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缘灭
  卫孤云的身形刚刚消失,燕姬就倒下了。她以绝大的耐力支撑了许久,终于不必再苦苦撑持。那美丽绝伦的身体倒卧在秋露湿润的岩石上,立即开始痛苦地颤抖。她身怀至阴至寒真气,卫风行那一掌虽没能立即要了她的命,却拍散了她的全身内力。气散功消,“冰天雪地”真气从她全身各处大穴洋洋涌出,石上的霜痕水渍结成了薄冰,她的人也渐渐冰冷僵硬。
  突然间,崔翔站了起来。若非他受伤极重,早就能冲开先前燕姬那无力的一指所点之穴。他扶起那被一层透明霜雪覆盖的女子,眼泪再也忍不住直淌下来。他颤抖着触摸她的心跳,谢天谢地,那颗心还在微弱地跳动。他运起丹田中残余的真气输入她体内,去激活她的生机。其实他一运气,内腑就剧痛难当,鲜血就大口涌出,但他并不罢手,直到她霜雪化开,直到那美丽无比的眼睛重新张开。
  燕姬的眼睛失去了往昔那逼人的光亮,温柔而朦胧地瞧着崔翔那疲惫、喜慰的脸,轻轻道:“你瘦了,胡子也长出来了,你找了我很久,是不是?”
  崔翔点了点头,道:“是,终归还是找到你了。你现下觉着怎样?”他力持镇定,语声还是不可控制地哽咽。
  燕姬道:“内力没有了,一点劲儿也使不上,身上却也不痛了。从前我曾假装失去内力,现今得到报应,终于弄假成真了。”嘴角弯处,竟然轻轻一笑。
  崔翔为那一笑心中一痛,道:“为什么你不用另一只手去抵挡?那样兴许会好些。”
  燕姬道:“五月十五那晚,我中了金城之计,被玉池挑断了右手手筋。这只手还在我身上,却早已不是我的了。”左手慢慢牵起柔若无骨的右手,轻轻放在崔翔掌中,“我心灰意懒,本不想再过问世事,但有些事情又不能真的袖手旁观。你也是,明明不是卫家父子对手,却还是来了。也好,我功力散尽,再也不能与人争胜,我们回去吧,回灵隐山去。”
  崔翔吸一口气,忍住眼泪和伤痛,抱起燕姬,大步向雾气弥漫中灵隐山的方向行去。

  秋雨淅淅沥沥,滴得那潇疏竹叶瑟瑟轻响,翠竹下,一丛菊花开得正好,黄白相间,明艳清新。
  燕姬坐在窗下,依旧透过半卷的竹帘看着檐下正在磨剑的崔翔,良久,轻轻道:“一定要去?”
  崔翔依旧低头磨剑,只坚定地点了点头。
  这已是第十天的夜晚,是卫孤云所给的最后期限。这十日当中,金玉盟又灭了两个门派,天魔卫孤云下手也更辣更狠,那就象积累了几千年怨气的厉鬼,令他的对手死得惨不堪言。他已经开始使上了剑,剑法似乎便是当年其祖卫天尊所使的狂花剑法,也许他早已找到了金城的秘室,也找到了金城费尽心机得来的狂花剑谱。
  “你的内伤至少还要调养三个月方可痊愈,此时去找他,无异于送死。”燕姬深锁黛眉。
  崔翔没有抬头,道:“你早就说过,有些事不能袖手旁观,何况他同我们订下了十日之约,无论如何,我都必须去。”
  燕姬默然。她默默凝视崔翔,灯光洒出窗外,使他的脸半明半暗。他的脸相很清秀,眉长而细,鼻梁挺而秀,薄薄的嘴唇轮廓鲜明,总是不经意地流露出一种坚毅和执着。眉目神情间脱却了青嫩,有一种历过风雨的成熟、稳健。她忽然心头一酸,忽然很怕崔翔离开,怕再也见不到他。
  “我不能没有你。”她说得很轻,完全是一种不自觉的自语,崔翔听来,却仿佛是雷霆一般耳鼓震颤。他的右手食指忽然被剑锋割破,凝视伤口处那滴鲜血,眼看那血凝结在创口,半晌不语不动。
  “我有一个办法,”他忽然道,语声里有一种很特别的气息,“当年你不是能将活人炼成无情无欲、无血无痛、不饮不食的死灵么?我记得你说过,死灵可分为上中下三品,下品为‘不散不灭’,这样的死灵灵智未失,可自行出手,必须劈之为碎片,方可将其消灭。中品为‘金刚不坏’,即使是快刀利剑、内力真气,也不能将之稍有损坏,只有反复炼过了九次之后,才会自行崩裂破碎。上品为‘游丝飞絮’,其功力之高可以排山倒海,可以颠倒乾坤,他不会自行毁灭,除非他的主人死去,才会散功化为齑粉,若游丝,若飞絮,随风飘散无踪。依你看来,以我的根骨、姿质、心性,能否炼成为‘游丝飞絮’?”
