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四月十六 黄昏

  隔着敞开的镂花窗子,可以看到我孤独的身影陷在风月舫的靡曼声色中,身边是几个扭捏着司乐的女子。瓶儿捧着一壶香茶走到我近前,我的身影便隐在昏暗中,瓶儿放下茶壶走开,我无意间看看我的衣裳,一袭白色衣衫呈现出黄色,而身后的天光已经开始暗下来,那是一派神秘悠远的幽蓝。

膝前是几碟小菜和老酒,我端起一杯酒要喝,正巧是一首靡乐的终了。我心烦地放下酒杯,王狄的身影恰好出现在视野里。

  王狄进来看到我后并不急于找空坐位,而是定定地看着我的神情。瓶儿看到王狄,急忙走过去:“爷,您来了,快里边坐。”王狄不说话,眼神继续和我对视。

我懒懒地对瓶儿说:“拿只杯子来。”瓶儿似乎明白过来,急忙转身离去。

  王狄走到我对面坐下,把钩月弯刀重重放在桌上,眼睛向白小酌房间的方向看了看,脸上顿时显出一片阴云。我看也不看弯刀,只是淡淡地说:“不快乐的人,应该在一起吃酒。”王狄沉声道:“不错。”

  我又懒懒地说:“如果你允许我小施手段,就像在芳泽宫拼香一样,我会千杯不醉。”瓶儿拿着酒杯过来,瞟了一眼我们的神色笑了:“二位爷,日子是不能绷着脸过的,来这儿就是要开心。”我只笑不语。

  王狄沉吟片刻,对瓶儿说:“小酌姑娘今夜……可有空闲?”

  瓶儿小声说:“爷,小酌姐姐现在叫小桃红,她可不得了,曹将军说是她自小定下婚约的男人,管事已吩咐下去,不让她接客弹琴了。”

  王狄没想到事情有了这样的变故,意外中再瞥白小酌的房间。

“从明天开始,这风月舫就换主了,曹将军花了……这个数。”瓶儿悄声说着用手交叉着做个手势,“简直不敢想。”

  王狄看着瓶儿的手势:“什么意思?”我淡淡地道:“十万两。”

  王狄眉尖微颤:“可知他什么来历?”

  瓶儿摇头悄声说:“小声点,就在这儿呢,平时都带着兵,今天是自己来的。”

  王狄无意间抬眼看我,我微微一笑:“看来我们不是同道,因为我从不做嫖客,也不和嫖客一起喝酒。”王狄恶狠狠地道:“那就拼酒。”

  我和王狄开始用意志和尊严拼酒。

  桌上的酒壶足有二十几个,我依然镇定自若,王狄已显醉意。我久久注视着王狄通红的眼睛,笑问:“还喝吗?”王狄咬牙道:“我并没有倒下。”

  我不以为然地道:“我并没说非要把你喝倒,如果你喝不下去,咱们的拼酒结束。”说完做了个准备起身的姿势。王狄突然伸手制止:“我不相信你千杯不醉。”

  我坐下来笑了:“我说过我小施手段,你既然看不出来这怪不得我,再来二十壶如何?”王狄猛地一震,欲呕。我拿起钩月弯刀看着并把刀身抽出:“我倒有个好主意,让它替你喝酒。”王狄怪异地看着我。

我胡乱耍几下刀法:“自古刀客刀不离手,现在它在我的手里,我便是刀客。”

  王狄受不了我的侮辱,用极快的手法抢刀在手,腾地站起身用刀直逼我,厉声喝道:“林一若,你挑衅!我王狄的刀嗜血而不饮酒,你善饮酒却不会用刀,怎么样,到外面去?”我并不害怕,反而笑了:“我问你了吗,干吗告诉我你的名字?”

