐下来。耀天忙吩咐侍女们端上热饭热菜,亲自递过来一双筷子。何侠接了,瞅着她笑了笑,一边挟菜,一边解释:“我也想早点回来,但今天的事不干完,明天更没工夫。让公主久等了,都是我的罪过。”

  “军务竟这么忙,我看还是调两个武官过来,帮驸马分担一些才是。”

  何侠匆匆扒了两口饭,摇头道:“现在不患人少,只患人多,再调两个过来,更有得忙了。”

  见耀天不解,耐心解释道:“抚恤犒赏这些事,评定等级都不难,难就难在需要调动钱粮。我管辖下没有专门的钱粮库可供军队支取,每一笔钱都要向国库请领。请领一笔,不知道要经多少官员点头,要写多少单子。我能等,可军中的士兵们怎么能等?今晚我在国库那里磨了半天,他们才批了我头五千人的赏钱,明天还要去和他们缠呢。”

  耀天听得认真,自己手中也持了一双筷子,一边在旁帮何侠加菜,一边缓缓道:“这可不是小事,犒赏抚恤都这么磨蹭,士兵们心里不痛快,可不是动摇军心吗?”

  何侠显然累了,一碗饭很快下肚,又要侍女再装一碗上来,赞同道:“公主说得对。我现在反而不担心这个,大不了我就累一点。但军队钱粮调动这么磨蹭,万一战事忽起,兵临城下,哪里还有时间慢慢地申领?东林军来过一次,路线地形都已熟悉,下次再来,未必会给我们这么多时间准备。”

  何侠向来有将才之名,耀天执政日子也不短,知道他说得不错,也不犹豫,当即道:“军队确实应该有自己的钱粮库,我明天早朝就下王令,设立一个新库,全归驸马掌管。这样有钱有粮,才好带兵。”

  何侠轻笑着劝道:“公主不要忙着下令,这事还是先和丞相商量一下才好。万一丞相事前不知,我们可能都要挨训呢。”

  “驸马放心,于云常有益的事,丞相从没有不答应的。”

  说了一番正事,何侠饭已经吃完,惬意地伸个懒腰,斜眼看着耀天,坏坏地笑道:“国家大事已经说完,该轮到夫妻小事了。公主想听什么甜言蜜语,尽管下王令吧。”

  耀天嗔道:“刚才那一本正经的驸马跑哪去了?我才不为这个下王令,你的甜言蜜语太多了,直叫人吃不消。”

  何侠爽快应道:“好,那我从此不说,公主可不要伤心。嗯,让我想想,既然不能说亲密话,那弄些什么东西哄我的爱妻高兴呢?”

  耀天见他苦思冥想,印着烛光,长眉入鬓,俊美非凡,又带了那么点讨人喜欢的邪气,左右都是心腹,没有外人在旁,也不再摆出一国之主的矜持,笑着用指尖戳戳他的肩膀,撒娇道:“驸马不许再装,看你这模样,就知道你藏了好东西不让我知道。快拿出来进贡,否则小心家法伺候。”

  何侠见她露出女儿娇态,一把抓了她的手腕,暗中用力,耀天“呀”一声,身不由己被扯了过去。何侠搂住她的腰肢,就势让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摩娑着她的脸蛋,问:“歌舞好看吗?”

  “什么歌舞?”  

  何侠黑钻石般闪闪发亮的眸子凝视着耀天,蓦然低头,在耀天颈上轻轻咬了一口,耀天又“呀”地叫了一声,尚未开腔责怪,何侠戏谑道:“公主又在哄我。前日驸马府请了一班北漠舞姬来,个个美艳动人,这么大的事,没人向公主禀告,公主会不知道?恐怕醋坛子早就在肚里翻了无数大浪了……啊,好疼……”

  耀天狠狠拧了何侠一把,收回手,扭头道:“驸马看错了,我可不是乱吃醋的女人。”  

  何侠揉着被拧的胳膊:“既然不吃醋,怎么手劲那么大?”又凑上去,在耀天耳边低声道:“禀公主,这两天忙着干活,那些舞姬我连见都没有见过呢。趁着今夜,不如唤她们出来跳舞,我们喝酒取乐。也免得你一个人在宫里乱吃飞醋。”

  耀天听他说不曾见过那些女人,心里喜不自禁,转过头来:“那样有趣,让我也看看北漠的歌舞有何不同。”又帮何侠揉胳膊,红着脸问:“真的很疼?”

  不问还好,一问,何侠立即愁眉苦脸:“很疼,比挨了一剑还疼。”

  耀天忍不住又擂他一拳,小声骂道:“还天下名将呢,威名都满天下了,怎么见了我就这么个不正经的样子?”

  “你又不是我的兵,我那么正经干嘛?”何侠不再作怪,畅快大笑,顿显豪气。

  传令侍从将那群北漠歌女都唤过来,就在后院亭子前的小石台上跳舞。他们夫妻俩在亭子里喝酒取乐。

  当夜天公倒也作美,月亮挂在空中,又回又亮,照着一院欲化不化的白雪。

  舞姬们穿着北漠的舞裙,五彩斑斓,腰间系鼓,灵巧跳跃间双手击鼓。耀天从未见过,分外新鲜,看得十分入迷。

  何侠明明劳累了一天,兴致却比耀天更好,一舞既了,击掌高声赞道:“这一曲舞得漂亮,仅为此舞,就应喝上三杯。”

  耀天与他对饮了一杯,掩住杯口,摇头道:“驸马,我酒量可比不上你,不要三杯,一杯就好。”

  何侠快意正浓,也不勉强她,点头道:“公主请随意,但这般妙曼舞姿,令人心神俱迷,我一定要喝够三杯助兴。”

  连饮两杯,击剑而歌。

  “飞天舞,长空梦,情意不曾重……”他声音清朗,中气又足,竟非常悦耳。耀天听何侠的甜言蜜语多了,但却从不知道他唱歌也如此好听,眼中露出诧色。

  但何侠一句即了,不再继续,停了击剑,扭头笑着吩咐:“刚刚的腰鼓舞很好看,还有没有带着腰鼓跳舞的?再选一曲来跳。”

  不知不觉,月过中天,美酒去了十之八九,多数入了何侠的肚子。他酒量再厉害,此刻身子也有点摇晃。

  耀天怕他喝多了伤身,柔声劝道:“歌舞虽然好,但我们已经尽兴了。进房休息好不好?”

  何侠并不贪杯,他向来对耀天百依百顺,当即放下酒杯:“不错,是该休息,公主也累了。”

  站起来,屏退侍女侍从等,独自携了耀天,一同入房。

  两人闹了大半夜,伺候的众人早昏昏欲睡,见两位主人总算知道该去睡觉,心里都大呼万岁,那群北漠舞姬更是如逢大赦。

  只等何侠和耀天进了房间,后院中顿时撤灯的撤灯,收拾的收拾,不一会,刚刚还热闹喧嚣的后院,顿时变得冷冷清清。

  只有月亮还没变,又大又圆,依旧挂在天上。

  清冷的空气在院中缓缓流动。

  ☆☆☆

  冬灼也累了一天,上床就闭了眼睛大睡。不知为何,睡到一半却忽然莫名地醒了,睁着眼睛看看天外,月亮还是挂在天上,看来自己没睡多久。

  不由又想起娉婷。

  娉婷是极喜欢赏月的,不但喜欢明月,也喜欢星星,也不知道她现在怎样了。

  这样一想,睡意全无。冬灼索性从床上爬了起来,出到屋外,一阵冷风直卷过来,让他猛打了两个寒颤。

  风中隐隐传来什么。

  冬灼觉得奇怪,驻步,侧耳听了听,不错,是有声音。他一路走过去,绕到后院,利刀破风声更盛。

  抬眼一看,不由愣住了。

  明月当空,剑刃森寒。

  清清冷冷的后院中,白雪上一道矫捷人影。

  “少爷……”冬灼轻轻喊了一声。

  何侠彷佛全不知身边有人,双眼炯炯发光,宝剑到处,便掠起一道白光。

  冬灼见何侠剑势正盛,院中风声猎猎,彷佛发泄着天地间所有的怨愤。冬灼不再开口打扰,静静站在一旁。

  没有人会打扰此刻的何侠。

  他的剑在手。

  天下名将,小敬安王,当今的云常驸马,此刻宝剑在手。

  在朗朗明月下,持剑而舞。

  彷佛要将他的一生,在这剑光中印照出来。

  腾挪间转之际,势如蛟龙,剑势如雄,气吞山河。

  一套敬安剑法舞完,额上已经满是热汗,单衣全贴在身上。何侠这才收了剑,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与冬灼擦身而过时,淡淡道:“北漠传来消息,娉婷去了。”

  提剑回到耀天所在的寝房前,轻轻推开房门,跨了进去。

  房门无声无息关上。

  冬灼呆立风中。

  院中清冷。

  万籁俱静,人们沉睡在甜蜜的梦乡之中。

  更鼓从远处响起,越发显出这一片寂静。

  娉婷。

  那个巧笑倩兮,爱看月儿的娉婷姐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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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死得好,早该死了。”熏香弥漫,烟雾中,归乐王后的脸露出一丝冷笑,懒洋洋道:“这奴婢也算本事,毒死了东林两位王子,勾引了楚北捷。小敬安王那是和她从小的情分,也就罢了,谁想到她死后,居然还有北漠将领为她大行拜祭。哼,天下人都疯了不成?”

  “娘娘说得是。”乐狄矜持地捏着修剪得当的美须:“白娉婷确实算不得什么。不过听说她一死,楚北捷大受打击,一蹶不振,这倒是对四国现在的形势有莫大关系。”

  “一蹶不振?”王后愕了一下,目光变得有些哀怨,不由叹道:“可见世上也有真心的男人,怎么偏偏是姓白的得了呢?我们大王若有镇北王一半,也是我的福气了。”

  “娘娘,娘娘先别感叹楚北捷,眼下有一件事先要办好。”

  “什么事?”

  乐狄推窗,左右看看,又将窗掩上,踱到王后面前,低声道:“娘娘,你还记得飞照行这个人吗?”

  王后思忖片刻,想了起来:“不就是哥哥的手下吗?那次大王派人潜伏入东林,袭击河侠和白娉婷的车队,我们派他向何侠……”

  “正是。”

  “怎么,这个人不是早该处置了吗?”

  “要是处置了,还有什么好心烦的?说起这个,都怪你那个不争气的哥哥。”乐狄叹了一  口气,道:“你哥哥心不够硬,想着他是从小跟在自己身边长大的,也算心腹,回来后没有找人杀了他,只派人给了钱,要他躲到外面去。”

  王后色变道:“哥哥怎么这么糊涂?这也是可以心软的?唉,就算哥哥想得不周到,父亲总该教训哥哥才是。”

  此事可大可小,万一被掀出来,那可是私通军情,灭族的死罪。

  乐狄皱眉道:“怎么不教训?你哥哥也听我的,立即派人去找飞照行。没想到他却机灵,如今没了踪迹。”

  王后心中暗恨父兄做事不周,却也无奈,冷然道:“这个飞照行从小就精得像鬼似的,放虎归山,他有了戒心,要弄死他哪有这么容易?”  

  “他一天活着,我们一天就不安心。万一让大王先找到他……”

  “我知道了。”王后思忖了一会,嘱咐道:“飞照行的事,我会派人处置。父亲见了哥哥,叮嘱他不要再理会别的,好好带兵,平日多笼络众将。只要好好抓住兵权,就算是大王也不敢随便拿我们乐家开刀。哼,前车之鉴就在鼻子底下呢,我们可不能学老敬安王的愚忠,辛苦一辈子,落得个灭门的下场。”

  乐狄点头道:“娘娘说得是。”忽然想起一事来,又问:“白娉婷的死讯,大王已经知道了吧?”

  “北漠的将军们都为她拜祭了,天下还有谁不知道?”王后想起这个就气,反正面前只有自己父亲,也不掩饰,咬牙道:“不知道一个奴婢出身的女人有什么能耐,也不是个美人。大王知道她死了,一整天没怎么说话,我听说大王还打算颁布王令,说她的琴技是归乐的国宝,御封她为归乐琴仙,为她立碑呢。这不是笑话吗?”

  乐狄忧心忡忡道:“娘娘,大王这样做,似乎是在警告娘娘你啊。”

  王后脸色微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何尝不知道。敬安王府没了,乐家的权势越来越大,你看看朝中领兵的,有几个不是你和哥哥举荐的?当初为了阳凤的事,大王还忍着。如今为了白娉婷,更看我这个王后不顺眼。”

  “说起来,娘娘也太厉害了点。”乐狄瞅着女儿的脸色,小心地道:“大王是一国之君,身边多几个美人也是常事。像几年前那个叫丽儿的,娘娘大度一点,让她当个侧妃又有什么呢?偏偏逼着大王将她送给了东林王。”

  王后哼了一声:“我还不是帮了她?她跟着东林王,封了丽妃,还生了个公主呢。父亲不要再说了,女儿正心烦,什么事都不顺心,父亲您还要来气我。”

  乐狄知道女儿善妒,暗叹一声,正想继续往下劝,忽然惊觉有脚步声接近,连忙停了话题。

  坐回原位,捧起茶来,还未饮到口,听见王后的心腹侍女仰容在门外道:“娘娘,大王派人传话来了。”

  “进来吧。”王后唤了那传话的侍从进来,一边喝茶,一边问:“大王有什么话?”

  “禀娘娘,大王已经颁下王令,封白娉婷为归乐琴仙,大后日在王宫正门为她举行拜祭仪式。大王说了,那日也请娘娘来,一同拜祭,为归乐的女子做个榜样。”

  王后听到一半,几乎将手中的茶碗捏得粉碎,手气得颤了几颤。乐狄在一旁紧张地使眼色,只要女儿忍耐一些。  

  王后忍着气,轻轻笑道:“知道了。大后日,王宫正门,对吧?去告诉大王,我会准备的。”

  侍从领了命,直接覆命去了。

  乐狄淹了房门,转过身,看见女儿变了脸色。

  “果然,果然!又是这个白娉婷,冤魂不散!”王后咬着细白的牙齿:“她到底做了什么,要这么兴师动众的。堂堂大王,下令御封一个奴婢,怎么和归乐的百姓交代?”

  乐狄的脸也沉了下来,他想得更远:“大王是打算用敬安王府来压我们乐家,敬安王府虽然没了,但归乐的人们还没有忘记他们啊。敬安王府是大王判罪的,大王不能直接用敬安王府的名头,只能藉敬安王府的丫头,何侠身边的侍女来做个声势。”

  “父亲想得没错。”王后冷静下来,缓了语气,顿了顿,苦笑着道:“不过说大王只是为了立威,对白娉婷一点意思也没有,那我可是不信的。”

  “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死了才更可恨。”王后长长的指甲在木椅扶手上抓出几道白印:“男人的心思,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

  再没有一件事比这个更不合理,也再没有一件事比这个更合理。

  白娉婷的死讯,传遍天下。

  一个王府侍女的死,震动了天下。

  她是归乐的琴仙,何侠的侍女,北漠曾经的最高军事将领,同时,也是镇北王的妻子。

  虽然没有隆重的婚礼,但曾经看过她与镇北王的人都明白,只有她,是那位顶天立地的沙场英雄一生一世的妻子。

  白娉婷已去。

  楚北捷呢?

  昔日无敌的勇将,又在哪里?

  东林王后凝视着面前的人,深深吸了一  口气,毅然道:“霍神医,这里没有外人,无须隐瞒,你就直说吧。”

  “启禀王后,大王的病……”短短数月,东林神医霍雨楠彷佛老了十年,黑色的胡须中夹杂着白丝:“恐怕拖不了多久了。”

  “和我说实话,还有多久?”