  燕姬痴住。当年她还说过,“游丝飞絮”与主人心意相通,主人心念动处,“游丝飞絮”便会感应执行,所以,被炼者必须对主人有生死相从的真情。
  崔翔抬起头来,第一次正面凝视燕姬的眼睛,缓缓道:“以我爱你之深,应该可以炼成为‘游丝飞絮’,如此我们不但可以一起对付卫孤云、金玉盟,以及其他一切大魔小鬼,还可同生同死,永不离分。”他的神情如此坚定,整个人都焕发出一种动人的光辉。
  燕姬泪已流下,慢慢摇头,道:“炼死灵大违天道,我早就心内发誓,决计不会再炼死灵了。”
  “死,或者是死灵,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崔翔坚定不移。
  “那时你不再是崔翔,只是一个傀儡,一具行尸走肉。”燕姬的脸颊因痛苦而颤抖。
  “能跟你同生同死,我别无所求。”崔翔明澈的眸子熠熠闪亮。他终于将他内心的话说了出来,此生他已没有遗憾!

  烛光在纱帐外温柔如情人的眼波,风雨摇动窗帏的声音更添了小屋的温馨。他们的衣衫都已褪尽,没有任何阻隔的身体缠绵相拥。彼此的呼吸都透着一股清香,彼此的身体都是那么年轻而美好。他亲吻着她甜蜜的肌肤,舌尖尝到的却是泪水的咸涩。这人生最醉人的琼浆,却将在一饮过后永远失去。这本来是刻骨铭心的幸福巅峰,它蕴含的凄凉却远比幸福强烈。
  窗未明,烛已残,模糊的秋光中,燕姬微笑着凝视已熟睡的崔翔。如果说当年舒适令她感激、感佩,崔翔却令她感到心疼,牵动她全部母性的柔情。在此之前,他没有向她表白过只言片语,可是坚忍的爱情自有一份缓慢而强大的力量,在春去秋来的等待中,在江湖风雨的磨砺中,在穿越流光的关怀中,慢慢地凝聚,无声地开花。所以,当她发现竟然爱着他时,那爱已高得象山,深得象海,令她猝不及防,颤栗不已。
  他在她目光和指尖的触摸下醒了过来,但他没有睁眼,只怕看到她的柔情,他的决心就会崩溃。良久,他坐起身,轻而坚决地道:“动手吧。”
  燕姬手上拈着一根长约五寸的竹针,是崔翔亲手用铁剑削出来的,只要将它插入他头顶百会穴,他就会昏迷,再经过三个时辰道家秘术的冶炼,就能成为威力无匹的死灵。
  他额际春风般一暖,是她温柔的双唇轻软地一吻。一滴泪从他阖拢的眼皮下浸出。他坚信,不论此身化为何物,他的灵魂会永生永世地记着她。
  一阵麻痹如倾盆大雨,瞬间从头流到了脚,崔翔倒了下去。

  崔翔醒了过来。当他意识到自己“醒”了时,全身顿时冒出一层冷汗。他跳了起来,从那张承载过他们的泪水和欢爱的竹榻上跳起。他的确还在灵隐山的小屋中,秋光黯淡,象一个灰白的梦景,香氛依稀,佳人却已不再。
  燕姬毕竟没有将他炼为死灵,她选择了离去,但她能去哪里?
  很快,崔翔就在山下酒馆中听到了近日轰动江湖的奇闻:七日前,天魔卫孤云解散了金玉盟,偕妖侠燕姬远赴西域。
  清  晨、白天、黑夜,刮风、下雨、出太阳,崔翔都在马背上。他累死了多少匹马已无法计算,他只知道,天涯海角,百年千年,他必须追回燕姬!