  大厅里的人听到我的名字,都转头向这里看过来,所有女子的神态都是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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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四月十六 黄昏

  天黑之前,白小酌看着窗口拂动的幔纱倚床而坐,曹云坐在屋中央的八仙桌前饮酒,桌上放着八个空壶,身边是两个垂手而立的女倌。

  白小酌的神情有明显的不屑,仿佛曹云根本不存在。

  曹云有些醉意,脸上的神情急剧变化,似乎在拼命克制什么,最后终于将空杯掷在地上摔碎,大吼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金贵自己,如果是跟我赌气,大可不必。”

白小酌本不想说话,忽又改变主意,故意朝他笑道:“你错了,不是我不金贵自己,是我白小酌的命贱。”

  曹云大叫:“你错,白小酌是金贵的,是你非要把白小酌变成小桃红。”

  “这没有区别。”白小酌扭头看着窗外。曹云站起身一阵摇晃着走过来,一把揪住白小酌的衣襟,白小酌鄙视地注视着曹云,曹云迎上目光,手依然没有撤下。

  曹云的眼睛血红:“你不能把我父亲的过错强加在我身上。”

  白小酌坚定地道:“你承认这个事实了?这就好,这是曹白两家世代结下的仇恨,没有人能解开。你我一个天一个地,相隔十万八千里,走多少年都走不到一起。”

  曹云被她的话震慑,但陡地伸手将她抱住并且死死用力。

  曹云恶狠狠地怪声叫道:“你错了,走不到一起的人怎么会抱在一起?”

  白小酌嘴角露出一丝嘲讽,再也没了要说话的兴趣。

  两个女倌看着眼前的情景,尴尬地互视一眼,不知是走是留。

  摇曳的烛光下,曹云紧抱着白小酌的姿势一点没变,白小酌脸上的神情也没变,曹云的意志和尊严在一步步崩溃。白小酌轻飘飘地说:“如果你这样抱上一百年,或许我会改变主意,可惜你做不到,只会让我觉得你可怜。”

  曹云的双臂再次用力,固执地道:“我和你并没仇,你把所有的过错都算在我头上,这不公平。”白小酌终于舍得看曹云一眼:“现在这样公平吗?”

  曹云还未说话,葫芦瓢推门走了进来,看到此番情景嘿嘿一笑。

  葫芦瓢:“爷,写契约的两位先生候着呢,您看……您要忙着就让他们先等会儿?”

“知道了,你们出去。”

  葫芦瓢笑了笑转身出去,两个女倌随后走出,把门关好。

  曹云双手又添力量:“你现在也许很怕我。”

  “我只感到恶心。”

  曹云猛地松开白小酌,接着恼怒地把她拽到床上,一把撕开她的衣襟。

  白小酌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敞开的怀里只露着玄色亵衣,她并不恐惧,甚至大胆地看着那块撕下的衣襟在曹云手里颤抖。曹云慢慢俯下身体且把双手拄在白小酌的头部两侧,血红的眼睛里喷着怒火,欲吻白小酌。

  白小酌鄙夷地笑:“曹云,你真像你父亲。”

  曹云突然停住,崩溃地叫道:“你错了,我不是他。”

  曹云说完将手中的衣襟布条甩落,摇晃着大踏步走出去,门被重重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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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四月十六 夜

  像曹云紧抱着白小酌的姿势一点没变一样,王狄的眼睛和手中的弯刀指向我的姿势一动不动,而我似笑非笑的眼神也一动不动。

  舫中的歌妓们全跑过来,将我和王狄紧紧围住。有歌妓大叫:“天呐,我说今天风月舫里怎么香得特别,原来……你是……你真是林一若?”

  歌妓们痴傻地看着我,而我只看王狄且目不斜视。

另一位歌妓突然过去拉王狄的衣裳:“哎,你是谁,凭什么拿刀逼人家?”

  王狄对她不理不睬,继续用刀指着我:“姓林的,你害怕了是不是?”

  我镇定地笑道:“何以见得我林一若不会用刀?”

