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金莲从床上猛然起身,嘴巴仍然张着,耳朵里环绕着刺耳的尖叫余音,她惊恐的缩成一团,用被子将自己紧紧裹住,浑身颤抖,眼前仍然是那个恐怖的影像在晃动。一阵跌跌撞撞之声,武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外,他焦急的拍门叫到:“金莲,金莲,怎么了?”

金莲嘴巴动了动,想要说自己没事,但是却发不出声音来,这时另一个声音也出现在门外,问武大出了什么事,听口气是店里的伙计。武大慌乱的说,“我刚才听到我妹子大叫,不知里面出了什么事情。”伙计听了立刻紧张起来,就要推门往里冲,却被武大拦住说里面的姑娘应该是在睡觉。两个人正在门外不知如何是好,门却吱吱呀呀的开了,闪出一张艳若桃李的脸,看得伙计目瞪口呆。金莲虚弱的对武大和伙计笑了笑,说:“大哥不用担心,我刚才是被梦魇住了。”

见金莲虽然发丝凌乱,面色潮红,但是的确看得出是刚刚起床的样子,也没有其他的异常,武大这才放下心,说道:“你不是还惦记着什么牙齿流血的事情吧?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告诉你不要多想了。”

看着武大生龙活虎的站在面前,金莲却仍然感到心底有一股寒气在往上反,刚才的景象太逼真了,金莲甚至不敢看武大的脸,低下头小声说:“不是,我想……我是饿了。”说完,肚子里果然传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金莲脸色更红了。武大哈哈一笑说:“也对,今早本来吃的就少,来了也没吃午饭就睡下了,现在天都快黑了,我也是被饿醒的。”

伙计在一边乖巧的说:“两位不如就在下面用饭吧,我们这里的厨子手艺蛮不错的,还可以给两位打个折扣。”武大听了立刻说,那就去叫厨子炒两个好菜,烫一壶酒,我们这就下去。说完他叫金莲回去再歇歇,自己也回房去了。

金莲关上门,或许真的是因为一天没有吃东西,她无力的靠着门板滑下,跌坐在地上。她的脑子里很乱,不知刚才那个梦是否和牙齿流血的预兆有关,但是她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在地上坐了一会儿,她爬起来,把身上被冷汗浸透的衣服换下来,又把头发整理好,考虑再三,她还是把头发挽了起来。她害怕改变,已经习惯了妇人的装扮,她不敢换回姑娘家的样子。梳洗完毕,她走出去,武大正在外面笑呵呵的等着她。金莲莞尔一笑,跟在武大后面缓缓下楼,去吃晚饭。

这客栈的生意看起来非常冷清,已经是饭口的时候,下面竟然只有一桌人,是一对父子。武大带金莲在一个角落的位子坐下,伙计很殷勤的端茶倒水,不一会儿桌子上摆上了几个小菜。两个人都饿了,叫了饭,大口大口吃起来。

金莲食量很小,很快就吃完一小碗饭菜,放下饭碗,坐在那里等着武大吃完,自己只是偶尔夹一点小菜解闷,与其说是吃,倒不如说是玩。她好奇的看着不远处的那对父子,父亲好像是个读书人,大约三四十岁,身着一身白色长衫,身长体健,气度不凡。儿子和父亲简直是一个模子里面出来的,一样的白衣,一样的俊秀。不同的是二人的表情,父亲表情平静,儿子则是气呼呼的,偶尔还狠狠瞪自己的父亲几眼,不过做爹的都不在意,连眼皮都不抬一下。看到父亲毫不在意,小男孩更生气了,金莲看到小男孩气恼的样子只觉得好笑,心里想:这是和他爹怄气呢。好可爱的孩子,不知他娘在什么地方?

似乎感觉到金莲的视线,男子转头看过来,一愣的样子。小男孩没有抬头,阴阴地说:“竟然还有白痴想要住在这里,倒要看看他们胆子有多大。”金莲和武大一起看了看小男孩,武大觉得是小孩子在说玩笑,笑笑之后就接着喝酒吃菜,没有理会,金莲却忧心忡忡地在一边发呆。

中年男子抬起手,在儿子头上打了一下,说:“臭小子,别怪我没提醒过你,要是吓到姨姨,看你娘以后不扒了你的皮!”

“什么姨姨?少用你的脏手碰我。”小男孩厌恶的将父亲的手推开,回头去看金莲和武大。啪嗒,他手里的筷子落地,眼睛和嘴都张的大大的,嘴里没来得及咽下的饭都滚了出来,掉在衣服上,中年男子见了不由得摇摇头,似乎是在哀叹自己又要沦为‘洗衣父’的不幸命运。武大却在这时回头,带着几分醉意认真的对小男孩说,“孩子,怎么能这么对爹爹说话呢?这可是不孝啊。”

小孩疑惑的看着武大,表情由惊讶转为震惊,整个人都傻了,喃喃地说:“怎么……,怎么给生成这个样子?这就是转世投胎吗?”说完他打了个寒颤,不敢再看,回去乖乖的扒饭。武大听了只是苦笑一下,继续喝酒。金莲坐在那里,感觉好像有层薄纱当在自己和那对父子之间,她似乎想起什么,但是又怎么也看不清楚。

小孩子吃完饭,跳下凳子往楼上走,他父亲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当二个人消失在门后时,金莲隐隐约约的听到小男孩对父亲说:“莲姨也出现了,是不是很快就会结束,娘和莲姨就可以回去了?”男子叹了口气,说:“应该是快要结束了,但是我们只能去努力保证你娘能顺利和我们回去,金莲的命运就不得知了。”

听到自己的名字,金莲浑身一震,她的直觉告诉她,父子俩说的就是自己。但是仔细一想,他们说的人应该是孩子娘亲的姐妹,自己只有一个妹子,今年不过十四岁,哪里会有那么大的儿子?应该是重名的人吧,她只能用这个念头安慰自己。抬眼看去,武大仍然乐呵呵的在喝酒吃菜,无忧无虑的样子,她的心情也好了很多,向伙计要了个酒杯,从武大那里抢了一杯酒喝。一杯酒下肚,希望能驱散心里的那份不安吧……。
Share |
Share

TOP

同一时刻,在遥远的清河县,同样有一个女人正在坐立不安,期望能从烈酒那里找到安慰。

小凤忧心忡忡地劝李夫人少喝几杯,李夫人摆摆手示意她不要多嘴。虽然已经醉了七八分,但是心里住着的那条蛇还在不停的撕咬着,释放毒素,让这位尊贵的夫人不得安宁。她今天刚刚去算了命,为了女儿的婚事,也为了一直纠缠着自己的东西。已经好几年没有拜访过那位法力高强的老尼姑,因为每次去她都是笑眯眯的说自己一生福寿双全。这几天不顺心的事情太多,她想去寻个解决的法子。

当她像往常一样坐在老尼姑的面前时,老尼姑却用狐疑的眼神打量她,看得她心里惴惴不安。足有一炷香的工夫,老尼姑才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对李夫人说,“莫以恶小而为之啊!错以铸成,悔之晚矣,我也没有破解的法子了。”说完就叫徒弟送客,无论李夫人如何哀求,都不肯再见她。

李夫人失魂落魄的回到李府,然后就是无边的恐惧,对未知的恐惧。她想起公公临死前,竭尽全力留下的话,“咱们李家今日的福气是修来的,日后子孙后代千万记得,勿以恶小而为之,莫以善小而不为,方可保得这份家业啊。”老尼姑今天的话,竟然和公公的话有奇妙的吻合之处,自己的一时恶意难道竟然会毁掉整个李家?女儿的婚事不顺,可就是个征兆?李夫人不知如何是好,佛经和佛像已经无法带给她安宁,她将希望转向烈酒,希望麻醉自己,不要再想下去。

同样的,还有一人也在试图从酒里寻找安慰。潘管事坐在家里,一个人喝着闷酒,他也在苦恼。虽然痛恨李家和李夫人,但是李老爷还是他的好主子,他并不想背叛他,虽然已经做了。这几天清河县流言四起,都是关于李家千金退婚一事,潘管事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但是人们的好奇心和幸灾乐祸还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忽然发现,在清河县呼风唤雨多年的李家,其实是建立在一个悬崖上,平日里那些阿谀奉承的嘴脸下面,更多是妒嫉。一旦李家的根基不稳,大家都不会介意在上面添点力气,让李家摇晃的更厉害,若是直接掉下悬崖,到是场免费的好戏。

自己想要报复的是李夫人,并非李家,但是怎么才能将他们完全分割开呢?而且自己的计划,真的对李老爷和李家不会造成伤害吗?金莲的幸福是幸福,李家少爷小姐和李老爷的幸福难道就不考量了?想到李老爷这几天烦躁不安的样子,和对自己信赖的眼神。他觉得自己需要重新考虑,将一切重新放到秤上称称

TOP

(二十四)

第二天一大早,武大就出了门,留下金莲一人在客栈里坐立不安,武大是到万香阁去。

两个时辰之后,一身伤痕的武大垂头丧气的回到客栈,见了金莲从期盼瞬间便为惨然的脸,他觉得羞愧。他到万香楼去,自称是银莲的亲人,要来给她赎身。白萍见了他,上上下下大量一番后,哈哈大笑。她伸出一根指头,在武大的面前晃动着说:“想给牡丹赎身?拿这个数出来。”

武大傻了眼,咬牙问道:“一千两?妈妈真是狮子大开口,想我家银莲被卖掉的时候也不过是五两银子,现在竟然要一千两。”

白萍不屑的冷哼一声,说:“一千两?你当是在什么乡下地方买老婊子啊?去打听打听,这里是京师,我楼里的头牌姑娘,想见上一面都要几百两。这几年我花在她身上的钱可是海了去了,过几天就要开脸,肯定会成为京师里的花魁,我是等着收金蛋呢。想要给这小金鸡赎身?没有个一万两不要谈。”

