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忙碌纷乱的一下午,秾秾走出西院的时候,惊觉天色已经昏沉黯淡,疏林上一轮冷月莹然,遥看紫楼却是灯火璀璨,在薄冰池塘里映出滟潋的光影。
  走近了些,居然听到有小孩子的笑声从楼里传出来。多难得啊!这幢虽然美丽,但是好像已经随着女主人的死亡而沉寂很久的小楼,居然也会传出如此有生气的声音,秾秾不禁加快了脚步。
  “咭咭……”
  是阿紫的笑声。踏进紫楼,一阵暖意将她包围,面前的情景驱散了她心头的那一层阴霾。只见阿紫提着一盏晶莹的琉璃灯,快乐地跑来跑去,金不换和陈妈则站在一旁乐呵呵地看着。
  “真的吗?我们晚上真的放烟花吗?”那小女孩跑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她的父亲笑着说:“当然,今天晚上先试放几个,等到过年的时候,爹爹会带你出去看灯,看烟花。”
  “哦,太好了!”阿紫开心地抱住她父亲的膝。
  这个时候,陈妈发现了秾秾,“五娘!”
  这一声,那小女孩立刻安静了下来,原本挑得高高的琉璃莲花灯也垂了下来。
  “怎么了?”金不换奇怪地问。
  “你要走了吗?”
  “为什么这么说?”她嘟起来的小嘴红菱角一般可爱,她父亲颇觉好玩地伸出手指去按。
  “每次她们一来,你都要走的。”
  秾秾看了一眼金不换,后者正愣在那里,歉疚和羞愧写满了他的脸。是呵!一房又一房的妾热热闹闹地娶进门,他几乎已经忘记还有一个女儿孤独地住在这里了吧?
  “他不走!他今天会留在这里,和我们一起吃饭。”秾秾蹲下来,替她擦去额间沁出的细汗。
  “真的吗?”阿紫兴奋着,快乐着,甚至忘记了对秾秾的敌意,任她接近,只顾仰着小脸期待地看着她父亲。
  “是的!”她父亲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廊檐上挂起了一色缀着流苏的罗帛灯,那是城中著名的千灯坊出品,绘着山水人物,花竹翎毛,精妙绝伦。院中阿紫拎了一盏无骨琉璃灯,冰球玉壶也似的。那只叫做雪团的猫在她脚下滚动,追逐。一人一猫绕着棵大树嬉闹着,十分趣致可爱。
   “还是在丧期之内……”秾秾走到廊下,对凝望院中的金不换低声讲。西院那边还是一片凄切,丧期之内,似乎不应该太过张扬。
  那种深深的抑郁又在他脸上若隐若现出来,“她生前也是最喜欢热闹的,如果一缕香魂未渺,也当看得见这最后一场人间烟火。”
  秾秾看着他,有一些意外,她以为娶了这么多房妻妾的他,必定是一个滥情无情的人,可是他竟然说得出这样的话……
  尖锐的呼啸,也是一种花开的声音。
  漆黑如墨的夜空上,盛开着,妖艳着的,是那美丽得叫人伤感的烟花。只存在了一秒,教人知道她是最美的,下一秒便化作了漫天流星,缓缓落下,及地的时候甚至连一点微光都泯灭不见。
  众人仰头看着,只有阿紫开心地叫,“这是我见过最美的烟花!”她抓着她父亲的手,摇晃着,撒娇着,“不是吗?不是吗?”
  “是的,是的!”金不换非常配合地笑着说,另一只手悄悄探过去,握住了吴秾秾的手,她今日穿着藕荷色银鼠毛袄子,秋香玉彩绣绵裙,灯光下眉目如画,另有一种沉静如水的气质。看着她,有她陪在他身边,令他这变幻无常的人生中头一次有了一种镇定安全的感觉。
  “这是你见过最美的烟花吗?”满天流霞中,他忽然低声问她,眼睛里亮闪闪的,有烟花的影子。
  秾秾看了他一眼,笑了一下,却没有说话。
  仰头看那漫天流光,这是你见过最美的烟花吗?不,不是的。
  那一年的姑苏,元宵节,小石桥,天边开出的一朵洁白如雪的花,是她今生今世见过最美的烟花。从此以后,这俗世里的浮华艳光,看在眼里皆是过去就算,再留不下半点痕迹。
  这样想着,她的嘴角,便有了笑意溶溶。
  看在金不换眼里,那就是一种肯定了。呵,原来幸福就是这么容易。一手是女儿,一手是她,终于,他心里缺了的那一半,有人来修补了。
  紫楼一派繁华热闹,可是金府其它的地方,暗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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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瞧,四娘尸骨未寒,那边却已经放起了烟花,哼,真叫人心寒!”周宓珠倚在窗口,斯文的脸上满是揶揄。这是背后突然有一双手伸过来,自她后面将她环抱着,拖离了窗边。
  “哎呀,你真是……”她娇呼着,声音里有说不出的媚意柔情。
  东院,江芷蘅仅着单衣,失神地站在院里,看向紫楼那个方向。那个方向灯烛煌煌,不断有烟花升起落下。她侧耳凝神听着,仿佛能听到风中送过来的声音似的。
  “二夫人。”丫鬟抱着披风过来,替她披上,却被她烦躁地一把推开。
  “不是从来都不能忘记紫夫人吗?他撒谎!撒谎!”她挥舞着双手,状若疯狂,将丫鬟吓得不敢出声。
  “即使生了儿子,也不能得到他特别的对待,因为他爱的只有紫夫人!可是现在,那个女人却可以轻而易举地入住紫楼!我对他来说,到底算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她抓住丫鬟的双肩,用力摇晃着,眼神散乱,发髻松脱,“吴秾秾,吴秾秾……”
  江芷蘅不断地念着这个名字,用力地,仇恨地,仿佛在舌间滚上一百遍,一千遍,就可以碾碎了她,消灭了她。
  紫楼,迷离的幻梦空花变成了满地的残骸废纸,陈妈领着丫头在院子里打扫。
  阿紫兴奋了一天,现在已经沉沉地睡着了。看着女儿可爱的睡颜,金不换一时舍不得离开。
  “原来她是这么可爱,是不是?”秾秾笑着。
  “对!我现在才发觉。过去的一切终归会淡去,面对着她也不是想象中那么困难。”他又拉起她的手,“跟我来。”
  秾秾看着他的手,在无人瞧见的时候,今日里已经是第二次牵着她的手,他怎么了?他想给她看什么?她心里有隐隐的不安升上来。
  被牵引着上了楼,金不换把她带到一个上锁的房间面前,打开房门,就有一股淡淡的熏香味萦绕在鼻端。这是谁的房间?虽然是锁着的,但是案上并没有灰尘,窗上也没有蛛丝,显然时常有人打扫。屋里摆设用具十分精致,绣幔茵褥上缀着精美的璎珞。床帐是软烟罗,烟雾似的笼罩着雕漆床,窗畔细脚花几上还搁着一本书,似乎主人随时都会回来翻看。
  “你看!”他指着墙上挂着的一副美人图,画上有一个紫衣女子,容色婉娩,丰姿绰约。
  这是苏紫娘,跟阿紫一模一样的容貌。
  画师画得很好,完全抓住了美人的风采神韵。此刻画中的紫夫人笑吟吟地看着他们,似乎就要从画中走下来一般。金不换不由上前,伸出手轻轻地摩挲,眼中眷眷。
  终于明白,是怎样的女子令得他念念不忘。她不仅仅是美丽,还有一种特别的气质,令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亲近之心。
  “她是一个完美的女人。”金不换梦呓一般说道。
  可是完美的东西一般都不长久。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他突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秾秾摇摇头。
  “有子金不换!金家几代单传,历来在宗嗣上都十分困难。我父亲纳了好几个妾才有了我。所以……”
  不需他说下去,秾秾即明白,紫娘只生了阿紫一个,要继承金家的香火,金不换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纳妾。这也是为什么,二娘孩子的死带给他那么大的震动。
  “但是我爱的人唯有紫娘……爱一个人的心情,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也没有办法分给其他人……即使……这样很对不起她们……但我也没有办法……”他艰难地说着。
  秾秾心惊,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些?难道他忘记了吗?她并不是一个适合听心事的人啊!可是他那样郁郁寡欢地站在烛光的阴影里,哀悼着一份已逝无望的爱情,她的心不由地微微一动。
  多情自古空余恨!
