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小说《沉睡谷》作者---成刚(慎入)

第一部 地 震
  第1章 我要离开这城市
 
  他原本打算晚上接了唐婉下班,先去一家叫做“音乐厨房”的酒店吃饭,然后去海云街散会儿步。如果唐婉不累的话,他再带她去迪厅泡几个小时,最后,再送她回家。
  他站在唐婉所在公司对面的人行道上时,特别沮丧。在他脚前的一个大旅行包里,装着他现在的所有家当——几件换洗的衣服、洗漱用品、一条红杉树牌香烟、一把网上邮购来的多用瑞士军刀和一些零碎玩意儿。
  想到明天一早,他就要踏上西去的列车离开这城市,他心里便酸涩极了。
  他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二十三年,熟悉这城市就像熟悉自己身上穿的衣服。他讨厌这城市里日益增多的高楼大厦,它们越来越金碧辉煌,越来越故作深沉。而走进这些大厦,他时常会有透不过气来的感觉。商场里那么多的人来去匆匆,服务小姐脸上抹着一层浆糊般的微笑,货架上的商品大多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去过几次唐婉的公司,大大一间办公室,被隔成了许多个小隔断,唐婉跟其它人一样,蜗居在那一方小小的空间里。
  他脸上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
  唐婉当天晚上笑咪咪地说:“这有什么奇怪的,你知道有多少人想得到那个格子间,能在格子间里工作,是多少人的梦想。”他摇头不语,知道唐婉说的都是事实,因而心里有些黯然。
  他跟唐婉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不知道能在格子间里工作,是不是就是所谓的城市白领,但他知道唐婉每个月的薪水很高,而工作只需要坐在电脑跟前。她可以每天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穿上最时尚的服饰,在工作之余,去美容院和健身房,去酒吧和迪厅。这种生活方式在最初真的诱惑了他,在唐婉的鼓励下,他也试图走进这样的生活中去。但没用多久,他就深刻地明白,不是你的世界,你无论如何也不能进入。
  这是个现实的世界,它为每个人设定好了生活轨迹,要想逾越这种生活的秩序,你需要付出太多的艰辛和苦难。
  唐婉开始时试图把他介绍到她的朋友圈中,但每次他总会做出些不合时宜的举止来,唐婉并没有放在心上,但他却先不能忍受了。
  “我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我们的相遇只是两条直线的偶尔交会。”他痛苦地说,“或许我永远也进入不了你的世界。”“有什么关系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只要开心就好。”唐婉还是笑眯眯地说,“既然你进入不了我的世界,那我就进到你的世界里好了。”他的世界是什么呢?
  他第一次带唐婉去那个天台,站在城市的高处,城市的风光尽收眼底。城市的格局显而易见,东部城区背靠一座不算很高的山脉,放眼望去,尽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它们在落日的余辉下,像一群衣衫鲜亮的贵妇,尽情招摇着这城市的妩媚。交错其间的马路像一条条绷紧的飘带,无论何时看去都凄白且雄壮;城市的西北城区,旧式的筒子楼与年代久远的平房胡乱堆积在一处,经过风雨沧桑,它们已经蜕去了颜色,呈现出深浅不一的灰暗颜色。那些纵横其间的小巷胡同,像是一根根血管,杂乱无章却四通八达。
  他指着那些小巷说:“我就是在那里长大的。”他的父亲是个酒鬼,留给他的记忆就是深夜纵酒归来,在院子里撞翻了瓷盆的清脆声响,还有他与母亲无休止的争吵与战斗。那时每当父亲殴打母亲时,他便会习惯一个人溜到院子里,听着父亲的咒骂与母亲的哭泣,胆怯地蜷缩起身子,蹲在一株老老的栀子花树后面。
  那株栀子花树在他记事起便生长在院子里了,在他十六岁之前,满树的枝叶比他个子还高。栀子花树是他童年最美好的回忆之一,他还记得每到夏天的早晨,点点白花缀在碧绿的叶间,那浓烈的香气弥漫在整个院子里。他在夏天的早晨,经常摘上好多栀子花藏在书包里带去学校,班里最骄傲的女生都会因为栀子花对他露出微笑。
  唐婉不喜欢栀子花,因为每到夏天的早晨,在街边路口,总会有一些郊区的妇女叫卖这种廉价的花。城市里的每个人,都可以花上几毛钱买上几朵,别在衣领上或者胸前。唐婉是个追求与众不同的人,所以她不屑于让栀子花在她生活里出现。如果想要花的话,她会让他陪她去花店,买那些昂贵的康乃馨、马蹄莲、百合和他叫不上名来的花。
  他跟唐婉的不同表现在生活里的很多细节中。
  那株栀子花树在他高中毕业那年消失了,他回到家中,看到本来是栀子花树的地方只剩下一个大坑,周围还有些未扫净的泥土。父亲把栀子花树卖了三百块钱,这天傍晚时买了二斤猪头肉和一瓶洋河大曲,正在堂屋里自斟自饮。
  在他记忆里,那个黄昏他应该满腔愤怒,但事实上他只是站在那个土坑边上,默默伤心了一会儿,便回屋去了。
  父母已经下岗在家半年多,家里生活拮据。花对于穷人来说实在是件奢侈的物品,它远不如三百块钱,或者二斤猪头肉与一瓶洋河酒来得更现实。
  高中毕业之后,他开始浪迹街头。那时他心中的偶像是成为像黑三一样的街头英雄。黑三是西北城区的风云人物,他成天带着一挦街头少年舞枪弄棒,帮一些做生意的老板解决些他们不能解决的问题。那段时间,他跟在黑三的后面,开始练习拳击,两年下来,身子虽然没见魁梧多少,但却练得一身肌肉,随便往哪儿一站,双臂微抡,让人轻易便能感觉到一种力量的存在。
  黑三在一九九七年国庆节那天的公审大会上,被判死刑。当他站在囚车上游街时,没有了昔日的英雄气概,需要借助两个武警架住他胳膊才能站稳。
  那一次,他知道了黑三身负数条命案。
  黑三已经成为过去,新的街头少年很快取代了他的位置。
  他就在黑三被枪毙那一年,明白了这世上没有真正的英雄,英雄的举止在某些特定的条件下,其实是一种深深的无奈。他开始变得低调起来,而在那之前,他的名字足以让很多才出道的少年心生敬畏。
  他需要寻找一种新的生活来充实每天那么多无聊的时间。
  他换过很多工作,但每次都干不了多长时间,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原因让他离开刚刚熟悉的地方。他在煤气站送煤气,只干了两个星期,便有客户家里丢了钱找上门来;他在工地搬材料,第四天便打爆了一个中年人的鼻梁;他在一家小区物业管理当保安,当大伙齐心协力抓住两个贼后,他却私自将两个贼给放了……
  这些,他在认识唐婉之后并没有隐瞒,唐婉对此却并不在意。唐婉知道,他送煤气绝不可能拿客户家里的钱,他在工地打爆那家伙的鼻梁,是因为那人看他是新来的欺负他,至于他私自把那两个贼放了,因为那两个贼曾经是他的哥们儿。
  在社会大的秩序之外,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行为准则,有时候,这二者是相违背的,但你不能以此简单地来判定善与恶。
  唐婉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她的目光可以越过事物的表象直达本质,所以,她才会不顾家人与朋友的反对,义无反顾地爱上他。
  而他对于唐婉能爱上自己,始终存有一些疑虑。当然他并不是怀疑唐婉的感情,而是觉得这一切原本只应在童话故事中出现的情节,自己何其幸运,居然能够让它成为现实。
  但他与唐婉的爱情注定不能像常人那样一帆风顺。
  唐婉家里人知道了他的存在,竭力反对唐婉跟他来往。唐婉不从,她的父亲便每天下班的时候去她公司接她,休息的时候把她关在家里不让出门。
  唐婉是个聪明的女孩,她常常会想出一些精灵古怪的点子摆脱父亲。唐婉与父母的关系因此闹得很僵,每天一回到家中,就把自己关在房里。
  如果唐婉的父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粗人,他也许不会放在心上,但他亲眼见到一对鬓发皆白的老人在自己面前神情黯然,一番义正辞言地指责过后,老太太苦苦哀求他放过自己的女儿,而唐婉的父亲,则在边上不停地抽烟,那脊背都似在瞬间伛偻了许多。那时,他的心里矛盾极了,他不忍伤了一对老人的心,更不愿就此失去唐婉。
  是唐婉的坚持让他下定了决心。
  事情的发展正如同他的预料,唐婉父母的决心好像比他还要大,他们坚决不同意像他这样的人成为自己的女婿。他们在这城市里都是有身份的人,他们不能让他,一个徘徊在社会最底层的人,来破坏他们苦心经营的社会形象。
  故事的发展符合我们从影视剧中获得的想象,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把他逼到了悬崖的边缘。
  他这时居住在租来的一处平房里,半夜敲门声过后,几个黑影伫立在门外的黑暗中。街头厮混的日子让他不惧怕任何人恶意的挑衅,但那晚他面对的不是拳头,而一叠钞票。
  钞票是他离开唐婉的报酬。
  那晚有风,后来那些钞票便在风里纷纷扬扬地飞舞起来。他站在门边,心里涌荡着些愤怒。如果站在他身前的是他的敌人,他会毫不犹豫地冲之抱以老拳。
  但那几条黑影代表的却是唐婉的父母,他的愤怒无处喧泄。
  另一个深夜,他与唐婉分手后回家,有几个穿制服的警察已经在小巷里等他了。唐婉的父亲在这城市能量很大,他只要稍微动用些许手上的权力,便足以致他于死地。
  那一次,当地派出所一位副所长对他提出严厉警告,他浪迹街头时的一些劣迹被再次提起。那位所长说:“如果你再执迷不悔,那么你只有一个去处。”他明白那去处是哪里,在穿制服的人抛下他离开后,他愤怒得握紧了拳头。但他依然寻找不到让力量宣泄的途径,而且,他第一次感觉到了他与之对抗的力量太强大了,根本不是他所能抵御的。
  唐婉不知道这一切,她依然快快乐乐地打电话给他,把逃避父母当成一种游戏乐此不疲。他跟唐婉在一起的时候,会不自主想起她的父亲说过的话:“唐婉现在只有二十三岁,她还年轻,过惯了衣食无忧的生活,她还不知道生活里饱含的艰辛。现在爱情在她的生活里无比重要,所以她选择了你,而一旦有一天,她真正弄懂了生活并非风花雪月,她一定会后悔今天的选择。”军旅出身的老人脊背挺得笔直,他双眼如炬望着面前的年轻人:“如果你是真的喜欢唐婉,就应该希望她幸福,而她的幸福,却不是你能给予的。”幸福的涵义原本在他心里极其简单,两个相爱的人能够在一起,便能创造出幸福的感觉。但他现在知道或许自己错了,幸福并非如自己所想那样简单。而终于有一天,当他收拾了简单的行囊,即将离开这个城市,他心头漾起的酸涩滋味,又让他无所适从了。
  ——就要离开心爱的女孩去往他乡,他怎能抛下心中的思念?
  ——长路漫漫,人在旅途却浑然不知终点,他心里该有怎样一种惶惑?
  他在街边沉思,这时已是黄昏,如血的夕阳将西天映衬得如锦缎般华丽,而阳光这时变得极其柔和,淡淡地泼洒在城市里,泼洒在人的身上。他前方的大厦异常高大,此刻,正让一些阴影缓缓向他靠近。
  他因为心事而走神,却蓦然间听到一声清脆的声音叫他的名字——谭东谭东!他抬起头,看到马路中央正有一个女孩急速向他奔来。
  那女孩身材修长,肤白如玉,长发自然地垂在肩上,一身米黄色的职业套裙,看着清爽怡人。这女孩自然就是唐婉了。
  每次见到唐婉,他的心里都会有种隐隐的痛,即使在俩人最快乐的时候,他仍然消不去这种深藏在他心底的痛感。他听人说,当你无时无刻为一个人心痛的时候,那么你便确凿无疑地爱上了她。
  现在他的痛感又生出来了,并且,这次的痛与往日不同。因为就在明天,他将离开这城市,离开深爱的女孩。他在瞬间也变得冲动起来。他迎着女孩奔过去。
  四车道的马路并不算很宽阔,下班的车潮却如奔涌的河川。
  他与唐婉仅有一步之遥,他看到唐婉已经迫不及待向他伸出了双臂。
  一声刺耳的刹车声,他的面前凭空停下一辆黑色的子弹头面包车,唐婉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他蓦然感到一阵晕眩,只觉得漫天的恐惧扑将下来。
  那面包车吞蚀了唐婉。
  他想他不能在离开这城市前便失去心爱的女孩。
  他发出一声低吼,飞快地转到车头的方向。他看到唐婉侧着身子躺在地上,双眼紧闭,一动也不动。煞白着脸的司机哆嗦着凑过身来,竟似已经吓傻了,连上前察看的勇气都没有。
  他没有犹豫,一拳重重地击在司机的鼻梁上,转身扑过去抱起了唐婉。
  ——唐婉唐婉你醒醒!
  ——唐婉唐婉你不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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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倾听操场上的歌声
 
  学生们已经完成了所有科目的考试,这天晚上的校园里,到处弥漫着轻松愉快的气息。人的情绪是可以传染的,沙博骑车赶到学校时,心情也变得愉快起来。学生们三五成群走在校门前的水泥路上,沙博知道他们一定为今晚安排了丰富的节目。虽然假期还没有真正到来,但结束考试,已经让学生们彻底得到了解脱。
  沙博骑车往电教馆去,路上有认识他的学生主动跟他打招呼,有些调皮的学生还冲上来拍他的肩膀。沙博微笑着跟这些学生说话,不知道的人肯定会把他也当成这所学校的学生,但事实上,沙博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一年前才来到这所地方大学,被分在学校电教馆。
  现在的学生越来越刁钻古怪,他们在网上可以汲取到无限多的知识和能量,这常常逼迫沙博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否则,一不留神,他就能让这些孩子给灭一道。沙博在电教馆里有自己专用的电脑,那是整个校园局域网的服务器。有一次,沙博正在服务器上搜索一些资料,忽然听到外面有一个女生叫她。他当时也没多想,就过去看她碰到了什么问题。
  女生问了他一个极其简单的问题,沙博说了半天她才明白。沙博便在心里感慨,现在的孩子上网好像除了聊天,其它什么都不懂了。
  那天沙博往回走的时候,看到一个身材高挑的男生坐在他的位置上,正在服务器上摆弄着什么。沙博快步走过去,那男生便也知趣地站了起来,嘿嘿一笑,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
  沙博当时心里就疑惑了一下,他认识这男生,知道他是个玩起来不要命的主儿。但他仅仅是疑惑了一下,因为那男生随即便离开了。他坐下来检视了机器,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这件事过去就过去了,但第二天,在学校的网站论坛里,他当天晚上跟才认识的一个四川小姑娘的聊天记录,竟然被全文贴了出来。
  人在网上必然会跟现实里有所不同,沙博是老网虫了,他聊天的水平自是非同凡响。那晚他跟四川的小姑娘极尽风花雪月之词,在论坛里贴出来的聊天记录里,什么数星星、看月亮、吹海风、洗海澡,把大家逗得哈哈笑作一团。沙博开始不知道,好奇地凑到一台电脑前,那脸儿立刻红得像只煮熟的螃蟹。
  沙博稍微想了一下,便知道问题肯定出在那身材高挑的学生身上。他在自己被那穿工装牛仔裤女孩叫过去的时候,在服务器上做了手脚。
  沙博知道网上现在这类远程控制的小软件有很多,操作起来也不复杂,但却非常实用。他回去仔细检查了服务器,才知道那身材高挑的男生在他机子里装的是著名的“冰河”。
  “冰河”是一种在网上流传最广的远程控制软件,它可以将所在机器的使用情况,一览无遗地发送到操纵者的电脑里。沙博对“冰河”并不陌生,当年他在北京上学的时候,便曾用“冰河”捉弄过别的同学。
  但这回他是打一辈子雁让雁给啄了。
  沙博的聊天记录并没有破坏他的形象,相反,更多的学生从那个帖子认识到了这个老师原来还是这么有趣的人。再加上沙博帅气的模样和一米八的身高,更是吸引了不少女生的目光。但沙博面子上有点挂不住,待那高挑男生和工装牛仔裤女生再来时,便把脸板住了,对他们不理不睬的。
  然后,一天傍晚时,那高挑男生和工装裤女生一块儿找上了他,还有其它一拔五六个学生,他们邀沙博一块儿去校外一家小酒店里吃饭。
  沙博那次推诿了一番,还是跟他们去了。但他临去前瞪着那身材高挑的男生,小心翼翼地道:“你不会又下了什么套儿等着我吧。”沙博的话惹得那几个学生哈哈大笑,那高挑身材的男生搂着他的脖子笑眯眯地说:“放心吧哥们,再有套儿那也往别人脖子上套了,没你什么事。”沙博心里叹口气,知道这些学生压根就没把他当老师。不当老师那就不当老师吧,自己年龄比他们大不了多少,而且,沙博心里头想想学校里那些成天板住了脸跟十三不靠似的老师,就觉得惨不忍睹。他相信自己无论在学校里呆多少年,都不会变成那样。
  那一次,沙博知道了那身材高挑的男生叫杨星,穿工装牛仔裤的女生是他的女朋友,叫小菲。他们俩从进校第一年就凑到了一块儿,平时除了上课睡觉,其它时间都是孟不离焦焦不离孟。俩人性格都是那种活泼离谱型,到哪儿都能把人逗得乐不可支。沙博跟他们相处得久了,也渐渐喜欢上了这俩孩子。他们最让沙博钦羡的是他们俩之间的感情,杨星对小菲简直言听计从,不管任何场所任何时间,他都能找到向小菲大献殷勤的机会。俩人一块儿过马路,即使在马路中央,杨星发现小菲鞋带开了,也会立刻蹲下身,非常仔细地为她系上鞋带;有时候同学们开他俩玩笑,有人大声冲杨星叫:“杨星,摆个造型!”杨星听了便会立刻跪下一条腿,抱住小菲的双腿,做出求爱状;俩人逛街,小菲只要稍微露出些疲倦的神色,杨星便会把俩人的包都挂在脖子上,把娇小的小菲背起来逛完整条街。
  沙博有时想,十七八岁的年龄或者还不懂得爱情,但相爱的人只要能让自己和对方快乐起来,其实比什么都重要。
  这学期期末考试前夕,市里到处都在流传着要地震的消息,虽然有关部门在报纸和电视上都否定了这种传言,但传言就是传言,比任何媒体都要深入人心。一时间,这城市显得有些人心惶惶,学校里亦是如此。很多住校的学生,晚上睡觉都按民间的土方子,在桌上倒立一只酒瓶,还有些男生,干脆把铺盖卷搬到了篮球场上。反正是夏天,一边睡觉一边数星星看月亮,也是件美事。
  现在终于所有科目的考试都结束了,老师和学生都有些疲倦。老师们可以安心好好歇息了,而学生们疲倦之余,却都异常兴奋,因为即将迎接他们的,是将近两个月的假期。
  这晚沙博回到学校,看到的正是这样的景象,学生们三五成群结伴离开学校去庆祝,操场上花园里,到处都是成双成对隐隐的身形,还有些胆大的孩子甚至在楼道卿卿我我,窗户洞开灯火通明的教室里,处处可见笑闹作一团的学生。
  沙博被这种欢快的氛围感染,心里头一下子觉得愉快了许多。
  电教馆里,上网的学生排起了队。沙博巡视一圈,没有发现杨星和小菲,便猜想他们今晚不定到哪里去疯了。他到服务器跟前坐下,打开QQ,发现那个名叫忘忧草的女孩已经在等着他了。
  忘忧草说她生活在一个叫做沉睡谷的小镇。沙博翻查了中国各省的地图,都不能找到那个小镇的所在。后来忘忧草告诉他,沉睡谷在某省西南的一座山谷里,因为远离城市,所以像一个被人遗忘的桃源。
  关于沉睡谷,忘忧草有过这样一番描述。
  沉睡谷的两边有两座蜿蜒的山脉,两山相距不过两公里,小镇便座落在两山的夹缝里。沉睡谷风景如画,常年绿树如荫,小镇两侧的山上,是一片片望不到边的葡萄园。一条宽阔的大河从山涧里流下,将宽不及两公里的小镇分成了两块,河上是座铁索木板桥。每当清晨时分,小镇上飘荡着浓重的雾气,铁索木板桥隐在了雾里,桥上的人们便仿若凌空漫步一般。小镇的建筑多古朴,材料多是就地取材,选用大块条石,所以房屋看起来显得粗壮结实,而且家家墙高逾丈,因为年代久远,墙壁上满是苔痕。多年前,小镇过着农耕的封闭生活,几乎家家都靠种植葡萄为生,虽然过得不算富裕,但温饱问题却还无忧。直到几年前,小镇办起了葡萄酒厂,接着修起了公路,封闭的小镇一下子向世界敞开了大门。小镇原始而温和的风貌吸引了很多游人,渐渐发展成为一个景区。只是小镇主要以葡萄酒业为主,旅游只是小镇的副业,所以并没有过多宣传推广,但小镇因此变得热闹起来。小镇的街道上开起了各种商店,很多人家办起了旅馆。两年前网络也在小镇上悄然出现,更让小镇上的年轻人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向往。
  沙博对忘忧草说,他现在对那个小镇也充满了向往。其实沙博自己知道,他向往的不仅是那个小镇,还有小镇上一个名叫忘忧草的女孩。
  他看过忘忧草的照片,一个像她描述的小镇样不沾尘埃的美丽女孩。
                 
