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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午夜狂奔   
  
  “你有什么事吗?”沙博充满戒备地问。
  站在门边的瘦子沉默不语,黑框眼镜后面的眼睛里透出一些疑虑。
  看到他犹豫不决的样子,沙博更加警惕了。这个瘦子从到这沉睡谷开始,就几乎从来没跟他说过一句话,而且,每日行踪不定,显得诡秘异常。再加上他是半道上加入这个旅行团,跟谭东之间又有扯不清的纠葛,所以,对他,沙博也是避之唯恐不及。但这天晚上,秦歌刚刚出门,瘦子便出现在了他的门边,这不得不让他心生疑窦,且暗中戒备。
  瘦子此刻心里亦是十分犹豫,他本来有些话想对沙博说,但沙博那种不信任的样子又让他隐隐有了些受伤的感觉。
  “你到底有什么事?”沙博的口气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晚上他还要去小镇上惟一的网吧,为避免江南起疑心,他跟秦歌才不一块儿去。
  瘦子依然面无表情,他盯着沙博,忽然叹息一声,什么都没有说,便转身走了。沙博恼怒地嘟囔了一句,走到门边,刚好看到瘦子走进自己的房间。
  瘦子独来独往,他一个人住沙博隔壁的一个单间。
  沙博也没多想,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出门去网吧。
  那瘦子呆在自己的房间来回走动,他已经失去了他惯有的冷静。床上放着他那个旅行包,那根麻绳与望远镜都在床上。床上还有一个小巧的工具箱,瘦子忽然到床边把工具箱打开,里面有许多小格,整齐排列着一些针剂和小药瓶。瘦子的手轻轻抚过它们,脸上还是犹豫不决的表情。
  他忽然一使劲,把这小工具箱整个儿掀翻在地。
  这些东西他从所在的城市随身带来,本以为可以用在唐婉身上,但现在看,显然他对自己要做的事再没有了信心。那些针剂与药瓶滚了一地,瘦子的表情便变得极其痛苦。
  后来,瘦子也不收拾一地的狼籍,缓缓脱去衣服,走进卫生间。
  他在镜子前站住,盯着镜子中那个骨瘦嶙峋的人,他的脸上充满厌恶,又满是仇恨。蓦然间,他重重地一拳击出,击碎了镜子。有些镜子的碎片落在镜子前的面池上,有些还溅到了他的身上。他的右拳指骨处,有血渗出来。
  瘦子根本不觉得疼痛,他的眼睛还是盯着那已经碎裂的镜子。那些裂痕让镜子里现出了许多个人,他们同样的肢离破碎,残缺不全,而且,个个全都像麻杆一样瘦弱。瘦子沾血的手轻轻抚过自己的胸、腋下、肋骨,他的全身在那瞬间都忍不住颤动起来。
  他终于再次忍不住呕吐起来。
  满脸涕泪的瘦子最后瘫软在地上,赤裸的身子仍然在不停地抽搐。他随手从地上摸起一片碎镜片,缓缓地从胸前划过,血丝立刻渗了出来。它们跟随抽动的身子一块儿颤动,像一条在他身上舞动的蛇。
  那些蛇舞动过后,瘦子便恢复了平静。他默默地洗干净身上的污秽,再用酒精棉擦拭伤口,然后穿上那身黑色的衣服。
  这么瘦的人实在不该再穿黑色的衣服,但他喜欢黑色。黑色象征永恒的黑夜,而他却可以在夜里隐藏自己,像一个夜的精灵。
  黑衣人又将那个旅行包背在身上,走出夜眠客栈。
  他显然已经做出了决定,所以他的步子迈得坚定而又果断。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小街之上,仿佛已完全融进黑色的夜中。
  
  今晚的天空幽蓝得像一汪寂静的潭水,那些璀璨的星光在天上,犹如在水中。沉睡谷的空气里有种让人微醺的清新感觉,它让唐婉的心情出奇地开朗。
  谭东在院子里挖坑,他赤裸着上身,露出一身结实健壮的肌肉。唐婉坐在门廊下,微笑着看着谭东。谭东今天出门,意外地发现小镇上唯一的一家花卉商店里,有一盆一尺多高的栀子花。谭东欣喜若狂,毫不犹豫地把花买下。然后,傍晚时,他跟房东夫妇说了一声,便开始在院子里挖坑了。
  唐婉看着谭东认真的样子,在后面轻轻笑了笑:“栀子花还那么小,你为什么要挖那么大的坑?”
