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难兄难弟

  有人说,补习班是个大杂烩,大染缸,五湖四海,三教九流,各式人等搀合一起,鱼龙混杂,简直一(个)特殊的小社会。对于这种说法存扣以前听人讲过,感到言过其实,夸张玄乎,现在身临其境才知道此言原来不虚。落榜生年龄稍长,阅历多些,大抵都经受过程度不同的心灵创痛,比起应届生来,成熟中挟着苍桑,有的甚至情感变异,神经质,近乎变态,这在那些重读数年不中的复读生身上表现尤为明显和特出。

  同一个班上,岁数大的胡子拉碴,满脸风霜,岁数小的还是天真烂漫的垂髫少年,年龄差距很大。班上有个二十五的,自称“八年抗战”,打从一九七八年就参加高考,至今正好八年,其坚韧不拔永不妥协的精神可谓登峰造极,抱定“不上大学死不休”的宗旨,以超龄为极限,考不上结婚生子做爸爸。此子乃一乡书记大公子是也。据说他的一弟一妹已从大中院校毕业参加工作了;现在教高一体育和高二语文的正是他的两届同学;他考大学那年现在的同学有的正好上小学五年级,他等啊等,等了七八个年头,现在和他们一起在一个教室听讲了,真是有兄长风度。

  此人名叫张褔来,生得黑胖,屁股甚大,如发福妇女之肥臀,走路一扭一扭,说话好以兰花指点点戳戳,却长着一副络腮胡子,喉咙甚粗,男貌女相,颇为滑稽。还有一个叫刘祥生的三朝元老,人瘦削而高,少言寡语,一脸肃穆,端坐凳上,时不时身子一哆嗦,熟悉他的人说他已练提肛功二载,说如此可以强肾健脾,延年益寿;每至晚间睡前他先以手电巡视床底一回,这病根是去年暑假落下的,再次落榜后的他被做教师的父亲关在房间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攻书,忽一日倦怠之时掏出小说来看,不意一抬头看到窗户外其严父狞笑着看他,一惊之下从此竟生臆症,读书时要检查窗帘和门缝——门缝用胶布贴上,睡觉要检查床铺下面,老是担心有人偷窥偷听,成了强迫症状。

  心灵的伤痛和压力使不少人都有了怪态异状,有一个叫姜国和的家伙喜欢挤眉弄眼嗅鼻子,才与之接触都以为是他说话时的辅佐表情抑或什么暗示,他邻桌后门颇松,放屁奇臭,且有故意做大音量嫌疑,音调短促高亢,放过后却正襟危坐,形色坦然,面对旁人左右问询(“你小子放屁了?”“谁放的臭狗屁?”“你放的?”等等。)做不屑状,绝不承认自己所为,这时坐在邻座的姜国和便马上眉毛眼睛鼻子大动,兼以脸红脖子粗,主动辩白,却又不敢揭发“元凶”,状极可怜。

  文补班还有两个学生都毕业几年了,又重来上学。一个叫刘存锁,学木匠两年,师傅除了让他拉拉锯凿凿木榫,总不教他更细作的本事,而把他整个当个佣人待:早上起来替师傅倒尿鳖,替师娘倒小马子;尿鳖倒进茅缸后要用小石子放里面加水荡得哗哗响,不准生尿碱尿垢,小马子用竹刷把儿刷仔细了,放到鼻子上闻不能有骚气味。吃饭时端碗分筷加饭也是他,洗碗抺桌更不用说了。晚上把几条大猪子的草料铡足了才能入睡,还要带着师傅才五岁的小二子睡,这家伙是个“来尿宝”,一夜要起来拉几回尿。这哪里是学徒?刘存锁想起了上学的好处,后悔当时不用功,现在寄人篱下吃尽辛苦,发誓重返校门,考大学以改变悽惨命运。另一个叫马骏的是学漆匠,大概也是受不了苦重新选择了复读。痛定思痛人就能特别用功自觉,这两个人次年双双中榜。刘存锁和“八年抗战”一起上了淮阴师范。

  班上有好几个是上一届文补班的落榜生,难兄难弟们惺惺相惜,聚集在教室后一个角落里,形成一个部落。他们好以过来人身份向新同学介绍这个学校有趣好玩的事情,每个任课老师的特点、喜好和糗事,说到精彩处主动地哈哈大笑,很有点炫耀的意思。李中堂这小子长相蛮帅,身量高,四肢匀称,脑勺后留着港台明星样式的长头发,听说高中三年都是做班长的,没哪个老师不说他聪明,就是恋玩,谈恋爱,好吃,考试靠突击,所以复读了两年玩了两年,人是越来越油,能和学校的年轻老师同吃同睡称兄道弟,对学校领导和年长老师又极其恭敬和殷勤,是个很来事的家伙。

  有个同学偷偷披露了李中堂的糗事:说是开学前李中堂父母把一篮鸡蛋给他,要他去找学校蒋荫元主任帮忙复读的事。学校对自家分数高的落榜生总是考虑优先照顾入学的,就是不送鸡蛋也不大要紧。但李之父母总觉得不好,要他送了。他拎着鸡蛋到了主任家,教历史的主任真是恨铁不成钢,教训了他一通诸如“为山九仞,功亏一箧”之类的话,“家里这么困难,还不晓得用点功早点考出去!”要他把鸡蛋拎回去。这小子挨了骂,欢天喜地的,真把鸡蛋拎走了,却不是拎回家去,在学校南面二百米的丰收桥上十块钱卖了,竹篮也不要了,作价八角钱。兜里有了钱马上踅进小饭馆点了一碟花生米,一个炒菜,一个汤,来了瓶“二两五”,喝过吃饱去二招(兴化县第二招待所)洗了把澡,睡到黄昏才回家,告知父母“蛋送掉了;有了上了。”

  李中堂有天早上要一个同学去茶馆吃早点喝茶,那个同学说正好没钱了,他想了想,手伸进兜里捏了捏,说:“我有!”进了茶馆掏出所有的硬镚儿凑起来,只够买一份茶头(百叶切成的干丝)带一个包子。兴化喝早茶风气很盛,不少人早上不在家吃早饭,到饭店点一个茶头,来笼杂色(由包子,蒸饺,烧卖,油糕等组成),拎瓶开水,到柜台上抓把散装茶叶,喝得全身通泰略出微汗打着饱嗝儿才出去。两个人对面坐着,就一碟干丝一个肉包子,极是寒碜,他们自己倒不觉得,李中堂吃包馅另一个吃包皮,为享受的时间长一点,他俩一根一根的吃干丝。只是拚命地喝人家的茶,两人喝掉三瓶开水,上柜台上抓了三次茶叶,第四次去抓时老板忍不住吼了起来,把他俩轰了出去。

  这位同学忠告大家:“别看李中堂对人热情的样子,其实是个穷鬼啬鬼促狭鬼,千万别上他套儿。”周末他常喊人去影剧院看电影,那架势像掏钱请客的样子,几个人到了影剧院买票口,他马上冲上去往窗口挤,要大家在后面推着他打着撑子,好不容易挨上了,手伸到兜里摸半天掏不出一毛钱来,里面外面的人都在催,他把头转过来向大家求援:“凑凑!兄弟们凑凑!钱撂在宿舍里了!”结果是别人请了他的客。到饭店也常常类似这样。现在老同学都识破了他这招,“你们新来的可要小心哦!”

  存扣和大家听得饶有兴致,跟着发笑。他对李中堂其人倒产生了一点喜欢。他喜欢机智人物,哪怕有点赖皮,这种人往往真率。千人一面有啥意思,人是要有点个性的。

  以后李中堂主动向存扣自我介绍:“我叫李中堂。老板桥(中学)的。”

  “噢。中堂大人。”存扣不卑不亢。

  “啊哈!你……”这句答话让李中堂感到意外和快乐。“你好幽默哦!”

  “我叫丁存扣。田垛来的。”

  “我有个同学叫朱网扣。”李中堂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来,“我暑假时去望他,你晓得他在做甚?在烧书!把书呀卷子呀拿到河边柳树底下烧,边烧边哭。他哭着说多年的青春都卖在这些书上了,却没有结果,——‘烧掉!烧掉这些狗日的书,今生今世不看书了!’”

  “他父母亲骂了他;女朋友也吹了。”李中堂补充介绍。

  “现在人呢?在班上吗?”存扣问。同是天涯沦落人,存扣对这个朱网扣生起了同情。

  “受刺激了,有些神经兮兮的,在家蹲着呢。不晓得过向时会不会来。——跟我一样,来上就‘高六’了。”“你呢?”他跟着问。

  “‘高四’。”存扣答。

  “哦,那你没事,有得考哩!”

  “什么意思?”存扣盯着他,有些不悦。

  “嘿嘿,我说错了。掌嘴。”作势打自己嘴巴。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明晚周末你家去么,不家去我们去看电影?史泰龙主演的《第一滴血》!”

  “不去。”存扣一口回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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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鹅葬腹中

 现在,95名复读生,直笔笔坐在一个教室里。脸上表情各异,层次丰富,这是非复读班上看不到的。黯然;肃穆;疲颓;坚毅;迷茫;亢奋……还有如水的娴静。无论何种表情,细细推敲起来都有种悲怆的意味。像是从战场上撤退下来的一支部队。失败了,受伤了,但是没有死,还有不服,还有希望。南北各四的玻璃窗全敞着,西南角的后门也洞开,但教室里还是弥漫着浓郁的人体的味道。汗气,狐臭,屁味。当然,还有芬芳。

  班上有女生二十名。值得一提的是有三个名字相当近似:王桂红。王晓红。王映红。

  这三个“红”都来自下面乡镇。乡下女子爱叫“红”,看到名字大抵就能猜到性别。而城里女孩名字就暧昧得多。第一天钱老师在讲台上用悦人的声调唱着花名册时,随着一个个名字次第从座位站起,存扣顿时有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毕强。一个才十七岁的兴化城少女。如花少年未长成,小脸蛋嫩白,奶乎乎的。杏仁眼里透着稚气和灵气。却是班上高考政治分数最高的。90分。被选为政治课代表。

  胡佳。身材颀长,胸部隐约,短头发,黑,像个男孩。又是另一番气质,清爽而无邪。兴化中学毕业。班上高考英语最佳者。回答问题爱侧歪着脑袋,憨态可掬。

  蔡磊。第一眼见到她,视线准先落在那根非常张扬地撅在脑后的约三十公分的粗黑辫子上。辫梢儿稍长。打着蝴碟结儿。像艺术品,使人有伸手摸一把的欲望。嘴很好看,小巧而丰满,微翘。是张快嘴,相当能说。外号“nearby”。据说是她上初中时老爱拿小东西砸人玩儿,被砸的人回过头来,她的男生同座不敢说她所为,又怕人误会自己,故意大声而反复朗读“nearby”(旁边)这个单词以暗示,自此落下这个绰号。存扣看过她以低鞭腿踢过一个身高马大喜欢嘻皮赖脸的男生,动作泼辣而干脆,使得蛮像样子。

  吴晓敏。一种放大尺寸的美人。有一米七高,大脸,宽肩,宠大胸部,大手大脚。却大的美好和谐。小腹向下胯骨部分极平坦而阔大。从后面看,健硕的腰部下面丰饶饱满,是个很好的屁股。使人联想到“生殖之神”这样的字眼,容易勾起人的恋母情结。后来男生宿舍有人议论如果娶得此女归,不但睡觉的时候将很温暖安宁,而且笃定能生出一长串好儿女。太适合做妈妈了。太适合做祖母了。吴晓敏大眼睛,眼神温柔又坚定,是个非常大气的城市女孩。她有个叫吴妈的绰号,不知道起名者是不是从《阿Q正传》中撷来的。