  她毕竟看错了他,那样得意热闹的背后,竟也有着不为人知,不能触碰的隐痛,他,她之前以为无心无情,负心薄情的一个人,内心深处,竟保留着这样一个上着锁的房间,只有有钥匙的人才能进来,看到那里头的一切。那个人,会是她吗?
  玳瑁簪,明月珰,镜子里的是一张清水容颜。
  “你没有我娘好看啊!”
  清泠泠的,是阿紫的声音。她的脸半掩在深紫绣纬的后面,象只小动物,在她的洞穴里试探性地探出头,看看外边的,到底是敌人还是朋友。
  “紫夫人真的很好看。”秾秾叹了一口气,苏紫娘本该是最幸福的,有一个深爱着她的丈夫,还有一个如此可爱的女儿。可是为什么,良辰美景,总是易幻易灭。
  “你见过我娘吗?”那小小的身子靠近了些,罗衣单薄,罗袜无尘,乌黑的秀发披满一肩。
  “我见过她的画像。”秾秾顺手拿起墨玉梳子,发梳落到阿紫头上的一刹那,她微微退缩了一下,可是最终乖乖地任由秾秾替她编了发,绾了双髻。
  “我爹爹最喜欢的人是我娘!”
  “是的,是的。”秾秾笑着将一双明珠缀在她发间,没有人能够代替紫夫人在他们父女心中的地位。
  今日里难得暖阳乍现,金不换要带她们去梅花岭赏花。盘金线碎樱白绫袄,银红绣缎裙,她和陈妈一起将阿紫打扮得好不齐整漂亮。
  “走吧,小美人儿!”
  “可以带着雪团一起去吗?”阿紫不舍地抱着雪白的猫咪,不肯放下。
  突然,院门一推,匆匆走进来一个青衣小鬟,“五娘?”秾秾迎出去,却是翠儿,一脸的凄惶无主。
  呵,翠儿,她不得不告诉捕头关于翠儿的伤,她相信即使她不说,他也会知道,四娘虐待下人的事不是秘密。但是单凭那枚染血的指甲,她想他应该不能入翠儿的罪,除非他能找到更多更有力的证据。
  “五娘……”翠儿紧张地绞弄着手,惶然欲泪,“他们怀疑我杀了四娘对不对?”
  “那个捕头找过我,看了我的伤,又盘问了我好久……我好害怕,他会不会抓我去坐牢啊……我没有杀人啊!我真的没有!五娘,你相信我!”
  她可怜兮兮地拉着秾秾的衣袖,六神无主,这可怜的女孩,秾秾大概是她唯一想到能求助的人了。
  “你放心。”她安慰翠儿,“只要你真的是清白的,我和老爷都不会让他为难你。”
  “可是……”
  正说着话,突地喵一声,雪团不知怎的从屋里窜将出来,在阳光下象条白色的影子,直奔站在院子里说话的两个人。
  “玉箱子?!”翠儿惊呼,那猫咪跑到跟前,亲热地蹭着翠儿的葱绿裤腿,在她脚下呼哧呼哧绕圈儿。
  玉箱子?秾秾愣住了。
  翠儿弯腰将它抱了起来,“咦,玉箱子,原来你在这里!”
  玉箱子,竟然是只猫的名字!她还一直以为……
  可是,四娘的玉箱子又怎么会变成阿紫的雪团?
  “阿紫?”
  看到秾秾身后的翠儿和她怀里的白猫时,阿紫抿着嘴不肯说话。
  陈妈在一旁解围道:“这是那天阿紫小姐在花园拾到的,她很喜欢,想留着玩一夜,我想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第二天还给四夫人就是,可是谁知道当天晚上四夫人就……”
  “要不是这只猫,四夫人可能就不会死了。”翠儿说。
  是啊,人的命运有时就是这么奇怪,要不是玉箱子丢了,那天晚上四娘就不会赶走翠儿,也就不会一个人留在卧室里,被人无声无息地杀掉。
  “我可以留着它吗?”阿紫说。
  秾秾看看翠儿,翠儿伸手把猫咪递给阿紫,“给你,反正四娘也不在了。”阿紫抱了过去,满足地将脸贴在猫咪又长又软的白毛里,“雪团,你要乖乖的。”
  温顺驯良的猫咪,总是寂寞人的朋友。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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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影之秾秾

时值隆冬,正是梅开时节,这一天又难得放晴,因此梅花岭上游人如织,肩舆云集。
  “阿紫,你看!”金不换手指处,是一片盛放的白梅,开得弥山漫谷,犹如飞雪盈积,皑皑地铺了一岭。秾秾也看得目眩神迷,可阿紫愀然不乐,抱着雪团,言语无多,也没有昨日那么兴奋活泼。
  金不换与秾秾交换了一眼,心里虽然纳罕,但总以为小女孩心性,也不往心里去。三人将轿子和随行的仆妇留在岭下,沿着小道往山上花树间走。
  穿花而行,清香绕鼻,又是另一番意趣。
  行不多久,已到繁花深处,看见一块洁白的大石,一面平整如镜,上面镌着香雪海三字。“香、雪、海,正是贴切。”金不换点头赞道。回头看同行的人,只见雪色花影中,清雅丽人含笑携着粉雕玉琢般的女娃,顾盼生姿,风韵天成,不由看呆了眼。
  “爹爹!”阿紫皱眉喊。
  “怎么,走累了吗?”
  “我有一件事要跟你讲。”小女孩心里终于是藏不住事的,金不换微笑着鼓励她,“什么事?”他今日心情极好,良辰美景,佳人相伴……
  “那天晚上,我看见三娘进了西院……”
     再没有比这更震撼的了!
  岭下仆人们散坐着,刚想偷个懒歇息,却见主人脸色铁青,怒气冲冲地下来,喝一声“回府”。众人皆不敢言语,一路肃静。
  “我是不是做错了?”暖轿里,阿紫问秾秾。
  秾秾无语,搂过她小小的肩。
  入府后,金不换随即命人找来丁捕头,一大帮子人罗罗唣唣冲进南院,“是她!是她杀了碧云!”金不换面无表情,指着惊呆了的周宓珠说道。
  面对众人怀疑的目光,三娘的脸色变得象雪一样惨白。
  “三夫人,怠慢了!”丁孝云手一挥,就有公差带着枷杻过来。
  “不,我没有杀人!”宓珠恐惧地张大了眼睛,摇着头,一连倒退了数步。
  “老爷啊……”她求救似的看着金不换,可是金不换的脸象块石头,一径沉着,眉毛都不曾动一下。
  “我没有杀人,你们凭什么抓我?”看着如狼似虎的官差走过来,周氏骇得心胆俱散,慌乱地抱着厅中柱子不肯撒手,口中只是反复喊着,“我没有杀人,没有杀人啊!”
  “事到如今,三娘还是将那天的事说出来好了。”在一片喧哗中,吴秾秾的声音分外清楚。这一句话,并不是非常高的声音,却清清楚楚地穿过尘嚣,送到她的耳朵里。那天?对了,那天,她记起了,那是化雪天气特有的阴冷……
  “怎么办?我们怎么办?”情人惶恐着。
  “我会去找她,去求她……”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三娘真是诗书风流啊!”总带着几分讥讽的,是四娘的声音。指甲如玉,火剪子剪去过长的灯花,扑一口吹灭了,叫她没来由心口一颤。似乎她就是那簇小小的火苗,明灭与否,完全掌握在四娘的一口气上。
  回转身来,阮碧云美丽的脸上满是嘲弄。紫貂撒花锦袄,摇摇欲坠的步摇,她总是美丽的,也最受老爷的宠爱。宓珠知道自己不能跟她比,也比不上能干的二娘,可是她有金风,到底是个完完整整属于她的爱人,这一点,即使阮碧云也是比不上的吧。
  可是她马上又想起了自己的处境,这一段私情,正是自己会站在这里的原因啊。
  “四娘……”她低声下气,委委屈屈。
  “你也真是太不小心了,做出那样的事,叫我瞧见了还好,若是叫东院那位知道了,那还了得!”