  “怕是……怕是捱不过七天。”

  王后呆住了,半天才找回了飘离身躯的理智,脊梁宛如承受不住这个消息似的软了下来,只能完全靠椅背支撑着。怀着最后一丝期待,她几乎是祈求般的看向这能断人生死的东林名医:“纵使不能回天,也该可以多延几个月吧?”

  “王后娘娘。”霍雨楠再不愿意,也不得不把话说明白,硬着头皮道:“方法都用尽了。大王的后事,也要……”

  “娘娘,娘娘!”谈话忽然被帘外跑进来的侍女打断,匆匆对王后行了个礼,急道:“娘娘,大王醒了,正要找娘娘呢。”

  王后猛然站起来,却眼前一黑,猛一个趔趄,几乎栽倒。

  “娘娘!”

  “王后娘娘!”

  侍女和霍雨楠同时惊呼,一同抢上,将她扶住。

  王后抚着太阳穴,站稳了脚:“不碍事的。”

  她的脸上苍白的,唇也是苍白的。

  自从白娉婷的死讯传来,她的脸色就再不曾出现血色。

  什么都毁了。

  白娉婷肚子里的,是东林王族的血脉啊。

  到如今,大王和镇北王连一个男丁都没有。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弄成这样?

  当初北漠云常三十万敌军压境时,怎么就没料到今日这般下场?

  她快被懊悔将身子和脑子给煎熬干了,一个个难题都摆在前面。白娉婷,前世里东林王族到底和白娉婷有什么孽缘?这般纠缠不清,欲罢不能。

  ☆☆☆

  匆匆赶到寝宫,她陪伴了一生的男人就躺在床上。

  他也曾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和镇北王一样,会挥舞宝剑,马上饮酒,发出浑厚的笑声。

  “大王,臣妾来了。”王后坐在床边,轻轻握住他的手。

  真瘦,瘦到只摸得着骨头,瘦到令人心疼。

  王后鼻子一酸,强忍着不要落泪!“大王唤臣妾来,有什么吩咐吗?”

  东林王的眼睛,已经黯然无光。

  “王弟呢?王弟回来没有?”他沙哑着问。

  “已经派人去找了,镇北王很快就会回来。”

  东林王艰难地抬头,看了自己的妻子一眼:“王后,想哭,就哭吧。”他的声音虽然沙哑无力,却饱含着温柔。“寡人心里明白,北捷他不会回来了。”

  “大王!”

  “白娉婷,云常、北漠三十万大军压境,王令调走东林龙虎大营主帅。我们……”他喘息了一下:“我们合三国的兵力,将他的妻子导入死地。”

  “这是臣妾之错……”

  “不要自责。”东林王握着王后的手,狠狠紧了一紧,彷佛要把最后的一丝力量传给他的妻子:“这不能怪王后,只是上天的安排。我们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王弟从小性情就如此,寡人以为可以将他挫磨得无情一点。如果有错,那也是寡人错了。”

  他转头看看左右,喘息着吩咐:“你们都下去。老丞相,你帮寡人守住这门。”

  “是。”楚在然一直守在东林王身边。他见惯人事,知道东林王这是要诀别了,眼泪实在忍不住,簌簌掉了下来,跪下向东林王磕了个头,老态龙钟地退出门外,体贴地关上大门。

  寝宫内只剩东林王和王后。

  “王后,你将床头上那个玉盒打开,里面有份王令,拿过来。”

  王后取了王令,轻声劝道:“大王身体不适,还是暂时不要劳心政务。这些事,交给老丞相处理,如何?”

  东林王缓缓摇了摇头:“你打开。”

  王后见他态度坚持,也不好违拗,依言打开王令,低眉一瞅,当头一行,就是‘遗令王后摄政’几个大字,大吃一惊:“大王,这万万不……”

  “这是寡人的遗命。”

  “大王,镇北王一定会回来的,他是大王的亲弟,是东林的王族,怎可为了一个女人,抛弃自己的国家?”

  “王后……”东林王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柔和,聚集目力,看着王后:“别管王令。来,坐到寡人身边来。”

  王后听他这般温柔,更是心碎,顺从地坐了过来,见东林王伸手,忙双手握住了。

  “王后,寡人想问王后一件事。”

  “大王请问。任何问题,臣妾都会回答。”

  东林王的声音越发低了,气若游丝:“并不是军国大事,这个问题寡人想问王后很久了,但又觉得很傻。到了如今,再不问,就永远也听不到答案了。”

  王后转头,悄悄拭了眼泪,柔声道:“大王问吧。”

  “王后,我们由先王指婚,夫妻缘分,水到渠成,无风无雨。”东林王抬着头,看着王后的眼睛,问:“假若我们像北捷和白娉婷一样,生于敌国,效力于敌阵,王后还会……陪伴寡人一生一世吗?”

  王后想了很久,轻声吐了一个字:“会。”

  一生一世。

  会的,只是做起来很难。

  海枯石烂,海誓山盟吗?若生为仇敌,爱却在其中滋生,到底应该谁背叛谁?到底是国恩重,还是忍不住贪求瞬间的欢愉,投向心上人的怀抱?

  天幸,他们不是楚北捷和白娉婷。

  但如果是呢?

  但如果这般不幸,选择了他们呢?

  王后闭上双目,握紧了夫婿的瘦骨嶙峋的大手。

  会,虽然很难,就像与天上的闪电比剑一般的难。

  但,会。

  “我们在敌国。”东林王道。

  “是。”

  “我们在敌阵。”

  “是。”

  “我们还会一生一世?”

  王后又沉默了许久。

  她还是只吐了一个字:“会。”

  东林王深深吸了一口气。冬天快去了,空气中带着春的味道,冷冷的,涨满他惬意的胸膛。

  会,会的。

  他闭上双眼。

  唇边,勾起了一抹幸福的微笑。

  ☆☆☆

  几日后,若韩的传信兵再次到达松森山脉。

  平地的雪已经开始融化,土壤处有嫩绿的小草探头。春还未曾真正到来,人们心中已充满憧憬的喜悦。

  传信兵不但带来了若韩四处搜集的上等药材,也带来了北漠王的问候。

  “这一棵千年老参,是大王赐的。”

  则尹感激地收下,对着王宫方向遥遥行礼。

  传信兵当年也是则尹麾下小卒,将消息传达完毕,礼物交割清楚,不禁关切地问:“上将军,夫人的病……可好些了?”

  则尹微微摇头,一脸愁容:“就算有一点好转的迹象,我的心里也好过些。这是心病,心病难治啊。”

  娉婷下葬后,阳凤手持那枚夜光玉钗在墓前站了整夜,一病不起。

  钗子在黑暗中盈盈发光,戴钗者已埋入黄土中。

  “娉婷之死,由我而起。”

  娉婷这绝顶聪明的人,明明已经挣脱了,所以才离开何侠,离开楚北捷,从归乐单骑奔赴北漠。

  娉婷来找她,是为了遗忘从前的不幸,而她轻轻一跪,三言两语,将娉婷推到了北漠军与楚北捷之间。

  两军对垒,鲜衣怒马,环环杀机,从这里开始。

  蔓延到百里茂林,蔓延到东林王宫,隐居别院,云常驸马府,终结于松森山脉的满天白雪中。

  娉婷那样淡泊悠然的人,为什么竟得了一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阳凤不能原谅自己。

  种种不幸,她是因,娉婷却成了果。

  “阳凤,爱妻,你还记得我们的孩子吗?”则尹小心地扶起她的上身:“你不能扔下我和庆儿,你答应过,要陪我一生一世。打起精神来,喝了这碗药。”

  “庆儿……”阳凤的眼转略微转动了一下。

  “他总哭着要娘。阳凤,不要再自责。娉婷已死,你就算糟蹋了自己的性命,又能将她唤回来?她在天上,一定也不愿见你如此。来,喝了这药,快点好起来。”

  温热的药端在手上,则尹先自行尝了尝,才送到阳凤唇边:“喝吧,就当是为了庆儿。”

  阳凤心里空荡荡的,娉婷的尸骨和雪中孤零零的墓碑在她脑中来回浮现,没有停过一刻,则尹温言安慰,只听见了庆儿两字,母亲的天性终于让她找回了一丝神智。

  她缓缓抬眸,看了看自己的夫君。

  这曾经的北漠上将军,如今一脸憔悴,看着教人心疼。

  一切都是因为自己。

  她幽幽叹了一声,张开唇。

  则尹将她听话地喝下药汤,喜道:“这是若韩特意派人搜来的方子,熬了半天了,慢慢喝,不要呛着。”一手扶着阳凤,一手持碗,见阳凤真的将整碗汤药喝完了,悬起的心放下一半。又柔声道:“若韩说了,你的病按这个方子,连喝七天……”

  话未说完,阳凤在他臂间蓦然抖了抖,猛然直起身子,对箸床边“哇”一声,刚刚入肚的浓黑汤药,吐了一地。

  阳凤几乎将肺腑都吐了出来,脸色苍白,好不容易抬起头,直直就往床上倒。

  “阳凤!”则尹一把抱住她,见她在怀里紧闭双目,往日温润的脸蛋一丝血色也没有,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几乎急出眼泪来:“我的妻啊,你这是何苦?难道你除了白娉婷,心里就没有我和庆儿?”

  阳凤艰难地喘息,听了则尹的话,微微睁开双眼,苦笑道:“我何尝舍得你们。只是心病已深,无可救药。我俩一同长大,情同姐妹,竟是我……我害死了她。”

  “别哭,别再哭了。病成这样,最忌伤心……”则尹粗糙的大手轻轻为她擦拭脸上的泪珠,却越擦越多。

  他又着急又心痛,老虎般的眼睛不禁红了一圈。

  阳凤啜泣一阵,喘息一阵,又抬了头,气若游丝地对则尹道:“不是我舍得你们父子,瞧我现在这病,看来娉婷是要我去和她做伴了。宫廷和沙场一样险恶,我不想庆儿日后走上娉婷和楚北捷的旧路。你既然答应了我归隐山林,就要信守承诺,永不出山,也不要让庆儿再牵扯那些事。你……你答应我。”

  则尹听她这话,竟是在嘱托后事了,大为不祥。他浑身上下凉津津一片,只管紧紧抱着阳凤,急道:“你在胡说什么?我不答应,我什么都不答应的!”

  “夫君,我挨不到春天了。”

  “胡说!”

  “不能再陪你赏花,为庆儿缝衣……”

  “胡说!”

  “我要去见娉婷,向她请罪……”

  “胡说!胡说!不要再说了!”

  则尹抱着阳凤,连声喝止,听见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显然有人在廊上肆意奔跑,一腔不安统统化成怒火,咆哮道:“谁在外面?我说过不许打扰夫人静养,你们都聋了吗?”

  门帘一下子掀开,一名侍从跑了进来,满脸古怪的表情,一边抹汗,一边对脸色阴沉的则尹道:“大将军,有人求见。”

  “谁都不见,给我滚!”

  “她她……”

  “夫人正在静养,不管是谁,都给滚!”

  “她她她……”侍从皱着眉,自己也觉得自己要说的话很不可思议:“她说,她是白……白娉婷!”

  ☆☆☆

  白娉婷?

  则尹和蓦然睁大眼睛的阳凤,都愣住了。

  这怎么可能?

  连征战沙场多年,见惯奇峰突出的则尹也呆了许久才想起该干什么,喝道:“快,快请进来!”

  “夫君……”阳凤紧张地贴着他的胸膛。

  听见着消息,缠身的病魔彷佛也退了三十里,阳凤的眼里重新有了点神采,希冀又怯生生地盯着门帘。

  则尹铜铃大的眼睛也睁圆了,却不禁有点担心,暗忖道:若是冒充的,反害阳凤伤心,不管是谁,本上将军一定将她碎尸万段。

  只是谁又有这个胆子,敢到阳凤面前冒充白娉婷?

  更别提她如何知道他们的隐居之地。

  忐忑不安间,廊上已经有了动静,帘后悉悉簌簌一阵轻响。

  阳凤五指死死拽着则尹的衣裳,拼了命地撑起身子直往门外看。帘子被掀开了,光从帘子那端透进来,给人一种炫目的感觉,阳凤只觉眼前稍微花了一花,一张脸已经倒印在眼底。

  “阳凤,你怎么病成这样了?”温柔的声音这般熟悉,只听一个字,就足以让人落泪。

  阳凤屏住呼吸,将眼前的脸看仔细了,低呼一声“天啊……”,一口气松下去,强撑着的力气似乎被抽走了,身体软软地向后就倒在则尹的臂弯里。

  娉婷吃了一惊:“阳凤!你怎么了?”

  “爱妻,爱妻!”

  两人连连呼喊,侍从忙取来温热的毛巾。阳凤额上覆了热巾,幽幽醒来,眼珠子只管定在娉婷身上,生怕一眨眼她就不见了,低声叹道:“娉婷,你还活着?老天爷,你总算慈悲了一次。”

  “你们都以为我死了?怪不得刚才的侍从见了我,一脸古怪神色。”娉婷满脸歉意:“是我不好,没信守三天之约在那里等你们。找不到我,你和醉菊都急坏了吧?醉菊呢?快把她找来,也让她早点安心。”

  “谁是醉菊?”

  娉婷一怔:“她没来找你们吗?”

  则尹和阳凤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一起摇了摇头。

  娉婷心知不妙,忙问:“既然没有见到醉菊,没有上山救援,就不会发现我失踪,你们又怎会猜想我已死了?”

  “我们在山下找到了被狼群啃咬过的碎骨和女人衣裳,里面有阳凤送给你的夜光玉钗,阳凤只道你……”

  “老天啊……”娉婷整个僵住了,捂住嘴,瞪大了眼睛,半天才撕心裂肺悲叫了一声:“醉菊!”

  ☆☆☆

  松森山脉的风暴彷佛在眼前重演。

  恍恍惚惚中,醉菊回眸转身,捏着银针,指尖的银针反射着雪光,越来越亮,好像只凭藉这针,就可以照亮天地。

  极亮之后,天地又迅速变暗,娉婷浑身乏力,视野里一阵天旋地转,双膝软了下来,倒在地上。

  阳凤大惊:“娉婷!娉婷!你怎么了?”挣扎着要下床去看,则尹唯恐她摔倒,扶着道:“阳凤小心……”

  “别管我,你快去看她!快去呀!”

  则尹抱起晕倒的娉婷,喝令道:“大夫,把大夫找来!”

  “快快,把最好的老参取出来炖了。”

  “夫人,那是给你的病……”

  阳凤见了娉婷,心疾顿去,病也好了大半,竖起眉道:“娉婷都活着了,我还能有什么病?快去!”喝令了一顿,见侍从们听命去炖老参,才稍停了停,她到底也是大病了一场的,觉得心突突地跳,手脚都没了力气,又喊住一个小侍女,有气无力道:“去,把我的药也熬一熬,给我送过来。”

  活着。

  还都活着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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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好暖和。

  经历了松森山脉的风雪,在岩石堆和雪地里过了夜之后,才觉得厚厚的棉被真是暖和。

  断了的骨头一直抽搐地痛,再昏沉的人也被疼醒了。

  她睁开眼睛,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抚腿上的伤口。有人粗粗地帮她包扎了,纱布里散发着草药的香味。

  但总觉得怪怪的,她蹙眉想了一会,伸手探入被窝里,触手就是滑腻的肌肤。

  “啊……”醉菊吃了一惊,吓得忙缩回了手。

  “呵。”房间阴暗的角落传来男人戏谑的笑声。

  醉菊瞪起眼睛:“我的衣服呢?”

  “在雪地里。”

  对了,雪地,阳凤,求救……

  娉婷……

  糟了,娉婷!