  半夜的时候,各种酒瓶都倒了。
  有些酒瓶倒立在桌子的边缘,倒下后便摔到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不知多少学生那一刻惊醒,他们需要稍事停顿,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快跑啊,地震啦!”学生宿舍楼里响起第一声尖叫,接着更多的学生尖叫起来。
  很多学生根本没听见酒瓶碎裂的声音,他们是被一声声尖叫惊醒的。醒过来时,宿舍楼晃了晃,一些零碎的东西从高处落了下来。地震终于成为一件事实摆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学生们嘴里大声呼叫着从宿舍楼里涌出,有些男生还光着膀子,女生还穿着睡衣。这么多人一块儿往外涌,混乱那是免不了的。沙博在自己宿舍的窗口,看到像蚂蚁样的学生一齐向操场涌去,觉得这样的场面有些眼熟,像一些美国灾难片或者国产战争片中的难民溃逃。
  沙博逃到操场时,操场上已经是人满为患了。
  学校操场正好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此刻三千多学生全都挤在上面,连操场边上的跑道都坐满了人,景象蔚为壮观。这时学校老师已经按班级把学生组织起来,但还有些学生在四处乱蹿。人多胆壮,地震的恐慌好像一下子消失了,聚在一块儿的学生嘻嘻哈哈好像在搞聚会一般热闹。
  沙博站在操场边缘,一下子有些无所适从了。
  他不是学生,无法站到学生一边去。同时,老师们又觉得他太年轻,他们在忙忙碌碌的时候显然又忽视了他的存在。沙博惶惑了一会儿,茫然地看着操场上黑鸦鸦的人群,接着一阵熟悉的眩晕袭来。他赶快蹲下身,两只手使劲抱着脑袋。他感觉有人从后头揽住他的肩膀,他赶忙摆摆手,示意那人别动。
  他听见杨星笑嘻嘻的声音道:“让地震给震伤了?”他没理他,继续蹲在地上,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抬起头,看到杨星跟小菲幸灾乐祸地站在身边,脸上还带着笑意,一副没肝没肺的样子。
  沙博没好气地说:“哪有空地替我找一个,没看我这儿不舒服吗?”杨星嘿嘿一笑说:“我还找地方呢,这操场上哪有地方,你要真不怕死,我带你回宿舍得了。”沙博连连摇头:“那我还继续蹲这儿吧,不舒服总比把小命撂了强。”说着话,杨星和小菲还是过来扶住沙博沿着跑道往前去。沙博的眩晕渐渐消散,但杨星和小菲却在用疑惑的眼神盯着他。
  小菲说:“老沙你刚才怎么了,不会看上哪家闺女没得手才痛苦成那样吧。”杨星也跟着添乱:“老沙你就直说吧,哥几个一定想办法成全你。”沙博甩甩胳膊,摆脱俩人的搀扶:“你们跟我正经点,怎么说我是老师你们是学生,这操场上多少人在看着呢。”杨星小菲对视一眼,会心一笑,不言语了。
  沙博也沉默了,对于适才的眩晕虽然早就习惯了,但是每次眩晕发生时,他仍然会止不住心慌。每个人心里或多或少都会有些无缘由的恐慌吧,沙博一个朋友已经结过婚有了孩子,他跟沙博同学那会儿,最担心的是自己以后生出来的孩子会不会畸形。对他的担心,沙博送他四个字——杞人忧天。事实上数年之后,他的儿子出生,健康得很,他也对自己早些年的担心哑然一笑。沙博还有一个朋友,只要坐在马桶上,一只脚便会习惯性地哆嗦,他因而怀疑自己是不是患上了什么不治之症。这个秘密一直深藏在他心底,不敢对任何人说,也不敢去医院检查。数年下来,他的整个人都变得神经兮兮的,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来,对自己身体的每一点异样都心悸不已。后来他身体真的不行了,被送进了医院。彻底检查过后,医生说他身体没有问题,只是患上了精神郁悒症。
  沙博当然希望自己的恐慌也是多余的,但每次眩晕发生时,他都无法摆脱那种无缘由的慌张。在眩晕的那一刻,整个世界都在摇晃,他即使闭上眼睛,似乎仍然可以清晰地看见一些陌生的场景。他坚信是自己眼睛看到的,而不是脑海中浮现的幻觉。那些场景大多杂乱无章,如浮光掠影般理不出个头绪。但也有一些时候,眩晕中看到的东西清晰可辩,最古怪的是他高考前夕,他在蓦然而至的眩晕中居然看到了一张试卷。之后他无需太刻意地回忆,还是能记起那试卷上的两道论述题。高考中,那两道题赫然便出现在了高考的试卷上,他没有感到欣喜,只是无缘由地恐慌。为什么会这样,没有人可以给他答案,而未知本身,便足以让人感到恐惧了。
  那种眩晕自他记事起便跟随着他,每隔上一两个月便要发生一次。
  沙博为此伤透了心,他不能把这事对任何人说。他不想让人把他当成一个怪物。
  这晚杨星小菲跟沙博在一堆学生边上终于找到一块空地,三人席地而坐。杨星小菲想逗沙博说话,但看沙博脸色有些难看,很快便不管他了,俩人自顾嘻闹起来。沙博坐那儿想了会儿心事,转头时,看到小菲已经枕着杨星的腿睡着了。这俩孩子到哪儿都没肝没肺的样子,在这种地方居然说睡就睡。杨星的脑袋耷拉着,嘴角还流着一丝涎水。
  喧闹的操场此时已渐渐沉寂,学生们大多已经睡去。沙博看到有些大胆的男生正从宿舍楼的方向跑过来,肩上扛着被褥。这些被褥后来铺在了一些女生的身下。更多的学生背靠背相互支撑着身体,已经没有了男女的分别。
  这景象让沙博心里有了些莫名的感动,特别是有些穿着睡裙的女孩蜷缩着身子,似不胜夜的凉意时,一些男生便脱下身上的衣服披到她们身上,而自己则光着膀子缩作一团。
  夜空幽蓝幽蓝的,却没有月亮,一些黑色的云层掩映其上,几颗微弱的星辰执着而虚弱地发出些幽光。困意渐渐袭来,沙博竭力回想适才晕眩时看到了什么,但一切都已变得模糊。沙博并不担心记不起晕眩时看到的内容,因为按照经验,那种晕眩一定会再度发生。
  既然冥冥中的力量要暗示你些什么,那么它一定不会半途而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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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他实在太瘦了
 
  那是一个面色惨白的男人,年龄不会很大,应该在三十岁左右。他穿着件黑色的衬衫和一条黑色的西裤,像他这么瘦的人本不应该选择黑色服装的。这个男人真的很瘦,窄窄的肩、细细的腰,好像加起来不满一百斤的样子。男人留着三七开的分头,戴着副黑框眼镜,两边眼角有些下垂,看起来便满脸苦相。
  唐婉和袁莉见到这个男人的时候,他正在等电梯。
  那时候是中午一点多钟,唐婉跟袁莉在外面吃完午餐回公司。那个男人站在电梯口,脊背挺得笔直,听见身后两个女孩说说笑笑地走过来,脖子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有转过头来看。
  袁莉是个活泼有些过火的小女生,去年夏天刚从学校毕业,平日在公司里干完活便四处乱蹿,叽叽喳喳没一刻安静的时候。袁莉上大学时曾兼职在电台做过主持人,两年下来练就了一张铁嘴。她刚到公司的时候,一些男职员见她模样长得漂亮,便有事没事往她跟前凑。她开始装出傻乎乎的样子,待那些男职员以为可以由着劲调戏她的时候,她两片嘴唇只动了动,就让那些自我感觉良好的男人们傻了眼。
  俗话说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袁莉一张嘴便是一套一套的,损人不用打草稿,而且拐弯抹角绕来绕去,明明把人损了,被损的人还恬着脸那儿笑,老长时间反应不过来。后来大家终于明白过来,这小丫头厉害去了,大家都被她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表象给骗了。自此以后,公司里再没有人敢来招惹袁莉。
  唐婉跟袁莉其实并不算很熟,但她却很喜欢袁莉的性格。她在公司里是出了名的冷美人,不苟言笑,总是适度地跟所有人保持一种不远不近的关系,因而同事们渐渐地也忽略了她的存在。漂亮的女人虽然是怡人的风景,但现在的男人都很现实,他们需要的是那种可以揣在兜里带回家的盆景,所以,他们的视线总习惯停留在那些触手可及的女孩身上。
  让男人们敬而远之,或许是唐婉和袁莉惟一的共同点吧。
  在公司里,她俩很自然走到了一起。闲暇的时候聊会儿天,中午一块儿去紫竹林白领餐厅用餐,下班一块儿出门等电梯。其实她俩的交往也仅限于此,真正工作以外的时间还从来没有过往来。但即使这样,她们在公司其它人眼里已经是对很好的朋友了。
  这天中午,俩人又去紫竹林餐厅吃午餐,吃完回公司,在电梯口碰到了那个精瘦的男人。
  电梯下来时,前面那个精瘦的男人先进了电梯,袁莉跟唐婉跟在后头。那男人先进去后转过身来,袁莉跟唐婉进来时正好跟他打个照面。进来后袁莉的眼睛就死死地盯着那男人看,连边上的唐婉都觉得她的目光太张扬了。唐婉想,就算她想盯着人家看,至少也得含蓄些吧。
  袁莉从来没见过这么瘦的男人,他裹住身子的衬衣晃晃悠悠的,皮带勒到了最后一个扣眼,还显得松松垮垮的,好像随时都能从腰上滑落下来。还有那男人的脸,下巴尖得像一把椎子,两颊深凹进去,鼻子便显得特别的挺,眼镜显得特别地大。
  袁莉这小姑娘调皮惯了,你盯着人家看就好好看吧,后来她竟忍不住笑出声来。那男人不自在起来,身子往边上侧了侧,试图避开袁莉的目光。谁知道他的身子转,袁莉身子也跟着转了转。那男人低低地咳嗽一声,面上便泛上了层红晕,目光闪烁着回望了袁莉一眼,又赶忙移开了视线。
  这回袁莉笑得更开心了,她拉着唐婉的手,身子都笑得乱颤起来。
  唐婉皱眉,把她的手往下拉了拉,低低地说:“好了好了,别笑了。”袁莉说:“你知道我为什么笑吗,我想到了去年秋天我一个朋友的事。我那朋友去年刚买了辆摩托车,成天骑着到处乱逛。后来有天晚上刮大风,他车子骑得飞快,打我身边过去了都没瞧见我。正好前面不远处有个十字路口,我眼睁睁看着他骑着车在路口停下,然后慢慢地——”袁莉身子缓缓向唐婉那边倾斜,两只手做扶车把的姿势。
  “他就在我前面一点点地倒在了地上。”唐婉奇怪地问:“他为什么会倒在地上?”袁莉瞟了身边那精瘦的男人一眼,像小鸡啄米样点着头,眉飞色舞地道:“我那朋友实在太瘦了,车一停下,他就被风吹倒了。”唐婉想憋没憋住,手捂着嘴也嗤嗤笑出声来。
  那男人怔了怔,满脸涨得通红,有心想发作,但又胆怯地说不出话来。这时正好电梯停下,到了唐婉跟袁莉公司所在的楼层,两个女孩笑呵呵地出了电梯。就在这时,袁莉忽然转身,说了句让唐婉意想不到的话。
  袁莉说:“我那朋友今年更瘦了,他女朋友想要治他,只要用枚图钉就能把他挂在墙上。”电梯门缓缓关上了,那男人煞白阴沉的面孔消失在电梯内。两个女孩这时再没有了顾忌,连唐婉都笑弯了腰。
  袁莉说:“我还真没见过这么瘦的男人,这样的男人都可以送去动物园展览了。”唐婉也说:“他真的太瘦了,瘦得都有点病态了。”俩人说着话回到公司,袁莉又兴奋地把刚才那男人的模样添油加醋地描绘一番,有几个同事不相信袁莉的话,指责她变着法儿侮辱男同志,袁莉便拍着胸脯要领着大家到楼上去找那男人。
  说说笑笑时间过得很快,到了上班时间,大家开始工作,关于那个精瘦男人的话题便算结束了。唐婉和袁莉也很快就把这件事给忘了,每天都有那么多的工作要做,谁还有精力把心思放在一个不相干的人身上呢?
  她们没有想到,当她们离开电梯的时候,面色惨白精瘦的男人忽然开始全身震颤,他好像自己都无法控制这种颤栗。他的两只手无力地垂下来,双肩微微耸起,震颤中脸色变得愈发苍白。后来他扶住了电梯的内壁,慢慢蹲了下来,黑框眼镜背后的眼睛里透出绝望的目光。
  电梯停下,进来的人看到他的模样,关切地上前询问他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打电话叫救护车。
  精瘦的男人一句话都没有说,他飞快地奔出电梯,直奔最近的一个卫生间而去。
  在卫生间里,他开始呕吐,不停地呕吐。
  他吐了好长时间,但却没有吐出多少东西来。他最后停在水池前,捧了水泼在自己的脸上。镜片上沾满水珠,他取下眼镜,模模糊糊看到前面镜子里是一个瘦得不成人形的人。
  他又接着开始呕吐起来。