  玉门关外,平沙万里,天际处,似有一片白云伫留不动。崔翔弃马,运足轻功,风一样奔行过去。当他看清那片云的确是卫孤云时,他的心忽然跳得象狂乱的鼓点。
  “我等了你两天两夜,我知道你一定会追上来,”卫孤云轻衣缓带,美如仙人,“因为我实在很想看看,你见到她时会是什么表情。”他的笑容有一种很奇怪的揶揄,仿佛他在等着看一出滑稽剧。
  不远处有块小小的草甸,一白一黑两匹骏马正自懒洋洋地啃着浅草。旁边沙丘下,斜倚着黑衣黑裙的燕姬,她连头蒙着一件黑色的披风,一丛秀发映照着日光,柔软地铺在沙丘上。
  崔翔突然感到了一种深刻的恐惧,咽喉间说不出的干哑。
  卫孤云盯着他满额滑落的汗水,似笑非笑,说道:“功名权势,雄图霸业,其实都不在我心上,我只想带走这个女人。那天她来找我,愿意跟我远走天涯,我欢喜无限,立即奉她之命解散了金玉盟,并发誓永不踏进玉门关。我们策马才出玉门关不久,她就跌下马来。我真想不到啊,一个象她这样美丽的女子,竟会舍得杀死自己。”
  崔翔走向燕姬的脚步没有停下。他的表情看不出有何波动,那从他紧握的掌心滴下来的几点鲜血,却泄露了他的痛苦。那夜小屋之中,她就作下决定了,她不舍得将他变成死灵,她宁愿牺牲自己。是的,她是这样的,妖侠燕姬,又有谁猜得透她的心思?那时她无语凝望着他的眼睛一定很凄凉,一定很悲哀,一定很不舍,也一定也很美丽,可是,那时候他竟没有睁开眼睛来看看她!崔翔的心紧缩,再而碎裂,再而一点点的都是血,都是泪,都是痛。黄沙湮住了他跪倒的双膝,他温柔地俯下身,伸手去揭燕姬脸上的披风。
  “等一等!”卫孤云忽然道,“你若想永远记得她的美,最好不要看她。”
  “为什么?”崔翔的手微微一顿。
  “我不知道她是服了什么毒药,”卫孤云侧着脑袋,耸起俊眉,吃吃笑道,“她看起来活象一只母猴子!”他突然爆发出一阵疯狂的大笑,整个身体都被那大笑折腾得颤抖不安、扭曲不已。“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无情无爱,无牵无挂,你是对的,爹,你是对的!”
  他的狂笑嘎然而断——他看到崔翔很坚定地揭开了燕姬覆面的披风,很温柔地凝视那张完全变了相的脸,深邃的眼睛里心痛无比,怜爱无限。
  他困惑不已。崔翔是怎么做到的?难道崔翔不对那张从极美变成极丑的脸感到害怕、厌恶?难道这世上真有人的爱可以无怨无悔、无所畏惧?难道燕姬存心让自己美貌尽毁,连死了都在嘲讽他并不懂得爱?
  他突然歇斯底里大叫起来:“为什么,为什么她要这样待我?我对她钦慕有加,奉若天仙,为什么她宁愿死,也不肯跟我在一起?”他满脸都是愤怒、焦灼、痛苦、绝望,大睁的眼里血丝纠缠,泪光隐约,更无半分风度。
  “因为她爱的人不是你,因为没有人可以令她低头。”崔翔缓缓直起身,郑重地拔出那把细心磨好的铁剑,淡淡道:“你我必须一战,出招吧。”他的伤根本没好,连日来的奔波更加重了伤情,可是纯洁而贞烈的爱人正看着他,他不会让她失望。
  卫孤云“噌”地拔出腰间长剑,剑身银光流动,正是刃不沾血的断玉剑。他举剑大笑道:“你有剑,我也有剑,我这把剑很好,很干净,杀再多人也不会弄脏。其实我早就厌倦了‘天决地裂手’,你不知道,双手抓破皮肉、抓到血、抓到骨头那种感觉,那种咕噜咕噜、喀嚓喀嚓的声音,恶心极了。我有了这把剑,练成了狂花剑法,卫风行死后,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拿出来了。他活着时我没让他知道,他会妒忌!他曾经说过,如果他象我一样聪明,也许已经真正练成聚变神功了。老家伙自私得紧,生怕我青出于蓝,便说我四十岁后才能修练,现下我不靠他,一样可以练成天下无敌!我解散了金玉盟,老家伙一定火冒三丈、气得要死,这是他毕生的心血啊!是他想独霸武林、为所欲为的神兵利器啊!真的,崔翔,我半点也不希罕金玉盟,总有一天,我会亲手创出天下最大最强的帮派,你说到那时候,燕姬是不是就会喜欢我了?”
  他一向不是个多话的人,这时候他显然有点疯、有点乱了。忽然他挥剑厉叫道:“杀啊,我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风起了,黄沙蒙蒙,遮天蔽日。飞沙中,不时闪出两道撕裂一切的剑光,一道疯狂而凄厉,一道沉稳而坚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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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riginally posted by 乐乐 at 2005-12-9 16:27:
qiu wei qiu wei, an ai ni. he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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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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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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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兩茫茫,世人向何方,迷中不知路,指南有真相。貧富都一樣,大難無處藏,網開有一面,快快找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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