  唐诗君。古典娴静,微胖而白,打两个辫子。睫毛密而长,帘一般遮住深潭样的纯净而含情的明眸。讲话少,爱微笑着打量你。眼神就是她的语言,什么都有,由你去猜吧。

  有人说:上理科的抽象思维发达,为人处事严谨;上文科的形象思维丰富,多是性情中人。漂亮的可爱的女孩大多是性情中人,因此漂亮的可爱的女孩爱上文科。又有人说:漂亮的女孩往往不安分,是些可爱的坏女孩,因此不容易考得上。因此落榜的女孩大多更是漂亮可爱中的精品。真是诚哉斯言。文补班美女多,这给经受了落榜之痛的男生们多少是个安慰,让他们在枯燥紧张的复读生活中头上总流动着温柔爽洁的可以从中生出无限绮念的美好的轻云。

  钱老师的鹅们从东面那条废河里爬上来,排着不太整齐的队伍摇摇摆摆地跩出自家院门来到操场上。这些打小生活在校园里的家伙见多识广,敢在行人中见缝插针昂然向前,趾高气扬,在行进中无所顾忌地拉出绿屎。没人敢动它们一根羽毛,因为它们是学校德高望重的语文教研组长钱老师家的畜牲。鹅们在操场上闲庭信步,双杠区的一隅则是它们栖息的领地。奇怪的是这个紧靠城市的中学体育风气倒不如偏僻乡镇中学那么浓厚:没有早锻炼;篮球架破旧不堪,篮板上油漆脱落,现出木材本色,有的地方已被风雨侵蚀得发黑;两副单杠上生了红锈,两副半双杠(有一副双杠只剩下一根,伶仃地竖在那里)常常被师生晒的被单遮得严严实实,而下面便狼藉着新鲜和陈旧的鹅粪。学校之老旧之乱而脏甚过下面许多农村中学,这多少给慕名而来的学生带来些许意外和失望。

  其实怪也不怪,这所学校本来就是个乡下中学,六二年建校时学校前面是草滩公社的浅鱼塘,后来慢慢填起来建起了骨胶厂、造纸厂和职工宿舍,简易马路两边陆续有了一些商店饭馆旅舍什么的,跟城市连成了一片。

  现在连“太白”在内钱老师一共有8只鹅。在操场一隅栖息时原来的那七只鹅聚成一团,“太白”在离它们约五米远的地方独自卧着。那些家伙趴在一摊湿土中,身上沾着浮萍、粪便和泥渍,唧唧呱呱,伸长脖子啄着面前的青草断梗,间或扭头向“太白”投来排斥和嫉妒的一瞥。“太白”太优秀了,优秀得那些邋塌的家伙不敢仰视。她是那样的高大,站在它们当中简直是一只鹤;她羽毛雪白,冰清玉洁,纤尘不染,简直就是一位公主;而且她来的第一天居然就生下了大如香瓜的鹅蛋,惹得主人咯咯欢笑个不停。虽身在异乡,寄人篱下,“太白”却不失一颗骄傲之心,她耻与那些委琐的同类为伍,独自卧着,美丽的脖子高高昂起。她好像在思考着什么。是在回忆远方的那些伙伴、那个村庄和小河?或在怨恨和迷惑主人怎么就把她带到这种地方?没人能够知道。只能看到她的眼神里有掩不住孤清,和忧伤。

  在“太白”被丢到板桥中学的第三天,她无意中惊喜地看到了存扣。原来他和她共同生活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她立时站起来,并很快地向他走去,“嘎哦——!嘎哦——!”地发出响亮的呼唤。存扣正走向食堂去打饭,看到“太白”蹒跚着急急向他走来,忙以手背向外掸着示意她离开,但她并未停止脚步,坚持跟着挤进了食堂大厅,她那亦步亦趋紧跟存扣的急迫样子引起了打饭的学生强烈好奇并哄闹起来,食堂师傅拿着烧炭的长铁钎来轰她,好不容易才把她赶了出去。

  下午第二节课文补班上着历史课时,有一只鹅在教室的走廊上来回逡巡、徘徊,并不时把她长长的脖颈伸进来,做跃跃欲进状,惹得同学们哈哈大笑。这就是“太白”。历史老师异常恼怒,出门用脚踢它,并动用了黑板擦和粉笔头,这才把“太白”请走。但师生均心气浮躁,无法收敛情绪,弄得台上语无伦次台下不知所云了。

  这件事断送了“太白”的性命。事情传到钱老师耳中,他立马请食堂师傅把“太白”提了去,放血拔毛,做成了一锅香喷喷的红烧鹅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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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他乡遇旧友

  在“太白”被捕杀的第二天下午,第一节语文课上了才十分钟左右,钱老师摇头晃脑地讲着鲁迅先生的散文名篇《藤野先生》,突然讲台前面一暗,有三个人站到了教室门口。存扣一看差点叫出声来。

  ——保连!

  保连也来了。领他来的是陆校长。站在他身后的是“老瘌疤”——进仁。他的父亲。

  陆校长对钱老师小声说了两句话。钱老师笑着点头,跟着用胖手往教室角落里一指,保连就成了文补班的第九十六个学生。

  存扣对于保连的到来欣喜万分。几年不见,这家伙变得老成持重,身材微胖墩实,脸上没什么表情。四平八稳的样子。存扣记得在初一时顾保连几乎要高自己一个头,现在看上去也顶多一米六、七左右,看来发生早也不是好事情,早长早停。他像小学生一样斜挎一个半旧的装得鼓实实的军用书包,白色衬衫没有掖进裤带里,头发厚黑,有些长,有些乱,不知剃头匠进仁为何没有帮他理理,嘴上的髭须都没刮。他往后面走时没有多人看他。他生得太平凡了,平凡得就像一株庄稼。

  初中时的保连是何等生猛有朝气,也不知道这几年他是怎么过来的。时光要另外造就一个人好像也不需要太久的时间,几年就可以了。存扣看出保连脸上的压抑,甚至有些凄凉。有一种让人心动的麻木。

  “你怎么今天才来?”存扣问。

  “老头子要我回草潭回炉,我死也不去。他东找西找就没想起这儿,听你哥说才晓得你到了板桥。这儿当然最好……文科。”

  保连咽了口唾沫,有些艰难地说:“我考出来还觉得可以,把分就估高了。我爸藏不住,以为真考那么多,出去吹牛屄了。想不到只考了……就不好收场了。把气往我身上撒。这向时我像进了油锅……煎熬……”

  他眼角就有了泪光。存扣抓住他的手,说:“谁说不是呢?想不到我存扣也会落榜。家里人虽没说什么,可自己晓得丢人呀,有时心里难受得恨不得一死了之。”

  保连的手被存扣抓着一动不动。像打小做惯了农活,手很大很厚;却有些绵软。

  “听你哥说你来了板桥,我爸回家就躺在床上抽烟,整整抽掉两包,嘴都烧泡了,他想我来,但又抹不开脸,你知道那年……他是先斩后奏,教陆校长为难了。但还是来了,带了不少东西,陆校长一样也不肯要,对我爸很客气,还弄菜招待他,陪他喝酒。我爸爸……哭了。说了很多话。”

  “陆校长是个好人。”存扣也由衷地说。“好了,既然来了这里,就让我们重头开始吧!可要小心,这里回炉的强手太多。”

  “不怕。我和你差的分都不多。我就不相信明年还不走!”

  “有你这话,我就高兴了。哎,宿舍弄好了么?”

  “好了。六号宿舍。下铺。”

  “我在七号。”存扣说。

  活动课时存扣和保连到东面废河边上遛达。同学总是旧的好,又是小时候一起玩的伙伴,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遇到了一起感情上是很亲切的。存扣对保连这几年很感兴趣,问了不少。保连倒也肯说,说了不少。

  “这几年你家来不多啊。回来也不出门,来去匆匆,像个地下工作者。为什么要这样呢?”存扣问。

  “主要是没脸。想拗一口气。那件事不仅伤害了唐月红,其实也深深伤害了我。我走得太狼狈,太窝囊,太可耻。要不是我爸爸豁出老脸出面,我大概学都不上了。他救了我。”保连说在外面他痛定思痛,愈发感到当时的荒唐。耻辱感像一把剑悬在他头上,使他时时刻刻不忘了雪耻,要让顾庄的人重新认识他,承认他。“承认我也是承认我爸爸。所以我不大回来,实在没办法才回来一次,拿钱或米之类;回来也不出去,第二天一早就走。”

  “是这样啊。”存扣沉吟着说,“卧薪尝胆。”

  “是的。可是没成功。”顾保连沮丧地叹息。

  “那件事后我爸爸也背上了沉重的包袱……他是个要脸的人。比我还希望我能证明什么。当然是考学了。考上了说明我是有能耐有出息的一个人,而他也教子有方,以前的荒唐事人家也不会再说三道四……还是孩子么。这几年我在外头可宽绰呢,他肯把钱我用,只要我发愤。

  “我发愤了。虽然不如你,考高中也顺利,还考的草潭。草潭也不错的,今年走了八个。主要有我舅舅在那,什么都方便些。直到高二上学期我在班上总排前六名哩!”

  “那以后呢?”存扣来了兴趣,追问道。

  保连脸上掠过一丝伤感,停下步子,对着河水坐了下来。存扣蹲在他旁边。感到不舒服,也坐了下来。脚下的河坡被人用竹棍圈着篱笆,长着绿莹莹的青菜,还有葱。

  “水乡儿女多情啊!”保连突然发出一声喟叹。存扣没接茬,等他往下说。他晓得这句话是故事的引子,保连要讲故事了。

  果然。保连说高二下学期班上转来了一个淮阴来的女生。是淮阴本市的。“你不晓得她穿着打扮有多洋。那发型,那衣裳……裤子是好料子,米色的,大脚子,以前只在电影上才见过。”他说这女生叫董美华,大眼睛白皮肤,可漂亮了。气质特别好,一看就知道是城里的女孩。班上男女生都被她镇住了,女生主动跟她玩,男生对她都不敢正视。但人家却极大方,主动跟你讲话。和她说过话的男生在宿舍里都吹得呼呼的,激动得像跟他谈恋爱似的,“董美华跟我说话来着”,“她拿大眼睛睃我哩”,等等。她是重读生,文科很好,上到历地课经常答老师的茬,手都不举,随口而出。老师也不气。教地理的那个扬教院毕业的小子还冲她点头,还他妈的笑眉笑眼的……一次保连在楼下打羽毛球时,董美华像个鸟儿似地过来了,从对面同学手中接过球拍和保连对打起来。保连从来没打得这么好过,和她配合得默契极了,明明不可能接好的险球也能接起来,那球在空中像是不会掉似的,能来去几十个回合,围看的人很多,都替他们喝采……“她打球的时候脸上红得像桃花,长披发飘呀飘的,发力时还叫,娇声娇气的……打完后我回宿舍换衣裳才晓得浑身精湿。当天晚上我就睡不着,老想着白天打球的情景,想着仙女一样的董美华,一面想着她一面还……”

  “手淫?”