“一万两?!”武大差点被吓晕过去。无论他怎么说,白萍都咬死一万两这个价钱,武大说要见见银莲也被拒绝。武大气愤不过,和白萍吵了起来,说她是蛇蝎心肠,终究要遭报应的。白萍一股火上来,叫几个龟奴和保镖将武大打了出去,武大在外面骂了好一阵才离开。拖着疼痛不止的身子回到客栈,他感到沮丧,这些日子以来好不容易竖起的腰板又塌下去了,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失望的金莲。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一个低着头犹如霜打的茄子,另一个红着眼睛发呆。本以为身上带着的是一笔不小的财富,足够将银莲救出火坑,不料却连个十分之一都不到,金莲再次感觉到人和人之间的差异。有人可以一掷千金去玩弄别人家的姑娘,有人却不得不卖儿卖女糊口。她倒是不怪武大,一万两能有几个人拿得出?武大哥也尽了力。但是总的想个办法将妹子救出来,一旦真的成了妓女,这辈子怕是都难翻身了。金莲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有拜托义父,但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武大坐在一边绞尽脑汁的想主意,想来想去他想到了张夫子。他抬起头,兴奋得说,“金莲,咱们先去找夫子。若是你成了榜眼夫人,那老鸨子也不敢再为难我们了。”金莲没有那么天真,她苦笑着摇摇头,谁知道张夫子对自己会如何呢?但是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决定由武大下午去寻夫子。

吃午饭的时候,两人都没有了之前的快乐,忧心忡忡地把饭吃完。见金莲和武大住的很安生,昨天晚上总算没有客人裸奔出来说闹鬼,小伙计的心情到是不错,站在门口好一番招揽生意,客栈里又住进七八个人。小男孩还是一身白衣,双手抱在胸前轻蔑的看着客人里里外外安顿东西。

吃完午饭,天上噼噼啪啪下起雨来,但是武大撑了把竹伞就又出去了,潘管事的消息说张夫子一直寄宿在丞相府里,武大打算去碰碰运气,看他是否还在。金莲无神的靠在门口,目送武大离去,心里隐约多了一丝希望。昨天的白衣男子背着手踱步过来,对金莲说:“不必费神了,这是天命,走好自己的路吧。”

金莲哑然看着男子,知道他是在和自己说话,但是却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男子见了摇摇头,走了。金莲惶恐的回到房中,她有种不祥的感觉。在屋子里转了半天,她实在是呆不下去,至少要见妹子一面。但是毕竟还是个黄花闺女,又在自家和李府受了这么多年的教诲,她知道青楼是去不得的。思前想后,她忽然想起行李里有一套男子的衣服,是早就准备下的,打算万一路上不太平的时候装扮成男子避祸。她跑过去翻出那套男装穿到自己身上,又在武大的屋子里找了个斗笠戴到头上,但还是不安心,干脆找了块灰布将头脸遮住大半这才鬼鬼祟祟的从客栈后门溜出去。在她身后,白衣父子无奈的目送她离去,男子叹了口气对儿子说,“咱们跟着去吧,莫让姨娘出了什么事,日后对你娘不好交代。”这次小男孩没有和父亲作对,他也想去看娘。

金莲压低嗓子一路打听着找到位于京师最繁华地带的万香阁,虽然下着雨,但是万香阁门口人来人往非常热闹,隐隐约约能听得到乐声,透过敞开的窗门,能看得到粉衣绿袄在里面闪来闪去。金莲躲在一个角落里避雨,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她不敢进入万香阁,即使扮成男人的样子,她对青楼仍然有着深深的恐惧。自古,青楼就是男人的寻欢场,女儿家的断魂乡。正在金莲犹豫不决的时候,一个龟公喳喳呼呼的从里面跑出来,过一会儿,一辆马车停在万香阁的门口。在几个保镖的簇拥下,满面春风的白萍带着一个小姑娘从里面走出来,上了马车。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间,金莲的心还是提到了喉咙口,小姑娘和自己肖似的面庞让她的心乱如麻,她在心里悲切的呼唤:“银莲~~~~!姐姐在这里。”

银莲听不到金莲内心的呼唤,她平静的跟在白萍后面上车,一辆马车不紧不慢的往死对头留仙居驶去。白萍早就在京城里放出风声,要找个机会带自己即将开门的‘女儿’过去拜访,今日见白萍带着个陌生的美艳少女往留仙居去了,好多好事的人都跟在后面等着看热闹。金莲咬咬牙,忽略嘴里弥漫着的血腥气,跟着人流往前走。

跟着一大群男人站在青楼之内,金莲感到双膝无力,好几次都撑不住想要逃出去。但是看着妹子站在前面,专注的看着那个神秘的盒子,金莲忍住了。她不敢直视周围几对声形放荡的男女,也不敢看周围走来走去的那些妖艳女子,她只能尽力将自己隐藏起来。看着银莲被打了一个耳光,金莲差点跳出去将妹子护在怀里。眼泪在压低的斗笠下滴滴滚落,打湿了蒙脸的面巾。她感到茫然,感到不公平,妓女已经没有了名声,为什么还要在肢体上让她们痛楚,这些老鸨也都是女人,也都知道被打骂的滋味,为何不能善待其他的女子?

留仙居里的气氛并没有因为银莲挨打而缓和,两个出色的老鸨子好像两只斗鸡,针锋相对,谁都不会先服软,现在她们所代表的,是京师两大青楼,而不仅仅是两个年老色衰的老女人。银莲扁着嘴站在白萍身边,眼神里仍然是不屑和冷漠。一个耳光算什么?更苦的她都尝过,还是自家亲人赏的。她不介意做个迎来送往的妓女,这里有吃有穿,虽然也会挨打,但总不是因为某人觉得无聊想要看她的眼泪。她向往花魁的位置,一旦成了花魁,连萍姨都会让她三分,身边被宠爱她的男人包围,非富即贵。她会与文人墨客谈诗赏字,抚琴赛棋。如果是富豪商贾,她会用自己迷人的微笑,动人的歌喉,还有若即若离的态度来迷住他们,顺利取走他们口袋里的财产。若是自己年纪大了,就学萍姨,买家妓院自己培养几个花魁出来,一辈子不靠天不靠地,就靠自个赚钱。

她才不要被人赎身,她才不要嫁人,一旦变成了某个男人的所有物,她的价值就全成了罪孽。她不该再吟诗作画,因为女子无才便是德。她不能再放声高歌,那可不是良家妇女该干的。她会被拴在一个斗室里面,围着丈夫孩子转,然后微笑着目送丈夫花钱去讨其他女人的欢心。她只能笑,否则就是‘善妒’,那可是七出之一。她还不能生病,一样可以成为被抛弃的罪名。自从萍姨教会她这些后,她就不理解为什么要有那么多女人哭着喊着想从良。但是现在看着两个老女人争执的样子实在是难看,如果她做了老鸨可不要这样,想着,她厌恶的转开头。

两个女人还在夹枪带刺的打嘴仗,后面的一道帘子却慢慢挑起,一股异香扑鼻而来,然后是一阵销魂夺魄的娇笑声,连金莲这个女子都觉得心神荡漾。随后,一个足以倾城倾国的美人从里面悠悠然的走出来,留仙居里一阵骚动,这是留仙居四朵名花中最美艳的一个,殷芙蓉。殷芙蓉一出现,整个大堂里的气氛就变了,连白萍的眼神都缓和下来,银莲也看呆了眼。这就是殷芙蓉的魅力,男女老少通吃。虽然美,但却不让女人感到威胁。虽然媚,但是却让男人们难生轻薄之心。人人见了她都会立刻觉得心情舒服很多。

她早就在后面看了个够,赶在自家妈妈做出什么丢脸的事情之前,她出来打算平息此事。两家都是京师里首屈一指的青楼,闹起来只会让人看笑话。她先是娇滴滴的对自家的老鸨说:“妈妈可真是的,萍姨娘大老远带着妹妹过来拜访,可是给足了咱们留仙居面子。虽然妹妹年幼,说话口无遮拦,但是也算是教训的有道理,这不收钱的献艺,姐妹们也该至少拿出个半成的心思来。”

她这么一说,倒好像刚才牡丹和杜月兰出丑是因为在不花钱的客人面前没有尽心尽力,而不是本身的水平不高,老鸨子的脸色也缓和了。她又转向白萍,仍然是笑眯眯的说:“萍姨娘别来无恙,倒是调教得好女儿,日后定当是个人物,芙蓉这里先恭喜您了。”听留仙居的四大名花之一正面夸奖银莲,白萍脸上的小细褶也展开了,她连忙笑着说,“芙蓉姑娘您过奖了,这丫头还小呢,能看出个什么。我只求她日后能赚出自己的水粉钱就烧高香了,哪里能和芙蓉姑娘比。”

殷芙蓉笑笑,看着银莲不服气的样子,温柔的说:“这位妹妹才艺双全,日后定不同凡响,一定也下得一手好棋吧?”

银莲愣了一下,围棋在文人中相当盛行,听说连皇帝都喜欢,但是她的棋艺并不出色。想起萍姨曾经提起说留仙居的殷芙蓉最擅长下棋,至今鲜有对手,她不服输的劲拿了上来,冷冷的说:“还不错,姐姐可是想要下上一盘?”白萍听了差点又给银莲一个耳光,好不容易在今天叫响了名号,要是输回去可不值,银莲和芙蓉下棋,必输无疑。她连忙说,“哎呀,我可是知道这下棋是个费神的活,今天出来也久了,不知道家里头那些小蹄子又惹了什么麻烦呢,打扰这么久实在不好意思,我们就先回去了。”

说完,白萍拉着银莲就往外走,殷芙蓉含笑看着,还不服气的老鸨子想要敲两句怪话,被芙蓉止住了。银莲却还是不服气,被白萍扯着往门口走,眼睛却还在芙蓉身上,一边走一边说,“没关系,找一天,我专门来向姐姐讨教。”

白萍差点气个倒仰,她不能多说,说了怕被别人看出自己是害怕银莲和芙蓉下棋,只能低声骂道:“你个不识好歹的死丫头,回去再修理你。”芙蓉却毫不在意,仍然笑着说:“太好了,那我可等着了。”

万香阁的人上马车离开,老鸨子和龟奴急忙重新招呼客人,这场好戏倒给留仙居招来不少新客,姑娘们也忙活起来。躲在一旁的金莲见几个花枝招展的姑娘向她迎过来,吓得转身就往外跑,还没到门口,却有人拉住她,还没有来得及回头去看,鼻子里先灌满香气,一道娇滴滴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难得有缘再见,就来陪我坐坐吧。”

金莲惊恐的按着斗笠回头去看,留仙居的花魁娘子殷芙蓉那张美艳不可方物的脸就在面前,脸上仍然是媚人的浅笑。

TOP

(二十五)