  “刀客看刀就像看自己的手是一种欣赏和赞羡,你也身负武功,何需我多说。”

  “我是想让她们长长见识,好了,你若累了可以放下胳膊,咱们接着拼酒,再拿二十壶来。”瓶儿痴痴地看着我,仿佛没有听见。

  有歌妓对瓶儿叫道:“叫你拿酒呢,二十壶,天啊,太不可思议了。”

  王狄慢慢收回弯刀,看了一眼围观众人不满的样子,陡地把外罩脱下扔在身边,挑衅地:“今天……我跟你一拼到底。”我高声叫道:“但求一醉,忘了一切。”说完也刷地掀了罩衣,腰间挂着的香囊在烛影下闪光。

  我和王狄重端起酒杯准备拼酒。恰在这时,风月舫某扇门开了,曹云和几个人走出来,曹云的脸成了猪肝色,脚步极度踉跄。

  曹云胡乱挥着手叫道:“今天不痛快,改日我做东,咱们喝它个天昏地暗。”

  葫芦瓢:“曹大人,择日不如撞日,明天你拿银票过来,我葫芦瓢做东。”

  曹云摆手:“不,不,明天曹某忙得很,银票让手下人送来,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尽管放心。”

  “哟,那怎么能行,还是大人您亲自来妥当。”

  “曹某明天要监斩蓝玉,还有蓝玉的亲信、家眷。” 曹云用手做着砍头的姿势,大声叫道,“嚓、嚓、嚓,一万五千人啊,曹某想像不出要砍到什么时候。”

  曹云说完哈哈大笑着走开,葫芦瓢和另外两个先生听得呆若木鸡。

我和王狄听后神情陡地一震,几乎同时向对方拱手:“告辞。”

  王狄问:“你要去哪儿?”我说:“找一个人。你呢?救谁?”

  王狄戒备地看着我:“你怎么知道我要救人?”

  我并不在意,急忙说:“那好,我们分道扬镳。”说着匆匆走出风月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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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四月十七 清晨

  又潮又冷的地牢,我和长公主只下得十三级台阶便闻到了地狱的气息。我尽量屏住呼吸不使自己呕出来,顺手把一方手帕递给她。她很爱干净,如果不是因为我怎么会来这种地方?如果不是因为我答应为她做一盒随心所愿的香粉,她怎么可能来这种地方?

  一枝斜插在牢壁上的松明百无聊赖地燃烧着,尽管空气中混杂着众多人犯的体味,可是它的味道仍然那样突兀地发涩。这是一种颓废的味道,能令人精神崩溃,在这种味道里生存,谁的心坚如磐石,谁便可以忘了死亡与重生。

  透过窗子,外面的天空还是一片黝黑的蓝。我急切地走着在一间间牢室里寻找,最后小跑起来。我焦急地左顾右盼,没有发现莲衣。我小声喊着:“莲衣,莲衣——”

  李惠儿听到声音睁开眼睛,急切地招手叫着:“姓林的——”

  我循声看去,脸上顿现惊喜之色,迈步向李惠儿跑来时,脚下却不慎踢中一只盛着剩饭的瓷碗。瓷碗撞碎在牢里的声音很响,人们都睁开惊恐的眼睛。

  所有的人都被罩在绝望的光线里,所有的人都用祈求的目光看我,而莲衣正睡在她母亲的怀里。她在离那盏松明最远的地方,在那个最为黑暗的角落,像一尊随时都会融化的雕塑,恬静得又宛若一片无家可归的云朵,因为不知道飘向何处,所以索性停止了选择,任凭风的吹拂。