  “你不知道,栀子花的生命力非常顽强,现在你看它这么小,再过几年,它就会长成一株栀子花树,它会比你的人还高。”
  谭东挖好了坑,将事先准备的山土填到坑里,再将那盆小小的栀子花移到坑里。那株栀子花异常娇弱的样子,和它周围那么大一片新土比较,还有点孤单的感觉。谭东洗了手,站到唐婉的身边。
  “我跟你说过,我小时候,我们家就有一株很大的栀子花树,它比我的人还高,枝叶茂密得两个人都抱不过来。春天的早晨,我一觉醒来,会发现栀子花树那碧绿的叶子间,已经生出了无数朵洁白的花,它们的清香会弥漫在整个院子里。那时候我上学之前,总会摘上许多栀子花塞在书包里带到学校,因为那些花,我简直成了班里最受女生欢迎的男生,她们围在我的周围,每个人都对我露出微笑,她们都怕我不给她们花。那整整一个上午,教室里都会弥漫着栀子花的香气,就算是再严肃的老师,走进教室,脸上也会露出微笑。”
  唐婉拉住了他的手,微笑着说:“你现在又有一株栀子花了,几年之后,它又会枝繁叶茂。”
  谭东情绪出奇地好,他温柔地抚摸唐婉的长发:“这是我们的栀子花树。”
  “以后每一个春天的早晨,我都要你为我去摘些栀子花放在我的床边,我睁开眼便会看到它们。”
  “还有我,你睁开眼的时候,我一定会守候在你身边。”
  这是个美好的夜晚,美好得让唐婉想到了“幸福”这个词。能够和自己爱的男人,在这样一个远离尘嚣的小镇上,安安静静地生活,唐婉真的感到很满足了。当然,这满足之中还有一丝阴影,但那些阴影终究会过去,就像那个瘦子,他不会永远呆在沉睡谷中。那之后,他们就真正成为沉睡谷的居民了,再没有人认识他们,他们将会在平静与幸福中终老一生。
  唐婉的快乐就是谭东的快乐,他显然受唐婉情绪影响,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但是,这一切,忽然在一瞬间就全都改变了。
  唐婉在屋里洗完澡,穿上衣服出门去找谭东。谭东那时便怔怔地呆立在那株纤细的栀子花面前,不知为什么,谭东的背影忽然就让唐婉的心里蒙上了层阴影。
  谭东不知道已经这样站了多久,他的背影看起来似乎伛偻了许多,而就在刚才,他赤膊挖坑时,满身还都显示出一种强健的力量。唐婉慢慢走过去,站到他的身边时,他都恍然不觉。唐婉看到他满脸萧瑟,竟似像在短短时间整个人都苍老了许多。
  “谭东。”唐婉胆怯地叫他的名字。
  他转过头,看了看唐婉,居然仍然满脸萧瑟。
  “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吗?”唐婉声音里已经有了些颤音了。
  “我在想,这栀子花真的会长成一株栀子花树吗?”谭东缓缓地说,那声音从他嘴里吐出来,陌生得却像来自遥远的不可测的空间。
  唐婉全身在瞬间变得冰凉,她用力握住了谭东的手,感觉不到昔日让她满足的力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告诉我,告诉我好吗?”
  “没有栀子花树了!”谭东忽然重重地叫。
  他从来没用这种语气跟唐婉说过话,唐婉恐惧得怔在那里说不出话来。谭东忽然变得焦躁起来,情绪激动。他喃喃地念唠:“没有栀子花树了,这棵小小的栀子花怎么能长成栀子花树呢,长成一株栀子花需要好多好多年的时间,谁知道这么长时间中会发生什么呢。”
  “你说什么。”唐婉从后面抱住了谭东的腰,“好多好多年算什么呢,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我们一定会等到它长成栀子花树的。”
  “没有栀子花树了!”谭东再次大声地叫,已经有些歇斯底里了。他只轻轻用力,便挣开了唐婉的拥抱。他蓦地上前一步,毫不犹豫地一脚踏在那新栽不久的栀子花上,只一脚,便将那根纤细的花枝踩断,脚在上面重重辗过,不多的几片花叶便完全陷入到松动的泥土之中。
  唐婉被吓得傻了,她呆呆在立在一旁,眼泪飞快地从眼帘里滑落下来。她的整个身子都因为恐惧而不住地颤栗。
  谭东回身,盯着唐婉,似乎唐婉的恐惧惊醒了他,他激动的神色里带上了些歉疚。他冲着唐婉摆动双手,似乎想要解释些什么,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一些声音在他的喉咙里打滚,却终于还是跌落回去。
  唐婉一边颤抖一边流泪,那模样凄婉到了极致,无助到了顶点。
  谭东终于无法控制自己,他蓦然转身,一语不发,便拔脚狂奔。唐婉惊愕过后,追到门边时,谭东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外面的小巷里了。
  “谭东!”唐婉无力地叫一声,身子也瘫软下来,需要倚靠墙壁才能站稳。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谭东浑身湿淋淋地回来。他刚才急奔而出,想也没想,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他只觉得胸中有股力量激荡得他几欲疯狂。他知道那是什么,却无力与之抗衡,如果能有一种办法让他彻底解脱,他会毫不犹豫选择让自己得到解脱。他在错综复杂的小巷里奔跑,迈上几级台阶,铁索桥居然出现在他视线里。他没有停留,直奔到桥上。
  站在桥中央,谭东剧烈地喘息。
  波光鳞鳞的河水中倒映出唐婉的面孔,谭东的心都疼得抽搐。他宁愿死也不愿意失去唐婉,但是,为什么有些时候,人必须做出一些与自己的意愿相悖的事情呢。水光中的唐婉渐渐消散,谭东发出嘶心裂肺的吼声,心中的悲愤竟再难抑制,他纵身从桥上跳了下去。
  从高山上流下来的河水异常清冷,谭东奋力划动双臂,迎着水流的方向,逆流而上。不知道游了多久,谭东身上力气用尽,他仰躺在水面上,任河水载着他随波逐流。
  后来他睁开眼,居然又看到了铁索桥在夜空中一闪而过。唐婉的影子又在夜空中浮现。他立刻想到,唐婉现在在干什么呢?她一个人呆在家里,没有他的陪伴会害怕的。
  谭东游了回来,带着对唐婉的牵挂和怜爱。
  唐婉平躺在床上,面无表情,也没有了生气。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屋顶,好久动都不动一下,像个死人。谭东心疼了,蹲在床边抱住唐婉,连声在她耳边说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再也不离开你了。”
  唐婉无声地流泪,她说:“你知道吗,我一直在等你回来。不管你做了什么,只要你回来,我都会原谅你的。”
  谭东眼中也流下泪来,他更紧地抱住唐婉,似要把她整个人融入到自己的身体里去。
  夜越来越平静,孤灯下的这一对恋人,相拥而泣。
  
  深夜,沙博与秦歌从网吧回夜眠客栈。一路平静,那神秘的白衣女子再没有出现。为了不让江南疑心,秦歌先沙博十分钟回到客栈,江南照例又在灯下夜读。秦歌与他打招呼时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过去坐到他的边上。
  “江老板怎么看都不像是生意人。”秦歌说。
  江南“哦”一声,似乎来了兴趣:“你们当记者的见多识广,照你看我不像生意人,像做什么的呢?”