  傍晚的时候,唐婉惦记着谭东要来接她,早早就收拾好了等待下班。墙上的钟刚过六点,她便跟同事们打声招呼出门。路过袁莉那格子间的时候,袁莉头也不抬地冲她摆摆手算是道别。
  袁莉手上有份企划案要做,下午工作的时候,她又跟几个同事聊了会儿天,耽误了些时间。而这份企划案是主任明天出差要用的,所以她今晚一定得做完发到主任的电子信箱里。
  其实就算她做完了工作,也不过是和唐婉一块儿下楼,然后便在公司门口各奔东西。现代人的关系似乎变得越来越微妙了,特别在一些大公司里工作的人。他们总在竭力维持一种随和愉快的关系,但其实每个人都替自己蒙上了层屏障,不让别人离自己太近,自己也不会走近别人。
  而当这种关系成为习惯后,它又似乎被所有人忽略了。
  唐婉等电梯的时候,想到了中午见到的那个瘦子。这时,她心里忽然有了些怪怪的感觉。想到那个瘦人时,她不再觉得可笑,而有种极度的不舒服的感觉,就像吃饭时听别人说及恶心的事,或者从街上回来,发现自己新换的衣服沾上了不干净的东西一样。
  唐婉忘不了自己有一次去电影院,回来后直到晚上睡觉,才发现裤子上屁股的位置,粘上了一块口香糖。口香糖已经变得黑乎乎的了,她试图把它取下来,但它牢牢地粘在裤子上,总也弄不干净。那天晚上,唐婉一个人躲在卫生间里,拼命地洗,拼命地搓,拼命地揉,可那块肮脏的口香糖还有薄薄的一层粘在裤子上。
  后来唐婉在卫生间里打翻了盆,自己又被地上的水滑了一跤,她摔倒在地板上,膝盖都出血了。她就那样伏在地上嘤嘤地哭,家里人在外面敲门,她也不开。不知道哭了多长时间,夜好像很深了,家里人都已睡去,唐婉不哭了,她把眼泪抹干,一点点地脱去身上的衣服,让自己赤着身子站在淋浴下面。
  那些冰凉的水落下来,她的肌肤骤起一阵痉挛,她环抱双臂,却把面孔仰起来,向着水流的方向。
  唐婉有着完美无瑕的身体,纤细的腰肢、高耸的**,修长的四肢,如玉般细腻白皙的肌肤。水珠落在身体上,飞快地溅开,或者缓缓滑落。因为有了水的滋润,身体呈现出一种晶莹的质感,那些优美的线条盛载着饱满的水珠,像清晨玫瑰花瓣盛载着露珠。
  只是这身体长时间被冰凉的水冲刷,在后来变得异样的苍白。
  夜凉如水,唐婉的身体如冰样寒。
  电梯里的唐婉想起往事,不禁瞬间感到了些许寒意。
  每个人的心底都会有些不可触碰的角落,时间可以将这些角落覆上伪装,但你必然有些时候,会感受到那角落里传来的真实的感觉。这样,你就会慌张,就会恐惧,就会无处可逃。
  唐婉心情莫名地黯淡下来,也许并非莫名,但至少在此时,黯淡来得有些不是时候。唐婉想这都是因为中午见到的那个瘦子。这时,那个瘦子的样子又在脑子里出现,苍白得异样的面孔、深陷的双颊、黑框眼镜背后阴沉不定的目光,还有他后来面对袁莉时那深深的无奈,以及电梯门关上时,他闪烁不定的眼神。
  唐婉摇摇头,竭力想摆脱开那个瘦子的影子。
  这时正是下班时间,唐婉忽然觉得电梯里有些异样。平时这个时段,电梯里几乎是人满为患,经常有人因为超员没法进来。而今天电梯里只有自己一个人,电梯里不锈钢的内壁四处都映照出自己的身影,那些影子模模糊糊的,有些失真,影影绰绰得像一些蠢蠢欲动的鬼魅。
  唐婉背靠在壁上,重重地喘息,一些久远的恐惧这时毫无疑问再次俘掠了她。她现在只盼望电梯里能再进来一些人,或者能下行得快些快些再快些。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她是恐惧人群的,恐惧把自己置身在许多陌生人中间,但这时候,她却对人群生出那么多渴望。还有阳光,还有喧闹,还有许许多多她曾经避之犹恐不及的事物。
  电梯停下,唐婉飞快地奔出去,穿过大堂时没有丝毫停留。夕阳的余辉从大厦顶部斜射过来,路对面的建筑在唐婉眼中灼射着夕阳的光茫。
  那正是她所需要的,那些光茫让她迫不及待起来,何况,她还知道,路对面有一个她爱的人在等着她。
  唐婉的身影从旋转门里出去了,她没有看到大堂西边的楼梯口,正有一双眼睛迸射出些忧伤,紧紧跟随着她。
  是那个精瘦的男人,还穿着他黑色的上衣和裤子。
  他太瘦了,他不该选择黑色的服装的。因为瘦弱,他的衣袖全放了下来,衣领子只解开最上面一个扣子,这样,他的整个人都被包裹在了衣服里,但那衣服晃晃悠悠的,似乎他的身子根本不能支撑起衣服。
  楼梯口照例是大堂最阴暗的地方,他的脸色在阴暗里便愈发苍白——白得有些扎眼。
  他望着唐婉的背影,眼里流露的是那么浓的忧伤。如果不是因为他戴着副宽边的黑框眼镜,那么这种忧伤或许还会更浓些。
  ——他跟唐婉素不相识,只在电梯里见过一面,他为什么会为唐婉忧伤呢?
  他走出楼梯口,本来挺拔的脊背佝偻了些,仿佛置身在明亮处是件很让他头疼的事。他的眉峰皱起来,但却毫不迟疑地向着门的方向走过去。
  瘦子走路很奇怪,你一眼看过去,会觉得他走得很慢,因为他每迈出一步都似乎要思索一下,所以步伐很慢。但他个子很高,精瘦的两条腿很长,一步迈出的距离赶上别人一步半,所以他前进的速度却很快。
  瘦子已经走出旋转门,他就站在大厦的台阶上,看到了唐婉被车撞倒的场面。那瞬间,他眼里的忧伤及时地又浓郁了几分。甚至,他都不忍心像许多围观者一样上前查看唐婉的生死。
  那样一个美丽的女孩,她的死亡是否也会和她外表一样美丽?
  他站在台阶上迟疑了一下,因为地势略高,他可以清晰地看见谭东一拳打倒司机,俯下身去。这时,围观的人把谭东和唐婉围得更紧了些,他没有办法看到谭东抱住唐婉后的情景。但这有什么关系呢,一种既定的结局已经发生,没有人可以改变。这个时候,除了忧伤,一个旁观者还能有什么样的心情呢?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他所想。
  他看到谭东抱起唐婉时,整个人似乎已经安静下来。他睁大了眼睛,接着便看到唐婉挣脱了谭东的怀抱,自己笔直地站在人群中间。
  ——被车撞倒的唐婉居然会毫发无伤,这实在是件奇怪的事。
  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事实就摆在他的面前。他喘息开始加重,觉得有些力量在体内翻涌。
  唐婉毫发无伤只有一种可能性,就是车子在撞到她身体之前便停住了,而她因为恐惧,下意识地向着车驰的方向倒去,又因为惊吓过度,这一倒之下,人便昏了过去。
  那边的司机抚着鼻子,鼻血抹在他笑嘻嘻的脸上。
  围观的群众表情不一,有的欣慰,有的失望,还有的上前问长问短。谭东和唐婉显然都不太适应在这种情况下成为焦点,唐婉目光转到谭东身上,谭东明白她的心意,拥着她分开人群,拦下一辆经过的出租车,很快就离开了现场。
  唐婉离开了,那个精瘦的男人还站在台阶上不动。虽然隔着一层镜片,但他眼里已经有掩饰不住的失望了。失望与忧伤一起在他脸上呈现,他的表情便有些怪异,经过他身边的一些人便用怪怪的眼神盯着他看,但旋即便收回了目光,匆匆而去。
  精瘦的男人胸口起伏不定,他面向渐渐散去的人群,老僧入定般呆呆站了一会儿,然后终于下了台阶,向前走去。
  他的步子迈得很慢,却走得很快,不一会儿,他就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
  夕阳西沉,终于消失不见,西天绚烂的云霞也被渐浓的暮蔼驱散。继而华灯初上,满街的霓虹都在一瞬鲜亮起来。夜晚来了,城市活在夜的荒靡之中了。
  袁莉做完那份企划案,发到主任的电子信箱里,便算结束了这一天的工作。她慵懒地长长伸个懒腰,发现公司里除了她已经没有了别人。偌大一个办公室里,只有她格子间的台灯还在亮着。她嘴里不满地嘟囔了一句什么,发泄了一下情绪,便从包里取出化妆包补妆。
  漂亮的女孩总是特别在意自己的容貌,反而是那些模样一般或长得丑的女人才懒得妆扮自己。袁莉嘴里哼着歌,在脸上折腾了足足半个小时。现在虽然夜已经来了,但天却还不算太晚,习惯夜生活的人,总会把夜当成自己最好的装饰。
  袁莉最后选择玫瑰红的唇膏抹在唇上,她的人立刻看上去又妩媚了几分。就在这时,她似乎听到外头走廊里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很奇怪,好像比一般人走动的速度要慢了半拍。她凝神听了一下,脚步声便消失了。
  或许是别的办公室有人刚刚离开吧。袁莉想。
  袁莉离开办公室,等了半天电梯才上来。这时候大厦里已经没什么人了。
  进了电梯,她身上忽然感到一丝凉意,好像哪儿有一阵风掠过她的身体。她下意识地环视了一下电梯,笑了笑。这电梯里怎么会有缝隙呢,这真是一个可笑的念头。可是,身上的凉意却那么真实,她甚至低头就能看到裸露的胳膊上生出的鸡皮疙瘩。
  更奇怪的是,这时她的心里像唐婉进电梯时一样,忽然想到了中午见到的那个惨白脸的精瘦男人。那个男人实在太瘦了,那么瘦的男人生在这世上估计也没多少用处了,袁莉想,谁要是找那样的男人做男朋友,将会是她这辈子最大的灾难。幸好自己跟那男人没有任何关系,大家只是擦肩而过,或者以后在这电梯里还能再碰上,但袁莉决定以后坚决不再看那男人一眼。
  因为这时想到那男人,她心里的凉意便重了些。
  袁莉摇摇头,想把那精瘦的男人从脑海里驱逐出去,可那张惨白的脸却仍然在眼前晃动。袁莉想我这是怎么了,干嘛老想那个人呢。于是袁莉就让自己想呆会儿到哪里去吃饭,公司一个同事说南极路上才开了家“豪客来”牛排店,听说牛肉都是从美国进口的。袁莉就想呆会儿去豪客来吧,可去豪客来也得等电梯停下,今天电梯下行得好像特别慢。
  袁莉最后忽然又想到,当电梯停下,那个惨白脸的精瘦男人会不会在电梯口等着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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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串串香串串都香

  谭东不顾唐婉的反对,还是带她去了附近的一家医院。医生检查完了说没什么大碍,只不过膝盖和胳膊上蹭破了点皮。用碘酒消了毒,谭东本来想让医生给唐婉包扎一下的,但唐婉坚决反对,说胳膊和腿上如果缠上两段纱布,她还怎么上街。
  谭东苦笑,在现在这些女孩的心里,美丽比健康更重要。
  知道唐婉无恙,终究是件开心的事,但想到明天一早就要离开这城市,谭东的心情还是很快黯淡下来。唐婉不知道谭东的心事,笑嘻嘻地问去哪儿吃饭。
  谭东搀扶着唐婉走在街上,低头看一下她腿上的伤:“你的腿都伤成这样了,还能去哪儿呢,我们还是就近找个地方吧。”
  在哪儿吃饭是无关紧要的,重要的是能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块儿。唐婉想了想,说:“那我们就去海云街上吃串串香吧。”
  谭东怔了怔:“你不是不喜欢去吃那些街边的小吃吗?”
  唐婉笑了笑:“喜欢什么是可以改变的,也许我现在已经开始喜欢了呢?”
  谭东明白唐婉的心意,她是在试图走进他的生活。但是,现实是残酷的,很多事情并不是单凭喜好,或者你想去做就能做好的。
  看着面前脸上荡漾着笑意的女孩,谭东心痛的感觉又生出来了。他怎么能舍得离开这样的女孩独自去往异乡,他又怎样才能将告别的话说出口?
  那就还是先去吃串串香吧。
  串串香有点像重庆的麻辣烫,都是将各种蔬菜与肉串成串任人挑选。与麻辣烫不同的是,串串香是店主将你选好的串子集中搁在一口锅里煮熟,然后装在小盆里,浇上高汤,再依食客的口味配上作料。
  唐婉以前从不在街边的小吃店里吃东西,但自从跟着谭东吃了一次串串香后,便喜欢上了这种小吃。
  现在,谭东跟唐婉就坐在海云街那家小店里,他们面前摆着一个小盆,盆里面是烫好的串串香。唐婉吃了很多,肚子又有了发胀的感觉。她拍拍自己的肚子,感慨道:“好饱。为什么跟你在一块儿的时候,我就特别能吃东西?”
  谭东已经盯着唐婉好一会儿了,待她目光迎上他的,他又慌忙把目光移开了。他说:“以后不跟我在一块儿,你也要多吃点。我希望你能长得再胖点。”
  唐婉笑道:“怎么,嫌我瘦了?”她转念间,想起中午在电梯里见到那瘦子,便随口道,“你肯定没见过真正的瘦人什么样,你只要用根钉子就能把他挂在墙上。”
  唐婉住了嘴,因为她这时心里又有了那种不适感。或许是因为我吃多了吧,她想。可那种不适跟晚上下班时在电梯里的感觉一样,总觉得心里隐隐有了些恐惧。但是,跟谭东在一块儿,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没有人可以伤害自己,谭东会像传说中的王子一样,把任何胆敢走到她身边的魔鬼赶开。
  这样想,唐婉又开心起来。她这时才注意到谭东的神色有些异常,而且,他还背着一个大大的旅行包,旅行包鼓鼓囊囊的,像是装了不少东西。
  唐婉说:“你今天干嘛背这么大一个包?”
  为什么要背这么大一个包?谭东恍惚了一下,一些愁苦在他的脸上稍现即逝。心里的痛感很快蔓延开来,还有些忧伤也适时地爬上他的额头,他想掩饰,可那些痛感与忧伤已经在他心里生了根,在他眼里生了根,他再也没有办法将它们藏起了。
  唐婉立刻就感觉到了,她的笑容瞬间凝结在脸上。她抓住谭东的手,问:“发生了什么事,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
  谭东默然,无言以对。
  唐婉摇动谭东的手:“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的眼底已现出些绝望的目光,因为这么长时间,她还从来没见谭东这么消沉过。她顿了顿,忽然变得平静下来,只是眼中涌上些晶莹。
  “你迟早会告诉我的,是不是,那么你就现在把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吧。如果你不想让我担心,就告诉我。告诉我,好吗。”她说。
  能告诉她些什么呢?谭东依然保持沉默。他不能告诉唐婉他已经退掉了租来的房子,也不能告诉她他为什么会离开这个城市,但是,无论怎么样,唐婉都会知道即将发生的事:他兜里装着明晨的车票,他将在明晨离开这个城市。
  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呢?谭东想破了脑袋也想不起来。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历史,历史成为过去,只要时间不能倒转,纵便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有办法改变其中的一丝痕迹。有些时候,我们要很小心地把历史隐藏,因为有些历史如果在现实中出现,它便会成为一头猛兽,吞蚀掉的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
  谭东现在就觉得自己与猛兽同行,除了远远离开,他已经没有了选择。
  但是,他不能把猛兽展现在唐婉面前。他爱唐婉,失去唐婉如果成为一种必然,他宁愿自己在她心里保持现在的感觉。许多年后,当唐婉已经从伤痛中摆脱开来,想起曾经发生在她生命里的一段恋情,她一定会生出些淡淡的忧伤,那时,她也一定不会忘记一个叫谭东的名字。
  这样,或许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谭东沉默着,他只能让自己狠下心来。其实这时候他觉得自己很脆弱,因为他需要面对的敌人是他自己而不是别人,而自己这个敌人是杀不死的。
  人总喜欢用逃避来面对一些现实,而谁知道逃避其实是种多深的无奈?
  谭东最后对唐婉说:“我要走了,永远地离开这个城市,不再回来。”
  唐婉如遭重创,她呆呆地盯着谭东,惊愕地说不出话来。旋即,她眼中落下泪来,目光已变得冷漠。
  “你要离开我了吗?你答应要好好保护我的,一辈子保护我。现在,你忘了你的诺言了吗?你要丢下我不管了,你觉得保护我是件很辛苦的事了吗?”
  “不是这样!”谭东重重地道,“我没有忘记答应过你的话,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怎么还能保护你?”
  “我不管!”唐婉连连摇头,叫得很大声,她的失态让她在这家串串香小店里成为众人瞩目的中心,“我不管,我要你这辈子都守着我!”
  谭东看着面前的女孩,满眼都是无奈:“也许,离开你就是保护你。”
  唐婉不说话了,就那么怔怔地瞪着谭东。她美丽的面孔这时有些扭曲,本来柔和的线条变得僵硬。她的头发刚才摇头晃乱了,有几缕沾上了些泪,横穿过脸颊。她的神情绝望夹杂着漠然,还有仇视,仿佛谭东丢下她,便是犯了天大的罪一般。而最终,漠然与仇恨都渐渐消散,留下的只有绝望。
  谭东惊异地看着唐婉神情的变化,觉得这一刻的唐婉变得陌生起来。也许并不是陌生,在他初见到她时,她便经常在眼中流露出这种绝望来,偶尔还间杂着漠然与仇视。
  还有恐惧。
  ——是不是在这个女孩身上,还隐藏着些自己不知道的东西?
  这一切现在已经不重要了,谭东悲哀地想,这个夜晚终究会过去,自己终究会在明晨踏上离去的列车,与唐婉的恋情也必将成为历史。现在他只希望,许多年后,如果他有机会再次与面前的女孩在街上擦肩而过,她还能记住自己的名字。
  今夜的天空有些异样,暗黑的云层背后,好像有些亮光时隐时现。空气中飘荡着温热的气息,那些温热与平日不同,它们好像有了形状,在空气中不断挤压着你,让你觉得郁闷和烦躁。
  谭东送唐婉回家的路上,在人行道上,看到一只半尺多长的大老鼠叽叽叫着从马路上横穿过来。唐婉惊叫一声,躲到了谭东的怀里。谭东也在瞬间,伸出双臂紧紧拥住了女孩。
  谭东的怀抱像感觉中一样温暖且坚固。
  唐婉哭了,在谭东的怀中。那些细细的哭泣声让她像极了一个无助的孩子,谭东轻抚她的后脊,发现女孩一直在轻微地颤栗。于是,谭东也有了些想落泪的欲望。
  哭泣离谭东似乎很遥远了,唯一留在记忆中的哭泣好像还是在上中学的时候。那个黄昏,他站在自家的院子里,看着院里一个大大的坑,悄然落泪。在那土坑的位置,原本应该有一株枝繁叶茂的栀子花树。
  在唐婉家小区的门口,唐婉转过身来面向谭东。这一刻,谭东忽然发现唐婉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坚定表情。唐婉说:“不要走,在这里等着我,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把事情解决后,就回来找你。”
  谭东刹那间慌张起来,他连连摆手,但嘴里只说出两个字来:“不要!”
  唐婉不再停留,转身就向小区里跑去了。谭东欲追,可唐婉跑得飞快,已经离他十几米远了。谭东在小区大门外徘徊,心内忽地也笼上了层巨大的恐惧。
  ——他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究竟什么原因让他必须离开心爱的女孩,离开这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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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不要深夜回家