  如果不是我的眼睛也放着光彩,我的目光不可能穿越昏暗,不可能顺利地抵达她的眼睛。我和她久久对视,她的眼神很平静,没有一丝惊讶和喜悦。

  蓝心月猛地醒来,往日秀美而神采飞扬的容颜已被松烟薰透。她此时的眼神是空洞的,那种空洞似乎能够吸摄任何一个细小的希望在里面长久居住。蓝心月看到了我的身影,我们的目光也相撞在一起。她急忙起身跑到栅栏前,激动地流下眼泪:“公子,你是来救我的吗?想不到你如此有情有义,心月后世做牛做马感激不尽。”

我还没说话,长公主讥讽道:“蓝心月,你太自作多情了,你怎么知道林一若是来救你的?他救的是这个下人。”

  莲衣平静地看着我和蓝心月。我惊喜地说:“莲衣,你醒了,快跟我走。”

  官兵把莲衣的牢栅铁锁打开。蓝心月惊异地看着我一步步走进莲衣的牢栅。




  我蹲下身去和莲衣平视着说:“莲衣,跟我走,你不是蓝家的人,蓝家对你也不公平,你不应该为他们丧命。”莲衣审视般地看着我,我抓住莲衣的手不知说什么才好。

  莲衣淡淡地说:“你应该带她走,她一直喜欢你。”

  “莲衣,我喜欢的人是你。”我情急之下从怀里掏出那块心形的石头,“莲衣,记得它吗?我说过要把它捂热,它现在就带着我的温度。知道吗?在芳泽宫拼香的时候它救了我的命。它是你的心,是你的心救了我。这是天意,你不能擅自违背。”

  莲衣看了看蓝心月又看看我:“谢谢你的好意,我要跟我母亲在一起。”

  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情景,只好求救般地看着长公主,想把蓝心月也一起救走。

  长公主为难地道:“林公子,我这已经是冒死而为了,你只能带一个人走。”

  我为难至极,对莲衣说:“莲衣,跟我走吧,情况很危险。”

  莲衣突然转过身去,冷冷地说:“你带她走,我不认识你。”

  没想到莲衣居然冷漠到不顾生死。我腾地站起身,目光逼视着她的眼睛:“莲衣,我从没有求过人,就算我求你了。”莲衣淡淡地道:“你这是何必?”

  李惠儿着急地拉住莲衣的胳膊:“莲衣,跟姓林的走,我不要你管。”

  我看莲衣依然无动于衷,恼怒地大叫:“你是个下人,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甘心被蓝家牵连,你以为这是尽忠吗?迂腐——”

  蓝心月大叫:“林一若,你错了,她不是下人,她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你放了她就是放了朝廷钦犯,是欺君之罪。”我还没反应过来,李惠儿也大叫起来:“你才错,她姓解,跟你们蓝家没有任何关系。”我、莲衣和蓝心月都愣了。

  蓝心月鄙夷地说:“你真无耻,为了让你女儿苟且偷生,居然编出如此荒唐的说辞。”李惠儿并不理会蓝心月,拿过小包袱放到莲衣的手里:“莲衣,相信我说的话,这里面有你的身世,你跟姓林的出去后看了自然会明白,你走——”

李惠儿往外推莲衣,莲衣死命不走,我过来夺了小包袱拉莲衣。莲衣根本不领我的情,突然出手和我抢包袱,我一时失手,包袱掉落在蓝心月一侧的牢栅边。

  蓝心月像捞到救命稻草一样,一把将小包袱抓在手里,扑到牢栅前急切地说:“公子,你带我走吧,我跟你走。”

  我没有理会蓝心月,而是恼怒地看着莲衣,想到这个小包袱对莲衣的重要,我突然又转身去抢蓝心月手里的包袱,蓝心月用力挣脱,最后被我情急之下推倒在地。我拿着包袱不由分说抓起莲衣的胳膊往外就走,由于用力过猛,莲衣险些被我拽倒。

  蓝心月绝望地嘶声大喊:“林一若,你难道不明白,我心里是跟你亲的。”

  长公主讥讽道:“别做梦了,亲人会指证你父亲谋反?一厢情愿。”