  “是,是!”她低着头,面红过耳。
  “啧,金风那人有什么好,不过是一个低贱的下人……”
  她不说话,觉得血流加速,心跳如鼓。
  “算了,大家姐妹一场,我自然不会难为你。”
  “四娘!”她霍地抬起头,感激得无以复加。
  阮碧云微微笑了一下,眼睛里闪烁着得意的光芒,走上前来拉着她的手,带着几分亲昵的神气,说道:“我们姐妹感情一向好,所以,你以后可都要帮着我,将来我要是坐上了正室的位置,怎么都不会亏待你的。”
  “那一天,就是这样……”她隐去了金风的事,只说是去找四娘说话儿。可是当她的目光扫过众人时,看到的都是不相信的眼睛。
  “把她的贴身丫鬟叫来!”
  莺儿被带来的时候,一看到这么多人,虎视眈眈,尤其金不换一脸乌云,立刻吓得魂不附体,跪下告罪道:“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是三娘叫我瞒着老爷的……”
  周宓珠大急,立刻高声叫道:“莺儿,不要乱说话……”
  丁孝云狠狠瞪了她一眼,又和颜悦色地跟那小丫鬟说:“三娘叫你瞒着什么,你若是说了,就不治你的罪,若是不说的话,哼哼……”使了个眼色,左右一齐摇晃起铁链枷锁,哐啷啷,将莺儿吓得不轻。
  “我说,我说……”
  “莺儿……”三娘嘶喊,却被个差人一把捂住了嘴。
  “每次金风来,三娘总叫我到外边看着门,若是有人来,就打个暗号……”
  这一番说话,如果一块巨石激起了千层浪花。在场的人都愕然,审杀人案牵出一桩豪门私情,真是意料之外,因此齐齐将眼光看向金不换。
  金不换脸上红白不定,难堪之极,只是用那杀人的目光冷冷地瞪着他的三夫人。三娘委顿在地上,云鬟散乱,脂粉零落。“叫金风过来!”
  金风,是府里的一个仆人,颇有几分俊秀。他被带来的时候,看到三娘瘫软在地上,便知道大事不好,因此一声不吭地垂着头。
  “你好啊!你可真能干啊!”金不换恨声说道,抬起脚踹过去,将那贼汉子踹翻在地。没有人敢拦他,连金风也不敢反抗。居然敢叫他戴绿帽子,金不换恨意难消,走过去又抬起脚……
  “不要!”三娘扑过去护住了他。金不换眼睛发红,但那一脚对着四娘的胸脯,始终踹不下去。
  “老爷饶命,小的知道错了,求老爷开恩……”金风哀求着。
  不小心掀开了金府的一块烂疤,丁捕头的神色有些尴尬,好容易瞅个空,清了清嗓子说道:“金风,还是将你们两个串谋杀死四娘阮氏的事一一招来。”
  “杀人?”那仆人顿时神色大变,磕头如捣葱,“冤枉啊!我一点都不知道杀人的事情。”
  三娘有些看不过,扶住他道:“大不了是个死,阿风,又何必求他们。”
  金风却一把推开她,“你自死你的,跟我有什么相干?”跟着竟膝行到金不换面前,直喊道:“老爷饶命,都是三娘勾引小的,小的一时把持不住,才……”见金不换不动声色,又爬到丁孝云跟前,抱住捕头的膝盖哀求道:“爷想知道什么,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丁捕头皱了皱眉,“你快将那天的事从实招来!”
  “那天,三娘说被四娘知道了我们的事,要去找四娘求情,叫小的在南院里头等。后来,三娘回来说已经没事了。”
  “当时她身上有没有血迹?”
  金风想了一下,“好像,没有。”
  “那她的神情有没有什么异常?”
  “我没看出什么来。她说四娘只不过要她帮着对付二娘,所以很轻松,后来我们还……”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细审之下,金风和莺儿交待的倒也一致。
  “这样看来,难道周氏真的不是凶手?”捕头沉吟着。
  “哼!丁捕头,你看着办吧,反正她已经不是金家的人了,以后有什么事,都跟金家无关!”金不换脸色难看地说道,别的事都能容忍,可是她怎么敢做出这样丢人的事来?
  自从被金风推开之后,三娘就一直象个木头人一样呆坐在地上,眼神呆滞。听到金不换的话,她只是平静地抬起头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即使是盛怒之下的金不换,也感到一阵寒意透骨。
  她的目光落在窗外那被冬风刮残了的枝桠上,轻声哼道:“庭树霜凋,一夜愁人窗下睡。萧帏风,兰烛焰,梦遥遥。金笼鹦鹉怨长宵,笼畔玉筝弦断。陇头云,桃源路,两魂销。”
  声音婉转凄切,闻者无不恻恻。也不全是她的错啊,他对她也并没有太多用心。他既没有在她身上投注感情,又有何理由叫她矢志不渝?金不换不由有些心软,可是看到那金风,又气不打一处来,“为什么……”
  “为什么?”她蓦然别转脸,目光如刀,“你怎么不问,为什么一个女人要守着空闺度日?为什么一个男人可以娶这么多房妻妾?为什么日子这么长,非得整天看着蜘蛛结网才能熬过去?”
  “蜘蛛还结了一张又一张网,可是你到南院来过几次?”
  “所以,你就跟这么一个人渣?”
  “他再不好,到底曾经喜欢过我,就算是死,我也心甘情愿!”
  瞧不出那平日里斯斯文文的一个人,却也有这么刚烈的时候。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谁也不看,一个人游魂一样地往外走,所经之处,众人不由纷纷让开。一个灰了心,不存一丝生念的人,又有什么能叫她害怕?
  “金老爷……”丁捕头请示。
  金不换无力地摆了摆手,唯朝秾秾看了一眼,捕头见状识趣地退了出去。
  “丁捕头!”出得院门,追上来叫住他的是那个一直无比冷静的五娘吴秾秾,他一直搞不清楚她在这里头扮演什么角色,可是他派人查过,沉香街吴秾秾确有其人。
  “五娘!”
  “你打算怎么处置三娘?”
  “虽然目前看来,她似乎并不是凶手,但是她终归有嫌疑,我会派人盯着她。”
  “可否容我跟她说几句话?”
  周宓珠身影飘忽,看来毫无生气。“三娘!”秾秾在后头喊,可是她好像听不到似的并没有停住脚步,。秾秾追上她,拦在她前面,她才停住,眼神却空洞。秾秾又伸手扶她,她才仿佛从梦中惊醒一般,眼神有了焦点。
  “五娘。”声音是有气无力的,仿佛连疑惑都未曾有力气。
  “你要去哪?”
  “哈。”她惨然一笑,“走到哪里算哪里吧,没有人收留,阎罗王总不得不收吧!”
  “三娘,给你。”秾秾递过去一个锦囊,那是她匆忙之间收拾的一些银两首饰。如果善加利用,生计应当是不愁。
  周宓珠不明所以地打开一瞧,顶头就静静地躺着金不换常带的那个古玉扳指。她的眼泪刷地一下子涌了出来。
  “他说到底是他先对不起你,所以请你不要怨恨他,只是以后要带眼识人,如果外边过不下去的话,金家也不少你一口饭……”
  话还没有说完,三娘已经羞愧难当。金不换那样的人,肯做出这样的让步,已是不易。说到底,谁负谁更多一点呢?