被殷芙蓉不紧不慢的拉着往后面走,金莲浑身颤抖如风中落叶,几乎能听到自己牙齿撞击的声音。顺从是她的天性之一,即使是现在这种状况,她也不敢反抗,生怕一旦闹起来会被人发现自己的女儿身。

沿途遇到的人都好奇的看着殷芙蓉和男装的金莲,有人在指指点点,不过殷芙蓉是留仙居的花魁之一,连老鸨也不敢说什么,只能好奇的看着芙蓉把一个藏头缩尾的穷小子拉进房间。有几个姑娘嗤嗤的笑着说芙蓉怕是红鸾星动了,听得老鸨心里七上八下的,急忙叫小丫头送果子进去,顺便看看里面是怎么回事。

小丫头端着果盘进去的时候,金莲正浑身僵硬的坐在一个棋盘前面,对面是殷芙蓉。殷芙蓉笑着说,“好久没向公子讨教了,芙蓉最近都觉得退步了不少,今天一定要好好杀上几盘。”说完,她叫小丫头放下盘子,到外面去看着,不要让人来打扰。小丫头出去,对正在外面绕圈子的老鸨说是殷芙蓉的棋友,老鸨这才放下心头的大石,这小子应该不会拐走留仙居的金字招牌,交待小丫头看好门,老鸨摇摇摆摆的走了。

玉棋子啪啪的落在玉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音。金莲手足无措的坐在一边,看着殷芙蓉自己和自己下棋,她想解释说殷芙蓉是认错人了,但是又怕被人听出女子的声音,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殷芙蓉自己下了一会儿,忽然冒出一句,“你真的是什么都记不得了?”

金莲惊讶的抬起头,觉得殷芙蓉和客栈的那对父子很像,会对自己说一些奇怪的话。难道是认错人了?殷芙蓉好像能看穿她的想法,柔媚的一笑,说道:“就是你,不过你是真的完全记不得了,记不得也好,这任人鱼肉的日子可不是好过的。”

金莲打定主意不开口,殷芙蓉低下头接着往棋盘上放棋子,自顾自的接着往下说:“你是追着那死丫头来的吧?呵呵……,你总是这样,宠她宠得紧,可惜此次若非被她牵连,你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金莲实在忍不住,装着男人的声音说:“姑娘,你认错人了。”

“唉……,你性子还是这么天真,在那无忧无虑的仙乡宝地你自是高枕无忧,到了这纷乱的人世间,你这性子怕是熬不下去的。凡事自己当心,好好熬过这一世,莫被人抓到什么错处,早日回去吧。我也帮不了你们什么,传个话到还可以,有需要的话尽管提。”殷芙蓉的眼角眉梢染上几分哀愁。

不懂她在说什么,但是最后一句被金莲抓到了,她急切的说:“那姑娘你可以帮我传个话吗?”

殷芙蓉一愣,心想:她难道没忘,只是装糊涂?看着金莲迫切的眼神,她微笑着说:“当然,王母娘娘那里我是去不得了,若是其他的救命神仙到还可以。”

又是一句没头没脑的话,金莲觉得这花魁姑娘似乎有点疯癫症,但是管不了那么多,她甚至忘了变声,哀求殷芙蓉道:“今天来的那个叫牡丹的女孩其实是我妹子,本名叫银莲。我是特意来寻她的,凑不出银子,没法为她赎身,但是无论如何都想见我妹子一面,姑娘能不能帮我带个口信。”说完她扑通的跪到地上就给殷芙蓉磕头。殷芙蓉吓了一跳,站起来将金莲扶起,凝视金莲片刻,叹口气说:“原来是为了这个,我还以为你记得我呢。罢罢罢,这到比上天入地要简单得多,我一会就修书一封送到万香阁,约那丫头明日过来相见,你明天也过来就好了。”

金莲听了大喜,不住的道谢,殷芙蓉只是苦笑。金莲忍不住想要立刻回去告诉武大,就向殷芙蓉告别,芙蓉笑着拿了把竹伞,亲自将金莲送出留仙居的大门,惹得姑娘客人们又是一段骚动,不知这是哪位世外高人竟能得殷芙蓉如此礼遇。金莲压低斗笠,拉紧面巾,快步往客栈走去。殷芙蓉站在门口目送她远去,一转眼,却看到一高一低两个白色的身影站在街对面的屋檐下,她急忙冲入雨中奔过去,刚走过一半,两个身影已经消失无踪。她站在路中间,酥软的手臂撑不住竹伞的重量,竹伞滚落到路旁,几个男人跑过去争抢起来。殷芙蓉呆立在雨中,注视刚才那个挺拔的身影站立的地方,任由风吹雨打,眼角两行清泪滚滚而下,喃喃的说:“好狠的心,连见我一面都不肯……,我真的已经不恋着你了啊,真的……,知道你不会是我的,我早就把你给忘了……”

老鸨和龟奴大呼小叫的跑出来,将她拉回房去,看着殷芙蓉呆滞的样子,老鸨子又气又怜,她一边帮殷芙蓉换下湿衣,一边气呼呼的说:“男人,肯定又是男人,你们这些小妮子啊,被男人骗八百遍也学不乖。”

殷芙蓉惨然笑道:“妈妈放心,我这一世就是为了来学‘乖’的。”


客栈里,男装的金莲好不容易从后面偷偷溜回来,她先回房换了衣服,然后立刻去敲武大的门,但是武大没有回来。金莲心里高兴,想的事情也专往好的地方去,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想象武大现在正和夫子讲述自己这半年来的遭遇,想着夫子立刻决定娶自己为妻,想着官府的轿子一直抬到万香阁去,让官兵把银莲救出来,然后再好好赏老鸨子几个耳光。胡思乱想着,天慢慢就黑了,可是武大还没回来。

金莲的心乱起来,就算是见到夫子说话也不该到这么晚,而且武大哥那么小心,说过天黑前就回来的,难道是迷路了?金莲站在院子里,向天祈祷,一个人无助的站在黑暗中,白天的兴奋劲渐渐消失,她重新落入现实
落入现实中。她脑子里有一个念头,只要能让武大平安归来,就算不去找夫子,甚至不去救妹妹都可以,只求这个男人能回来。

不知是否是金莲的祈祷成真,不一会儿伙计就搀着喝的醉醺醺的武大回来了,说武大在外面喝醉被巡官送回客栈。金莲急忙上前帮他将武大扶回房里,让武大脱了鞋子睡到床上,不一会屋子里就响起如雷的鼾声。金莲坐在一边,发现武大在睡梦中仍然愁眉不展,她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否则武大不会弄成这个样子。他今天出去一天去找夫子,回来就是这样,还能有什么原因?金莲发现自己真的不是很在意夫子的背弃,在乎的是失去救银莲的最后一点希望。她看看酣睡的武大,心疼得说:“武大哥,何必呢?你要是伤了身子,金莲可怎么办。银莲的事情你也不要放在心上,我明天就能见到她,到时候我们姐妹俩自己想办法。我也早就知道我的命不会那么好,只要能嫁个小本生意人家就好了,重要的是男人对我好,其他的我什么都不在乎……。”说完,她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红着脸回房去了。

第二天,金莲早早起来梳洗打扮,换上最好的衣裙,她要让妹妹看到一个幸福的金莲。好不容易打扮好了,她却想起今天仍然是要到妓院里去,思前想后,还是叹口气将漂亮的衣服换下来,穿回那身男装。今天不下雨,太阳也不大,戴斗笠会有点怪,但是也没有办法了。

忽然小伙计敲门,说有人送口信过来,金莲急忙开门。门外站着满脸惊讶的小伙计,和同样瞪大眼睛的小丫头,他们的目光都定在金莲的一身男装上。金莲管不了那么多,问是什么口信。小丫头仔细打量金莲片刻,说:“我家芙蓉姑娘要我过来通知一声,她约了万香阁的白牡丹姑娘,白姑娘说下午晚上都有课,所以只能赶大早,过一会儿就要到了,这位姑娘也快点跟我过去吧。”

金莲立刻跟着出去,她走了几步,想起应该和武大打个招呼,过去敲门,回答她的仍然只是响亮的鼾声,她没有办法,请伙计帮她带话给武大,就说她出门去见朋友。伙计满口答应,金莲谢过他之后,才带上斗笠跟着小丫头急急忙忙的往留仙居去了。

到了留仙居,小丫头从后门将她引进去,直接来到殷芙蓉的房间。里面已经坐了两个人,一个是看起来精神有点恍惚的殷芙蓉,另一个是金莲朝思暮想的人 ———— 银莲。

见到妹妹,金莲热泪盈眶;见到姐姐,银莲目瞪口呆。

TOP

二十六)

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姐姐,银莲心里没有准备,不知所措的坐在那里。金莲扑过去抱住妹妹瘦俏的身子,失声痛哭。感觉到金莲温热的身体,肩膀附近也逐渐传来潮湿感,银莲这才相信真的是身处亲姐姐的怀抱。她本能的伸出双臂紧紧抱住金莲,积蓄多年的泪水夺眶而出,这个被迫早熟的孩子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放下面具的地方。

殷芙蓉黯然伤神,她妒嫉那个女人,为何她总是有这么多人的关爱?为何自己永远是孤独一人?她将头扭到一边,偷偷拭去眼角的泪滴,头转回来的时候,仍然是那个勾魂夺魄的青楼花魁。她的脆弱只能隐藏起来,因为她甚至没有一个安全的发泄场所。

在姐姐温暖的怀抱里,银莲感到似乎过去五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不愿睁开眼睛。但是耳中缭绕的是不属于老家平静生活的艳词俗曲,鼻间嗅到的是不会存在于田园生活中的脂粉麝香,现实在催促她,该醒过来了,还有一生的苦战等着她。她睁开眼睛,满眼都是雕花窗棂,碧玉珠帘,她现在可是在‘对头’的房里。想到这个,那个梳着小辫子跟在姐姐后面撒娇的银莲就消失了,万香阁未来的花魁白牡丹挣脱金莲的怀抱。她迅速擦干泪水,瞟一眼殷芙蓉,见对方似笑非笑,不知是不是在嘲笑自己。

