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天化日(1)

光天化日(1)  
作者 : 周德东  


  东方微微地亮起来。天空阴沉沉的,似乎要下雨。

  女人起来了。她腰间扎着扣花围裙,在杀一只野山鸡。

  院子里确实有很多花,清一色都是兰花:春兰、蕙兰、建兰、寒兰、台兰、落叶兰、虾脊兰、兔耳兰、万代兰……

  房后,生长着密集的竹子,还有一丛丛茂盛的野草。远处,是深山老林,古木参天。更远处,群峰罗列,直橛橛地站立,像一排青翠的死尸。

  在晨光中,猩红色的大门后那些鞋子暴露得一清二楚,纹丝不动。一双棕色圆头皮鞋,一双白色旅游鞋,一双黄胶鞋,一双懒汉黑趟绒布鞋,一双花花绿绿的布鞋。

  鞋上面都是厚厚的尘土。

  花花绿绿的布鞋是女性。

  高大的赶尸人也起来了,他来到院子里看女人杀鸡。他脱下了那身深蓝色道袍,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的劳动布衣裤,袖口都起了毛边。

  女人朝男孩的窗户瞄了一眼,小声说:“他还没起来。”

  赶尸人没说什么,只是看那只死到临头的野山鸡,没有表情。也许,是因为他那张黑脸太长了,想制造点表情,得调动大面积的肌肉,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那只野山鸡非常鲜艳,羽毛花花绿绿,就像大门后那双女尸的鞋。

  女人不再说什么,一只手抓紧野山鸡的双翅,另一只手举起菜刀,猛地剁下去,鸡头就掉了,鲜血喷涌而出。

  无头的野山鸡在女人手中疯狂地扑棱了很多下,终于软弱下来,一下下抽搐。

  接着,女人端出一锅开水,把死鸡扔进去烫毛。野山鸡变得湿淋淋,热腾腾,散发着满院子臭味,把尸体味盖住了。

  转眼,那美丽的羽毛就脱落在地,变成了一堆难看的垃圾。一只无头鸡,赤条条地躺在盆中,爪子伸得直直的,变得僵硬。

  女人用围裙擦了擦手,嘀咕道:“我去采点蘑菇来。”说完,她一个人走出了院子。

  赶尸人依然凝视鸡的尸体。他鼻孔里探出来的黑毛似乎又长了一些,总让人联想到那两只鼻孔内一定毛烘烘的。

  天光暗淡,似乎刚刚亮起来就停住了。

  那个男孩轻手轻脚地走了出来,他谨慎地站在赶尸人旁边,弱弱地说:“师父。”

  赶尸人眼睛看着鸡,平沓沓地说:“你想拜我做师父?”

  “是。”

  “你不怕吗?”

  “不怕。”

  赶尸人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男孩几眼:“你为什么要学这个?”

  男孩支支吾吾地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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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天化日(2)

光天化日(2)  
作者 : 周德东  




  “讲真话。”

  “以后偷尸体就不用背了。”

  赶尸人把脸转回去:“我不会教你。”

  “……为什么?”

  “你在作恶。”

  “我可以改。”

  赶尸人叹了口气,说:“以后,交通越来越发达,火葬制度越来越完善,这一行没有前途了。”

  “师父,那你能不能把我带出山?”

  “顺这条山路走下去,还有两天的路程,就到了上固,你不用跟着我。”

  “我可以给你背包。”

   赶尸人坚决地说:“不行。这是我们的规矩。”

  “不能破一破吗?”男孩露出乞求的神情。

  赶尸人转过头来,爱怜地看了看男孩的左眼,又看了看他的右眼,小声说:“除非你变成尸体,我赶着你走。”

  男孩一下就不说话了。他慢慢低下头去,似乎放弃了。

  赶尸人转过头去,继续审视那只死鸡。女人还没有回来,看来她走出了很远。

  过了一会儿,男孩抬起头,不甘心地说:“师父,那你教我一句咒语吧,也算我没有白等你一场。”

  赶尸人又把身子转过来,问:“你想学什么咒语?”