  李惠儿见我强拉着莲衣往外走,莲衣也不住地回头张望,不禁老泪横流。

  莲衣一声撕心裂肺地呼唤:“母亲——”随着莲衣的呼唤,牢门咣地关上。

  蓝心月明白过来长公主的话,倒在地上的身形一震,眼中陡生怒火:“我发誓,倘若能活着出去,定雪今日的奇耻大辱。”刚刚醒过来的鹿儿吓得通身打冷战。

  我几乎是把莲衣从牢里拖出来的,出了死牢门口,天上的小雨瞬间打湿了衣裳。

  长公主急匆匆跟出来,有官兵为她撑起花伞,她在伞下警觉地环顾左右,紧张地道:“林公子,后门外有顶轿子,你们快点走。”我向长公主感激地点头:“公主,十日之后我把香粉送到府上。”长公主妩媚一笑:“别食言就好。”

  “怎么会?救命之恩永记不忘。”我说完拉着莲衣向后门跑去。

  长公主看着我和莲衣从半掩的后门出去才松了一口气,然后对官兵说:“你们速速散开,如果驸马问起,按我说的回话。”说着疾步向前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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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四月十七 清晨

  我在死牢里劝说莲衣的时候,王狄也来到了死牢不远处一座房屋之上。

  因为我在里面耽搁得时间太久,死牢门口把守放风的那位官兵有些不耐烦,拿着一串钥匙递到同伴手里,自己去右侧的茅房里方便,而那间茅房就在王狄的身下。

  王狄看着他越走越近,陡地一展身形,从房上跃下。

  时辰不大,王狄身穿官兵的衣服低头装作扎腰带,慢慢走出来。

  拿钥匙的官兵对王狄说:“提个犯人也这么慢,我也方便一下,喏。”

  官兵将钥匙递到王狄手里,王狄悄悄装进怀中。

  蓝心月望着死牢的出口,绝望地说:“想我蓝心月美貌、聪慧过人,竟落得当街斩首示众的下场。徜若此时有谁能救我出死亡之牢,我定用此生回报于他,我可以不报朱元璋杀父之仇,可以不雪我今日之辱,可以……”

 蓝心月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死牢的铁锁微响。王狄身法矫捷地闪身过来,蒙巾外面的眼睛和手中的弯刀一样闪着幽光。他的目光从众囚犯转移到站立着的蓝心月,并且一步步走到她的近前。

  蓝心月的眼神很复杂,声音颤抖着说:“你……你是谁?”

  王狄出手把刀架在蓝心月的脖子上,低声道:“蓝玉在哪儿?”

  蓝心月惊异地看着王狄:“救还是杀?”

  王狄冷冷地道:“不杀不救,我只带他走。”

  蓝心月镇静下来:“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不能告诉你。”

  王狄不屑地说:“要杀何须我动手?已经有人要杀他了。”

  蓝心月突然惊喜起来:“那就是救了?实不相瞒,蓝玉乃是家父,我是他的女儿蓝心月,你来错地方了,家父被羁押在锦衣卫,这里押的只是家眷和奴婢,就算你赶到那边,天也大亮了。”王狄撤回弯刀,眼神里充满了遗憾,沉吟片刻转身向外走去。

  蓝心月急切地叫道:“壮士留步。”王狄停住脚步回身看着蓝心月。

  “壮士,您虽救不出家父,但舍身冒险来死牢一遭,心月就视您对家父有救命之恩。”蓝心月突然跪了下来,哀声央求道,“壮士带我走吧,心月定用此生感激您,父债女还,一还到底。”王狄突然用冷峻的目光看着跪下的蓝心月,片刻,一步步走回来:“你倒说说,怎么个一还到底?”

