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代燕姬:金玉盟

一、妖侠
  四月天,杭州西湖东岸绿柳毵毵,春风过处,万千条柳丝儿款摆轻摇,如浪如烟,天地间仿佛都染满了这嫩生生、清灵灵的绿意,连最硬、最枯燥的心也变得柔软而多情。
  楼外楼就在柳浪之中,粉墙红瓦,飞檐翘角,一桌一椅都十分精致。楼外楼的招牌菜也是宋嫂鱼,但不知为什么,它的鱼比西岸那家正宗宋嫂鱼的传人做得还要鲜嫩,所以它的生意最好,楼上楼下座无虚席。
  二楼一张临窗桌上,相向坐着两个少年男女。
  少年穿一身金黄轻衫,腰系一条金丝编织的细腰带,桌上左手方置一柄长剑,剑鞘竟也是黄金打就,镶满了明珠美玉,然而不论他的装扮多么奢华张扬,都没有人感到刺眼,因为他长得确实很俊,脸色白里泛红,一看就是生长富贵、金马玉堂的人物。
  少女穿一身米白衣裙,颈中一条淡青丝绦上缀着一只白玉凤,玉身莹润光华,刻工精美。她的衣裙粗看很素淡,细瞧去,才能看出那上等绸料上用同色丝线绣着大大小小、栩栩如生的百雀图。她的眼睛象西湖水一样明媚,身姿象柳丝儿一样轻盈,一举手一转眸,都显得明艳照人。
  他们的人已经十分引人注目,他们所说的话却更令人惊奇。
  “……只是十一招,李百舸的剑就被我的‘削金剑’削成九段。这人看起来豪爽,其实惫赖得紧,竟然红着眼将光秃秃的剑柄给我掷来。我又好气又好笑,使一招‘乱入花丛’,吓得他抱着身体急窜进屋。”少年一边吐着鱼刺,一边轻笑言说。
  少女抿一口莹碧澄澈的竹叶青酒,奇道:“你使一招‘乱入花丛’,怎么就吓得他抱着身体急窜进屋了?”
  少年正色道:“我割碎了他全身衣裤,他赤条条地,自然赶紧进屋遮羞去了。”
  少女“哎呀”一声,嗔道:“又胡闹,人家成名三十年,胡子也老长了,你这不是比杀了人家还可恶么!”
  少年嘻嘻一笑,道:“你呢,那个‘梅花女侠’关心梅,你是怎么对付的?”
  少女道:“关心梅最讨厌之处便是,已经快四十岁的老女人了,偏还厚着脸皮臭美,我要她改个名号,不许再自比梅花,她偏不肯,我就在她家院子里的梅树上折下一根枝桠,第十七招上,以‘云破月来花弄影’一式,将她的脸划成了大花猫!”
  “两个小娃娃胡吹大气,大放狗屁!”不知从哪里冒出一条腰悬佩刀的大汉,怒目戟指喝道:“李百舸李大侠剑下败过无数高手,一手‘大狂风剑法’何等了得,岂是你这纨绔小儿抵敌得了的!还有你这黄毛丫头,一根树枝就伤了梅花女侠,也不怕大风闪了舌头!”
  少年微一扁嘴,一脸傲慢不屑,道:“你是谁?”
  大汉傲然道:“说出来别吓坏了你小娃娃,咱就是铁侠方大刀!”
  少女冷笑道:“又是一个‘侠’!”
  少年道:“你过来,让我扔你下楼去。”
  方大刀大怒,怒吼着拔刀,刀锋掠出一条银带似的寒光,直扑向少年。他的人虽粗莽,刀法却算得上高明,可说是使刀者中的好手,但是,他的力量、招法全都没有用,少年那把华丽之极的长剑连鞘挑住了他的腰带,他水牛似的身体一下就越过桌子飞出了窗口。
  少女将筷子啪地一放,嗔道:“你让这蠢汉这么飞出去,这菜还能吃么!”
  很快,店小二就照原样重上了一桌酒菜,每个人都看出,这两个少年男女实在是惹不得的煞星。
  “你知道我最想会的是哪个大侠?”少年继续吃鱼,细心地挑着刺。
  少女嗤笑道:“江浙一带的所谓大侠咱们会过的也有十之八九了,你还想会谁?还有谁配让你会?”
  “妖侠。”少年吐鱼刺时顺便吐出这两个字。
  少女的神色有点变了,冷笑道:“听说妖侠是个美得不得了的大美人儿。”
  少年道:“我想会她,倒不是因为她是个美人,再说,有你‘玉女’玉池在侧,任何美人都会黯然失色。”
  他说这话时,店堂里响起一声叹息,声音很轻很低,却微带嘲讽,显然是针对他的言语而发。少年四下张望,却没看出谁是叹息之人。
  少女为少年的话微笑起来,眉梢眼角一派骄傲和甜蜜。
  少年又道:“我听说那女子武功高得不可思议,连当年人称‘中原第一侠’的舒适也不是对手。她行事也很奇特,迥非常人,即便行的是侠义之举,用的方法也是充满妖气,令人惊奇,所以得了个古往今来从所未有的名号——妖侠。”
  少女开始冷笑,意味鄙夷不堪,道:“一个妖里妖气、轻浮放浪、不知羞耻的女人,男人原是对这样的女人充满好奇。”
  她的话刚落音,少年突然张大了嘴,愕然望着少女身后的方向。少女身后是楼梯,店堂里所有目光都望着那儿,都充满了震惊和痴迷。
  楼梯上款款走上来一个身材修长的黑衣女子,她也没有怎么作态,但那拾级而上的姿态就是曼妙得令人心动。她一身的黑衣黑裙轻轻飘拂,完全没有任何妆点,却就是显得华美、高贵之极。她那浓密柔软的乌发用一根黑丝带松松绾在脑后,一方黑纱从头顶垂下来,遮住了脸面,然而,尽管她全身上下云遮雾罩,令人眩目的艳光仍从她身上放射出来。也许是早就习惯了被众多发直的眼睛注目,她有一种散漫而潇洒的气质。
  她牵动着无数眼光,不急不缓地走到了那双少年男女的桌前。少年一下站了起来,一下就从一个傲慢自负的少年变成了扭捏不安的孩子。少女嘴角冷笑着,那强作不屑的神情泄露了她内心的沮丧。
  黑衣女子的眼波在黑纱后柔媚如梦,盈盈滚动在二人身上。“我听到你们提及我的名号”,她轻笑而语,语声微涩而妩媚,令人心魂皆酥。“我就是妖侠,小兄弟,你不是想会会我么?”
  少年“啊”的一声,完全失去了镇定,显然没想到他一心想会的妖侠真的出现时,会令他如此昏乱。“姑娘真的就是妖侠?”他笨拙地问了一句。
  “是,我便是妖侠燕姬”,黑衣女子更加温柔,更加亲切,“如果我没有猜错,二位一定就是近三个月来打遍江浙无敌手的‘金童玉女’吧,果然好一对璧人,当得起‘金玉双仙’这名号。”
  少年脸一红,竟有些羞涩,讪讪道:“在下金城,这位是玉池。我二人凡夫俗子,在神仙姐姐面前,实不敢妄称‘双仙’。”
  玉池的脸色变了,强作微笑,那笑容反而更加难看。她针一样盯了金城一眼,斜睨燕姬,道:“听说最近浙江为海啸所袭,沿岸无数灾民在第三日就得到了赈济,这批赈济并非出自朝廷,而是镇守江浙的福王所捐。听说令得福王捐出大批资财的就是燕女侠?”
  燕姬轻笑道:“是啊。都说福王悭吝敛财,其实还是很慷慨的。”
  玉池道:“福王悭吝之名闻于天下,燕女侠是怎么让吝啬鬼变大方了?”
  她神情充满敌意,燕姬却如未见,笑道:“你真的要知道?”
  玉池道:“燕女侠做了这么一件大好事,难道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么?”
  燕姬微笑道:“说的是,原也没什么不可告人。我对福王说,只要他出一万两银子,我就取下面纱给他看一眼。他犹豫一阵,还是答应了,可是他岂只看了一眼,目不转睛地看了我整整半日。他说,如果我肯让他跟随在侧,他便捐出全部家产。可我怎么能让一个大男人老是粘在身边呢,所以我只要了他家产的半数,两百万两白银。”卟哧一笑,续道:“这吝啬鬼,拿出财产时心疼得眉毛都在发抖,可他说,他不后悔。”
  喧哗的店堂自她出现后就安静下来,这时更是静到了极点,片刻的沉寂后,响起一片“呼哧呼哧”的怪声,那是无数粗重的喘息汇聚而成。能令福王甘愿抛下百万家财只身相随,这妖侠到底妖艳到了何种程度?
  “你想看我么?”燕姬对金城柔声道。她的眼波更柔,语声中的媚惑之气没有人可以抗拒。
  金城连眼睛都红了,粗声道:“想,当然想。我金陵金家说不上富甲天下,却决不比福王差。”
  “原来是金陵金家的子弟,难怪这等富贵俊丽”,燕姬嫣然而笑,“可我对金银没兴趣,银子多了,带在身上反而累赘。”
  “你想要什么?只要你说得出,我就给你!”金城显然已忘了玉池的存在。
  玉池的脸白了又红,红了又黑,胸口起伏之剧,令人不由得担心那小小的胸腔怎么承载得偌大火气。她瞪着眼睛,虽然气得眼冒金星,却也很想看看这女人究竟有多美。
  燕姬的目光溜了她一眼,笑道:“玉池姑娘貌美如花,武功出众,只是心狠手辣,牙尖嘴利,有失厚道。小兄弟,你给她一个嘴巴子好么?”
  玉池的眼睛都绿了。她霍地扭头瞪着金城,尖声道:“你就让这贱女人这么欺负我!”
  啪!一声脆响,她半边脸上捱了金城抡圆了的一记。一时间,她完全呆住了。金城举着自己的手掌,竟也说不出话来。他实在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真的打了他一向喜爱的姑娘呢?可是这一掌确实是他打的,手掌挥出时他的神智十分清楚——当他听到玉池口出“贱女人”三字,他是真的怒气勃发了。
  玉池的眼泪涌出眼眶,流过脸颊,一滴滴落下。她明亮的眸子里燃烧着怒火,盯着金城,一字字道:“你会后悔的!”身形一展,忽然从窗口掠了出去,衣裙飘飘,素鸟般投进了无边的绿意中。
  金城没有追去,缓缓放下手掌,凝视燕姬,嘎声道:“我要看看你。”他的喉结不住滑动,鼻翼翕张,紧张到了极点。
  燕姬覆面的黑纱忽然飘了起来,刚刚飘过额际就垂落下去,却是她以嘴吹气,撩起了自己的面纱。就是这么短暂的惊鸿一瞥,金城如中焦雷,直立如桩,突又摇晃着坐下。当燕姬的衣袂飘出视线,只余下一丝异香时,他才恍然扭头追望。
  燕姬停在了一个青衣人面前,盈盈坐在他对面。那是个约摸二十四五岁的青年,相貌清秀,看起来很沉默,眼睛深处也有一些寂寞。他放下刚刚喝空的酒杯,叹息一声,道:“我等你两天了。”
  金城一下听出,先前发出叹息之人正是这青衣人,听他语气,与燕姬显是素识。
  燕姬面前预先已摆好了一付杯筷,她自行往杯中斟上了酒,并不便饮,指尖缓缓转动着酒杯,轻声道:“你见着他了?他们过得可好?”
  “好”,青衣人答得十分简洁,“夫妻恩爱,孩子也很聪明。”
  燕姬微微一笑,笑容中却似有一分苦涩,道:“他问起我了么?”见青衣人点了点头,又道:“他听到我的所作所为,高兴么?”
  青衣人微一沉吟,道:“我想他是高兴的。”
  燕姬笑了一笑,默默啜完一杯酒,放下酒杯,道:“我走了,崔翔,谢谢你。”
  青衣人崔翔忽道:“你要去哪里?”
  “哪儿有热闹我便去哪儿呗。”燕姬淡淡一笑,虽然她艳绝人寰,心里却也是孤单、寂寞得紧。
  崔翔不再开口,看着她的背影冉冉消失,眼中突然露出一抹深邃的痛苦。当一个人心中有了强烈的爱而无法说出来时,就是他这种表情。
  金城突然冲了过来,长剑剑鞘在崔翔桌上重重一敲,大声道:“站起来,我要和你决斗!”他的神情充满挑衅,又嚣张又傲慢。
  崔翔在桌上放下一小块碎银,站起身往外走,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金城简直气坏了,大叫道:“我要跟你决斗!”
  “我没这个兴趣。”崔翔没有回头。
  金城怪笑道:“追女人没胆量,跟人决斗没胆量,他妈的孬种!”