  不要深夜回家,他说。
  他穿着黑色的上衣和裤子。衣袖紧紧箍住手脖子,衣领子只解开最上面一个扣子,这样,他的整个人都被包裹在了衣服里。但那衣服晃晃悠悠的,似乎他的身子根本不能支撑起衣服。
  他实在太瘦了,瘦得像是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到天上去。
  但就是这样一个男人,站在她的身后,用种阴沉得掷地有声的语气说:“不要深夜回家。”她是听见声音才蓦然转身的,男人煞白的脸落入她的眼中。她甚至来不及觉出恐惧,一股凉意便自背脊生出。但凉意尚未曾扩散,那男人的手便捂住了她的嘴,把她涌上来的一声尖叫硬生生堵了回去。
  精瘦的男人,却有着一双硬得像石头的胳膊。
  她的唇触到了一丝阴凉,那些阴凉包含在一种柔软的质地之中。这是种奇怪的感觉,阴凉与柔软怎么会与这个精瘦的男人有关呢?
  但她已经没有了机会去探寻结果。她昏了过去。
  她现在倒在他的怀里,他抱着她,就站在街边的人行道上。街上这时开始涌现出许多惊慌逃蹿的人,他们像是一下子从地底冒出来一样。大地又摇晃了一下,街道边的几座楼厦发出些低微的呻吟,有些玻璃碎了,碎片泼洒下来,砸到了一些人的身上。那些人尖叫着,逃蹿得更快了些。
  能往哪里逃呢,精瘦的黑衣人想,就算你们跑得再快,能快得过死神的脚步?
  想到死神时,他嘴角的肌肉动了动,如果你仔细分辨,会发现他其实是笑了笑。他的笑容很僵硬,脸的上半部份纹丝不动,只是两边嘴角往上翘了翘。
  死神是无所不在的,他想。他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女子,嘴角的肌肉又动了动。我就是她的死神,她的生命现在就操控在我的手中。这样想,他有些得意,对将要发生的事便有些迫不及待了。
  精瘦的黑衣人将女人扛在肩上,慢慢向着街道一侧走下去。
  他的步伐很慢,因为他每向前迈一步都好像要先思索一下,但他每一步迈出的距离却很大,所以速度还挺快。
  如果换作平时,即使在深夜,一个精瘦得犹如鬼魅的男人扛着一个衣着时尚的年轻女子在街头走,都会是件很稀奇的事。但今晚显然不同,地震了,在街道上可以看见很多平日觉得稀奇的事,而且,大家在这突袭的灾难中,唯一清醒的意识就是寻得一块安全的场所,因而几乎所有人都忽略了黑衣人怪异的举止。
  黑衣人扛着年轻时尚的女孩,很快就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
                 
  袁莉下班之后,本来打算去“豪客来”吃牛排,但当她走出大厦,心里总还有些怪怪的感觉。袁莉是个大胆的女孩,这种无缘由的紧张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她走在街道上,想是去豪客来还是随便打电话约个朋友出来。
  她最后的决定是立刻回家。
  那个家虽然只是租来的两室一厅,但门口装的是“王力”牌防盗门,窗户虽然没有防盗网,但是她不相信有人会凌空从十一楼的窗口闯进来。
  怎么会想到有人闯进来呢?回到家里,袁莉坐在沙发上怔怔地出神。今天很多事情都怪怪的,首先是在电梯里觉得有阵冷风,接着她又甘愿放弃一个晚上的美好时光,早早回到家里,最后她一个人被封闭在熟悉的房子里仍然心神不宁。袁莉不愿意去想中午在电梯里碰到的那个精瘦的男人,为什么要去想他呢?他不过是长得瘦了些,而且他是一个生活在袁莉生活之外的人,只不过有那么一个偶然的时候,他们在电梯里遇上了一回。这样的人我们一辈子不知道要碰上多少,他们之中只有极少数能跟我们的生活发生联系。袁莉想其实那精瘦的男人也挺可怜的,自己本不该那么明目张胆地取笑他的。
  但袁莉想,已经取笑他了,取笑就取笑吧,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袁莉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就对今天自己的反常举止有些生气。这么早就回到家里,怎样才能打发夜晚漫长的无聊时光?
  袁莉在厨房里找了些吃的,是几片放了三天的面包片,还有一瓶色拉。她把色拉抹在面包片上,再切了一碟“雨润”牌的肉肠,准备就这样简单地解决掉晚餐。
  面包片吃得索然无味,吃了一半袁莉就把它们全丢到垃圾箱里了。晚餐少吃点不会发胖,她这样安慰自己。
  这时候墙上的钟刚指向七点半,袁莉看看钟,脸上就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今天真是撞了邪了,居然会这么早回来。她想象几个朋友此刻一定聚在哪家酒店里胡吃海喝,心里就有些蠢蠢欲动。
  这晚八点多钟的时候,袁莉实在呆不下去了,就打了个电话给一个名叫小安的人。小安的父亲是一个包工头,生得五大三粗,但这小安却眉清目秀,而且毕业于某所名牌大学,举止温文尔雅,深得众多女孩的青睐。
  小安正跟一帮人在“万紫千红”里唱歌,电话里声音很吵,袁莉只听到小安让她过去。她想问他们在哪个包间里,那头的小安已经挂断了电话。
  袁莉出门的时候想,不知道哪个包间有什么关系呢,万紫千红没有哪个服务生不认得小安。但这样想了,她还是有些伤感,小安电话挂得实在太快了些。
  出门打的,直奔德风桥下的枫林路而去。出租车内开了冷气,袁莉觉得不知道哪儿的冷风在绕着她转,便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她的双臂在短短时间内已变得冰凉。
  那种异样的感觉又生出来了,好像身体的某个部位被挖空了,所有的内脏都悬在了身体里。并且,在潜意识里,她好像迫不及待要去做一件什么事,但那件事却模模糊糊的,任她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出来。
  车子停在十字路口,袁莉目光无意中飘到窗户外头,只见另一辆车紧挨着她坐的车也停了下来,车窗内,映现出一个精瘦精瘦的影子。
  她在瞬间睁大了眼睛,面上已露出惊恐的表情。
  是那个精瘦的男人,她确定自己这一刻看到的正是中午在电梯里见到的黑衣人。但是,待她脑袋贴近窗玻璃,想看得清楚些时,边上那车的车窗内却一片黑暗,根本没有什么人影。
  这是一个基本的常识,边上的车内没有开灯,车外路灯的光落在窗玻璃上,只会将外面的景物映射在玻璃上,你根本就无法看清漆黑的车窗内有些什么。但袁莉坚信自己那一刻真的看到了一个精瘦的男人。
  精瘦的男人,虽然只在中午见过一面,但他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了袁莉的脑海里。袁莉在车内立刻四处张望,车的两边行人不少,但根本没有她要找的那精瘦的黑衣人。
  袁莉不知道这时自己该庆幸还是失望。
  车子继续向前,袁莉回头从后车窗里向外窥视。刚才那一瞬间,她的手脚都变得冰凉,有些极细微的力量从身体的某个部位,飞快地膨胀蔓延,一下子就占据了她整个身体。此刻,车子离开那十字路口,她的身体还略有些僵硬,只觉得身体出了层微汗,有种极度疲劳的感觉。
  她重重地喘息一声,才想起刚才那种感觉叫恐惧。
  她恐惧什么呢,即使刚才真的碰见那个精瘦的黑衣人,不过是一天里的再次巧合,结果只会跟中午一样,再一次擦肩而过。那个黑衣人不会出现在她的生活里,不会对她产生任何影响。
  可她依然恐惧,好像那个黑衣人身上凝聚着某种邪恶的力量。
  袁莉打开车窗,车内的冷气会加深她心里的恐惧。微暖的风拂过来,很快就吹干了她身上的微汗。那些暖暖的风让她心里踏实了些,还有外面人行道上嘈杂的人声,乱花迷人眼的霓虹和灯火通明的店铺,这些熟悉的景物这会儿都变得亲切起来。
  为什么还要去想那个瘦子呢,小安在前面不远的“万紫千红”里等着她,她现在都可以想象灯光昏暗的包间里,音乐声如何地震耳欲聋,啤酒如何从瓶里激荡到高脚杯里,再在一只只手中传递。温文尔雅的小安周旋在美女丛中,总会保持他那谦和的微笑,他的舞姿轻盈,搭在女孩腰上的手,总会随着音乐轻轻颤动,让那些腰肢痒痒的,一直痒到心里。
  袁莉笑了笑,适才的那些恐惧便从她心里消散了许多。
  “万紫千红”里的服务生果然大多识得小安,袁莉只说了小安的名字,便有一个穿马夹的小男生领着她到一个包间门前。袁莉推门进去,看到里面坐满了她不认识的人。
  “小安不在,你是袁莉吧,他让你来了等会儿。”一个漂亮的小姑娘说。
  袁莉没有问小安去了哪儿,一来是小安一晚上赶几个场子是很正常的事,二来以袁莉的身份,根本没权过问小安的事。既然小安让等,那就等吧,反正已经出来了,她又没其它地方可去。
  小安这晚直到最后,竟是都没有回来。袁莉和其它人不熟,只能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到了十二点多的时候,她昏昏欲睡,那些嘈杂的音乐声这时对于她,已渐成天籁之音,虽然仍然震耳欲聋,却已经离她很远。后来,当小安的一个跟班拍拍她的肩膀说要回去了的时候,她看看表,恍然不觉时间已过去了这么久。她就想刚才我是不是睡着了,这样想她就很佩服自己,在这样的环境下居然也能睡着。
  小安没有回来这时变得没有多少关系了,反正她已经打发了这一晚的时间。但在离开“万紫千红”的时候,她心里还是隐隐有些失望。但是她却不愿意去想失望的内容,她需要一些精神的力量来让自己坚定地生活。
  “万紫千红”门口,只剩下不多的几辆出租车,袁莉印象里,每晚这里的出租车应该排成长龙才对。但这也没多少关系,他们一群人出来后,分成几拨,袁莉刚好还能分到一辆车。她进车后也不跟其它人告别,直接告诉司机地址,司机掉头,车子驰上了马路。
  天已经这么晚了,气温已经不高了,可司机在车里还开了空调,袁莉进来身上就起了层鸡皮疙瘩。她看看司机,那是个不修边幅的胖子,衬衫的纽扣只扣着最下面一个,露出一截凸起的白生生的肚子。胖司机脖子上还吊着一块毛巾,一边开车一边擦汗。袁莉就想,做个胖子可真不容易。
  袁莉放弃了让胖子司机关上空调的打算,虽然她觉得有些冷,但坐在这个胖司机的边上,她却下意识地觉得有种安全感。她知道自己又想到了那个精瘦的黑衣人,所以,她很气恼自己。今天这一天是怎么了,莫名其妙老为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忧心。
  于是,她决定呆会儿回到家里,洗个澡后马上就上床,一觉睡到天亮,明天彻底把那个精瘦的黑衣人给忘掉。
  可回家也不是件简单的事,车子在行到海连路中段的时候,因为路上没什么车,所以驰得飞快。突然之间,车子猛地向一侧的路基石上冲去,车里的袁莉都能看到那一瞬间车子左侧蹭出来的火花,而且,那瞬间,车胎还发出一声巨响,显然是爆了胎。车子失去控制,一直向前打滑出好几十米才堪堪停住。车里的袁莉和司机被撞得七荤八素的,胖司机还好点,身子壮,卡得结实,袁莉则惨了,脑门直接撞前面的玻璃上,还连撞了两次。不用察看,她心里知道,明天脑门上肯定要青一块了,弄不好还能出现一个包。
  车子停下,袁莉跟胖司机半天没动弹,缓过劲来后,袁莉开始一迭声责怪那胖司机,问他车是怎么开的。胖司机一脸委屈,说他哪知道平坦的路上会搁着一块大石头呢?
  那块惹事的石头已经被车子辗得四分五裂,至于路上怎么会出现这样一块石头,却是无从追究了。
  袁莉和胖司机只能自认倒霉。胖司机比袁莉更沮丧,因为车子受损失严重,不仅爆了车胎,排气管脱落,连底盘都严重变型。胖司机哭丧着脸,站在车边嘴里骂骂咧咧地诅咒把石头丢在路上的人。袁莉知道胖司机才是最大的受害者,自己刚才对他的埋怨只是下意识的举动,现在冷静下来,便付了车钱,丢下胖司机自己走了。
  这里离袁莉住的地方已经不远,步行不用十分钟,而且一路都是宽阔的马路,袁莉走在街边的人行道上,对将要发生的事恍然不觉。那会儿,她只觉得空气变得好闷,天空的云层愈发变得厚重,云层背后,隐隐有些青亮的光急欲喷薄而出,因而那些云层变得仿似透明一般。这是个奇异的景象,袁莉在这城市呆了三四年,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云层。
  真是奇怪的一天,袁莉在心里叹口气,加快了脚步。
  深夜的街头还有一些人,他们离袁莉远远的,但袁莉仍然可以依稀看出他们是拎着包的外地人、光着膀子喝醉酒的街头少年,以及浓妆艳抹异常妖冶的风尘女郎。他们在袁莉视线里活动,却又保持着足够远的距离,这让袁莉心里觉得踏实。又因为离住处已近在咫尺,洗个澡睡觉的念头马上得以实现,所以袁莉这时的心思又变得非常简单,她根本没有想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一系列变故。
  一只一尺多长的老鼠从她的脚下蹿出,向着马路对面的方向急蹿而去。袁莉吓得一声尖叫,身上骤起一阵鸡皮疙瘩,那只灰不啦叽的老鼠逃蹿时好像还回了一下头,细小的眼睛里迸射出绿光,像把一串极其恶心的东西投到了袁莉的心里。袁莉停步恶心了一下,心还在“扑通扑通”地剧烈跳动。
  接着,整个街道摇晃了一下,摇晃得那么突然,连一点预兆都没有。袁莉下意识地反应就是蹲下身,环抱双臂。对这突来的变故,她缺少起码的适应能力,而女人的天性,却让她知道首先要保护自己,而保护自己的方式,就是蹲下身,尽量地蜷缩自己。
  街道的摇晃消失得像来时一样迅速,袁莉静静地蹲在地上,想到近来这城市到处流传的要地震的消息,就想到地震真的来了。这个念头让她恐惧,恐惧之外,她想到自己家里还有银行的存折,还有自己喜爱的一些东西,如果因为地震而失去它们,她会觉得非常心痛。
  就在这时,另一种异样忽然袭来,那是比失去财物更能让她痛惜的感觉,还有深深的恐惧。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在一瞬间,感觉到了恐惧的存在,因而她的身子在瞬间收紧。她不敢看,不敢动,好像独自蹲在一处行将坠落的悬崖上,任何一点举动都能让自己跌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接下来,有一些冷风缓缓地吹过来,它们细细地,只在她的脖子上轻拂。而那点微凉渐渐变得阴冷刺骨起来,好像有一些力量,正在悄悄潜入她的身体。她全身很快就变得如冰样寒。
  ——不要深夜回家!
  她听到了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在她脖子后面说。
  她蓦然回头,看到了一张煞白得有些凄然的脸,这张脸似曾相识,肯定在哪里见过。然后,她就看到了一身黑色的衣服,还有细瘦得像一根竹竿的身体。
  ——不要在深夜回家。
  精瘦的黑衣人又重复了一遍。一些灼热的力量在袁莉的脑海里爆发,那是恐惧到极点之后失去思维的一种表现。那些灼热的力量继而遍布她的全身,她张开嘴,急欲放声尖叫,以便让那些力量得到一条宣泄的通道。但那精瘦的黑衣人一只手捂上了她的嘴。
  精瘦的男人,却有着一双硬得像石头的胳膊。
  她的唇触到了一丝阴凉,那些阴凉包含在一种柔软的质地之中。这是种奇怪的感觉,阴凉与柔软怎么会与这个精瘦的男人有关呢?
  她已无力再去探寻心中的疑团,她这时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颤抖与摇晃,接着,漫天的黑暗都压将下来,很快就将她掩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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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梦里持刀者
 