  她赶紧摸自己的发髻,空空如也。

  “我的夜光钗子呢?”醉菊着急地问。

  “在雪地里。我还很辛苦地找了一具女尸,和它放在一起。不过,恐怕有大半已经进了野狼的肚子。”

  “多久了?”

  “什么多久?”

  醉菊心悬娉婷,连珠炮似的问:“你把我赶进狼群里离现在多久了?半天吗?还是一天?你把我的衣裳和钗子都留在雪地里了?怎么才可以找回来?我一定要找回来的。”

  “半个月。”

  “什么?”醉菊不敢相信地看着角落。

  番麓从暗处走出来,手上仍旧耍弄着那把精美的轻弩,勾着薄唇:“街上的雪已经化了,你睡了半个月。”

  醉菊胸膛彷佛被砸了一锤子,差点呼吸不了,摇头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三天,娉婷说,她会等三天。

  她就在松森山脉的岩区,她的脉息已经不稳。

  “你叫嚷的本事,我已经领教过了。不迷晕你,怎么带你上路?”

  “你……”

  他截住她的话,问:“我救了你的命,你怎么不谢谢我?”

  醉菊狠狠盯着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咬牙切齿地吼道:“你这个混蛋!天杀的!该死的!你为什么害我?你又为什么救我?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她力竭声嘶骂了小半个时辰,气喘吁吁,腿伤又开始叫嚣似的疼,只得停下来,拥着被子伏在床上喘气。

  那番麓脸皮倒不知是什么做的,不管骂得多难听,只是站在那里不在乎地听着。见醉菊听了下来,便问:“你骂够了?”

  “还没有!”醉菊悲愤哪里是骂得尽的,霍然抬头,又磨牙道:“你这个卑鄙小人,六十岁没牙吃鸡蛋的畜生……”

  她向来伶牙俐齿,竟将四国里骂人的话都顺水拈来用上了。

  番麓听着听着,脸上居然渐渐带了笑,环起手来靠在墙边瞅她。醉菊更恨,深吸了一口气,骂得更大声。

  番麓笑吟吟听了一会,猛然收了笑容,沉下脸道:“够了,你再多骂一句,我就扯了你的被子。”

  “你……”醉菊一滞,居然真的停了下来。

  她倒不怕死,但此刻棉被底下的身子光溜溜的,如果被他扯开棉被看个精光,那是连死了也没面目见人的,普天下的女人没几个不怕这种威胁。

  番麓见她这样,不由又邪气地笑起来。

  醉菊沉默了一会,似乎软了一些,冷冷道:“我不稀罕你救命,你还是杀了我吧。”怒气一去,哀怨都上了心头,缩在被窝里,别过头去。

  想起娉婷在山上这么半个月,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眼泪不禁涌眶而出。

  心里又存着一些盼头,想着这个坏人既然以为自己就是白娉婷,那么松森山脉上害娉婷的人就会少了一批。说不定老天可怜,给娉婷一条活路。

  想到这个,恨不得插翼飞到松森山脉那去看看。可她这个样子,怎么能走?

  这个秘密更是不能告诉这个恶人的。

  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滚落两腮。

  番麓见她缩成一团,在床上显得更为娇小,肩膀不断抖动,看来是在哭泣,也不在意。转身走了出去,不一会,端了一盘饭菜进来。

  “吃点东西。”

  醉菊哪里有食欲,又恨得番麓要死,咬着牙不作声。

  番麓见她不动,知道她想什么,冷冷道:“我不是在求你,是在命令你。乖乖的你就自己吃,要让我动手,就别怪我不怜香惜玉。”

  醉菊感觉里在身上的棉被让人轻轻扯了一下,吓得翻身坐起来,紧紧抓着棉被,又惊又怒:“你……你想怎样?”

  番麓唇角又勾起笑,眼神却异常凶狠:“我辛辛苦苦把你救回来,路上每天还要喂你米汤,不知费了多少功夫。你真打定主意求死,不如让我先讨回一些便宜来。”

  醉菊见他伸手过来,连忙往床里缩,满眼惧意。

  番麓却只是存心吓唬她,伸出的手半途就缩了回去,环手在胸,仍旧懒洋洋地靠着墙,朝放在床边的饭菜扬扬下巴:“给我吃干净了。”

  醉菊黑白分明的眼珠里搀了血丝,狠狠地瞪着他,见他似乎又要动手,才不甘不愿地端起碗来,小口小口地扒饭。

  她在雪山上饱受饥饿,被迷昏后一直只灌米汤,心头虽然哀切怨愤,但吃了一两口,整肚子的肠子都呼唤起来,不禁越吃越香。

  最后不但将一碗白饭吃个干净,连两碟小菜也一点没剩。

  放下饭碗,一抬头,才察觉那恶人一直在旁边审视她的吃相,不由又瞪他一眼。

  她怕番麓真将她的棉被扯走,除了狠狠瞪眼之外,却是不敢再骂出口的。

  “你总是这样瞪镇北王?”番麓忽然问。

  醉菊愣了楞,才想起他仍将自己当成白娉婷。她当然不会向番麓解释清楚,抿嘴道:“不干你事。”

  番麓没再作声,静静打量着醉菊。

  他的视线既无礼又大胆,醉菊纵然里着被子,也有里面光溜溜的身子被人窥见的错觉,忍耐了一会,实在受不了,迎上番麓的视线,恶声恶气地问:“你看什么?”

  番麓不答,又盯着她看了一会,才道:“传言都说你长得不美,我看倒也不差嘛。”

  醉菊心里一阵发悸,警惕地看着他,十指将棉被抓得更紧。

  两人都不说话,空气变得黏稠起来,让人难以正常呼吸。

  番麓也不走开,就不言不语地盯着醉菊打量。

  醉菊觉得他的目光比狼还可怕,浑身的毫毛都竖起来了,脊梁上感觉撞到一个硬硬的东西,原来自己已经不知不觉退到床的另一边,抵着墙壁。

  “这是哪里?”醉菊开口问。

  番麓扯了扯唇角,不答。

  醉菊暗怒:“你笑什么?”

  番麓道:“我正和自己打赌,一炷香之内你会开口和我说话,果然。”邪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你怕我?”

  “哼,你想得美。”

  话音未落,番麓猛兽一样扑了上来。

  “啊!”醉菊惊呼一声,被强大的冲力压在墙上,动弹不得。

  睁开眼时,眼帘里骤然跳入番麓近在咫尺的脸。

  “你……你干什么?”

  “看你的样子,显然未经人事。”番麓毫不留情地捏住她的下巴:“你跟了楚北捷这么久,难道他从未碰过你?”

  醉菊从小跟着宠溺她的师傅,出入各处都有神医弟子的名头关照着,就连东林王族中人对她也规规矩矩,何曾被一个男人这么贴身威胁过。

  番麓热热的鼻息喷在她脸上,比被扔在狼群里更可怕。醉菊又怕又羞,急道:“走开,你快走开!”

  “你到底是谁?”

  “白娉婷,我是白娉婷!”

  “白娉婷?”番麓哼了一声,放开她,下了床。

  醉菊恍如死里逃生,松了松气,往墙里贴得更紧。

  番麓是探子出身,人又机敏,最懂察言观色,窥视敌情。到了这个时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个女人,不是白娉婷。

  不管她为何头上插着那夜光玉钗,她不是白娉婷。

  ☆☆☆

  丞相得知白娉婷已死,大喜之下立即升了他的官,让他成为且柔城的城守。

  他冒着死罪,弄虚作假,谎报白娉婷的死讯,满以为奇货可居。

  结果,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番麓满脑子都转着不同的念头,眼角扫了扫正戒备地监视着他的醉菊。

  这个女人不是白娉婷,那她就一点价值也没有。

  再说,这件事如果被丞相知道了,那可是死路一条。

  杀人灭口?

  他的手,缓缓伸向放在桌上的轻弩。

  触到那熟悉的牛筋捆绑而成的把手,他又停了下来。

  杀了她又有何用?如果白娉婷再次出现在世人眼前,就算杀了眼痫这个女人,谎话一样会被拆穿。

  番麓转头,凝视着床上对他充满敌意的女人。

  鸟黑的大眼睛,浓密的青丝,倔强的唇。

  那日为什么会神使鬼差般忽然救了她呢?

  除了奇货可居外,她还有什么地方值得自己冒那么大的险,不惜玩命地把她从狼嘴里抢回来?

  他盯着她,又看了半天,才道:“这个地方叫且柔,是云常的一个小城。”

  他瞅着醉菊,嘴角又扬起那种只属于他的邪气的笑容:“我刚刚接任这里的城守,是这里最大的官。你要是想跑,我会像追兔子一样地把你逮回来。”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然后,像剥兔子一样把你剥得光溜溜,挂在城墙上。”

  ☆☆☆

  阳凤在床上饮了药,略躺了躺。她心病一去,浑身都觉得清爽,心里牵挂着娉婷,招手唤了侍女过来。

  侍女怯生生道:“夫人,上将军说了,白姑娘就在廊尽头的那间客房里,只等大夫把完脉开了药方,上将军就过来见夫人。白姑娘有人照看着呢,夫人只管好好养病。”

  阳凤在床上坐了起来,垂下脚去找鞋:“你别怕上将军,有我呢。放心,我不逞强,只瞧一眼就回来躺着。刚刚那么一照面,我还没看清楚娉婷的模样呢。站着干什么?快来扶我一把。”

  侍女生怕则尹生气,见了阳凤的模样,又怕惹了阳凤,两头为难。最后只好上前扶了阳凤,再多叫了一个人过来,两人扶着。

  侍女央道:“真的只见一眼就好?要是上将军怪罪下来,夫人好歹替我们说句话。”  

  “知道了。”阳凤忍不住笑道:“就你们机灵。都怕上将军,难道就不怕我?”双肩搭在两名侍女肩上,一步一步挨出房门。

  刚上走廊,则尹刚巧和大夫一同走出客房。则尹抬头看见阳凤,黑了脸,大步走过来,双臂将阳凤抱起,无奈地责备道:“叫你好好躺着,怎么又下床了?娉婷人在这里呢,要见什么时候不能见?”

  两个侍女被他冷冷一瞅,吓得往后缩了缩。

  阳凤被他抱在怀里,又舒服又惬意,抬头对心爱的男人甜笑道:“你别怪她们,她们怎敢违我堂堂上将军夫人的令?夫君,娉婷怎样?病得重吗?”

  “她是身体太虚了,一路颠簸,也不容易。”则尹一边抱她回房间,一边沉声道:“她有孕了。”

  阳凤愕然,满脸诧色。

  “那一定是楚北捷的孩子。”她低低道。

  “不错。”则尹叹道:“昨日若韩的书信中提到,东林王病重了。他两个王子都死在我们大王和何侠手上……”俯身将阳凤放回床上,为她掖好锦被。

  “娉婷腹中的,是东林王族的血脉啊。”阳凤幽幽吐了一句,又问:“那楚北捷呢?他人在哪里?”

  “所有人都在打听他的下落。自从他知道娉婷的死讯后,就好像消失了一样。我们大王正为此事高兴呢,在王宫里办了三天的筵席。如果他知道娉婷未死,还怀着他的孩子,一定会立即赶来的。”则尹顿了顿,目视阳凤。

  阳凤也挺踌躇,相心了良久,叹道:“他虽然可怜,但也可恨。别看他今日为了娉婷伤心欲绝,日后不知何时遇上国家危难,生死关头,又把娉婷给送给别个了。依我看,天下都当娉婷已去,不如将错就错,让娉婷清清静静的过日子。”

  “这……”

  “这当然也要看娉婷的意思。我去和她说,她会想明白的。”阳凤斟酌了一会:“这般乱世,我不会再让娉婷离开我的眼皮子底下。富贵也好,清苦也好,我们姐妹一起,好歹有个照应。”

  则尹知道阳凤心中还为堪布之战一事内疚,这是一辈子也无法补偿娉婷的。只要阳凤安好,还有什么不可以的?则尹做事最不犹豫,毅然点头道;“好。如果娉婷真的打算和我们一同隐居,那我们就立即收拾行装,离开这里另觅他处。这个地方已经不安全,若韩知道,大王知道,楚北捷也摸了来,保不定日后还有谁会找到我们。”

  “这次隐居后,再也不要和北漠联系了。就算若韩、大王,也断了音信吧。”

  则尹凝视着她,沉声应道:“好。”

  “夫君……”阳凤一阵感动。

  ☆☆☆

  冰雪融化,春风已在途中。

  娉婷,记得我们在何肃王子府唱歌取乐,折了杨柳枝,笑拂水纹,在敬安王府弹琴竞技,贺你生辰。

  如今何肃已贵为一国之君,敬安王府化做灰烬。

  何侠一走千里,入了云常,做了驸马。

  人世沧桑,不经历过的,绝难猜想。

  但真好,你和我,都还在啊。

  则尹为着阳凤的病早日好起来,下了严令,不许阳凤下床。另行派人照顾娉婷,自然也是百般周到,各种珍贵补药用得流水似的,毫不心疼。

  阳凤无奈,只能忍了七八天,遵听医嘱,日日按时喝药。她很快就好起来,偶尔则尹带儿子过来探望娘亲,她就喜滋滋地抱着儿子,又吻又亲,附耳道:“庆儿啊,你待会帮娘去看看娉婷姨姨。她肚子里有个小弟弟,以后可以陪你玩呢。”

  则庆将近周岁,怎会明白阳凤的话,乌溜溜的眼珠左看看右看看,不时咧开嘴对着阳凤呵呵笑。

  则尹在一旁看着他们母子,好笑道:“你怎么知道娉婷肚子里面是个小弟弟?”

  “猜的嘛。娉婷好点了吗?”

  则尹脸色微黯,摇头道:“她不大说话,看来还在伤心。醉菊是她的侍女?”

  阳凤也摇头:“敬安王府没有这个人,若是侍女,也是楚北捷给的。”她没有见过醉菊,虽知道她葬身狼口,下场可怜,却没有娉婷那样悲伤。

  换了话题,问则尹道:“你看娉婷的意思,她心里到底还想不想着楚北捷?楚北捷行事可恶,但娉婷腹中有他的骨肉,我只怕娉婷又会心软。”

  则尹一愣,他带兵打仗头头是道,论起这个来可是一窍不通,挠头道:“女人的心思难猜得很,我怎么看得出来?”

  阳凤娇媚地横他一眼,笑道:“我能看出来呀。上将军,人家的病早就好了,你就大发慈悲解除不让我下床的禁令吧。岂不知流水不腐,户枢不蠹?病人也要走动才能好得快呢。”

  则尹见她笑靥如花,身心皆醉。想着阳凤被困在床上也已经好些天了,不由心软,抚着她鬓边软软垂下的青丝道:“你别逞强,才好一点就到处走。现在冬雪刚融,天冷着呢。你要见娉婷,我抱你去吧。”俯身将阳凤抱在怀里。

  小则庆被留在床上,大声叫嚷,以示不满。

  则尹笑着看他:“乖儿子,你还小呢,等以后大了,抱自己的女人去。”

  阳凤见他这般教育儿子,连连摇头,好笑又好气。

  ☆☆☆

  客房中寂静一片,两人甜甜蜜蜜的进来,晴天般的心情顿时打了折扣。

  “娉婷?”

  娉婷醒了,她也接了则尹不得下床的严令,此刻坐在床上,上身挨着床头靠枕,下身披着锦被。听见阳凤的声音,似有些惊喜,转头看过来,长长青丝缓缓拖曳过肩膀:“阳凤?”