  崔翔刚要踏下楼梯的左足微微一顿,道:“你出来。”
  他下楼走上湖边长长的杨柳道,金城大步追了出去。崔翔走得似乎并不算快,但金城用尽力气,始终与他相隔一丈有余。
  荫浓无人处,崔翔忽然停了下来,回过身,凝视微微气急的金城,淡然道:“金玉双仙出道不久,闯下的名头却是不小,只是年轻人骄气太盛,不免自伤伤人。你定要跟我决斗,我年纪比你大,你就先拔剑吧。”
  他也不过大着金城四五岁,可是神情沉郁,说出话来更是老气横秋。他的衣衫有些旧,靴沿也磨损了不少,腰间也佩着剑,剑鞘却是暗哑的黑铁皮做的,没有任何装饰。如果说金城象一棵青春勃发的翠柳,他则象一株饮尽风霜的老松,沉默,坚韧,于不著眼处散发出一种无可摧折的气韵。然而金城太年轻太骄傲了,他眼里看不到这种气韵,若非他妒忌他竟与燕姬有交情,他决不会多看他一眼。
  金城一声怒叱,金光耀目间,那柄断金切玉的“削金剑”已经脱鞘而出,剑势疾如星矢,“蜂狂蝶乱”的招法又狂又野,剑意象他的性情,骄傲、锐利而目空一切。这一招已达剑术的极高境界,他的人、剑和招式已经相融相合——他已决心一招致敌死命!湖面上激起一层烟雾,无数为剑气折断的柳叶象大海中的鱼群,粗看是绿蒙蒙的一团,细细一看,每条鱼都在快速地、疯狂地游动,那致命的一剑可能隐藏在任何一片叶子后面!
  崔翔的剑出鞘了,带着一弯秋水般的凉意,闪动着一抹暗夜流波的光华,化繁为简,斜刺而出。不论那致命的一剑隐藏在哪一片树叶后面,握剑的手只有一只——崔翔的剑尖点在了金城握剑的右腕上,只要稍稍一掠,再高明的剑法也会随着腕脉的断开而一无所用!
  万分之一刹那,金城的冷汗湿了全身,凌厉狂傲的剑招突然失去了生命。随着劲气的消散,狂舞的柳叶没了依托,从两人之间悠闲地坠落,拂过两柄绝世的好剑,甚至没有一丁点损伤。
  崔翔慢慢收剑,慢慢还剑归鞘,有些厌倦、有些索然地转过身,慢慢走入千丝万缕的春柳之中。
  “姓崔的,金玉盟决不会放过你,你要有种,五月初五,大明湖畔孤云山庄,你敢来么?!”金城突然冲着那业已消失的背影大喊,脸上忽有两道泪痕。那轻描淡写的一剑没有刺伤他的身体,却刺伤了他所有的骄傲和自信。

二、一笑
  崔翔拎起酒壶,壶嘴上一滴晶莹如泪的酒液颤悠悠地落入杯中。他没有喝下这最后一滴,虽然意犹未尽,他没叫伙计再拿酒来。他数了数,已喝了三壶酒,一盘白菜馅的饺子却只吃了一半。他掇起筷子,继续吃那早就凉了的饺子。
  漂泊于孤单、枯索而危机暗伏的江湖路,他早就学会了克制自己、照料自己。仗剑江湖,快意恩仇,传说中的江湖岁月似乎十分痛快酣畅,可是崔翔没有领受过这种滋味。他一向淡定内敛,数年来几乎没结过什么仇家,纵然偶尔与人结怨,那样的怨仇也没往他心里去。他是大名鼎鼎的“闪电刀”崔同甘之次子,数年前于北氓山巧遇“剑隐”水大师而学得绝世剑法,但他却甘于这种平淡而艰苦的流浪生活。事实上,他内心是有所目标的,那个黑衣黑裙的女子在哪儿出现,他的脚步就会情不自禁漂到那儿。然而他不敢过分接近,他知道如果一往无前地扑向那诱惑他的光焰,他会被自己的热情毁灭。只要听人提及她的名字,传说她的事迹,再远远地看上一眼,他心里就会满足。
  他咬开最后一个饺子,冷了的肉菜馅在嘴里甜而发腻,他费力咽下,这时候,一个人从小店楼上冲了下来,一手高举,大喜狂叫道:“她给我的,她给我的!五十两,五十两哪!”
  那是这家小店的伙计,手举一只五十两的银元宝,喜极而泣。伙计们和掌柜一齐拥住他,听他语无伦次地诉说这场奇遇:“她叫我笑,要懒洋洋地笑,我不停地笑啊,笑啊,她横竖不满意,到后来我也累歪了,一边打哈欠一边笑,没想到她反而不骂了,等我打完哈欠,她就给了我这个!”
  崔翔涩然一笑,适才吃下的饺子硌在胸口,好不难受。他瞧着那手捧元宝的伙计,那张狂喜的长方脸蛋,眉目间竟有三分象一位故人——他的姐夫、昔年的“中原第一侠”舒适。江湖传言,妖侠燕姬放浪不羁,与多少或有名或无名的男人有染,但他知道,燕姬的心比昆仑山雪峰上的冰雪还要洁净。只为了看到一个仿佛相似的笑容,她竟会向一个伙计花钱买笑!他忍不住微微苦笑,为什么一个人心里有了另一个人,越是拼命想磨掉,那影子反而越是清晰?
  “我也去笑一笑!”一个清朗而带着磁性的年轻男声蓦地在东首响起。
  崔翔一震,这声笑语无异于龙吟凤鸣,在这碌碌尘世中听来,不仅悦耳,连心都跟着愉悦起来。他循声望去,那是一个衣白似云、颀秀潇洒的青年男子,也不过二十五六岁,但那高华出尘的气度,那浸透在尊贵、自信中的俊美面容,真是生平所未见!他的鼻梁比一般男人挺秀得多,眼珠微微泛出一种柔美的淡蓝,使那双眸子中的神采充满了异样的魅力。崔翔太专著于自己的内心了,这么一个超凡脱俗的人物是何时出现的,他竟没发觉。他的心弦倏然崩紧,他直觉得出,这白衣人在此地出现决非偶然!
  白衣人衣袂飘飘,行云流水一般上了楼。先前那店伙是从天字一号房出来,白衣人走到门前伸手轻扣,笑道:“我可以进来吗?”他的样子完全是在访朋问友。
  “不可以。”屋里的答话简明而冷淡。
  崔翔心中一跳,那的确是燕姬的声音,那就象投射在幽冰上的月光,虽然清冷至极,也是动人至极。
  白衣人微微一笑,又问:“为什么?”象他这样的人,也许生平从未被拒绝过。
  “我没有穿衣服。”燕姬的声音还是冷,但这样的词句听在男人耳朵里,毫无疑问会令人热血上涌。
  白衣人真的怔住了,甚至有些儿狼狈。比他更狼狈的是先前那伙计,他被众多异样的眼光盯得满脸通红,吃吃道:“刚刚她……她还穿得好好的……”
  象白衣人这样的翩翩公子当然不会唐突佳人,他咳了一声,说道:“那我就在楼下等候姑娘。”他下楼的姿态显然没有上楼那么潇洒,崔翔突然想笑,而且忍不住笑了出来。燕姬做事的方法就是这样,荒谬、妖艳而有效。
  白衣人没有回到原位,就在崔翔桌边坐了下来,微笑道:“请我喝一杯,怎样?”
  崔翔没有拒绝,叫过伙计又上了一壶酒,酒壶直接放在白衣人面前。
  “小姓卫,卫孤云。”白衣人已经恢复了镇定,笑容又大方又亲切。“阁下认识那位燕姬姑娘?”下巴朝着燕姬的屋子微微一扬。
  “是。”崔翔突然觉得,这个相隔越近越耐看的青年也许正是燕姬的良配。“你找她有事?”他反问。
  “相亲。”卫孤云呵呵而笑,“如果她能令我动心,我就娶她为妻。不过,我发现我已经有一点喜欢她了,至少她很特别。”这些话从他口中出来,竟一点不觉轻浮。
  崔翔微微一笑,也许是他笑容中不可克制的一丝涩味,卫孤云淡蓝的眸光亮了一亮,“崔兄喜欢她?”
  崔翔一怔,他不习惯与任何人谈及心事,他甚至宁愿那对他自己而言也是个秘密。“我希望她过得好。”这是他的心里话,他说得很坦然。
  “太好了,至少我们不是情敌,我敬崔兄一杯。”卫孤云朗笑起来,右手食指在酒壶壶口优雅虚引,一缕酒液顿时冲出壶口,顺着手指的方向注入崔翔面前的酒杯中,堪堪注满,卫孤云手指圈转,那股酒水奇异地绕了一个弯儿,应指泻进卫孤云杯中。两杯酒堪满,桌面没有溢洒一滴。
  崔翔喝下这杯酒,心头忽就有了些感慨。卫孤云有这等精深、奇异的盖世神功来与他的绝世风采相配,难怪他要洋洋自得、出言无忌了。
  卫孤云又开始斟酒,这一次是用手。“再敬崔兄一杯,谢谢你替我教训了我那狂妄无知、不成器物的奴才。”
  “金城?”崔翔脱口而出,“你就是金玉盟之主?”
  “崔兄果然心思细密、反应敏捷,”卫孤云笑道,“这奴才,我金玉盟尚未正式开坛立柜,他倒叫嚷得天下皆知,让崔兄见笑了。”
  “我也给你管教了你那好不调皮的玉仙儿,你怎不谢我?”燕姬妖媚至极的话语在空气中荡漾,连空气都因之而灼热。她的人忽然象一片飞掠的乌云,一下就盈盈停在了崔、卫二人身边。黑纱还在她脸上,但那颠倒众生的魅力反而更加诱人。
  崔翔的呼吸几乎停顿,燕姬却没有看他,眼波脉脉,只是拂扫在卫孤云脸上。也许对于美丽的女人,征服每一个男人已经成为本能。
  卫孤云的表情只有刹那的失态,很快他就笑了,嘻皮笑脸地道:“我拿我自己来谢你如何?但是谢你之前,我必须做一件事,”他的笑容里奇怪地潜进了一丝寒意,语气也仿佛在一点点结冰,“没有人可以欺负我金玉盟的人,我要先给你一个嘴巴子。”
  这是一个完全出人意料的变化,燕姬却仿佛并不意外,她的眸子里依然艳光四射,但那艳光耀眼得近似于日光下的刀光。“你岂只想给我一个嘴巴子,其实你更想杀了我——如果我不是这么美的话。“她仍然笑得媚艳无匹,这样的话竟也能让她说得动人无比。
  “你为什么要跟我作对?”卫孤云眼里冷电一闪,头微微昂起,那个如沐春风的青年忽然间充满了阴戾和肃杀。
  燕姬格格娇笑,道;“好兄弟,这怎么能怪我呢?我既然叫上了‘妖侠’这名号,好歹沾上个‘侠’字,总不能眼看着你那些神勇绝伦的属下将人家满门杀得鸡犬不留吧?”
  卫孤云冷笑道:“‘宁波王,敢向皇帝争短长’,这个民谣姑娘想必听过?宁波王秋南王家,仗势欺人,鱼肉乡俚,恶事做绝,我金玉盟除之,岂非也是替天行道?”
  “天道不会让七十岁的老翁身首异处,也不会让十七岁的姑娘身无遮掩、命丧黄泉。”燕姬没有笑,眼波里没有媚态,也没有慷慨激昂,只是淡淡地将这两句话说了出来,但那自然流露的清明正侠的光辉却令得卫孤云微微一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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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翔心里一颤,眼眶忽然热了,这个放在他心里小心珍爱着的女子,不仅让他迷醉,也让他骄傲。
  似因光芒耀眼,卫孤云眯起眼睛,眼光闪烁不定地跳跃在燕姬脸上,忽道:“二十五年来,我卫孤云眼高于顶,目空一切,天下男人没在我眼里,天下女人被我视若蒲草,只有你,燕姬,我喜欢你,所以我必须告诉你,杀王秋南一家,我是为父报仇!”他的语气炽烈起来,完美的面容也被仇恨刻出了伤痕。“家父十二岁前在王秋南家为奴,王家未有一刻将他以人相待。他做的粗重活不仅远超他的年龄,还被王家子弟、甚至仆佣百般欺凌折磨。他们逼他装猪扮狗,饮尿吃粪,种种恶行令人发指。身为人子,卫孤云若不能雪此深仇,岂非枉自为人?”
  燕姬神色微变,卫孤云的话显然令她大受震动。“为什么,这些人幸得生为人身,怎会全无人性?”
  “姑娘可曾听说卫天尊其人?”燕姬的态度让卫孤云的情绪稍稍舒解。
  燕姬微微一震,道:“五十余年前,以一柄狂花剑横扫中原武林的西域胡人天魔卫天尊?”