  “是的。”保连脸一红。他说他这个毛病一直没有戒掉,很难戒,到了晚上就想,一个星期总有一两次,有时还不止。心里有了董美华就更控制不住了。以后董美华又跟他打了两次,都打得很痛快。“她只跟我打。”跟她就渐渐熟络起来,遇到了也不紧张了,只是心里激动。上课斜着眼睛偷看她,“你不知道她居然坐在最后一排。她个儿高。一米六八的样子。”“以后她还和我一起研究作业。她晓得我成绩好。那些日子我天天像过节。”

  “再后来呢?”存扣问。

  “再后来我就请她看了一次电影。她去了,很开心。我当时心里就有了个很幼稚的愿望,考上大学后向她求婚,快乐地过一世。可是好景不长……”保连停住话,手肘支在膝盖上,两只手捂着脸又从鬓际向上插进浓密的头发里,向后捋了捋。头发向后倒时显了一下掩藏着的疤块。

  “打从看过电影后董美华突然不大理我了,原来教地理的那个姓苏的小子插了上来,主动要和她复习功课。董美华天天往他宿舍里跑。后来不知怎么的我舅舅找我谈话,说我谈恋爱,要告诉我爸爸。估计就是姓苏的捣的鬼。这狗日的。我舅舅说了句话刺了我的心:”不要旧病复发啊。‘我当时愤怒的心情你没法想,我曾深夜拿着砖头在那小子宿舍前徘徊了两个小时,我想砸碎他的窗子,把砖头狠狠地砸进去。最终我没有。我不敢。我是有’前科‘的人啊。

  “因为这个,我的学习成绩掉了不少……高三开学后个把月,董美华突然不见了。有人说她回淮阴去上了。她跟班上哪个都没打招呼。开始我也以为这样的,心里有些失落,但更多地是高兴:姓苏的小子竹篮打水一场空。过了些时候姓苏的调到下面一个初级中学去了,才知道他居然是和董美华睡过了,受了处分。你知道我的心情吗,那时候我就感觉自家的珍宝被人用刀子刻上了永远不能抹去的丑陋印记一样,这强盗般的教书匠夺去了应该属于我的女伢子的童贞,把处女宝滴在他的床单上!打那时候起我就在心里发誓,一定要把成绩弄到最好,考上大学,做官,做个采花大盗,报复天下薄情的女子!”

  说这话时保连的眼里冒出了凶光,右拳握起晃了晃。存扣吃了一惊:“你咋能这样想呢?人家董美华又没向你承诺什么……”

  “不!”保连坚决地打断存扣的话说,“她本来是喜欢我的,我看得出来!我这辈子总是吃女人的苦,我不服!我肯定要报复!一有机会我将变本加厉捞回来!”

  存扣看保连有点激动过头了,便说你心里不是还有个京霞么。

  保连脸上顿时变得柔和起来,嗫嚅道:“她呀,京霞,是这辈子对我最好的女伢。”抬起头望着存扣:“你也说说自己,我都说了这么多!”

  存扣概要地把秀平的事说了。“这你大概都知道。”保连叹口气:“知道。你们金童玉女啊,可惜了……”又说:“以后呢,有没有故事,你这个成绩好的美男子?”

  存扣想了想,还是把阿香的事说了一下。保连听了就说这是你不对了,你一声招呼不打就把人家晾了,这不跟董美华一个式么。

  “玩过么?”

  “什么……”

  “我是说你有没有跟她那个过。”

  “没有。”存扣笑着推他的头,“你真下流!”

  “我以后还要下流哩!”

  存扣看着保连的脸,感到他忠厚的表象背后隐忍着一种力量,像拼命压抑住的地火似地,爆发出来将很可怕。“唉,这人间情……”他说,“我常想我们是不是过于早熟了。”

  “不是。”保连说。“这跟家庭有关。我没有妈妈;你没有爸爸,有妈妈也很少在家和你在一起,我们的感情先天有缺陷,敏感,饥渴,想人爱。我们就像沙漠上饥渴的骆驼,心里眼里都想念着绿洲。女子就是我们的绿洲。不能怪我们。”

  存扣说保连现在一套一套的理论,是不是这几年看了不少书啊。保连说看得不少,尤其是外国书,谈心理和哲学的,很对他胃口。外国人说话都比较真,有一种直指人心的赤裸裸。

  “还真看不出来,这几年你……”存扣看看天,“走吧,要打晚饭了。”

  两人站起来,拍拍屁股。一阵鹅叫从北面传来,存扣扭头一望,是钱老师家的那趟鹅。天晚了,鹅也要进栏了。只是里面没有了“太白”。存扣深深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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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喜欢好色的人

本帖最后由 choupiwen 于 2009-11-13 04:03 编辑

  钱老师教语文确实有两把刷子。开学以来他着重讲了几位大家的散文名篇,存扣也很折服。像《藤野先生》在初三时就已经学过,当时老师无非是先讲字词句,再讲时代背景,然后归纳段落大意、中心思想,最后做些填充、造句等肤浅的作业就算完了。而钱老师却抛开拼音生词之类的琐碎事项,直接把重点放在对当时背景下作者写作的动机、作品起承转换之间的玄机以及作品深处蕴含的深刻内涵的剖析上,丝丝入扣,老文章在同学们面前展开了新面目,让人有豁然开朗之感,听起来很过瘾。钱老师说现在高考试卷大段文章的分析越来越多,是对考生综合能力的考验,所以分析名篇的训练就显得很重要;不要以为上文科能记会背就可以,不是那么简单的——想必大家也体会到了。同学们对他的讲课和忠告由衷表示佩服,钱老师一高兴,就不由自主说起题外话来,眉飞色舞,声音越发圆润快活。他说大家一定要考上大学,一个人如果没有大学的经历终身都是个遗憾,“我十八岁就上大学了”,他侧着头做陶然回忆状,“大学生活多好啊,绿树繁花,教学楼,图书馆,体育场,论坛,舞会,如花似玉的女生……”他的渲染很能煽动人,牵拽着你,跟着他的语言畅想。有人听得痴迷,张着嘴巴,恨不得流下涎水来。他接着就夸耀他在大学里是怎么突出,是文学社的中坚,又会唱歌演讲,精通各种球类,是个运动健将……对后两点存扣表示很怀疑,他的身材连鞋底算起来也不过一米六高,而且气质女气,如何能成为剽悍的运动员呢。来学校七八天了也不没见过他在操场上摸过什么,不象个体育爱好者么。不知怎的存扣一上来就不喜欢这个班主任,具体什么原因他也说不清楚,反正直感上不好。并不因为钱老师吃了他一只鹅,那鹅也是他自愿送的么。

  反正除了讲课外,存扣认为钱老师没啥值得欣赏的地方。甚至都有点厌恶和排斥。对于以前的历届班主任他都是蛮怀恋的。顾庄的张老师,吴中的徐老师(虽然以后生了点龃龉,但存扣知道是自己不对),田中的刘老师。是不是人大了又经过了落榜的磨难对人对事看的角度多了,更成熟理性了,还是心态起了变化偏激挑剔起来,他不知道。

  又过了两天,存扣看到钱老师真的在运动了。

  文补班东山墙外有一个简易的水泥乒乓球台,这天班上七八个同学在上面玩得不亦乐乎。人多,打十一或二十一个球等的时间太长,就三个球上下,来得快。走马灯似的。有的上去拍子还没握热就稀里糊涂下了马,再等。几个人水平都不甚高,有两个甚至很臭。“江山”屡次易主。这时候钱老师来到球台边,笑咪咪地从一个同学手里拿过拍子。果然有两下子,上去就下不来了,稳坐“江山”。他把球打出了各种花样,上旋,下旋,放长,摆短,遇到水平特差的还玩起了“和平球”,把球接得有两米高,“喂”对方,三“喂”两“喂”后蓦一声“咳!”,一拍抽杀搞掂。底下采声如雷。都说钱老师打得“来事”,“专业”,“不愧是老运动员”。钱老师快活得咯咯笑,愈发打得精神。存扣却看出他有些卖弄,便上去接了下家,和钱老师推了两拍,觑准时机“啪”地抽过去,球势异常迅猛干脆,从对方台上直蹦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旁边看的人都吓了一跳。有人去把球捡过来,钱老师在手上掂掂,不敢轻敌,作势做了几个发球动作,最后发了一个很低的削球,指望存扣把球挑高了还他一记,存扣却轻轻的一个摆短,球准确地落在球网左边一点点的地方,钱老师忙探身伸臂来接,球接歪了不算,圆胖的身子失去重心整个趴在了水泥台上,球拍都嗑得脱了手,把底下人笑死了。最后一个球存扣又反抽得手。三比零拿下了“江山”。钱老师打着哈哈走了。存扣也把球拍递给了别人,吹着口哨往宿舍走。

  保连从后面赶上来,埋怨他:“你怎能把钱老师打成这样!”

  “怎么打?”存扣说,“我就看不惯他卖弄的样子!”

  “唉,你没有城府啊。他是班主任,你让他掉架子了。脸都脱了色。”

  存扣不吱声。他也感到有些过了。

  “不知咋的我不大看得惯他。”存扣咕哝着说。

  “我也有同感。”保连说,“十个八个戴眼镜的‘笑佛儿’都不是好东西,笑里藏刀,奸哩。你要注意,这种人要呵到他,不要讨小鞋穿,没事找事。”

  存扣说你说得有理。以后注意。

  “不过这人有时候还算豪迈,——你看昨天课上他说的那段话!”

  昨天钱老师分析一份试卷时提到了《史记》中的《鸿门宴》,剖解了项羽、刘邦、范曾、樊脍等人的性格特征后说,“大丈夫要当机立断,有仗就打,该杀就杀,敢爱敢恨,快意恩仇;优柔寡断、行妇人之仁只会给自己带来无穷祸患,非英明男子所为也!”特别欣赏樊脍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忠心护主的草莽英雄风范,说等同学们明年高考得胜,一定和大家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与诸君痛饮耳!”说得同学们喝采鼓掌,血脉贲张。

  存扣说:“那段话也甚投我脾胃。这才像个性情中人。”

  保连告诉他昨天他看到吴妈在路上问钱老师一个问题,他笑咪咪答了,吴妈临转身时他顺手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把吴妈脸都拍红了。

  “真的?”存扣叫到,“还蛮色的呀!——好好,这更像个落拓文人了。——我对好色的人一向抱有好感,就像你这家伙,懂情识义!”

  两人哈哈大笑,携手远去。

  在乡下中学存扣的衣着算是出色的,到了县城他却敏感地感到了土气。城里的学生自不必说,像李中堂这样板桥中学的老油条由于在城里久了,穿着打扮也与城市青年同化,包括举手投足说笑嗔骂的神态、口气也非常城市化,这很吸收存扣,让他心里暗暗羡慕;并有仿效的冲动。他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又易于接受新鲜事物,凡是年轻人热衷的他都想亲身体会一下,不愿做一个落伍者。李中堂穿了件白色圆领汗衫,这在乡下是中老年人穿的,称之为“和尚领”,但胸前印了个黑色大雄鹰立刻就变腐朽为神奇了,显得威风精神。李中堂脚上穿的双黑皮鞋,头发长长的飘飘的,人又高高爽爽,像港台武打片中的男主角,意气风发,神采飞扬,脸上带着可爱的邪气,非常赢人看。存扣马上到拱极台自由市场买了两件圆领汗衫,一件和李中堂一样的雄鹰图案,一件是条骄健的盘龙。另外他还花十四块钱买了一条石磨蓝牛仔裤——班上还没有一个人穿——他在街上看人用牛仔裤配圆领衫,帅气得很。还差一双皮鞋——他以前总爱穿高帮回力球鞋。正好存扣和保连上街时看到人民商场的玻璃门口团着一群人,电喇叭里喊着“跳楼大削价”,挤进去一看,是几个摊主卖那些码子不全的各式皮鞋,才十五块钱一双,真正牛皮的。存扣挑了挑,正好有一双是合他脚的四十一码,银灰色的,洋气极了。正在犹豫,旁边一小伙说“你不要把我”,存扣说,“我拣好的,要哩。”掏钱买下了。存扣要保连也买一双,他搔搔头说不好意思穿。存扣把圆领衫、牛仔裤、皮鞋一并穿起来时保连说“穿衣裳真是拣人哩。你这样子我都不敢跟你一块走路了,衬你哩。”李中堂也赞不绝口,说丁存扣是班上最帅的男生了,“但头发还要吹一吹,太纯了,不够浪漫飘洒。”存扣依他之言,第一次到理发厅吹了风。是个很玲珑可爱的女孩子帮他吹的,吹的时候用手轻柔地在他头上按来按去,从镜子里笑咪咪地打量他。存扣感到这样的理发真是惬意极了,是种高级享受。城里人真是有福呐。