  “你教我一句相反的就行。”

  “什么是相反的?”

  “假如尸体突然动起来,我一念他就不动了。”

  “那是护身咒。”

  “对,护身咒。”

  赶尸人突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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鞋子

鞋子  
作者 : 周德东  


  女人把饭做好了,就躲进了堂屋。

  竹桌竹椅摆在当院。赶尸人吃得很少,而男孩似乎饿极了,他狼吞虎咽。

  吃完饭,赶尸人把碗筷一推,问:“你不走?”

  男孩说:“我明天走。”

  赶尸人站起身,回屋睡觉了。男孩看了看他,抹抹嘴,也起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两扇门都关上了。整个院子显得十分空寂。

  天色越来越黑,但是雨始终没有下来。

  不过,毕竟是光天化日,大门后那些鞋子似乎不那么可怕了,像商店的架子上陈列的各式各样的样品鞋。

  它们当然是不动的。

  但是如果目不转睛地盯住它们,时间久了,不知道会不会发现什么问题。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什么都不是永远静止的。

  比如云彩,看起来一动不动,可是,只要有个参照物,过一些时间,你就会发现它们移动了。

  比如石头,它现在在这个地方,但是几万年之后,它就到了另一个地方。

  比如地壳,原来这片陆地在大洋的这边,亿万斯年之后,它却移到了大洋的那边……

  那么,让我们盯住这些鞋子。

  四周静极了,没有人笑出声,没有人咳嗽,没有人打喷嚏,大家好像都在睡觉。只有寂寥的水声。

  过了很长很长很长时间,那些摆在架子上的样品鞋中,有一双似乎不自觉地动了一下,是那双白色旅游鞋。

  准确地说,它是抖了一下,好像有蚂蚁钻进去了,正在四处乱咬。

  它只是抖了一下,立刻就停住了。

  我们的目光就盯住了这双白色旅游鞋。可是,时间一点一滴地滑过去,直到天色渐渐暗下来,它都没有再动一下。

  是看花眼了?也许,只是风把鞋带吹得飘了一下,或者,只是我们的眼皮跳动了一下。是左眼,老话说:左眼跳灾。

  当我们就要把目光收回来的时候,好像另一双鞋子也微微动了一下,好像在转移一下重心。

  似乎是那双棕色圆头皮鞋。

  白色旅游鞋在大门的左侧,而棕色圆头皮鞋在大门右侧。我们只顾看大门左侧了,因此并不能肯定大门右侧的问题。当我们的目光迅速移过去时,棕色圆头皮鞋已经定格。

  没什么,因为鞋子总是处于动态中,所以,视觉的惯性使我们产生了幻觉。

  天终于黑了,大门后那些脚渐渐消失在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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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葬(1)

丧葬(1)  
作者 : 周德东  


  漆黑的院子安静极了,有点死气沉沉。

  终于,赶尸人的房门推开了,吱呀……

  他走了出来。

  他换上了那身深蓝色道袍,背上了沉甸甸的包。他朝男孩的房间看了看,黑糊糊的,男孩似乎还在睡着。

  他走到猩红色的大门后,把那一张张画符的黄表纸贴在死尸的脸上。

  然后,他走出来,双手合十,叨咕着什么。

  从那一双双的脚上可以看出,五具尸体在他的咒语中,猛烈地颤动起来。接着,他们就受到了某种巨大的神秘力量的操纵,一个个跳出来,站成了一排。

  赶尸人摇起铜铃,出了门。

  那几具死尸又一次顺利地跳出了高高的门槛。

  像以往一样,赶尸人离开时,并不跟主人打招呼,铃铛声一响,就是告诉主人,他已经赶着尸体离开了。

  山路似乎更加崎岖。两旁的石头更怪,野草更深。

  这个夜晚没有月亮,黑得几乎看不见道路,赶尸人走得缓慢而谨慎。在无边的黑暗中,除了铃铛声就是那些死尸的脚步声:“刷!——刷!——刷!——刷!——”

  赶尸人一直没有回头看。

  大约走出了几十里路,他突然站住了,同时停止了摇铃铛。那些尸体也停下了,直橛橛地戳在原地。

  他猛地转过头来,盯住了那些死尸,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对头。那些黑糊糊的尸体一动不动,似乎在等待检查。

  赶尸人的警觉让人有点费解——死尸都能赶着走,对于他,还会有什么值得惊异的呢?