  昔日的风流依稀还剩几分,只是脸蛋瘦下去了,直叫人心疼。

  “娉婷,娉婷……”阳凤眼睛一红,几乎哭起来。

  则尹将阳凤从臂弯里放下,让她和娉婷并排坐在床上挨着。

  “哭什么?”娉婷轻轻抓着阳凤的说,轻笑道:“听说你病好多了,今日总算可以出来了?”抬头瞥一眼。

  则尹铁塔似的站在旁边,一脸老婆就要如此保护的表情。

  “嗯,好多了。”阳凤问:“你呢?”

  娉婷感激地道:“我也好多了,多亏了上将军。”

  “安胎药都按时吃着吗?”

  “嗯。”娉婷低头,温柔地抚了抚自己已经微微突出的小腹:“孩子很乖,今天没踢没闹呢。”

  阳凤叹道:“你也知道孩子要紧,就别总是暗地里伤心。娉婷,不要再自责。那个醉菊已死,你就算糟蹋了自己的性命,又能将她唤回来?她既然和你亲密,在天上一定也不愿见你如此。”

  则尹皱了皱眉,觉得这话像在哪里听过。

  娉婷听见“醉菊”二字,笑容不翼而飞,长叹着,抬起眼睛来看着阳凤:“我也知道这个道理。但是心里难受,想起她,就像针扎似的疼。本来叫她下山,是想救她的命的,逃得了一个总好过两人都饿死冻死。没想到反而害了她……”  

  阳凤见她又伤心起来,连忙岔开话题:“我今天来,是要和你商量一件事的。先说明,我已经想好了,以后再不容你离了我四处流离,害我牵肠挂肚。我们换个地方,一道隐居可好?事到如今,就算不为你自己,也要为孩子想想。你别只管伤心,好好打算将来。”

  娉婷知道她说得有理,不欲又让阳凤担心,强打起精神,思忖着点头道:“隐居也好。但你家上将军名气太大,身边大批侍从侍女,带着满副家财,怎么隐得起来?就算换了地方,不到三天,恐怕又有北漠的将领找了来。我不想再让别人知道我还活着,还是带着孩子一个人另找个安静的地方吧。”

  阳凤见她没提楚北捷那可恶男人,言谈间又恢复了几分往日思索周详的神采,大感欣慰,听到后面,才知道娉婷另有打算,急道:“那有什么?侍从侍女都可以遣散,我们既然打算隐居,难道还留恋上将军府的奢华?”

  娉婷瞅了瞅她,摇头道:“你和我不同,我是吃过苦头的。被官吏抢了包袱,爬过雪山,挨过饿,知道穷苦的滋味。你从小在王子府就锦衣玉食,到了北漠就是上将军夫人,哪里懂得世态炎凉?”

  阳凤在床上坐直了身子,正容道:“娉婷,我可不是开玩笑。上次让你离开上将军府去东林见楚北捷,我事后几乎悔断了肠子。另行隐居的事,不许你再提。你从前在敬安王府也锦衣玉食,千金小姐似的,怎么你吃得了苦,我就吃不了?”忽然想到,遣散侍从侍女,清贫以居,可不是她一个人的事。怎也该问过则尹一声,不由停了声音,转头去瞥则尹。

  则尹沉声道:“不要紧,我会处理。”

  他当年求得阳凤答应嫁给他,早许下诺言归隐沙场,全心全意和她过日子。侍女侍从,又算什么?

  阳凤知道他心意,又感动又感激。

  娉婷在一旁看着,猛然想到楚北捷,心尖一阵刺痛,不能自己。唯恐让阳凤看出端倪,别过头去,在枕上悄悄拭了眼角沁出的一点水珠儿。

  则尹说到做到,当晚将所有侍从侍女都召到大厅,道:“我已经答应阳凤,这次归隐,绝不再出山。荒山野岭,我们夫妻也用不着这么多人伺候。你们都年轻,男的有心报效国家,尽管回都城去,我给你们写荐书,请若韩上将军给你们安排一个去处。至于侍女,有家的回家,无家的也自行离去,另寻归宿,这屋里的家俱,摆设,多半是我沙场厮杀挣来的赏赐,都是宫廷里的宝物,你们把这些分了,变卖成钱,或者当嫁妆,或者养老。”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则尹神色不变,沉声道:“我的脾气你们是知道的,一令既下,三军都不得不听,何况你们?不要婆婆妈妈,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潇洒而聚,快意而散,才是我北漠儿女的本色。还有一事,这里多了个人,你们多少也猜到她是谁。天下都以为她死了,她活着的事,一个字也不可以泄漏出去。你们随我多年,我信得过你们。但还是要你们发下一个毒誓,绝不将此事告诉任何人。”

  话说到这里,谁都明白则尹心意已决。

  侍从们跟随则尹走南闯北,都是一腔热血的汉子,倒真的多半都盼望则尹有朝一日像上次那样重返都城为国效力。听了则尹的话,当即慨然发誓,绝不泄漏白娉婷仍活着的消息一分一毫。

  侍女们多半从小在上将军府里长大,对则尹忠心耿耿,虽不懂军国大事,但知道白娉婷是上将军夫人好友,也跟着许下诺言。

  则尹办事俐落,当即吩咐笔墨,快刀斩乱麻般,为侍从们分别写好荐书。又将剩下的珍玩宝物逐件分为各位侍女,好让她们日后不愁饥寒。忙到深夜,总算将各事安排妥当,偏偏遇上一个难题。

  侍卫魏霆是唯一坚持不肯离开的,红着眼睛道:“我跟随上将军这么多年,哪里有别的去处?上将军知道我的臭脾气,别的将军使唤我,我是不会听的。上将军就算归隐种田,也需要人帮忙挑水赶牛吧?若不肯留下我,我今天就死在这里。”拔剑横在脖子上面。

  他为人直率不会看脸色,在军中不知和多少将军起过冲突,连若韩他也敢当面顶撞,但打仗时悍不惧死,忠勇可嘉。为了这个,被则尹看重,一直提拔着放在身边。

  则尹知道他的脾气,只要一摇头,说不定真的就抹了脖子。想起魏霆在他领军时曾经得罪过不少北漠大将,推荐回去也是受气的多,只好点头道:“也罢,你就留下吧。”

  除了魏霆,还有从小看着则尹长大的许伯和奶娘,他们两人年岁已大,则尹自然是要带在身边,为他们养老送终的。

  “万事已经周全,还需寻一个妥当的隐居之处才好。”

  娉婷思量了一会,道:“我倒想起一个地方,是个宁静的小村庄,就在松森山脉另一侧的脚下,有田可耕种,有草地可放牧。虽然清贫一点,但那里的人心肠都很好。”

  “连你也赞好的地方,一定不错。”阳凤对娉婷的建议向来信任,问则尹道:“就那里,好吗?”

  则尹宠溺地看着她:“你喜欢,就选那里吧。”

  “还有一事,”娉婷道:“我想把醉菊的坟也移过去,总不能让她一人孤零零留在这里。”

  阳凤道:“这个好办,我们请出遗骨,带着上路。”

  “醉菊的师傅,是东林神医霍雨楠。”娉婷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笺:“听说他只有醉菊这一个弟子,视若掌上明珠。我写了一封信,请上将军派人为我送给他。如果问起是谁写的,就说是醉菊的一个朋友吧。”

  则尹接过:“你放心,一定送到。”

  当天回了房,则尹却问阳凤:“这封信,到底送还是不送?”

  阳凤愕然:“为何不送?”

  “霍雨楠是东林名医,常常出入王宫,和东林王族有很深的交情。这信一送去,霍雨楠恐怕就会生出疑心。既然死的是醉菊,娉婷又在哪里呢?就怕他们猜出其中关键。”

  阳凤这才明白过来,色变道:“娉婷现在肚子里有了楚北捷的骨肉,王族里的争斗最为可怕,楚北捷又不知所踪。万一牵涉到王位之争……他们会不会派兵来追杀娉婷?”

  则尹点头:“我担心的就是这个。”

  “这么一说,这信绝不能送。”阳凤只管保住娉婷平安为先,哪管得着什么东林的神医,想了想,打定主意,伸掌道:“给我。”得了信,将它就着烛火一燃。

  看着清烟寥寥升起,低声喃喃道:“娉婷,我知道你心肠极好,不忍醉菊的师傅苦找他徒儿。但你的安危也是要紧的,这次就让我作主吧。”

  隐居山庄众人都秉承则尹雷厉风行的作风,虽恋恋不舍,但也没有哭泣犹豫。几日内,大家散得七七八八,各居室内的古董珍玩摆设也空了。

  剩下则尹一家三口、娉婷、许伯、奶娘、还有魏霆,一共七人,带着则尹留下的部分金银,上路出发,真正告别藕断丝连的北漠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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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贵常青得知白娉婷死讯,心中一块大石落地,高兴地赏了功臣番麓一个城守的职位,叮嘱番麓保守秘密。

  不知是否真的否极泰来,眼看战云密布,云常就要生灵涂炭,居然奇峰突入,不但仗打不起来,楚北捷还因为白娉婷的事一蹶不振,以致失踪,东林王室乱成一团,再无力觊觎云常。

  而驸马爷的虎符,也因为没有战争而重新回到公主殿下的手中。

  “呵呵,”贵常青笑着感慨:“看来白娉婷这步棋子,真的是走对了。”

  他不希望别人知道白娉婷的死与云常有关,将消息瞒了许多天,等天下都因为北漠将领们的公开拜祭而传遍了白娉婷的死讯,才进宫面见耀天公主。

  “死了?”耀天吃了一惊,压低声音问:“我不是吩咐了丞相,既然大战已息,就让那白娉婷自生自灭好了。何苦不放过?”

  “公主误会了。公主的吩咐,臣怎会不听?白娉婷是企图绕过云常边境的关卡,从松森山脉进入北漠。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在山上碰上了狼群。”

  耀天半信半疑,静了一会,蹙眉道:“驸马知道吗?”

  “消息已经传遍了,驸马爷应该也知道了。”耀天长叹一声。

  贵常青奇道:“公主怎么了?白娉婷死于非命,对公主来说不是一桩好事吗?”

  耀天苦笑道:“驸马知道白娉婷死了,心情一定不好。他心里难过,我又怎会高兴?”

  贵常青见耀天对何侠这般重视,心里隐隐觉得不妙,转个话题道:“对了,上次公主下令,要给军中设立专用的钱粮库。这道王令,臣暂时给压下了。”

  耀天诧异地看着贵常青:“军务紧急,赶着办理还来不及呢,丞相为何压下?”

  “臣觉得,这样有点不妥。”

  “他是堂堂驸马,管着一个钱粮库,有什么不妥?”

  “公主,请听臣一言。”贵常青站起来,走前两步,温言道:“驸马现在手中已有兵将,唯一可以控制他的,就是钱粮。如果他连钱粮都有了,公主手上哪里还有可以制衡驸马的东西?”

  耀天微微叹了一声:“我也知道丞相是为我着想。但现在我和驸马已经是夫妻,他为了云常日夜操劳,我们反而猜度他,处处制衡他。丞相,这样真的好吗?他和我本是一体,别忘了将来他的儿子,就是云常的君主。”

  自古男女之情,最难分辨,多少人陷了进去,拔也拔不出来。

  耀天若只是一个普通女子,这么想是千好万好的,偏偏她又是云常王权的代表。

  贵常青知道难劝,却又不能不劝,咳了一声,轻声问:“公主还记得出嫁之日,曾对臣说过的话吗?”

  “出嫁之日?”耀天露出回忆之色,浅笑道:“怎么会忘记?那日耀天忐忑不安,请丞相入室密谈。”

  “公主说,如何才能留住何侠的人和心,要臣日后,好好为公主思量。”贵常青躬身道:“臣当时答应公主,必婵精竭虑。”

  耀天听了,将视线移到他处,幽幽道:“可如今,为什么我觉得丞相的所作所为,将驸马爷的人和心,都拉得离我越来越远呢?”

  “公主……”

  “丞相不必说了。”耀天开口截住他的话,顿了顿,神色中透出一股决心已下的威严:“我已经答应了驸马,要设立军中专用的钱粮库。此事利国利民,丞相别再多言,迅速去办。”

  贵常青欲言又止,瞧耀天的脸色,知道无法挽回,只能低头道:“臣……遵命。”叹了一声。

  贵常青为官多年,兢兢业业,耀天从小视他为长辈,还不曾这样当面驳回他的意见,心里也觉得难过。默默坐了一会,柔声道:“丞相还有什么别的事,要和我说吗?”

  贵常青正好有话要说。

  “咳,”贵常青道:“还有一事。”

  “嗯?”

  “臣想请公主送一个人给驸马爷。”

  耀天微愕,看向贵常青:“什么人?”

  “是臣新认的干女儿,名唤风音,虽不甚美,但性格温柔,善谈琴,也会唱歌。而且对云常王室,忠心耿耿。”

  耀天明白过来,心里一阵不自在,冷冷道:“丞相是要我送一名姬妾给驸马?”

  “云常法令列有明文,驸马与公主不同住,驸马府里至少要有一个姬妾侍寝。驸马爷上次几乎就立了白娉婷为姬妾。白娉婷既死,公主这次何不大度一点,送一个给驸马爷呢?”

  耀天脸色难看:“谁说驸马府中定要有姬妾?我是公主,法令既然能立,就能废。”

  贵常青笑道:“公主错了。法令可改,人心又怎么能改?与其让驸马爷自行选立一个会与公主争宠的,不如公主送一个会帮公主看住驸马爷的。有她在,驸马爷再也不好另立姬妾,再说,万一驸马爷的心思被谁勾走了,公主至少有个报信的人。”

  耀天胸膛急遽起伏,摇头道:“不行。别的都可商量,只有这个不行。”

  贵常青知道此时不宜冒进,退一步道:“既然如此,臣先告退。公主好好想想,等想好了,再下决定也不迟。”

  躬身告辞出去。

  ☆☆☆

  耀天看着垂帘一阵耀眼晃动,屋内只剩自己一人。本来好好的心情为着贵常青的提议变得糟糕透顶,不由暗恨起贵常青来。

  拦还拦不住呢,如今竟还要送一个过去?

  想着云常法规可恶,女儿家出嫁,就该与夫婿一同生活才对。怎么公主却偏偏可怜,定要留在王宫内,彷佛成了银河两边的星,一颗在王宫,一颗在驸马府,干看着难受。

  只是……

  何侠英气俊美,威名震动天下,他这样的英雄,见的世面大了。如今做了驸马爷,名利权势全有,不知多少闺秀暗中瞅着他睑红,怎能保他没有个三心二意的时候?

  万一驸马真的看上谁,要求立为姬妾,自己堂堂公主,难道真要废除法令,让天下人都耻笑她的妒心?