  文补班的学生年龄较大,又多少受过些磨难,不像应届生那般单纯了,好多都有些江湖气,落拓不羁的样子。偷着吃烟喝酒赌博(小来来。一般是打“关牌”,输赢不超过五块钱),谈女人是正常,如此不仅刺激,又有一种成社会人的感觉,很陶醉的。一次在宿舍里偷着吃烟,李中堂甩过来一根给存扣。为了不被人看轻,存扣叼到嘴上点着了。从鼻孔里喷出烟来。李中堂夸存扣吃烟很有样子,派头得很。存扣听了心里很受用。

  一次保连对存扣说,你要小心,班上女生注意你哩。存扣说瞎说。保连说他看到唐诗君盯存扣看的,起码盯了十五秒钟,“大眼睛里写满万种柔情噢”——他居然使了句诗化的修辞。他说他看过一本外国书的,说女子如果盯着一个男的看超过四秒钟就说明对他发生了兴趣。存扣说:“真的呀?”一天下午打篮球时他朝场边一瞟,发现唐诗君和吴妈坐在一起,互相搭着肩膀也在看他,笑微微的。那天是和高三应届生打的一个全场,存扣打得很来劲,球咋投咋中,简直神了。

  几天后吴妈居然到宿舍里来找了存扣。那是星期四傍晚才吃过晚饭时,男生们或坐或躺在床铺上进行着上晚自修前的闲聊。嘻嘻哈哈的。这时外面传来一个女声:“丁存扣在这里吗?”宿舍里立刻噤了声,大家的眼光全投向站在门口的吴妈。李中堂朝存扣做着鬼脸。存扣正坐在上铺,两条腿挂着参加大家的神侃,吴妈找他让他感到紧张和局促,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还是吴妈大方,说丁存扣你牛仔裤借我用一下可以么,我明天参加城北中学的一个舞会——你个子高大,我穿你的正好。话音刚落噤若寒蝉的男生们蓦地爆出了哄笑。存扣连忙答应,抽掉裤带子脱给了他。吴妈脸朝外不看他,抿着嘴笑。

  当时保连也在这边玩。吴妈一走,他就向存扣竖起了拇指:“你呀,到哪里都是好佬!——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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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亲密战友

  文补班九十几位学生有三成连预考都没有通过,存扣和保连属于高分落榜者。几位任课老师对于应试教学有相当丰富的经验,教学手段灵活而有效,听他们的课常让人有浑沌初开、豁然开朗的感觉,是一种享受。每一节课都有收获。期中考试存扣和保连双双进入了前二十名,这是很不错的,前二十名之间的差距并不大,有的一分之差就落一个名次,咬得相当紧。两人对眼下的状态很满意,对明年高考充满了信心。

  他俩现在又成了最紧密的一对儿。从小学一年级同学到初中一年级,存扣和保连是穿着开裤裆一起长大的伙伴。从初三和秀平相好到秀平病逝,存扣基本上没有太要好的男生朋友,那时的秀平就是他的全部。以后便是阿香。到了田中,先与金国华交朋友,以后又和李金祥成了知己。现在保连又接上来了。——转了一个圈子。

  落空他俩就出去玩,熟悉这个古城的风物。兴化城不算大,但古迹遗存甚多。拱极台、沧浪亭、四牌楼、东岳庙、李氏船厅、郑板桥故居都是有名的景点。兴化古城墙始筑于南宋宝庆元年(公元1225年),是为抗击金兵入侵筑的土城,明洪武五年全部以大城砖重建,高一丈八尺。1945年8月28日新四军苏中军区集中精锐部队解放兴化时,敌伪二十二师师长刘湘凭借坚固的城墙使新四军蒙受了不小损失,据说新四军战士从攻城云梯爬上去,手刚搭在城垛上就被对方用刀斧剁掉了,——“手指头起码剁了两笆斗”,顾庄的“二秃爪儿”荣发就是在这次战斗中失去半截右手的,他常把惨烈的攻城过程讲给伢子听。解放以后虽拆掉不少城墙,但东南西北四道城门却留存下来:东门启元门,城楼名观海楼,南门为文明门,城楼名迎曛楼,西门为威武门,城楼叫见山楼,北门为肇魁门,城楼叫仰宸楼。存扣和保连最喜欢在黄昏时登临西门城楼。举头西望,残阳如血,阔野平湖,胸中就滚涌着万千怀古惜今之情。保连双手按着城垛,头发被风吹得乱飞,高诵清代诗人唐甄的七律诗《兴化县城上登览》:

  孤城野水望黄昏,梗稻菰蒲一水痕。
  风急直愁沧浪入,秋高常畏大滩奔。
  鱼龙带雨叵中泽,鹤鹤冲烟过北门。
  来日忧怀何和道,芰荷香满泛前村。

  这首诗本来是刻在北门废城楼诗碑上的,他背上了拿到西门来朗诵,体会的是诗中的汹涌气韵,并无不妥。古的来过又来今的,往往又慷慨激昂地唱起香港武打片《霍元甲》的主题歌:“万里长城永不倒,千里黄河水滔滔……”声音很粗犷,颇见热血男儿风范。每当这时存扣总是用欣赏的眼光看他,认为这是保连有深度的真实的一面,与他心意相通;有时便随着他的歌声来上一串武术动作。最后总是一脚,高炮似斜斜朝西天蹬去,久久地控住不动。西沉的夕阳把粘稠的血红泼染在他的身上,定格成一个壮丽的剪影。侠风浩荡,威猛凛凛。保连曾上去摁他的腿,手触处肌肉劲突,居然摁不下来。

  存扣和保连出校玩正常是利用下午活动课时间,周末,礼拜天。班上离家远的同学很多,常常一次带足“军火”,个把月才回家一次。家里人往往也配合,自动充当起“运输大队长”,送钱送粮送换季衣裳。一般地哪个家长来一次,宿舍里大伙儿都会沾光。李中堂的父亲送来的一塑料袋自家腌的萝卜干,才晒了没几天,嫩脆脆,甜沁沁,又带点儿辣,相当好吃,没几天就被大家消灭了。吃粥的时候你搛他搛的,李中堂心疼得直咧嘴,但又没得办法,谁叫他平时总爱揩别人油呢。陆秀宏这小子是家里的惯宝宝,他父母总是把鱼肉做好了用破棉袄捂着带过来。这小子小气,舍不得把人吃,有天他家里带来一条大鳊鱼,是用老咸菜加青黄豆一起红烧,火红的辣椒尖儿和碧绿的大蒜花儿点缀其中,看上去就令人垂涎。他把鱼碗用塑料袋蒙着藏在被窝里,几个同宿舍的馋不过,偷偷取出来吃,上来还是拣黄豆吃,黄豆拣尽了反而更馋了,就吃鱼,——只吃一面,吃过了把鱼翻个身,完整的一面朝上,仍替他藏在被窝里。陆秀宏发现了又心疼又恼怒,眼泪都急出来了。以李中堂为首的几个连忙上去主动承认错误,答应有机会补偿。存扣也很不好意思,他搛了几粒黄豆吃的。

  板桥中学食堂跟下面中学一样,早晚喝粥,中午吃饭,但不要学生值日,凭票去打。补习班的同学手头相对宽绰些,有人嫌伙食差就在外面吃。附近的造纸厂和的青滩医院都对外供应饭菜票。存扣和保连也喜欢在两个地方吃。有时两人还到汽车站或轮船码头的小馆子里嘬一顿,小菜便宜得很,煮小鱼三角钱一份,炒肉丝才五角;有时两人还弄瓶“二两五”咪咪。有次不巧酒喝过了在校门口撞上钱老师,保连喝酒脸红,钱老师打量了他几眼,用手指了指他,却没说什么,推车出去了。保连忐忑了半天,后悔不迭,说不该嘴巴馋喝酒的。

  一天,两人到医院食堂吃饭,看见垃圾筒那儿围着些人,上去一看,地上有一个女婴,什么也没裹,裸着小身子,肚脐眼上还留有一截脐带。天气阴晦,深秋的风吹着浮尘,女婴冻得青紫,就要死了,嘴巴张着,眼睛半睁半闭。有人说这是个大姑娘引产下来的,医生说抱回去养得活的,但人家不要,就撂这里了。

  在食堂里存扣面对一份烧鱼却吃不下饭。保连看他眼里有泪。存扣说为什么这样呢,太残忍了。说真想抱她上宿舍里。他问保连:“现在抱走还有用吧?——她还活着!”保连叹气:“有用又怎么样,你想养啊?”存扣说大家一起养。保连哑然失笑,说那她不是有十几个爸爸啦,别胡思乱想了,吃你的饭吧,外面可怜的事情多哩。存扣怔怔地吃饭,毕了对保连说:“这鬼地方以后不要来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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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阿香来信了

  存扣跟体育班的人打架的当天夜里天气陡然作变,寒流呜呜地打屋瓦路过,淅沥的冷雨下到天亮时变成毛屑屑的细丝,拂到人脸上生冷。一夜之间气温降了10度,早上起来大家抖抖索索地纷纷开箱子拉包加厚衣裳穿。毛线衣穿到身上实实在在,暖和和的,几个月不穿了,倒觉得有些新鲜。

  虽然立冬不少天了,只有在这时大家才真正觉得到了冬天。宿舍前偌大的天井是碎红砖铺的,铺得却甚不平整,下了雨人踩在上面要凝神提气,凭感觉判断哪块砖头是严实的,如猫儿拎着足爪接近鼠穴般谨慎举步,又如探雷工兵小心向前,饶是如此,有时一脚落下“吱——”地一声,泥浆冒起三尺高,沾脏你的裤子。板桥的老生说到了严冬还好玩呢,因前面骨胶厂高大的厂房遮着太阳,一下雨雪这天井就冻成了滑冰场。还不是干净的滑冰场:晚上宿舍里有人出来起解不肯冒寒冷出院门上厕所就在门口哗哗地解决了,尿过的地方就是发黄的;有人饭粥和菜汤吃不下去泼到天井南墙下,冻得疙疙瘩瘩的,看上去腌臜.走得大意了就蓦不丁摔个屁股墩甚至四爪朝天。

  存扣往教室走时看到操场上蓄了好几块水汪,特别是篮球架下面经常被踩的地方水汪最大,看上去蛮清亮的,风吹在上面起着粼粼的细纹,有点像乡下插秧前的水田,让人陡生一分亲切来。树上的的黄叶被风一吹簌簌纷飞,落在厕所的平顶和墙头上,落在行人的头和肩上,湿湿的沾着;落在水泥方块铺就的路上则被踩得肮脏不堪,一片狼藉。

  阴沉、间以小雨的天气持续了两天。存扣的心情一向受节气和天气的感应,阴晦的日子他就容易浮躁、压抑、感伤,有点林黛玉。他喜欢阳光普照明朗朗的天气。加上刚发生的打架事情,所以这两天他像被愁云惨雾笼罩着,郁闷难耐,对保连喊他到造纸厂吃蒸蛋和大排都没兴趣,恹恹地摆着个脸,像是谁欠了他二百文似的。

  第三天早上天光放晴。虽然空气仍很清冷,但金黄的太阳和蓝莹莹水洗过一般的天空让人充满了无限的喜悦。才两天不见太阳,就像见了久违的亲戚那般亲切。天地万物真是离不开太阳,因为有太阳才有了温暖,安全,有了勃勃生机,有了希望和爱情。存扣的心情也忍不住舒展出多了,第二节课一下主动喊保连出大门吃草炉烧饼。

  小青年肚子饿得快。天寒尿多,早上就二两粥,两次厕所一上腹中就空了。板桥中学不上课间操,第二节课一下有二十分钟的休息时间,任由同学们随便活动。不少学生利用这个时段出校门买个包子或烧饼吃吃。刚出炉的烧饼焦黄饱满,热气直滚,芝麻香直往鼻孔里钻,捧到手上赶紧咬一口,白糖黏汁淌淌的,满嘴的好粮食哟。几口就吞下肚去了。