  蓝心月激动得声音颤抖:“心月虽是落难之人,但有一颗聪慧之心和沉鱼落雁的美貌,还有……还有守了二十年的……清白处子之身。壮士若救心月出去,心月甘愿追随壮士一生,永不反悔。”王狄的手攥了攥弯刀,眼神下意识瞟了一下牢栅上的铁锁。

  蓝心月注意到王狄的目光,冲动地隔着牢栅把脸凑到王狄的近前:“壮士,您看看心月的容貌,值得您一救吗?心月现在……不知道用什么话可以打动壮士,心月只有一条命,壮士何时想用,何时……拿去。”蓝心月近似乞求的目光闪着泪光,扶着牢栅的手不安地动着。王狄冷冷地看着蓝心月,良久,手起刀落,铁锁应声断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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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回忆里,我的前生一直困惑地做着某种抉择,并且好像因为那个抉择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但我为我的前生感到骄傲,因为选择了莲衣。

  我预想着蓝心月绝不会善罢甘休,她一定伺机报复,可是我不明白蓝心月作为一名死囚,怎么会被王狄所救呢?她的自由,对于我和莲衣意味着什么?




  我不愿意让我的前生和莲衣有太多的磨难,我希望我们远走高飞。

  就在这次回忆里,我突然感到某种不祥,我从水中那股涩涩的味道里隐约嗅到了杀气,这种杀气围绕在周围,时常造成回忆的中断。我无法记起我的前生和莲衣走出那个死牢后的情形,我想也许从此刻的蓝心月身上能看出些端倪,至少有某种冥冥中的联系,可是蓝心月的影子也渐渐模糊。

  我知道除非寻到那个二百年前让我落水的女人,才可以得到超生。可是这个女人到底是谁?是莲衣还是蓝心月?还是除了她们之外的另一个女人?

  在等待超生的这些年里,我一直观察女人,甚至饶有兴趣地观察娼妓们打哈欠的姿势。她们总是把稍微有些浮肿的眼睛斜落在那条小路的尽头,然后慵懒而悠长地将双臂高高划过头顶,而在那一张张褪了唇红的小嘴开了又闭的时刻,两只胳膊一前一后耷拉下来,随后重新瘫倒在锦床之上。她们睁着无神的眼睛,恍惚地回忆刚刚过去的一夜是不是梦境。

  每一个昨夜都不是梦。就在此刻,我以鬼魂的记忆重现了一场人世间还未开始的爱情,但这已经是空前绝后的惊喜。直到现在,我突然发现我的回忆已脆弱到禁不起任何猜测上的风吹草动,甚至动了放弃回忆的念头,我愿意我的前生没有痛苦和磨难。

我也后悔莫及,因为执意回忆前生的一场爱情,险些被自己的好奇忘记了多少年来潜在这画舫下面的初衷,好在我的等待尽管漫长却不是毫无目的。我已经有了一种预感,度化我超生的那个女人,或者让我落水的那个女人,我们的开始和结束,肯定是在一首笛曲中进行的。

  我想,那一定是一首纵然死去千回百回都不能忘怀的曲子,是纵然斩去我的十指也能照样鲜活跳跃的音韵。在笛声里,我把所有的阳光都沾在灵巧的指尖上,它们一路引逗着微斜的柳丝,一路唱着最为亲昵的喁语。所有的风和鸟儿都愣住了,它们肯定以为有一种神奇的力量突然改变了这个世界。它们的喉咙不再为悲伤打开,而快乐又被某一位神灵收藏,只要吹完它,只要你想重新拥有,随便是谁,都可以到伸手可及的地方认领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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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四月十七 上午

  父亲除了热衷于经营掬霞坊的生意和研香,还有两个嗜好,一是伺弄花草,一是收拾账本。而我的嗜好和他截然不同,一是只看漂亮的花从不伺弄,二是总把他的账本搞得杂乱不堪。

  父亲又在房间里收拾我翻乱的账本,一边生气地整理一边自言自语:“臭小子,迟早把你爹气死。”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蓝心月慢慢从床下钻出来。父亲听到动静回头,手中的账本掉落地下。