银莲有点恼火,为何姐姐会出现在这里?看金莲一身粗布男装和进门后才摘下的斗笠,她稍微安心一些,姐姐应该不是被卖到青楼来了。那她又如何恰好出现在这女人的房里?银莲直接开口问到:“姐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不明白为何妹妹突然推开自己,金莲感到怀里心里都空荡荡的,但是她能听出妹子言语间的关切,擦把眼泪,她笑着说:“我求芙蓉姑娘帮我见你一面。”

没想到殷芙蓉今日的邀约竟是为了姐姐的要求,想到自己还为此在家里和萍姨大吵了一场,银莲生气,姐姐为什么偏要拜托自己的对头?她跺跺脚说:“你到万香阁直接来找我不就得了。”

不等金莲答话,殷芙蓉娇笑着说:“你娘可看你看得紧,要是知你亲人来寻你,怕是要做出什么杀人灭口的勾当呢。”

银莲啐了一口,嘲讽地说:“你家姨娘才是这种人呢,萍姨可没那么没身份,何况她知道赶我也不会走的,这京师第一花魁娘子的招牌我摘定了。”最后一句话是特意说给殷芙蓉听的,可惜殷芙蓉并不在意,仍然是娇笑连连。

听了妹子的伟大志向,金莲只觉得眼前发黑,她本以为妹子会哭着喊着要和她一起回家,做个清清白白的女子,金莲打算和银莲一起拼一下,以死去威胁老鸨放人。哪料到银莲竟然说出这种不知羞耻的话,竟然还觉得当个妓女头是种风光。金莲心痛如刀割,她拉着银莲的手,哭着说:“二妹,奶奶从小的教导你怎么都忘了?女人家最要紧的是名节二字,怎能安心待在这种腌臜地方。姐姐没用,只凑了不到一千两银子,咱们去和那老鸨好好说说,求她放了你去吧。”说完就是大哭。

若是刚刚被卖出的时候,银莲肯定会欢天喜地的跟着金莲回去,可是现在的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毫无地位,任由哥哥欺辱的小丫头了。五年的时间足以改造一个人,金莲在李夫人身边天天把仁义道德听个千遍百遍,银莲却是在白萍的刻意下看尽世间丑态。

白天在外面高喊礼教贞操的君子,晚上在青楼中左拥右抱。今天拉着这位姑娘情深深意切切的诗人,明天就会为另一朵名花赋词作画。身处青楼中,银莲能见到的都是这种人,她眼里的世界一天天扭曲,她看不到真正的夫妻情深,因为那种男人不会丢下妻子进青楼寻欢,银莲开始觉得世间都是风流浪子和道貌岸然。看着被男人骗财骗色的姐妹,她从怜悯,到习以为常,现在已经开始耻笑这些女子的愚蠢。看惯了男人的虚情假意,她怎还会向往做个贤妻良母的生活,世上可有那种贤夫良父来配?

即使是最宠她疼她的亲姐姐,银莲也还是露出不屑的神色,她反而劝金莲说:“姐姐不要傻了,攒个贞节牌坊出来又能如何?还不是伺候男人一辈子,还不一定能得到颗真心。到了咱们年老色衰,他们就跑出去寻欢作乐,娶妾偷人去了。什么时候夫家看得不顺眼,找个名目就能把咱们赶出去,姐姐可知身有恶疾也是七出之一?还不如趁着年轻,给自己攒下一份家业,什么时候都不求不靠的好。”

殷芙蓉听了好笑,心里只说白萍果然有手段,竟然把个最恋情字的女人给调教成这样。金莲确是心急如焚,哭着说:“二妹你可是糊涂了,哪里听说青楼女子有好结果的。嫁人也是做小,到哪里都让人瞧不起。还有那被坏男人骗了去的,从小到大听了多少,难道你都忘了?”

“……那是她们傻,萍姨就过得好好的,自己做老板,吃香喝辣,绫罗绸缎不比那些富家太太差,还不用看人脸色。我也不会嫁人,更不会被什么男人骗,因为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这句话姐姐你也记住了吧,对男人,总是要留个心眼。”银莲的脸上有着和年龄不符的世故,看起来好像她是金莲的姐姐。

金莲哭泣不止,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殷芙蓉坐在一边又开始自己和自己下棋,好像毫不在乎身边发生的事情,但是空气中一声男人的叹息声,让她手中的玉棋子啪的一声落地。

金莲和银莲吓了一跳,以为是留仙居的客人突然闯进来了,但是四下里看看有没有人。银莲不想再留下去,金莲的话让她觉得心里很乱,她对金莲说:“姐姐不用为我担心了,就算你给我赎身我也不会离开的,那些银子拿去做个小本生意吧,女人家还是自己有点本事的好,男人可是靠不住。”说完,她硬着心肠丢下哭得泣不成声地金莲往外走,金莲死命拉着她,但又说不出什么,只是哭。

银莲鼻头发酸,眼眶也红了,她也不看金莲,说:“姐姐应该还没嫁吧,否则怎能有这份自由,可以男装在外行走出入这种地方。不过姐姐既然想要做个三贞九烈的好女人,那日后就小心些,不要再来了,否则下场比我这青楼女子还惨。若是嫁了人,也不要说有我这种妹子,免得婆家连姐姐你都看轻了。”说完硬是甩开金莲的手,头也不会的走出去了。

金莲在后面哭到在地,不停叫着银莲的名字,但是银莲没有再回头,她现在是万香阁未来的花魁白牡丹。殷芙蓉叹口气,看着银莲背挺得直直的,目不斜视的走出她的院子。看到金莲悲痛欲绝,她也感到难过,走过去安慰她,说:“你这么疼她,她却总是那么任性,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如以后我们来做好姐妹吧,莫再理那被人宠坏的丫头。”

金莲哭泣了一会儿,从地上起身,对殷芙蓉说:“姑娘的大恩大德金莲永世难报,但是妹子只有一个,是换不得的。”说完,她不顾殷芙蓉的挽留,戴上斗笠,步履蹒跚的走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一个接一个弃她而去,现在她急切的需要一个港湾,她想要回到武大身边,去寻找慰籍。

留仙居尊贵的院落里,孤零零的站着一个美艳的女子,落寞爬上她的眉头,无论何时,她都是一个人……。

忽然一只温柔的大手搭上她的肩膀,将她带入一个宽阔的胸膛。殷芙蓉的心几乎要跳出喉咙,身后踏实的感觉令她不敢置信,“你……?”

男人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哭吧,我知道你和牡丹一样也想要个能哭泣的地方。别的不能给你,肩膀还是可以借给你用的,相信牡丹也没有那么小气。”

浑身的热血被那句‘别的不能给你’弄得冰冰凉凉,殷芙蓉仰天狂笑,从男人的怀抱中挣脱。回头看去,正是那日带着孩子的白衣男子,她疯狂的大笑,男子的表情充满无奈。殷芙蓉笑了好久,嗓子都哑了,实在再也笑不出来,她才盯着那个永远追着另外一个女人的男人,一字一句地说:“吕洞宾,你知不知道我最恨你的就是这点!既然你心里永远都没有我,那就不要对我那么温柔!我要的不是这个!以前你处处躲着我,当我尽力想要忘记你的时候,你又跳出来!用不着你虚情假意,回去找你的白牡丹去吧。”

白衣男子悲伤的看着殷芙蓉,他真的只是看在同道的情谊上想要安慰这个痴恋的女子,若非见她好像真的忘情,他也不会出来,但是现在看起来,她只是表面上忘了而已。叹口气,他的身影逐渐消失在空气里,只留下一句,“对不起。”

在他完全消失后,更加失魂落魄的殷芙蓉忽然对着空中说:“那日的,可是你们的孩子?”

男人的声音从半空中传来,“对。”

殷芙蓉仍然望着天空,没有再说话,脸上是羡慕和妒嫉,如果不是恋上这个男人,她可否也已经有了一个可爱的孩子?

当天晚上,她笑眯眯的一句话让老鸨晕死过去,她说:“娘,我想通了,我不要男人,我只想要个孩子。”

TOP

二十七)

天上的繁星偶尔也会运行到同一位置,擦肩而过后继续向不同方向前行。世间百花每年春夏会同登戏台,峥嵘一番后或凋零或傲然。人的命运也是如此,相见难,离别易,到最后有谁能伴你一生?

金莲几乎是挣扎着拖着疲惫的身心回到客栈,白衣男子站在通道里,怜悯的看着她。金莲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冲动,她想和这个男人说话。若是以前,她绝对是想都不敢想的,即使有男人主动和她搭讪,她也是红着脸躲开。或许是听了银莲的一番话还是多少入了金莲的心头,她也开始放松对自己的限制;或许是过多的失落和打击让她失去控制,她想找个发泄的地方,和一个陌生男人说话,对她而言也是种疯狂;或许是心里忽然闪过一个似曾相识的影子,打破疏离。连金莲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鬼使神差的让她站在无人的通道里开口对一个英俊潇洒但却陌生的男人讲话。

“这位大爷,可是在什么地方见过您?”虽然鼓起勇气开口,金莲的脸还是红的。

白衣男子很惊讶,他没想到金莲会主动接近他,他想了想说:“前天晚上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可是您曾经和我说过几次没头没脑的话呢。”金莲抬起头看着男人,就在脖颈转动的一刹那,带起一股无限的妩媚,让男子失了神。红唇微微上扬,挑出一个魅惑的弧度,似乎是发出某种邀约。心不动是不可能的,男子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两步,几乎想要将金莲拥入怀中。

幸好一个孩子阴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爹!”两人都好像忽然从梦中被惊醒,醒来后发现之间的距离已经近的暧昧,近的让人心慌。白衣男子急忙向旁边跳开,金莲也连连后退,慌乱中几乎跌倒。男子想要伸手去扶她,金莲更慌张的摇头躲开,连掉在一旁的斗笠都顾不得拾,拔腿向自己的房里跑去。一高一低的两父子留在原地,当爹的面红耳赤,当儿子的倒好像是老子,鄙视自己亲爹手足无措的样子。

“爹和莲姨只是说说话,什么都没有,别告诉你娘哦。”男子的脸上写着两个大字 —— 心虚。

“哼……,白痴。真想不到你竟然是我爹,丢脸死了。”男孩的脸上写着两个大字 —— 不屑。

不管怎么样,当爹的总还是要面子的。男子恼羞成怒,“臭小子……。”