  保连跟存扣吃过两只烧饼回校时,不经意朝传达室通知拿信的小黑板一瞥,就看见了“丁存扣”的名字,忙手一指:“你又来信了!”存扣进传达室在方桌上的那堆信件中一阵翻,拎出了属于他的那封信。开学以来存扣已收了一大叠信,全是考取各地的同学和复读的同学的来信,男生女生都有。上次考取盐城商校的程霞来信叫他国庆节去玩,字里行间带着娇憨的命令语气,保连讨过去看了,说这女生恐怕对你有意思,“你看这口吻!”问以前关系怎么样。存扣说不怎么样,预考前几乎没说过话。保连说噢,可能她认为现在考上了,可以跟你这样说话了,以前她是不敢,怕你不睬她。

  存扣把信拿在手上感到蛮有厚度的,看来里面大概有好几张纸。再看下面地址时,他的心立时就狂跳起来——

  “吴窑,内详。”

  保连看存扣神色有异,问哪来的。存扣把信往裤袋里一塞:“老规矩,田中同学的。”

  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加了句:“是男生的。”

  存扣晓得这是谁的来信。即便不看下面角上的“吴窑”,从上面两行纤巧的字体上也看得出来。他回到教室没有拆下来看,而是把它放在抽屉的课本最下面。他晓得信一拆开,里面的那些字会像风暴样挟裹着他,让他上不成课。尽管如此,后面的两节课他注意力就不能集中,抽屉里的信就像个睡着的兔子似的,随时都能醒来,蹦到他的大腿上,蹦到他的课桌上。

  中饭他匆匆把半斤饭就着菜汤扒下肚去,一个人来到废河边上,把那封信掏了出来。在拆封的时候他突然心虚起来,手有些颤抖。洁白的信笺折得像鸽子形状,这是女伢子喜爱的把戏。

  存扣……哥哥:你好!

  在“哥哥”前面用了省略号代表了我的犹豫——不知道还能不能这样称呼你。我知道我恐怕没有这个资格了,也许你早已忘了我这个没出息的曾经的……妹妹了。但我还是要犹犹豫豫地喊出来,因为如果在你的名字后面不加上“哥哥”二字我实在拗口,无法写成这封信,——我习惯了,也许今生都改不过来。我庆幸从高一认识你起我就在心里无遮拦地这样喊你,以后……我又能当面喊你那么多天。但是当我的父母匆匆赶到小树林来“捉”我们,我的爸爸气急败坏地骂了你粗口时,我晓得以后不容易在你面前喊“哥哥”了。果然寒假结束后你没有来吴中报名,我就晓得我的存扣哥哥是不要我了、从我身边逃走了、远走高飞了。但是我不怪你,哥哥(请允许在这封信中让我喊下去吧)。我知道我太任性,烦了哥哥,害得哥哥心情不好,不得安心,影响了学习。是我不好。哥哥你应该离开我,不然在吴中我还是不会放过你,因为我是那么地爱你,没有你爱的承诺我不得安身,从而彻底害了你。

  哥哥,你当然也不会认为你一走了之就可以销声匿迹吧。我没有去老师那儿打听(我不敢),但我很快就知道你在田垛中学。如果我要找你,你走到天涯海角我都找得到,但我不会这样,因为我知道你不情愿我找你。我拚命压抑住给你写信的冲动,有时候我恨不得坐轮船去田垛,两个小时后就能看到你了,可是我不能。我虽然任性,但我也有女子的坚忍和理性呀。哥哥!

  哥哥,你走了,我看不到你了,又不敢写信给你,我只能在心里回忆你,你的点点滴滴,你英俊亲切的面容健美无比的身影。哥哥,你也心黑(狠)哩(写到这里我的眼泪忍不住流下来了),你知道我校园内外到处“找”你吗,像条没人要的流浪狗一样无望地嗅着鼻子转来转去,在所有我们呆过的地方回忆着当时的情景。活动课时外面一有打篮球的喧哗我就坐不住了,要到操场上看你,可是你不在。哥哥你知道吗,我现在敢一个人走小路了,一点也不晓得怕,因为一个人走在和你走过的路上最适合回忆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了,你搀我过桥,让我抱着膀子过坟地,讲笑话逗我……哥哥说了不怕你发笑,你走了我连月经都不正常了,我都老了哩(不骗你,凤兰有一天在我辫子上捏出一根白头发)。大家都说我不会唱歌了,也不会笑了,变得深沉和成熟了。其实我要“深沉和成熟”做什么?我不唱歌是因为有个人不在这里了,听不到我的歌声了。我不会笑吗?才不哩!我笑过好几回哩,笑得可开心哩,只不过是在梦中笑的,都把自己笑醒了哩。我梦见了和哥哥还在一起哩。可是醒来后……嗐,哥哥,我不想写你走后那两个月我的情况了……心里难过……我在信后面附着撕下的几页当时写的日记,你可以看到我的情景。我不写日记的,可是你一走我开始断断续续地写了,在写日记时把心里话全说出来才会好过些。我写得不好,你看了可不要发笑呀。

  存扣忙把后面的日记翻过来看,才看了几行字就闭上眼睛了,那些或认真或潦草的有的地方显然被泪水洇湿过的文字像飞来的针芒刺在他的心上,疼痛得让他抽搐。巨大的负疚感像浪一样劈头盖脸打过来。他揩掉眼泪继续看原来的信:

  哥哥,我十六岁时有了心里生了爱一个人的萌芽,十七岁时正式去追求他,可是我的爱没有成功,这大概就是我的宿命。可是我不悔,因为上天已经给我以眷顾了,在我最好的年纪让我和一个最优秀的人有所关联,虽然没有结果。哥哥,我现在已经不上了,我没有参加复读,八月份就进了药厂,是我们庄上的张银富帮的忙,他是药厂的元老,采购员出身,现当厂长了,他没让我下车间,让我出去学了两个月打字,安排在厂长室里做些文字资料方面的工作,说干得好会让我转正的。我为什么要复读呢,我连预考都考不上,再复读我还是没有信心,因为我早没有了学习激情。就不浪费时间了,还增加家庭负担。当然我妈妈很伤心,她是一门心思希望我上大学的,我辜负了她,对不起她……好在我弟弟阿华成绩很好(男伢就是比女伢聪明),使我妈妈和爸爸还没断了望想。我这下子是彻底和哥哥远了,哥哥虽然今年差一点儿分数没考上,明年考的学校会更好,将来有了好工作,留在大城市里,和我更是天壤之别了……本不想写信给哥哥的,可到底忍不住了。今天早上五点钟就醒在铺上下决心了,直到现在——就半夜——才横下心来动笔。希望这封信不会影响你的情绪。其实我早就该写封信给你了,否则你一点不晓得我的情况我也挺……委屈的。想在暑期里写给你的,怕你家里人收到不好。

  顺便告诉哥哥,我吴窑的表姐元旦结婚,要我陪她到兴化城买结婚用品,我想见见你。不知你肯不肯。如果肯你就回个信,来信寄“吴窑镇制药厂厂长室陈阿香”即可。言不多叙,如果能见面再谈。

  阿香一九八五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夜

  存扣看完信,稳了稳情绪,想继续看后面的日记。这时后面伸来一只手把信拎了过去。存扣一扭头,是保连。他叹了口气说:“你看吧。不要紧。”

  保连看着看着手都抖了起来。最后瞪着闪着泪光的牛眼对存扣说:“你小子欠债太多,把人家小姑娘害惨了!”

  又说:“这肯定是一个非常美丽温柔的女伢子,你肯定要见她!”他要求见阿香时他带上,他要亲眼看看她。

  存扣说行。“我也不敢一个人面对她。我对不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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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躁动着期盼

  存扣在接到阿香来信的当日就回了信,要她来,他等她。信不长,一页纸都没写全。他是不敢放开写,要说的话很多,怕刹不住。反正她来了后什么话都说得到。离元旦还有个把月,他估计阿香和她表姐来兴化起码在半个月以后。但是他估计错了:在他发信后的第四天,阿香来了。

  这天是星期四,晚饭后存扣照例倚着被垛歇会儿,觉得宿舍里太吵闹,便跳下床早早来到教室。上晚自修的日光灯已经亮了。

  存扣翻开书本刚看了两页,保连在门口喊他,样子很兴奋,连连朝他招手。存扣走到廊檐上,保连朝南面不远处的一盏路灯下面一指,“你看,那是哪个!”存扣一看,那儿站着一个女孩,身侧着,双手插在白色滑雪衫里,下面是褐色直筒裤,皮鞋,不高不矮,亭亭玉立的。扎着一个蓬松的马尾。洋气大方的穿着和发型,城市女孩的模样。又不大像是学生。

  存扣正愣怔着,保连朝那边“喂——”了一声。那女孩就转过身来,存扣心脏猛跳,激动又侷促:那不是两年不见的阿香吗?

  存扣跳下走廊走过去,保连乐呵呵地后面跟着。阿香微笑着,喜悦中带着羞涩,叫了声:“存扣。”保连马上大声说:“还有称呼呢?”“哥哥。”阿香害羞地一笑,低下头玩弄手套。那手套是红绿黄各色开司米织的,戴在她的小手上真是可爱得很。

  “都认不出你了。”存扣轻声说,“像个大人了。”

  阿香抬起头深情地看着他:“真的呀?人家都老了哩。”

  保连呵呵地直乐:“有意思得很,两个人一见面就互相充老。”又对存扣摆功:“她来男生宿舍挨个问‘补习班的丁存扣在这里吗’,我一眼看了就晓得肯定是阿香!”

  “你为什么不来教室找呢?”存扣轻声问。

  “我看宿舍院子里全是人——不是还没上晚自修吗?”

  “噢。我今天正好来教室早。”

  “你总是很用功的。”转过头微笑着对保连说:“谢谢你呀。”

  “谢什么!我和存扣打光屁……打小就一起玩了。”保连差点说出侉话,幸亏改口得快。

  “他叫保连,是我的死党。”存扣笑着告诉阿香。

  “你人缘好,哪儿都有好朋友。”阿香说。

  保连说我不做电灯泡了,要不要替你跟班长请个假,你陪阿香出去玩。阿香忙止住他,说晚自修咋能不上呢,“我和表姐乘下午班来的,她人在南门化肥厂宿舍,吴窑有个熟人在那儿上班。我们明天买东西,后天早上回去。明天是周末,晚上你陪我好吗?”存扣说好。“那你送我出校门吧。”阿香说。又转头冲保连一笑:“明天一起玩啊!”

  保连走到教室门口,回过头看了看,存扣和阿香已经不见了。

  在出校门的路上存扣在前面走得很快。阿香也故意落后几步跟着,她悟出存扣大概是怕师生看到了引起误会。出了校门存扣继续向南走了一段距离才慢了下来,等着阿香。天暗下来了,远近各种灯光次第亮了起来,城市因而变得美丽多情。这条市郊的简易马路没有路灯,白天车马喧腾,尘土飞扬,此刻两边高楼上晒下的灯光和店铺闪烁的霓虹却把它点染得安详多彩富有情调。夜是多么好,它像蓝色的海水一样漫过来,掩没了白天的喧嚣和丑陋,把人心里的浮躁也沉淀了下来。路上的行人大抵都是往家走的,忙碌一天终于要回到那个亮着灯散发着饭香和亲情的温馨的地方。夜幕降临,灯光亮起,无论是繁华的城市还是僻远的乡村,都是最让人感动最抒情的时分,最能体味人间的美好滋味。存扣和阿香并肩走着,走得很慢。两年前他俩才十七岁,恰同学少年,曾多少次这样走在乡村的阡陌上,如今两年过去了,在他们身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现在又一起走在了城市的夜色和灯影里。他俩默默无语,心里翻腾着万千说不出的情愫,反而不知从哪里说起——这又要说多长时间!