  目送着三娘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的尽头,比起刚才来,已经多了一两分生气和希望。秾秾感慨地想,女子的生命总是艰难的,因为始终都在寻找一个可以倚靠的肩膀,从未想过靠自己站立着。只希望今后她能用追求爱的勇气好好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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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将至,金府买了不少门神、钟馗、桃板、桃符之类的,希望能够借助神力驱祟赶鬼,从此之后平平安安,再也不会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
  “这是什么?长得可真丑!”阿紫指着门上新贴的门神,那是两个长相狰狞的人,一个曳着木杖,一个挽着绳索。
  “左神荼,右郁垒。”秾秾比对了一下左右的位置,约莫着是齐的,于是继续说道:“传说东海上有一座度朔山,上面有一棵覆盖三千里的大桃树,树枝下的东北角是一道鬼门,各种各样的鬼都从那里出入。桃树上有二个神仙,就是神荼和郁垒了。凡是作恶害人的鬼,他们就用苇索捆绑起来喂老虎,这样鬼就不敢害人了。”
      “真的吗?那我以后都不怕鬼了……”
  神怪故事对小孩子总是特别有吸引力,阿紫听得津津有味,直缠着秾秾再讲几个。秾秾揽着她,两个人说说笑笑地进了屋,这一幅暖意融融的景象落在信步走来的金不换眼里,自然又是另一番感受。
  “只有你,才能让她笑,才能令得这里温暖得象个家。”在紫楼里,瞅个众人不在的空子,他轻声对秾秾说。
  秾秾低头只是不言语,来这里已经多久了呵,好像并不到一个月,但她仿佛已经深深地纠缠进这些人的生活里。好像,她本来就是金家的人,有着这样可爱的女儿,这样深情的丈夫。
  但陈妈低着头端着茶水进来,她猛然惊醒。这个始终默默不语的妇人,她的存在提醒了她。这是紫夫人的生活,这是紫夫人的女儿和丈夫,她有什么资格能拥有属于那完美天人的一切!
  “讨厌!讨厌!你是个坏女人!”因为二十四日要请僧人看经,秾秾跟着金不换去了一趟郊外的无想寺。沿着花园小径独自走回来的时候,意外地听到紫楼里传出阿紫气愤的叫声。
  楼上,那个终年锁着的房间里,竟是一种剑拔弩张的气氛。
  阿紫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画卷,小脸上怒气冲冲,象只被惹急了的小兽,怒视着她口中的坏女人——二娘。二娘的脸上半是尴尬,半是恼火,自她掌管金府内务以来还无人敢挑战其权威,再加上这次清理紫楼,也是出自金不换的授意,因此她语气僵硬冷漠,很有些得理不饶人。
  “阿紫,快拿来,不要再耍小孩子脾气。”
  “不,不许你碰我娘的东西!”阿紫尖叫起来,一把拍掉了二娘伸过来的手。
  秾秾看到那墙上空出的一块,心里明白阿紫怀里抱的必定是紫夫人的画像,有些不忍,开口说:“二娘,就让她留着吧!”
  在一旁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陈妈朝她投过来感激的眼神,可是二娘冷冷地看了秾秾一眼,“收拾整理这个房间,是老爷的意思,看起来,五娘可真是得宠,已经完全取代了紫夫人的地位呢!”
  这话一出口,秾秾立即感受到了从阿紫眼睛里射出来的敌视的光芒,心里不由微微一痛,到底,她不是她的母亲,在这孩子的心里,即使是死去母亲的画像也比她来得重要吧。
  “你娘已经死了。”见秾秾不说话,二娘又对阿紫添油加醋道,“死了的人早晚会被忘得一干二净,还留着这画像干什么?快给我!一把火烧掉,反正根本就没有人想着你娘。”
  “不!”阿紫尖叫着,眼睛里迸出晶莹的泪花。
  “给我!”二娘几次伸出的手都给她躲了开去,不由怒上心头,心想难道还制服不了一个小丫头,于是俯下身子抓住阿紫的手臂,另一只手握住画轴用了些力气往外抽。
  阿紫涨红了脸,死命抱着不放,可是毕竟年纪小,气力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紫夫人的画像一点一点地被二娘抽出……
  那是她母亲留下来的唯一纪念,那上面不知承载了多少孺慕的目光!也许夜深人静时候,受伤的,孤寂的小心灵唯有在她面前才能得到一点点安慰吧,别人,怎么可以将这仅剩的寄托都夺去?
  秾秾打算过去劝止,可是才走了一步,却看到阿紫飞快地拔下发髻上装饰的真珠簪,握在手心里狠狠地划过去。那簪子带着一道冷冷的寒光朝二娘刺过去,在秾秾惊愣的眼里不啻于一道闪电,在这一刻,出现在她心里的想法吓住了她自己。
  那个时候二娘感到手中一松,正以为得手,却看到一根尖锥样的东西迎面而来,情急之下用手一挡,发出了一声惊叫,那画轴便从她的手中跌下,滚在地上顺势铺展了开来,紫夫人在地上温和地微笑着,静静地看着惊呆了的众人。
  “你,你……”二娘一手抚着涔涔流血的手背,惊怒交加地望着阿紫。
  而阿紫手里攥着那真珠簪,眼睛里头也盛满了恐惧。象只小兽,虽然用利爪伤了人,却无法承受这行为带来的后果。
  “哎呀,阿紫不是有意的。”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陈妈。
  “没家教的野丫头!”二娘雪雪呼疼。
  阿紫噙着泪,蹲在地上胡乱收拾了紫夫人的画像,象宝贝般抱着冲了出去。
  “阿紫!”秾秾想要去追她,却被陈妈拦住了,“五夫人,还是我去吧!”陈妈看着秾秾的眼神不乏责怪之意,好像在说若不是她,今天的事就不会发生。
  手里被塞进了一瓶伤药,她有些心不在焉地给二娘敷药,方才那一刻阿紫脸上的表情不断在她面前晃动。她的心一点一点地凉,无数记忆纷至沓来。
  入门的时候,阿紫那种有些冷漠的安静。
  初到紫楼的那一天,她脸上那样恐惧的表情。
  “那天晚上,我看到三娘去了西院……”她的这一句话,三娘在金家顿时没了立锥之地。
  还有她夜夜梦魇的,真的仅仅是失去母亲的孤独无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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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秾秾不禁浑身发冷,一向稳定的手也不禁微微发抖起来。正在此时,“不好了!”陈妈大呼小叫地跑回来,气喘吁吁地说,“阿紫小姐,阿紫小姐……”
  “怎么了?”秾秾和二娘不约而同地站起来。
  “我……我追出去……到池塘那边,看到人影一闪……等我过去时……就见不到阿紫小姐了。”
  “天哪!”秾秾不假思索冲出门去,二娘也着了慌,本来只是想借此离间吴秾秾和阿紫,结果却搞成这样,若是阿紫有个三长两短,她断是脱不了干系。因此,她拎起裙子,紧跟着秾秾向楼外池塘跑去。
  冬天的池塘一片迷蒙的灰,水面上还残存着尚未完全消失的枯荷,江南的天气,冷意稍减,池里的水就结不成冰,只冷冷的,波澜不兴。
  秾秾一口气冲到水边,焦急地搜寻着水面,可是视线所及之处,都是那么平静,连一丝丝水纹都没有。二娘和陈妈也赶到了,“在哪里?在哪里啊?”二娘的声音里透着货真价实的焦急,金家真的承受不起悲剧了。
  “阿紫她到底……”秾秾正打算回头问,突然后面不知是谁推了她一把。本来转侧间就有些不稳,又是猝不及防,因此一时站立不住整个人竟跌了下去。
  刺骨的冰水立即拥过来,以极快的速度夺去她的体温,“救……”她竭力挣扎着求救,可是人不可避免地迅速往下沉,只一会儿,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周围只有古怪的水流汩汩声,睁大眼睛也只能看到一片模糊。
  沉没,沉没,好像不再感到寒冷,黑暗的,死亡也只不过是另外一场睡眠……
  岸上,二娘和陈妈大惊失色,大声呼救:“快来人哪……”
  看着那绯红色衣袖,明玉般的手在水面上招摇,最后隐没不见,二娘的心里竟涌起隐隐的快意,不自觉的,喊人的声音也慢慢弱下去,渐至低不可闻。
  金不换听到仆人报过来的噩耗,跌碎了手中的骨瓷茶杯,站起身又碰翻了架子上昂贵的定窑花瓶,金家的仆人们惊愕地看着他,他们的主人,象疯了似的一路横冲直撞,飞奔而去。
  赶到时,池水已经恢复了平静,在吞噬了那样一个娟秀美好的女子之后,它仍然可以那么平静,不起一点涟漪,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闻声赶来的早有一些人,但只是围着,没有人肯动,这么冷的天气,这么冰的水,水性再好的人贸然下去怕也是连命都难保吧。
  “走开!”金不换边跑过来边甩脱了身上的大氅,冲到岸边,没有丝毫犹豫一纵身跃进冰冷的水里。那种奋不顾身的态度震住了在场的所有人。看着他在水里载沉载浮,焦急求索的样子,二娘呆立着失了魂,再怎么努力都没有用啊,他竟然爱她已经爱得那么深,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不顾,在这样深沉的爱面前,她连一点点胜算都没有啊!