  “像个做学问的,文化人。”
  江南笑道:“你是不是看我成天抱着本书坐在这里,才会有这种感觉?”
  “那倒不是,文化人身上有种独特的气质,即使有一天他弃文从商,或者从事别的职业,但身上那种文化味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你这是高抬我了。”江南摇头苦笑,“如果说我身上还有什么味的话,那就是腐朽的味道。”他顿一下,再接着道,“在这小镇上生活得平静恬淡,但同时也失去了许多活着的乐趣。如果再让我重新选择,我一定不会选择生活在这里。”
  “江老板以前的生活一定过得非常风光吧。”秦歌说。这时,他忽然注意到桌上还放着一本财经杂志,封面上是一个西装革履的老人微笑着冲镜头挥手致意,杂志边上,还零星掉了好几根头发,便忍不住朝江南的头上看了一下。江南的头发好像比第一次见到时稍微稀薄了些,如果不特别注意,根本发现不了。
  秦歌捡起桌上的头发,递到江南面前:“你掉头发了,可是心里有什么心结打不开?”
  江南怔了一下,他两根手指也拈起根头发,举在眼前,苦笑道:“这些日子,头发真的掉了不少,我想我是不是病了,也许,我真该抽空去山外的医院检查一下了。”
  “江老板的手很有些与众不同。”秦歌盯着他的手说。
  江南的手指细长白皙,保养得也好,指甲剪得特别整齐。
  江南闻言又一怔,他再自嘲地摇头:“在这沉睡谷中,整天无所事事,我这双手倒比刚来这里前白了不少。”
  “这双手很适合弹钢琴,或者变魔术。”
  “你又高看我了,在这小客栈中,这双手,也只能做些端茶倒水铺床叠被的事情。”
  秦歌仍然继续自己刚才的话往下说:“如果我有这样一双手,也许我会去做医生。”
  “做医生。”江南又怔一下,“为什么要去做医生。”
  “我想这样一双手如果握住手术刀,一定会非常灵活。而只有灵活的手,才能做一些难度较高的手术。”
  “秦记者对医学也有研究?”江南笑道,“但医生做手术,除了手指要灵活外,还有更重要的条件,就是手一定在沉稳。你看我现在这双手,别说沉稳了,就算把一本书举在面前都要颤抖。”
  秦歌盯着他,忽然笑了笑:“江老板看的都是些学术性很强的书,但我却喜欢看武侠小说。武侠小说里常有一种隐者,或遁于泽,或隐于市,他们有的性情懒惰,有的外表萎琐,你根本看不出来他是位侠者。但是,只要有那么一个时候,他们一剑在手,便又会恢复他们昔日大侠的风采。”
  江南听得入神:“我倒真希望我有那么一柄剑。”
  “也许,江老板的剑在心中。”
  江南哑然一笑:“我只是一介平民,而且,还有段不光彩的过去,现在躲在这偏僻的小镇上浑噩度日,终老一生。我哪还有什么剑,就算真的有剑摆在我的面前,我想我连握剑的心都不会有了。”
  秦歌也笑:“也许江老板现在只是剑未出鞘,若剑出鞘时,一定寒光逼人。”
  江南再一怔,面色已冷峻下来。他柔柔的目光落在秦歌身上:“今晚我听秦记者的话,好像话中有话一样。恕我愚钝,秦记者如果想说什么,不妨明说。”
  秦歌呵呵一笑:“我哪里话中有话了,只不过闲着没事过来闲聊几句。”
  “那倒是我多心了。”江南目光紧盯着秦歌说。
  秦歌起身:“夜已深,我该回房睡觉了,江老板也早点休息吧。”
  江南无奈地摇摇头:“做这点小买卖真不容易,好容易等来你们这几位客人,偏偏你们几位都是夜猫子,不等你们全回来,我就是想睡也不行。”
  秦歌闻言一怔:“我们都是夜猫子,这么晚了还有谁没回来?”
  “你应该问这么晚了谁回来了。”江南笑道,“我只知道你是今晚第一位回来的客人。”
  秦歌回房的时候,眉心就起了一个结。当初组建这个自助旅行团的时候,他只想找几个人结伴同行,却没想到,同行的这几人,每个人都不寻常。秦歌躺在床上时,还在想组建这个团是对还是错。适才他与江南一番对话,看起来漫不经心,其实每句话里都有深意。他料想江南一定会明白他在试探什么,这样,虽然可以让他加强戒备,但同时,也会让他采取行动。而只有动才能让他显露破绽。
  秦歌想得入神,直到沙博推门进来。
  沙博因为这一天又一无所获,情绪略显低落。进门后也无心说话,去卫生间洗漱后,便脱衣上床。就在他将薄毯掀开的时候,一张纸片忽然轻飘飘地扬了起来。沙博与秦歌同时看见,沙博飞快地捡起纸片,那边的秦歌已翻身坐起。
  纸片明显是笔记本的一页,上面有浅浅的蓝色横格。纸片上只有两个字,沙博看完递到秦歌手中,眼中已现出许多疑惑来。
  秦歌接过纸条,看到上面的两个字是——唐婉。
  唐婉。那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子,神色间永远带着些郁悒。她对谭东有一种病态的依恋,仿佛没有谭东她便无法生活下去。但同时,她身上又有种凄婉的美丽,沙博还记得初到沉睡谷的第二天,她跟谭东带着行李,离开夜眠客栈,在经过沙博身边时,谭东面无表情,而她,却在那瞬间,脸上现出一个浅浅的微笑。沙博就在那一次,觉出了这女孩身上端庄动人的美丽。那瞬间,沙博心里还微微有些失落,因为同行的旅伴中少了那样一个女孩。
  现在,这张神秘的纸条上写着唐婉的名字,是否预示着在她身上即将发生些非同寻常的事情,还是,她现在正处于危险之中?
  这张纸条是谁放在沙博的薄毯里的呢?莫非还是那个神秘的白衣女子,或者说是老板娘雪梅?
