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 南京】

  高考令我感到头痛和神经质。在新街口的一家冰淇淋店,小雪拿着一支小勺慢慢地搅动着面前杯中的冰淇淋,对我说出这句话。

  我把烟灰轻轻地弹在玻璃烟缸里。旁若无人地去吻小雪的面颊。小雪黑亮的长发,掠过我的脸,我看到她流泪了,或许温柔而无助的女子,总是如此。我无措。

  高考前夕,小雪这样的情绪反复,已经不是第一回了。我不喜欢看到她流泪。她流泪时,我总是以为和我在一起她很痛苦。

  阿宝,你说,我们可以考到一起吗?哪怕是考到一座城市?小雪收起泪光后,依然爱问这句话。我宽慰她,当然可以。其实我心里没有答案。

  后来,现实生活给出答案后,又觉得原本就该如此,生活无非就是这样,我们只是小小的棋子,却还要做出艰难而无聊的对抗。

  九月,小雪在车站泪眼婆娑地送我。她穿着有蓝色花边的连衣裙,在站台上向我挥手,像是一个早熟而贤良的女子。阿宝,我要我们在一起。隔着窗,小雪说。

  暑气已经退去,站台上有隐隐的风。小雪细细的长发,在微风里轻轻地摆动。这样的太平盛世,这样的浮华人间,小雪悬在容颜上的细细密密的牵挂,仿佛是驻留在风中的传说。可是,却又如此真实强烈地逼迫着我。

  我站在过道上,忍受着来往人群的挤压,向窗外挥手。

  【半年前 加州】

  有时,我仍无法习惯加州的天气。长长的海岸线,终年的空气温润。但我想要的雨季,总是在我最痛恨的时候,不期而至。往往是冬天,总有一个月的时间,不停地下。

  我整天浸泡在实验室里,教授不在时,完成他布下的任务后,我就偷懒。拿着一千六百美元的全额奖学金,在加州的生活衣食无忧,反而让我变得堕落。我买来酵母,用实验室的机器和蒸馏水,给自己酿酒喝。酒无法醉人,只是在刚入口,心便自动麻木起来,想起不堪回首的往事,并不大容易悲伤。我逐渐明白外婆在外公离去后,借酒度日的生活。

  也是在来了加州后,才学会一个人在黑夜中醒来,呆坐在床角,不声不响地靠着墙壁抽烟。失眠的时候,放上唱片,在黑暗中静静地听。那张《SUMMER SNOW》都快被机器读烂了:深深的蓝色海底/飘着夏日的雪/我想去触摸/它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一定是我从没做过的梦/恰似为你哭泣的我的爱。

  那是小雪最爱的歌。小雪离开后,我立刻发现自己不能忍受她不在世间的空寂。我不承认她是一个天生的悲剧女子。我觉得是我的错,她托付给我的心是我没有妥善收藏好。我没有给她想要的安定,却给了她一双看不到未来的眼神。

  【四年前 广州 七月】

  小雪论文一答辩完,就从上海来到了广州。

  在我从大三开始就在校外租的房间里,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闷热的房间里,电风扇无力送着带有热度的风。我说,我不打算工作,我要到国外去。

  房间里忽然就冷了下来。这是我第一次和小雪说起未来。小雪的手正在我的发间穿梭。她停下来,眼神立时变得冰冷,居然没哭。她穿着吊带的细裙,在房间里走动。半晌无话。

  在房间里,只是背对着我。然后,忽然就疯狂起来,大声地哭泣。她的声音大得刺耳。她扑到我的身上,用指甲掐我,抓我的脖子。

  我从来没有见过柔弱的小雪,如此暴烈的一面,她像是一头迷狂的小兽。我穿着牛仔裤,裸着上半身,赤着脚站在地板上,任她的指甲在我的皮肤上抓动。我的皮肤上迅速地浮起血痕。

  小雪停了下来,她穿着细裙的身体,在我的面前剧烈地抖动。然后,她一声不吭地坐到椅子上,开始无声地哭泣。

  我在她的身后,坐在地板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黄昏时,我去楼下的小街买食物,回来时,小雪已经走了。桌上只留了一张条,阿宝,我回南京了,再见。

  【四年前 北京 八月——A】

  北京的八月,太阳居然是如此的毒辣。从北京站出来,坐着地铁向我的目的地靠近,感到自己会随时死在高温下的北京。

  我出国留学的准备节奏和同学相比,像是一个迟钝的老人。我要在北京上一个月的GRE考试前的训练。

  小雪赌气回南京后,我们一个月都没有见面了。我经济上很窘迫,留在广州,为一个朋友开的咖啡馆做了近一个月的事。打过两次电话给小雪,都是她母亲或继父很冷漠的声音。一到北京,我就给小雪打电话,是她还年幼的弟弟接的。我把电话号码留下,电话那头还很稚气的声音答应我会转给姐姐。

  在北京住下来的第三天,接到了小雪打来的电话。她在电话里,声音很平静。她说,阿宝,为什么不能和我一起留在国内?我的生命,已经不能够面对你忽然的消失。

  我说,小雪,我爱你。到了国外,我们只是暂时的分别,我们可以结婚,很快你可以以F2的陪读形式出去和我生活在一起。

  虽然我知道F2出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我在那一刻只想让小雪不要胡思乱想。我说得热烈而投入,电话那头,小雪没有任何的声息。就在我以为电话已断了的时候,她柔软而淡漠的声音缓缓地飘过来。

  阿宝,可不可以告诉我,如何才能够不再爱你?