  是第几次摒住呼吸潜下水去了,他不知道,他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找到她。水冷得侵肌蚀骨,仿佛再多呆一秒钟就会被冻僵,但是那种即将失去的恐惧比寒冷更让他害怕。他再一次露出水面深吸了一口气,潜下水去,双手摸索着,终于,好像有一世那么久,他找到了下半生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人。
  举着她,将她的头伸出水面。她的脸色那么苍白,如同透明的玉石一般。身体是冰冷的,僵硬的,宛若一尊秀美的雕像,已经没有了一丝生命的痕迹。
  抱着她,一步,一步,沿着斜岸走出水面,他已经虚弱无力,却不肯将她假手他人。为什么是这样的结果?喜欢上一个人,却再一次地失去,是不是老天早已经注定了他永远孤独的命运?他茫然地走着,脸上带着那样失落的神情,终于忍不住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双臂却下意识稳稳地撑住地,不能叫伊人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人群中,阿紫怯怯地探出头来看。
      “阿紫!”陈妈蹲下来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她是她的宝贝,她会尽一切力量来保护她。越过陈妈的肩头,阿紫瞪大的眼睛里有吴秾秾平躺不动的身影。“她怎么了?”陈妈叹了一口气,捂住她的眼睛,不让她再看。
  但阿紫挣脱了她的手,离开了她的怀抱,她走到她父亲的身边,学着他的样子跪下来,用小手去暖秾秾冰冷的脸颊。“五娘,五娘……”她轻声唤着,可是那个女子仿佛陷入了深沉的睡眠中,苍白依旧,沉默依旧……
  已经是金家的第四场丧事,这下,众人更加相信金家是遭到了诅咒或者天谴,已经有不少人暗地里打好包袱准备离开,而那些签了终生契的仆人们则惶惶不可终日。
  丁捕头来的时候脸上阴云密布。前一桩谋杀案还没有破,又来了一桩意外,他自觉是对他神捕称号的极大侮辱。但令所有人感到意外又在意料之中的是,他带着手下抓了二娘江芷蘅。
  看到捕头的出现,江芷蘅似乎疲惫得连挣扎都懒了,只是非常平静地对丁孝云说:“我要见老爷。”
  “不用了,我是征求了金老爷的意见才到这里来的。”丁捕头冷冷地说。
  “我要见老爷。”她只是不依,固执地不肯移步,眼神冰冻如极北山峰上千年不化的坚冰。但当金不换素衣缟袍出现的时候,她的眼睛里还是出现了一丝波动。
  “是您让他们来抓我的吗?”她竭力装作平静,可是声音里的那一线颤抖泄漏了她的情绪。这样一个好强的女人啊,也终归会有软弱的时候。
  “是的。”金不换的声音是僵硬的,象那天他救出的爱人的身体,冰冷而且僵硬。
  “也许,我做过不少错事,但那都是因为爱您……”她的声音发抖得愈加厉害,但她坚持着咬紧牙关,要将想说的话全部都说出来。
  “住口!”金不换却不肯听她说下去,“用爱的名义,你就可以为所欲为吗?我们大家都心知肚明,秾秾的死不是意外,是有人推她下水的。除了你,还会有谁这么做?你也许还害死了碧云……”
  “我没有!”
  被压上这样重的罪,她还是不能不辩解啊,即使,她已经不再奢望他的垂怜。他的心从来没有在她身上,也永远都不会在。在很久的时候,她就应该明白,可是她总是希望有一天,他能够看到她的好,看到她为金家所做的一切。
  “她跌下去的那一刻,我也以为是我做的,天可怜见,我是想她消失,希望她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因为那样,我还能拥有三分之一的你……可是,我没有做,我没有杀过人……”她终于掉下了眼泪。
  这坚强能干的女人第一次在人前失控落泪,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她看到了自己悲惨的命运,她会因为她没犯过的罪而被处死,死后还会被她的良人憎恨一生一世……
  幽幽的烛光照着满室的孤清,紫楼又恢复了往日的寂寞,象秾秾没来之前那样,一个小孩子,一个老妇人,守着已经死去了的记忆生活。
  烛光之外的墙上,紫夫人朦胧地微笑着,樱唇欲动,眼波将流。她的画像已经被堂堂正正地挂了出来,再不用深锁起待无人时才能缅怀。
  如今,怕是没有人再能威胁她的地位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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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妈满意地将眼光从那画像上收了回来,手中的墨玉梳子一直都没有停过。玉梳滑滑地掠过那乌黑光亮的青丝,浓密柔软,如黑绸缎一般披泻满肩,一如她的母亲紫夫人。
  镜中,那虽然童稚,但轮廓象极紫夫人的脸,让陈妈不由有些恍惚——两年以前呵,好像还是昨天,她也是这样日日夜夜为紫夫人梳头,她的一双巧手总能梳出夫人最满意的发式。
  突地烛焰一跳,那镜中变成紫夫人的脸……
  “陈妈,我怎么办?你说我该怎么办?”
  老爷纳妾之后,紫夫人总是对人欢笑背人愁。她太辛苦了啊,因为要做个贞静贤淑的好女人,她不得不带着笑,假装满心欢喜地替老爷将一房房妾室娶回来,亲手,将自己的丈夫送到别的女人房里。
  “我不能妒忌啊,陈妈,可是我做不到,我的心很痛,很痛,我想我真的不是一个好女人。”
  “他今夜在哪里?在做什么?我不能想,想起来就象掉在地狱里一样绝望,可是我又不能不想,陈妈,你能理解吗?你理解吗?”
  她自然能理解她的痛苦,可是却没有任何办法,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她一天天消瘦,一天天憔悴,最后郁郁而死,临终的时候,她将阿紫交给她,“照顾她,不要让人欺负她……我只希望她能够过得开心,不要,象我一样……”
  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陈妈的手自然地忙碌着,最后竟然在阿紫头上盘成了一个攒丝髻,尚未及笄的小孩子梳了这样一个成熟的发式,看起来非常地怪异。
  “陈妈!”阿紫不安地扭动着身子。
  陈妈哦一声惊醒,赶紧拆散了,替她将长发重新梳顺理好。
  “五娘,我要五娘……”这些日子以来,睡前的这个时候,通常都是吴秾秾替她梳头发,一边梳一边给她讲一些枕边故事。
  “五娘死了。”陈妈平平淡淡地说,话里没有带出丝毫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不要,不要,呜呜……”阿紫的眼泪说掉就掉下来。
  “别哭了。”陈妈柔声说,拿出汗巾给她擦眼泪,“她根本不是什么好人,她接近你,对你好,不过是为了从你这里把你爹爹抢走!”
  “才不是,五娘是好人!”
  “胡说,她们都是坏女人,一个个的,不但害死了你娘,还要把你爹抢走,她们都该死!”陈妈的语声不自觉地高亢起来,屋内顿时有一刻的沉默,阿紫惊悸地瞪着她。
  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她好像解释什么似的说道:“你看,她们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听说二娘入狱之后就自杀了……”
  “为什么?”阿紫怯怯地问。
  “她杀死了五娘,你忘记了吗?她还杀死了四娘!”
  “四娘是我……”
  “嘘!”陈妈脸色大变,迅速捂住了阿紫的嘴,眼神警觉地看了看周围,“小孩子家家的,乱说什么?”