  “你看这字体非常潦草,很难辨认,而且每个笔划都拉得很开,不像是女人的笔迹。你注意到没有,一般人写字根本不会这么潦草,但有一种人,因为职业的需要,他们还必须专门练习这样的潦草字。”
  沙博一点即透,脱口而出:“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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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歌点头:“而且你看,这纸条的纸是从记事本上撕下来的,纸张很白,手摸上去很细腻,是那种高级记事本用纸。而一般女人是很少用记事本的,所以我猜想不会是那个白衣女人。另外,留纸条的人显然是在匆忙中留下的纸条,如果是处心积虑,他一定会写好了纸条再进我们的房间。如果有准备,他便不会用这种纸。”
  “留纸条的人是个医生,又是匆忙中留下的纸条,这会是什么人呢?”
  秦歌也参悟不透,他疑惑地道:“我倒是知道这里有一个医生,但是他却是绝不会给我们留纸条的,除非,他故意设了一个圈套,引我们入局。”
  猜不出留纸条的人,俩人的话题又转到唐婉身上。沙博捏着那张纸条,忽然心神不安起来:“在唐婉身上,会发生什么事呢,她身边有谭东,应该不会有危险。”他的心思一动,想到了那个瘦子。那个瘦子今天晚上,出现在房门口,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他的模样有些怪异,欲言又止,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又转身离开。反常的举止背后一定隐藏着不同寻常的事情,而且,那瘦子到现在还没有回来。这么晚了,他在这沉睡谷中能做什么事呢?会不会他要做的事和唐婉有关?沙博再也按捺不住,翻身起床。
  “你要干什么?”秦歌问。
  “我还是不放心,我想去看看谭东与唐婉。”
  秦歌想一下:“这样也好,大家终究是一块儿来的,要有什么闪失,谁都有责任。”
  俩人一块儿出门,江南还坐在灯下看书,他好像根本不用睡觉,从他身上,也看不出疲倦的神色。他对俩人这么晚出门显然很奇怪,但却只笑了笑,什么都不问,像一个老实本份的生意人。
  走在小街上,沙博道:“这个江南现在是越看越有古怪。”
  秦歌点头赞同,他有许多话,只是现在还没到跟沙博说的时候。小街上此刻早已没有了人迹,两边的店铺,甚至再找不出一点灯光,只有青石板的路面反射着冷冷的月光。沙博和秦歌身上都有了些寒意。
  就在这时,他们同时听到了前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黑影也从前面的黑暗里显露出来。那黑影跑得跌跌撞撞的,好像后面有人追逐他一般。秦歌沙博身上一紧,沙博还没做出反应,秦歌已经急步迎了上去。
  黑影越跑越近,近到足以看清她的模样时,秦歌与沙博都耸然一惊。那黑影竟然就是他们要找的唐婉。唐婉披头散发,还穿着睡衣,面色异常苍白,因为惊惧,五官都有些扭曲。
  秦歌微怔的时候,沙博已经奔到了他的前头。
  唐婉奔跑中也看清了前面的沙博与秦歌,她惶急地向前伸出手来,好像急欲抓住什么,同时,她的身子也在瞬间瘫软下来。就在她即将跌倒的时候,沙博上前扶住了她的身子。
  唐婉的身子像冰一样冷,她全身的重量都落到了沙博的臂膀之中。沙博心里不可抑制地就充满怜惜。这时秦歌也已赶到,俩人端详月光下的唐婉,只见她双眼紧闭,嘴唇惨白,还在不停地颤动,显是惊惧过度晕了过去。
  沙博抱起唐婉,也不说话,急步回夜眠客栈。
  江南见到沙博和秦歌这么快回来,还抱着一个人,略显惊奇,他过来只来得及看一眼面色惨白的唐婉,沙博与秦歌已经快步奔回房间。
  唐婉躺在沙博的床上,身上盖着薄毯,依然双目紧闭,眉峰紧皱,竟然在昏迷中都消不去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沙博坐在床边怜惜地盯着她看,半天没有说话。
  秦歌也站在床边,他这时想到的是:谭东哪里去了?
  唐婉忽然呻吟了一声,她的手臂伸出来,四处摸索着,沙博毫不犹豫握住了她的手。唐婉那么紧地抓住他的手,好像抓住他的手,便抓住了可依靠的力量。
  秦歌轻叹一声,回到自己的床边坐下。
  如果仅凭推断或猜测,没人可以知道在这个女孩身上发生了什么。一切只有等唐婉醒来才会明了。
  这时敲门声响起,秦歌看沙博一动不动地看护着唐婉,便起身过去开门。江南站在门外,平静地说:“我来看看有没有可以帮忙的地方。”
  秦歌凝视着他,缓缓地道:“我们这里有一个病人,我们需要的是医生。”
  江南笑了笑,颇不自然,但他径自向门里走来。“我不是医生,但我却曾经是个医生。”他说。
  秦歌一怔,竟然呆立在门边,半晌没有动弹。
  江南走到床边,平静地示意沙博让开。沙博奇怪地看着他,但还是向边上让了让。江南观察了唐婉一下,然后,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铝盒,打开,里面有一个注射器,几支针剂和一些棉球:“她只是惊吓过度,给她注射一针镇静剂,好好休息一下便没事了。”
  秦歌这时站到江南身后,面色已经异常沉重起来。
  江南熟练地将药水吸到注射器中,用酒精棉擦拭唐婉胳膊,然后将针管中的药水缓缓推到静脉中去。
  江南淡淡笑了笑:“现在她只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他看到沙博眼中露出惊疑的目光,再笑笑,将空了的针剂举在手中,“鲁米那,最平常的镇静剂。”
  他站起来,竟什么都不再说,也不问,转身出门离开。
  关上房门,秦歌便倚坐在床上,神色惶惑,陷入沉沉思索之中,好像有一件重大的事情已经发生,而他对此却缺少必要的准备,因而,他的神情有些惶急,还有些恐惧。
  ——有什么事会令理智果断的秦歌恐惧呢?