“那么大的味道你都闻不出来吗?”男孩的表情转为严肃,虽然年龄小道行浅,他也知道麻烦来了。

男子一惊,想起金莲刚刚走近的时候他似乎闻到什么味道,但是后来就忘了。现在气味应该已经飘散,无论男子怎么抽鼻子,都捕捉不到。他只能靠回忆,应该是一种甜香,混杂在金莲天生的清香之中,稍有些甜腻的感觉,所以他才会注意到,不是芙蓉的味道,也不是牡丹,还有什么……?脑子里有个庞大的影子影影绰绰带来不祥,但是他怎么也看不清楚。

“是桂花。”男孩像个小老头一样叹口气,背着手离开,打算到外面去买果子吃。每个都是长辈,年纪都比他大得多,还是让他的苯老子去操心吧。

桂花?难怪!白衣男子恍然大悟,然后就是欣慰,刚才并非他和金莲真的心生不轨,只是一时不查着了别人的道,在老婆面前也有交待了。再转念一想,仍然是头疼,他明白对方为何做这么无聊的手脚,日后金莲那边的麻烦不会少,自己又不能离开牡丹去给金莲当贴身保镖。想了想,他也只能对空中抱拳施礼说:“姐姐的意思小弟明白,只请看在小弟和牡丹的薄面上,不要牵连金莲了。”

四周寂静无声,正好到后面送水的伙计惊讶的看着男人,自言自语地说:“这位爷是疯子还是戏子啊?”这次男子灵敏的耳朵捕捉到一阵缥缈的笑声,他放下心,知道对方还是听到了,再次施礼后才离开到外面去追儿子。

男人安心了,但是狂奔回房的金莲没有,她仍然在极度的慌乱和羞愧中。她将自己刚才的失常归结为身上不合礼数的男装,和自己两天之中接连拜访柳巷青楼的经历,她甚至觉得青楼中的欲念是可以传染的,就沾在人的衣服上,然后教坏别人,难怪很多男人进去一次后就开始乐不思蜀,难怪自己的妹子变得那么不知廉耻。急急忙忙换下身上的男装,特意选了一件最朴素的衣裙穿上。换下的衣服堆在角落里,好像一个没有骨头的人,恐怖,令人作呕。金莲无法忍受和这件沾染着脂粉气的衣服同处一间房,她将衣服捡起来,拿着往外走。小伙计也正好走到门口,点头哈腰的说:“姑娘回来了,小的来送水。”

金莲愣了一下,忽然将手里的衣物一股脑的丢给小伙计,说:“我房里还有水,大哥还没醒,不用去打扰他了。这件衣服小哥你拿去,帮我丢到灶膛里烧了吧。”小伙计将衣服拎起来打量一番,笑着说:“这衣服好好的,姑娘怎么不要了?烧了可惜,我看我穿倒也合身,姑娘就赏给我吧。”

金莲也知道烧了可惜,新做的衣服,自己才穿了两次,但是这衣服已经不干净了,上面沾着的东西会带坏人,她坚定的摇摇头,说:“不行,这衣服穿不得了,快点烧掉吧。”

想起金莲回客栈时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的模样,小伙计忽然说:“我的天老爷啊?!姑娘不是遇到什么麻风病人之类的吧?那可真的要烧掉了,小的这就去。”他也不敢再用手碰,找了根棍子挑着往厨房去了。金莲无力的靠在门边:这不知礼仪廉耻的女人,也真的和麻风病人相差不多了,若是武大哥知道了,定然要生气的,不行,不能告诉他。

金莲很想去武大房里看看,只要看着他,金莲心里就会舒服很多。她推开门走进去,武大还没有醒,昨天怕是喝了很多酒,金莲搬了把椅子坐在一旁,心情果然平静很多。

她并不贪心,没了最信任的主子,没了家,没了最后一个亲人,这些都没关系,只要世上还有一个属于她的港湾,还有一个真心疼她的男人就够了。

她可以和这个男人一起创造一个属于她自己的家。

她还可以有幸福。

TOP

二十八)

武大迷迷糊糊的醒来,只感到头痛欲裂,他奋力撑起身子,向外面看看,天色已经大亮。他仔细回想,只记得自己如何从相府的后门走到一个小酒馆,后来发生了什么却一点都记不起来了。他团着被子坐在床上,耷拉着脑袋,头疼这个词很合适。他现在确实头很疼,因为宿醉;但是他还有另一种头疼,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和金莲去说。

迷迷糊糊的几乎又要睡过去,一只娇嫩的手抚上武大的额头,沾了满手的臭汗。武大没想到屋里有人,吓得坐着跳起来,看过去却是金莲。她正忧心忡忡地看着武大,一手仍然悬在半空,另一只手端着一杯热茶。

武大嘿嘿的傻笑,想到自己衣衫不整,他像个害羞的小姑娘一样悄悄把被子往上提,提到下巴那里,将身子都盖住。金莲见他的样子傻气可爱,不由得笑起来,她的笑容将昏暗的客房点亮,武大觉得心里也亮堂了。接过金莲手里的热茶,仰头一饮而尽,放下茶杯还在意犹未尽的咂嘴,金莲见了又是抿嘴一笑,将茶杯拿过去又倒了一杯茶给武大。

武大很早就父母双亡,没有什么亲人,只有一个顽皮毛躁的弟弟,哪里有人这么细心的照料过他。虽然和金莲已经生活过一段时间,但是人总是在最不舒服的时候才最需要关怀,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才最容易被感动,武大被深深的感动了。他决定放松一次,沉浸在这如梦幻一般的温柔中,他将茶杯再次递给金莲,战战兢兢的看着她,生怕她会生气觉得他得寸进尺。

金莲没有生气,她甚至感到幸福,一种被人信任的幸福。她也觉得从来没有和人如此亲近过,这感觉令她浑身暖洋洋的。她快乐的起身,又去倒了一杯茶,本想将茶壶直接提过去,但是她喜欢这种感觉,所以还是只端着茶杯走回来,柔情万种的递给武大。目光流转之间,含情脉脉,似有万般深情只是羞于诉说,两个人都红着脸将目光别开,不敢直视对方。

情愫在斗室内涌动,怎么看着都替两个人觉得幸福,不过这幸福是无根之花,经不起任何变故,转瞬即逝。一阵暗暗的桂花香在室内蔓延,开始武大还有点感觉,以为是金莲用的新脂粉,并未在意。忽然心里想着昨日在相府的经历,他爬起来,对金莲说,“金莲,夫子……。”

“武大哥不用说了,金莲明白,是我没那个福分。”金莲心中坦然,毫不在意,她现在只踌躇一件事,如何向武大表白。这实在不是正经姑娘家该干的事情,但是又托不了别人,只能等着回去后给义父送信,求他过来主持大局了。

武大低下头,替金莲难过,说道:“金莲啊,我没用,救不了银莲,咱们明天一早就回去,请潘大哥过来帮忙吧。”想起不争气的妹妹,金莲心里难过,她不想让武大知道银莲的事情,淡淡地说:“不用管了,就当是她的命吧。”

武大不明白金莲为何一天之内变化这么大,他搔搔头,想要安慰金莲,搜肠刮肚也找不到什么甜言蜜语,最后他忽然想到女孩子听了都会高兴的一句话,“金莲啊,不用担心,以后武大哥一定给你找个如意郎君。”说完就是傻笑。

金莲听了脸色绯红,一句话脱口而出,“哪还用找,武大哥就是我的如意郎君了。”话一出口,金莲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她羞愧难当,从椅子上跳起来就逃回自己房间去了。剩下武大一个人张着大嘴坐在床上,以为自己仍然在梦中。

先是快乐自豪,然后就是痛苦自卑,他想起自己身体的缺陷。武大跪在床上,浑身颤抖,张大嘴巴,但是却发不出哭声,他心底还是怕金莲会听到。所以他只能痛苦地不停用头撞床杆,希望身体上的痛苦能降低心理上的折磨。足足几个时辰,他在床上地上打滚,他用手和坚硬的地面搏斗,直到两手血迹斑斑,他泪流满面,他埋怨老天的不公,但是他无计可施。要他在心仪的姑娘面前坦白自己的缺陷,他做不到,他必须保留那点可怜的自尊,这样才有勇气继续活下去。

所以他只能逃避,只能拒绝,只能在心里祈祷心爱的姑娘最终能找到一个完美的归宿。

金莲在房间里躲了一天一夜,尽管她心里热切的期望武大会敲开她的门,告诉她回乡后两人就正式成亲,但是她还是不敢见武大。晚饭是伙计送到她房里去的,还告诉她武大说要她准备好第二天一早离开,金莲试着张了几次嘴,但还是没有打听武大的情况。食如嚼蜡,心绪不宁,金莲一夜无法安枕,小心地倾听隔壁的声音,每一点小小的声响都会让她心跳不已,然后又是失望。到第二天鸡鸣时,不安的泪水已经打透金莲的衣襟,她收拾好行李,惴惴不安的等着武大来敲门。颓废的坐在客房里,她掏出铜镜,看到自己的憔悴,和从李府出嫁前的那个早上好像,这让她不寒而栗。

她要让武大看到她美丽的一面,翻出简单的脂粉,她尽全力掩盖苍白的脸色和浮肿的眼袋。稍加修饰后,镜子里出现一张美若天仙的脸。敲门声响起,她兴奋的打开门,没想到门前站着的是小伙计,她一早上的精心打扮,只换来小伙计嘴角的几滴口水。伙计殷勤的帮金莲将行李提到后院,武大正背对着她收拾马车,根本不看她。金莲不敢说话,低着头爬上马车,在里面暗自落泪,仔细思索自己可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武大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车座子已经擦了十几遍,缰绳也整了不下二十遍,但是他必须保持忙碌,否则一些烦心的事情就会找上他。他只希望快点回去,找潘管事商量,或许潘管事说的事情已经成了,金莲可以正大光明的坐着花轿出嫁。他不敢看金莲,只能殷切的听她发间的钗环叮咚声一路接近,乱响几声后消失在车里,现在每一次可能的对面都是一场酷刑。

想见,又不敢见。不敢见,却又留恋。

武大坐到前面的位子上,驾驶马车驶出客栈的后院,伙计为他开门,还探头探脑的期望能再见美人一面,终未能如愿,人世间又有几人能如意呢。马车缓缓走上后门的小巷,白衣父子正站在那里抢一根糖葫芦,武大见了鼻头一酸,想起他这辈子是不会有儿孙弄欢膝下了,他更觉得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他不能再牵连别的姑娘,尤其是金莲,她应该和一个高大强干的男人生一堆像她一样美丽的孩子。

马车从父子身边开过,扬长而去。刚才还无忧无虑嬉戏的父子俩同时停止‘愚蠢’的行为,忧虑的看着马车远去的背影。小男孩说:“爹啊,我看好像不太好,要不要还是跟着莲姨去吧。娘当初可是说一定要照顾好傻莲姨的。”

男子为难的想了想,看着早熟的儿子说:“哪你娘怎么办?”