  蓝心月并不觉得尴尬,反而乖顺地轻声说:“林伯,我吓着您了?” 说着弯腰拾起账本,轻轻放到父亲手里。父亲愣愣地看着一脸污渍的蓝心月,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当他看着蓝心月一身肮脏的蓝衣裙,似乎意识到什么,眼神里多了一丝戒备。

  蓝心月仿佛猜到父亲的心思,笑道:“林伯,您一定想知道我是谁,请原谅我不能告诉您我的名字,我是您儿子林一若的朋友,好朋友。”

  父亲警觉地说:“你为什么藏在这儿?就你一个人吗?”蓝心月坦然地说:“准确地说应该是三个人,一个去厨房吃饭了,一个就站在您的面前,如果我没有猜错,另一个此刻正在您儿子林一若的房间里,而且和我一样,是个女子。”

 父亲着急地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掬霞坊也不安全,快走吧。”蓝心月把父亲拉到床边坐下,轻声说:“我们会走的,不过……另一个人您儿子会把她留下,因为她不敢走出这个院子。”

  父亲又站起身:“掬霞坊会有灾祸的。”蓝心月看了看窗外:“肯定会,因为她是刚刚谋反失败的大将军蓝玉的女儿,蓝玉就要被朱元璋斩首示众,她敢出去吗?”

  父亲又着急地问:“你和那个人什么时候走?”蓝心月扭过头来看着父亲:“天黑以后,或者更早,我不想给掬霞坊添麻烦。”父亲感激地看着蓝心月:“谢谢姑娘,我去找那个畜生,让他早点把人打发走,免得掬霞坊受到连累。”说完气呼呼地开门而去。

  蓝心月站在屋里看着紧闭的门板,脸上露出恶毒而得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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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四月十七 上午

  我和莲衣是坐着那顶小轿像逃跑一样回到掬霞坊的。不知莲衣是这些天一直没有睡好还是受了惊吓,进了我的房间便躺在床上睡着了。她的脸和手上满是污渍,而胳膊还紧紧揽着那个小包袱,那里面有她的身世。

  我蹲在地上在脸盆里洗涮面巾,动作很轻,声音很小。抬头时,忽然看见莲衣的手微微动了一下,我拿着面巾站起来,走到床边坐下心疼地看着她,犹豫半晌,慢慢拿起她的手用面巾擦拭着。

莲衣睡着的样子很安详,长长的睫毛下还有一滴泪水。我的心里突然非常温暖,动作变得很轻,擦得很仔细,就像对待一个婴儿。

  房门突然被推开,父亲看到床上果然躺着一个女子,愤怒地走到屋里。我的动作不由僵住。我站起身问:“父亲,怎么了?”




  父亲走到床边看了一眼沉睡的莲衣,又盯着我:“那要问你怎么了,她是谁?”

  我拉着父亲往外走,低声说:“她刚睡着,咱们到外面去说。”

  父亲一下子挣脱我的手,大声道:“把她叫醒,让她马上走,走得越远越好。”

  “这不可能,她现在有难。”

  父亲厉声道:“你平时可以不听我的话,现在必须要听。”

  我看到父亲的态度很坚决,也固执地说:“平时都可以听你的话,现在不行。”

  “你根本没听过。”父亲冷冷地看着我。我们站在屋里对视,谁也不甘示弱。

  良久,我突然觉得有些蹊跷:“一定有人对你说了什么,是谁?”

“这你别管,我还知道她姓蓝,是个罪臣之女。”

  “真有人来掬霞坊了是吗?父亲,我会把这件事处理好的,相信我。” 我下意识地从窗户向外看了看父亲的房间,然后走到门口又突然停下看着父亲,强硬地说,“我没回来之前,不许把她叫醒。”父亲没有表态,只是看着我,眼神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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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四月十七 上午

  王狄从掬霞坊的厨房里拿了些食物给蓝心月,蓝心月顾不得仪态便大吃大嚼起来。王狄在旁边看着她的样子不动声色,脸上的神情阴晴难辨。直到快要吃饱,蓝心月才发现王狄一直看着自己:“壮士,心月可以问你的姓名吗?”