  天花板上的吊灯落了下来,在客厅的地板上四分五裂,一些玻璃珠子向四处飞溅而去。父亲和母亲坐在沙发上,满脸都是惊惧,这骤来的变故让他们没了主张,直到整个楼第二次晃动起来时,他们才像被蝎子蛰了似地,一下跳了起来。
  俩人步调一致,一齐快步到唐婉的房门前,用力敲打房门,并大声叫唐婉的名字。唐婉的房里很安静,静得让老俩口对视一眼,满心疑惑,继而更大力地敲打房门。老太太叫闺女名字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
  其实这时候唐婉就蹲在门边,刚才她躺在床上时,楼晃了两晃,真把她吓坏了。她第一个反应就是跳起来,但下床的时候动作猛了,摔了一跤。她当时蹲在床边停了停,等到晃动停止,这才起身奔到门边。就在这时,外头打门和老头老太叫她名字的声音传来。唐婉听见声音,反倒平静下来。她倚着门慢慢蹲下,脸上现出些坚毅的表情。
  老头老太更急了,不知道屋里唐婉怎么样了,但这会儿除了用力打门,他们实在是无计可施。这时,楼又开始晃了,这回晃动有了连续性,外头已经响起玻璃碎裂与人的哭号声。屋里更多的东西移了位,高处的挂件落下来,碎了一地。老俩口更惊恐了,父亲绝望中身子连续往门上撞,但却哪里能撞得开。
  这时,又一阵敲门声响起。老头老太对视一眼,停止敲门,外头的敲门声却更响地传来。父亲迟疑了一下,快步奔到门边,拉开门。他身子往后退了退,神情瞬间变得僵硬,还有些惊惧。
  敲门的人是谭东。
  谭东——父亲下意识地就退后两步。面对这个青年人,他在瞬间有些不知所措了。他从来没有想过谭东会直接闯上门来,这个年轻人此刻满脸惶然,望向他的目光里还有些畏缩,但是,老人知道,在他的身体里,潜存着一些你无法感知的力量,那些力量就是野兽,在任何一个时候都可能向你扑来,把你撕碎。
  而此刻的谭东是畏缩的,按他的本意,他根本不愿意站在这个老人面前,因为他知道,老人知道他的一切,他在他眼里,像一个不穿衣服的人,他身上所有丑陋的疤痕,都在老人眼里一览无遗。他决定离开这城市,也全都因为这个原因。这是他的软肋,老人找到了它,所以,他再没有力量与老人对抗,即使他深爱着唐婉。
  但现在不同,地震了,他担心唐婉的安危,他必须看着唐婉无恙,才能安心离开。而且,刚才他逆着人群向楼上奔来的时候,心底还激荡着一种力量,那力量让他有了坦然面对一切的勇气。
  谭东进门,一眼看过去,就明白了屋里的形势。他想冲唐婉父亲打声招呼,但老人却不愿意与他目光对视,把脸转了过去。谭东大步奔到唐婉的房门口,唐婉母亲满脸恐慌地往边上退了退,但随即便颤声道:“唐婉在里头,怎么都不开门。”谭东点头,使劲敲打房门,并大声叫:“唐婉,是我,开门。”门几乎在声音落的同时开了,唐婉站在门边,脸上是种期待已久的表情。所有的语言在这里都会变得苍白,谭东在这紧要关头并没有真的舍她而去,她心里瞬间生出的柔情,让她几乎忘了所处的环境与地震的恐慌。
  而谭东却似乎并没有觉察出她此刻的柔情,只是抓住她的胳膊说:“快走,地震了。”地震了,楼里的人都向外面涌去。楼道里一片嘈杂,有些人衣衫不整,有些人扛着抱着不知名的物器。大呼小叫混杂着小孩的哭泣,还有些东西摔落在地发出迸然巨响。偏偏楼道里的灯也坏了,人们都在黑暗里活动,影影绰绰谁也看不清谁。唐婉母亲下楼时一脚踩空,摔了一跤,爬起来后脚脖子就扭了。谭东一点都没犹豫,抓着老太太两只手就把她背了起来。唐婉父亲跟在后面,想说什么,终于什么都没说,只是在后面托着老伴,跟着谭东和唐婉一块儿下楼。
  小区的空地上此刻比楼道里更为混乱,几十幢楼的住户都拥到那条小泥路上,向着小区大门奔去。唐婉家附近不远处有一个足球场,大家在逃离家门的时候不约而同都想到了那里,那里成为逃避地震最理想的避难所。谭东唐婉带着老头老太,也加入溃逃的队伍。
  大约十几分钟后,他们进入那个足球场,足球场上早已是人满为患了。先到的人肆意摊开东西或自己的身体,尽量大地占据地方。后来的人想方设法要找到立足之地,与先来的人不断发生争执。足球场四个门还不停地有人涌入,人群的密度越来越大,后来有些警察也加入进来,开始维持秩序。
  谭东放下唐婉母亲时,额头上沁出一层微汗。他四处搜寻一番,冷着脸用脚将零散堆积的一堆包袱踢到一处,那些包袱的主人瞪着他想说些什么,他便用挑衅的目光回敬那人。那个胖子嘴里嘀咕了一句,弯下腰整理自己的东西,目光竟是不再与谭东的相碰。唐婉父母席地而坐,老头老太这时面面相觑,竟是谁也说不出话来。
  他们心里明白,如果刚才没有谭东,他们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而谭东,是个魔鬼,是他们避之犹恐不及,且想到便要满心惊惧的人。现在这个时候,他们实在没有办法回避他,因而,老俩口俱都满心惶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但是,谭东竟然没有给他们面对的机会。老俩口坐在足球场上惊魂稍定,却发现谭东已经不见了,不仅谭东,就连唐婉也失去了踪影。
  老俩口立刻明白了一个现实:谭东带走了他们的女儿。
  ——唐婉!
  老俩口心里只有女儿的名字,他们开始跌跌撞撞在足球场上移动,并大声呼叫女儿的名字。足球场上这晚人太多了,没有人会关心一对老人失去了女儿。就连维持秩序的警察,不耐烦地听完老太太的哭诉后,也只是皱着眉让他们找个地方坐下,等到天亮再说。
  这一晚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警察们要处理的事情也太多。
  老头老太最后只能坐在草地上,相互依靠着身体。老太太还在垂泪,已经说不出话来。唐婉父亲一脸沉凝,虽然尽力想表现得坦然些,但他眼中偶现的无奈,却将他内心的惊惧表露出来。
  ——谭东!
  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唐婉父亲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那一片涌动的血色。血色在夜里弥漫,还伴随着一些奇异的声响,那是刀砍进骨骼的一刹那,刀锋与骨骼磨擦发出的清脆的声音。
  那是幅什么样的画面呢?唐婉的父亲至今仍然无法想象。
  刀锋在肆意翻飞,毫不停顿地在一对中年夫妇身上起起落落。撕心裂肺的惨叫,一点都不能惊扰持刀者冷酷的脸。那时必定有些血会溅到持刀者的身上,或者脸上,血液与他接触的瞬间一定还是灼热的,但持刀者却毫无觉察。他比一个屠夫更专业。
  那一晚,很多人在夜里都听到了那对中年夫妇的惨嚎,有很多人从此后心里再也消不去一份对夜的惊惧。
  唐婉父亲纵然是军旅出身,在翻看那些资料时,心里仍然生出阵阵惊悸。待他看到那些血肉模糊的照片时,胃里一阵痉挛,他强忍住不让自己失态,但当他走到外面,呼吸一口新鲜空气,胃里却翻江倒海般,让他再也承受不住。
  那一次,唐婉的父亲在路边呕吐了好长时间。
  那些血腥便在接下来的日日夜夜里,时时困扰着老人。有一次,他梦到持刀者带着满身血迹站到了他的面前。刀锋已浸满血渍,它挥舞时挟杂着凌厉的刀风。他跌跌撞撞地向黑暗深处逃窜,但那把沾满血渍的刀仍然不离他的身前,他每次转头,都可以看到刀离他近在咫尺。而他终于摔倒在地,终于再不能向前迈进一步,持刀者便伫立在他身前了。他抬起头,看到持刀者满脸血污,根本不能看清他的模样。但这持刀者盯着他,狰狞的脸上忽然有了表情——他在笑。笑让他的脸部肌肉开始抖动,那些血污便一点点地落了下来,他的脸便也渐渐显出本来的模样。
  唐婉父亲那时睁大了惊恐的眼睛,比沾血的刀锋更让他惊惧的是,他终于看清了持刀者的模样。
  ——谭东!
  其实唐婉的父亲在查看那些资料时,便知道那些事都是谭东所为,但是,在梦里亲眼见到谭东狰狞的脸上甚至带着笑容,那种深入骨髓的惊惧,便足以击溃一个老人所有的意志。
  唐婉父亲不记得在梦里谭东的刀是否落了下来,但他在接下来更多的梦里,梦到女儿一个人在黑暗里哭泣,那些涌动不停的血污正一点点地向女儿逼近。到这时他已经顾不上心里的惊恐了,他眼见着女儿与谭东的关系日益亲密,谭东每日里柔柔顺顺的什么事全依着女儿——这些全是假象,是谭东用他的外表蒙骗了唐婉。到了这时,在惊惧之外,唐婉父亲又多了层痛苦。
  因为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将谭东不为人知的一面展现在唐婉面前。
  如果他将这一切告诉唐婉,那么这必将唐婉心中已经愈合的伤口重新撕开。那些如梦魇般的往事,是任何人都不愿再提及的。所以,唐婉的父亲惊恐之外才会觉得痛苦。但因着一份父爱,他知道无论如何,自己必须拯救身处危难之际的女儿,无论用什么办法,他都得让谭东远离唐婉。
  他曾试图给谭东一些钱,还让现在在派出所的几名旧属下警告谭东,当这些全不能奏效的时候,他只能捧出最后的杀手锏,威胁谭东如果再耽于唐婉身边,必将他的往事向唐婉全盘说出。这就是谭东忍痛将要离开唐婉的原因,并且,往事重新揭开了谭东心中的隐患,决定离开这城市,也正源于此。
  身处足球场的唐婉父亲,眼见着这晚谭东卖力地背着唐婉母亲一路奔跑,那时他的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自己是否错了的念头也曾一闪而逝。但现在,谭东却带走了女儿,这让他的愤怒不可抑制地再次喷薄而出。
  谭东深爱着唐婉,这一点,老人心里非常清楚。
  但这丝毫不能让老人心安,有些人伤害的,往往正是自己最亲近的人。
  曾经有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唐婉父亲驱车去往位于城市西郊的青龙山公墓,在那里,他面对两块墓碑久久不语。
  墓碑后面,长眠着一对中年夫妇。他们的年龄永远停留在了那个持刀者肆意疯狂的夜晚。唐婉的父亲来看他们,并不仅仅因为他们凄惨的死因,还因为现在,这两个陌生人与他之间已经有了密切的联系。
  唐婉父亲那时忽然觉得自己与这对中年夫妇离得很近,他想到如果不能阻止唐婉跟谭东在一块儿,自己将会得到跟这对中年夫妇相同的结局。
  有些人伤害的,往往正是自己最亲近的人。
  唐婉父亲离开墓区的时候,再一次注视墓碑上的两个名字。
  中年夫妇中的丈夫姓谭,他是谭东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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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什么都不想吃了
 
  所有的媒体都在说地震的事。
  发生在本市二十八日深夜的地震,其等级只有三级,这种级别的地震其实对人根本不能造成伤害。事实也证明,二十八日晚的几次震动,只震倒了郊区一些违章搭建的简陋房屋,市区内遭受到的最大损失,就是玻璃。还有玻璃在破碎后跌落到街道上时,砸伤了一些群众。
  地震局的有关专家再次在媒体上现身,重申本市绝无可能发生五级以上地震的诸多原因,进而希望广大人民群众不必为二十八日晚的几次小级别震动而惊慌,更不要因此影响正常的工作生活。
  公安局局长也发表电视讲话,宣称如果有谁胆敢利用地震在群众之中引起的恐慌从事违法活动,受到的必将是更严厉的处罚。
  市里因为地震召开紧急会议,各部委局委各区县政府最高领导参加会议。会议的唯一主题就是如何稳定民心,保持正常的工作秩序与生活环境。会后各单位都在本系统或辖区范围内开展了大规模的宣传活动。一方面组织群众学习地震的基本常识,及当地震发生时的自救办法,另一方面,尽力宣扬本市不可能发生大级别地震的种种原因。
  但这些努力依然不能消除地震在城市里引起的恐慌。
  所有的商场超市在二十九日那天家家人满为患,收银台处排起了长长的队伍。被抢购的商品主要是食物和各种生活用品。各商场几乎动用了所有储备,有些还擅自提高了价格,但这依然抵挡不住疯狂采购的人潮。
  城市里所有空旷些的绿地广场、运动场,都被人私自搭建起了简陋的“防震棚”。城管与公安部门在依法管理时,与群众发生争执,最后的结果是城管公安悄然退去,有关领导亲自出面做大家的思想工作,但全不能奏效。那些防震棚形态各异地盛开在城市里,很多人以此为家,俨然一副要打持久战的模样。
  各政府机关及下辖的单位,虽然还在正常工作,但众多私营企业公司,在众多职员的强烈要求下,不得不暂时停业。
  汽车站火车站售票口,购票的长龙从售票厅一直排到了外面广场上。很多人在面对即将的灾难时,选择了逃避。他们与自己在外地的亲朋好友联系,在得到允诺之后,纷纷去往其它一些城市,来躲避将要发生的灾难。在这些外流的人潮中,还包括众多来这城市打工的外地民工。
  除了商场超市生意火爆,还有一种行业也迎来了高峰,那就是各家旅行社。选择这时候出门旅游的人其实是选择了观望的态度。他们对旅行线路几乎不加选择,旅游时间大多在一星期左右。这样,既能将可预见的灾难消解于无形之中,而且还可以利用这闲暇时间游览山水,怡情养性。
  时间已经是六月底,各大中小学全都迎来了长达两个月的暑假,这让校方全都吁了口气,暗中庆幸省却了不少麻烦。
  往年的这个时候,校园里该是一片寂静。但今年显然不同,学校的运动场成了附近居民躲避地震的绝佳去处,因此,那些防震棚也在学校里出现。校方虽然有心出来制止,但民心所向,连城管公安都管不了的事,单靠学校保卫科那几个人,根本就无计可施。
  沙博在假期里仍然呆在学校中,他最常去的就是电教馆。电教馆里有网,他在网上有朋友,大家聚一块儿天南地北一通神侃,一天的时间很容易就能打发了。今年学校里变得异常喧闹,让他觉得挺新鲜。在从宿舍去电教馆的路上,他常会故意放慢脚步,经过操场时,经常伫足停留好一会儿。
  操场上搭起的防震棚各式各样,漂亮些的就是那种外出旅游用的小帐篷,颜色鲜艳,又不占多大地方。丑陋些的就是那种用竹竿搭成架子外面再盖上墨绿色油布的棚子。喧哗的多是些孩子和妇女,孩子们为生活方式的改变而兴奋不已,新结识的小伙伴们呼天抢地地在帐篷中间来回奔跑追逐。而那些无所事事的妇女们,也围坐在阴凉的地方叽叽喳喳扯家常,到了饭前,便会各自散落到自家的防震棚前,在门边的锅灶内飘起一阵阵饭香。
  校园里第一次出现这么浓郁的生活气息。
  这天早上,沙博卧床未醒,便接到杨星的电话。杨星说他跟小菲正在往学校来的路上。沙博恍惚了一下,想起学校已经放假了,这俩人怎么还不回家。但他来不及问,那边的杨星让他在宿舍里等他们,便挂断了电话。
  沙博在床上又躺了会儿,算算时间他们该到了,这才起床洗嗽。等半天,还不见杨星和小菲来,加上肚子饿了,便想到学校外头的小吃摊吃点东西。出了门,怕与杨星走岔了,又回来在门上留了张条。
  走在校园里,操场那边又是嘈杂一片,谁家的几个孩子不顾太阳明晃晃地当头照,疯了般来回奔跑,女人喝斥的声音不知在哪个角落响起,声音尖锐且带着旋律。沙博哑然一笑,绕过操场,顺着连接宿舍楼与校门的那条水泥路下去。
  沙博本来有早起的习惯,今天睡到这会儿,因为昨晚熬了个通宵,一直到快五点了才睡。网上名叫忘忧草的女孩陪了他整整一夜。
  忘忧草实在是个很善解人意的女孩,她与沙博在网上刚认识那会儿,有些胆怯,总要沙博说上三句话,她才回一句。后来大家熟悉了,她性格中活泼的一面渐渐显露,也能偶尔跟沙博开些玩笑了。沙博想象中的小镇女孩,一定对外面世界充满向往,大城市灯红酒绿的生活,对她们应该有足够的诱惑力。但是忘忧草的表现却出乎他的意料,她非常安于小镇平静的生活,喜欢那种独立于尘世之外的田园风光。现在这种社会,安于平静的人已经不多了。沙博在跟忘忧草聊天的时候,便把她发来的照片打开,在说话的空隙里,盯着女孩看。
  照片上的女孩站在一片葱郁的葡萄园中,应该是早晨,园间飘荡着薄薄的雾岚,女孩便微笑着穿行在葡萄架与雾岚之中。一袭曳地的白色棉布长裙,一头乌黑的长发,装扮着一个纤瘦的女孩。女孩有着窄窄的肩,瘦瘦的腰,长裙舞动间,搅动雾岚,女孩看上去便多了些出尘的味道。女孩在微笑,有一抹淡淡的阳光落在她的脸上,那白皙的面庞便多了些灿烂的感觉。女孩的笑安静极了,像是雪域中一朵雪莲,让人面对时,即使是再躁动不安的心也会瞬间变得安静下来。
  后来离开电教馆时,沙博心里柔柔的充满温情。
  与忘忧草在网上已经聊了两个多月,俩人虽然从不曾向对方表白什么,但在他们之间已经形了一种深深的默契。沙博到网上来,最想见到的就是忘忧草,而忘忧草,也总会在与他相约的时间,如期而至。
  光是这份默契,就已经能让沙博陶醉了。
  这晚俩人聊得晚了,不知觉中,天边已现出微白。黎明将至,沙博离开电教馆回宿舍。电教馆在一幢教学楼的第六层,沙博顺着楼梯下楼时,脚步声在空旷静寂的楼道里回荡,有些森然。但沙博那会儿已经很疲惫了,特别是眼睛,在显示器前坐了一夜,酸涩得像眼皮上压了重物。他现在只想着赶快回到宿舍倒头大睡一场。
  晕眩就在这时再次发生,甚至沙博还没有来得及思想。
  先是黑暗变得明亮起来,但那无疑仍然是黑暗,它们跳跃着,舞动着,很快占据了沙博的整个世界。因为曾经有过类似的经验,所以沙博在眩晕开始时,飞快地扶墙而立,再慢慢地蹲下身来。
  那些闪亮的黑暗转动得越来越快,沙博的唯一感觉就是天旋地转。这种感觉有点像他小时候在公园马戏团看过的一场飞刀表演。演员蒙上眼睛,将手中的飞刀连续抛出。在他对面有一个大大的转轮,另一个人四肢被固定在转轮上,在那演员飞刀出手之前,轮子在旋转。
  ——天旋地转。
  透过那些闪亮的黑暗,有一些景物模模糊糊地映现出来。其实景物仍然是由一些黑暗组成,只是那黑暗渐渐有了明暗的层次。是一场火,黑色的火。黑色火焰很快膨胀起来,漫山遍野。沙博看清了火原来燃烧在山上,那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他便使劲想,那是哪里的山?
  火焰的高度大约一人多高,它们层层排列开来,极有规则。沙博还想看得再仔细些时,更深的黑暗来了,他甚至不能分清黑暗与明亮的区别。
  转轮又开始转动,天旋地转的感觉驱散了火焰。
  火焰渐渐熄灭,明亮的黑暗终于静止下来。
  沙博仍然蹲在墙角,双目紧闭。他需要一些时间来确认眩晕已经结束。
  后来沙博躺在宿舍的床上,双目仍然有胀痛的感觉。每次眩晕过后,他都极度疲倦,仿似那些晕眩需要损耗他太多的体力。所以,这晚他根本无暇去细细思量晕眩时见到的火焰,很快便沉沉睡去。
  他在梦中又见到了黑色的火。但那火烧得极为短暂,便被一阵铃声惊忧。沙博懵懵懂懂接听电话,是杨星和小菲。
  走在阳光里的沙博故意不让自己去想晕眩与睡梦中见到的黑色火焰,因为照他以往的经验,晕眩时见到的景物很多都毫无缘由,如果每一样都必须到现实里去求证,那将会是非常辛苦的事,而且显然不智。
  这个暑期的校园与每年不同,这让沙博的心情开朗许多。如果没有这些来避难的人,那他必将又要独自度过一个冷清的假期。
  到外面小摊上吃了早饭,心里惦记杨星跟小菲是不是到了,所以付了钱沙博就直接回宿舍。在宿舍楼下的空地上,他看到杨星跟小菲拎着一包东西,正探头探脑地向路这边张望。
  先是小菲看到沙博过来,便拉了一把杨星。杨星拎着一个网兜,网兜里是一只鞋盒。他耷拉着脑袋,没精打彩的样子,抬头朝沙博来的方向望一眼,那眼神也软软的毫无力度。于是沙博便想,这家伙一定出了什么事。
  “老沙老沙你干嘛去了让我们等老半天。”小菲蹦蹦跳跳地过来。
  沙博瞪着她,再看看杨星,沉着脸说:“现在已经是假期的第三天,你们俩为什么还没回家?”沙博早就知道杨星和小菲俩人的家分别在两个不同的城市,按照惯例,他们放假之后应该各自回家。其实沙博在问话时心里已经隐隐猜到了原因,但作为老师,他还有义务要问。
  小菲嘻嘻一笑:“老沙你别那么婆婆妈妈,放回假容易吗,你就给我们点自由吧。”“你不说我也知道。”沙博哼一声,“你们在学校里成天粘一块儿,现在放假了还不想分开。”他再瞅一眼那头蔫蔫巴巴的杨星,接着说,“我告诉你们,你们可千万别惹什么乱子,否则有你们哭的时候。”小菲夸张地点了一下头,重重地“嗯”一声,算是回答了沙博。
  沙博领着他们往宿舍去,路上问:“今天找我什么事,不会是兜里没钱了吧。我可告诉你们,我赚点工资钱也不容易,甭打我的主意,没钱了趁早回家,我最多一人赞助你们一张车票。”小菲不屑地哼一声:“老沙你寒碜人能换点有新意的吗?我们要没钱抢银行也不会往你这儿来。”“那你们好容易逮着点自由时间,不好好享受你们二人世界,跑我这儿干嘛?”“我们不把你当朋友吗,怕你一个人在学校里寂寞,来看看你。”“这话我听着心里发慌,你们肯定又惦记上我什么了。”小菲嘻嘻一笑:“老沙你这是让人惦记怕了,惊弓之鸟,草木皆兵。”沙博皱着眉道:“谁有你们这样的学生,想不怕都不行。”到了宿舍,小菲老老实实坐书桌前的椅子上,杨星则大大咧咧地往床上一躺,头埋枕头里,好像困到了极处,又像疲惫到了极点。
  小菲睁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沙博,好像有话要说的样子。沙博偏偏不问,最后还是她自己忍不住,说:“老沙,跟你商量点事,你那厨房能借我们用用吗?”沙博半天没反应过来,这俩孩子大老远跑回学校来,就为借他的厨房做点东西吃?自己跟这俩孩子认识这么久,还没听说他们谁下过厨房。沙博就露出满脸狐疑,用些审视的目光瞪着面前笑嘻嘻的小菲。
  小菲被沙博瞪得不自然起来,她尴尬地再笑笑,忽然转身到床边,把蔫蔫巴巴的杨星拖起来:“这事儿还是你跟老沙说吧,别什么事都让我打先锋。”杨星还是耷拉着脑袋,两只手胡乱垂在腿上,跟多少天没吃饭似的,唯有那眼神依然带着些桀骜不逊。杨星当然不在乎沙博审视的目光,但要说的话显然让他有些难以启齿,所以,他犹豫了一下,但终究还是坦然地说:“我生病了,我什么都不想吃了。”沙博半天没吱声,杨星的话他听得真真切切的,却还是没反应过来。
  杨星瞧着沙博惘然的神色,赌气似地再大声说:“我什么都不想吃了。”沙博笑了,先是脸上荡漾着些笑意,接着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来。
  杨星恼怒地站起来:“老沙你再笑我可跟你翻脸了。”小菲也嗔怪地冲沙博翻白眼:“老沙这就你不对了,我们把你当朋友,才把这事跟你说,你别老这么嘻嘻哈哈的行吗?都多大的人了,还跟孩子似的。”沙博连连点头,嘴里“嗯嗯”答应着,但脸上却还是收不住笑。
  “好了我不笑了还不行吗?”沙博冲着杨星说,“既然你什么都不想吃了,还要借我的厨房干嘛?”杨星又一屁股坐床上去,露出些委屈的表情:“我什么都不想吃了,可是我饿你知道吗?饿极了看街上跑的狗都掉口水,可是,可是什么吃的摆到我面前,我都一点胃口没有。”看着杨星精神萎靡可怜巴巴的样子,沙博不笑了,他意识到这俩孩子现在真的遇上了麻烦。但杨星说的话他还是不能理解。
  边上的小菲插话道:“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的这毛病,见吃的就恶心,硬往他嘴里塞,简直跟要他命似的。好容易吃点下去,不一会儿肯定吐出来。吃那么一点儿,吐出来一大堆,真是亏大了。”沙博问:“有病干嘛不去医院瞧瞧。”小菲说:“去过了,那些医生除了乱收费,还就尽出馊主意。他们替杨星检查了肠胃,结论是比一般人还正常,这样,他们就没辙了。最后开点开胃的药,还让我们没事出去多转转,兴许能碰上想吃的东西。”“所以你们就去转悠了,这一转悠就转悠到了想吃的东西。”这回小菲没说话,床上的杨星一脸疑惑地说:“也不敢确定想吃,但我总得试试不是,要不,再过个把星期,非得把我活活饿死。”这下,沙博算是全明白了,他瞧瞧杨星,再瞅瞅小菲,最后目光落在杨星一进门就丢在门边的那鞋盒上。像是回应沙博的目光,那鞋盒里“扑扑”有了些响动。沙博吓了一跳,没想到这鞋盒里会是活物。
  这时杨星站起来道:“反正事情都跟你说了,我们这趟来就为借你厨房,借不借你给句话吧。”沙博无奈地苦笑:“你都这样说了,我能不借吗。”杨星勉强笑笑,跟小菲对视一眼,俩人不再迟疑,小菲拎起鞋盒,杨星径自出门往厨房去。教师宿舍每间配有一个小厨房,大约五六个平方,杨星小菲来这里多了,早已轻车熟路。沙博心里隐隐有些担心,不知道这俩孩子要搞什么鬼,便跟在他俩的后头。
  厨房门口,他看到杨星手里绰着一把明晃晃的刀,慢慢向鞋盒走去。他的神态这一刻都起了变化,好像握刀的瞬间,那些失去的精神气又重新回到他的体内。他变得精神抖擞容光焕发了。他握刀的手青筋暴起,显然用了全力。他慢慢向那鞋盒走去,脸上最后露出贪婪的表情。
  沙博惊异杨星此刻的变化,只觉心内有股寒意缓缓升起。
  那边的杨星已经掀开了鞋盒盖,右手的刀在同时高高举起。
                 