  或许,他是听见有两具死尸在低声交谈……

  他慢慢走回去,依次查看那些死尸。

  他好像在清点尸体数目。因为太黑,他必须把眼睛贴得很近才能看清。

  他从头看到尾,又从尾数到头,终于确定尸体变成了六具。

  他一个个朝死尸的脸上摸去,都贴着黄表纸。他又一个个地抚摸死尸的肩膀,终于,他的手停在最后一具死尸上,不动了。

  “你从哪儿来?”他低声问。

  那具死尸僵直地站着,没有反应。

  “我是受人之托,引领五个喜神回乡,我从来不接收无主的尸首。”

  一阵风吹过来,那具死尸脸上的黄表纸“哗啦啦”地掀起来。

  “你马上离开这里,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第六具死尸依然一动不动。

  赶尸人就后退一步,低声念动了咒语。前面那五具死尸突然都转过身来,慢腾腾地朝最后一具死尸跳过来。

  第六具死尸立即抬手摘掉了脸上的黄表纸,一步窜到赶尸人旁边,叫了一声:“饶命!”

  赶尸人猛地一晃铃铛,那五具死尸陡然都变成了木头。

  赶尸人一下抓起男孩的手,拉着他就跑。他的力气大极了,男孩身不由己,跑得踉踉跄跄。

  他拽着男孩跑出一百米左右才停下来,恼怒地问:“你想干什么?”

  男孩弱弱地说:“我要跟你们一起出山……”

  “你快走!”

  男孩透着哭腔说:“现在你让我往哪儿走?”

  赶尸人四下望了望,无可奈何地说:“我不让你跟着,是为了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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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葬(2)

丧葬(2)  
作者 : 周德东  




  男孩似乎从赶尸人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丝松动,赶忙伸手去拉对方的背包:“师父,你太累了,我给你背。”

  赶尸人没有拒绝,让男孩把背包接过去了,他想了想说:“你只能跟在我们后面,保持一百米的距离。天亮之后,你就走你自己的路。”

  “……好吧。”

  就这样,赶尸队伍里多了一个外人,一个曾经偷过尸体的男孩。

  铃铛响起来,死尸又朝前走了:“刷!——刷!——刷!——刷!——”

  平时,夜晚的山林总会有鸟的啼叫声,野兽的嚎叫声,可是,赶尸队伍所到之处,却是鸦雀无声,只有诡异的水声,不绝如缕地鸣响着。

  “铃……铃……铃……铃……”

  “刷!——刷!——刷!——刷!——”

  铃铛的声音和行尸走肉的声音,缓慢而单调。黑夜中似乎隐藏着一种预兆,有一种东西将突然爆发。

  突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有男人有女人,大部分是女人。

  又是丑时,世界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号哭声来自远处,大约几里之外的地方,但是在黑夜中十分真切。远处好像有村寨,谁家有人正巧咽气了,亲人们在哭丧,听起来悲惨惨,阴森森。

  赶尸队伍马上停住了。

  男孩似乎很害怕,从后面走过来。

  赶尸人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厉声喝道:“回去!”

  男孩立即停住了脚。

  过了一会儿,他喊了一声:“师父……”

  赶尸人朝他走过来。他站在男孩跟前,严厉地说:“我跟你说过,你必须在一百米之外!”

  “……我只想问问,前面那是什么声音?”

  “有人死了。”

  “我们怎么办?”

  “绕路走。”

  “为什么?”

  “听到我的铜铃声,刚死的人会诈尸,跳起来跟我们一起走。”

  “绕到哪儿?”