  王狄淡淡地说:“姓名而已,知不知道无妨。走吧,我带你换个地方。”

  蓝心月疑惑地问:“去哪儿?”

  王狄还未说话,房门猛地被推开,我一脸阴沉地站在门口。我看到了王狄,我本该奇怪他怎么会和蓝心月在一起,但是心里的愤怒让我的奇怪消失殆尽。

  蓝心月看到我,脸上突然变得欣喜起来,起身把我拉进屋里:“公子,心月来掬霞坊打扰多时了,一直没好意思叫你。”

  我甩了蓝心月的手:“你们两个,谁对我父亲说了莲衣的事?”

  王狄不解地问:“谁叫莲衣?”

  我把愤怒的目光集中在蓝心月脸上:“蓝心月,你居心何在?”

蓝心月笑道:“我还以为公子为何事发火,这不怪心月多嘴,心月把你当作朋友,自然对你的父亲也尊敬有加,所以对他说了实话。怎么,我错了吗?”

  我虽然气愤,但听了她的话也无可奈何:“算了,你们赶紧走。”

  蓝心月换了轻柔的语声说:“公子,心月一路跑来疲惫之极,现在还有些头昏目眩,我想再坐一会儿……可以吗?”说着向床边走去,经过我身边时,突然扶着头摇晃了几下。我视而不见,任由她在眼前摇晃。

  王狄本想过来扶住蓝心月,但是蓝心月已经倒了下去。

  我看也没看倒在地上的蓝心月,反而把目光盯住王狄:“我不想看见她。你们什么时候走,不用跟我辞行。”说完转身走出房门。

  我走之后,王狄走过来拉起蓝心月,蓝心月早已睁开眼,一脸羞愤的样子。

  王狄明白过来,冷冷地道:“你是故意的,可是很明显,他根本不在乎你。”

  蓝心月惨然一笑:“我知道他不在乎,可我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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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四月十七 上午

  我担心父亲会把莲衣叫醒再催她走,所以三步并做两步来到我的房间门口。

  果然就在我抬手推门的时候,房门开了,莲衣拿着小包袱从里面走出来,父亲跟在莲衣的身后。

  我愣怔地看着莲衣身后的父亲:“父亲,她正在危难之中,我不能见死不救,我们掬霞坊的人都是热心肠。”父亲冷冷地说:“我不能对掬霞坊的危难坐视不管。”

  莲衣好像没听到我们的对话,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径直从我身边走开。

  我一把拉住莲衣:“你去哪儿?”

  莲衣淡淡地说:“掬霞坊的外面就是街道,所有的大道都通着天。”

  我着急地说:“不,你不能走,你的道路通向地狱。”

  父亲大声喊起来:“放开她。”

  我不理会父亲,耐心地对莲衣说:“莲衣,你也许不相信我的话,但是我要让你知道,从此刻开始,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我要让你和我在一起。”说完拉着莲衣就走。

  父亲在后面大喝:“畜生,你给我站住。”

  我突然站住,但是却慢慢抬头看了看天空,天上的小雨下得兴致正好,细细密密地打在脸上,我深吸了一口潮湿的空气,猛地回身向屋里走去。

  王狄和蓝心月早站在院里看着,莲衣看到蓝心月后没有惊讶。她的眼睛从蓝心月脸上掠过,坚定地向大门走去。我从屋里出来,手上已多了一把红色的绸伞,我追上莲衣,啪地把雨伞撑在她的头上。莲衣苍白的脸颊顿时变得绯红。

  我和莲衣在众目睽睽之中,坦然地打开院门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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