  中午的时候,沙博小菲和杨星在华联广场边的三峡饭庄吃饭。沙博喜欢吃辣,而三峡饭店的老板打四川来,做出来的每道菜都合沙博口味。沙博跟小菲吃得手不离筷,嘴儿没停下的时候。他们对面的杨星满面愁容,两手托着下巴可怜巴巴地瞅着他们。
  杨星的肚子“咕咕”叫了两声,沙博心里有种下意识的快感,咀嚼食物的声音就更大了些。那边的杨星翻翻白眼,大声抗议:“老沙你要再这样我可当你故意的了。”沙博不理他,吃得更欢了。
  小菲有些心疼杨星,放下筷子叹口气:“杨星你这病可真够怪的,自己吃不下东西也还罢了,千万别再添新毛病,看别人吃也犯恶心。”沙博有心想笑,但看杨星跟小菲把小脸都板住了,便把笑咽回去,说:“杨星你也别愁眉苦脸了,呆会儿等我们吃完,陪你到菜市场走走,看有什么合你口胃的,咱们买回去,我那厨房再借你一次。”提到厨房,沙博恶心了一下。
  厨房里现在已经打扫干净了,连一根毛都没剩下。那些骨头跟毛,都被小菲装到一个黑色塑料袋里,丢到楼下垃圾箱里了。沙博吃饭的时候突然想起那把刀来,便决定回去一定要把那把刀给扔了。因为那把刀曾经在杨星的手里,毫不迟疑地斩下一条金巴狗的头。
  杨星斩落狗头的手法干净利落,他左手将狗拎起来,重重摔在地上。那狗便直挺挺在躺地上不动,身体摊开了,微有些抽搐。杨星就在这时,手起刀落,刀锋准确地落在狗脖子上,一道血柱溅起,狗头便滚到了一边。
  那可是条漂亮的金巴狗,全身雪白,连一根杂毛都没有。狗脸被白毛覆盖,一圈嘴唇黑得发亮,看起来特别憨厚可爱。现在狗的身子还在不停地抽搐,脖子的断口处不断涌出鲜红的血,那血很快就染红了它身上白色的狗毛。
  小菲已经躲到了沙博的背后,沙博直皱眉头,有心要喝斥杨星两句,但想想杨星刚才持刀斩落狗头时的神态,喝斥的话就在喉边,竟然一句也说不出来。
  后来沙博跟小菲在外头看电视,杨星就一个人呆在厨房里,替狗剥皮,然后剁成块状,烧了半锅。
  那半锅狗肉杨星只吃了一口,便把它们全都倒在了垃圾袋里。
  杨星说,狗肉有股臭味,一到嘴里,便恶心极了。他还说,如果他要是把狗肉咽下去的话,一定会把肠子都吐出来。
  沙博虽然对那锅狗肉没有兴趣,但听了杨星的话,还是把鼻子伸到垃圾袋前闻了闻。不管什么肉烧出来后看着都差不多,所以沙博恶心的感觉没有开始那么强了。那锅狗肉杨星下了很多大料,还有十三香,所以闻起来很香。没有杨星说的臭味,沙博便想到杨星是个病人,病人跟正常人的感觉肯定有所不同。
  后来三个人就坐在了三峡饭庄里。
  沙博问起杨星和小菲这个假期打算怎么过,俩人相视一眼后,没有说话,但在下面,俩人的手却握到了一处。
  小菲说:“杨星现在成这样了,我能忍心离开他吗?”而杨星想了想,说了三个字:“找吃的。”上哪去找吃的呢?沙博想,关键是现在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想吃什么。这样想的时候,他忽然心头生出股寒意。他想到自己现在面对的是一个什么都不想吃的人,什么都不想吃了,那么,这世界对他还有什么意义呢?
  沙博有些不寒而栗,他对面的小菲一脸茫然,杨星依旧是副软绵绵可怜兮兮的神情。杨星已经快饿晕了,现在已经是第四天,他每天只能喝点水。就算喝水,他也只能喝很少的一点。
  这时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到哪去找点东西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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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从蓝色箱子中醒来
 
  她没醒过来之前就觉察出了刺痛。脑袋两边太阳穴的位置,好像插进来两根尖细的针。这种痛实在太微妙了,它们隐而不失,隐而不发,却又执着而坚定地折磨着她。
  她醒过来时,觉得满目都是刺眼的光亮,但瞬间过后,那些光亮如烟般消散,黑暗迅速取代了它。她的脑子里有那么一段时间一片空白,眼中的黑暗又不能给她任何现实的提示,于是,她最初以为自己身处一场梦境之中,但梦中的黑暗也不会这么浓。
  脑袋还在隐隐地痛,身体好像变得很重,想要移动一下都是非常艰难的事。她挣扎了两下,最后还是放弃了坐起来的念头。现在她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自己躺在一张略显坚硬的床上。这肯定不是自己那张柔软宽阔的床,除了床单的质地不同,还因为她睡在这床上,有种极端压抑的感觉。
  那种压抑来自何方,她无从得知,黑暗里,她无法得知任何跟处境有关的情况。她只能这么仰面躺着,凝视着黑暗,呼吸着黑暗,让自己沉入黑暗。
  值得庆幸的是,她知道自己此刻是清醒的。
  她还感觉到自己额头上出了汗,但身体却仍然冷冰冰的。她像置身在烈日下的海滩,身子浸在海水中,而头却坦露在骄阳之下。
  冰冷的海水,将她的身体浸得如冰样寒。她想自己一定是冻僵了,否则为什么不能移动身体呢?既然身体变成静止的了,那能动的就只有思维了。而且,她现在确证自己是清醒的。
  想些什么呢,想自己是不是身处梦魇?
  梦的感觉不会如此真实,而且,人在梦中是不会觉出疼的。
  如果不是身在梦中,哪里的黑暗会这么浓呢?
  她静静地倾听了一会儿,只听到了寂静。她觉得寂静也像黑暗一样浓。她吞咽口水与眨眼时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实在太静了,她只倾听了一会儿,就无可忍受了。她想大声地叫,不管怎么叫,只要能发出点声音就行。
  但这对于她居然也成为一种奢望。她嘴巴费力地张开,喉咙里几个音节晃悠了一会儿,又无声地滑落下去。这让她恐惧,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全融入到那深深的寂静中去了,她成了寂静。
  看不见,听不着,思维是惟一剩下供她驱使的行为。
  ——这是在哪里,我怎么会到了这里?
  她忽然开始恐惧起来,她想到如果这些黑暗和寂静永远都不消失的话,她岂不是就要永远像个死人样躺在这里?
  还是这里本来就是地狱?
  想到地狱时,她忍不住低低呻吟了一声。呻吟过后,她怔住了,因为在寂静里,她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呻吟的声音。虽然微弱,但再微弱的声音也能打破沉寂。她像受到了鼓舞,冲动地从喉咙里发出一连串嘶哑的声音,那些声音模糊不清,但却让她看到了希望。
  而且,她在吐出那些嘶哑的声音的同时,发现手脚也可以轻微移动了。
  她更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扭动着,嘶叫着……
  她蓦然停住了动作,心跳却陡然加快了许多。她听到了另一种声音,那声音她无法辨别来自何方,却一下子弥漫在她周围。
  她仔细倾听,那声音又连续响起来。好像有人在她不远的地方敲鼓,鼓声异常沉闷。
  她还是无从辨别那声音的方向,但没用多久,另一种声音传来,她甚至还没来得及思想,便有一束光亮涌了进来。
  光亮那么强烈,像是把天冲开了一道缺口,那些光亮浪一下泼下来。她虽然及时闭上眼睛,但还是觉得双目瞬间被刺伤了,还有脸上的皮肤都有被烧灼的微痛。
  光亮里有些阴影飘了过来。她闭上眼睛好一会儿,自认为可以适应那些光亮后,才缓缓地睁开眼睛。
  原来那光亮也不是想象中那么强,她立刻又想到,光亮是被一个阴影挡住了许多。那阴影此刻就直直地落在她视线里,她很快就分辨出那是个人的形状。
  她全身的神经都骤然收紧,一些恐惧扑天盖地地向她袭来。
  她终于看清了,面前的阴影有着煞白的脸,细瘦的身子被裹在一件黑色衬衫里。那黑色衬衫只解开领口最上面一个扣子,袖口也扣得严严实实的。阴影的面孔渐渐清晰起来,他的下巴尖得像把椎子,两颊深凹进去,鼻子便显得特别挺,卡在鼻梁上的眼镜显得特别大。
  她终于记起来自己曾经见过这个男人,在公司电梯里。
  所有失去的记忆此刻都纷沓而至。她忍不住再次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然后思维一下子变得一片空白。
  她又晕了过去。
                 