  “那边还有一条路。”

  “是不是更难走?”

  “不,比这条路平坦些。”

  “你对这里的地形太熟了。”

  “我对另一个世界的路更熟。”

  男孩打了个冷战。

  赶尸队伍朝后退了一段路,走上一条岔路,继续前行。

  男孩依然跟随在一百米之外。

  那哭声一直响在他们耳畔,像黑暗一样无法摆脱。

  其中一个女人哭得有腔有调,很悲凉,听不清她唱的是什么词。还有一个女人嗓子已经哭哑了,她依然在用尽全身力气哭嚎,声音像杀猪一样。还夹杂着另一些女人的劝慰声,男人肃穆的交谈声,小孩受惊吓的啼哭声……

  狗一直在咬。

  那几具死尸对这惊天动地的哭声应该很熟悉,他们都经历过,但似乎并没有勾起他们的回忆,他们仍然在一心一意地赶路。

  而且,他们的脚步并没有因为路平坦而变快,还和原来一样:“刷!——刷!——刷!——刷!——”

  哭声越来越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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撕破脸皮(1)

撕破脸皮(1)  
作者 : 周德东  


  漫长的一夜终于快熬到头了。

  赶尸队伍转了一个弯又一个弯,前面突然出现了一盏灯光,好像专门等待赶尸队伍。这个时辰,说不清楚主人是迟睡,还是早起。 赶尸人突然停下来。

  那五具死尸也停下来。

  赶尸人放下铃铛,转过身。那五具尸体的胳臂都直直地朝前伸着,五十根手指一齐指着他。

  天上的乌云似乎散开了些,有了一些昏暗的夜光,但是仍然看不到月亮在哪里。

  风大起来,那些死尸额头上的黄表纸“呼啦啦”不停地响,后面的脸时隐时现,不过只能看到嘴,或者鼻子,看不到眼睛。

  赶尸人又掏出那只很大的烟斗,从口袋里挖了一下烟丝,然后开始打他那不听使唤的打火机:“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打火机着了,那火苗红红的,照亮了他的脸。黑暗中只有一张脸。

  他的肤色本来很黑,现在却白惨惨的,很阴森。在世间万物都被黑暗省略之后,那张脸呈现出凶相。

  他点着烟斗,关掉打火机,一口接一口地抽。

  一百米之外的那条黑影,模模糊糊地站着,有点不确实。

  赶尸人抽完了,把烟斗磕了磕,火星在黑暗中四溅。他并没有站起来,就在黑暗中坐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后面的那个黑影又浮躁地走过来。

  他走路始终轻飘飘的,就像踩着棉花。

  赶尸人厉声问道:“你又要干什么?”

  男孩没有回答。

  他走在路边的野草里,尽可能离路中央那一队死尸远一点。他的脚下就是很深的山谷,可以看见暗淡的水光,那是一个湖。

  男孩来到赶尸人面前,轻轻地说:“师父,前面有灯光,你看见了吗?”

  “嗯,看到了。”

  “我们是不是住在那里?”

  “你怎么晓得?”

  “因为天快亮了。”

  “你累了吧?”

  “脚肿了。”

  “你把背包给我。”

  “不,不用。”

  “其实,那盏灯还远呢。”

  “看起来有半里路。”

  赶尸人站起来,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水壶,喝了几口,然后又递给男孩。男孩没有喝,轻轻拧好盖,放进了背包。

  林子中有一只鸟孤单地叫起来,它的嗓音难听极了,哑哑的,有点像刚才那个哭丧的女人。

  赶尸人突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村里人都叫我水崽。”

  “你读过书吗?”

  “初二就下来了。”

  “为什么?”

  “家穷,我也不愿学。”

  “你进了城之后有什么打算?”

  “找个活呗。”

  “在城里混,没知识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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撕破脸皮(2)

撕破脸皮(2)  
作者 : 周德东  




  “我想到火葬场试试,哪怕搬尸体。”

  “……祝你好运吧。”

  赶尸人一边说一边拿出铜铃,好像要走了。忽然他又想起了什么,说:“你晓得我为什么不带你走吗?”