  卫孤云傲然一笑,道:“正是先祖。当年先祖携年方七岁的家父来中原以武会友,可叹他武功虽高,却不知收敛锋芒,终于为众所嫉,五大派十三名高手设计围袭先祖,致先祖伤重而亡。家父垂髫小儿,被逼攀上悬崖枯树,坠崖时恰恰掉在王家佃农送年货的车上,因是西域胡儿,相貌特异,竟被当作一件希奇年货送入了王家,供其凌虐取乐。一个七岁孩童忍受了长达五年的非人折磨,不管为人子者怎么为他老人家报仇,也是决不过分的。”
  “如此说来,你也不打算放过五大派?”崔翔忽然插话,眼里光芒闪动。他厌倦了这样枯索的生活,却更不希望江湖中掀起滔天的腥风血雨。
  卫孤云没有回答,蓝澈如海的眸子轮番注视崔翔和燕姬,淡淡一笑,道:“中原武林令我心存好感者只有二位,卫某内心实不想与二位为敌,不过,我金玉盟血洗江湖污垢之志不会为任何人改变。出于对二位的尊敬,卫某愿与二位公平一战。崔兄,你是要先行赐教,还是与燕姬姑娘联手?”
  浓烈的杀气忽然在店堂里弥漫开来,连初夏的阳光都有了些寒意。店堂中的客人、伙计早就逃散得干干净净,只有舍不下家业的小店掌柜缩在柜台下不住念佛。
  崔翔的右手已经真气沛然,随时可以拔剑作惊天一击,但他没有出手,对卫孤云,他的心情还真有些复杂,况且,他也没有一击致胜的把握。
  剑拔弩张之际,燕姬突然大笑,清越明媚的笑声一下打破了可怕的僵持。“好兄弟,姐姐真有些喜欢你了。‘血洗江湖污垢’,这话真是妙极了。江湖中的污垢确实令人恶心,确实需要鲜血来好好清洗,你去做你的清洁活儿吧,我才不要瞎操心呢。”燕姬娇笑着,言语神态已经有了撒娇的意味。那么艳极无双的人儿撒起娇来,那威力简直令人从头酥到了脚。
  崔翔意外得怔住了。卫孤云张大了嘴,半晌才道:“姑娘此话当真?”
  燕姬干脆在凳子上坐了下来,以手托腮,阖上了眼睛。
  卫孤云终于回过神来,拱了拱手,道:“卫某去了。”白衣飘处,他的人已经足不沾尘般出门而去,一个融入阳光的背影,高傲得比阳光还耀眼。
  “我知道那不是你的真意。”崔翔忽道。
  燕姬没有睁眼,懒懒一笑,道:“五月初五,大明湖畔孤云山庄,你忘了么?既然好戏在后面,现下又何必多费气力?”
  崔翔会心微笑,忽然间,他听到了一句温柔的呢喃——“抱抱我,好么?”一时间,他耳鸣心跳,呆若木鸡。
  “你抱抱我,好么?”清清楚楚地,燕姬又说了一遍,黑纱笼盖下,仍可看出她的睫毛在微微颤抖。
  崔翔艰难地一下吞咽,涩然道:“你忘了他吧。”不论如何昏乱,他都知道,那句话诉说的对象并不是他。
  乌影一闪,燕姬忽然冲了出去,脚步很快,象是逃离什么,又象是追寻什么。一瞬之间,她的身影便杳然而逝,虚幻得象一个午梦的断片。
  崔翔没有动,痴痴瞧着燕姬那方的桌面。抹得很干净的楠木桌面上,亮晶晶地有一点水滴,那应该是一滴泪,一滴连面纱都没有挡住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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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求败
  五月初五,天色从一早就灰蒙蒙地,空气中凉润润地饱含雨意。大明湖上,十余艘龙舟旌旗招展,装饰得艳丽非凡。舟上健儿在撼动人心的鼓点催促下,一双双肌肉虬劲的胳膊快速而整齐地划动彩桨,争先冲往湖的对岸。
  一年一度的端午赛龙舟是一桩盛事,今年准备得决不比往年差,可是岸上的看客却减了不少,因为湖畔孤云山庄中有一场奇怪的赛事——求败大会。在白驹过隙一般的人生里,多少人在费尽心机、不遗余力地争强夺胜,是谁竟然大弹反调?如此标新立异的事不可不看,何况,孤云山庄后院的大门并未上闩。
  孤云山庄修建在湖边一块方圆数里的高地上,大湖一般宽广就是山庄最大的特色。在几乎可供近万名军士操兵练阵的山庄后院中,绕着一座大青石垒成的高台,乌压压地满是人影。包括少林、武当、峨眉、青城、华山五大派在内的中原门派几乎到了一半,不少有头有面的江湖散仙也闻风而至。吸引他们到来的只有四个字——天、下、第、一。
  金玉盟开坛立柜,盟主卫孤云自称天下第一,发帖邀请一众高手到来,只求一败。江湖平静已久,那张玉版金字的请柬却把每个人刺激得心潮翻滚。自古以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江湖人宁愿死,也不愿低头认输,所以一腔热血的好汉们呼啸而来,身怀绝技的高手们冷笑而来,与世无争的出家人好奇而来。他们一定要看看,这个敢向天下英雄挑战的狂人到底是何面目!
  环绕在众来宾四周的是金玉盟中两百名金衣卫和两百名玉衣卫,金衣卫个个是英姿飒爽的青年,玉衣卫个个是青春如花的少女。他们显然都受过极其严格的训练,一个个凝立如雕刻。可以看出,金玉盟是一个严密而强大的组织,绝对经过多年的筹划、准备,然而事先没人发现过端倪,直到它出现,才如“一夜春风来,万树梨花开”一般让人惊奇。
  高达三丈余的青石台上,“金玉双仙”与一名黄衣汉子正在相斗。黄衣汉子名叫魏长枪,所使长枪长达一丈八,的确是江湖中长枪之最。他的枪不仅最长,枪法也最强,向有“长枪王”之誉,然而,尽管那柄枪矫如游龙,在金城、玉池削金、断玉剑合围下,仅仅第九招上,握在魏长枪手中的已只是两截短棒!
  金玉盟的“求败”规则是,除五大派掌门外,挑战者必须十招内胜过“金玉双仙”的联手合击,方有资格于次日与天下第一的盟主卫孤云对垒。“金玉双仙”年纪虽轻,剑术上的造诣绝对堪称一流,一对一已经少有人当,何况“双仙”联手。
  魏长枪汗落如雨,面如土色,喉前的剑尖晶光耀目,背心的剑尖寒意森森,这才感觉到,当死亡真切来临,骄傲,胜负,尊严,很多很多,都可以摧眉折腰!如同之前的七名战败者一样,他双膝跪倒,勉力大声道:“魏长枪向金玉盟低头认输,魏长枪向金玉盟低头认输,魏长枪向金玉盟低头认输!”
  他的双膝颤抖,语声嘶哑、苍凉,几乎吸不上气,活象一匹垂死嘶鸣的老马。每个人听了都难受得心里象乱针攒刺,都恨不得跳上台去大展身手扬眉吐气,可是,双仙的武功有目共睹,上台之前,确应思量思量。
  高高的青石台上,金城、玉池神色冷肃,持剑而待。风乍起,吹得金城金衣翻飞,吹得玉池乌发飘扬,仰望去真如神仙一般。属下的武功风采已然如斯,金玉盟的主人,那尚未露面的卫孤云只怕真有非常之能。
  魏长枪下了青石台,向着院门蹒跚而去。他趔趄着跌倒,一时竟难挣扎而起。其实他身上受的伤并不算重,可是失败的打击加上跪地认输的耻辱,却令他完全失去了力量。两名金衣卫过去将他搀起,一直扶出院门。
  沉静,只有风吹旌旗的噼啪之声,轻轻响在阴霾的天际。
  崔翔坐在散宾之列,心绪也象那天色般有些灰暗。他没有看到燕姬,她说过她会来,此刻却在何处?金玉盟大张声势的求败大会,真的只是为了羞辱中原武林,还是别有图谋?他忽然有些意兴萧索,起身而去。
  他不是那种时刻将所谓武林命运挂在嘴上的人,经历过的世事告诉他,江湖就是这样兼容并蓄的一条江、一口湖,它有美丽的风光,也有水底淤积的泥沙,有斑斓的游鱼,也有狰狞的死尸骸骨。他的心会为了一个弃婴扭动的小手而颤抖,会为了善良的泯灭而滴血,会为了真爱的力量而鼓舞,却不会因为骄傲者被骄傲挫败而怜悯。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侠”,燕姬还有一个“妖侠”的名号,他却连名号也没有。他被很多平民百姓呼为过“恩人”,甚至有些人家还为他供上了没有姓名的长生牌位。他曾为了一个山下放牛的孩童,义无反顾地冲过去扛住那山体坍塌中飞滚下来的小山似的巨石,自己因之呕血不止,内伤半年始愈,可是多年来,他却不曾为名为利或为一口气而动过一根手指头。他沉默,他无名,所以他自由,所以当他从众宾客中离去时,没有人多看他一眼。
  崔翔离开时,终于又有人跃上了青石台。那人已过中年,衣饰考究,风度翩翩,正是以一柄千绝神刀饮  誉江湖的“美刀王”冯一鹤。
  冯一鹤能否取胜,台下众多英雄豪杰中最终有多少人胜出,崔翔浑不挂怀。他信步走到湖边,怅怅闲望。湖水象天色一样有些发灰,不时被风吹起层层涟漪,但只要有人在,江湖就决不会寂寞。远远的鼓声如春雷,从湖东隆隆滚来。十余条龙舟象彩色的小蛇,争先恐后地越射越近。当先两只龙舟咬得极紧,一只青龙龙头,一只白龙龙头,相差不足半尺,舟上健儿使足劲头奋力摇桨,两名击鼓人双臂狂舞,四槌之下竟似有千军万马。
  随着龙舟的不断接近,崔翔完全呆住了。
  领先半尺的白龙舟上的击鼓人赫然便是卫孤云,他的后院内正在展开令无数英雄血脉贲张的求败大会,他却有暇放舟湖上一争短长。但见他白衣胜雪,神色豪上,顾盼之间风采夺人。青龙舟上,一身黑纱为裙的燕姬双槌飞舞,似舞蹈,似回翔,身姿婉转,娇态无限。二人似在较量,更似在嬉戏,那飞眄流波,那倩笑如铃,撩动得一湖皆春。
  龙舟横过,直往西岸去了。崔翔怔立湖堤,任垂柳拂衣,任风雨湿面。
  这一晚,无数酒馆客栈中都在谈论孤云山庄的求败大会,除了不战而出的五大派掌门,整整一个白日,十招内险胜“金玉双仙”的只有包括“美刀王”冯一鹤在内的五人。谈过了已发生的精彩激斗,次日的“十大高手会孤云”又成了热门话题,不少人甚至已开始下注买输赢。
  沸腾至夜深人散,一家小酒馆的角落里,崔翔还在喝酒。店伙照他吩咐,给他搬来几坛酒后自去歇息。崔翔已喝空了三坛,他喝得很慢,一滴都没有浪费。他很少这样放纵自己,可是这一晚,他已决心放开一切只管寻醉。
  “吱呀”一声轻响,闩着的店门忽然开了,醉眼看去,朦胧中一个白影象一朵会走路的白荷花,袅袅娜娜地飘近前来。
  “是你?”崔翔还能认出,那是“玉女”玉池。
  玉池的脸色苍白而冰冷,声音不大却有些激动地道:“那天西湖边,我看到你一剑克金城,以你的武功,不出三招就会破了我二人联手,所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上台来?”
  崔翔笑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去凑那热闹?”因为纵酒,他的嗓音已有些沙哑,神色也充满了嘲弄。
  玉池尖锐地一笑,道:“我家主人抢了你的心上人,难道你不想找他一决高低?”
  崔翔的脸色有些变了,冷冷道:“你记住两点:第一,如果我要跟卫孤云动手,我想什么时候去找他都可以。第二,如果今天我真的上台了,你们不会有继续出手的机会!”
  玉池雪白的脸颊开始发红,低声叫道:“我没有看错你,你果然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你比今天那些自命不凡的英雄豪杰强上一千倍!”她的声音充满热情,表情也很兴奋。
  崔翔却冷冷一笑,道:“你找我就是为了给我下此断语?”