  “我没有乱说!”阿紫挣脱了她,眼中有几分害怕,又有几分不妥协,“我早就该告诉五娘了,我每天晚上都梦见四娘变成厉鬼来找我,要我还她的玉箱子,她的脖子在流血,好多好多的血,一直流到我身上,流得全身都是……”
  阿紫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哭起来,直哭得满脸是泪,陈妈将她搂在怀里劝,她反而哭得更大声了。
  “不许哭了!”突然陈妈象变了个人似的,厉声说道,将肆意哭泣的阿紫吓得立刻止住了眼泪。
  “不许再哭了,你知不知道。杀了人又怎么样?要想在这个家里生存下去,心肠就得硬。你娘就是因为心肠太软,才会被人欺负,最后活生生地被气死……”
  “都跟你讲过多少遍了,你要是不欺负别人,别人就会欺负你!”
  阿紫垂着头听训,不敢再哭,也不敢抬头接触陈妈眼中那冷冰冰的寒光,只是间歇地抽噎着,看起来分外可怜。
  照顾着阿紫睡下,陈妈到了外屋,碧纱橱里吴秾秾的锦衾绣枕还在,她走过去一股脑儿抱起丢在墙角角落里,又把自己的被褥铺盖放上去。做完这一切,她吹熄了灯躺下,突然想起阿紫的话来,“我每天晚上都梦见四娘变成厉鬼来找我……”
  黑暗中,她开始辗转反侧,这世上真的有鬼吗?
  夜色深沉,今夜又是个无星无月的夜晚,万籁俱寂,连风声都停了,一切都静静地沉入了黑甜梦乡,但有些东西却在动……
  那是一滴水,晶莹剔透,飞快地往下坠落,象是暴雨开始时扑向地面的第一滴雨,不偏不倚,正落在陈妈的额头上。陈妈腾一下睁开眼睛,皱了皱眉,用手一抹发现竟然是水。她疑惑地抬头,屋顶大梁间黑魆魆的,好像什么都没有。
  外面下雨了吗?是屋顶漏水吗?
  可是支起身子侧着耳细听,屋外并没有雨声,倒有不知道哪里传来的哭声,幽幽怨怨,凄凄惨惨,若有若无地传到她耳朵里。这个时辰,北院那边的灵堂也都该歇着了吧,到底是谁啊?在这寒冷的冬夜里夜哭,扰人清眠!
  她决定不去理会,仍旧躺下来,可是闭上眼睛前的那一刹那,镂花门窗外分明有人影一闪。“谁?”怕惊醒了里屋的阿紫,她又压低了声音问:“谁在外边?”
  没有人回答,只有那夜哭声又近了些,又清晰了些,她清清楚楚地听到,那哀怨的女子声调一边哭一边说,“我死得好冤啊!”
  那鬼哭声缥缈萦迂,忽而在东,忽而在西,忽而又自屋顶传来,听得她毛发直竖,皮肤起粒。“是谁在外边装神弄鬼?”沉着声,披上外衣,陈妈下了床,脚伸进冰凉的鞋里,壮着胆子去开门。
  好像自己都害怕门开时会看到什么,她故意用力一推,门嘎然而启,还好,门外什么都没有,踏出门槛,左右扫视,空荡荡黑乎乎的院子,只有树上一片早已干枯的叶子飗飗然随风及地。
  原来只是风声,陈妈松了口气,不由有些好笑,自己吓自己而已。可是她正打算回去的时候,突地眼前一黑,有物拂面,好像是一块湿漉漉的布,带着那种冰冷和死亡的气息。抬眼一瞧,屋檐下垂下来一双脚,一只穿着绣花凤鞋,另一只着月白色的锦袜。
  那双脚慢慢地往下落,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水珠子,绯红冬装,惨白素冷的一张脸,赫然是那吴秾秾的模样。那女子幽烟般伫立,阴森森瞧着她不出声。
  “五……五……五娘?”
  “陈妈……”她一开口,口中的清水竟扑扑地直往外冒。
  扑通一声,陈妈软倒在地,看着这溺水女鬼脚下的水渍越积越大,渐渐漫到自己脚边,害怕地直往后退,一直退到门廊的墙边。
  “为……什么要杀我啊……陈妈……”
  陈妈如遭电击,双手急摇,辩白道:“不是我,不是我啊,是二娘,是二娘!”
  那女鬼露齿一笑,但随即笑容一收,鬼气森森的脸上忽然有些狰狞起来,也没看到她如何动作,整个人就如复仇女神般飘移到陈妈跟前,挟着风势俯低身子瞅着她,给蜷缩在地上的人带来巨大的压力。
  “陈妈……骗人可以……骗鬼么?”语声凄厉,怒气充盈,身上仿佛有无形劲气迸出,长发无风乱舞,纤纤双手,直插陈妈喉间。
  陈妈恐惧地,眼睁睁地看着那十指如爪,伸向自己的脖子,本能地挣扎着躲闪,可是浑身软绵,竟动不了丝毫。刹那间冰凉的手指交覆上来,不知道是冷还是痛的感觉令得她魂飞魄散。
  “为了阿紫,我都是为了阿紫啊!”陈妈已然崩溃,大声地喊叫着。
  那冰凉的,没有丝毫人气的手指本来慢慢在收紧,听得这话,突然停止了动作。陈妈瞧见生存有望,愈发大声叫嚷起来,“我是不得已的啊,五娘你瞧见了不该瞧见的东西,我不能让阿紫受到一点点伤害啊!”
  终于,那双手一点一点地离开了她的脖子。
  听见阿紫的名字,吴秾秾的神情柔和了起来,“阿紫,阿紫……”她喃喃地,念着那个宛若精灵般的小孩的名字,眼中疼爱神色显露无遗。
  “是的,阿紫,她当日划伤了二娘,我担心终有一天,你们会联想到四娘的伤……”
  “你的意思是说阿紫杀死了四娘?”女鬼低下头直视她的眼睛,好像在察看她是否在撒谎。
  “是的。”陈妈眼神不敢有丝毫躲闪,一五一十地将四娘死的那天晚上的事讲了出来。
  “那天晚上挺晚的了,阿紫不知溜到哪里去玩,我正打算出去找她,却突然看到她抱着四娘的玉箱子惊慌地跑回来,身上带着血迹,我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先开始怎么都不肯说话,后来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她骂我,她骂我娘,她是个坏女人!”那是阿紫稚嫩的声音,随着陈妈的叙述,好像真真切切地回响在这廊庑之间。
  “她冤枉我偷了她的玉箱子,她骂我是小偷,她还说贼婆生小贼,她可以骂我,却不可以侮辱我娘。所以我把玉箱子丢在地上,趁她低头去抱的时候用簪子刺了她。”阿紫当时的眼神必定是惊惶的,但是也不乏骄傲。因为她没有让别人欺负她,她凭自己的智慧和力量教训了欺负她的人。
  吴秾秾平静地听着,脸上神情莫测,待到陈妈一口气说完,方才冷冷地笑了一声。忽地凭空一招手,一幅白布竟遥遥地飞过来,落到她的手上。
  那是一幅染着血迹的白布,正是当日四娘死时手中所抓着的唯一证据。
  她缓缓地展开来,那白布上血迹纷纷,有圆形的,点条形的,还有连成一块看不出形状的。陈妈惊悸地看着,不知道她想做什么。只见吴秾秾慢慢地,细心地将那白布一叠一折,最后叠成一个宽约三寸的厚布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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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瞧。”她抻着布条说道,声色居然颇为和蔼。
  陈妈不敢不听她的话,于是抖抖簌簌地站起身来,探过头去看。只见那布条上隐约可以辨认出血渍由一面往另一面渗透的痕迹,最靠里的那一面血迹甚大,颜色甚深,往外渐浅,血团渐小,到最外面那一层已完全消失,除了一些细小的雾点,就是一片雪白。
  “这……”不知道是不明白,还是明白了什么,陈妈的脸色越发难看了。
  长发披散的女子斜睨着她,微微侧头,纤细的手指卷绕着布角,慢条斯理地将那白色裹伤的布比在颈间。那位置,正是四娘致命的伤口,鲜血曾经从那里渗出来,渗出来,然而终于没能渗到最外边一层。那点血量,那样的伤,本来就是不足以致命的啊!