  而那边的沙博,却仍然握着唐婉的手坐在床边。他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过唐婉。唐婉此刻脸上平静了许多,但脸色依然苍白,嘴唇不经意间还会轻轻颤动。沙博此刻又有了些心痛的感觉。
  他想,在唐婉身上,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呢?
  
  唐婉在梦里不停地奔跑,那个巨大的黑影又在追逐着她。她又跑进了那条死胡同,那黑影慢慢向她逼近,并最终缓缓地把她整个人都包裹起来。那阴影浓烈得像有了形状,她不能呼吸,她喘不过气来。她低低地呻吟一声,从梦中醒来。
  黑暗。她睁开眼睛便陷入黑暗之中。
  这是夜里,夜是黑暗的,而且,人在睡觉时关灯是很正常的事。唐婉还沉浸在梦的惊悸中。每次从噩梦中醒来,她都会庆幸且惶惑。庆幸适才身在梦中,而梦总会醒来;惶惑那个黑影这么些年如影相随,不知道自己这一生是否能把他抛开。所以,眼前的黑暗还暂时不能惊扰唐婉。
  黑暗太寂静了,唐婉先是因为这些寂静生出些不适,接着,她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冷,因为本不算大的床此刻显得空阔了许多。
  她一动不动,似乎根本不敢证实自己的猜测,而蓦然间,她伸手摸去,却摸了个空。
  ——谭东已经不在床上了!
  谭东是习惯深夜不眠的,他在夜里也许会临时出去做些其它事,但他却从不会在夜里关灯。
  这眼前的黑暗是哪里来的?谭东绝不会丢下她一个人在黑暗里。
  惊惧在这时又扑天盖地地席卷而来,唐婉惊恐地抓紧了被角,身子尽力收缩,蜷成了小小的一团。
  接着,她又感觉到了让她更恐惧的事情。
  这房间里有人呼吸,但那绝对不是谭东的呼吸。谭东的呼吸是粗重的,特别是在夜里,而此刻房间里的呼吸却极其平缓,还像在竭力抑制。
  唐婉惊惧得闭上了眼睛,整个身子都缩在被子里瑟瑟抖个不停。她颤抖的唇不住嗫嚅着谭东的名字。在这时,只有谭东能来拯救她,只有谭东才能驱逐掉困扰在她身边的恶魔。
  但谭东此刻不见了,那恶魔与自己却近在咫尺。
  唐婉拼命抓紧被角,使劲咬自己的嘴唇。觉出了痛,她便知道这不是身处梦境。那恶魔真的从梦境中追逐而来。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唐婉颤抖着缓缓将被子掀下去一点,露出一双惊恐的眼睛。
  她看到了阴影就伫立在她的床边,她错愕间,便感觉到了一只手轻轻抚上了她的面颊。那手轻柔,却让她全身骤起一阵颤栗。
  她蓦地尖声惨叫,手中的被子被她全力掀了出去,落在那黑影的身上,而她,则不知哪来的力量,翻身从床上跃起,跳到门边,飞奔而出。她就像一个在水中呆得太久的溺水者,又像是被惊惧蓄满弦的弓,是崩溃的力量让她脱困而出。
  后来她就在黑暗的小巷里奔跑,已经没有了思维,没有了意识。
  那黑影默默地跟随着她,黑影的步子迈得很慢,但他一步迈出的距离却比常人要大许多,所以他的速度还很快。他目视着唐婉跌跌撞撞的身子终于消失在前面的黑暗里,精瘦的身子竟也忍不住颤抖起来。
  他知道自己失去了最好的,也或许是唯一的机会。
  但为什么会这样呢,自己千里迢迢从所在的城市一路跟踪而来,不就是为了等待一个单独跟唐婉面对的机会吗?当他悄无声息地走进唐婉的房间,屋里还亮着灯,唐婉独自在床上沉沉睡去。他站在床边,手中已拿出了沾有乙醚的方巾,他只要将方巾捂到她嘴上,便能像掳走袁莉一样,将唐婉掳走。
  那一刻,他内心激荡着成功后的快感,他仿佛看到唐婉在他面前哭泣,乞求,而他,却丝毫不为所动,因为这个女人曾经讥诮过他,他发誓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讥诮过自己的人。
  但是他的方巾却迟迟不能落下。
  这是他后来许久之后,仍然不能理解的。那时唐婉平躺在床上,眉峰紧皱,似正在梦中承受着巨大的煎熬。他开始时觉得这是件很有趣的事情,能悄无声息地观察另一个人的内心世界,似乎可以让他得到另一种快感。这女孩在恐惧些什么呢?难道她能预感到自己今晚会来到她身边?
  他很快就否定了这个念头。
  那么,就一定是另有隐情吧。这样想,他似乎就能理解了唐婉的痛苦,而且,他居然在瞬间,对床上的女孩生出了种异样的感觉。他想到那一夜,他在悬崖上偷窥到的情景,他只是远远偷窥,便能从心底感到那么深的恐惧,甚至在第二天便迫不及待要离开沉睡谷,而唐婉,却身处那画面之中。虽然她不一定能够完全感知,但是,人总会有一些第六感的吧。
  他忽然非常同情面前的这个女孩了。
  唐婉即使在噩梦中,依然保持着她特有的那种美丽,忧郁的、惊恐的、无助的美丽,它比任何妖冶与性感更能打动人心。因为它能轻易打开人性深处最本能的欲望。这种美丽是不设防的,它完全展现在你的面前,你只需要伸出手去,便能轻易采撷到她。
  他盯着唐婉,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生出了些微妙的变化。
  这是件不可思议的事。他是个正常的男人,但情欲却是这些年他竭力要从自己身上摒弃掉的。他的身子连自己都羞于面对,又怎么会将它展现在女人眼中呢?所以,他宁愿自己来宣泄那股力量,甚至他会连续好几天,将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那样,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他便能保持心境平和了。女人在他眼中是让他憎恶的动物,因为她们有着最世俗的目光,她们走到一个男人身边,总会有自己的企图。她们明明低贱得不如一条母狗,却还偏偏要把自己装扮得像公主一样高贵。
  他几乎已经忘了为一个女人冲动是什么感觉。
  但他现在面对一个身子埋在被子中,只露出一个头的女人时,却忽然冲动了,而且,那冲动来得那么强烈,几乎让他不可抑制了。
  后来,他关了灯,在黑暗里,才勉强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在黑暗里回想自己曾经掳掠过的几个女人,她们都曾在她面前流露出恐惧,有几个还跪在他面前乞求。只要他愿意,他便可以轻易得到她们。但愈是这样的女人,愈让他憎恶。为什么这个唐婉会如此不同?莫非是因为她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忧郁,因为她那种深入骨髓的无助?