  玉池忽然咬住嘴唇,松开时娇唇上留下了深深的齿印,显然她下了某种决心。“我挨门挨户的找你,是想告诉你——我喜欢你!如果你不嫌弃,我愿意现在就成为你的女人!”她两眼闪亮,一双纤秀的手微微痉挛。
  崔翔盯着她,那样炯然直视的目光没有多少人承受得了。玉池低下了头,右手拈弄着衣带。寂静之中,崔翔叹了口气,说道:“傻丫头,你又年轻,又美丽,本应该活得开开心心,坦坦荡荡,何苦要去嫉妒别人?那不仅让你的美貌减色,也会毁了你的一生。”他没有恶意,话里不乏温柔和怜惜。
  玉池的眼里一下有了泪光,大声道:“不错,我又年轻又美丽,我用得着嫉妒谁?”昏暗里光芒一闪,玉池突然拔剑,剑锋落处,一张木桌跌成两片。
  崔翔叹道:“金城为了燕姬而动手打你,卫孤云为了燕姬,也许什么都做得出来,你心里的嫉妒傻瓜都能看见。你来找我,不过是想利用我对付燕姬、金城,甚至你的主人卫孤云。”
  玉池的脸色突然变了,一张娟好的面庞扭曲得凄厉可怖,嘶声叫道:“你胡说!我恨你们,我恨你们!”她拧身冲出店门,冲进茫茫暗夜。
  雨还在下,这样的黄梅天,就象人潮湿而阴郁的心情。崔翔又叹了口气,捧起酒坛喝了一口。人心有时就象这黑夜,没人知道它究竟隐藏了些什么。

  五月初六,雨过天青。孤云山庄花园内,暗绿嫣红,繁花竞秀。那口仿着大明湖而建的池塘因一夜积雨而涨满了水,水上睡莲温柔漂浮着,粉红淡白地零星开放着花儿。蜻蜓们忙碌地飞翔,不时快活地横过人们的眼睛。
  池畔假山下,摆开了十张雕花檀木椅,椅上坐着将与卫孤云一争高下的十大高手,金玉双仙率盟中各支头领等人环侍在侧。十大高手昨夜曾经揣测、谈论过,但当卫孤云出现时,他们还是没想到搅起偌大风波的金玉盟之主,竟是这样俊美、潇洒的一个年轻人。
  卫孤云一拱手,微笑道:“小可卫孤云,有幸结识五派掌门和众位高手尊范。”他只是环视了一眼,笑了一下,但少林掌门心尘大师、武当掌门飘风道长、峨眉掌门落花仙子、华山掌门陆星空、青城掌门任逍遥,“美刀王”冯一鹤,风尘三侠薛不平、杨去恶、范正义,“鸳鸯刀”姚兰儿都觉得这一眼、一笑是对着自己,尤其落花仙子和姚兰儿都是年纪尚轻的女子,竟为这一眼一笑而心里一跳。
  “你怎么来了?”卫孤云的声音里忽然多了一丝柔情。众人循着他的目光看去,青草卵石径上,盈盈而来一个黑衣黑裙、黑纱覆面的女子,正是那风华绝代的妖侠燕姬。
  她在与十大高手斜对面的一张空椅上落座。那椅上支着一顶绿绸的遮阳伞盖,椅旁有矮几,放着一盏香茗和三碟细点,众人原只道是卫孤云的座位,没想到竟是燕姬的专座,瞧去宛然便是看戏听曲的排场。十大高手纷纷来气,“美刀王”冯一鹤眼里更是闪动着丝丝迷乱。燕姬对众人半眼也不瞧,只是斜睨卫孤云,娇嗔道:“你怎么也不来叫我?存心想让我看不成热闹。”
  卫孤云笑道:“我来过了,见你好睡,怎敢惊了你的好梦?”
  燕姬握起粉拳轻轻捶打肩臂,道:“昨日只顾着疯顽,这里好生酸痛。”
  卫孤云柔声道:“待会儿我用‘拈花手’给你按摩一阵,那便没事了。”
  燕姬点点头,道:“那你快些儿吧。”
  他二人这般旁若无人地温柔缱绻,言下更将十大高手之战视同儿戏,众人初时尴尬,到后来个个七窍生烟。
  心尘大师微一沉吟,说道:“燕女侠在江湖中素有侠名,老纳以为,燕女侠当自重名节,切不可误入歧途。”
  燕姬螓首微偏,悠然笑道:“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以江湖之大,区区燕姬的名节,又何劳大师挂怀呢?”
  晨光中白影一闪,卫孤云忽然掠向池塘,一朵初开的白莲花轻轻一颤,已成了他的立足之物。他脚踏娇花,白衣带风,微笑道:“今日之战必将名垂武林青史,为添此战雅趣,卫某就在这荷塘上接各位高招。单打独斗、联手合击均可,不论是谁,只要先行上岸,即算落败。哪位赐卫某一败?”
  “我来——”两声娇喝不约同发,却是落花仙子和姚兰儿,她们对望一眼,都有不愿退后之意。
  卫孤云笑道:“两位姐姐只管同上,卫某应付得了。”
  “卟哧”一声忍俊不禁的轻笑,却是燕姬所发。落花仙子和姚兰儿脸上一红,都想到了卫孤云适才看似无意的言语中却有暧昧之意。这一来,二人却又谁也不愿上前了。
  三条乌影电光般标出,落上莲花时呈鼎足之状,将卫孤云围在中心,正是素来同进同退的风尘三侠。“阁下请亮兵刃吧。”大侠薛不平为卫孤云风采所折,言语间颇为客气。
  “卫某的兵刃不是早就亮出来了么?”卫孤云轻笑,“追魂枪,夺命钩,断肠锏,岂非都是我的兵刃?”
  风尘三侠脸色变了,他们手中的兵刃分别正是追魂枪、夺命钩、断肠锏。怒啸遽起,尖锐的兵刃破空声几乎撕裂了耳朵。四条影子飞跃纵跳,搅起了满池清波。光影和劲风之中,无辜的蜻蜓散落了晶莹的双翅,踏碎的莲瓣幽香渺渺,随波漂漾了满池。
  在三侠的围攻中,卫孤云如自由翱翔的飞鸟,优雅,舒散,他的足尖偶尔点踏花叶,双手根本没有出招,只是施展开绝世轻功,引得三侠团团乱转。三侠在平地上配合默契,战场换到这荷塘之上,情形顿时大变。他们均不以轻功见长,动手之际还要兼顾落脚之所,不免束手束脚,武功大打折扣,虽是三人合击,被卫孤云轻灵巧妙之极的轻功逗来引去,递出的招式反而每每险些误伤同伴,自然是顷刻间就闹了个手忙脚乱。
  不过片刻,三侠就莫名其妙地失落了兵刃,薛不平、杨去恶无奈跃回岸上,范正义却“扑通”一声落进水中——卫孤云并未阻止他上岸,但他宁愿落水,也不愿放弃继续作战的机会。就在他下水的一刹之后,从一圈圈急速扩散的水波下,传出一声凄厉、悲惨而沉闷的呼嚎。叫声中,范正义突然冲出水面,象受伤的大雁一样洒着血珠笨重地落上岸来。他全身都已湿适,被水和血湿透,背部竟有九个排列整齐、骨肉破碎的创口!
  “卫某忘了告诉各位,水下是剑林刀丛,大家仔细了。”卫孤云温和地微笑着,那微笑里分明闪动着残忍和血腥。他一松手,追魂枪、夺命钩、断肠锏,这三把名满江湖的兵器带着流泉的清音,一一跌进了幽暗的池水。
  良久,没有人开口,卫孤云忽然笑了,瞧着落花仙子和姚兰儿,笑道:“二位姐姐一起来吧?”
  二女脸色微白,都没有应声,她们的轻功都不弱,却没法象卫孤云那样脚踏花叶如履平地,脚下既无支撑,再高的武功也难施展,势不免落得和风尘三侠一样的下场。可以说,凭水上过招一着,卫孤云已将自己置于必胜之地!
  “不要紧,若是姚姑娘不愿动手,卫某可以拱手相送。”卫孤云忽道。
  “我也不想跟阁下动手。”冯一鹤忽然站起,抱拳躬身说道:“阁下神功绝世,在下自认不及,决非阁下求败对象,实是汗颜之至。”他老于江湖,眼见形势不利,便即顺风扯旗,明明是认输求饶,仍能落落大方、风度翩翩。
  卫孤云微微一笑,道:“冯先生勇于认输,卫某倒有三分佩服,自也不来勉强先生。不过,若是五派掌门不出手,卫某是万万不会答应的。”他的目光锐利冷削起来,嘴角那一抹讥笑比利刃还令人难受。
  “竖子休要张狂!”武当飘风道长清啸声起,狂风一样纵掠而出,带起的疾风吹得水波乱漾。剑起如蛟龙,剑鸣如龙吟,飘风道长的逐风剑连绵不绝、凌厉绝伦。
  卫孤云仍未出手,仍是满池飞跃,足尖蜻蜓点水般匆匆起落在忽东忽西的花叶上。初时他似被逐风剑的气势迫得略显仓促,然而,水池上一边疾追对手,一边狂舞剑招,时刻略长,飘风道长就难以为继了,但见卫孤云连鞋底都未打湿,飘风道长的天青道袍却被剑风激起的水花湿得变了颜色。忽然,一直向前飞掠的卫孤云回身出手了,一出手就抓住了逐风剑的剑尖,内力冲处,飘风道长数十年修练而成的先天罡气竟然把持不定,脱手弃剑,整个人也被这一冲之力压下水去。水下是剑林刀丛,飘风道长修为也深,应变也快,身形急拔而起。便在此时,顺过逐风剑的卫孤云一剑虚斩,池水被剑气斩得升起丈余高的水墙,一下扑向已见狼狈的飘风道长。飘风气窒胸闷,急速全力后跃,落下时,双脚已踏上了实地。他苍白着脸叹息未已,“夺”的一声,逐风剑插到了面前。
  卫孤云好整以暇地掸着衣袖,淡淡道:“道长是自行切下右臂,还是此后见我金玉盟便跪地求饶?”
  飘风道长脸色铁青,左手拔起逐风剑,剑锋一闪,一条右臂跌落在地。他还剑归鞘,弯腰拾起断臂,大步走了出去,鲜血一路滴洒,青草上乍开了一行红花。
  “阿弥陀佛,卫施主与我五派究竟有何恩怨,定要这般苦苦相逼?”心尘大师长眉颤动。
  “大师是在讨饶?”卫孤云冷笑。
  心尘未动嗔怒,神色平和,道:“施主求败并非全为了‘天下第一’之名,老纳所见,施主眉间为阴云所罩,想是内心充满仇恨,老纳想请施主放下仇恨、饶过自己,重归平安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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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孤云道:“先祖卫天尊大仇得报,卫某内心自会平安喜乐。”
  心尘一震,道:“五十余年前,五派与令祖之事,老纳也有所知,不过,老纳当时年纪尚幼,现任五派掌门多有未出世者,所谓人死仇消……”
  “五派没有付出代价前,此仇永难消弥。”卫孤云忽然打断。
  心尘微微一叹,道:“武当已败,老纳尚有双手双脚,愿代四派与施主一战。”
  华山陆星空、青城任逍遥、峨眉落花仙子齐齐震动。他们早就知道,自己决非卫孤云对手,心尘此言,无异于保全了他们每个人的右手。陆星空低下了头,落花仙子粉脸通红,唯任逍遥一震之后犹能神色自若。
  心尘慢慢走到池边,抬脚踏上一朵莲花,双脚起落,有如步行。他“一苇渡江”的轻功已经出神入化,以此轻功为根基,当可与卫孤云一战。他的绝学“龙爪手”驰誉江湖,在少林修习此功的众武僧中公推第一,此时施展开来,忽而迅猛,忽而轻灵,忽而狂放,忽而谦和,一个垂垂老僧,刹时矫健如天外神龙。
  卫孤云不再满池飞跃,双手舞动,与心尘正面交手。心尘的“龙爪手”已经令人惊叹,卫孤云双手的招数却令人连惊叹也发不出。座中高手不乏见闻渊博者,却无人识得那究是什么武功。小半个时辰后,心尘清瘦的身形飞落上岸,踉跄跌倒。尽管他“龙爪手”的绝招抓破了卫孤云左臂衣袖,但他毕竟被卫孤云的掌力震飞上岸,按照约定,已是输了。
  一个人没了手脚四肢,那滋味当比一死还要痛苦,心尘的神色却算得平和,说道:“‘天决地裂手’失传已久,败在此等神功之下,老纳心服口服。”一股血流涌出嘴边,他也不加擦拭,弯腰拾起陆星空因紧张而脱手落地的长剑,拔出剑来,便往双腿砍落。
  剑光忽然凝住,剑锋离心尘双腿尺许处纹丝不动——心尘挥剑的右腕被一只手抓住,一只美丽、柔软的女子之手。“燕姬不许大师自残身体。”燕姬微笑着,另一只手从他掌中取过长剑,还剑归鞘,伸手递还陆星空,笑道:“陆掌门拿好了。”
  陆星空如遭雷击,目瞪口呆,竟伸不出手去。燕姬嫣然一笑,体贴地将剑塞入他手中。
  “你要替五派出头?”卫孤云迷人的淡蓝眸子里光芒闪动。池水上花凋叶残,一片狼籍,他脚下所踏一红一白两朵却还完整。
  “我才没心思替人强出头呢。你不是欲求一败么,我便如你所求,岂不是好?”燕姬笑语如花。
  卫孤云微微不快,道:“你想和我切磋,过了今日,哪天不行?”