  耀天不满地看着镜子,镜中嫉妒的眼神吓了她一大跳,忙随手捞过一条纱巾,覆了镜子。

  绿衣在帘外道:“公主,新进贡的干花送来了。”

  耀天心情正烦躁,不想被人打扰,扬声道:“拿开,没大事不许禀告。”

  绿衣听她话中隐有怒气,唬了一跳,低声道:“是。”偷偷吐吐舌头,不知道丞相和公主说了什么,将公主气成这样。

  刚要捧着装干花的碟子走开,又听见耀天命令:“绿衣,你就待在那。”

  绿衣忙住了脚,道:“是。”站在帘外等着。

  为什么身为公主,就要住在王宫呢?这般没有公道……

  耀天想着贵常青的提议,仔细琢磨,又不是没道理。

  那风音“不甚美”,就算驸马贪图新鲜,十天半月后,也就慢慢淡了。

  “性格温柔,善谈琴,也会唱歌”,只能陪驸马取乐解闷。

  丞相找的人,耀天对风音的忠心是完全放心的。一则端茶倒水,近在枕边,驸马一举一动都看住了,二则万一驸马真被别的女人勾住了,也可以由风音出手应付,吵闹纠缠,当那个丑角。

  “如此看来,也不是全无道理。”耀天自言自语,微微颌首。但想起何侠身边要多个姬妾,眉头深蹙,只觉得浑身没有一个地方舒坦,说不出的气闷。

  绿衣站在外面,听耀天在里面来来回回地踱步,将窗边坠着宝石的垂帘狠狠拽着搓着,弄得嘎拉嘎了响,不一会,又一点动静都没了。

  隔了许久,才听见里面传出声音:“绿衣。”

  “公主,绿衣在。”

  “你派人去和丞相说,就说……”里面的声音又停了下来。

  绿衣竖着耳朵,等了半天,疑惑地抬眼偷看帘内。

  耀天站在屋中央,挺着身,雕像似的一动不动。

  “公主?”绿衣试探着问了一声。

  耀天无奈地吐了口气,脸如死灰:“你就说,公主想通了,丞相尽管去办吧。王令会写好送到驸马府。”

  ☆☆☆

  何侠马不停蹄忙了一天,回到驸马府还没有喝一口水,王宫的使者就携着王令来了。

  在屋内接了王令,命人送使者出门。冬灼见左右无人,低声抱怨道:“下面已经这么多眼线了,还不心足,连枕头边也要塞一个。我看八成又是丞相搞的鬼。”

  何侠拿着王令,脸色铁青,没有作声。

  不一会,侍从过来禀报:“驸马爷,府外有一队马车过来,说是公主送给驸马爷的风音姑娘到了。”

  何侠眼中掠过怒意,淡淡道:“我知道了,这就去接。”一路放开步子,跨出驸马府门槛时,铁青的脸已经带了笑容。

  “风音姑娘,劳累了。”何侠亲自上前,优雅地扶了马车中的女人下车。

  风音落了地,对何侠缓缓屈膝行礼:“驸马爷。”声音娇怯,抬眼看何侠时,眼神也是怯生生的。

  一同进了府,何侠将她引到后院,边走边道:“王令刚到,姑娘的房间还未来得及布置。不如先到厅中喝茶,吃过晚饭,侍女们就该弄好了。”

  风音低着头道:“风音是奉王令来伺候驸马爷的,奴婢罢了,何须另行布置房间。驸马爷就将从前侍女住过的房随便赏一间给风音好了。”停下脚步,刚好就在娉婷的房门前。

  冬灼勃然变色,忍不住跨前一步,被何侠警告地扫了一眼,只能咬牙退下。

  何侠柔声道:“既然如此,这件房空着也是空着,委屈姑娘住这里了。”

  “多谢驸马爷。”风音温婉地笑了笑,朝何侠微微屈膝:“风音先去房中整理行李,再来伺候驸马爷用饭。”

  “去吧。”

  看着她推开房门,跨了进去。

  何侠一声不吭,转身就走。冬灼黑着脸跟在后面。转过假山,听见身后传来铮铮琴声,显然是风音正在房中拨弄那具古琴。

  冬灼煞住脚步,磨牙道:“贵常青,你这个老不死的,欺人太甚!少爷,你怎么……”抬头时,发现何侠已经去远了。

  ☆☆☆

  白雪化尽,春天终于到来。

  又是摘花入鬓时。

  比之前年,四国情势,已是又一副局面。

  归乐王宫内,大王与王后族系的关系就如薄冰下的暗流,漩涡越转越急。

  北漠上将军则尹正式归隐,带着夫人娇儿离开旧所。

  东林大王在失望和悲叹中病逝,东林王后在群臣跪拜下,庄严登上大殿中央最高的宝座。

  而随着白娉婷的死讯而来的,是镇北王楚北捷的失踪。

  两大名将失其一,剩下的小敬安王何侠却没有妄动。

  要称雄天下,须先卧薪尝胆。

  云常驸马宝剑在手,不动声色。

  ☆☆☆

  云常郊外。

  夜深月明,草虫低吟。

  林外的小屋内,有白发老者盘坐席上,年轻的学生恭声道;“弟子有一事不明,想向老师请教。老师在北漠开讲授课已有多年,深受爱戴,为何定要离开北漠,到这云常来?”

  老者笑道:“人老了,就怕死。四国即将大乱,不来云常这个最安全的地方,倒要躲到哪里去?”

  学生奇道:“老师怎么知道云常最安全?”

  “呵呵,天下名将,一个楚北捷,一个何侠。现在还剩谁?”

  “楚北捷不知所踪,何侠正在云常都城当他的驸马。”

  “小敬安王怎会是甘心当驸马的人?”老者叹道:“归乐自取其祸,毁了敬安王府这道护国屏障,北漠走了则尹,东林失了楚北捷。一旦何侠领云常大军杀来,三国根本没有可以应付何侠的大将。要避战祸,除了云常,还能是哪里?”

  “老师结论下得太早了吧。”

  “何侠的将才,还有谁可以比肩?”

  “有。”弟子道:“楚北捷。”

  老者笑着看他,似宠溺地看着不懂事的孩子:“楚北捷现在何方?”

  那弟子倒也倔强,道:“只要活着,他就仍是名将,仍是何侠的对手。”

  “人活着有什么用?如果像行尸走肉般,就算和何侠碰了面,也不过白送性命。”

  “有一个人,定可以让他重新振作。”

  “谁?”

  “白娉婷。”

  老者笑问:“白娉婷如今何在?”

  弟子一愣,低头道:“她已经死了。”

  “不错,她已经死了。”老者抚着灰白的长须,低声长叹。

  弟子还是不肯放弃,道:“楚北捷若能为一个白娉婷振作,又怎知他不会为了别人振作?”

  老者温和的视线,落在弟子的脸上。苍老的眼睛深处昏昏黄黄,但闪烁着智慧的火光。

  “你可曾听过白娉婷的琴?”

  “弟子没有”

  “你可曾见过白娉婷的人?”

  “弟子没有。”

  “你可曾看过白娉婷请云常公主在战场上交给楚北捷的信笺?”

  “弟子没有。”弟子低头答道:“弟子只听过她的名字,听过她的故事。”

  白娉婷,敬安王府的白娉婷。

  她的名字已传遍天下。

  她的故事,却尚未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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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危情

  要弄懂一个男人,可能要花一辈子的时间。

  而有的男人,你可能花一辈子也弄不懂。醉菊想。

  番麓就是那个可恶的男人。他比女人更像水,没有定态,若细看,吊儿郎当的时候,眼里往往闪着犀利的光,若忽然变得恶狠狠了,活像个将要吃人的魔王,不一会,唇角戏谑的笑又会蓦然浮出来。

  那男人是个恶人。

  他悠闲地举着轻弩,将醉菊驱赶到纯白一片的绝境,又不知为了什么,发了疯似的从狼群的尖牙利爪下抢了醉菊回来。

  他虽救了醉菊的命,却没还给醉菊自由。

  “你要是想跑,我会像逮兔子一样地把你逮回来。”说这话的时候,番麓的嘴角有着邪气的笑。

  醉菊狠狠瞪着他,暗里发誓,她绝不会让他逮到。

  这个誓言无法验证,整整一年,她根本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番麓是关人的专家,他总能看穿醉菊筹划已久的逃跑计划,轻而易举地笑着戳破醉菊的美梦。

  ☆☆☆

  “为什么?”醉菊不甘心地问。

  “你不是军人,你没学过徒手搏击,你没学过如何囚禁俘虏,你没学过如何在荒山野岭中追踪敌人。”番麓反问:“你怎么可能从我手里逃掉?”

  “为什么要关着我?杀了我不是更好吗?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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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第一章

  松森山脉是一道天然的屏障,隔开了北漠和云常两国。  

  这个小村庄就位于松森山脉下,论地界还属于北漠领土,不过这地方偏僻又无军事用途,离关卡也远,村中人常常上山采药打猎,荒山野岭,哪管什么云常还是北漠。   

  松森山脉是我们的。阿汉总是嘿嘿笑着这样嚷嚷。

  远瞅着山峦上经年不化的雪在日光照射下闪着白灿灿的光,宛如钻石,村子里春耕的种子已经播下,而东边的大片草原,嫩草喜气洋洋地舒展着手臂。

  春天已经来了,无处不这样吶喊着。

  「羊群叫得真欢啊。」阿汉一早就兴冲冲到了门口,他的大嗓门从不知节制,乐呵呵地提着一只鸡:「大姑娘,我们家的鸡够肥了,弄一只给你们宝宝吃。」

  阳凤从屋里面走出来,竖起指头在嘴边,摇头道:「阿汉啊,每次你都没记性。宝宝正睡觉呢,又会被你吵醒的。」

  阿汉猛然想起,不好意思地挠头:「嘿,我怎么又忘了?我家小阿汉也常被我吵醒呢。」阳凤接过他手里的鸡,笑道:「大姑娘出门去了,进来坐吧。」

  「阿哥呢?」

  「他和魏霆上山去了,说要猎点野味回来换米和油。」

  则尹等来这里住下,自管放牧打猎,甚少和其它人交往。只有阿汉因为娉婷的关系,常来逛逛。

  他个性大大咧咧,好就好在从不多事,开口问他们的来历。见则尹年长,就叫阿哥,至于阳凤,当然就成了阿嫂。

  「我不坐啦,我还要去看着马群呢。」

  「哎,先别走。」阳凤叫住他,转身进屋,不一会,拿着一个小纸包出来:「阿汉嫂不是手上生了大疮吗?这个是草药,拿去熬给她喝。」说起老婆手上的大疮,阿汉心疼得直皱眉:「草药没用,喝了很多啦,还是鼓鼓一个,晚上疼得睡不着。」

  「这个草药不同,我告诉你,这可是大姑娘从山上摘回来的。」

  阿汉瞪大眼睛:「大姑娘会看病?」

  「她会的东西多着呢。看病嘛,虽不是神医,比你们那个楼大夫可强多了。」阳凤将药包塞进阿汉手里,提醒道:「治好了,自己高兴就好,可别到处嚷嚷。」

  「知道。大姑娘不知道说过多少次了,不许和别人说嘛!嫂子,草药我收了,要真管用,我就再提一个鸡来。」阿汉提了草药,忽有转身,拍着脑袋道:「你看我真胡涂。我女人吩咐的事都忘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这里两件衣裳,都是我女人缝的,粗是粗了点,不过布料还结实。一件给阿哥的庆儿,一件给大姑娘的娃娃。」

  阳凤接过衣裳,先看小的那件,唇角逸出笑来:「这衣服小了,长笑的肩膀可宽呢。」

  「那么个小东西,肩膀能有多宽?」阿汉多少有点失望:「试试,说不定穿得下。」阳凤领他进了屋,到了小小的木摇篮前面,用小衣比着摇篮里的小宝宝,真的差了一点。阳凤道:「你看,肩膀不够吧。不过没事,我等下拆开再补一块布就好了。」

  小娃娃躺在摇篮里静静睡着,脸蛋白白嫩嫩,鼻子挺得笔直。一般娃娃睡觉都是东歪西歪,他却睡得笔一样直,规规矩矩的。

  阿汉仔细瞅了瞅他,啧啧道:「这小娃娃长了一副好脸,大了不知会迷了多少女人去。长笑,长长久久,天天都笑,嘿,大姑娘起的名字真有意思。」

  他看长笑睡得香甜,忍不住伸出一只指头逗逗长笑。长笑在梦中感觉被人触碰,不高兴地挪挪脖子,眼睛没有睁开,胖嘟嘟的手动了动,紧紧握住了阿汉的手指。

  「呵,力气还真不小呢。」阿汉高兴地笑起来:「以后准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

  「那当然。」阳凤淡淡笑起来,垂下眼,温柔地看着熟睡中的小宝宝。

  长笑,楚长笑。

  他的父亲,可是天下闻名的镇北王呢。

  风音入住驸马府,占了娉婷的房、娉婷的琴。驸马府中人人都知她身后有着公主和丞相两重势力保护,哪敢把她当奴婢看。

  连何侠平时也对她温言细语,不曾使唤。

  只要耀天不在,她便是驸马府的另一个女主人。

  「还有什么?」

  「还有……」风音蹙眉思索:「好象驸马收了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像是归乐来的。」

  「归乐来的?谁?叫什么名字?什么来历?」

  风音摇头道:「只隐隐约约听他们说过一次,反正是归乐来的人,别的都不知道。」

  贵常青失望地瞥了她一眼,叹道:「何侠的权势越大,我心里越不安。可惜公主不听我劝。风音,妳可要尽心尽力帮着义父啊。」

  风音点点头:「义父放心。」

  「何侠对妳怎样?」

  「他对我始终以礼相待,还吩咐下面的侍从要好好侍侯我。」

  「他爱听妳弹琴吗?」

  「他从不吩咐我弹琴。」

  「妳回去之后,还是每天都在房里弹弹琴。妳的琴技很好,不要荒废了。」

  风音欲言又止,抬眼偷瞧了贵常青高深莫测的脸一下,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要这样呢?每次女儿在房中弹琴之后,驸马爷好象就会变得不大爱说话。」

  贵常青问:「妳知道,妳现在用的是谁的琴?」

  「我知道,那琴是白娉婷的。」

  白娉婷,还是白娉婷。

  人已经去了,名字为什么还被人念念不忘?

  贵常青淡淡回答:「那是他心上的一根刺。妳时常拨一拨,让他牢牢记住。这里是云常,这里能作主的,只有公主。公主要谁生,谁就生;公主要谁消失,谁就得消失。这,就是王权。」

  军中独立钱粮库在耀天的首肯下正式建立,何侠在朝中的势力一步步膨胀。

  东林王病死,王后登位摄政,东林军方失了镇北王,犹如失了主心骨,完全没了昔日的豪气。

  何侠蛰伏多时,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草高马肥之季,趁着军权钱粮在手,向耀天请求出兵。

  「这样……妥吗?」耀天蹙眉,将随手拿起把玩的果子重新放下,看向何侠。

  何侠俊朗地笑着,回视耀天:「公主觉得哪里不妥?」

  未等耀天回答,一旁静坐的贵常青笑道:「我云常的国策,向来是偏居一方,自给自足,不与人纷争。照顾好了百姓,国家才能富强安定。」

  耀天露出认同的表情。

  何侠沉吟片刻,释然道:「这样的大事,也不急于一时片刻下决定。明天朝会上,召集群臣商议,公主妳看如何?」

  耀天正怕何侠和贵常青当面冲突起来,连忙点头,又看看贵常青:「丞相觉得呢?」

  何侠的提议正中贵常青下怀,他在朝中有众多文官支持,云常向来重文轻武,凭何侠手下那些武将,说什么也无法在朝会中争得过他。「驸马爷说得很对,这样的大事,应该在朝会上让群臣商讨一下,公主再行定夺。」