“你去照顾莲姨,我留下照顾娘。”小男孩挺起胸脯,觉得自己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你确定吗?”他还是很了解儿子的,儿子不傻。

小男孩想了想,肩头再次无力的垂下,嘟嘟囔囔地说:“不,还是一起陪着娘吧,谁知道娘这里又会冒出什么麻烦的前辈来,她得罪过的人更多。”

两个人站在萧瑟的秋风里,同时叹气,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TOP

(二十九)

阳谷县的不少居民都发现探亲归来的小两口样子不对,武大脸上的憨笑少了,每天早出晚归,而且是就算烧饼卖光了也不肯回去,扯着何九叔拼命喝酒,喝醉后就是号啕大哭。金莲在家里也是失魂落魄,帮邻里的大婶做针线的时候针尖动不动就往指头上去,戳出血来也不知道疼似的。周围的邻居们议论纷纷,有的说是金莲这次在路上红杏出墙被武大发现,有的说是武大做了对不起金莲的事情,说来说去,还是怀疑金莲的多,因为实在想不出武大还有那种勾引女人的本事。

两个人浑浑噩噩的过了几个月,武大始终躲着金莲,连话都少说,金莲想要去问他,却不知如何开口。外面的风言风语愈演愈烈,到最后竟然把金莲传成了个放荡成性的女人。最可怜的是两个流言的主角竟然一无所知。

一日,金莲实在是忍受不住,她也不点灯,就坐在黑暗的屋子里等武大回来。武大从何九叔那里回来,看到屋子里没有光亮,就当金莲已经睡下,安心进门放下挑子就往自己屋里走。还没到门口,身后黑暗中传来一个幽怨的声音,“武大哥,你就这么讨厌我吗?金莲只是想知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可是你觉得那日金莲说的话太不知羞耻?若真是这样,金莲明日就了断了去,免得在这里脏了大哥的眼。”

武大听了大惊失色,他急忙说:“怎么会呢,我……我不过是找九叔喝酒去了,哪里有讨厌你,别胡思乱想了,快点休息吧。”说完就要逃走,金莲冲过去一把抱住他,她已经豁出去了,如果连这样小小的一点幸福她都抓不住,她看不出自己还有什么希望。被金莲抱住的武大奋力挣脱,他不想再沉沦下去,他知道自己必须斩断和金莲之间不该存在的情缘,为了他最心爱的金莲的幸福。

他喘着粗气对瘫坐在地上的金莲说:“金莲,乖孩子,记得潘大哥说的话吗?你就把我当你的亲叔叔,因为我和潘大哥是拜把兄弟,本该是你的长辈,不过是年龄相差不多,所以也由着你大哥大哥的混叫。我一个又残又穷的男人,你不过是太寂寞了才会有这么古怪的念头。听武大叔的话,别瞎想了,等我这几天就找人去和潘大哥带个信,看看什么时候你才能熬出头。到时候给你找个好男人嫁了,武大叔给你包份大礼!”

“你骗人,你是讨厌我,觉着我在李府已经没有清白了对不对?我潘金莲对天发誓,至今从未和人做过任何苟且之事。我不觉得武大哥你有什么不好,你人好,对金莲也好,我是真心的,呜呜……”金莲始终还是觉得武大是嫌弃她的过去,自觉百口莫辩,心里委屈,不由得大放悲声。

见金莲哭得伤心欲绝,武大心头上好像有人用刀子在割,每一声抽泣都是深深的一刀,一刀下去,金莲眼中流泪,武大的心头流血。他几次想就那么说出实情,但是总还是张不开嘴,只能咬紧牙关对金莲说:“真的不是,武大叔这么疼你,也知道你是个好姑娘。不过咱们俩真的不合适,日后你会找到如意郎君的,到时候就知道大叔的一片苦心都是为你好,快去睡吧。”

“武大哥~~~~~~~。”见武大转身回房,竟然都不肯过来安慰自己一下,金莲发出一声悲鸣,这一声发自肺腑,几乎让武大回心转意。但终究敌不过武大心中的自卑,他逃回自己房里,重重的关上门,扑到床上用被子枕头盖住头堵住嘴,无声的在黑暗中哭泣,为自己,也为了今晚的金莲。不过他还是相信,金莲终究会忘记这短暂的心痛,一个完美无缺的男人将带给她幸福的生活。

他做的选择是否正确,无人能评判。可是覆水难收,心伤了,一样补不回来,尤其是在短时间内被一再伤害。金莲在黑暗中哭泣了一夜,直到天明才拖着疲倦的身子回房,蜷缩在床上,好像一只受伤的小兽。与其说是不甘,倒不如说是不解更多一些。金莲不停的在心里问,“我这辈子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我始终什么都得不到?”

武大的拒绝好像将一扇大门彻底关闭,大门的另一端就是她渴望了一生的幸福家庭,她的这一边里剩下的只有绝望。本来那是一扇看起来很近的门,咫尺之间,她可以看到那一面美妙的风光,令她向往。她一直觉得那扇门就是给她为她而设,就像她一直觉得武大对她也有意,可惜她错了,或许她前世犯下了什么滔天大罪,这辈子只能重复这种被爱然后失去的过程。

她要怎么办?是不是应该继续努力去敲开武大的门呢?还是放弃,让命运推着她四处飘流,或者寄希望于义父的安排?经过一串变革后,她对义父的信赖竟然也减少了,她觉得没人能带给她幸福。

迷迷糊糊窝在床上抽泣,耳朵里听到武大起身,做烧饼,然后挑着担子出门。随着大门关闭,屋子里变得寂静无声,冷冷清清,让她不寒而栗。金莲用被子将自己紧紧裹住,试图自己制造温暖,多少还是有不同,她感到暖和了很多,空气中也似乎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桂花香,金莲渐渐进入梦乡,脸上仍然是未干的泪痕。

这是个温暖的梦境,到处是飘散的桂花,金莲疑惑的站在一片花丛中,面前是一个莲花池,里面大大小小的各色莲花迎风摇曳,美不胜收。不远处,琼楼玉宇,隐约有仙乐渺渺,一切都美丽纯净的不像尘世间。金莲四下打量,转过头的时候发现身后高耸着一个小山一样的东西,她不由得顺着山抬头望上看,发现这小山高的看不见顶,一直插入一团美丽的绿云,细小的桂花就是从那团绿云中飘下。她再仔细看看那小山,原来竟然是一个粗大的树干,下面根须盘错,不知在此地已经过了多少年月,竟然已经如同石头一般。她好奇的身手接住一朵飘落的桂花,放到嘴里品尝,涩涩的,她笑着自言自语说:“不如闻着味道好呢。”

忽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袭上心头,好像这一幕曾经在哪里见过,自己也是这样站在一颗巨大的桂花树下,品尝桂花,然后说:“不如闻着味道好呢。”然后一个高大的男人出现,很惊讶的问,“你是谁?”

“你是谁?”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身后传来,金莲急忙转身去看。

不远处,一个高大魁梧的男子站在那里,惊奇的看着金莲,他肩上扛着的是一把硕大的斧头,银光闪闪。一身简单的灰布外衣,头发一丝不苟的束在头顶,虽然看不清眉目,好象脸上蒙着层淡淡的雾,但是金莲还是能感觉到他有一张刚阳的脸。

“我是金莲……”金莲的嘴不受控制的一张一合,她也不知道这句话使自己现在说的,还是记忆中的那个自己说的。

男人笑了,金莲的心怦怦乱跳,脸涨得通红,看着男人走到树下,脱下上衣,露出一身结识的肌肉。‘廉耻心’要金莲立刻尖叫逃走,逃离这个莽撞粗野的男人。但是另一种什么东西却让她感到,这一幕她曾经见过很多很多很多次,多到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了。男人抡起斧头砍树,金莲的眼神随着那有力的动作游走,看他身上的肌肉伸缩,一下,两下,三下,……

三下砍完,男人放下斧头,看着树上被他看到的地方慢慢愈合,好像他什么都没有做过一样。金莲忍不住问他:“你为什么只砍三下呢?你的力气那么大,一定能连砍一百下的,只要把树砍断,你就可以正式成仙了。”说完她惊恐的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什么是一百下?什么是成仙?她怎么会知道这些?男人温柔的笑笑,穿上衣服,转身离开,不回答她。金莲心急,想要拉住那个男人,还没等碰到他的衣袖,他就消失的无影无踪,金莲着急的四处寻找,忽然从梦中惊醒。

她坐起身,浑身已经被汗水湿透,脸上好像有火在烧,男人健壮的身体仍然在眼前晃动,她用手捂脸,试图给自己降温,但是心还在扑腾扑腾的挑个不停。她对自己说,“这就是我要的男人,一定是老天可怜我,告诉我不要灰心。难怪夫子和武大哥都不肯要我,原来他们真的不是我红线那头牵着的人,他在什么地方呢?”

当武大在傍晚挑着担子回到家的时候,错愕的看到金莲穿着一身艳丽的衣裳站在屋子里等他,看向他的眼神不再像以前那样含情脉脉,那样依恋。她看起来好像仍然在做梦,见了武大,她也不再害羞,高兴地说:“武大哥,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您以后也不必再躲我了,以前是金莲不懂事,金莲现在已经明白了,呵呵……”

武大傻傻地问:“明白什么?”