  燕姬道:“择日不如撞日,何况今日过后,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面呢。”
  卫孤云眼神凝聚,道:“怎么,你没打算留在我身边?”
  燕姬故作惊讶,道:“难道说,我竟然糊涂到说过这样的话么?”
  卫孤云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厉声道:“如此说来,你并不在乎你我之情了?”他一直很自信,一直都很得意,昨日燕姬之来他也毫不怀疑她是真的对他钟情。
  “什么你我之情,那是你自作多情罢了。”燕姬笑得更美,那样的美对于男人却是一种残酷。卫孤云力持镇定,仍是控制不住地眼角直跳,脸颊痉挛。
  “你真的以为自己不会失败么?”燕姬歪着头,道:“你若是败在我手上,那便如何?”
  卫孤云脸罩寒霜,怪声道:“你想如何?”
  燕姬笑容一敛,声若寒冰:“我要你放下与五派的梁子,金玉盟退回西域,永不踏入中原半步!”
  卫孤云蓦然大笑,冷冷道:“卫某家务事原不想受人所激,事既至此,我若败在你手上,五派的梁子可以揭过,你要我走也非不可,但你必须跟我走!燕姬,我一定会带走你,不论是死是活,你都是我卫孤云的女人!”他的神色已经有了些许疯狂的意味,心口竟隐隐作痛,因为那里有一根刺,是燕姬用翻脸无情种进去的刺。
  燕姬身形忽然飞起,轻得象一片黑纱般飘向卫孤云,那样轻若无物的身姿,美到极处,也诡异到了极处。卫孤云手上的武功是‘天决地裂手’,双手上如有雷霆万钧之力,撼天动地之勇,锐不可当之势。燕姬用的也是手,那双纤纤玉手说不上是什么招式,但那变化之妙,应对之巧,阴柔幽利,变幻莫测,令人目眩神迷而心惊胆跳。他们的交手因过于快速、神奇而显得虚幻迷离,若非明亮的阳光真真切切地从天上洒下来,每个人都会以为那水面上飞行、飘舞、缠绕着的是一黑一白两个魅影,每个人都油然而生一种寒浸肌骨的感觉。然而,“冰冷”的体会并非全由心生,燕姬的“冰天雪地”真气已经发挥到了极致,波荡不已的水面甚至都似有了一层透明的冰色。
  忽然间,卫孤云的手穿破了她真气的屏障,接近她两尺以内,指风过处,她的覆面黑纱蝴蝶般飘飞远逝。卫孤云微微一惊,对他来说,双眼接触到燕姬容貌的瞬间,世界已经消失了。仅仅是这一瞬间,他胸口玉玑穴奔涌进一股沛然浩荡的寒流,海潮一样漫过心脏涌向头脑四肢。他身形如惊起的鸥鸟,倏然向后飞出。
  在几声或高或低的欢呼声中,卫孤云的双脚业已踏上了实地,那股纯阴的真气强悍之至,竟教他没有在半空中转折曲向的机会。一缕血丝从他苍白的嘴角缓缓爬出,似已呈半凝结之状。“我终于明白你为何不肯取下面纱了,”他涩然而笑,“美到极处,果然伤人。”
  他向伫立清漪之上的燕姬深深凝望,身形忽展,身法之快,竟教人来不及看清他掠向了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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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断情
  “万顷湖天碧,一星飞鹭白。此时放怀望,不厌为浮客。”燕姬斜倚湖边青石,懒懒歌吟,复又笑道:“江湖风光好,原令人甘作浮生漂零之客,崔翔,你萍踪浪迹,为的又是什么?”
  崔翔从夜色里走了出来,轻轻还剑归鞘,在她三丈外的湖堤上坐下。对于燕姬的问题,他回答得十分奇怪:“三个,飘风的师弟清风,冯一鹤,玉池。”
  燕姬却并不奇怪,叹息道:“玉池恨我是理所当然,冯一鹤心术不正,此时欲趁火打劫原不足怪,可是,我解了五派危难,清风却也想置我于死地,那是为了什么?”话里淡淡伤感,浑不若平时般只以妖媚示人。
  崔翔松开已被握得发热的剑柄,道:“他怪你没有及早出手,致飘风罹断臂之惨。”
  “原来如此。”燕姬笑了起来,笑得片刻,便被一阵清嗽岔了。
  “你还未运功疗伤?”崔翔皱起眉头。
  “我早觉出卫孤云武功深不可测,没想到一强至斯,若非我连用了‘绝情计’、‘美人计’,呵呵,让他心神紊乱,我未必伤得了他呢,可他真气反震时也伤了我的内腑。我本来掩饰得很好,过得一阵,终究露出了破绽。江湖上恨我者良多,可是,我知道你一定就在附近,一定会千方百计保护我。”说到后来,燕姬的语声中已有了一丝温柔。
  崔翔心中一阵激荡,此时向她袒露心曲,岂非最好的时机?他只沉默了片刻,但在他冲突矛盾的内心里,这片刻竟是漫漫无期。“你赶紧疗伤吧。”他有些冷淡地催了一句,近情情怯,他反而将心藏得更深。
  燕姬似未察觉这微妙的变化,微微苦笑道:“我练的内功有些怪异之处,若身受内伤,必须纯阳内功者相助疗伤才可痊愈。”
  崔翔道:“舒适修习的岂非正是纯阳内功?世上又有谁的纯阳内功象他那样深厚?所幸我知道他的隐居之处,咱们这便找他去。”
  “不,不,”燕姬惊慌地连连摇头,“我不想见他,当年碧簪山一别,我就发誓永不见他面了!”她的口气忽然缓和下来,笑道:“你姐姐真是个妙人儿,怎么瞧怎么可爱,她能在舒适遭侠义道疯狂围攻之时抛开一切与他并肩作战,我便已经服了她了,她配得上她所得到的幸福。”
  她侃侃而言,语出真诚,崔翔却觉心头一酸,两眼一热。幸而夜色掩盖了他的脆弱,他任那两滴泪静静流下。
  “你不必担心,假以时日,我的伤势便会大好,大不了落下点临风清嗽的病根儿,倒多了几分风雅呢。”燕姬格格轻笑,笑声拨动着清凉的夜气,美好如天籁。
  “卫孤云败于你手,他会不会真让金玉盟退出中原?”崔翔忽道。日间他曾藏身孤云山庄花园内,那场激斗他是亲眼所见。
  燕姬微一摇头,道:“我看不会。他身后之人数十年磨一剑,怎会轻易言退?”
  两人一齐沉默。卫孤云的身后人是谁?是谁造就了他今日的武功、势力?

  大明湖畔,白石崖峥嵘险峻,山体尽为触手温凉的白石,连一棵杂草也无。崖顶不知何年何月何人修建了一座小亭,登亭临风,百余里的大湖尽在眼底,实是个绝佳的揽胜之所,然而上山无路,登临者少,小亭也就荒芜下来。亭中有石桌石凳,乃是就山取材而造,也许建亭者本就是绝世孤高、独来独往之人,桌旁石凳只有一张。
  卫孤云坐在那张独凳上,就着湖上黄昏时的烟霞大口畅饮。他提上山的酒坛是那种大得可以跳进去洗澡的瓮,上山后,他才发现,没带取饮之具,这可难不倒他,凑近瓮口凌空一吸,就有一股酒浆飞入他口中,多少自便,甚是惬意。
  喝了不到十分之一,他的脸就越来越青了。据说酒后脸青的人心肠硬,卫孤云却自觉柔肠百转,几难自持。“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多烦忧”,为什么骄傲如他,时过两日一夜,他的心还会为那无情的女子而疼痛?他猛吸一口,这一口酒却岔了气,往外一喷,酒里竟有血色,呛得满脸泪水。
  便在此时,那口大瓮灯笼般轻飘飘升起半人高,忽而倏地飞出亭去,直堕下湖,现出瓮后的一个人来。
  那是个身材高大、六十余岁的灰袍老者,连鬓络腮胡,深陷的眼窝里,一双灰蓝色的眼珠阴沉得令人不寒而栗。“没出息的小子,些许挫折便颓丧至此,真枉为我卫风行之子。”他的嗓音冷漠而浑浊,听起来象风吹空穴。
  卫孤云霍地扭头瞪着卫风行,一脸被打扰的不快。
  卫风行眼里怒芒一闪,扬手便是一巴掌。这一掌既快且重,卫孤云半边青脸登时红肿。他怪叫一声,猱身而上,双手错落,竟对父亲使上了“天决地裂手”。他伤后中酒,一怒出手之威仍足惊人,凉亭簌簌而抖,尘灰蒙蒙而下。
  卫风行在他急风暴雨的攻击下从容进退,冷笑连连:“混帐小子,‘天决地裂手’是你这半死不活的模样么?有脸使出来,怕连豆腐也拍不烂!”他手下并不容情,“啪啪”清脆之声不绝,却是他不时捉空抽打儿子耳光。
  卫孤云狂喝怒吼,形同疯兽,双手已无成招,疯狂半晌,终被卫风行一脚踏在足底。他全身脱力,挣扎不起,喘息一阵,突然呕出几口血来。
  卫风行并不动容,冷笑道:“受了内伤还滥醉狂饮,如此不知自爱自惜,便死了也是活该,只可惜了我卫风行二十五年心血,若是养条狗,只怕还强些。”
  卫孤云眉头颤动,哑声道:“爹,孩儿内心伤痛,生不如死……”
  “住嘴!没的污了我卫风行耳朵!”卫风行厉声喝止,手指亭外,喝道:“大明湖便在此处,想死就跳下去!”松开了脚,踢他腰里,催道:“快去,快去!”
  卫孤云坐起身来,全身抱成一团,似在气喘哽咽。在父亲面前,他还是个狂暴而惶惑的孩子。
  卫风行盯着儿子,眼里愤恨乖戾之色大浓,冷冷道:“爹这一生受过多少欺辱打击,若学你的样儿,早便死了几百次,还有你这小子来现世?人活百年,咱们总要将该杀的杀了,该做的做了,方不枉今世为人。你万别忘了,你祖父的深仇,你爹的大恨,还有我金玉盟踏破中原武林,奴役天下好汉之志,都要指靠在你身上。你休要效那世俗儿女之态,为一个妇人毁了一生!”
  卫孤云默然半晌,凄然一叹,道:“爹,你不明白……”
  “爹怎会不明白?”卫风行冷笑打断,“自古英雄难破情关,是真英雄、好汉子,就该挥慧剑斩情丝。你可知爹当年是怎么做到的?”
  卫风行那灰蓝色的眸子在渐浓的暮色里深不可测,缓缓道:“爹早年颠沛流离,无暇顾及儿女之情,直到三十八岁那年,方结识了一个名叫阿豆的女子。她是个汉人姑娘,生得非常美丽,用汉人的话来说,那就是闭月羞花、倾国倾城。她的性子温良和善,怜惜我身世坎坷,对我加意温柔。那时候我已开始修习聚变神功,本不应当动情动欲,可是佳人如玉,柔情似水,我思之再三,还是与她结为了夫妇。两年后,教主派我悄入中原刺探虚实——那时我是咱们胡人拜月教五大掌旗使之一。我一路乔装易容,没有泄露行踪,到了江浙一带,想起幼时在宁波王秋南家所受的虐辱,一时忍耐不住,便去寻仇。当时‘飞天一刀’钟舞月、‘飞链枪霸’胡灭在王家作客,我知道这二人都是中原武林的绝顶高手,却也不惧,一场激战下来,那取错了名儿的‘飞链枪霸’被我掌力震死,我的背心却也中了钟舞月的飞天一刀。我负伤而逃,返教途中,我想得明白,本来那钟、胡二人联手也不应是我对手,可这两年多来,我耽于室家之乐,不知不觉间,聚变神功竟然退步了。阿豆见我受伤,关切流泪,悉心照料于我,但我知道,她的柔情蜜意只会埋没我的壮志雄心。当时她生产在即,我毕竟狠不下心来,待她生下孩子,婴儿嗷嗷待哺,又不能没有母亲。日子一天天过下来,已为人母的阿豆越发美艳动人,每每见她怀抱幼子嬉笑逗乐的情景,我便内心煎熬不已。到了孩子周岁那天,我终于痛下决心,与阿豆分手断情。那天,教中有身份的教友都来喝了孩子的周岁酒,阿豆亲下疱厨,每道菜都得到众口称赞,那热闹喧哗的情形我至今记忆犹新,只是当时没人知道我心如刀割。酒尽人散,玩闹了一天的孩子酣然而眠,我独与阿豆月下把盏,感谢她为我、为孩子的辛苦操持。阿豆容光焕发,笑容满面地喝下了那杯酒……那杯酒……”
  卫风行一直波平如镜的语声突然泛起一丝涟漪,但他很快控制住自己,冷冷续道:“那杯酒里已被我下了一种名为‘醉颜红’的毒药,这种毒发作时先令人神智麻痹,所以致命时并无痛苦。我亲手毒死了阿豆,因为我知道她决不会同意离开我和孩子,而只要她还活着,不管她去到何处,也许我还是会情不自禁去找她,只有她死了,才能彻底了断我和她的情份,一了而百了。我瞧着她犹带微笑的面容,那样水嫩的皮肤抹着迷人的红晕,心想,‘醉颜红’,取的好名字。我没有立即葬她,把她的尸身移到了一间废屋中,天天去看她一次。第二天,她还是容颜如生,令我抚尸痛哭一场。第三天,她的面色变了,灰黄灰黄的,象一块变坏的豆腐。第四天,她的脸、颈、手上长满尸斑。第五天,她的眼、耳、口、鼻里已有白色的蛆虫蠕蠕而动。到了第九天,她已腐烂得开始露出白骨,爬满蛆虫的尸身泡在中人欲呕的脓水当中。我大叫一声,冲出屋去,挥手一掌,废屋被我震坍了,断垣瓦砾层层压在那令我心惊肉跳的怪物身上。当时我重重喷出几口浊气,知道我终于又自由了。”
  卫孤云惊得呆了。他用怪异得难以形容的眼色盯着侃侃而谈的父亲,吃吃道:“那,那孩子呢?”