  男孩摇头。

  赶尸人低声说:“赶尸最忌讳生人的气息。我们之所以夜行,之所以摇铃,就是担心撞上行路人。假如有人深夜里撞上了赶尸,绝不能开口讲话,因为那口气喷过来,他们很可能会诈尸,会暴乱,那样的话,我就控制不了了。所以,我一直让你跟在一百米之外。” “你经过这样的事吗?”

  “经过。”

  “什么时候?”

  “两年前。”

  “你能讲讲吗?”

  “那次,我赶的是两具死尸。他们已经死了很多天,都开始腐烂了。深更半夜,我赶着他们走在山路上,突然遇到一个人,他从对面疾步冲过来,一直到我们跟前才停下,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我马上意识到遇上了疯子,想赶走他,他却根本不理我,笑得越来越厉害。我听见身后有动静,猛地回过头去,顿时傻住了——那两具尸体正在剧烈地抖动着,平伸的胳臂一点点弯曲,终于收回来,伸到脸上,慢慢把黄表纸揭下来了……”

  男孩紧紧盯着赶尸人的嘴。

  他没有注意到背后,背后的五具尸体正在剧烈地抖动。

  赶尸人心有余悸地继续说:“他们露出了已经腐烂的脸,睁开了死鱼一样的眼睛……”

  那五具尸体平伸的胳臂一点点弯曲,回收,纷纷把脸上的黄表纸揭下来,露出了五张阴森的脸。

   那一双双深陷的眼珠,好像缺乏润滑,转动极不灵便,木木地转向了男孩单薄的后背。

  黄表纸缓缓飘落,有的落在了土路上,有的落在了野草中,有的飘下了山谷……

  赶尸人的视线被男孩挡住了,他似乎也没有看到这恐怖的一幕,还继续说着:“一眨眼,那两具腐烂的尸体已经把那个疯子扑倒了。那个疯子还在笑,可是,那笑声很快就消失了,因为他的脑袋被揪下来,滚到了草丛里。接着,那两具死尸站起来,满手都是血,把脸转向了我……”

  那五具尸体朝前迈步了。男孩听得全神贯注。

  “终于,他们朝我走过来……”

  “你应该念那个藏密金刚护身咒!”

  “我念了,不管用!他们还是一步步地逼近了我……”

  五具死尸一步步逼近了男孩。

  男孩嗅了嗅鼻子,似乎闻到了臭味,他猛地回过头,惊叫了一声。

  时间,石头,湖泊,所有的表情都僵住了。

  男孩像被人推了一把似的,撒腿就跑。

  五具尸体迅捷地追上去。

  山路跑起来,树木跑起来,星星跑起来。

  赶尸人站在原地,静静地观望着这场追逐,面无表情。

  男孩看起来有点孱弱,但是他跑起来却出奇地快,一转眼,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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鼾声(1)

鼾声(1)  
作者 : 周德东  


  山路上恢复了死寂,那只嗓音难听的鸟也不再叫。

  那五具死尸的脸上又贴上了黄表纸,胳臂平伸,排成一队,在赶尸人的引领下,蹦蹦跳跳地朝前赶路了:“刷!——刷!——刷!——刷!——”

  赶尸队伍慢慢走近了那盏灯光。

  又是一个三合院,又是猩红色的大门,黑洞洞地敞开着。

  大门里的照壁上,涂了猩红色的漆,堆出四个很丧气的字:“喜气洋洋”,看起来怪模怪样的。

  赶尸人牵引死尸跳过高高的门槛,像上次一样,他朝里面喊了一声:“赶来了。”

  堂屋里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噢。”

  赶尸人把死尸分成两拨,左侧大门后站了三个,右侧大门后站了两个。那个女尸站在右侧。

  赶尸人依次揭下他们脸上的黄表纸,然后从大门后走出来,低声叨咕了一些什么。这些曾经借了人气四处狂奔的死尸,又变成了一双双鞋子。

  堂屋里走出一个老头,他驼着背站在门口的台阶上。

  这个院子没有花,显得很冷清。这种感觉也可能来自大门旁的那棵橘子树,它已经死了,枝杈干枯僵硬。

  院子四周也听不到水声。

  赶尸人走到堂屋前,低声问:“刚才有没有人来过?”