“金莲今天做了一个梦,梦见了金莲命中注定的那个人。他生的高高大大的,英俊潇洒,好像是个樵夫呢,而且……”

金莲滔滔不绝的描述其自己的梦中情人,没有注意到武大惨白的一张脸。

TOP

(三十)

断然拒绝金莲的示爱,是理智考量;无法忍受金莲爱慕其他男人,是情不自禁。武大自己都没想到,当知道金莲曾经对自己也有好感之后,再听到金莲直言自己确实不是她命中注定的良人,他的心里有一把妒火在熊熊燃烧,烧得他几乎失去理智,如果那个男人站在他面前,他会想要去杀死那个夺走他心上人的家伙。

的确是不可理喻,连武大自己都这么觉得,他为自己忽然生出的恶念羞愧,但仍然控制不住妒嫉之心。想起自己昨天是如何大义凛然的掉头离去,想起自己昨天对金莲的尊尊教导,现在想起来全都化成一股悔意。他完全不像他想象中的那么拿得起放得下,理智告诉他应该以金莲的幸福为重,但是自己那颗卑怜的心却在嚎叫着质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傻:“你不喜欢金莲吗?她明明也喜欢你,为什么要想那么多?先把她娶回家,从此守着她,再也不让她离开你的视线,不让任何男人有机会抢走她。你本可以摘下这朵美丽的莲花,得到这个你认为可望而不可及的仙女,为什么要把她放走?现在你只能咬着手指头,看着金莲和其他男人双宿双飞,只剩下你一个人,矮小,鄙陋,孤独一生……。”

他后悔了,他现在不想让金莲离开,可惜是他亲手将金莲推开,悔之晚矣。

武大感到身体里面的空气越来越稀薄,让他头晕脑涨,他悄悄大口吸气,不想让金莲发现他的异样和内心激烈的斗争。金莲终于结束对梦中情人的描述,快乐地问武大:“武大哥,你说他是阳谷县人吗?老天何时才会让我和他结缘?”

“傻丫头,那不过是个梦罢了,哪里有那种参天大树?又哪里会有那样子的樵夫,只砍三下就走,什么都砍不到,拿什么养家糊口?就算是真有这么个人,我也不会让你嫁给他的。居家过日子,就靠男人当家,这样子的家伙怎么行呢?一定要找个有上进心,有本事赚钱的,免得日后沦落到卖儿卖女的境地。”再怎么克制,武大说话时还是酸溜溜的,一心想要打破金莲的幻想,还故意提起金莲最恐惧的事情来吓唬她。

金莲听了果然变了脸色,怔怔的站在那里,表情重新变得沮丧,失落,甚至绝望。武大的话不是没有道理,那很可能不过是个旖梦罢了,世间没有高大的神树,也没有只砍三斧的樵夫。但是心里隐约有个念头,她不由自主地说:“他不是樵夫呢!他砍树是为了成仙。”

刚刚诋毁过金莲的梦中人,武大就后悔了,他本是个老实人,从来没有故意做过这种事情,看到金莲又变得失魂落魄,他更加心焦。见金莲这么说,赶紧弥补自己刚才的过错,他笑呵呵地说:“这样啊?!这么说我们金莲以后是要嫁给砍树的神仙喽?好,好,如果是这样武大哥也替你高兴。其实只要人老实,对你好,武大哥就满足了。正好今天和九叔打了招呼,明天就求他写封信给潘大哥带去,让他在清河县留意着点儿,这下高兴了吧?”

“谢谢武大哥,请千万记得告诉义父,那个男人是个高大健壮的人啊。”听了武大的话,金莲心里又欢喜起来,脸上也有了光彩。人在非常开心的时候容易忘形,如果是平时,金莲都会留心不在武大面前提起高大之类的词儿,怕他想起自己的残缺而难过。今天她精神本来就有点恍惚,对武大也不像以前那么用心了,所以一次又一次的随口提起这些。武大的心里好像被刀尖刺了一下又一下,自卑之心越来越重,暗自骂自己说:猪油蒙了心肝!忘了自个是个什么货色了吗?还要耽误人家好姑娘,连在大哥面前的誓言都忘了,日后不能再动这种邪念了。

金莲不知武大心中的想法,自顾自的沉浸在美梦之中。从此,金莲对武大的态度完全不想以前那么温柔依赖,一有空就往街上看,看到身形很像梦中人的就恨不得立刻冲出去抓住对方看个清楚。这几个月金莲的名声本来就不好,看到她每日里盯着街面的样子,邻里间更觉得当初的推测是真的。有几个平日里行为不端的男人借机有事没事在武大家门口晃来晃去,看看能不能占到什么便宜。

刚开始金莲看到几个身材魁梧的还会一阵激动,觉得是自个的姻缘到了,红着脸和人家搭了几回话。可是所有男人一开口就是调戏的味道,和梦中人老实稳重的感觉完全不同,吓得金莲连忙逃回家中,试了几次之后,除了名声更坏以外,一无所获。

武大见到金莲越来越忘形,心里又气又妒,说了她几次她只是哭着问如果不去找,怎么才能找到她的良人。武大无话可答,只好将希望寄托在潘管事身上。潘管事回话的时候却只是简单地说自己现在要事缠身,无法过来劝解金莲,一切要武大做主。搞得武大每天头都大上几圈,最后还是在亲眼目睹金莲差点被一个粗壮汉子占便宜之后,才第一次严厉训斥金莲。金莲试了这么久仍然毫无希望,也知道不是个好办法,但除了哭泣以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听了武大的话更加羞愧不堪,回想自己一段时间以来的行为确实是相当不堪,不等武大开口就主动认错,发誓以后会安心待在家里,姻缘的事全都交给武大和义父来安排。

见金莲知错,武大稍微安心。两人的生活重新恢复平静,武大每天挑着担子出去卖货,金莲安心在家做针线贴补家用,最多是到邻居家里帮人家看看孩子做做家务。邻居们见了,都说小两口又好起来了,对金莲的流言蜚语也逐渐消失。

只有武大才知道,去京城之前的那种幸福生活,永远都回不来了。是谁的错呢?亲手推开金莲的自己,还是这么快就移情的金莲,还是给他难言之隐的老天?

谁来回答他?

虽然日子看起来风平浪静,但是武大时时刻刻提心吊胆,他盼着那个男人的出现,早日结束他的折磨。他又害怕那个男人的出现,带走他生命中唯一的火光。至少现在每天还能看到金莲,还能和金莲一起生活,还是金莲名义上的丈夫。如果那个男人出现了,这一切都会消失。武大的心里充满矛盾,只好走一部算一步,今朝有酒今朝醉。

日子一天一天度过,武大照例在街头卖货,忽然听到有人在一边议论县里新来的武都头,武大笑呵呵地凑过去问,“可是前日在景阳岗打死大虫的那个英雄?”

这几个人平日里常在武大那里买烧饼,和他很熟,就笑着招呼他一起聊天,武大正好也走累了,索性抹把汗坐下来,听几个当时亲眼看到大虫尸首的人吹嘘,将个打虎英雄吹得有如关公再世,武大听了只是出神。他那天也听到有人传说有个姓武的汉子打死了老虎,当时心里隐隐有种熟悉的感觉,但是他从来就不喜凑热闹,也不去特意打听,今天见有人谈论,就坐下来听听。忽有一人兴奋的指着街面说:“看哪!可不是武都头来了?!”

武大跟着望过去,只见一个相貌堂堂,身材魁梧的男人慢悠悠在街上闲逛。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几次再看,还是那个人。他顾不上和几个熟客打招呼,连担子都不顾,迈开步子奔过去,走到男人身后,心里的孩子气一起,故意拿腔做调地在男人身后说:“武都头,你今日发迹了,如何不看觑我则个?”

新任的步兵都头回过头看他,欣喜地大叫一声:“啊呀!你如何却在这里?”说完翻身便拜,原来他正是武大的亲弟弟,武松。

TOP

(三十一)

武大连忙将武松扶起来,看着虎背熊腰的亲弟弟,武大满心欢喜。武松见了兄长也开心极了,他从小顽皮莽撞,经常惹祸,近几年也几乎不怎么回家,只在外面交结各路豪杰,去年回乡的时候又差点打死人,怕吃官司,这一年多都没有回老家去。这次他本来就是想要回家看望武大,路过景阳岗的时候遇到恶虎将其打死,到阳谷县来领赏时被县令一眼看中,让他做了步兵都头。男子汉大丈夫,本来就想着成一番事业,他就先将探亲的心思放下,领了差事。刚才闲逛的时候还在考虑要找机会回乡给哥哥报个喜讯,让大哥为他骄傲一把。没想到竟然在阳谷县的大街上遇到武大,他真是又惊又喜,心里直感谢老天的安排。

“一年不见了,哥哥你怎么会在阳谷县?”武松寻思着是自己的官司连累武大,心生愧疚。

见周围不少人都好奇的听他们讲话,武大也不好将事实说出来,只能说:“唉,别提了。大哥今年娶了个漂亮媳妇,清河县的人啥样你也清楚,都来欺负我们。要是有你在他们也不敢这么嚣张,潘大哥也帮不了我们什么,就安排我们离开老家,到阳谷县来居住。这一年真是出了不少事情,大哥好想你啊。”

武松听了大怒,他本来就脾气火爆,遇事喜欢用拳头说话,生平最亲近的就是亲哥哥。他在清河县的时候,如果有人说武大一个不字,他会立刻冲到人家家里去报以老拳,事后被人告上衙门,还得是武大去衙门里磕头作揖。说起来也不知道他是帮武大的时候多,还是连累武大的时候多。一年前,他也是喝醉酒回家,正好看到有人买了武大的烧饼不给钱就走,他冲上去抓住就打,武大拉也拉不住,这才差点摊上人命官司。虽然现在做了步兵都头,他的脾气仍在,立刻就要回清河县去找人理论。

武大吓坏了,死死拉住他,连声说:“兄弟莫急,兄弟莫急,你现在已经是做官的人了,咱们日后慢慢和他们理论去,现在先和哥哥回家去坐坐吧。”

武松听了觉得有道理,他也正想见见嫂子,就接了武大的担子,自己挑起来,问:“哥,家在什么地方?”武大放松下来,咧开大嘴嘿嘿笑着说:“就前面,紫石街上。”

说了也没用,武松刚到这里,对阳谷县不熟,还是武大骄傲地在前面引路,转过两个弯,一直来到紫石街。武大家就在一个茶坊隔壁,到了门口,武大先喊了一声,“娘子,我回来了。”只要他白天回家,照例都是这么喊,喊给外人听,也喊给自己听。每次金莲从里面出来接他,他都感到非常幸福。今天,他想在弟弟面前显示显示,虽然终究得告诉亲弟弟实情,但就这短短一刹那,他心里都是满足。武松听出哥哥语气中的骄傲,他也替哥哥高兴。亲哥哥的幸福,就是他的幸福。以前还担心哥哥的婚姻大事,现在他完全放心了。哥哥嫂嫂的感情应该很好,否则哥哥不会连叫个门都这么开心。

金莲正在家里做白日梦,忽然听到武大的声音,心里奇怪,嘴里说着:“大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一边快步迎出来帮武大开门。刚走到帘子下面,就听到武大喜滋滋的声音:“我弟弟来了。”金莲听了,停住脚步,犹豫要怎么见这位‘小叔’。武大已经将担子挑进来,看到金莲犹豫的样子,笑了笑,对仍然站在外面的武松高喊:“二弟,你嫂嫂脸皮薄,还是进来相见吧。”

武松听了,掀起帘子进到屋里,刚从大太阳下面走进屋子里,他眼睛不适应,眼前一片昏黑,隐约只见一个妇人模样的女子站在面前,他当下纳头便拜。金莲却是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和武大截然不同的彪形大汉,慌乱地扶住武松说:“叔叔,折杀奴家了。”说完仍然目不转睛地上下打量武松,只觉得越看和梦中人越像,一样的魁梧身材,一样的刚阳十足,虽然没有梦中人的温柔,但也不是那种轻浮无礼之人。是他!一定就是他了!