  卫风行哼道:“傻小子,那孩子不就是你么,爹这一生只有你一根独苗。”
  “啊”,卫孤云喉咙哑住,挣扎半晌,又道:“你杀了……杀了她也就罢了,为什么要这般……这般折辱她的尸身?”
  卫风行在行将崩溃的儿子面前神色自若,道:“我就是要看她越来越丑陋、可怖的模样,只有这样,我才能完全忘记她的美、她的好,永不再为她动情,想到她就会恶心。”
  卫孤云倒了下去,确切地说,是昏厥在地。
  夏至过后的夜色已较明亮,卫风行两眼闪着夜光,喃喃道:“若非如此,我怎么练得成聚变神功,怎么有魄力破门出教,怎么创得出今日之金玉盟?”突然飞起一脚,踢在卫孤云胸口。
  卫孤云气一顺,睁开眼来,直瞪着父亲。
  卫风行厉声道:“求败大会给你弄得一败涂地,我金玉盟丢脸丢到了家。爹限你三日之内,将那女人把来杀了,否则爹就废了你,亲自来做金玉盟之主,放开手脚,大杀四方!”
  卫孤云站起身,嘴里有了一丝咸腥味,却是牙齿咬破了舌尖。他在父亲疯狂而锐利的眼睛面前垂下视线,微带嘲弄地一笑,道:“燕姬武学修为不在孩儿之下。”
  卫风行惊异地瞪大了灰蓝的妖眼,定定道:“一个女流之辈会有如此高强的武功?”意外半晌,又道:“求败大会虽遭挫折,我们的计划不可改变。我的聚变神功第十二层尚需一段时日方能功德圆满,为了你这东西,令我白废了不少修行。今夜我重行闭关修练,闭关期间,你务必将燕姬这绊脚石除去。有个人你可一见,或许对除去那妖女有所助益。”
  他撮唇唿哨,两条人影不知从哪里掠上崖来,一个是金城,另一个却是那“美刀王”冯一鹤。
  “说。”卫风行隐在暗处,只说了一个字。
  冯一鹤微露谄笑,躬身道;“在下来见尊主,正为相告制伏妖侠燕姬之事。”
  “哦?”卫孤云眉头微皱,冷漠清贵之气又从他眉梢眼底流露出来。
  “在下知道燕姬的死穴所在,”冯一鹤微笑道,“昔年燕姬与自称‘中原第一侠’的舒适有一段情缘,舒适曾为了她,不惜与侠义道翻脸成仇,二人交情之深可见一斑。据说燕姬多年来不思婚嫁,视天下英雄如无物,正为心里还记着这个退隐不出的舒适。在下有个想法,只需扮作舒适的模样,燕姬乍见之下心神荡漾,必为所乘。”他从怀里摸出一只扁平木盒,道:“这盒中是一张人皮面具,是我不吝资费,请易容大师薛慕容制作而成,只要戴上它,大可与舒适一较真假。”
  卫孤云冷冷道:“这般处心积虑,你怎不亲自动手?”
  冯一鹤讪讪一笑,道:“在下自知武功与燕姬相去甚远,只怕万一露出破绽,那便难逃妖女之手。”
  “拿来吧。”卫孤云右手伸出,只是这只手不仅接过了木盒,去势不停,一根指尖轻轻按在了冯一鹤喉头。
  冯一鹤双目突出,慢慢软倒,原来这声“拿来”拿的是他的命。这么多年来,他心里没有一刻不想着燕姬,但他知道燕姬决不会多看他一眼,他也永远不可能得到这女人,他宁愿她毁灭,也不愿她留在这世上刺痛他的心。他本以为献上此计,既可如心中所愿,亦能讨好金玉盟,哪知道害人害己,报应来得好快。他那破了一孔的咽喉风箱似的响了一阵,终于安静下来。
  卫孤云手拈木盒,斜睨父亲,那表情令卫风行心中一颤。“我不能让一个女人临死时还蔑视我,我纵要杀她,也会凭我的真本事。”冷冷扔出这两句话,扬手处,木盒飞出亭外,没入夜色,衫袖飞扬,夜鸟般掠下崖去。
  “蠢东西,教训起你爹来了,有计不使,有力不省,可谓蠢笨到家。”卫风行阴鸷深沉的目光盯着儿子消失的方向,恨恨低语,心乱之下,竟未发觉金城忽也失去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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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失陷
  五月十五,“中原第一侠”舒适决战金玉盟卫孤云于飞来峰——近日来,整个武林都在轰传这桩即将发生的盛举。
  自求败大会后,江湖就陷入风雨低迷中。风尘三侠铩羽,武当飘风折臂,金玉盟大有横扫天下之势。虽然妖侠燕姬终败卫孤云于掌底,然而谁又说得清,这本就似正似邪、难以捉摸的女子不会倒戈相向呢?所幸,“中原第一侠”出山了,五月十三清早,有人亲眼目睹了风采一如当年的舒适将挑战书张挂在了城外的江湖风云榜上。
  “五月十五月上弦,飞来峰上孤云见;浩气一点适我意,掌底决胜生死判。”这两天来,舒适挑战书的内容连三岁幼童都会诵念,人人都在翘首待那明月上弦。
  这一晚没有月亮,断续下了一个白天的雨到晚又急了起来。燕姬的目光穿过窗前竹帘,闲望着院角迎风沐雨的那株石榴。这是她在灵隐山麓中傍泉依山而建的一处居所,屋子很小,很洁净,她瞧了一会儿石榴,又瞧了一会儿竹檐下正在磨剑的崔翔。他一定发觉了她在看他,所以磨着磨着,脸上竟似有了一层红晕。燕姬忍不住想笑,忍了一会,反而咳了起来。以前她总觉这小屋小院空旷得厉害,为什么才多了一个不爱言语的崔翔,这家就充实起来了呢?
  不久,崔翔磨好了那把暗无光华的铁剑,细心擦拭干净,佩上腰带,取过挂在檐下的青竹笠戴在头上。
  “你要出去?”燕姬诧然。
  她受伤以后,他便送她回到此处,他没有走,直到十五清早油米皆尽,他才匆匆出山一趟。“我有点事,去去便回。”崔翔微一犹豫,还是没把话说出来。
  燕姬没有多问,一个无论多美的女人,若老是多嘴多舌,也会让人生厌的。她瞧着他半旧的青衫飘过环绕着小院的一带翠竹,数着那株石榴上已结的果子,心绪淡定而安闲。
  忽然,脚步微响,有人不急不缓地走进院来。“你回——”燕姬倏然顿口,那人不是崔翔,他撑着青布伞,穿得也有些敝旧,射出窗外的灯光照亮了那人越来越近的面容,只见他轩眉朗目,一脸懒怠的、温暖的笑容。
  “是你。”燕姬叹息着道。她以为那笑容只会在心深处见到,万万想不到有一天会真切地重现眼前。也许是太过激动,她头脑中竟然微微一晕。

  雨雾蒙蒙,飞来峰险峭而卓逸,从峰下直到灵隐寺前,密匝匝的尽是看客,有的撑伞,有的戴笠,有的光着脑袋任雨冲刷,不论熟识与否,都在无聊的等待中揣谈这场势必会惊心动魄的决斗。
崔翔随便挤在一处人丛中站定,他没有参与攀谈,他还在思忖,隐瞒下这场决斗,燕姬会不会怪他。
  已过戌时,决斗双方无人出现,亥时,飞来峰仍是孤独地耸在半空。崔翔蓦地心中一动,一颗心忽然象被什么抓住。他无暇挤过人群,身形一拔,冲天而起,在一片惊呼中鹰一样飞向山下。
  他冲进那翠竹小院时,狂跳的心反而平静了下来。
  燕姬已经不在了,窗还半开着,桌上一灯如豆,也还弱弱地亮着。一切都很整齐,看不出有打斗的痕迹,只是干净的地面上多了一双脚印,大大的男人脚印。难道是他来过了?难道她终于不顾一切地跟他去了?
  崔翔突然只觉得满嘴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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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姐,好姐姐,你真香啊……”
  燕姬耳畔的呢喃之声终于清晰起来,也感觉到了一个火热的呼吸游走在她脸、颈之间。她睁开眼,随手推去,想把那可恶的脑袋推开,可是不行,她连手指头都没法动一动。“你是谁?”她微笑着道,这个时候,微笑是她唯一的武器。
  那人抬起头来,眼睛对着她的眼睛,眨巴两下,示意她猜。
  “你当然不是舒适,不过扮得可真像。你一定是我认识的人,那是谁呢?嗯,这么一间小小石屋也装饰得如此华丽,象牙为榻,碧玉为枕,云屏金炉,波斯地毯,”燕姬转动眼光打量周遭,“天下除了金陵金家的公子,谁还会有这么大的手笔?”
  那人大笑,笑声中充满得意。他背过身去,片刻转回来,面白唇红,正是金城。“冯一鹤说的没错,舒适果然是姐姐的死穴,我的伞柄里烧着一粒‘九转迷魂香’,姐姐就没发觉。”他突然将手中那张人皮面具撕得粉碎,以脚践踏,道:“我恨这张脸,它迷住了姐姐的心!”
  那日卫孤云将冯一鹤献上的面具扔出亭去,金城连找了多日,才在一处崖缝中找到。得到燕姬的强烈诱惑使他先以十万两银票从“快讯”包打听那里得到了燕姬的秘密住所,再而布下“舒、卫决斗”之局调走寸步不离的崔翔。他瞧着锦榻上美态横生的燕姬,又忍不住狂喜失笑。这个天下男人竞相追逐的绝世佳人,此刻他想把她怎么样就怎么样。
  他盯着她垂在床边的一只玉手,热烈地道:“姐姐好美,我想把姐姐吃下肚里去,跟姐姐永不分离。”
  燕姬笑道:“你真这么喜欢我?难道你不怕你家主子将你大卸八块?”
  金城突然笑了起来,那是愤怒而不平的笑。“卫孤云凭什么做我主子?我金陵金家富甲天下,从不求人,我是有所图谋,这才入会。卫家父子肯让我入会,还不是冲着向我家伸手要钱方便。告诉姐姐一个秘密,我得到了当年天魔卫天尊的狂花剑谱,只要假以时日,卫孤云也未必是我对手。”
  燕姬微笑道:“狂花剑谱失踪很久了,你可真有本事,却是怎么得到的?”