  出战的事总算暂时搁置一边,两人聊了一些国事,都有自己的要务在身,向耀天请辞。

  耀天眼看着他们两人远去,舒了一口气。朝中驸马丞相两派暗中争斗愈演愈烈,到如今剑拔弩张,一触即发。手背手心都是肉,倒叫人为难。

  歇了一会,脚步声又起,听得有一点耳熟。

  耀天诧异地抬头:「驸马怎么回来了?」

  何侠朝她微微笑了笑,走到她身边,和她一同并肩站着,目光却投向窗外远处,道:「我本来要回驸马府的,走到半路,忽然想起了一句话,忍不住又走了回来见公主。」

  耀天奇怪地问:「驸马想起了什么重要的话。」

  「在我心里,那的确是一句很重要的话。」何侠唇边逸出浅笑,彷佛沉浸在愉快的回忆中,语气偏又带了一点感叹,道:「只可惜公主可能已经忘记了。」

  耀天情不自禁靠近了点,柔声道:「驸马不说,耀天怎么知道是哪一句呢?」

  何侠沉默半晌,缓缓道:「我在新婚之夜,曾向公主许诺,总有一天,我要亲手为公主戴上四国之后的凤冠。」

  耀天心中微颤,失声道:「驸马……」

  「言犹在耳,为何现在却变成这样?」何侠苦笑着看向耀天:「但如果公主想要的只是一个坐守一隅的驸马,我定不会让公主失望。」

  「驸马……」

  何侠眸若灿星,从容道:「我回来只是为了说这一句话。公主是一国之主,云常的大事,还需公主自行作主吧。」对公主恭敬地行了一礼,潇洒离去。

  当夜,贵常青连发二十七封亲笔信笺,交付到都城各朝官府邸,准备着连同一气,在朝堂上反对何侠的贸然出兵。

  谁料第二天朝会开始,耀天刚刚抵达,坐上王位,便高高在上地宣布了王令:「东林是我国大敌,敌人既弱,就该趁机打击,不能给予东林喘息的时间。驸马。」

  「在。」何侠朗声应了,跨出一步。

  「为了云常将来的安宁,本公主命你领兵征讨东林。即日起,凭虎符统率云常三军,予你生杀大权。」

  那些早想好了一肚子理由拒绝征战的臣子没想到耀天一上来就颁王令,顿时傻了眼,一个个都看着贵常青。

  贵常青脸色青紫,刚打算出列禀奏,又听耀天冷冷道:「东林镇北王领兵侵犯我们云常的日子还未过去太久,苟安一方,未必就可以保住百姓平安。众臣不要忘了过去的教训。」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所有人都明白了耀天的决心。贵常青心里一凉,那一步再也跨不出去,咬着牙看何侠领了虎符,谁都知道事情成了定局,无可挽回。

  一下朝,何侠和一群早就渴望立下军功的武将精神抖擞地离了大殿。文官们三三两两围住了贵常青,满面愁容。

  「丞相,你看这……」

  「丞相,出兵是大事,不可草率啊。」

  「丞相是否应该立即进宫,与公主殿下面谈?」

  贵常青摇摇头,一言不发,也不顾众人簇拥,独自上了马车。回到丞相府,小儿子贵炎匆匆到府门前将他迎入内屋,关了门就问:「父亲,公主殿下真的已经下了王令,让驸马领军出征东林?」

  贵常青脸色阴沉,点点头,瞥了小儿子一眼:「何侠已经正式领了虎符,可以调动云常所有大军,包括你手中的永霄军,还有你二叔统领的蔚北军。」

  两人默然,门外忽然响起重重的脚步声,来人显然是个急性子。

  贵常青道:「一定是你二叔来了。」

  还为说完,房门应声而开,一个高大的影子遮挡了大半淌泻进屋的阳光。贵常宁一身甲胄,高声问:「大哥,听说公主殿下下令,让何侠领兵出征东林?」

  贵常青点了点头,脸色沉重。

  贵常宁却露出喜色,哈哈笑道:「总算要打东林了,爽快!可惜我出去练兵,刚刚才回到京城,倒错过了公主下王令那场面。」

  贵家世代为云常重臣,到了这一代,以贵常青为首,文臣出了不少,但武将却只有二弟贵常宁和小儿子贵炎。贵常青知道二弟的秉性,横他一眼,叹道:「打仗是什么好事?何侠对我们贵家已暗生怨恨,在朝内他忌惮着我,可能还不敢怎样。我就怕他拿了虎符,出征时他会将你们两军调到前线……」

  「我只怕他不调我呢。打仗杀敌,本将军也是一刀一枪拚出来的,怕他不成?」

  贵炎虽是武将,为人心思却比二叔要细,沉吟了一会,道:「父亲是怕何侠大权在手,二叔在前线有什么闪失。也对,独臂难挡四拳。这样吧,万一何侠真将二叔蔚北军调入前线,孩儿也领着永霄军请调。我们叔侄两位将军,再加上两路大军在手,何侠也奈何不了我们。他难道敢调动其它大军围剿我们?」

  「不行,这样太危险了,万一……」

  贵常宁打个哈欠,摆手道:「大哥不用担心。我觉得呢,最危险的是何侠不调我们两路大军,他领兵在外面灭了东林,回来功劳自然都是他的,我们贵家都要站到一边去。」

  他为人大大咧咧,这话说得也有道理。

  贵常青瞧瞧小儿子,贵炎轻轻点了点头,显然也认同二叔的看法。贵常青想了良久,叹道:

  「既然如此,只能看一步走一步了。实话说,何侠领大军出征,我们如果在军里没有大将互通消息,也不行。不过,二弟,」他转向贵常宁,肃容道:「大哥可和你说好了,这次出征不同往日,行军中你千万不……」

  「不可喝酒嘛。」贵常宁粗粗的黑眉拧了一下,一咬牙:「这次出征,我滴酒不沾。沾一滴,我就不是贵家的子弟。」

  「你可千万要记住,不要一时兴起,又犯了这个毛病。」

  贵常宁拍着胸口道:「大哥,你放心,我小事胡涂,大事可不胡涂。」

  贵常青嘱咐了二弟,目光落到小儿子身上。贵炎站了起来,朝贵常青深深作了个揖,缓缓道:

  「父亲放心,孩儿会尽量不与二叔同时出阵,以免被何侠一网打尽。」

  贵常青最疼爱这个聪明的小儿子,偏偏他不肯当文官,硬是领了军。贵常青柔和地看着他,叹了一声:「到了前线,不要争强好胜,动不动就自请出战。」

  将领和文官不同,将领们都是沙场上厮杀过的,不看家世资历,只敬佩有本事的人。可恨何侠武功策略都高人一等,短短时间,已经博得军中大部分将领的忠诚。否则以贵家在云常的根深蒂固,又何必这样担心?

  贵常青心里难受,起来开了房门,微风拂面而来。走廊尽头站着一个心腹侍从,贵常青召了他来:「公主可曾派人来传召我?」

  侍从偷看他一眼,小心翼翼答道:「没有。」

  贵常青脸色又是一黯,在门外站了片刻,吩咐道:「你去吧。宫里要是来了消息,立即告诉我。」

  战马已肥,战鼓将擂。

  何侠军权在手,又得了虎符,连钱粮也不再受制于朝廷。

  公主啊,妳难道真要用云常的未来赌这一把吗?

  何侠虎符到手,第二天就调动大军。想着东林虽然没了镇北王,但镇北王一手调教出来的东林大军仍不能小看,何侠显示出虎视天下的气魄,将云常七军全部调动,贵常宁的蔚北军和贵炎的永霄军也在其中。

  选了良辰吉日,耀天公主亲自在城门为驸马送行。

  云常百姓涌到城下,纷纷看城楼上驸马爷一身银白色的甲胄,恍如天将下凡,纷纷赞叹。

  「瞧咱们驸马爷多威风!」

  「东林这下可知道我们云常不好惹了,他们没了镇北王,再遇上我们驸马爷,保证竖着来,横着去。」

  「打他个落花流水,让天下人知道我们云常可不是好欺负的!」

  一年前被怒气熊熊的东林军压得抬不起头,今日这怨气可总算可以出了。

  连执意下令出兵的耀天也没有想到,一向生活安定的百姓也会如此支持这次出征。

  耀天敬过了何侠美酒,扫过城楼下密密麻麻的人群,轻声道:「百姓们都知道驸马一定会凯旋归来。」

  何侠笑问:「那公主呢?」

  耀天看向何侠:「不管战事如何,驸马一定要平安回来。」

  何侠瞅着耀天,眼睛像夜空中的星星一样闪亮,几乎让人无法直视。何侠没有答话,朝耀天露出一个自信的微笑,转身抽剑。

  锵!

  磨砺过无数次的宝剑出鞘,在阳光下锋芒尽露,刃上耀眼的光射得仰头的众人一阵眼花,朦胧中只看见何侠的身影就站在光圈中,意气风发,不可一世。

  「驸马万岁!」片刻的沉默后,不知从何处开始,爆发出一声高吼。瞬间蔓延至所有人。

  「驸马万岁!驸马万岁!」

  「驸马万岁!驸马万岁!」

  「驸马万岁!」

  ……

  从站列整齐的军队,到城楼下乱哄哄的百姓,无人不热血沸腾地吶喊。

  何侠朗声长笑,俊逸的轮廓多了一丝霸气,插剑回鞘,下城楼上了战马,策马在军前来回跑了一圈,让所有人瞧见他矫健的身影,一扬手,全场骤然安静下来。

  他已不是驸马,也不再是小静安王。

  他成了云常强大的希望,代表了王权的蔓延。

  何侠缓缓扫过即将随他征讨天下的大军,满意地勾起一丝微笑,喝道:「出发。」

  一言既出,十万军发。

  蹄声轰鸣,踏起浓浓看不见人影的一片黄尘。

  耀天看着何侠斗志昂扬地离去,像有什么落空了,双手按在心上。怔怔看着,直到何侠的背影消失在远方。

  将都城远远拋在身后,眼前黄土大道延伸开去,看不尽前路。何侠走在大军的最前端,后面蹄声匆匆,冬灼赶了上来,紧紧随在他身旁,低低禀了一声:「已经按少爷的吩咐布置好了。」何侠不曾勒马,看着前方,微微点了一下头。

  「冬灼,握紧你手中的剑。」何侠回头,看了身后庞大的军队一眼,眼中露出一丝冷冽的笑意:「这次,可是真的要见血了。」

  冬灼也跟着他回头,远远瞥了后面高高飘扬的「蔚北」「永霄」两面大旗,握着剑柄的手,情不自禁紧了一紧。

  他熟悉少爷的手段,不动手则已,动手必为雷霆之击,不留余地。

  这才是小敬安王的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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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马肥的时候,羊群也长得好了。今年雨水好,草原上的青草长疯了似的,牛马羊都不缺吃的,放牧的也舒服,随便找个地方就行。  

  则尹领军打仗出身,力气大又不怕吃苦,领着魏霆种粮食又养马羊,阳凤她们闲时织点布,自给自足,日子倒过得很悠闲。  

  「长笑会走路了。」  

  「走路?我看他下地就会跑了,一天钻来钻去的,妳不知道要抓他多不容易。」  

  娉婷给这孩子取对了名字,果然是爱笑的。  

  阳凤见了他就高兴:「一天到晚乐呵呵的,也不知道笑什么?」  

  娉婷抱住了蹒跚的长笑,点着他的鼻子责怪道:「你啊,走得还不稳呢,就相吻跑呢。要摔多少次才知道疼?」  

  则庆扯着娉婷的衣角,仰头道:「  抱。」  

  阳凤连忙把儿子抓到一旁,忍着笑道:「你还小,不能拖长笑呢。万一摔坏他怎么办?」摇头又对娉婷道:「我看妳把长笑给庆儿认个兄弟吧,他老爱黏着长笑。」  

  「何必认?他们老黏一起,别人看了都以为是亲兄弟。」  

  「怎么会看成亲兄弟。庆儿看起来傻气,长笑天生就有一股霸气,妳瞧他的眼睛和鼻子,真是活生生一个小….」镇北王三个字拦在喉咙里,阳凤说到一半,骤然没了声音,知道自己说漏了嘴,心中不安,抬眼去看娉婷。  

  娉婷逗着儿子,脸上淡淡的,半晌苦笑道:「不仅眼睛鼻子,连眼神也像。」不甘心地戳戳儿子嫩嫩的鼻尖,小声道:「像娘不好吗?为什么要像那个人?」  

  儿子啊,你知道镇北王吗?  

  镇北王的名字,叫楚北捷。  

  他能挥动很重的剑,他能在千军万马中取敌将首级,他有君临天下的威势,怀有异心的人见了他会瑟瑟发抖。  

  他聪明、果敢、勇毅,是沙场上无敌的名将。  

  他应该正在东林王宫吧?秋天过后,冬日来临,会有隆重的喜筵为他庆贺生辰。  

  初六,我记得的。  

  他的生辰,是初六。

  云常大军气势汹汹到了东林边境,多年安享太平的东林王族一梦惊醒,才知道没了楚北捷的东林是如何缺乏安全感。东林王后立即授了虎符,命令臣牟统率东林大军对抗河侠。  

  但既然领军来犯的是何侠,无论是东林王后还是臣牟自己,都知道这是一场毫无底气的大战。  

  何侠到了东林边境,立即召集所有大将,抛出了第一个任务。  

  「探子回报,敌帅臣牟已经上路,东林援军很快会赶到这里。我军要稳住阵脚,首先要攻下雁林城。各位将军,谁愿意领军立这个头功?」说完,何侠面带微笑,扫视自己熟悉的几个武将。  

  将领向来凭战绩论功行赏,谁不想立头功?几名年轻的将领跃跃欲试,贵炎开口最早,排众而出:「贵炎愿意为驸马爷取得雁林城。」  

  何侠似乎早猜到他会开口,听了微微颌首,温和地问:「贵少将军知道雁林城现在由谁守卫吗?」  

  「知道,是楚北捷旧日手下,罗尚。」  

  「嗯。」何侠略略点头,脸上高深莫测:「罗尚是楚北捷一手调教出来的勇将,非常悍猛,人马也不少。贵少将军手下、永霄军恐怕攻不下雁林。不如派遣蔚北军同去,也好…」  

  「不必。」贵炎一口回绝,傲然道:「末将已经派人打探清楚,永霄军人数比雁林守军的人数多上一倍,攻城有余。区区一个罗尚,又不是楚北捷,何必要我二叔出马?」  

  贵常宁故意嗯嗯两声,粗声道:「杀鸡焉用牛刀。那么个小城,要我们云常两路大军去攻,东林军岂不会笑话驸马爷。」  

  何侠看着他们叔侄两人一唱一和,也不动气,既答应下来:「那好,本驸马就等着为实少将军庆功了。」  

  贵炎夺了立功的机会,想起父亲再三嘱咐,不禁多了个心眼,又拱手道:「驸马爷,末将领军攻城,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何侠问:「什么要求?」  

  「万一真出了不测,大营派人救援,请驸马爷让我二叔领兵接应我。」  

  他年轻气盛,说得大直了,这么一来,明摆着担心何侠这个主帅在后方害他,对其他大将也不放心。  

  众将早被何侠的名将风范折服,对朝中处处为难伺侠的贵家并无好感,听了这话,个个斜着眼睛瞅着贵炎这个靠家荫平步青云的少将军。  

  何侠心胸宽广却出乎众人意料,沉吟着道:「这个是小事,我答应你。」  

  贵炎轻轻松松得了何侠承诺,自己也觉得稀奇。众将在帐中讨论完军情,各自散去,贵炎和贵常宁一道回营帐。

  贵常宁边走边啧啧称奇:「想不到他这么好说话。不过,对付雁林那么一个小城,永霄军绰绰有余,哪有可能求援?他也不过是给我们一个口头人情。炎儿,你这次要做场好戏给大家看看,为我们贵家争口气。」  

  「那当然。」贵炎笑了笑,沉思片刻,换了正色:「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二叔,侄儿领军在外,你在后方千万看紧点,万万不可…」  

  「不可喝酒嘛。」贵常宁不满地瞪他一眼:「二叔是这么不知道轻重的人吗?我和你父亲说好的,不喝酒,不误事。你放心!」  

  第二天,天还未亮,贵炎领着所辖的、水霄军向雁林城进发。  

  到底是自家骨肉,贵常宁放心不下,亲自送他出营,沉声道:「罗尚是楚北捷带出来的人,要是遇了异常情况,不要逞强,立即派人回营报我。」  

  贵炎点头应了,年轻的脸上泛起自信的笑容:「要是得了手,也立即派人告诉二叔。」  

  贵常宁哈哈笑起来:「早去早回,二叔等着你的好消息。」  

  黎明之前,天色比夜里更暗。贵常宁看着贵炎人马离去,自行回了大营。  

  大营中其它不相干的几路军仍在休息中,小队小队的哨兵在外围巡视。  

  贵常宁想着今日也就是等雁林城的消息,没什么大事,索性回去补眠。他一路往回走,穿过自己的亲兵营,跨进军帐,顺手把沉甸甸的甲胄扔到床上,张嘴打了个哈欠。  

  一只手从身后无声无息掩过来,猛然捂住他的嘴巴。  

  「嗯嗯……」  

  贵常宁瞪大眼睛,他也算沙场老将,伸手便往腰后模去,还未摸到剑柄,后脑勺上「克」一声,被人隔着纱布狠狠敲了一下。偷袭者劲大力巧,贵常宁挣了两挣,瘫倒在地,没了知觉。  

  他一倒下,露出身后偷袭者的身形。穿着黑衣,脸上蒙着黑纱,只露出两只眼睛,在昏暗的军帐中炯炯发亮。他瞅着倒在地上的贵常宁,眸中流露出高效不屑的眼神,俯身采了探贵常宁的鼻息,从床下拿出几瓶贵常宁藏着的陈年老酒,又在怀里掏出一包迷药倒在酒里。摇摇酒瓶,将迷药在酒中匀了匀。  

  「这酒,敬你的大哥,云常的丞相大人。」偷袭者低低说了一句,音色清朗,居然是大营中身份最高的三军主帅何侠。  

  何侠扶起昏过去的贵常宁,将酒瓶凑了过去,撬开贵常宁的嘴就猛灌。他对姓贵的恨得咬牙切齿,毫不手软,连灌了贵常宁十瓶八瓶美酒,才把贵常宁放在床上,施施然潜迹离去。

  哒,哒哒,哒哒!  