  “有一个。”

  “十七八岁?”

  “十七八岁,气喘吁吁的。”

  “他在吗?”赶尸人紧张地问。

  “他要住下来,被我赶走了。”

  说完,老头步履蹒跚地走到厢房前,为赶尸人打开了一个房间,点上了茶油灯。现在我们看清了,这个老头的脸十分苍老,像风干的大枣,一双老眼浑浊而颓废。

  房间里只有一张床。

  “这次的终点是哪儿?”老头问。

  “上固。”

  “再走一夜就到了。”

  “只要不变天。”

  “什么时候吃饭?”

  “中午吧,我太累了。”

  “我昨天刚刚打了一只野山鸡。”

  果然有一只鸡在黑糊糊的院子里不安地叫起来,还奋力地扑棱着翅膀,看来它被绑着。

  老头朝门外走去。

  赶尸人叫住了他:“今夜,不论出现什么人,你都不要收留他。我可以给你双倍的钱。”

  “晓得。”

  老头走出来,轻轻把门关上,然后站在院子里警惕地四下望了望,没有任何异常情况,他这才走进堂屋,把门关上了。那扇破旧的木门很沉重,发出吱呀的响声。

  接着,堂屋的灯灭了,厢房的灯也灭了,这个三合院和大山一起融进了广袤的黑暗中。

  有一些细碎的声音,可能是微风吹树叶,可能是田鼠从草中跑过,可能是松子落地,可能是蛇在自我拥抱,可能是草动,可能是猫头鹰在抖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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鼾声(2)

鼾声(2)  
作者 : 周德东  




  过了很长时间,黑暗的三合院里响起了一个粗粗的鼾声。

  又过了一会儿,好像是受这个鼾声传染,又一个鼾声响起来,比前一个鼾声更香甜,更悠长。

  鼾声分不清哪个是老头的,哪个是赶尸人的。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院子里的活人都睡着了。没错儿,因为那五具死尸不可能打呼噜。

  这时候,有一个黑影出现了。他穿一身白色衣裤,像虫子一样从堂屋后的草丛里慢慢爬出来。

  是那个男孩。他还背着赶尸人的包。

  他的神情变得十分诡异,轻飘飘地朝那两扇猩红色的大门走过去。好像那些死尸的身上有一种强大的吸力,他千方百计要接近他们。

  不知道你怎么看,反正我觉得这个男孩有问题。他的身上一定藏着一个无比巨大的秘密,或许比这些尸体本身更可怕。

  终于,他走到大门前,停下了。

  这两扇大门高一些,不但露出了鞋子,还露出了脚脖子。

  这些死尸曾经追过他,但是他似乎并不害怕,他在审视这些鞋子。

  过了一会儿,他把手轻轻伸向一扇大门,把它拉了过来。接着,他把另一扇大门也拉了过来。

  两扇永远不关的大门终于被他关上了。

  或者说,长年都不曾打开的大门后面,终于被他打开了。

  五具尸体暴露出来,他们的脸暴露出来。他们都穿着不合体的黑袍子,僵直地站立,脸色纸白。他们头顶那高筒帽子尖尖的,像火葬场的烟囱。

  左侧那具男尸,个子很高,有一米七八的样子,他死之前一定好长时间没有理发刮脸,他的头发和胡子都乱蓬蓬的。

  那具女尸中等身材,头发很长,很黑,不过看上去已经不像活人的头发那样柔顺,而是像麻一样干枯和僵硬,它们从高筒毡帽的四周垂下来,挡住了她的脸,但是隐约能看见她的嘴唇很红,一看就是死人的那种鲜艳。