  金城被她这么一赞,飘飘欲仙,便是天大的事也会说出来,即道:“江湖掌故,当年卫天尊被五大派十三高手设计围攻而死,其子年方七岁,虽少不更事,按理十三高手自也会斩草除根。我在事发周遭用心查找,却没找到与卫天尊父子墓葬有关的线索,当年参与其事的五派高手多已去世,已是无从打探。所幸后来我偷听到卫风行父子几句对话,这才茅塞顿开。当时卫风行令卫孤云去灭了宁波王秋南满门,说起当年其父死后被逼跳崖,被王家佃农当作年货送进王家为奴一事。我恍然大悟,原来这卫风行便是卫天尊之子,只因他忍耐功夫太好,数十年默默无闻,竟让人想不到一块儿去。我抢在头里,从王家一名七十多岁的老家人口中,找到了当年被唤作‘雄猪’的胡奴儿的随身衣物。那包衣物应是卫风行当年初进王家时换下来的,给扔在一间平时无人会去的杂物间里,里面除了几件胡人童服,便只有一把孩童玩的铁弹弓。我把那些衣物能拆开的地方都拆了,最后在那其实是中空的铁弹弓里找到了狂花剑谱。弹弓已经生满了锈,一点都不起眼,只有象我这样聪明的人,才会想到往弹弓里去找!想来卫风行也不知道剑谱就藏在那弹弓里,否则他早就会取去了。他只道狂花剑法已随着卫天尊一死而泯灭,哪想到就在我手上!”金城的脸因兴奋和得意而满面红光。
  燕姬忽然叹了口气。她在引得金城高谈阔论时,原想借机调息运气以作殊死一拼,谁知那“九转迷魂香”当真厉害,凝神这许久,丹田中仍是空荡荡的无法凝聚半分真气。她情不自禁一叹后,立即笑生双颊,柔声道:“好弟弟,你这么聪明、英俊,又这么喜欢姐姐,姐姐也真有些喜欢你了。你快把‘九转迷魂香’的解药给我吃了,姐姐陪你玩儿。”
  金城大是心动,便要往怀中衣囊内拿出解药,突然回过神来,摇头道:“姐姐会骗人,卫孤云枉自目空一切,也给姐姐骗得团团转。我要姐姐做了我妻子,这才给你解药。”伸手腰间,慢慢解下腰带。
  燕姬心中一寒,只怕此番当真难逃竖子之手。忽而她双眼一亮,笑道:“你要了我做妻子,那玉池怎么办?她对你不是一往情深么?”
  “我有了姐姐,任何女人都不会放在心上,依我看来,她也只配给你——”金城突然哑住了,令他哑住的是轻轻点在他后腰上的一粒冰冷而锐利的剑尖。他背对着石屋之门,又值心神荡漾之际,竟没发觉门已轻开,一人悄无声息而来。
  “你真该死。”手持断玉剑抵住金城的玉池脸色青郁,眼中的寒芒比她手中的剑锋还要犀利,就在她开口的同时,断玉剑横向穿透了他的身体。她抽剑,剑锋上鲜血“卟卟卟”地滴下,竟没有留下半分血迹。她冷望着颓然倒地的金城,冷冷道:“楼外楼上你打我一耳光之后,我就在想怎么样才能杀死你。好在初六那天我结识了冯一鹤,把他引荐给了老主人,原是想除去燕姬,没想到一箭双雕,岂非天意?这些天来你的所作所为我都瞧得清清楚楚,看你那么忙碌,我想,一定要在一个最好的时机杀你,那才有趣儿。现下很好,你最想得到的女人就在你面前,你却永远也得不到了。”
  血泊中的金城痉挛着,只是嘶声道;“求你……让我抱……抱她……”
  艳丽的波斯地毯已被血红湿透,浓厚的血腥味刺激着每个人的神经。燕姬的心沉了下去,玉池的阴狠和毒辣出乎她的想像,落在她的手中,也许结果会更可怕。
  玉池的眼光转了过来,原本那样秀美的一张脸,却被那狼一般的神色变得凶残而可怖。她上上下下打量着横卧锦榻、罗衫半解的燕姬,忽然从鼻子里发出一阵大笑,笑声中,她那刃不沾血的断玉剑飞起,剑尖擦过燕姬垂在榻边的右手手腕时微微一挑,“铮”的一下极轻的声响,仿佛琴弦在指端断裂。
  燕姬的脸上掠过一抹痛色,并不出声。
  玉池格格笑道:“你不是喜欢勾引男人么,我挑断了你的手筋脚筋,把你送到妓院去。象你这么样的大美人儿,虽然手脚不能动了,照样有很多男人如蝇见血似的喜欢你呢。”
  她正要踏上半步,去挑燕姬的另一只手,脚上一紧,竟被垂死的金城抱住。
  “狂花剑谱……抱她……给你……”他的声音细若游丝,若断若续。
  玉池只怔了一瞬,立刻就飞起一脚,将金城踢上床去,“啪嗒”一声,正掉在燕姬身上。反正这二人都是她的囊中之物,怎么处置也不急在这一时,若是拿到了“狂花剑谱”,也许有朝一日,她就会成为江湖中最耀眼的女人!
  她盯着锦榻上叠在一起的二人,突然气得全身发抖。这该死的金城,那血将流尽的身躯竟然在丑陋地扭动,一双手似乎还在他身下之人的身上、脸上摸索。她突然冲了过去,颤抖着厉声道:“快说!狂花剑谱在哪儿?”
  她连叫了三遍,金城没有任何反应,她大怒,左手抓住金城后颈。金城的上半身应手而起,脑袋软垂,双目圆睁,已经断气。她脸色铁青,随手扔下金城,两眼瞪着燕姬,尖声道:“他对你说了什么?”
  燕姬脸上却有一抹伤感,淡淡道:“他说了两个字——报仇。”
  玉池尖声大笑,仿佛听到了世间上最可笑的事,然而,她的笑声突然凝住,眼中充满了惊恐——本该一动不动的燕姬突然坐了起来,并且盈盈站起,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断玉剑就到了燕姬左手中,紧接着胸口冰凉,断玉剑没入了它原来主人的胸膛。
  燕姬走出石屋,又将石门推上,山间藤蔓垂挂处,将门掩得天衣无缝。金城造这间石屋一定花了不少心思,一个看起来很简单的人,也有着许多心机。她的衣裙上染满他的血,身体上还残留着他的触感,临死之前,他终于将“九转迷魂香”的解药喂进她口中。到底他是因为爱她,还是为了报仇而解救了她,她已不想深想,只感到难言的空虚、落寞。活在这世上,拼命地爱,拼命地恨,拼命地争夺,可是突然间双手一摊,爱的,恨的,争夺的,通通抓握不了一分一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生命是这样可笑,可叹,虚幻得一想起来就从心底里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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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潮起
  五月十五,“决斗飞来峰”跟无数热心的江湖好汉开了个天大的玩笑,那一夜,空空的飞来峰被群豪愤怒的咒骂淹没的同时,江浙最大的一个组织——“钱江潮”被金玉盟血洗。
  “钱江潮”不仅是当地最大的江湖组织,还秘密参与了朝廷的漕运事务,其势力之大,实力之雄厚,的确象八月十八钱塘江的潮水那样汹涌浩荡、不可一世。可是,这一晚,“钱江潮”的哀嚎汇成了潮声,鲜血流成了潮水,金玉盟卫孤云的一袭白衣被染成了红云。他的“天决地裂手”就是地狱的勾魂索,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宿命般的魔力,洞穿了“钱江潮”老大钱海通的咽喉,撕裂了老二江天成的胸膛,粉碎了老三曹有容的天灵盖。“钱江潮”的这三大巨头是绝对的绝顶高手,每一个都是跺跺脚就可令钱塘江发一次大水的人物,但他们都死了,孓余幸存者只要一说起当时的情形,就会全身发抖,语无伦次。“天魔”这个名号再次被启用,用在了卫孤云身上。
  “钱江潮”被灭门带给江湖的震撼远甚于求败大会,求败大会还蒙着一层什么,“钱江潮”的灭门却是赤裸裸的屠杀。这一阵浓郁的血腥气弥漫开来,久久不散。金玉盟下一个目标是谁?一时间,江湖各门派人人自危,深锁自砺。也有人想到了结盟相抗,然而中原武林每要结盟,先就会为盟主之位而争得不可开交、大伤元气,所以不到万不得以,这结盟是难以成功的。

  六月初六,金玉盟卫风行、卫孤云父子联袂踏上少室山,指名与少林寺龙虎双僧一战。龙虎双僧均已是百岁高龄,闭关多年,久已不闻世事。他们的武学修为已接近神话,所以,当双僧为了武林苍生而出关迎战时,合寺僧侣无不合什称庆。
  这场决战的确关乎武林命运,若双僧得胜,卫氏父子任由处置,若双僧落败,少林合寺武僧终身不得踏出山门半步。
  那时候,明亮的阳光洒在少林武僧的演武场上,龙僧高瘦,皓眉垂肩,虎僧魁梧,白髯拂胸,二僧生具异相,直如佛国中人。龙僧的“龙爪手”使出,一生精研“龙爪手”的心尘大师立即惭愧得汗流浃背。虎僧动处,恍然山风呼啸,砂飞石走,神物天降。
  卫孤云对虎僧,最终落得两败俱伤,双双呕血。卫风行对龙僧,在长久的缠斗之后,龙僧的僧衣突然开始冒烟,并迅即燃起明火,很快,他的整个身体烧得滋滋作响,烈焰飞扬。就在他以大忍耐力使出“神龙取水”一招时,他斜飞而出的身体终于不支落地,着地的瞬间已经血肉烧尽,现出一付枯骨,枯骨继续燃烧,片刻间连灰烬都已燃尽,着地处干净得连一粒渣滓都没有。
  虽然“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虽然出家人视血肉之躯为臭皮囊,目睹这样诡绝妖异的情形,众僧还是忍不住僧袍颤动,大宣佛号。
  “聚变神功现,天下皆劫难!”据说当时虎僧喊出这两句话后,便即喷血而亡。
  少林是中原武林的泰山北斗,少林众武僧因一败之诺而永困寺中的消息传出后,江湖恐慌更甚,势如散沙。“聚变神功现,天下皆劫难”,虎僧的临终之言,让每个人心里都充满了莫名的恐惧。然而奇怪的是,接下来金玉盟并未向各门派暴起发难,但这异样的平静里,是否潜伏着更大的风暴?

  八月十八,是钱塘江涌潮最壮观的日子,历来远近观者如云。然而这一天,海宁盐官镇沿江海塘空寂无人,素月清辉,冷照着临江最近的“搏浪”观海台上两个峭拔的身影。
  风从海上来,吹送着浓烈的湿润而厚重的腥味,吹得卫孤云白衣翻扬如欲飞去。他瞧了一眼父亲,卫风行神色肃穆,微眯着眼,忽然喃喃道:“来了,来了。”
  东方天际处,一条素练缓缓而来,初时宁静、幽美,忽而,千军万马之声大作,素练顷刻变成了高耸的水墙,如银龙飞舞,如怒狮咆哮,声势绝伦地、不顾一切地劈面撞来,真是“声驱千骑急,气卷万山来”! “嘭”地炸响中,巨潮撞上海塘散作满天花雨,一时衣履尽湿。
  “痛快,痛快!”卫风行放声大呼。
  适才那潮头撞岸而回,掀起一股更为迅猛的回头潮,与南面疾奔而来的另一支潮头轰然相撞,刹时水柱冲天,画如山岳,声似雷霆,令人目惊神驰,心旌震荡。
  “十二岁那年今日,王秋南一家来此观潮,许多水性精熟的少年头扎红巾嬉戏水中,待大潮将近时,方各自奋勇争游上岸,人称‘弄潮儿’。少年们弄潮之际惊险万状,那王秋南看得兴起,命我也下水去。我年纪既小,水性又差,明知必死,亦只得奋身跃下观海台。顷刻之间,大潮疾奔而至,铺天盖地向我压将下来,你可知当时何人救了我的性命?”卫风行低沉的话语在浪潮巨响中清晰而平稳。
  卫孤云阴郁的目光中似有恨意涌动,道:“是谁?”
  卫风行淡然道:“龙僧。”
  卫孤云忽然怔住,一瞬之间,龙僧那痛苦燃烧的情状似在眼前。
  卫风行意味不明地一笑,道:“他月白的僧袍鼓荡在半空里,好象一只美丽的白鹤。我穿过浪潮的尖儿飞进他怀里,对他也崇拜到了极点。但是不论我怎么恳求,他也不肯收我为徒,只把我万里迢迢的送到了玉门关。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亲手杀了他么?”
  “孩儿不知。”卫孤云的眸子忽然空了,里面没有感情,甚至连一丝惊讶也没有。
  卫风行慢慢道:“知恩图报是俗人之念,一个人被恩情束缚,怎么还能放开心怀、放开手脚去成就大业?只有他死了,我的心才能完全自由,为所欲为,所以龙僧非死不可!可惜那天我施展聚变神功时自受内伤,否则今日江湖已为我之天下。”他狂态毕露,斜了儿子一眼,道:“各门派归降一事,你进展得如何了?”