  他盯着躺在箱子里的女孩,虽然仍然面无表情,但心里已经有了许多下意识的快感。那箱子像一口棺材,但却比棺材要宽敞许多,几乎占据了这个房间一小半的地方。箱子用楠木做成,结实极了,而且,箱子里面,他还用上好的隔音材料做了修饰,这样才能保证那女孩在里面发出任何声响,都不致于传到房间外面。
  这个箱子做成已经三年多了,现在里面躺着的,是第七个女孩。
  他已经从那女孩随身带的包里翻出她的身份证,知道她的名字叫袁莉。袁莉,他念叨着这个名字,觉得这名字像箱子里的女孩一样普通。
  现在这个普通的女孩已经成了他的猎物,他在想着用什么办法来给她一个教训。他盯着袁莉的面孔看,那张脸上本来应该化着整齐的妆,但现在妆花了,黑色眼影垂了下来,耷拉在眼睛下面像一截长长的眼屎。还有因为出汗,她的脸上清晰地现出几道粉底的痕迹。
  他去找了条毛巾,浸了水拧干,过来替袁莉擦脸。
  他不喜欢跟一个邋遢的女人呆在一起。
  现在袁莉的脸干净了,他俯下身看得很仔细。原来这女孩的皮肤还很白皙,那么她为什么要化那些很俗气的妆呢?他想了想,很快便释然了。他现在认定了这是个极其肤浅的女孩,否则,她怎么会在电梯里那么放肆地讥诮一个陌生人呢?
  想到这女孩在电梯里的言行,他立刻就愤怒起来。
  他会好好教训这个女孩的,他要让她知道,瘦人也有自尊,在任何时候,都不要轻易贱踏一个瘦人的自尊。
  可他还没有想好怎么教训她,他想了会儿,便决定就这个问题好好跟袁莉商量商量。
  袁莉被打了镇静剂,已经昏睡了一整天。刚才他听到箱子里有动静,打开箱盖。袁莉肯定被吓坏了,他从她再次昏迷前脸上的表情就能看出来。
  她为什么会这么惊惧呢,她在电梯里不是还很张狂吗?
  他心里充满了些恶意的快感,替袁莉检查了一下,确信她的身体无恙,便搬了张椅子坐在箱子边上,等着箱子里的女孩醒来。
  大约一刻钟之后,袁莉脸颊的肌肉动了动。他赶紧把椅子往后面移了移,确保袁莉睁眼时不能看到他,否则,她要再晕过去就不好了。
  又过了一会儿,他确信袁莉已经醒来,这才慢慢踱到箱子前,袁莉看见了他,身子竭力扭动着,满脸都是无法抑制的恐慌。她张大了嘴,发出些含混不清嘶哑的叫声。那些叫声极微弱,却好像从她五脏六腑中发出来的一般,让他听了紧皱眉头。
  “为什么要这么害怕呢?”他说话了,他的嗓音还很浑厚,磁音很足,普通话也很标准,不像这个城市的很多人,普通话里夹杂着方言。
  “为什么要害怕呢?”他又重复了一遍,“我想,我们还是平静地谈谈吧,这样,对你和我,都有好处。”袁莉停止了扭动,显然他的话打动了她。但是,她眼里依然是消抹不去的惊惧,好像此刻她面对的,是个让她深恶痛绝的怪物一般。
  他心里有些生气,但面上却表现得更平和了些。他说:“我们谁也不想在这样的场景下面对,但是,我们现在面对了,所以,你我都已别无选择。”袁莉呆呆地盯着他,好像在琢磨他的心思,猜度他到底想干什么。但她很快就搞清了形势,她虽然还没有说话,却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微笑了。他微笑时脸上的线条柔和了许多,还有眼镜背后露出来的目光也柔柔的,好像丝毫不具杀伤力。这让袁莉的胆气壮了许多。
  袁莉想,也许他并不想伤害自己,他只是想寻找一个机会向自己献殷勤。
  他现在的样子真的像是在向她献殷勤。
  他走到了箱子边上,柔声道:“我想我们最好能创造一个平等交谈的氛围,所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扶你从这箱子里出来。”袁莉怔了怔,好像不相信这么温柔的话语出自面前这个男人之口,但看他此刻脸上的微笑,眼中显露的期待,她又不得不信。于是她想,也许这个男人并不像自己想的那样可怕。
  他俯下身来了,轻轻托起她的身体,扶她坐起来。她这时身上有了些力气,但显然还不能完全支撑身子,所以,最后他轻轻抱起她,把她放置在一把椅子上。
  这时袁莉才能看清这个房间。房间大约二十个平米不到,四壁一片雪白,西侧摆放着她刚刚离开的那口箱子。长方形的箱子漆成了深蓝色,那是种想象中大海的颜色。在箱子的对面,还有两把椅子和一张桌子。椅子分置在桌子的两侧,现在,他们俩人就分坐在这两把椅子上。中间的桌子小巧而精致,上面有两只装了水的玻璃杯。杯子是最简单的那种,却显得特别细长,里面的水一看之下便知道是纯净水而不是别的饮料。
  房间简单得干净利落,袁莉心里又警觉起来。
  没有谁家的房子会这样布置,特别是那口大箱子,虽然漆成了深蓝的颜色,但看着还是像一口棺材。
  “我想你一定对我有一些误解,所以,我特别想有一个让你了解我的机会。”那精瘦的男人说话了,声音依然柔柔的,像面对一个相知多年的好友。
  袁莉沉默着,她有一肚子的疑问,但却能忍住不问。多年一个人在外闯荡,让她多少具备了些面对突发事件的能力。
  “我采取的方式有些唐突,可能吓到了你,我现在向你道歉。”“你是谁?”袁莉终于说话了,声音仍然嘶哑,但说话已经不费什么劲了,“我怎么会在这里,你想要干什么?”精瘦的男人笑了笑,脸上的线条更柔和了些。
  “我会自我介绍的,也会告诉你你怎么来到这里,所以,你不用紧张,更不要再害怕,否则,我心里会不安的。”“那么,你先告诉我,你到底是谁?”“莫非你忘了,我们曾经见过,在电梯里,你跟另一个女孩,你们站在我的旁边。你一定还记得你在电梯里说了些什么。”袁莉当然记得,她立刻又紧张起来:“我只不过在跟同事开玩笑,那跟你没有关系。”“我也希望跟我没有关系,这样,我就不会把你请到这里了。”精瘦的黑衣人轻轻摇摇头,眼里现出些无奈来。“可是,当时电梯里就我们三个人,偏偏我真的很瘦,我又没有办法装着没听见你的话。”“如果我的话伤害了你,那么我向你道歉。”“不用了。”精瘦的黑衣人摇头,“你不用道歉,因为我看出来你好像真的很讨厌我,而一个人表达自己真实的意愿,是不用道歉的。”袁莉说不出话来。她现在也不清楚当时在电梯里,自己究竟出于什么心理说了那两段话。她想辩解些什么,告诉他自己说那些话根本就没有目的,只是因为心直口快的性格,想到了,就说了出来。她没有说,因为她想到,这些辩解根本就于事无补,如果这个瘦子因为自己说的那些话,把自己弄到这个地方来,那么他一定非常介意自己那番话,他根本不会听自己的辩解。
  但是,精瘦的黑衣人却好像很大度的样子,根本没把袁莉电梯里那番话放在心上。他说:“我请你来,只想能有一个和你交流的机会,让你明白,人生得瘦,并不表明他就是个让人讨厌的人。”袁莉怔了怔,立刻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我不该那样取笑你。”黑衣人又笑了笑,好像很开心的样子。他说:“你睡了那么久,一定饿了,我去准备点吃的,你先喝点水吧。”袁莉想说不用了,但她却说不出来。此刻黑衣人身上有种震慑人心的力量,她不自主就要受他的意志支配。她不想做任何忤逆他意愿的事,以免激怒于他。而且,经黑衣人那么一说,她真的觉得又饥又渴。
  黑衣人起身的时候,袁莉迫不及待端起桌上的杯子,将水一饮而尽。
  精瘦的黑衣人走到门边,忽然转过身来,笑了笑说:“我很快就会回来,带着吃的,我想,你一定会在这里等我的。”他顿了顿,又接着说,“我喜欢听话的女孩子。”袁莉听出了黑衣人话里的意思,她便打消了在黑衣人走后,伺机夺门逃走的念头。黑衣人既然这样说了,他一定有了对付她的办法。她逃不掉的。
  门关上,袁莉安静地坐在那里,目光四处逡巡。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而且,她的双腿此刻依然沉重,走动显然是不可能的事,这也是黑衣人能放心留下她的原因吧。袁莉心里暗暗猜度黑衣人掳她到这里的目的,一个单身男人,囚禁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孩,他想要做些什么呢?
  这样想,袁莉似乎觉得轻松了些。如果这个黑衣人仅仅是因为需要一个女人的话,那么她就不至于会置身于一个危险的境地。或者,她还可以采取主动,以便争取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大约二十分钟后,精瘦的黑衣人回来了,端着一个盘子,里面是四盘炒好的菜和一瓶红酒。那菜摆到面前的桌子上,袁莉想装着不在意的样子,但那些香气飘过来,让她的肚子先咕咕叫了两声。
  黑衣人笑了,将一双筷子递到她的面前:“这些菜都是我做的,你吃吃看,看合不合口味。”袁莉呆呆盯着黑衣人,想了想,终于接过筷子。
  她不知道自己多久没吃东西了,这回吃起来竟是一发而不可止。对面的黑衣人微笑着摇头,给她面前的杯子倒上红酒,凝视着她道:“我已经很久没有跟一个漂亮的女孩一块儿吃饭了。”袁莉怔一下,主动端起酒杯,黑衣人笑得更温柔了些,与她碰杯,轻轻抿了口酒,说:“看来你是个听话的女孩,这样,可以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袁莉目光大胆迎上他的:“你想要干什么呢,我一定全听你的。”说这句话时,她心里有了些悲壮的感觉,但黑衣人的表现却出乎她的意料。
  黑衣人笑了:“我对你很有兴趣,我想知道些你的事。”“我的事?”袁莉疑惑了一下,她没料到黑衣人的要求竟然这么简单,“我是个经历简单的人,没有什么事会让你感兴趣。”“你错了,你的经历即使再平淡,但是,因为我对你的人感兴趣,所以,你那些简单的经历我一定也会感兴趣的。”袁莉沉默了一下,在心里选择哪些事情可以说给黑衣人听。
  “我出生在贵州一个小县城,父母是对特别普通的工人,这辈子他们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省城贵阳了。我那时学习的唯一动力就是能够离开那小县城,我做到了,大学四年,让我更坚定了不回小县城的决心。然后,我就来到了这个城市,找到了现在这份工作。”黑衣人听得很认真:“你真是个挺简单的女孩。”“在这个城市里,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一切全都得靠自己,所以,为了保护自己,我在别人面前表现得很泼辣,好像很精明能干的样子。但是,回到家里,一个人躺在床上,我会觉得特别疲惫。很多时候,我都想着能有一个人来帮帮我,给我一点的依靠。可是,虽然在这城市已经呆了三年多,但我还是不能看清这城市。往你身边来的男人,都怀有目的,他们也许会一开始给你些小恩小惠,如果你接受了,他们会向你加倍索取回报,你要付出的,也许是你的全部。我清楚这一点,但是仍然心存幻想,这是我最矛盾的地方。”袁莉说得心里伤感起来,她想到,如果那天晚上有一个男人能送她回家的话,她就不至于落到现在这种处境了。
  她的伤感落在黑衣人眼中,黑衣人摇头轻叹,轻轻抚住了袁莉搁在桌上的手。袁莉的手颤动了一下,并没有拒绝。
  黑衣人说:“女人一个人在这城市生活,真的很难。”“我给老家的父母打电话,他们在电话里最关心的,不是我每个月赚了多少钱,也不是我找没找到男朋友,甚至不是我是否吃得好穿得好,他们最关心的,就是我是否平安。在一对老人心里,女儿的平安,就是对他们最大的安慰。”黑衣人此刻显然已完全被袁莉的话打动,他低头轻叹:“天下间只有父母对子女的关心,是最纯粹的。可怜天下父母心。”他再凝视着袁莉:“你要记住父母对你的关心,以后小心保护自己,让自己平安。”他顿一下,又说,“你还记得我那晚跟你说的话吗:不要深夜回家。”那晚的记忆浮上来了,袁莉心里惊悸了一下,但随即便重重地点头。面前的黑衣人此刻显得挺伤感,那眼神柔柔地落在她身上,满是怜惜。袁莉心里平静了许多,她甚至有些可怜起面前的男人了。
  “好了,你说了这么多,我想,我也该跟你说说我的事了。”黑衣人说:“我只是不知道你对此有没有兴趣。”袁莉忙不迭地点头,她对面前的男人,真的充满好奇。
  “我是个医生,毕业于京城一所著名的医科学校,毕业后在这城市一家大医院里任职。我不敢说自己医术如何,但我兢兢业业地工作,对待每位患者都像对待自己的家人一样。两年过后,我已经成为我所在科室的副主任,所有人都认为我有着金鞍才骏的大好前程。在那时候,我又碰到了一个女孩,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我们恋爱了一年半,准备在那年的秋天举行婚礼。我的生活好像已经非常美满了,我都想不出能有什么变故来改变这一切。”黑衣人沉默了一下,盯着袁莉的眼睛轻叹一声,削瘦的脸上这一刻满是沧桑。
  “就在我们决定结婚的那个夏天,省里组织医疗队去南非进行人道主义援助。南非的医疗环境特别差,而且生活非常辛苦,我们医院有两个名额,没有人愿意报名,后来,院领导就找到了我。我当时年轻气盛,再加上院领导对从南非归来后的种种许诺,终于决定参加医疗队。”黑衣人沉默了一下,接着道:“所有的一切从此都改变了。”“在南非,工作与生活都非常艰苦,这些我就不跟你细说了。就在我到达南非半年之后,我们所在区域爆发了一场瘟疫,我们医疗队立刻奔赴疫区实施救援。不幸的是,我在救援中也被感染上病毒,生命垂危,我也因此提前回国,国内的医疗设备可以挽救我的生命。”袁莉已经不知觉中沉浸到黑衣人的讲述之中。
  “我没有死,但从医院里出来,看到我的人差不多都不认识我了。”黑衣人自嘲地笑笑,“我原本一米八零的身高,一百五十多斤的体重,出院后,个子没变,体重却只剩下七十多斤了。我在周围的人眼中成了一个怪物。”袁莉听黑衣人语气里已经有了悲愤的味道。
  “我是个怪物,因为我瘦。不仅女朋友离我而去,就连医院的患者都不愿意让我来诊治他们。院方对我从南非归来后的承诺,也变得遥遥无期。没有患者来看我的门诊,没有同事愿意跟我来往,我的朋友也渐渐疏远我,后来院方又要将我调到后勤部,这样,我连做医生的权力都被剥夺了。我一怒之下,愤而辞职,远离那个让我不堪回首的地方。”黑衣人抚在袁莉手背上的手颤动了几下,然后,袁莉就感觉到了手上压力渐增。她同情地看着面前这个精瘦的男人,心里想原来这也是个可怜的人,自己那天在电梯里,真的不该讥笑他的。
  黑衣人悲愤的神情瞬间消失,他自嘲地再笑笑:“你现在已经知道了我瘦成这样的原因,如果我们再一次在那电梯里相遇,你还会再讥诮我吗?”“对不起。”袁莉真心地向黑衣人道歉,“我现在心里已经很后悔了,我不该嘲笑你,相反,我应该尊重你。”“尊重?”黑衣人显然没料到袁莉会选择这个词,他沉吟了一下,忽然笑了。他的笑很特别,好像雨滴落在水池中,涟漪层层荡漾开去。先是他的嘴角微微往上提了提,接着,两颊的肌肉开始轻微地颤动,最后,他的整个头都跟着晃动起来。
  袁莉惊异地看着黑衣人瞬间的变化。他先是那种带些淡淡讥诮的笑容,接着笑出声来,那声音也越来越大,到最后,变成了纵声大笑。他面上的表情,也因而变得狰狞起来。
  笑容会让人变得狰狞,这是种很奇怪的感觉,因而,已渐渐消失的恐惧重新回到袁莉的心里。她不知道简简单单的一个词,怎么会让黑衣人有这么大的反应。
  而黑衣人,竟是一笑而不可止了。他站起来,整个身子都在狂笑中颤动。袁莉从笑声中,听到了危险的信息。
  黑衣人后来掀翻了桌子,踢倒了椅子,在袁莉还未反应过来时,抓住了她的胳膊,把她拉了起来。袁莉此刻身子还有些发软,连站立的力气都还没有恢复,而黑衣人的力气却大得出乎她想象。她整个身体的重量支撑在黑衣人的手臂上,被抓住的胳膊也像要被扭断了般痛。
  “你要干什么!”袁莉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些哭腔。
  “我要做什么!”黑衣人重复了一遍袁莉的话,眼神凌厉地瞪着手中软弱的女孩,继而又是几声大笑,那笑声疯狂且不加节制,好像被阻的奔流找到了缺口急泄而下。那汹涌的奔流挟雷霆之势,可以轻易摧毁人们辛苦建造的家园。
  “我能做什么呢?你说你应该尊敬我,可你却嘲笑了我,你嘲笑了一个你本该尊重的人!”黑衣人的面孔变得愈发狰狞起来,面颊因为颤动,两边的颧骨好像就要穿透皮肉的包裹,你甚至可以透过皮肉看到骨头的惨白。
  “我已经道过歉了,你还要我怎么样!”袁莉挣扎着叫。
  “我不要你的道歉,道歉可以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吗!你侮辱了我,因此你就要为此付出代价!没有人可以改变,也没有人可以帮你,你自己做过的事,就一定要自己负责!”“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呢?”袁莉也变得声嘶力竭了。
  黑衣人瞬间凝立不动,袁莉在他的手上也跟着静止下来。这种沉静持续了将近两分钟时间,然后,黑衣人竟似已经恢复了平静。他轻轻把袁莉放在椅子上,一脸沉凝,好像正在脑中思索一件困扰他的事一般。
  袁莉此刻已是面色惨白,攸然而至的变故已经彻底摧毁了她的意志。适才聊天时,黑衣人温文尔雅,袁莉几乎要相信他是个不具杀伤力的男人了。但仅仅是瞬间,一切又都反转过来,可怖的黑衣人再度出现,这一回,他将危险清晰地摆放到了袁莉的面前。
  袁莉在黑衣人思考时全身都在不住地瑟瑟发抖,因为她实在想不出来,黑衣人会用什么办法来惩罚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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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葡萄