  存扣终于先开腔了。他立住脚,转过身子问阿香:“怎么这么快就来了呢,我还以为要到……”

  “是呀,是够快的。本来起码还有半个月才来,表姐的组合家俱还没上漆,东西买回去也不好摆……是我来不及了,接到你的信恨不得第二天就要请假过来,缠磨了两个晚上表姐才答应我——提早来了。”

  存扣微笑着听她说话。阿香还是那样巧嘴儿,会说。只是语气和表情比以前沉稳得多。存扣感到了两年后的阿香身上有种清新脱俗的美,和他在吴中时的样子有所不同,是一种大人气。白色滑雪衫很合身地穿在身上,使她像一朵纯洁的白莲,流淌着若有若无的暗香。她的圆脸儿变长了些。刘海下的额头光亮饱满。眼睛明亮而深邃。存扣心里想,原来那般活泼任性的阿香,现在变得如此沉静,内敛,大概不只是年长两年的原因……他有些愧祚:“你这么念着我……”

  阿香笑了。“我不念你念谁呢,你是我哥哥!”她问:“怎么,感到突然?”

  “岂止突然,简直又惊又喜。”

  “当真?”

  “真的。看到你的时候我头轰地一响,腿都打软了。”

  “看到鬼了。”阿香说,“你怕望见我。”

  “不不不,我是高兴得没主张——像看到仙女呐!”存扣看阿香将他一军,忙不迭解释。

  “逗你哩,死相!”阿香噗哧一笑。“你是夸我还是埋汰我呀?”

  这一笑,存扣看到了她当年的样子。他高兴地说:“绝对是夸你。你变化太大,我真不敢认你——真是女大十八变。”

  “人家都十九了。”阿香说,认真看存扣的脸,“哥哥,你变化也不小呢。瞧你,胡子也不刮。”

  “懒得刮。越刮越长。”

  “不刮也不错,更像个男子汉。”

  远处传来学校里上晚自修的电铃声。阿香对存扣说:“你快去上晚自修吧。哥哥,要说的东西太多了,明天我们好好地说,啊?”存扣说:“把你送到前面的路口,这条路太暗了。”

  到了十字路口,阿香朝“水乡旅社”大楼门口一扬手,马上有一辆人力三轮车骑过来,“嘎”地停在两人面前。车夫得了生意,很热情地招呼他们上车,存扣说“就她一个人。送她到南门化肥厂宿舍。”车夫道一声“好咧!”拉响串铃儿,叮叮当当往西边骑去。风中传来阿香的声音:“哥哥,回去吧!”

  存扣望着那辆载着阿香的三轮车淹没在远处的车流灯影里,有些怅然若失。他的心里现在一下子又被阿香填满了,只不过一点也不像以前嫌她烦了。

  阿香这次到兴化会给他带来什么呢,存扣在回校的路上这样想到。他的心里有些紧张和不安,更多的是激动,是兴奋。还有莫名其妙的某种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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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我应该爱你

 第二天晚上六点钟的样子,阿香和表姐一块来到了学校。表姐个子比阿香稍微高些,人长得清秀,也扎个马尾巴,穿着似乎还比阿香朴素一点,有种大姐姐风度。她对存扣说:“你就是存扣呀,常听阿香说起你。”“说我什么呀……”存扣听她这么说不由有点心虚。“说你好啊。长得英俊高大,懂得体贴人,反正块块好。今天总算看到了,确实是不错嘛。”表姐展颜一笑,俐落地说。存扣以为阿香是说怨恨他的话,这下放了心。

  阿香嘴撅着,嗔怪她表姐。转过头笑呵呵地对存扣说:“我表姐叫周立珍,是吴窑棉加厂的团支部书记哩。来事哩。”

  周立珍说胜利剧场今晚有音乐会,扬州歌舞团的,大家一起去看吧,在下面(农村)可不容易看到。存扣说行啊,拉站在旁边的保连一起走,保连嗫嚅道:“我……我去不大方便吧。”奇怪,今天多了个周立珍多他倒老实起来了,昨天阿香一个人来他可是有说有笑的。

  “有什么不方便的,一起去吧。”周立珍热情地对保连说,“他俩坐一块,你坐在我旁边就是了。”

  保连脸都红了。

  音乐会结束时存扣牵着阿香的手随着人流往外走,护着她,怕被人踩着,一直走到大门外面才撒了手。

  四个人站在剧场外面一时倒不知道下面到哪儿去。保连说我先回校了,存扣你陪阿香和立珍再玩下子。朝大家笑笑,摆摆手,几步走进巷子里,不见了。

  “存扣,我要和你单独说几句话。”立珍表情郑重地说。存扣跟她走到马路对面一棵法桐下,两人站定了。

  “存扣,明天早上我们就回去了,有几句话想跟你说掉,也不怕你见外,你比我小一天都是兄弟。”

  “没事,你说。立珍姐。”存扣心里有些忐忑。

  “这两年你虽然离开吴窑,阿香还是时时刻刻把你放在心上。参加工作后她和我睡在一起,谈你谈得是最多。所有的前因后果我都知道了。你当时离开阿香转学也是对的,这丫头太缠人。她是因为喜欢你。虽然她也晓得你们之间不可能,但就是心里只有你一个人,存扣长存扣短的,我听了心里都难过。她是个天真的姑娘,单纯得要命。这丫头真是可怜。”

  立珍缓口气,继续说道:“你可能不知道我们女子哩,一旦真正喜欢上哪个就很难舍得掉,九条牛都拉不回心。当然人家不爱也没有办法,硬贴上去没得意思,可心里终究栖惶,一辈子都有个懊悔。女子就是这样呆哩。像我倒幸运,初三时就跟他好了,高中毕业我没考上,直接进了厂,而他考上了扬州商校,也没跟我断,书来信往的,寒暑假还到我家玩玩,两年后出来分到我们厂里,现在……你都知道了。可以说是有始有终圆圆满满了。而你们不同,上来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她爱你不爱……可是我现在看我这表妹各方面还蛮突出的,要人品有人品,脾性也好,不要说在我们厂里了,整个吴窑镇找出她这样的恐怕也没几个, 现在药厂领导蛮中意她的,将来一转正什么都好了。药厂分的中专生大学生不少,想跟她搭讪的有哩。”

  一阵风吹来,有片黄叶落在她的前胸。她轻轻地把它拎掉了。缩了缩脖子,把手拿到嘴上呵呵气。“存扣,听到这里你可能也有数了,我是想撮合你们呢,你就是考上了找城里姑娘也是工作过日子,我看还不如找我们本乡本土的来得更合适。阿香有工作,也不比城里女子土气呀,能唱会跳的,人又活泼,你看……我不硬劝你,只是要你认真考虑考虑,你看呢?”她看存扣低着头沉思的样子,又带着些歉意地说:“其实你还是中学生,我这样做红娘可能不合时宜了,但一个是我嫡亲的表妹,我又难得逮到一个见到你的机会,就……”

  存扣抬起头来,说:“立珍姐,你说的我有数,你是好心。”扭转头朝剧院那儿看去。穿着齐整的阿香在霓虹光影下亭亭玉立,楚楚动人。她在假装看海报哩。

  “我刚才看你牵着阿香手出来,就像哥哥呵护着小妹妹似的,我眼睛都热了,心里真是感动:多好的两个人呐。好了,我不说了,你和阿香再走走?都还没说上话呢!”

  “那你……”存扣犹豫地问。

  “我先回去。从这儿走路十分钟就到了。——不要紧,路上人多呢!你玩过了送阿香回来就是了。”

  存扣走到阿香身后,看她侧头斜脑地研究海报的样子,突然感到有些不自在起来。阿香却突然转过头。“表姐呢?”她问。“她先回化肥厂了。我们……再走走?”阿香抿着嘴,羞怯的眼里满是喜悦的光,冲他使劲地点了点头。

  两人就在附近的街巷里瞎转。从胜利剧场走到新华影剧院,到八字桥,四牌楼,东岳庙,再到老监狱,县政府。走到哪里存扣就说这是啥地方,阿香“嗯”、“噢”地答着,再无多言。声音温柔而乖巧,一点也不像昨天两人一起有说有笑的样儿。弄得存扣倒不大好意思介绍了,有点讷讷的,局促得心里发慌。就这样闷闷地并排慢慢走,其实是各怀心思,有好多话要说的,可又不晓得从哪开始,又不好意思先扯话头。真是好难过呀。出了一条巷子往亮处走,一看倒又回到胜利剧场了。霓虹灯仍热热闹闹地闪烁着,红黄蓝紫,五彩缤纷;前面的小广场上却没有一个人,踏三轮车的卖各种小吃的都不在了,地上尽是甘蔗皮、茶鸡蛋壳子、花生瓜子壳和烟头儿,一片狼籍,风吹过来卷起一片脏灰来。两人在这空旷的地方相对站着,阿香突然咯咯笑出声来:“你领我瞎走呀,怎么倒又转回来了哩!”这一笑倒把尴尬的气氛笑开了些,存扣嘿嘿地搔头:“小巷子我也不熟哩!邪了,白天我也走过的,好像不是这个样子——到处都差不多了。”“哥哥,我们不在城里转了。到公路上走走,好么?”

  顺着公路向东走。他们依然不说话。但彼此的心情却是那么的温馨,格外的安宁。走到北海公园的湖边柳树下时,阿香挽住了存扣的臂,倚靠着他走。存扣膀臂立刻僵硬,好像不是他的了。步伐都不匀了。心里直跳。便有了一种预感。身子开始发抖。

  “哥哥,你冷呀?”阿香站住了,仰脸问他。

  “不冷……”

  存扣强抑着颤抖。转过了身。

  他仔细地打量着面前的阿香。抿着嘴,皱着好看的眉头,认真的看她。齐整的刘海儿,细瓷般光洁的额头,黑亮的眸,精致的鼻子,花瓣样的两片红唇,亮亮的,像涂了蜜,由于丰满有点像受了委屈似的嘟着……两年过去,她变得更加漂亮,楚楚动人。却比那时多了份沉静,沉静得让人心痛,让人动怜。穿着白色滑雪衫的阿香亭亭地站在存扣面前,就像一朵安静的栀子花,纯洁而芳郁。存扣柔肠百转,一种难以名状的歉疚感在心里滚涌着。久违了,阿香妹妹,这两年你受苦了……他不自觉伸出手,轻抚她的头发。

  “哥哥……”,阿香扑进他的怀里,紧紧地搂住,浑身颤抖。

  他们疯狂地吻在了一起,像是很多年没有见过面的恋人。

  缠绵了很长时间他们才还过神来。都有些忸怩。“对不起……”存扣低着头说。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冲动,抱她,吻她。凶凶地抱。狠狠地吻。

  这算什么呀?他不敢看阿香的脸。像在老师面前手足无措的小学生。

  “哥哥!”阿香叫他。“我愿意的,你不要有负担。”

  “不!”存扣看着阿香恳切而圣洁的脸,摇摇头。“我亲了你,就要对你负责。”

  “咋负责?”

  “我……爱你!”

  阿香定定地盯住他,像是要从他脸上寻出字来。良久。两颗晶莹的泪珠溢出眼眶,顺着鼻翼往下滚。她犹犹疑疑地问:“真的?”

  “真的。”存扣点头,“我爱你!”

  阿香就又扑到他怀里去了。她抽泣着。她问:“哥哥,为什么你现在回心转意了呢?”

  “因为……我应该爱你!”

  ……

  在化肥厂宿舍区大门外两人难舍难分。抱了又抱。亲了又亲。阿香从兜里掏出三十块钱塞到存扣手里,要他肚子饿了买个饼呀粑的吃吃。她两只手捧着存扣的脸:“哥哥,你走吧,不早了。明天我回去了。你有空就写信给我。三言两语也行啊。也不要太想我,千万别妨了学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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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亲近的机会来了

  阿香倏然而来,走得也匆匆,留给存扣的无尽的思念。连续几天,他都是魂不守舍的样子,保连就笑:“没得命,痴住了。现在晓得阿香好了,当初还躲人家哩!”