  卫孤云道:“孩儿已告示天下,今夜子时前,凡不来降者,俱为我金玉盟之死敌,此刻沿岸尽是我盟中精锐,若有来犯者,可聚而歼之,若有来降者,各支头领便会鸣弹相告。”
  话方落音,身后半里外的西首上空,“啪”地炸亮了一朵烟花,紧接着,东首也炸亮两朵,显然已有三个门派归降。卫风行忽然对着潮头大笑,笑声如狂龙,张牙舞爪地逗弄着浪潮。潮水愤然激涌,潮头竟越岸飞上台来。卫风行一声怪叫,劈手一掌,掌力涌处,狂潮如折脊的巨兽,轰然而倒。然而此浪未歇,彼浪又至,卫风行吼声连连,一掌一掌劈击巨浪,竟不停手。
  卫孤云冷眼盯着父亲,那神色仿佛在瞧一个漠不相干的疯子。
  “聚变神功现,天下皆劫难,可惜尊驾的聚变神功未达最高境界。”
  空明幽暗的夜色中,一个清明宁定的声音忽然响起,观海台边,一个冷秀清寂的身影迎风而立。卫孤云认出,那竟然是行踪无定的崔翔。
  “放屁!谁说我的聚变神功未达最高境界?”卫风行霍然扭头,浓重的杀气狂潮般逼荡而出。
  崔翔略见文秀的身形屹立如磐,平静而肯定地道:“如果尊驾的聚变神功已达最高境界,龙僧不仅会燃烧,还会发生可怕的爆炸,爆炸的威力也许可以摧毁整个少林寺。这样的武功决非凡人所能掌控,所以尊驾决不可能真正练成聚变神功,天下也决不会尽为劫难。”
  卫风行灰蓝的眸子发出可怕的寒光,打量崔翔,咭咭冷笑道:“小子倒有些见识,我便练不成聚变神功最高境界,杀你一样易如反掌。”
  大潮涌至,卫风行右掌一引,潮水忽然巨幕般升起三丈余,顺着掌力的方向横越观海台,宛如巨大的屋顶,遮天蔽月地向崔翔当头罩下。
  “屋顶”压力巨大之极,罩得崔翔避无可避。他铁剑一闪出鞘,深湛内力贯注下,剑尖铮然作响,剑芒闪处,如有一只无形的巨手托住了“屋顶”的边沿。潮水不断增加,“屋顶”迅速膨胀变大,很快笼罩了方圆十余丈的观海台。难以计量的海水在半空中滔滔汩汩,水流冲撞的声音沉闷而浑厚,其景之壮观、之奇诡,远胜一年一度的钱塘江潮。
  崔翔铁剑上的压力太大,剑尖已经难以吸住海水,“屋顶”眨眼便要坍塌泛滥。只要“屋顶”一漏,他的心意、身法都会乱,乱的那一瞬间,没人可以应付卫风行这样的盖世高手随随便便的一击。他忽然开声吐气,改逼为引,身形不住纵跃,“屋顶”被剑尖拉成了长龙,银光闪烁、蜿蜒屈曲地追扑而前。
  就在崔翔感到心血翻涌、压力强大到无可抗拒之时,身上忽然一轻,长龙倏然一分为二,一半潮水被一只婉媚灵秀的玉手引走。
  手是燕姬的手。燕姬黑衣纷扬,象一个夜的精灵,曼妙绝伦地飞向海塘边,“水龙”在她的召引下变得驯服而温柔,擦着她的指尖,源源泻入了江潮中。“太有趣了,太有趣了,”她小丫头似的笑着,叫着。
  崔翔心里一暖,精神大振。他和她表面看来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但他们总能相遇,因为他们的灵魂是相似的,他们心里都有自由、正义和尊严!
  崔翔的剑法得绝世高人“剑隐”水大师真传,剑意暗合水性,似弱实强,平淡中蕴藏万千变化、无比威力。燕姬引走一半潮水,那一刹间,他的铁剑挣脱了压力的束缚,剑法的精髓立即得能发挥。但见铁剑快捷无伦地挥舞疾斩,水龙竟被他斩成一个个晶莹澄澈、浑圆粗壮的水柱,轰轰疾射观海台。
  卫风行怪叫着催动潮水,卫孤云身法潇洒,或拳或掌,震碎的水柱激射散落,映着明月光辉,真象一场漫天浩荡的冰花银雨。水龙不断“重生”,奈何只能被斩。崔翔出剑快极、锐极,平阔的观海台始终被大大小小的水柱涨满。
  眼见水龙已失去威力,卫风行忽然倒运掌力,潮水逆流,在他双掌上空旋流成一个硕大无朋的水球。潮水还在积聚,球体继续膨大,那情形就象蚂蚁举起了一只巨大的西瓜。俄而“嘣”的一声颤悠悠的低响,水球极慢极稳地移向崔翔。
  卫风行甫一推出水球,崔翔即被那强悍绝顶的压力迫得全身热血如沸。因水球太大,移动起来似慢实快,顷刻逼近。他脑中嗡嗡作响,两眼发黑,热血几乎要冲破血管,全身似乎马上就会被压缩成一粒豆子。他强运全身真气于右臂,大喝起处,他的人忽然高跃,铁剑长虹经空般凌空虚斩。水球砉然破裂,致人死命的压力倏然消解,失去控制的潮水从天降落,宛然一场暴雨。
  就在崔翔斩破水球的刹那,卫氏父子双双急掠,卫孤云飞上了塘岸,卫风行却冲向后掠下坠的崔翔,一声大喝:“烧!”右掌贯聚变神功真气拍向崔翔。
  崔翔斩破水球时出尽全力,丹田中剧痛如割,已无力相抗这天地变色的一掌。危急之间,一个柔软的身体凭空飞来,一条胳膊环住了他腰间,却是燕姬。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卫风行霸道无比的掌力已击中她背部,震得二人纸鸢一般飘飞而去。当日龙僧只是受其神功迫压,便至自焚而亡,这一掌却是击实在了燕姬身上。
  崔翔反抱住燕姬,此时哪怕与她一齐化为灰烬,他也不会松开手去。落下地来,他的泪已在眼眶。
  燕姬没有燃烧,那美艳绝俗的脸孔白如新雪,竟似结了极薄的一层轻霜。她嫣然一笑,那轻霜倏然而化,柔声道:“我的冰天雪地真气恰好是卫老头儿的克星,你不用担心。”一语方毕,便抚胸剧咳起来。
  崔翔扭开了头,狠狠咽下喉头逆血,冷冷道:“你内伤未愈,何必为我犯险?”
  燕姬微微一笑,轻声道:“你就象我的亲兄弟,怎能不管你?”
  “你就是燕姬?”卫风行怪异的嗓音就在三丈外,灰蓝的眸子刀一样盯住燕姬,眼里有惊奇,也有不可置信。
  燕姬未语一笑,妖媚万状。
  卫风行嘎嘎笑道:“难怪卫孤云那小子为你着迷,果然好一个尤物,武功也着实不错,竟接得下我聚变神功的掌力,但你受得了一掌,可受得了我十掌?还有你这小子,”他转而瞪着崔翔,“年纪轻轻,武功绝顶,远胜那些成名成家、沽名钓誉之辈,但你此刻已是强弩之末,老夫弹弹指甲,便可将你击倒。现我盟中金玉二使之职正好空着,只要你二人点个头,咱们就是一家人,从今后戮力同心,横扫江湖,岂不痛快!”
  崔翔漠然不语,暗自调息。卫风行说的没错,他力抗水龙,剑斩水球,其间内力损耗过巨,真元已经大受损伤,此时便要舍命一搏,也属艰难。
  “卫先生,”燕姬忽然柔声轻唤,卫风行怪僻乖戾,也不禁为之心中一动。
  燕姬眼波脉脉,道:“先生抱负远大,神功绝世,称得上当世无双的奇男子、伟丈夫,燕姬虚度青春,半生孤单,只因俗世儿男未有可令燕姬钦慕之人。燕姬不想做什么玉女、玉使,若是先生不弃,燕姬愿意一生侍奉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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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含羞敛眉,情真意切,刚刚掠近的卫孤云忽然象被钉住,卫风行阴沉的眼里似有一阵海潮涌过,道:“此话当真?”
  燕姬道:“燕姬如何才能让先生见信?”
  卫风行眼光闪动,道:“你既想做我的女人,先把衣服脱了。”
  此言一出,崔翔和卫孤云一齐变了脸色。
  燕姬脸上泛起红潮,低声道:“就在这里?”
  卫风行眼光炯炯,道:“就在这里。”
  燕姬眼波流动,忽然伸手一指点在正欲挥剑动手的崔翔腰间,任凭他软倒在地,看也不看,微笑道:“燕姬谨遵先生所命。”
  她的左手摸到了颈边黑绸盘花扣,慢慢解开了第一粒。扣子一松开,她那在月光里柔美如丝缎的脖颈立即隐现出来。她的手继续下移,相继解开了上衣所有纽扣,风吹处,那没有任何羁绊的轻衣飘飘卷进了海潮。月华如梦,风里忽然有了撩动人心最深处的馨香,那淡绿丝绸的抹胸散发着无可比拟的诱惑,那玉笋一般的手指轻轻触到了胸衣的绊扣。燕姬媚眼如蜜,柔声道:“还要再脱么?”
  “脱!”卫风行粗暴地嚷了一句,突然冲了上来,双手扣住了燕姬那美伦美焕的脖子,切齿道:“杀!红颜祸水,杀,杀!”他实在很惊恐,很愤怒,他不能容忍那压制了二十多年的欲望又来搅乱他的心。
  燕姬“嘤咛”一声,蹙起眉尖,似甜蜜,又似痛苦。
  蓦地里,卫风行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吼,双手松开燕姬,霍然回过身去。
  他的身后,站着白衣如雪的卫孤云,他左手好整以暇地负在背后,右手五指鲜血淋漓,抓着数寸长血肉模糊的一段东西。他的俊脸挂着一抹冷峭、犀利的讥诮,对着卫风行那古怪而痛苦的眼色,竟未有分毫动容。
  卫风行嘶声道:“你杀了爹?”
  卫孤云淡淡道:“从你讲了阿豆的事情起,你就不再是我爹了。你不知道,我从小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一个又美丽又温柔的母亲,我本来有,你却把她毁了。你象我心里的一颗毒瘤,只要你在一天,我就一天不得舒坦。你明知燕姬是我心爱的女人,还要当我面侮辱她,若不杀你,除非我不是男人。”
  他厌恶地扔下右手中的东西,那是一段脊柱,是他用天决地裂手的绝招从卫风行背脊上生生抓下来的。
  卫风行双臂一展,似欲扑击儿子,然而空洞的背脊无法支撑任何欲望,他突然折成两段,朽木般栽倒。他本来还想告诉儿子,其实他是想吸干燕姬的纯阴真气,那对他修习聚变神功的最高境界或许有用,可惜他嘴巴大张,舌头却再也不会动弹。
  燕姬的脸苍白,表情却不意外,或许她一番做作,本就是要激得卫孤云弑父?
  “你真是个聪明的女人,”卫孤云凝视燕姬,目光中有爱意,也有杀气,“你知道我是这世上唯一能杀他之人,你用的方法实在是太对了,若非如此,我便要下手,也不会这么容易。一个受了重伤的女人还能杀了可说是天下无敌的卫风行,这样的女人到底是可爱,还是可怕?”
  燕姬微微一笑,微带些俏皮,道:“我看起来象受了伤么?”
  卫孤云道:“他那一掌的威力我很清楚,你决不可能这么轻描淡写地承受下来。你为了他竟然不顾生死,当真情意深重。我到底有什么比不上他?”他瞪着委顿在地的崔翔,妒忌的眼光象两簇蓝色的火焰,忧伤而炽烈。
  燕姬莞尔而笑,道:“你什么都比他强,只有一点,他是我的兄弟,你是我的敌人。”
  “敌人?”卫孤云冷笑,“世道妄分黑白正邪,强定是非曲直,委实令人生厌。我自高蹈云外,岂愿受这些约束?”他瞧着夜空里新放的两朵烟花,一付超逸出尘的气度,“什么门派之别,荣辱之战,在我看来这不过是兴之所至的游戏。今日我能让金玉盟呼风唤雨,君临江湖,他日也可解散盟会,弃之如敝履。我只想证明,世间上没有我做不到的事,也没有我征服不了的人!”
  燕姬淡笑,讽刺的意味却很浓:“如果正义、尊严、人命和鲜血在你看来只是游戏,你又何妨把对我感情也看作是游戏?你必须相信,有些东西你永远得不到,比如我的心。不过,我的人在这里,身受重伤,无力抗拒,你可以把我拿去,也可以把崔翔杀死,反正对你而言,这世道没有是非黑白,只有强存弱亡。”
  卫孤云神色一变,冷冷道:“我说过,不论死活,你都是我卫孤云的女人。今天我不想乘人之危,落下口实,我给你十天时间,十日后,要么你高高兴兴跟我走,我饶你兄弟一命,要么我让你们一起死。”
  他拂袖扬长而去,临去之际,飞起一脚,踢得那断脊的尸身沙袋一样飞进远处那犹在喧腾不已的浪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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