  小菲发现杨星能吃葡萄了。
  那天晚上,杨星蜷缩着身子躺在床上,已经饿得没什么力气了。这几天,他只喝水,小菲还到药店里买了些葡萄糖溶液来。杨星喝葡萄糖都会吐,小菲后来把它们一点点加到水里,杨星才能勉强喝下去。
  那晚杨星睡着了,小菲坐在床边吃葡萄。葡萄是从超市里买来的,一块儿买的还有好多吃的东西,但杨星连瞅都不瞅它们一眼。杨星睡着了,睡着的样子挺可怜,身子蜷缩得像只虾,一只手抵在肚子上,好像挤压就能让瘪瘪的肚子充实些似的,还有他的眉头紧皱,似乎在睡梦中都在思索该吃些什么。边上的小菲看着就很心疼。
  这时杨星和小菲已经回到了学校宿舍,宿舍看门人照例放假后便锁了门回家了,他们每天便从一扇打开的窗户进进出出。
  现在已经是杨星患上厌食症的第五天,这五天里,他们几乎转遍了这城市的每一条大街小巷,希望找到些能引起杨星食欲的东西。但无论是进高档饭店,还是去街边排档小吃,杨星无一例外地表现出了厌恶之情,那些美味都成了让他深恶痛绝的东西,而不多的几次勉强塞些吃的到嘴里,他都会呕吐不止,仿似吃下去的是毒药一般。
  事情到了这一步,沙博给他们俩的建议就是通知杨星的家人,让他们带杨星去省城或者京城的大医院治疗。杨星与小菲对此不置可否,待回到宿舍,俩人相视无语,杨星更是一脸郁闷,倒头便睡。小菲便在边上生闷气,不知道杨星为什么会这么倔犟,发生这么大的事都不愿意告诉家人。
  为这事,杨星与小菲已经吵了好多次。
  杨星家里情况,小菲只零星听他提起过很少的一点。她只知道,他的家里并不富裕,只有他这一个独子,老爸老妈四十岁上才有了他,所以对他特别溺爱。现在,老头老太已经退休在家,身体都不是太好。这个暑假杨星说不想回家了,小菲开始也以为是杨星不想离开自己,所以也跟家里打了电话,说跟同学暑假期间外出旅游,可能会晚一些回去。后来杨星患上厌食症,而且愈发严重,到这个时候,杨星仍然不愿意回家,甚至不想把发生的事告诉家里人,这就不得不让小菲心生疑惑了。
  小菲和杨星都是那种心直口快,有什么说什么的人,所以小菲也不避讳,当下就把心中的疑惑说了。杨星好像对这个话题很忌讳,一脸的不耐烦。他说:“如果你觉得烦了,明天就可以买车票回家。”小菲娇生惯养,在家里任性惯了,跟杨星在一块儿,也多是杨星让着她。这回杨星一句话算是惹恼了她,她当即摔了一个杯子,就要撒腿走人。慌得杨星慌忙抱住她,不住地说对不起。
  其实小菲生气的只是他说的那句话,现在他道了歉,再加上他饿得有气无力那模样,她实在不忍心再折磨他,便消了气,不与他计较。
  这事就算过去了,但接下来的两天,小菲看杨星越来越虚弱,忍不住又说了两次要告知他父母的话。每回杨星都粗声粗气地打断她,神态极为不耐。甚至当小菲与他争执时,他也不再忍让。
  小菲负气离开,奔回自己的宿舍收拾东西,真的准备立刻去车站买票回家。这时候,她从宿舍窗口,看到杨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宿舍楼下,失魂落魄地盯着她的窗口。杨星的样子落寞极了,再加上饿了这些天,好像连站都都站不稳了。他的模样让小菲心软了,狠不下心了。小菲奔下楼去,抱住了杨星。杨星也紧紧抱住她,那么紧,让她觉出了他内心的惶惑。
  小菲从那之后再不提将他的病情告诉家人的事,但内心的疑惑却始终未曾消除。
  这晚杨星睡着了,小菲坐在床边,怜惜地盯着他看。
  小菲在吃葡萄,也不是想吃,就是让自己有点事做。小菲吃葡萄先把葡萄一粒粒剥开去皮,然后丢进嘴里,慢慢地抿。小菲吃葡萄时脑子里还满是杨星不吃东西的事,所以她有些惶惑,还有些恐惧。
  小菲想,杨星会不会死呢?
  死亡的概念第一次出现在小菲的心里,第一次便那么让她无所适从。她再看着睡梦中的杨星,两眼就涌上些泪珠,无声无息地滑落下来。
  小菲跟杨星性格相投,属于特别爱闹的那种学生,平时看起来都是没心没肺的样子。俩人走到一块儿,在别人眼里那真是臭味相投。小菲也真的挺喜欢杨星,跟他在一块儿,她随时都能感觉到快乐。杨星永远都是一副不知忧愁的模样,而且特别聪明,学什么都比别人快。他追求小菲的方法也很特别,他在小菲不知不觉中,已经暗中收买了小菲同宿舍的五名女生,然后,小菲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小菲骄傲惯了,起初根本没把他当回事,但同宿舍的几个女生没事就在她面前念叨杨星,这让小菲心里生出了好奇。她也是个聪明人,她看出来同室的女生在为杨星办事,就想知道杨星用什么办法收买了自己身边的人。后来跟杨星接触多了,她也被杨星的性格感染,杨星是个能给人带来快乐的人,他根本用不着刻意去收买哪个人。
  可是现在,快乐的杨星再也快乐不起来了,短短几天工夫,他简直像变了一个人,饿得脸都绿了。最重要的一点是,这样的状况还不知要持续多久。
  小菲想了会儿心事,掉了两滴眼泪,一袋葡萄就吃得差不多了。
  她又看了看杨星,杨星的嘴唇白惨惨的,干得起了皮。小菲下意识地把手中新剥的一颗葡萄送到他的嘴边,本意是想润润他的嘴唇,但葡萄的果肉沾到他唇的瞬间,他的上下唇分开,竟把葡萄含在口中。一阵细微的咀嚼,葡萄就被吃下肚去。
  小菲起初并没在意,手上的葡萄被杨星吃了,她接着再剥下一颗。下一颗还未剥完,她反应过来——杨星可以吃东西了。小菲一阵激动,为了验证,再次将葡萄送到杨星嘴边。葡萄还是顺利地被吃下去,而且,杨星脸上没有露出任何异常神色。
  小菲来了精神,将袋中仅剩的几颗葡萄全喂杨星吃了。
  然后,小菲也不叫醒杨星,径自奔出门去。没多一会儿她回来,拎着三袋葡萄。半个多小时之后,这三袋葡萄全到了杨星肚子里。杨星依然沉睡不醒,但在睡梦中紧皱的眉头这时都舒展了许多。
  小菲面上现出得意的神色,好像做了件多大的事情一般。她趴在杨星的身边盯着他看,看着看着还笑出声来。她这时想到该把这消息告诉沙博,就掏出手机来给沙博打电话。
  沙博听到这消息也很高兴,他说,明天一早他就买葡萄去看杨星。
                 
  沙博又梦到了火。
  黑色的火在山坡上熊熊燃烧,它们短短时间内,就占据了沙博的整个梦境。梦中的视线一刻不停地在移动,沙博也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那些火焰蛇样舞动,但仔细看去,它们却是有形状的。
  火焰像是一面面火墙。
  真的像是火墙。火焰一排排整齐地燃烧,偶尔有些火球掉落下来,被风吹得四处飞溅,但这丝毫不能影响火在燃烧时的秩序。它们一排排井然有序,中间间隔一米左右的距离,放眼望去,密密麻麻,没有边际。
  火的世界。黑色的火。
  视线依然在这些火墙中间穿梭,有些摇晃的感觉,像是在躲避火的灼热。移动的速度越来越快,但视线里仍然只有火,燃烧的黑色火焰。
  这时天已薄暮,可以见到火焰之上的天空,黑色的云层正慢慢降落下来。黑色的火,黑色的云层,被一些青白的颜色隔开。而那些青白,正被黑色逐渐吞没。沙博在梦里忽然意识到,也许视线的移动并不是寻找,而是奔逃。
  他在这时汗涔涔地醒来。
  沙博在夜里心神恍惚,觉得好像有件迫不急待要做的事,而他,却不知道那件事是什么。这真的是件糟糕的事,沙博浑身都激荡着一些急欲喷薄而出的力量,但那些力量,却寻不到一处可以宣泄的通道。
  沙博知道这个夜晚是再也睡不着了,便起身下床,本想去操场上跑几圈,但现在操场上住满了躲避地震的人们,那些形态各异的防震棚在夜色里看上去,像是一个个饱满的蘑菇。
  沙博到了操场西边的看台上,在台阶上做青蛙跳。
  他也记不清上上下下跳了多少趟,直到双腿后来灌了铅样,沉甸甸地再也蹦不动了,这才疲惫地坐在台阶上。
  夜里的风拂过来,汗津津的身上有了些凉意。夜色中的天空显现种深邃的蓝,云的颜色却是黑色的。大片的云团在天际盘桓,丝丝缕缕互相纠缠在一起。一些或明或暗的星星遍布其间,像天空的眼睛。
  沙博几乎每夜都很晚才从电教馆回宿舍,但却记不清是否这么仔细地看过天空。这晚他看得入神,后来索性仰面躺在了台阶上。
  那些星星或静止或闪烁,很快就在沙博眼中朦胧起来。迷迷朦朦的星光逐渐幻化出了一些奇异的形状,它们让沙博的神思恍惚,一些睡意不可避免地掩过来。沙博汗津津的身子虽然被风吹干,但还是粘粘的很不舒服。可沙博太累了,他不想回宿舍了。他想,就这样睡吧。
  那些模糊的星光依然在变幻着形状,蓦然而至的一个时候,沙博眼前现出一座山来,山上是一眼望不着边际的葡萄园。夏日初升的阳光从山后折射过来,排列整齐的葡萄树上,所有的枝枝叶叶与果实都笼上了一层亮光。而在这些葡萄树中间的空地上,站着一位身着曳地白裙的女孩,一抹淡淡的阳光落在她的脸上,她白皙的面庞便多了些灿烂的感觉。
  沙博不待完全清醒,便蓦地翻身坐起。
  他终于想起,梦境中燃烧的黑色火焰,为什么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了。那些火焰燃烧在葡萄园中,而他所有关于葡萄园的印象,都来自一个叫做忘忧草的女孩。
  忘忧草。沉睡谷。
  沙博想起忘忧草已经两天没有到网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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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黑暗中的惩罚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袁莉惊恐地问。
  黑衣人抱臂沉思,望着袁莉的目光里有些忧伤。他的忧伤这时成了袁莉所有恐惧的根源,她意识到,他的忧伤必定因为他将施于她的惩罚。
  黑衣人的思考持续了很长时间,这个过程对于袁莉着实是种痛苦的折磨。她像一个等待判决的囚犯,又像一个溺水者,完全的无助让她几乎要歇斯底里了。她此刻依然全身无力,她数度挣扎要起身,却全都是徒劳。
  黑衣人必定在她身上做了什么手脚。
  一个忧伤的男人和一个恐惧的女人,后来就那么静静地面对着,谁也不发出声音。渐渐的,袁莉眼皮沉重起来,一些睡意不可抑止地袭过来。她心里更加恐惧,在这关键时候,自己怎么能睡呢?
  忧伤的男人这时忽然长舒了一口气,仿似困扰他的郁结已经解开。袁莉知道他已经做出了决定,脸上就现出绝望的神色。她嗫嚅地道:“我求求你,不要伤害我。只要你不伤害我,不管你要求什么,我都会满足你的。”黑衣人忧伤地笑了笑,他说话又开始变得异常温柔。
  “我怎么会伤害你呢,我越来越讨厌血腥和暴力,所以,我不会再用那些方式来对待任何一个女人。”黑衣人顿一下,接着说,“如果你乖乖地听话,我保证不会伤害你,我只是要给你一点小小的惩罚。”袁莉不住地点头,一迭声道:“我听话,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黑衣人笑笑:“你现在要做的,就是老老实实在这里等我回来。”“你要去做什么呢?”袁莉身子都已经在瑟瑟发抖。
  “不要问。”黑衣人道,“什么都不要问,这样才乖。”袁莉身子颤抖得更厉害了,她嘴里答应着,眼泪不可抑止地流了出来。黑衣人同情地望着她,好像自己正在做一件极不情愿做的事。他叹一口气,慢慢转身出门。
  袁莉真的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全身仍在瑟瑟抖个不停。那种恐惧已经深入到她的五脏六腑,深入到骨髓深处。她现在已经不再相信黑衣人温柔的语气和不带任何杀伤力的忧伤,她坚信他是一个魔鬼,他要施加于她的,必定是一场她即使在梦中都不愿面对的灾难。
  在恐惧中,她的困意也越来越重。到后来她已不能抵抗眼皮的重量,不得不闭上眼睛。她只能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能睡不能睡,睡了或者就再也醒不过来了。但是,她的神思越来越恍惚,完全不由他控制。
  黑衣人后来出现在她的身前,她都恍然不觉。
  黑衣人看着行将睡去的袁莉,脸上忧伤的神色更浓了些。他知道食物里的药效已经发作,这个女孩将在睡梦中,接受自己给予她的惩罚。这样对她也许是件好事,无知无觉岂非便可以不再恐惧不再痛苦?
  接下来黑衣人便开始实施他的惩罚了。他进来的时候拎了一桶水,那水他在外面已经调到了适中的温度,不会让袁莉觉得冷,也不会觉得热。跟那桶水一块儿拿进来的,还有一条雪白的毛巾,一瓶力士浴波。
  现在看出来了吧,黑衣人要为袁莉洗个澡。
  他搬开了袁莉身前的桌子与椅子,让袁莉的前面出现一块空地。然后,他又盯着袁莉看了好一会儿,似乎为她脱衣服是件很让他为难的事。但洗澡不能不脱衣服,所以他还是走到睡去的袁莉边上,开始脱袁莉上身那件白色的紧身吊带背心。
  背心手感很好,软软的很有弹性。黑衣人轻柔地把背心从袁莉头上拿开,搭在蓝色箱子的边缘。袁莉的皮肤很白,虽然不算很丰满,但却有着纤瘦的腰和高耸的胸。黑衣人沉默了一会儿,目光飘忽,好像面对一个半裸的女孩是件很难为情的事。
  袁莉的短裙脱起来更容易些,黑衣人只抬起了她的双腿便把它取了下来。
  袁莉穿了一条窄窄的粉色内裤,内裤边缘是蕾丝的花边,小腹处是镂空的薄纱,只在双腿交汇处有一块不透明的布片。
  黑衣人又沉默了一下,因为他需要费力抑制自己此刻的冲动。
  袁莉实在是个很诱人的女孩,她的身材比她的容貌更让人心动。白皙细腻的肌肤,如同羊脂玉般富有质感。一些优美的弧线在她身上起伏不定,勾勒出一幅让黑衣人心跳加快的画面。
  黑衣人想到不久前看到的一本书,里面提及完美的女人必须符合四个条件,它们分别是美丽、性感、优雅和时尚。袁莉也许称不上完美,但她的性感与时尚,却绝对可以诱惑出所有男人心底的欲望。
  可是我不同。黑衣人想,我不能在这种时候做出侵犯这女孩的事,否则,我就会从此鄙视自己。我只是一个追求完整的人,我在给予这女孩惩罚的时候,需要一个干净的身体,所以才会替她脱去衣服。我不会做那些不道德的事,绝不会。
  黑衣人变得坚定起来,他再不犹豫,飞快地替袁莉解去胸罩和脱下内裤。现在,全身赤裸的袁莉就呈现在他眼中了。他的目光游移,虽然心里仍然有消不去的欲火,但他却能节制自己,开始用蘸了水的毛巾擦拭袁莉的身体。
  这对于黑衣人必是一个痛苦的过程,他手中的毛巾,不可避免地要滑过袁莉的胸、腰和小腹,虽然隔着毛巾,但那种柔软温热的质地,仍然让他心颤不已。一个毫无知觉赤身裸体的女孩,任何人都可以轻易占有,要抵制这样的诱惑需要耗费多大的心力。黑衣人额上已满是汗水,他的手都在轻微地颤抖。
  他已经感觉到了自己的冲动越来越难以抑制。
  他转身冲出门去。
  好一会儿,他全身湿淋淋地进来,神态已复归平静。
  那些浴波已经涂满了袁莉的全身,又被清水冲净。黑衣人冷静地做着这一切,像在制作一件精美的工艺品。
  最后,袁莉又躺进了那个蓝色的箱子里。她睡得还很香,食物里的药效足够她再睡上一天一夜。那边的黑衣人又开始忙碌起来,他拿了拖把进来把地上的水渍拖干,然后自己出去也洗了个澡,再换上一身干净的黑衣黑裤,这才重新回到箱子前。他凝视着箱子里的袁莉,眼中的忧伤浓到了极致。
  黑衣人手上有一根一次性针管,里面已经吸满药水。
  药水是普通的地塞米松,这是一种糖皮质激素类药物,在任何一家医院或药店都可以轻易开到。这种药具有强大的抗炎作用,能抑制或清除气道粘膜炎症病变,是当前治疗支气管哮喘的基本药物。
  黑衣人一丝不苛地用酒精棉擦拭袁莉的胳膊,再缓缓将十毫安的地塞米松注射到她静脉之中。
  黑衣人出去洗了手,回来在房间里又坐了好一会儿,这才起身出门。
                 
  袁莉醒过来时,发觉脸上凉凉的,原来她在睡梦中流了泪。
  屋里黑漆漆的,她没有办法知道时间。白天或者夜晚对她已经是无关紧要的事,她只害怕眼前的黑暗。黑暗太浓了,她不知道黑暗里还隐藏了些什么,而未知本来就是人类恐惧的根源之一。
  醒过来,她知道自己还躺在箱子里,而且,房间里很安静,那黑衣人显然不在房间里,这让她稍微放心了些。随即,她觉得身上有些异样,伸手抚去,才知道身上的衣服都不见了。赤身裸体让她有了些不知所措,但在黑暗里不穿衣服有什么关系呢,于是她便想黑衣人为什么会脱去她的衣服,难道他在自己睡过去时,对自己做了什么?
  这个念头让她心里又轻松了些,因为黑衣人只有做一件事,才需要脱去她的衣服。而如果那件事就是黑衣人说的惩罚的话,那么,她实在该感到庆幸。
  她的思维在黑暗里异常敏锐,她甚至想到了第一次做爱时的痛。那是学校里高她一届的男生,年龄虽然不大,但却已经是情场高手。他的手在袁莉身上轻轻抚弄,便让袁莉没了力气,瘫软在床上。然后痛感袭来,袁莉的尖叫倒并不完全因为痛楚本身,在那身尖叫里,她知道自己就此失去了些东西。
  那些痛感已经很遥远了,但想起来时袁莉还有些伤感。那些阳光明媚的日子,那些即使与男生在床上都显得异常单纯的日子,已经永远地离她而去了。
  袁莉躺了会儿,觉得身上稍微有了些力气,便摸索着察看。她察觉不出黑衣人做了什么的迹象,这又让她心生疑惑。但她安慰自己,也许自己睡了很长时间,而有些痕迹是会自己消失的。
  后来袁莉悲哀地想,自己到底希望发生什么呢?
  这时,另一种感觉袭了过来,而且一来便那么强烈。袁莉觉得很饿,很饿很饿,饿得整个身子空空落落的。袁莉想自己到底睡了多长时间呢,两天还是三天,否则,怎么会饿到这种程度?
  饥饿开始折磨袁莉,她再没有心思去想别的,甚至行将面临的灾难都被抛在了一边。房间里依然沉寂,黑衣人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袁莉第一次盼望他能尽快出现,以便央求他去找些吃的来。
  黑衣人没有出现,袁莉要饿疯了。那种饿好像已经不仅仅是种生理的需求了,它变成一种精神上的困扰与折磨。她必须要吃东西,否则,她会疯了的。
  身体已经稍微有了些力气,这些力气足够袁莉支撑着爬出那箱子。她还记得桌椅的位置,摸索着慢慢走过去。她的脚先碰到了椅子,然后,她的手触碰到了桌子。桌子上好像摆满了东西,她迫不及待地仔细触摸,立刻就辨别出那是一堆吃的东西。
  她欣喜若狂,原来黑衣人早已料到她的饥饿,早就为她准备好了一切。
  那些吃的有面包、蛋糕、牛奶、水果,她居然还摸到了一只烧鸡。她已经顾不上多想,飞快在椅子上坐下,抓起一块蛋糕便塞到嘴里。
  这时她饿得可以吃下一整头牛。
  黑暗并不影响吃东西,桌上大部份的食物都已到了袁莉肚子里,就连那只鸡,也被她啃了一多半。袁莉吃饱了,全身舒畅了,好像力气也增加了些,但困意再次掠过来,一来便让她眼皮发重,思维有些模糊。
  袁莉想还是趁早回到那箱子里去吧,睡在那里终究比睡在地上要强些。
  她慢慢摸回到箱子边,爬进去,躺下,几乎还没有思想,便再一次进入了睡眠。
                 
  黑衣人站在箱子边上,看着赤裸着身体的袁莉,眼中的忧伤已经快要把袁莉淹没了。但他还是用酒精棉在袁莉胳渤上擦拭,然后再次将十毫安的地塞米亚注射到她的静脉之中。
  这回黑衣人没有多做停留,他用湿毛巾替袁莉擦去手上的污渍,把桌上的狼籍收拾干净,再换上新的食物,便转身出门。
  灯的开关在外面,黑衣人锁上门的时候,没忘了关灯。
  黑暗在他的惩罚里,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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