  【六年前 南京】

  整个的寒假,我都和小雪在一起。那是我和小雪最快乐的时光。我们在外婆留下的一居室里,一起做饭,一起逛街,一起看电影。

  寒冷的冬夜里,房间里没有炉火。在外婆那张吱吱作响的木床上,我紧紧地抱着小雪。我们把体温传递到对方的身体里。小雪伏在我的胸前,轻轻地为我唱歌。她喜欢的《SUMMER SNOW》。然后,她会一刻不停地叫着我的名字。阿宝,阿宝。当她困意袭来的时候,我还可以听到她用很模糊不清的声音说,阿宝,我要我们在一起。

  但我们也付出了代价。

  开学后回到广州没多久,接到小雪从上海打来的电话。说她怀孕了。她说一方面感到很奇妙,另一方面感到很恐惧。我请了十天的假,偷偷地从广州跑到上海。通过一个医学院的同学,为小雪做了药流。我拿出所有的钱,找了一家廉价的小旅馆。

  整整一个星期的照料,小雪苍白的面颊,才渐渐地有了血色。她用细细的声音说,阿宝,其实我很喜欢那个孩子。我在昏暗的房间中,紧紧地抱着小雪,把头枕在她的胸前,头一次流下泪来。

  【四年前 北京 八月——B】

  接到小雪服过量安眠药自杀身亡的消息那天,我刚刚结束在北京的GRE考试前的训练,那是我最思念小雪的时候。

  在旅馆里接到电话后,我狂暴地笑。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在那夜,一个人跑到酒吧里,随着劲猛的节奏,摇晃到后半夜。天快亮的时候,我晃到天安门广场,到处都晃荡着看升旗的人。

  忽然就想起外婆。她曾说,年轻时,外公带她来过天安门广场。在广场上,外公偷偷牵过她的手。

  外婆年轻时的容颜,在广场的空气中,一闪而过,然后,我看到小雪那张碎在玫瑰花瓣后的脸,消隐在逐渐亮起来的天色里。

  【三年前 上海】

  阿宝,请你原谅我的告别。

  除了那张《SUMMER SNOW》,小雪也只是给我留下了这样的一句话。我不知道在那个空寂的夜,她吞下过量的药片,安静地躺在床上,是否涌起过对我的留恋。有时,我觉得小雪是个自私而愚笨的女子。

  在八月上海的浦东国际机场,我把信又看了一遍。到了机场,感觉身体上长出了翅膀。旧金山,巴黎,温哥华,洛杉矶,这些从上海起飞的航班,可以把我的身体带到我想要去的城市。可是我的心,依然停留在原处,孤零零的。

  飞机带着巨大的轰鸣,离地而起,我在机舱内,忍不住热泪盈眶。

  小雪,你好傻。

  【一个月前 加州】

  在加州的生活,还在继续。教授不在的时候,依然不会忘记偷懒。

  每天早晨,从30TH STREET驾车出来,沿途还是看到那些把音乐开得震天响的墨西哥人。他们浑身上下似乎都是跳舞的细胞。

  这个早晨,我的遭遇略异于往日。

  墨西哥人的身影刚刚留在身后,就看到一个年轻女子在不远处招手。

  那是同住在30TH STREET的来自香港的莉雅,一个很活泼的女生,心理系的。除了在留学生的聚会上,路上见到,只是一笑而过。

  我把车缓缓地靠向她,摇下车窗,她喊着我的英文名说,Lee,可以载我一程吗?我微笑点头。莉雅坐上来。

  莉雅说,Lee,你好像是个很不快乐的人。何以见得?看着莉雅我问她。莉雅的头低下去,不说话,我则开车继续前行。

  Lee,可不可以告诉我,怎样——才可以爱你?

  静默的车内,莉雅忽然这样说道。

  正是红灯亮起的街口,加州的天空,阴沉而压抑。我知道,我最痛恨的加州的雨季,就要来临。绿灯亮起时,车窗外望去,居然立时飘起了如丝细雨。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了莉雅一眼。我伸出手去,把一张唱片推进车内的机器,然后,若无其事地说,听歌吧,这首《SUMMER SNOW》—— 你会喜欢的。

  歌声响起,小雪的容颜,瞬时,便像水波一样的在内心流动起来。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