  他惶惑了,直到唐婉悸醒,然后整个人都缩到被子里颤抖。
  唐婉的颤抖又让他冲动起来,后来他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触碰了她的面颊。就在这时,被子突然飞了起来,将他完全罩住。然后,他就跟随唐婉出现在了街道上。
  唐婉的背影已经消失不见,他悲哀地想,难道我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女孩?
  他很快否定了这个念头,因为他知道自己的一生,绝不可能会喜欢任何女人。但他的身子,为什么还要在黑暗中不停地颤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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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杀人者的秘密
  
  这天夜里死去的人是镇上的梯玛。梯玛原是生活在武陵山区的土家族的口语,意思是指敬神敬菩萨的人,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巫”或“巫师”。武陵山区位于湘鄂川黔四省接壤处,距沉睡谷数百公里,相传乾隆年间,那陈姓官吏被充军发配至沉睡谷地区时,在这里生活的就是土家族人。经过数百年的沧桑,沉睡谷里的土家族人已经只有不多的几户人家了,但是,土家族的一些民风民俗却被保留下来。
  梯玛就是土家族中的巫师,沉睡谷的梯玛名叫田央宗。三年前,他的父亲过世后,他便成为沉睡谷新的梯玛。每年的秋收以后到次年开春,是梯玛活动的旺季,在巫祀不繁忙时,梯玛也和正常人一样生活劳作。梯玛的神圣职责主要包括主持群体性的大型巫祀活动、主持以家庭为单位,以求嗣、祈福、禳灾、赎魂为目的的巫祀活动和求神问卜与行巫医。这些年梯玛活动已经大大减少,大的巫祀活动很多年都不举办一次,但很多镇上的人有了病,还宁愿去看巫医。
  这位田央宗梯玛颇有些神通,他在父亲去世继任梯玛不久,便有一位母亲带着三四岁大的男孩来看巫医。小男孩脸色铁青双眼紧闭,满头都是汗珠子,已经处于昏迷状态。田央宗梯玛摸摸孩子的前角肚子,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两三分钟后,他说:“不要紧,把孩子抱回去,对屋当头射三箭,然后洒点水饭,就会好的。”第二天这位妇女专程登门感谢,那小男孩当晚便醒了过来。
  又有一次,田央宗为一个刚生下来七八天,突然口吐白沫,差点没气的女婴赶白虎。他接过女婴家人事先准备的红冠红毛大公鸡,咬破鸡冠,取鸡血涂在女婴前额,然后一手拿鸡和桃树枝,一手把水泡过的大米小米从屋里往外撒,口中念念有词,边撒米边不断挥舞桃树枝做驱赶状。大约两小时后,梯玛说白虎已经被赶走,那女婴也逐渐恢复了神智。
  经此两件事后,田央宗梯玛在沉睡谷中,赢得了人们的信任和尊重。
  但现在,年轻的田央宗梯玛却死在了自家门前的小巷里。这个消息飞快在沉睡谷中传开,人们大清早便从四面八方向梯玛家涌去。
  梯玛死状极惨,他胸前被人捅了不下十刀,脸部也有多处被刀划过的痕迹,而致命伤却是割喉一刀。梯玛的血染红了十块青石板,他的整个尸体,都躺在血泊之中。
  涌来的人们变得愤怒了,因恐惧而愤怒。
  杀死梯玛的人,一定是魔鬼!
  有人高声喊出了夜叉的名字,有人大叫“我们的先人能杀死他,我们就能再杀死他一次”。更多的人摩拳擦掌,要联合起来对付夜叉。
  如果行凶的人就是夜叉的话,他已经连续在镇上杀了三个人,但他实在不该选择梯玛作为目标,梯玛在全镇人的心目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梯玛家门前的小巷里已经挤满了人,大家群情激奋,一时场面颇为喧闹。
  就在这时,梯玛十二岁的小儿子突然站了出来,用种悲痛且仇恨的声音大声道:“杀死梯玛的不是夜叉,是一个外乡人!”
  如果说对付夜叉还能让很多人心生惧意,那么现在,大家便再无所惧了。
  十二岁的梯玛之子再说:“我认识那个外乡人,我知道他住在哪里!”