  「求援!」  

  到了中午,营外奔来一骑快马,骑马者穿着云常军服,浑身浴血,到了营门,仰头扯着喉咙道:「求援!贵炎将军求援!快…快报……」  

  守营的都认得他是贵炎的、心腹侍卫,大吃一惊,连忙开营门放他进去。  

  众将得了消息,纷纷赶到主帅军帐。  

  「求援!求援!」报信的侍卫跌跌撞撞过来,进门就扑通跪倒,喘着粗气道:「驸马爷,我军被东林大军在雁林城外伏击,情况危急,求驸马爷立即派大将救援!」  

  何侠早猜到如此,脸上却露出极惊讶的表情,冲前两步,站在那侍从面前喝问:「怎么会这样?」  

  「是埋伏!贵炎将军领着我们刚靠近雁林城,两支东林军一起冲杀出来,我军腹背受敌。」  

  「埋伏?何人的军队?」  

  「伏兵领队的是楚漠然。」  

  「现在战况如何?」  

  「东林军占了地利,人数又比我方多。我军摔不及防,伤亡惨重,贵将军领着我们杀出一条血路,带着剩下的弟兄退到衡炼山的山谷里,死守着谷口,将军命我杀出来报信。驸马爷,敌人攻得很紧,弟兄们撑不了多久啦,请速派援兵!」  

  征讨东林第一战就中了埋伏,云常众将领脸色都一片黑沉。  

  「立即派援!」何侠当机立断,环视帐中一圈:「嗯?怎么不见贵常宁将军?」  

  不少将领早就注意到贵常宁缺席,见何侠发问,招了帐外去打探的小兵,问:「贵常宁将军怎么没到?」  

  小兵刚从贵常宁军帐中回来,答道:「贵将军喝醉了,怎么叫也叫不醒。」  

  贵常宁嗜酒如命,在军中是出了名的。听小兵这么一说,众人都皱起眉头。  

  「我们去看看。」  

  何侠领着众将领一起到贵常宁军帐,一掀帘门,好大一股酒味直冲鼻尖。  

  一看,帐内酒瓶东一个西一个,全部都是空的。贵常宁一身酒气,摊开四肢躺在床上,鼾声如雷。  

  他身边的侍从满头冷汗,不断用水擦拭他的国字脸,急呼道:「将军,将军,快醒醒!贵炎将军求援啦!」  

  何侠沉声道:「我答应过贵炎将军,他万一求援,只派贵常宁将军领军去救。这可怎么办?」向贵常宁的侍从命道:「快点,用冷水泼,想办法把他唤醒!」  

  侍从们也知道战况紧急,连忙抬了水来,哗啦一下,泼得贵常宁满头满脸。但贵常宁被灌了搀有迷药的陈年老酒,哪里醒得过来?鼾声依旧。  

  拚拚命回来报信的是从小跟在贵炎身边的心腹,想着自家将军生死只在一线问,暗恨将军的二叔不争气,猛扑上去跪在何侠脚下,嘶声求道:「驸马爷,不能再等了,请驸马爷另派一位将军去吧。」  

  何侠俊朗的脸也显出一丝焦急,却又偏偏摇头:「君子一诺千金,何况我是主帅?贵炎将军年少聪颖,临去前请求如有变故,定要贵常宁将军去救,一定有他的道理。我既然答应了,就不能反悔。」  

  那侍从急得几乎掉下眼泪,转身到了床前,也不顾身份尊卑,左左右右甩了贵常宁几个耳光,吼道:「醒呀!醒呀!我的爷爷呀,你这不是存心要我家少将军的命吗?」  

  贵常宁挨了几个耳光,还是睡着,鼾声倒是停了。  

  众将领对贵常宁这个凭籍家族势力登上大将军之位的莽汉本来就没有多少好感,现在见他这个样子,更加瞧不起他。  

  那侍从对贵常事无计可施,满心绝望,又回来跪到何侠脚下,咚咚咚咚地磕头:「驯马爷,驸马爷,我家将军性命就在您手上了。驸马爷,我求求您,你派兵吧!」  

  又转身去求别的将领:「将军,将军们,求求你们。谷口那里,东林军的弓箭就像雨一样射过来,他们都是云常的子弟啊,将军们,求你们发发慈悲,向驸马爷讨了情吧……」  

  他杀出来时身上已经沾了一身血迹尘土,此刻磕得用力,鲜血流了一头一脸,非常骇人。  

  众将领都是沙场硬汉,虽然鄙夷贵常宁,却不禁对这小小侍从敬重起来。  

  何侠见他们将目光投向自己,知道日后要靠他们打天下,就不可以做得太绝,逆了众意,不等有人开口,已经沉声问道:「哪位将军愿意前往援救?」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一会掌管水泰军的大将军祁田站了出来:「末将愿意。」  


  「也好,请祁将军立即领军出发,援救贵炎将军。」  

  救人如救火,因为贵常宁酒醉不醒,已经浪费了不少时间。祁田接了命令,立即领军出发。  

  永泰军消失在众人视线后小半个时辰,小兵才来主帅军帐禀报:「驸马爷,贵常宁将军总算醒了。」  

  何侠和几位忧心忡忡的云常大将还在商量军务。何侠一听,冷哼道:「给我把他绑起来。」  


  几个亲兵立即去了贵常宁的军帐,一把拽住刚刚醒来还不曾看清楚东南西北的贵常宁,凶神恶煞地绑了,他们事前得了何侠嘱咐,为防贵常宁咆哮动摇军心,将他的嘴也用粗布严严实实地堵上。  

  贵常宁手下亲兵近侍都知道出了什么事,知道驸马爷大怒,没有胆子栏,也实在没有面子栏,眼睁睁看着将军被人绑了走。  

  下午时分,前去援救的祁田风尘满身地回来了。  

  他带回了贵炎伤痕累累的尸体,向何侠复命:「末将去晚了一步,赶到时东林军已全部退走,永霄军全军覆没,贵将军当场战死。」  

  贵炎的尸身上插了十几支羽箭,惨不忍睹,纵使没有目睹此战的人也可以猜想战况的惨烈。  

  「要是听我一言,永霄蔚北两路大军一起攻城,怎么也不至于这种下场…」何侠悲痛地沉默了一会,又怒道:「第一次交战,我云常七路大军就丧了其中之一,叫我怎么和公主交代?来人,带贵常宁!」  

  贵常宁被五花大绑推进来,他醒来就被又绑又开,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憋了一肚子气,打算儿何侠的时候定要讨回公道。不料一进帅帐,发现帐内乌云密布,众人脸色比任何时候都要难看。空气中飘着一股血腥味,地上摆着一具尸体,穿着染满血尘的云常将军服饰。  

  等仔细看清楚了,脑子顿时「嗡」一声,懵了。  

  「贵常宁,你身为云常大将,掌管蔚北军,竟不顾军令,在帐中喝得大醉,贻误援救战机,致使永霄军全军覆没,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何侠示意,亲兵们掏出贵常宁嘴里的粗布。贵常宁看着不久前还活蹦乱跳的侄儿,眼里天旋地转,觉得闪电一道一道劈在自己头上,直着眼睛,喃喃道:「怎么……怎么……」  

  何侠喝问:「贵常宁,你认不认罪?」  

  贵常宁浑身震动,猛然抬头:「没有,我没有喝酒,我没有喝酒!我冤枉!」  

  其它将领亲眼看见他浑身酒气躺在床上呼呼大睡,见他当场抵赖,深觉不齿,眼里都不禁露出不屑。  

  「你还敢抵赖?如此大过,不杀你,我无颜见公主。来人啊!给我砍了!」  

  贵常宁看这个阵势,知道不妙,嚷道:「我冤枉,我没有喝酒!我贵家世代为云常重臣,为云常立下赫赫功劳,何侠,你不能杀我!我要到公主面前和你对质!」  

  「我手持虎符,统率三军,不能杀你?」何侠冷笑,喝道:「来啊,拖出去。」  

  亲兵们早有准备,上前将绑得粽子似的贵常事拖了出去,不一会,捧上贵常宁怒目迸张的头颅。  

  有将领问道:「雁林城一战受挫,云常七路大军损了一路。请问驸马爷接下来打算怎样对付东林军?」  

  「我们不对付东林军。」  

  「驯马爷的意思是……」  

  「我们回合城。」  

  众将领都觉愕然,只有冬灼早知道顺何侠另有计划,垂手站在一旁。脸色如常。  

  「七路大军损失其一不是由于东林军强大而是因为云常内部党派倾轨内患不去,如何对外兵进兵?」何侠道:「区区一个东林不在我何侠眼里,众位将军都是有大志的人,可愿与我一同,先整顿内政,再领兵出征,纵横天下?」  

  众人都是聪明人,顿时明白何侠的打算。何侠当驸马时间也不短,贵家处处压制,大家都看在眼里。如今何侠势大,要收拾贵家也理所当然。  

  帐内一阵沉默。  

  何侠笑道:「没关系,各位将军有话,尽管说出来。」  

  他一计铲除了贵家在军中的势力,声势大盛,神情显得冷峻傲岸,眼光一扫,人人都觉得有点心悸。  

  「流血流汗不要紧,我们这些军人就怕闲放着发霉,只要别把我关在城里无所事事,其它的事驸马爷说了算。」祁田斟酌一会,咬咬牙,带头开了口。  

  他的心思,和其它武将不谋而合。  

  驸马摆明了是要修理贵家,与他们何干?将军们最怕就是没有仗打,问不到血腥味,贵常青老成持重的偏安政策与军方向来不合,若换了有名将之称的驸马爷主事,对于军队来说倒是一件好事。  

  众人交换一个眼色,当下做了决定,朝何侠拱手,齐声道:「我们都听驸马爷的!」  

  「好。」何侠矜持地点了点头:「那请各位将军立即拔营,随我返回都城。」  

  云常,且柔城。  

  杨柳拂面的季节,但季节与因室无关,从冬到夏,还是四面墙,一扇窗。  

  铁锁机关声嘀陆响起,从门外走进来的,也还是番麓。  

  「怎么又不吃饭?」  

  「不想吃。」桌上干净的饭菜,几乎未曾动过。醉菊坐在床边,低头整理着膝上的衣裳。  

  番麓顿了顿,轻声道:「不吃就算了。」  

  他这么轻易放过,醉菊反而惊讶。这男人把她当成了一只猪,每天关在圈里就是不住地喂食,不吃完的话,不知道要惹多少事出来,硬逼着她吃掉饭菜。怎么今天忽然转了性子?  

  「喂……」  

  番麓站住脚:「怎么?」  

  醉菊走过去,狐疑地打量他:「出什么事了?」  

  「与妳无关。」这是醉菊向来用来气池的,今天却被番麓拿来反击了。

  醉菊被他堵得一愣,哼道:「不问就不问,了不起吗?」回去床边坐着,一边整理自己的衣裳,一边道:「喂,你就算不敢放我,也让我写一封信给我师傅吧。算我求你,别忘了,我可救过你的命。」

  忽然听见匡当一声,醉菊猛然抬头,番麓已经不在了,门又锁了起来,气得醉菊咬牙:「这坏人,总有一天让他被狼吃掉叫好。」

  整理了衣裳,醉菊把衣裳迭起来放进柜里。

  囚室也不能说一点没变,床单床罩时常换的,都是番麓挑的花色,他眼光还不错。几个月前,番麓搬了衣柜进来。再下来,梳妆台、首饰盒、胭脂水粉渐渐齐了。

  垂幔、风铃、铜镜、绿色的纱窗、丝绸的被面,要不是音有铁条,门口有锁,这简直就是一间小姐的闺房。

  那个男人,来来去去,每次都落下一点小东西。也不直接递给醉菊,只调侃醉菊两句,气得醉菊牙痒痒的。等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才发现桌上放着一根银钗,或梳妆台边多了一个小小的泥偶。

  她被开了这么久,闷坏了,每天只盼着见个活人,就算是番麓这样的坏人也不要紧。可这两天番麓来去匆匆,放下饭菜就走,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醉菊不免者下心不安起来。

  嘀哒。

  门又打开了。醉菊抬起头。

  番麓大步走了进来,往椅上一坐,不说话,直瞅着醉菊。

  醉菊奇怪地问:「怎么又回来了?」

  番麓似乎有心事,问了一下,才开口道:「驸马爷领军征讨东林,半路又回了都城。听说军队得了确凿证据,贵家企图谋反,大军围了都城,到处搜捕逆党,凡是贵家的亲信,一个都不放过。」  

        他停了停,又道:「我是丞相提拔起来的人,说不定也在被绞杀之列。要是我死了,妳高兴吗?」  

        醉菊怔住,老实说,听了这个,她倒一点也不觉得高兴,垂下眼睛,半天才轻声道:「这些是都城里的党派倾轧,关外面小城的官员什么事?你这人,只会欺负我这样的女子,遇到大事,怎么就杞人忧天起来了?」  

        「驸马爷的手段,有点让人心寒啊。」番麓一扫平日不正经的表情,默然了一会,沉声道:「他说丞相虽然谋反,但毕竟是云常老臣,不忍用兵刀伤害,下令将丞相关在房中,给水不给食。丞相熬了四天四夜,在承认谋反的文书上画押按印后,才服毒死去。」  

        「啊!」醉菊低呼一声,惊疑道:「那公主呢?公主怎么会让何侠这么做?」  

        「大军在何侠手中,将领们都只听何侠的,公主已经没有办法控制大局。况且,她怎能不支持自己的丈夫?难道她要让丞相杀了何侠?」  

        云常都城,现在一定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醉菊向未见惯了番麓可恨的样子,今天见他面无表情地坐在面前,反觉得不自在,没话找话道:「你担心什么?你不是云常最厉害精干的探子头吗?要是何侠下令抓拿你,你躲进松森山脉好了,在那里,猴子也摸不到你的影子。」  

        不料番麓道:「那妳怎么办?」  

        「我?」醉菊愕了愕,低头道:「正好,你放了我,我要回东林去见师傅。」  

        「不放。」番麓断然拒绝。  

        醉菊气急,抬头恶狠狠地问:「为什么?」  

        「路太远,妳一个女人,我不放心。」  

        「你……你…」  

        「妳什么?」番麓站起来,向门口走出,扔下一句话在身后:「今天饶了妳,下次再不好好吃饭,我剥了妳的裤子打妳屁股三百下。本城守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给我记住了。」

        匡当一声,门依旧锁了,剩醉菊一人切齿不已:「坏人,坏人!巴不得你被何侠杀了才好呢!番麓,你这个恶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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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反扑朝中老势力的一战,打得迅速而精彩。数十万大军团团包围都城,耀天惊惶失措下被发现有了身孕,这可帮了何侠一个大忙,公主殿下当即被请进深宫中静养,不得再过问繁琐国事。  

  不出数日,贵常青临死前签名的谋逆供认状被送到耀天面前,随即被张贴在云常都城城门处,与许多贵家逆贼的头颅一起,供百姓辨认。  

  「想不到,丞相他…居然……」

  「贵家是云常世代重臣啊,怎么竟出了逆贼?」  

  「人心难测,难测啊…」  

  证据源源不断出现,每天都有人举报贵家过去的逆行,连德高望重的丞相都已承认了谋反,不熟悉内情的星斗小民怎会弄明白谁是谁非?  