  存扣傻笑。嘴里不说心里说:“你小子知道当时的情况吗?”

  这次重新出现在存扣面前的阿香让他感到了强烈的意外和惊喜。以前的阿香活泼,天真,任性,是一种孩子气的娇憨可爱,顶多让他涌出一种做兄长的情怀来(排除被他撒娇缠磨而生发的自然生理变化和举动),他无法对她产生恋爱的情绪(不仅仅因为他的心属于秀平。尽管她已病逝),她就是一个妹妹。可两年后的她却变得这么多,变得稳重,沉静,成熟。她比以前瘦了些,脸蛋变得椭圆,这又让她更显楚楚可怜。在存扣眼里她身上既有妹妹的味道,又有了姐姐的风度。存扣转学离开阿香后一直对她心存愧疚,而这次相逢她的这种变化就让他对她产生了格外的喜欢和痴迷,产生了一种急切的补偿心理,产生了真正的恋情。存扣心里抑不住喜悦:老天有眼,又把阿香送给了他,让他俩成了……亲人。真是侥幸啊!他一点也不为那天晚上的决定感到内心忐忑,他认为现在的阿香就是她的唯一——谁也不可替代!他们的爱情来得多么不容易,弥足珍贵,千金不易!他现在认为班上那些女孩谁也不抵他的阿香,阿香就是这世上最美好的女孩;正如当时他和秀平相恋一样,感性的他让阿香整个占满了他的天空。

  “你那天晚上忙着走掉做啥?”存扣问保连。

  “啊?我哪会那么不自觉呢。做电灯泡呀?你们要谈话,我再跟着像什么?”保连坏笑:“老实说,你有没有跟人家玩小动作?”

  “没有。”

  “果真没有真是君子了。唉,你小子好有福,阿香多可爱呀!”保连叹了口气,看着存扣。“人比人,气死人。饱汉不知饿汉饥。好女伢子追着你玩,而我呢,费精耗神,却白费心机!”

  “你不要这样说,——凭你这样,以后还找不到好女伢?阿香说你了,说你人好,忠厚,待朋友热情。”

  “真这样说的?”保连眼都发亮了。

  “嗯啦。——骗你做啥!”

  保连高兴得直搓手。嘿嘿笑。有些不好意思哩。“其实我觉得立珍更好。老实告诉你,我崇拜她。”

  “为什么?”存扣讶然道。

  “什么为什么,”保连说,“你看她那风度,她说话那口气!她身上有一种与大姐姐气质,让人忍不住就想做她的弟弟。多想像你一样叫他一声‘立珍姐’呀!”

  “你照喊,本来就是姐么。”存扣笑,指他:“噢,你小子也有恋姐情结嘛!”

  “是的,我不赖。我一直想有个比我大的女的来关心我,抚爱我。你比我好,你还有妈妈,还有嫂子;我呢,我什么也没有!”保连哭丧着脸。他突然攥紧了拳头说:“他妈的命运真是对我不公平!”

  存扣默默地把手搭在保连肩上。过了好一阵,保连轻轻说说:“也不知啥时还能再看到她们。她们来了,我在旁边看着心里也是欢喜的。”

  “我也不晓得。”存扣说,“恐怕立珍姐以后不大容易看到了吧。”

  想不到在元旦前十天存扣就收到了阿香的来信,说是立珍姐邀请他和保连元旦去吴窑参加她的婚礼。

  “立珍姐说了,这正好是个机会,可以让这边的亲戚认识和了解你。你见到我父母不要怕,也不要记恨他们,他们当时都是气急了才那样的,请你原谅他们好吗?求求你!立珍姐把在兴化看到你的情况讲给他们听了,说你是个有前途的小伙,人英俊,脾性又好,看得出他们都后悔当初那样对你。你来了一定要先喊他们一声好吗?求求你!不然他们会尴尬的!也没有什么喊不出口的,就先喊‘大伯’、‘大妈’,他们一定很欢喜的!

  ……言不多述,本来早想给你写信的,从兴化回来我激动得晚上睡不着觉,心里有千言万语想对你说,但立珍姐却正告我,不要轻易给你写信,说会影响了你的学习,别再弄得考不上,把我吓死了,就不敢写了。可心里有话不能讲给你听好难过呀。好在她要我通知你来参加她的婚礼,正好给了我写信的机会,可是太多太多的话信上怎能写得完呢,我又没有你作文写得好,怕表达得不当被你笑话,所以就不多写了,反正你马上来了,还是让我用嘴亲自说给你听吧。想到你要来我的心就砰砰跳,恨不得跳出喉咙口,——我掰着手指头盼望你的到来!哥哥,你来了你一定要好好抱我(被你抱着好舒服呀),还要好好亲我(你亲人时怎么像个疯子呀,上次把我舌尖儿都弄疼了哩,可是我喜欢),当然不会有人的时候要你抱要你亲,抱我亲我的地方总是找得到的,你放心。哥哥,写到这里你不知道我的脸有多臊,我都不敢拿镜子照了,我都听到心跳声了,砰呀砰的像打鼓……我写不下去了,手在抖……哥哥,你快来吧,妹妹想死你了!哥哥呀,我爱你!我爱死你了!我爱你!我爱你!爱你爱你爱你……“

  十二月三十一号,下午一点钟。存扣和保连登上了去吴窑的班船。存扣上身穿黑色滑雪衫,里面是咖啡色高领毛线衣,下面着牛仔裤,皮鞋。很高大帅气。他不怕冷,牛仔裤里就衬着一条运动裤。一个套着精美彩纸的正方形盒子抱在他怀里,这是买给立珍的礼物:一个大影集。保连手上拎着一个很大的红色方便袋,里面是两只洋娃娃。阿香在信中附言交待不要带礼物,“尽管空手两拳头来,你们还是学生。立珍姐这儿什么都有,你们花了钱她反而不高兴”,但存扣和保连还是觉得“空手两拳头”不好,到“大兴商场”买了这两件小礼品。保连也特地穿得衣冠整齐的,做亲戚的样儿。

  从早上天就阴着。吃中饭时开始飘雪花,不甚密,稀稀落落的。上了船才开了一会儿,就看到舷窗外面雪大了起来。风搅雪,满世界灰蒙蒙,看不到远处。船因而开得很慢,汽笛不住地在风雪里扯着破嗓子,赶情是司机悬着十分小心。到了吴窑已将六点钟,镇上的灯全开了,阿香从风雪里迎过来,接过存扣他们的东西,说快,快回去坐桌子,人都坐齐了马上就要开席了哩!

  立珍家屋内屋外都亮堂堂的,远客亲朋坐满了四张大桌子(还有四桌摆在隔壁邻居家),欢声笑语,热闹哄哄的。院子里拉起了油布,悬着两盏二百瓦的大灯泡,厨师和打杂的忙个不歇。炉火熊熊,菜香扑鼻。“客来了,客来了!”阿香他们三人一进院子里面人就叫了起来,立珍从屋里迎出来,明天就要做新嫁娘的她穿着一身红色的呢子套装,脸上容光焕发,“我晓得船肯定要晚点,看这雪下的!快把雪掸掸!快把雪掸掸!”从廊檐上扯下一条干毛巾来,替存扣掸头上身上的雪。掸过了又替保连掸。阿香钻进厨房里打来热水让他俩在廊檐上的面盆架上洗脸,又忙不迭到她和立珍睡的小屋里拿来雪花膏让他们搽。

  堂屋条台上点着两支大号蜡烛,红光摇曳。香炉里青烟缭绕。条台上堆满了供品。四张八仙桌上的冷盘已经摆好,客人们喝茶,抽烟,热烈地闲聊。看来就等他们俩了。东北角的桌子靠东墙的一张凳空着,看来是为存扣和保连留的。阿香的爸爸喜海面南而坐,那是最大的位子,该派是舅舅坐的。存扣马上感到了局促。阿香站在门口羞涩地冲他示意,他就轻轻叫了喜海:“大伯!”喜海高兴地应了。桌上就哄起来:“这伢子乖!”“会喊人哩!”“不错,是个俊小伙,身高马大的!”看来都晓得两个孩子的事了。存扣脸红得不行,朝西南角女宾席上望去,又看到了阿香妈巧凤,正笑咪咪望他,忙点了头,笑了笑。那边也都哄闹起来。存扣难为情中瞥了一眼旁边的保连,他脸也是红红的。

  “嗵——叭!”院子里炮仗炸响了,这是“申炮”:开席了。热菜还没上,两瓶白酒就见了底。水乡人酒量大,好闹酒,敬酒的名目繁多,挡都挡不住。这还是个开头哩,吃到高潮时下位置到别的桌子敬酒、桌子之间“遥控”敬酒还不得了,不把你喝得歪歪的甚至醉在桌子底下不能尽兴。阿香的三个姨丈都是大酒量和闹酒的好佬,决不肯放过存扣和保连两个学生,急得阿香“姨丈!”“姨丈”地叫,但是没有用,气得去找立珍姐,可立珍姐说,“没事,弄就弄几杯,喝醉了睡觉。”笑咪咪地捋了下阿香头:“现在就舍不得啦?以后……”阿香见表姐不帮她,气恼地坐到一边去了——眼不见为净!可一会儿她又不放心啦,又站到门口往朝存扣看,可存扣却不看她了,他开始晕乎乎了。

  保连在这种场合还是缺少心机,显示出他忠厚的一面来,不如存扣在酒上还有些谨慎,能推的就推,少喝一杯也是好的。他来者不拒,吃到中场就不行了,人眼睁睁就要往下瘫,被人牵着到立珍小屋里去睡了。这间小屋以后归阿香一个人了,今晚让出来给存扣保连睡。存扣心里还怪保连呢,可自己不多时也醉啦!半夜醒来时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啥时候来到这小屋里来的,是走来的还是人牵着抬着来的,是谁替他脱的衣服。真是没经验啊,丑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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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少女的胴体

  半夜里存扣是被人吻醒的。他看到在蜡烛的亮光中,阿香穿着猩红色的毛衣,站在他的床头。 “你醒啦!” 阿香有些不好意思,压着声气说。她用汤匙从一个保温杯里舀水,伸舌尝了尝,喂存扣。是红糖茶。存扣喝了几汤匙,欠起身要自己喝,被她制止了。她要亲手喂他。存扣闻到空气中有酒的甜腥味,还有些溲酸味,问:“我有没有吐?”阿香凑到存扣耳边说:“哥,你小声!我是偷着溜过来的。只有立珍姐知道。我灯都没敢开哩。”用手指指脚头:“是他。我来时看到他吐得一塌糊涂,枕头上全是的。”“那……”存扣又要坐起来,又被阿香挡住了:“不要紧了,我都收掇好了。换了枕头手巾。他喝了整整一杯茶呢。”“也是你喂的?”“不是,是他接过去自己喝的。眼睛半睁半闭的,骨笃骨笃地喝,好玩极了。”存扣侧耳细听,保连那儿很安静。阿香说不要紧,睡得沉哩,他真是不会喝酒。她把茶杯摆到床头柜上,把头靠在存扣的脖子旁,手在被面上搂着他。女孩子清新的体香让存扣忍不住吸溜着鼻子,真是沁人心脾。他把保连腿子往墙边挤挤,腾出空来,阿香即撩起被子,连着衣裳钻进来,搂着存扣。被窝里顿时变得香喷喷的。

  “哥哥,我是在做梦啊?”

  “不是。是真的。”

  “哥哥,我一夜睡不着。记挂着你。是立珍姐要我偷着过来的,她说不来明天就没机会了。”

  “立珍姐真好。”

  “哥哥,你知道我是多么开心……”阿香呼吸急促起来。她搂实存扣,把滚烫的脸蛋贴在他脸上,“哥啊,我不要天亮,我要一世这样抱着你,在你怀里睡觉。哥哥,你也这样想吗?”