  于是,十二岁的梯玛之子一下子成为全镇人的领袖,大家拥着他,浩浩荡荡地走出小巷,走过铁索桥,走进镇东的另一条小巷,然后停在一个门前。梯玛之子一挥手,人们便如洪水般涌进狭小的院落,进不去的人便把这座房子围得水泄不通。
  一对惊惧的老年夫妇问清了原委之后,默默地退回到了自己的房中。几个精壮的男人冲进了西侧的厢房,在屋里,见到了一个不算高大却异常强壮的男人。那男人显然对发生的事缺少必要的心理准备,还未开口,便被众人打翻在地。那几个冲进去的男人不停地殴打那个外乡人,直到他躺在地上,不能动弹。
  于是,外乡人被五花大绑推出了门,还有些人不解气,在屋里乱砸一通方才罢手出门。
  人群已经占据了整条小巷,那外乡人出门时,又遭到了新一轮的殴打。
  有人指着他大声叫:“他还有几个同伙,现在也在镇子上。”
  于是,群情激奋的人群押着那外乡人,再次浩浩荡荡地出现在小街上,这回他们的目标就是位于小街中段的夜眠客栈。
  
  也许是镇静剂的作用,唐婉直到清晨才悠悠醒来。
  先是她的手颤动了一下,接着口中叫了声谭东的名字,然后她才睁开眼睛。出现在她眼中的不是谭东,而是沙博。她惊异地“咦”了一声,继而发现自己还紧紧握着沙博的手。她慌忙缩回手,脸上已变得通红。
  “你醒了。”沙博柔声说,虽然一夜未眠,但这一刻,他的脸上也泛上红潮。
  “我怎么会在这里,谭东呢?”唐婉问。
  沙博迟疑了,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唐婉的这个问题。唐婉等不到他的回答,飞快地坐起身,发现自己身上还穿着睡衣。她惊疑地双臂抱在胸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会在这里,谭东到底去了哪里?”
  这是个得不到答案的问题,沙博便带些歉疚地看着她,好像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一般。唐婉镇定了一下,想起昨夜似乎做了一个噩梦,她在梦中再次被那黑影追赶。她不停地跑,在那条小街上,她依稀看到迎面有两个人跑来。
  “难道,难道夜里发生的不是在梦中?”她脸上的惊惧更浓了。
  “你在梦里都梦到了什么?”沙博轻轻说,“不要害怕,你现在跟我们在一起,你是安全的。”
  秦歌这时也走到床边,微笑着跟唐婉打招呼。
  唐婉稍稍放下心来,但她随即想到了件让她更加恐慌的事情:谭东不见了,如果昨夜发生的事情都是真的,那么,她半夜醒来,谭东便已经不在她身边。
  泪水不可抑制地落了下来,她喃喃地道:“他走了,他终于丢下我了。”
  她想起傍晚时谭东的异常,那株被他一脚踩入泥中的栀子花,他立在花边略显伛偻的背影,她绝望地呻吟了一声,身子随即又开始颤栗。
  沙博双手拥住她的肩膀,他不知道面前这个女孩的情绪怎么会在这瞬间会变得如此激动。他手上用力,使唐婉能够面对着他:“现在没有人可以伤害你,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谭东走了,再没有人可以保护我了。”唐婉嘶声叫。
  “这里每个人都会保护你!”沙博也重重地道,他忽然捧起唐婉的脸颊,逼迫她紧盯着自己,“我不知道你在害怕什么,这是个法律社会,没有人可以随意伤害别人。就算有,这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好人,他们都会来保护你,让你不受伤害。但是,这一切都要你自己先振作起来,没有人是天生的弱者!”
  唐婉怔怔地听着,眼中的泪水却还如雨般落下来,身子因为哭泣而不停地抽搐。沙博再轻轻地道:“好了,不要哭了,我陪你一块儿去找谭东好不好。”
  唐婉重重地摇头,想说谭东已经离她而去了,但哽咽让她说不出话来。继而她又不住地点头,她还想着能找到谭东,问他怎么忍心抛下自己。
  那边的秦歌去卫生间拿了条毛巾,过来递给唐婉,然后拍拍沙博的肩膀,低声说:“还是让她独自平静一下吧。”
  沙博犹豫了一下,这才站起来。
  这时,敲门声响起。床上的唐婉神情一振,竟然在瞬间恢复了力气。她翻身赤脚下床,不容秦歌沙博阻拦,已到了门口。她的口中叫着:“一定是谭东看到我不在来找我了,一定是。”
  门打开,唐婉呆呆地立着,继而身子一软,幸好秦歌沙博已到她跟前,一起将她扶住。唐婉的脸上,又已经充满惊惧。
  门外站着的人,一身黑衣,神情冷峻,竟然是那个瘦子。
  “你来干什么?”沙博沉声问,不知觉中,他竟对瘦子也生出了些敌意。
  “来告诉你们事情的真相。”
  “什么真相。”沙博说着话,扶唐婉回床上坐下。他挡在唐婉身前,“现在我只想知道,你到底为什么会来到沉睡谷。”
  唐婉似已被骤然出现的瘦子吓得傻了,她呆呆地坐那儿,无声地流泪。
  秦歌上前一步,低声对瘦子道:“我们出去谈。”
  “就在这里,我必须当着她的面。”瘦子一指唐婉,“我觉得有些事情,她有权力知道。”
  “这得问问她愿不愿意听你说。”秦歌声音里也带上了些敌意。
  沙博转身向着唐婉,柔声道:“你愿意听他说吗?”
  唐婉毫无反应,仍在继续无声地流泪。
  秦歌便上前伸手做个请的手势:“如果你真想跟我们说些什么,那就跟我出去,她现在的精神状况,实在不能再受任何刺激。”
  “告诉她真相,就是在帮她,你们这样一昧地只在表面上维护她,其实是在害她。”瘦子说,“我曾经是个医生,我知道如何给病人治病。”
  “你是医生?”秦歌脱口而出,“那沙博床上那张纸条?”
  “是我留下的。”瘦子坦然承认。
  “那你知道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事?”