  右侧三具男尸,靠大门起第一具是个矮个子,但是他很粗壮,只是左右脸不对称,有些歪曲,不知道死前就是这个样子,还是死后走形了。

  第二具男尸个子挺高,不过比大门左侧那具矮一些。他很瘦,黑袍子下那两个脚脖子就像两根麻秆。他的神态最不安详,皱着眉,好像憋着尿一样。

  最后一具男尸有点胖,好像年龄稍大一些。他的脸平平板板,没有任何倾向。

  男孩一个个盯着死尸的脸在看。

  终于,他走到那棵枯死的橘子树下,折了一根很长很粗的树枝,又回到了死尸前。

  他选择了右侧那具又瘦又高的死尸。

  他站在他的面前,相距大约一米远,伸出棍子,捅了捅他的肚子,那肚子鼓囊囊的。他又捅了捅他的嘴巴,牙咬得死死的,捅不进去。最后,他用棍子狠狠戳了戳他的两只眼睛,那眼睛像蛋糕一样软……

  男孩停下来想了想,突然举起棍子,朝他的脑袋砸下去,“嘭”的一声,就像砸在一块石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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鼾声(3)

鼾声(3)  
作者 : 周德东  




  这声音太大了,似乎惊动了梦中人,那个粗粗的鼾声停止了,只剩下了悠长的鼾声。

  男孩一下跳到那个胖尸体旁,靠墙站在阴影中,和几具死尸站成一排,一动不动了。

  过了好半天,那个粗粗的鼾声才接着响起来。

  男孩迅速离开死尸,朝堂屋后面的草丛走去。

  走出几步,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猛地回过头来,紧紧盯住了那五具死尸。很显然,他发现了重大的问题。

  你也一定发现了。

  刚才,赶尸人是这样停放死尸的:大门左侧三具,右侧两具。而现在,变成了左侧两具,右侧三具!

  有人换了地方!

  赶尸人停放尸体时,男孩一定在暗处看得一清二楚。现在,他呆在那里,快速地思考着。

  或者,左侧三具男尸中有两具跑到了右侧,而右侧的女尸跑到了左侧;或者,左侧三具男尸都跑到了右侧,右侧一男一女两具尸体都跑到了左侧。

  这只有两种可能性。

  第一,这些死尸不贴符咒也可以四处乱窜,可能连赶尸人都蒙在鼓里。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赶尸人就离死不远了。

  第二,这些死尸……都是活人。

  这两种可能性显然都被男孩考虑到了,他的脸上显出惊怵的神情。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在后面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肩。

  他哆嗦了一下,猛地回过头去。是那个高大的赶尸人,他换上了劳动布衣裤。

  “你回来了?”他问。

  男孩傻住了。这件事太诡谲了,因为那两个鼾声还在响着,一个粗粗的,一个香甜、悠长……

  很显然,这个赶尸人一直在什么地方监视着他!

  他小声问:“师父,你,你是怎么降住他们的?”

  赶尸人说:“我更想听听,你是怎么逃出他们掌心的?”

  “我一直朝前跑,不知道跑出了多远,回头看,他们已经不见了。”

  赶尸人似乎对一切都心知肚明,他淡淡笑了笑,说:“不,是你不见了。”

  男孩没有反驳,他突然笑起来:“师父,要是我被他们掐死了,你会不会……把我赶回家乡?”

  “你说呢?”赶尸人也笑起来。

  两个人都笑了一会儿,赶尸人突然说:“你怕死吗?”

  “怕。”男孩又恢复了有气无力的样子。

  “那你为什么还返回来?”

  “噢,我是来给你还包的。”

  男孩一边说一边把背包卸下来。

  赶尸人并没有接,他一直看着男孩的眼睛。

  男孩看了看那几具死尸,又看了看赶尸人,问:“你怎么了?”

  赶尸人说:“我知道,你是来要我命的。”

  男孩似乎很迷惑:“你说什么?”

  赶尸人冷冷地说:“你逃不出我的眼睛。”

  男孩说:“我要你命干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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