  “我也这样想,好妹妹。”

  存扣翻身伏在阿香身上。阿香仰躺着,眼睛清澈,纯净,明亮,静静地望着他。这是一张多么姣好的脸蛋,年轻,青春,生气勃勃。她的身体娇小,柔软,弹性十足,默默地承爱着存扣的重量,伏在上面真是舒服极了。“吃得消伏啊,妹妹?”存扣问。“吃得消的,哥哥,你伏。”存扣就在她脸上吻了起来。额头,眼睛,鼻子,脸蛋,最后才是嘴唇。每一平方厘米都不放过。存扣响响地咽了一口唾沫。阿香微欠起身,脱她的毛衣。毛衣往上撩起时带起了小碎花棉毛衫,露出了白白的肚皮,存扣忙替她把棉毛衫抻平了。毛衣脱下来时两人脚后跟传来保连一声咳嗽,吓了他们一大跳,这时才意识到这张床上原来还有个第三者!两个人紧紧搂着,一动也不敢动。两颗心“砰砰”地跳在了一起。

  却又悄无声息了。存扣拗起身,拭探地喊:“保连,保连。”那边被窝头一动,保连坐了起来。头发乱蓬蓬的,衣裳居然没脱。他倏地下了地,边趿鞋子,嘴里咕哝着:“我要尿尿,我要尿尿。”阿香缩在存扣夹肢窝里躲着。“那你出去尿啊!”存扣有些生气,说:“轻点!你看屋里被你呕得一塌糊涂。”保连发窘地闪了存扣一眼,从床上拿件封被的军大衣披在身上,“你们睡,我,我尿过了到灶间睡。”轻轻扭开门锁,出去了。不一会,外面传来厕所间哗哗撒尿的声音——好一泡长尿。

  两个人侧耳听了一阵,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也许保连这家伙识相地埋进灶间的稻草中了,那里应该不会太冷。“等会儿阿香回房去再悄悄喊他回来。”存扣心里想着。脚头没有了人;半截红蜡烛静静地燃着,火焰直得像一支笔,晕黄的光线填满了安谧的小屋,多么温馨的二人世界。存扣和阿香相视一笑,正要去吻她红艳艳的唇时,被她伸出手儿挡住了嘴。这只从被窝里拿出来的手的暖和和的,由于穿着棉毛衫,手的洁白、纤巧和柔软好像都被特别强调了,非常的温柔优美;这是只女孩子的手,还没有经过劳动的磨砺,看上去就是件有血有肉充满生气的艺术品。阿香娇憨地把这只手仰着,食指对着门一指,那神态真是可爱极了,慵懒,顽皮,却是一道指令,典型的恋爱中小女儿情态,存扣马上心领神会,随即下床扭好了门锁保险,又像一匹马似地上了床,把热乎乎的阿香整个拥在了怀里。

  阿香厚实的猩红色毛衣脱掉后,两人隔着棉毛衫相拥着,存扣胸前直接感到了阿香胸前的柔软和饱实。他像抱着一个肉磙子,热滚滚,软绵绵,香喷喷。他的手伸进阿香的后背——她没有戴胸罩——从浑圆的肩头往下移动,顺着背脊一直摸到浑圆隆起的臀,手掌美妙的感觉无与伦比。同样地阿香的手也开始动作。她摸得很细致,柔软的手掌带着些微汗津。两人都默不作声,其实都在聚精会神。他们以手为眼,细读对方,检阅对方。这是他们的权利。他们是一对恋人,虽然还未订亲。他们今天能这样拥着是多么不易,仅仅在一个月之前,他们还了无联系,可现在却成了最紧密的现实。人生是多么奇妙,充满了意外,不可预知,什么都可能发生。他们的爱情经受了最大的波折,所以两人都格外地珍惜。他们相互抚爱,柔情密意,如同一对小夫妻。好奇心占了上风,存扣的手就摸上了阿香的乳房。阿香浑身都颤栗起来,那是来自身体的强烈快感。她的身子好像浮在软和温暖爽洁的棉絮里。这瞬间她觉得她成了女人。要命的是他的头拱进她的乳间了,这人怎么像个娃娃?他居然吮起她的奶头了,舌头卷着,有滋有味。她的奶头多小呀,跟红豆差不多大,又没有奶。吮着这个,手还捉着那个,真的跟贪婪的奶娃子差不多了。天啦,吮过那个,他倒又吮这个了——这个存扣,我又不是你妈妈,你喝来喝去的,空吮的什么劲啊!

  这当儿存扣意识里好像回到了婴孩时代,钻在妈妈怀里逮奶的情景。每一个男子骨子里都是一个孩子,无论他长了多少岁,哪怕白发苍苍,行将就木;对他每一个所爱的女子潜意识里都有母亲的成分,哪怕她才十五岁。这些,真的跟年龄无关。使存扣惊讶的是娇小的阿香胸前竟藏着如此丰满的大乳房,藏在衣服里面根本不晓得有这样的体积。他迷醉于她的浑圆她的绵软她的芳馥,如同陷入温暖的池沼。

  阿香是一个天真的姑娘,存扣的抚摸和吮吸让她舒服,但并没有产生滋意汪洋的身体上的情欲冲动,以至存扣的手滑过平坦的肚腹摸上她的私处时那儿基本上还是干净爽洁。蹊缝中本来就有些温润的。这就是处子之身。同样只和秀平有过一次不完整接触、和爱香有过一次仓猝性爱的存扣也不是那么老到,他沉缅在抚摸和探幽中。他的阳具苏醒、膨起和勃大,他一点都没注意到,要不是阿香伸手去摸时他真是不晓得它已昂奋得像根炮筒。存扣摸上阿香的阴阜时惊奇地感到上面光滑腻人,竟像不毛之地。仔细地搜索才触到少许细软的毛毛,手指都捏不起来。阿香脸蛋喷红,告诉他“不长(chang)哩。高一时才长的,我洗澡时看见的,把我羞死了”。就伸手去摸他的。“毛多多噢”,她感叹道,语气中带着新奇、惊讶和赞美,仿佛他的存扣哥哥应该是“多多”的。等她摸到下面的物事时,小手满满地攥着,惊讶得更是无可名状:“妈呀,多壮啊!哥哥,怎么是这样啊?”存扣说就是这样的。她支支吾吾,撅着嘴,不无担心地说:“那,那将来,多疼啊。哥哥,能让它小点儿呀?”存扣说不能,“不要紧的。”这点他晓得,他有经验。

  存扣说要望下子(这个顽童,他刨根问底的劲儿全上来了)。阿香乖巧地“嗯”一声,把上面衣衫翻上来,露出乳房,又把下面褪到膝盖。存扣轻轻撩开被窝,那凝神的样子像在揭下一层神秘的布幔。柔光下面阿香极其完美的崭新肉体纤毫毕现。他好奇地用手指碰了碰她鲜红的小乳头,又在陷坑似地肚脐里挖了挖。少女的阴阜真是极其优美,圆隆如馒,阴毛细细的,顶多一厘米长。两腿合并处有一线浅浅的褐痕。存扣的视野就剩下碗口般大小,牢牢圈住了这块丰沃之处,好像农夫在审视他的田地。他的手指在上面摩挲,按摸,兴致盎然。“好了么,哥?冷。”阿香玉一般白的皮肤上生出了鸡皮疙瘩。存扣连忙把被窝盖上。阿香双手提起内衣,和他抱在一起。

  “哥哥,你欢喜不欢喜我啊?”

  “欢喜。”

  “欢喜哪块啊?”

  “块块欢喜。”

  “我也欢喜你。”

  “欢喜我哪块啊?”

  “块块欢喜。你块块都好。”

  “哥,你晓得啊?你是我的。”阿香嘟着嘴说。手在存扣头上脸上摸着。那样子实在让人动怜。像是抚摸着失而复得的宝贝。嘴里念念叨叨:“存扣哥哥是我的。不是别人的。是阿香的。”

  “晓得。”存扣任她抚爱着,深情地看她。“存扣是你的。一生一世都属于你。”

  “你是在说好话!”

  “不是说好话。”存扣认真而恳切地说。“妹妹,我们俩都这样好了哩。”

  “要是你又不要我了呢?”阿香说,眼里没有预兆地就滚出两颗大泪珠,“你再不要我,我就没法活了哩,——哥哥,你晓得不晓得啊?”

  “晓得哩,晓得哩!”存扣笨拙地用手指替她擦眼泪。想起以前逃跑转学,远离阿香,让她无端受了多少委屈多少思念多少绝望啊,他的心里就开始揪疼。“我那时怎么就不理解和宽容她?她那时还那么小。我怎么忍心伤害她——这个楚楚可怜的小人儿!我太残忍了!”强烈地愧疚浪头一般打来,他激动地说:“你如果不放心,我、我赌咒……”

  可阿香手蒙住了他的嘴。“别赌咒,哥哥。我相信你,相信你哩!”把脸贴在他胸上,“哥哥,我是怕呀!”

  存扣不说话,只是把她的头搂在怀里。两人都沉默着,感受着对方的呼吸,还有心跳。阿香把腿跷到存扣腰胯上,像个顽皮的孩子。“哥哥,天亮了立珍姐就要让人家的新娘船来带了——哪个晓得我比她先结婚呀!” 她吃吃地笑起来。她又高兴了。“我们这个样子和结婚有什么区别呀!”

  存扣说是的。

  阿香就又滔滔不绝地介绍起她在厂里的事儿。讲她厂里新砌的针剂楼。添了新乒乓球桌和图书的文化室。她的好朋友吴秋红和郑春兰。办公室阳台上她每天浇水的几盆花草以及里头坐着的那个肚子胖得像猪八戒的厂长张银富。

  “张银富就是把你弄到厂里的庄上人?”存扣问道。

  “嗯。他对我可好哩。不是他,我哪里进得来?准还呆在家里,由妈妈埋怨,由爸爸骂。”她伸伸舌头,装出后怕的顽皮模样。

  存扣皱皱眉头,“他做啥子对你这么好。”

  “做啥子?”阿香惊奇地张大眼睛,“我是他庄上人吔!他跟我家一姓,排起辈来是我远房伯父呢。他跟我家关系很好,小时候经常抱我,可喜欢我哩。我预考没考上呆在家里,整天苦叽叽地,有一天他回庄上拢我家对我爸爸说‘厂里招临时工,如果不想复读的话就叫阿香到我那里去吧。跟在我后面不会亏待她,拔弄拔弄两年想办法把她转正式工’,我爸妈商量了半天,正好看我也没心再复读了,就让我跟他来了。果然对我很好,不叫我做工人,直接进了办公室。”

  “嗯。”存扣应着。

  “其实张厂长也蛮可怜的。前年他老婆得肝炎死了,丢下一个十二岁的姑娘。现在姑娘撂在焦家(庄)父母处,他单过。别望他是个厂长,续个弦还不大容易,主要太丑了。嘻嘻,像矮冬瓜。还挑,说要找个有文化的中专以上的黄花大姑娘,否则宁愿独身。你看,哪里找去!”

  “是不太好找。二婚,还这样考究。”

  “就是呀。所以一直找不到。经常喝酒喝醉了,痛苦哩。我来了后,他说‘有我侄女儿在身边照顾我安慰多了,不找人也不要紧’,说得人怪感动的。其实我就是替他倒倒水,有时把他衣裳拿出来洗洗,——是他帮我多哩!”

  “你不能对他太亲热。”存扣正色告诉她,“世上坏人多哩!”

  “没事!”阿香吃吃笑道,“他是我亲戚呀,又是长辈!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会保护自己的,哥,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好了。”

  “我不放心!”存扣闷声说。

  “哥哥吔!”阿香呶起嘴巴亲他,哄孩子似地:“放心,放心,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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