武松说了声:“嫂嫂受礼。”说完抬起头,见到金莲呆呆的打量自己,心里奇怪。但金莲是长嫂,他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板板的站着让金莲看个够。

武大看到金莲的样子,也很奇怪,忽然想起金莲反复提起的梦中人,再看看亲弟弟,可不正是个高大魁梧的男子汉,他一开始怎么没想到?!这个发现简直如晴天霹雳,他最怕的事情,终于来了。而且比他想象的还要可怕,如果是个不认识的男人,他咬咬牙,跺跺脚,将金莲送出去也就是了。但为什么偏偏是自己的亲弟弟?日后可是要抬头不见低头见。现在看到金莲对武松一脸痴迷,武大已经感到胸闷气短,要他一辈子看金莲和亲弟弟卿卿我我,相亲相爱,这岂不是要他的命?武大完全慌了手脚,不知道该怎么办,三个人之间的气氛变得越来越古怪。

一旦看清了金莲的样子,武松也大吃一惊。金莲比他想象的,要美太多,要年轻太多。他想象中的嫂嫂,应该是个身材健壮,相貌普通,憨厚老实,朴实无华的女人。金莲本来生得就偏媚气,现在认定武松就是自己苦苦等待的梦中情人,看他的眼神自然带了几分痴迷。如果是其他女人这么打量他,哪怕只有金莲一半的美貌,武松也会满心欢喜,跃跃欲试。可是这个女人是他的嫂嫂,她不应该这么看除大哥以外的任何男人!

看到武松的表情越来越冷,武大也意识到金莲现在的行为与礼不合,他急忙笑着帮金莲掩饰道:“金莲,不用猜了,我兄弟真的就是前日的打虎英雄。”说完又转向武松说:“我前几日听到有个姓武的打虎打虎英雄,回来就和金莲提了说像是你,她还不信,哈哈~~。”

从美梦中惊醒的金莲明白武大是在帮她掩饰,初见武松的惊讶和兴奋被羞愧取代,她满脸通红,害羞的低下头,顺着武大的话解释说:“奴家早就听隔壁的王干娘和武大哥提有个打虎英雄,没想到真的是叔叔。刚才还在心里猜想,不敢相信,真是失礼了,快请楼上坐吧。”听他们这么说,武松的脸色才缓和下来,甚至也有点发红,他在心里骂自己怎么能这么随意怀疑嫂嫂。

三个人一起上楼,金莲急着想要多接近武松,就对武大说:“武大哥,家里也没什么好吃的,你去买些酒菜回来招待叔叔吧。”武大听了无奈,只能用眼色警告金莲注意言行举止,自己到外面去买酒肉。正在兴头上的金莲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喜滋滋地想:看武大哥这个样子,没想到却有个如此威武的兄弟,难怪老天要托梦给我,不想我的姻缘却在这里。武大哥怕还没和他说过我们是假夫妻的事情,这种事情不该我提,还是求武大哥早日和他说清楚了,好安排日后的事情。倒是不知道武二哥娶妻了没有?

经过了这一年多的变故,金莲的性情已经和以前大不相同,也不那么害怕和陌生的男人说话,何况这个还是她名义上的小叔,日后的丈夫。她笑着和武松寒暄:“叔叔来了几日?住在哪里?”

武松连忙回答:“十几天了,暂时住在县衙里,早晚有士兵照料,还算不错。”

金莲听了急忙说:“士兵怎么会照顾人呢?叔叔不如搬到我们这里,一家人住在一起,总比县衙舒服些,还互相有个照顾。”

武松想了想,想等哥哥回来再定,也不说好还是不好,只说:“深谢嫂嫂。”

金莲有点失望,她以为武松会立刻答应搬过来,急忙问:“叔叔可是已有家眷,觉得不方便。”武松笑着摇头说:“武二还没有娶妻。”

金莲这才放心,更觉得武松就是自己命中注定的良人,她有点害羞地追问:“叔叔,青春多少?”

做嫂嫂的问这些也不奇怪,武松道:“武二今年二十五岁。”金莲娇笑着说:“比奴家大三四岁呢,叔叔这次从哪里来?”

武松叹了口气说:“在沧州住了一年多,还以为哥哥仍然住在清河县,没想到却搬在这里。”提到清河县,金莲心里发酸,她的命运在这一年之中上上下下,不幸的起点就是在清河,只求这次能安稳下来,快点结束这场折磨,早日有个安稳的家。她也不好和武松说什么,只是红着眼圈轻声说:“一言难尽,我和武大哥被人欺负,那边住不得,搬来这边。如果有叔叔这么雄壮的人在身旁,别人怎敢说个不字。”

见金莲似乎对武大有怨言,武松安慰说:“大哥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不像我经常惹事生非,过日子还是顶好的。”

若是以前,金莲一定点头称是,可是现在一颗心都在武松身上,怎么看他怎么好,连武松自己说自己的坏话她都受不了,她笑着说:“叔叔怎么能这么说?常言道:人无钢骨,安身不牢。武大哥就是心太善了,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还是叔叔这样的男人可靠些呢。”

正在说话,武大已经买了酒肉果品回来,请隔壁的王干娘将酒菜安排端正了,端上楼来。武大叫金莲坐主位,武松对席,武大自己打横坐下。看起来是一家人和和美美,实际上只有武松这么想,他还在为久违的家庭温暖而激动。而金莲眼里只有武松,把以前侍奉李夫人时的小心劲都拿出来,不停的帮他到酒夹菜,看到武松喝酒时豪迈的样子就脸色微红,眼前是梦中人挥斧砍树时的矫健。武大坐在一边,脸上是笑,心里却是千疮百孔,破破烂烂,连感觉都没有了,只是没命的喝酒,拼命的傻笑。

喝了好久,武松站起身说是时候回去了。金莲着急,急忙说:“叔叔,记得一定要搬过来啊,如果叔叔不来,我们倒让街坊耻笑,你和武大哥是亲兄弟,难比别人。武大哥,你就安排个房间给二哥住吧。”看着金莲乞求的眼神,武大醉眼朦胧的连连点头,说:“兄弟,你就搬过来,也叫哥哥争口气。”心里却不知如何反应,只能接着灌酒。

武松见武大也同意,这才点头说好。他也很想和哥哥一起生活,立刻就回去把东西都取了,搬到武大这里。金莲见他这么快就搬过来,喜上眉梢,觉得武松一定对她也有意,更觉得这是老天的安排,眼前似乎有一扇门再次对她敞开,这次,她可要抓住了……。

趁着武松在自己房间里收拾东西,金莲跑去央求武大尽快和武松讲清楚,她不想再做‘嫂嫂’了。武大喝得醉醺醺的,偏偏脑袋仍然清醒,金莲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痛苦的闭上眼睛,该来的总该来,想起来当时李夫人指定将金莲嫁给自己,恐怕冥冥中也是天意。金莲确实是武家的人,不过不是他武大,而是武二。他打定主意要成人之美,就算自己下半生每天都在地狱中煎熬也没关系。

他狂笑几声,站起来摇摇晃晃的走下去,打算去把实情告诉弟弟,然后让弟弟自己决定要不要娶金莲,毕竟这是婚姻大事,若是弟弟在外面已经有了喜欢的女孩子就不好了。金莲喜出望外,回到自己房间里,兴奋地坐立不安,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武大晃进武松的房间里,武松连忙搀住他,武大傻笑着张开嘴,说:“大哥跟你说啊,金莲可是个好姑娘……”。还没说完开场白,鼻腔里涌入一股浓烈的桂花香,这香气到有几大桶烈酒的作用。他俩眼一番,彻底醉死过去,发出如雷的鼾声。武松见了好笑,将哥哥抱到自己床上,打了盆冷水,给武大擦去身上的汗水。然后帮哥哥盖好被子,自己在屋子里运动身体。

武大一觉醒来,已经快要黑天,他晃晃脑袋,什么都想不起来。见武松坐在椅子上笑他,他傻乎乎的问:“我和你说过金莲的事情没有?”

“说了,是个好姑娘。”武松以为哥哥当时是要过来夸耀老婆。

“那你怎么想?”武大问的很紧张。

“挺好的。”武松替哥哥高兴。

武大低下头,有点落寞的样子,但很快还是振作起来,下床拍拍弟弟结实的肩膀,说:“那就好,具体的事情,还得去和潘大哥商量,我明天就给他去信。”说完逃似的离开武松的房间,跑回自己的房间去抱头痛哭。

武松听得摸不着头脑,想来想去还以为武大在说醉话,也就没放在心上,自己收拾收拾也睡下了。

明月高挂在天上,紫石街的一个屋檐下,一楼的房间里有人在打鼾,二楼的两个人却是彻夜难眠。一个绝望地在哭,一个因为新生的希望而笑。

还有一股淡淡的桂花香,缭绕在周围,是悔,是无奈。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