  “只有你知道阿紫伤了四娘,她那样信任你,你却在杀了四娘之后,让她来承受杀人的恐惧!”
  在那比夜霜还要寒冷的目光下,陈妈控制不住牙关的震颤,额头的冷汗干了又出。
  “瞧哪,瞧哪!”似人又似鬼的女子咯咯地笑起来,脸凑过去在她耳边吹着冷气说道:“你道只有我来寻你吗?”说着纤手一指,院中忽地磷火荧荧,遍地皆起,一道人影冉冉自黑暗中走出。碧色鬼火的映照下,隐约可见是一个高髻云耸,锦衣华服的女子。
  “贱人!贱人!”那女子边走过来边毒骂道,可不正是四娘的声音腔调。紫貂锦袄,金步摇,还有颈中裹的白布,陈妈的心跳差点停止,惊恐地一连倒退了好几步,直到那如风中枯叶般的身体退无可退,紧紧地贴在了墙上。
  这才是索命的恶鬼!这个在生时就恶毒无比的女人,终于来找她报仇了。斯人的出现比吴秾秾更让人胆寒,因为,她着实无法忘记,那一天晚上那热乎乎的鲜血,是怎样喷溅了她一头一身……
  “小贱人,该死的小贱人!”那是四娘恶毒的恚骂声,回荡在寂静无声的卧房里。即使她替阿紫百般求饶,阮碧云仍不肯罢休,诮薄难听的话不绝于耳。
  “什么东西啊,不过是个没人要的丫头片子,克母的扫把星,都骑到我头上来了!”四娘一边说着,一边解开绷带让她替她上药,口中可绝不肯闲着,“别人都说紫夫人怎么个贤惠喽,怎么个好喽,哼,看看她女儿就知道,也不定是个什么样的货色,贱人生的小贱人,母女俩一个德性!”
  她握着伤药的手顿住了,怒气顿时涌升上来,不可以,辱骂紫夫人!
  “快啊,真疼死我了!”阮氏催促着,又不知死活地说道:“哼,竟然敢对我动手,明儿个我就去跟老爷说去,伤了我不要紧,若是伤了我肚子里矜贵的孩子,那还得了吗?”
  原来,这美丽却粗俗的女人已经怀有身孕了吗?她怎么能让这样的女人,坐上那除了紫夫人谁也没资格坐的主母位置?看着那雪白的脖子,她一时呆立着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那伤口泌出的血已快要凝结了,她不由地想,要是继续让它流下去该多好……
  “快啊,快啊!”侧身坐着的女人不耐烦地催促着,仿佛在催促她动手一样,快啊,快啊,她面上浮起了淡淡的微笑,拔出头上的铜簪子,狠狠地朝着那伤口扎了下去,温暖的带着腥甜气味的血液立刻喷了她满头满脸。
  四娘惨叫了一声,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指甲深深地,深深地嵌进肉里,可是她一点都不觉得疼痛,她漠然地等着,等着她慢慢放开她的手,慢慢软倒下去,最后静静地躺在那里流血,而她握着沾满了鲜血的铜簪子,满脸是血地站在那里,半天才回过神来……
  疼痛,那是在偷偷摸摸赶回紫楼的路上才感觉到的吧,她的一只手下意识地盖住了另一只手上,那里,一弯新月般的淡淡痕迹不仔细辨认已经看不出来了,可是忽然那样真实地疼痛起来……
  “瞧啊,瞧啊,那围墙下面站着的,是谁啊?”两道鬼魅般的影子忽地齐声尖叫起来。
  围墙下站着一个女子,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是二娘吗?还有那个被她亲手闷死在被子里的孩子,一起都来讨命索债了吗?
  “是的,是的,是我杀的……”陈妈被逼得已无退路,语无伦次道:“你们不该来金家,你们不该害死紫夫人,我不能容许,紫夫人受到任何伤害……”
  声音如游丝还未在夜风中散尽,众人眼前豁然开朗,无数盏明灯给高高挑起,将这院子里照得亮彻如白昼。
  金不换、丁孝云施施然地走了进来,一些隐藏在角落里,大树后配合的仆人和衙役也现出身来。
  “天气冷,要不要先换了衣服?”金不换似乎忘掉了陈妈的存在,径直走向吴秾秾,眼中有柔情万种。众目睽睽下,这样地嘘寒问暖,秾秾有些羞赧,只是掠了掠头发道:“我没事。”
  她的身后拉着长长的影子,显见是活人,不是鬼魂。陈妈的眼光闪烁着又落到那锦衣丽人身上,那个哪是四娘啊,分明是四娘的丫头翠儿。而那围墙下的,倒真是二娘,扔下了手中空空的襁褓,正用那杀人般的目光瞪着她。
  原来,这不过是一场骗局,这么多人精心策划的一场骗局,为的是要让她承认杀人的事实。
  只是,她分明看到那冰冷的池水吞噬了这个绯衣女子,那样久的时间,没有人能够生存下来,“你……你到底是人,还是鬼?”
  吴秾秾看着她,眼中有说不出的悲悯意味,仿佛奇怪在这种时候,她还在顾念这种小事。打小在江南水乡长大的她,怎会不习水性?在被人推下水的那一刻,她就决定将计就计,静观其变。众人围着池塘那一边的时候,她早已经在另一边的枯荷杂草中悄悄探出头来。当金不换跳下来救人时,她才无声潜入水中,将自己送到他的手上。
  她的诈死和二娘的被捕,为的不过是揪出金府中隐藏着的杀人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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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唯一不明白的是,阿紫,不是你要照顾的人吗?你怎么忍心,让这样小的一个小孩子夜夜在杀人的梦魇中惊醒?”
  明白大势已去,再怎么挣扎都无用,陈妈的眼神有些呆滞,靠在门旁的墙壁上一付束手待擒的样子,根本不想回答任何问题。
  丁捕头手一挥,衙役们上前去捉拿凶手。可正在这当口,一把清脆的童声响起,“五娘?”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敞开的房门口。呵,是阿紫,这样大的动静,怎会不把她吵醒?看到吴秾秾,阿紫惊喜地叫了一声,揉了揉惺松睡眼,看真了,小腿跨过高高的门槛,开心地往她这边跑过来。
  可是横刺里伸出来一双苍老的手,将她抱在怀里。
  那是陈妈,象濒死的人抓着了最后一把救命稻草,她飞快地抱起她退到房里,迅速地踢上了门。
  “阿紫!”金不换冲上前去。
  立刻有苍老恶毒的声音自屋内传出来,“不许进来,不然我杀了她!”
  “你不会的。”秾秾紧接着她的话说道,“你不会伤害她的,不要忘了,紫夫人是让你照顾阿紫,不让别人欺负她的。”
  没有回答声,只有阿紫细细弱弱的啜泣声从屋里传出来,她大概是不太明白为什么陈妈会变得那么可怕,可是须臾连那声音也渐渐地远了开去,最后屋里竟无声无息。
  金不换方寸大乱,准备硬冲,却被秾秾拦住了。
  屋里还是继续沉默着,众人的心悬在半空中,关心则乱,秾秾的脸上也不免露出焦急的神色。
  “快看!”突然有人仰头指着楼上,高高的紫楼顶上,出现了陈妈的身影。
  残云不收,星月匿采,晦暗天空中,紫楼只是一个檐牙高啄的黑色剪影,在众人仰望的视线里冷冷地矗立着。那灯光无力射到的楼顶,暗处,陈妈象个幽灵般定定地站在那里。
  “她想做什么?她想把阿紫怎么样?”金不换抓着秾秾的手,手心已沁出一把冷汗,“救她,救她……”
  没有人惊讶他居然不向官府的捕头求助,连丁孝云心底里都期待着这神秘的女子能够再出奇谋,就象她曾经那样出人意表地死里逃生,又循着蛛丝马迹,摆下妙局迫真凶现了原形。从一开始,他就有种感觉,她,并不只是沉香街的一个妓家那么简单。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吴秾秾只是仰望楼顶,神情戒备,蓄势待发。
  冬夜冷冷的朔风吹来,翻卷起她的长发,掀动檐下的铁马,发出如环佩般悦耳的叮当声,惊动了楼顶上的那个人。
  “我们,去找你娘亲好不好?”陈妈收回凝望远处重楼的目光,弯腰对阿紫说。“我娘?”阿紫带泪的小脸上将信将疑,纯净如水的眼底有星光闪烁。
  “对,我们去见美丽温柔的紫夫人,她会弹最好听的琴,会唱最好听的歌,会对着你笑……”陈妈说着连自己都信了的话,微微地笑着,一个,一个地扳开阿紫抓住紫漆栏杆的手指。抱起她,她们一起去,栏杆是那么低,好像一跨就可以跨过去……
  看到她的动作,楼下提心吊胆的人们发出一阵惊呼。金不换更吓得魂飞,“放了她!放了她,我保证让你安全地离开!”