  何况这次征讨东林出师不利,就是因为贵家两位不争气的将军,一个逞强、一个嗜酒,整路大军,上万云常子弟,断送在他们手里。  

  凡是家里送了儿子去参战的,谁不痛恨这样不顾属下死活的将军?  

  令人欣慰的是,国难之际,驸马爷展现出卓越的军事才能,迅速将逆党连根拔起,而且在很短的时间内重新任命官员,不到一个月,曾经让云常百姓热血沸腾的场面再度重现。  

  锦旗蔽日,十万军发。  

  英姿勃发的驸马爷再度领军出征。  

  「天下之大,没有我们云常军到不了的地方!  」城楼上,何侠挥剑长击。  

  何侠身边,已经看不见公主端庄的身影,她正在深宫中孕育着云常未来的大王。  

  但士兵们依然欢呼沸腾,雀跃不已。  

  他们为何侠欢呼,为何侠沸腾。他们拥有了一个英雄。  

  归乐曾有何侠,东林曾有楚北捷,北漠至少还有一个则尹。但如今,楚北捷不知所踪,则尹归隐。  

  而何侠,已经属于云常。  

  有何侠在,没有云常军到不了的地方。  

  更让人猜想不到的是,何侠领兵离开都城,五十里后下令全军扎营,召集各路将领到帅帐开会。  

  众人一到,何侠即道:「大军转向,不去东林。」  

  他总是奇峰突出的思考方式早已被众将熟悉,大家都不大愕然,只是问:「不去东林,那去那里?」  

  「从现在开始,大军化整为零,昼伏夜行,在北漠边境会合。」  

  大家稍微明白过来,这是要对北漠下手了。  

  先对付北漠也是对的,东林军虽然没有楚北捷,但毕竟破船还有三斤钉,不易对付。北漠军底子向来不强,又没了则尹。打仗就如吃柿子,应该先选软的捏。  

  祁田征战经验丰富,思索了一会,想起另一个不能忽略的问题,恭敬地问何侠道:「驸马爷想打北漠,当然挺好。但东林是我们大敌,归乐也在虎视眺耽。万一我们和北漠打起来,其一他两国趁机参战,我们岂不三面受敌?」  

  「谁也不想三面受敌,所以北漠人绝不会想到我们会忽然向他们发动进攻。」何侠淡淡笑道:「各位将军放心,我既敢拿北漠开刀,自然想好了迅速击溃北漠军大军的方法。东林现在由王后做主,说起打仗,妇人总会犹豫不定,在她下定决心派遣大军夹击我们时,北漠军的势力已经被我们扫荡干净了。」  

  众人的胆气却没有何侠那么壮:「扫荡北漠后,还要对付东林,我们哪有精力对付归乐?」  

  「这正是最有趣的地方。」何侠豪气顿生,扬声道:「照行进来!」  

  帘门应声而掀,一名瘦削武将大步跨了进来,不卑不亢朝众将拱了拱手,束手站在何侠身边,显得颇为沉稳。  

  何侠介绍道:「飞照行曾是归乐大将军乐荣手下第一心腹,他就是这次阻挠归乐王出兵坏我们好事的关键。」手一扬,朝飞照行微微颌首。  

  飞照行沉声道:「归乐王后曾命我暗中带信给驸马爷,密报归乐大王打算伏击驸马爷的车马。只要我写一封信,让人送到归乐大王面前,告发归乐王后和乐家,归乐内部立即大乱,再不会有余力关注云常和北漠的战争。」  

  蔚墨军沉景奇道:「归乐王后的乐家在归乐如日中天,怎么会向驸马爷密报,她竟敢背叛归乐王?」  

  飞照行简单答道:「为了不让白娉婷进入归乐后宫。」  

  众将释然。  

  听见娉婷名字,何侠眼中一黯,沉默半晌,才打起精神来:「飞照行的密信已经在送往归乐的路上。北漠王现在对我们毫无戒心,东林前阵受了我们惊吓,不敢轻易出战。诸位,此时正是夺得北漠的最好时机。」  

  何侠这番布置周密细致,开始不大有信心的将领们都精神大振,面露喜色,朗声应道:「随时听候驸马爷调遣!」  

  云常大军,在征伐途中销声匿迹,不知去向。  

  「哇哇……哇哇哇……」  

  娉婷匆匆走进屋里,看见小则庆正被按在阳凤膝盖上,小屁股袒露出来,阳凤手上手下,打得嫩肉啪啪作响。  

  「阳凤,妳这是干什么?」  

  阳凤显然余怒未熄,一伸手,指着地上道:「妳看看,他把什么东西从床底拖了出来,还和长笑一道玩,要是弄伤了长笑,这可怎么办?」  

  娉婷低头,地上明晃晃一把宝剑,也吃了一惊:「这两个孩子真太淘气了,长笑,你也该打。」把站在一边的长笑拉过来数落。  

  长笑还不大会说话,长得胖嘟嘟,眼睛明亮清澈,看见娘回来了,直咧嘴笑。  

  「阳凤,妳也别打则庆了。我看准是长笑捣的鬼,别看他小,要是会走会跑了,不知道多可恨呢。」  

  则庆小屁股上挨了几下,他和长笑一样,也不爱哭,屁股不疼了,顿时扭着要下地。阳凤打了几下,着实心疼,只好放他下地。  

  「呵……笑笑……笑笑……」则庆下了地,一溜烟远离刚刚痛打他小屁股的娘,直冲到乐呵呵的长笑身边,就抓住了长笑往外跑:「竹子、竹子…」他跑得比长笑快多了,长笑被他踉踉呛跄跄拖出木门。  

  「则庆,不许又去摇晒衣服的竹子。」阳凤追出门口,教训道:「你快放手,小心长笑摔倒。」  

  「阳凤,好啦。」娉婷走到她身后,将双手搭在她肩上,笑道:「瞧妳紧张的样子。不用担心长笑,小孩子让他们摔吧,这样才会长大。」转身拾起地上的宝剑。  

  真是柄好剑,剑刃如水,轻轻一抖,似乎在日光下泛起凌波,森寒入骨。娉婷翻过剑柄,果然,上面刻了「神威」二字,不禁默然。  

  片刻后,怅然问道:「震慑天下的神威宝剑,你怎会在这蒙尘?可惜了。」  

  阳凤转过身来,发现娉婷持剑凝视,心里一跳。楚北捷上山寻妻,得知娉婷死讯后失魂落魄离去,这事她从没告诉娉婷,楚北捷留下的宝剑「神威」被塞到了床底下,谁知道神差鬼使,竟被两个小鬼掏了出来。想了一想,低声道:「这是楚北捷留下的,他曾到我们那找妳。」  

  见娉婷静默无言,阳凤忍不住又问:「娉婷,妳还想着那个男人吗?」  

  娉婷不答,只在屋里站着,良久之后,缓缓将剑插回鞘中,挂了起来,转身出去唤道:「长笑,来,来,娘给你唱一段好听的小曲。」秀气的脸上,流露出宠溺的笑容。  

  「娘……娘!」长笑咯咯笑着扑过来。  

  「我也听!」则庆跟在长笑身后,抢在长笑之前占据了娉婷身边的位置。  

  艳阳高照,小屋前,池塘水波微漾。  

  有人柔声清唱。  

  「故乱世,方现英雄,故英雄,方有佳人。奈何纷乱,奈何纷乱…」  

  儿啊,娘心里有一个故事。  

  故事中有英雄,也有佳人。  

  佳人英雄,曾经对月起誓,永不相负。  

  永不、永不,相负……  

  歌声温婉动人,爱蕴于心,怨发于唇,两个小家伙虽不懂里面的深意,也听得如痴如醉,安安静静挨着娉婷坐在门坎上。  

  一曲未完,则尹的身影出琨在篱笆前,他匆匆走进来,脸色沉重。  

  娉婷一瞧则尹的表情,立即停了唱曲,站起来疑道:「怎么了?」  

  则尹黑着脸摇了摇头,身后紧跟着魏霆,两人脸色都极难看,一言不发,跨进屋中。  

  叫奶娘将两个小子带到别处玩,关上门,则尹才沉声道:「大王去了。」  

  阳凤吃了一惊:「大王一向身体安康,怎会这样?」  

  「是何侠。」魏霆悲痛答道:「何侠去信邀请大王在边境会面饮宴,云常、北漠向来有同盟之谊,大王不疑有他,应邀前往…」  

  「何侠那个恶贼,竟在酒中下毒,外面埋伏刀手,大王和随行的大臣亲卫当即毙命。现在消息已经传遍全国,到处人心惶惶。」想起北漠王对自己的垂青,则尹这曾经的虎将也两眼通红。  

  阳凤一脸不敢置信:「何侠疯了吗?大王遇害,在附近护卫的北漠大军一定会发动进攻。」  

  「北漠大军绝不可以立即动手。」身后传来清脆果断的声音。  

  三人回头,娉婷站在桌子边,思忖着续道:「何侠既然敢毒杀北漠王,那么,他在边境一定有足够的兵力对付前来报仇的北漠大军。」  

  则尹一凛:「云常如果敢全军调遣攻击北漠,东林和归乐一定不会坐视。何侠胆敢漠视三面被攻的危险?」  

  「上将军,你未曾和何侠对阵过吧?」娉婷抿了抿唇,不知是怨是叹,轻声道:「他在战场上,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是否要立即派人通知若韩小心?」  

  「……」  

  「来不及了…」  

  飞照行一封告密信,严重激化了归乐王和乐家之间的矛盾。  

  白娉婷的事不能明说,王后被归乐大王找个籍口逐了去冷宫。  

  但乐家在归乐的势力已经扎根,清除起来相当不易。早有准备的国丈乐狄在大王动手之前,走了有生以来最聪明的一步棋,将儿子乐荣捧成大将军,并且在归乐大王发难之前,让儿子离开都城,外出练兵。  

  就这样,归乐大王在内,大将军乐荣拥重兵在外,两方对峙,就差当场撕破脸了。  

  当北漠王被害的消息传来时,归乐正陷入内乱的阴影中,谁也无暇顾及何侠的对外扩张。  

  对于何侠的行为,四国中反应最为紧张的是东林。  

  「众卿说话呀。」  

  东林王宫中,东林王后坐在宝座上,不安地扫视着阶下沉默的大臣们:「军报你们都看过了,难道就没有话要说?臣大将军,你说说看。」  

  臣牟叹了一口气,硬着头皮站出来:「娘娘,臣还是那句话,何侠要是对付了北漠大军,接下来就会进攻我们。现在当务之急,是要立即派遣大军,与北漠夹击云常。」  

  「万万不可。」楚在然苍老的声音响起来。  

  王后两个王子死在北漠王谋害之下,千万个不愿意帮助北漠渡过危机,听见楚在然出言反对,忙温言道:「老丞相有什么提议,尽管直说。」  

  楚在然巍颤颤走出来,仰头奏道:「娘娘,我们东林今时不比往日啊。若有镇北王在,何必惧怕何侠?可如今,镇北王不知所踪。老臣以为,何侠能不招惹,就不要招惹。」  

  臣牟急道:「何侠野心勃勃,我们不招惹他,他也会来招意我们。王爷不在,我方势弱,更要主动出击,配合北漠大军迎战何侠,这样才可以保住我们自己。」  

  「兵凶战危,此时只宜自保。」  

  「现在出击,才是自保之道。」  

  「有话慢慢说,老丞相……」  

  「云常和北漠大军大战后,也需要时间休养生息。我们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好好练兵…」  

  「臣大将军别激动,待我们细细商议…」  

  「还商议什么?等何侠胜了北漠后,东林就成为下一个目标。只怕我们兵还在练,敌人已经杀到家门!」  

  「不要吵了!」大殿中主战主和两方争论不休,东林王后目光从东到西,从西到东,终于忍不住一掌拍在扶手上,争吵的人们顿时安静下来。  

  「兵战是国家大事,不能仓促决定。」东林王后揉揉太阳穴,叹道:「此事要再思量一下,明日再议。」  

  臣牟皱起浓眉,不耐地跨前一步:「王后娘娘,不能再犹豫了。北漠上将军若韩集结大军已经发动进攻,何侠兵法疠空口,只怕没几天,北漠大军就会被击溃。」  

  东林王后微怒:「不是说了还要思量一下吗?臣大将军不必多言了。」站起来,匆匆转入后面的廉帐内。  

  东林王后的反应完全在何侠意料之中,没有了归乐和东林的威胁,何侠能够以所有军力对付北漠。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震惊四国。  

  在松森山脉脚下,一个名叫周晴的地方,仿佛凭空从地底钻出来的云常散兵集结成一支强大的军队,迎头对上悲痛于大王之死,来势汹汹的北漠哀兵,在何侠的精心策划和指挥下,这场规模空前的大决战成为了一场大屠杀。  

  云常大军完全击溃了若韩的队伍,北漠军死伤无数,逃出性命的不到十分之一……  

  那曾是北漠最庞大,最主要的军事力量。  

  周晴之战,再次证明了何侠杰出的军事才能。  

  随后,何侠的势力扩张之迅速超过了所有人的想象,在击溃了若韩的大军后,何侠以问电般的速度消灭了北漠其它几路援军,然后转身将目光投向错失了时机的东林。  

  云常的将士从未想过占领一个国家会如此轻而易举,胜利像美酒一样迷惑了他们的心智,使他们斗志更加昂扬。  

  数十万利刃,划开了东林的关卡,鲜血喷溅中,何侠的旗帜始终飘扬在最前方。  

  在追随他的将士眼中,他已如同战神。  

  血腥沾染了百里的土地,有云常为中心,战争的阴影向四面八方蔓延,云常大军一寸寸拓宽了强土。  

  北漠军大败,北漠王族尸骨无存。  

  东林军大败,大将臣牟血战而死,漠然领着残兵,护卫东林王后逃离东林王宫。  

  东林白发苍苍的老丞相不愿被俘受辱,在云常兵破门而入之前,服毒自尽。  

  没有人想过,何侠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到这一切。  

  「云常军来了!云常军来了!」  

  「逃啊!  快逃啊……」

  「爹爹!爹爹你在哪?」

  黄土大道两旁枯骨遍野,败军和逃离家园的百姓形成滚滚人流,人人争先恐后,扶老携幼地拚拚命逃亡。

  但又有谁,快得过何侠的战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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