  离开?不,她才不要离开!离开金家,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抱着阿紫,她终于摇摇晃晃地爬过了雕花栏杆。檐瓦有些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在脚下发出喀喀破裂的声音,她好像听不到,步履蹒跚地往檐边走,一脚深,一脚浅,走得底下看的人一惊一乍,心悸不已。
  最后她终于在檐角收住了脚,但那摇摇欲坠的样子,仿佛一阵风来,就会被吹掉下去。然而忽然没有了风,空气异样地凝滞了,想是这人间惨剧,连老天爷都摒了息,掩了脸不忍再看。
  毫无预兆的,仿佛有一只巨大的黑色蛾子从楼上飞扑下来,朝着那灯火通彻的地方亡命奔去……
  尖叫声中,两三条人影先后腾起,激射在最前的竟是吴秾秾,“救她,救她……”那声音如咒语般盘旋在耳边,无论如何,那是她的使命,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她都不能放弃。
  可是一跃之间,去势有限,丁孝云和他的手下已然力竭,无可奈何地落了下去。秾秾的方向却是那伸展的树梢,着月白锦袜的纤足一点,立时如点水蜻蜓,斜飞着接近那下坠的影子,身后长发拖出长长的一道幻影。
  飞速接近,又交错而过,在空中划出了一直一斜的两条线,只是浮光掠影般的一刻,没有人能够看清楚发生了什么,砰一声重物坠地,代表死亡的声音就清清楚楚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阿紫!”
  呵,随着金不换的喊声,人们欣喜地看到,一楼的屋檐上,手里抱着一个明珠玉露般的孩子俏立着的,正是长发飘飘的吴秾秾。
  捂着阿紫的眼睛,秾秾轻轻叹了口气,一时竟有大劫已去的无力感。这次,她真的陷得太深,也该是抽身而出的时候了。轻轻一纵,姿态曼妙又悄然无声地落在地上,迎过来的是惊喜交加的金不换。她伸出手,将阿紫还给了她父亲,轻声地说了一句,“金老爷,幽影任务完成了……”
  这一句话,抱着女儿的金不换微微地怔住了,脸色奇异地变化着。
  是的,幽影,幽杀影护,那是个奇怪神秘的组织,一手杀人,一手救人。在失去唯一的儿子之后,他不能再失去阿紫,因此他请于幽影,那神秘的组织派出了一个宛若姣花的女子——吴秾秾。她是个影护,但她是那么特别,明知道,他们之间不过是一张契约的联系,明知道,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可还是忍不住一点一点地,爱上了这个瘦瘦怯怯的女子……
  她朝呆立不语的他伸出手,是问他要那个代表交易完成的影佩吧!
  不想给。他迟疑着,不肯拿出来,好像那是天女的羽衣,给了她,她就会震翅飞去,从此不见。不可以,已经习惯了紫楼有她的存在呵,阿紫也习惯了她的陪伴,他有没有机会,买下她一生一世的时间?将她留下来,提供永久的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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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迷津渡,江上风瑟瑟,两岸杨柳瘦,扁舟一叶,静静地停棹岸边。
  “五娘,不可以不走么?”阿紫牵着她衣角,不舍地问。
  “我会回来看你的。”秾秾抚弄她粉嫩的小脸。
  骗人的,任务一完,从此即成陌路,哪还会时常串门如走亲戚?金不换有些苦涩地盯着她的眼睛,可是她偏偏看也不看他。而且二娘和阿紫在侧,他嘴里泛苦,心头酸痛,却一句体己话也说不出来。
  “五娘保重了,走,阿紫,外边风大,我们先到轿子里去。”经过这一次生死风波,二娘似乎大度了很多,她拉着阿紫走开,留给两个人相对的空间。
  只是,却没有执手相看泪眼,他沉默着,踌躇着……
  “我走了。”淡淡的一句,吴秾秾就欲转身离开他的生活。
  “等一下。”
  递在她面前的是一块雪白生绡,上面用拙劣的技法绣着一个几乎难以辨认的字。呵,那是她初来金府的游戏之作,却不知道什么时候给有心的他收了起来。
  “你心里,也曾经有过这个字吧?”嗫嚅着说出这样的话,他觉得自己象足个情窦初开的傻小子。
  “这……”恍然大悟他莫名其妙的钟情,有一半是来自这暧昧的绣品,可是,她几乎失笑,“我绣的,原是个宝字。”
  是个宝字吗?金不换大惊失色,又展开来仔细地瞧,此刻看来,又的确是个宝字,一点都不象金字了,但自己怎么会看错了呢?这梅萼般的女子,原不是自己所能配得上的啊,从此后,相思难解,何以度长宵?
  伫立船头,金府是远远地在身后了,那里发生的一切,却无法自记忆中抹去,秾秾突然想起那天晚上金不换问她的话。
  “那是你见过最美丽的烟花吗?”
  不是的,江边的某处,有个人白衣胜雪,轻袍无尘,曾经亲手为她制作的雪色玉簪,是她这一生见过最美丽的烟花。
  约好了,会一起度元宵,今年的元宵,可知幽篁里会是怎样的人间胜景?宝函师兄又会做出怎样的妙手烟花?她一时归心似箭,直嫌这小舟行得太慢。
  是的,也太慢了,而且……她纤手在腰间一拍,嘡一声软剑在手,银光如蛟龙袭向那撑篙的舟子,将他头戴的蓑笠一剖为二,掉落在甲板上。
  露出来的赫然是丁孝云的脸。
  “给你看出来了。”对着那明晃晃的剑尖,丁捕头苦笑着。那样的操舟功夫,岂是个风头浪尖讨生活的舟子?
  “幸好你遇上的我,要是银瓶,现在掉在地上的就是你的人头了。”秾秾剑尖指地,闲闲地说,“丁捕头,有何贵干?”
  她扮演的已不是那个金家五娘,因此无须收敛光芒。
  “这远近,幽影做过不少案子,虽然这次你只是影护,但谁知道你下一次是不是幽杀?职责所在,我不得不抓你回去。”
  “那……不妨试试。”她素手一抖,秋水般明澈的软剑顿时发出一阵龙吟,杀气盈然。
  “但是,方才那一剑,我已知道不是你对手。”捕头坦然说道,面前这女子不但心思机巧,而且武艺高强。那一手杀人另一手救人的奇怪组织——幽影,真真藏龙卧虎,叫人不可小觑。
  捕头丢下竹篙,走到船边,欲往下跳又回头问道:“只是沉香街桃花门巷,纤纤秾秾,分明真有其人……”
  “真的吴秾秾正在敝处小憩。”持剑女子微微地笑,想那秾秾二字,多艳丽丰满,岂是她这样的人当得起的?那真正的吴秾秾,艳若夭桃秾李,性慧而侠,因与她那任性刁蛮的师妹银瓶交好,此次正好借她身份,一方面也助她脱籍从良。
  “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我是玉簪。”没有姓氏的孤儿,似无根浮萍,江湖风雨中,挣扎求生而已。
  丁捕头拱了拱手,竟真的跳下水去,他人才并不出众,但谨小慎微,颇识时务,这样的人,也难说没有大智慧。
  玉簪轻笑浅叹,靴尖一挑竹篙在手,轻轻一点,小舟便如一片轻叶,青山绿水间乘风而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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