  瘦子点点头:“我以为你们发现纸条后,能早点去找她,这样,不用我说,你们就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你们的动作实在太慢。”
  “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秦歌口气已经缓和下来。
  那瘦子看了一眼唐婉:“我来找你们,就是想告诉你们事情的真相,但是,我现在却必须知道,她,”他再指一下唐婉,“是不是也像你们一样想知道。”
  唐婉忽然用力点了点头,那么用力,眼帘上的泪都被甩得飞了起来,落到边上沙博的脸上。“我想知道。”唐婉说。
  瘦子向着唐婉走近一步:“但是,在我说出真相之前,你却必须要先做一件事。”
  “什么事?”沙博抢着道。
  瘦子不理沙博,只是目光阴沉地盯着唐婉:“你必须先向我道歉,这样,你我才都能得到解脱。”
  “道歉?”唐婉疑惑了,边上的沙博和秦歌都露出不解的目光。
  “我想你一定不会忘记,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你们公司的电梯里,那时,你和一个叫袁莉的女孩在一块儿。”
  唐婉一下子便明白了,她没有犹豫,立刻轻声道:“对不起,如果那时我们伤害到了你,我现在向你道歉。”
  瘦子没有说话,怔怔地盯着唐婉,半晌,忽然长长叹息一声,目光终于变得柔和起来。他说:“原来原谅一个人会让人变得这么轻松。”
  唐婉也怔了怔,她再看那瘦子时,忽然再没有了以前那种恐慌的感觉。她似乎明白了瘦子那句话的含义,又似乎还不全懂,但这样已经足够了。
  瘦子转身,向后退了两步,居然再不看唐婉,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坦然起来:“你们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到沉睡谷来,我现在告诉你们,就是因为她。她曾经在电梯里跟她的一个同事讥诮过我,所以,我一定要报复。”
  “就因为她取笑过你,你便千里迢迢跟到这里?”秦歌不相信地道。
  “是,我曾经发过誓,决不让任何人讥诮我。所有曾经讥诮过我的人,我都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袁莉!”床边的唐婉忽然叫出了这个名字。
  瘦子仍然面向着秦歌:“那个叫袁莉的女孩已经死了,你们不要以为是我杀了她,我只是向她施予我的惩罚,结果,她受不了刺激,自己走进了蔷薇河。”
  秦歌忽然就愤怒起来:“谁给你惩罚别人的权利。”
  “天!”瘦子重重地道,“因果报应是天道运行的规律,但是,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因都会有果,这就是天的不公。天若不公,那么,我就要自己让他公。”
  秦歌一时语塞,竟说不出话来。瘦子的话从理论上无可辩驳,这世上有太多不公平的事情,太多的善在受着恶的欺凌,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也只有存在于我们的理想之中。但是,秦歌心里还是觉得瘦子的话有不妥之处,只是一下子想不起来不妥在何处。
  唐婉呆呆地望着那瘦子,她完全相信瘦子说的话,袁莉已经死了,怪不得在那彝家小城,她再见到瘦子,心里会那么恐慌,原来,她那时,便已经感觉到了瘦子身上弥漫的杀气。
  “我不是来跟你们讲天的,我要告诉你们昨夜发生了什么,我想,这也是你们现在急切想知道的。”瘦子说。
  众人不语,默认了他的话。
  “我跟随她来到这个小镇,因为她身边有一个男人,我根本没办法向她施以我的惩罚,所以,我就每天晚上跑到山上,偷偷监视他们俩。”
  唐婉惊诧地张大了嘴巴,竟似连知道袁莉死去的悲伤都忘了。
  “我在他们租住房子后面的悬崖上,找到一个位置,刚好可以看见他们的窗口。而且,我又在这小镇上买了一架望远镜,所以,每天晚上,他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我的眼睛。我的本意,是找出他们的弱点,再伺机下手。但是,就在前天晚上,我真的发现了一个秘密,是那个叫谭东的男人的秘密。”
  瘦子说到这里,忽然停下了,他的心底,又蓦地生出一些寒意。
  “那个秘密让我非常震惊,我忽然就对自己失去了所有的信心。我很害怕,我第二天一早便迫不及待去车站,打算坐车离开沉睡谷。但是,有些事情你想躲是躲不开的,偏偏那个哑巴司机死了,死在铁索桥上。我知道这件事后,更害怕了,因为只有我知道杀死哑巴的,不是镇上人说的什么夜叉。”
  “那么谁是凶手?”秦歌紧张地问。
  瘦子看了一眼同样睁大了眼睛的唐婉和沙博,这才沉声道:“是谭东!”
  “你撒谎!”唐婉尖声叫,“谭东不会杀人,谭东怎么会杀人呢?”
  “你怎么知道凶手是谭东?”秦歌也皱着眉问。其实,他在听到瘦子说起谭东的名字时,便已经认定了这必将会是事实。谭东身上的暴力倾向实在太严重了。
  “因为我在悬崖上看到了谭东的秘密。”
  ——瘦子在悬崖上看到了什么?
  当他醒过来,正在懊丧谭东从视线里消失的时候,谭东忽然再次出现了。瘦子手中的望远镜倍数挺高,可以清楚地看清谭东的脸。那是张绝对漠然的脸,你从那脸上,看不到任何属于人世间的表情。他从床上坐起来,腰板挺得笔直,眼睛虽然睁着,但那里面却暗淡无神,就像一双死鱼的眼睛。
  瘦子已经观察多时,他不能说熟悉谭东,但对谭东惯有的表情还是知道一些的。谭东此刻的反常,让他生出了极大的兴趣,他兴奋得握住望远镜的手都在轻微地颤动。
  谭东在窗内下床,直挺挺地站在床边,好像在注视着床上的唐婉。唐婉的头发刚好在窗子的底部,瘦子能准确地知道她在床上的位置。
  谭东在床边站了好一会儿,就那么直直地站着,神色漠然,一双死鱼般的眼睛那么长时间竟连眨都不眨一下。这时候,瘦子便知道事情有些不对了,好像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蓦然间,望远镜里出现了一把匕首。
  悬崖上的瘦子紧张地出了一身冷汗。他看到那匕首忽然高高举起,停留在空中好一会儿,蓦然向下刺去,而刺去的方向正是唐婉在床上的位置。
  瘦子忍不住低呼一声,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那是怎样一幅骇人的画面。夜深人静的窗口内,一个男人举起匕首向着自己深爱的女人刺去。而他,原本是要用自己的生命来保护她的。
  那匕首忽然停了下来,瘦子睁大眼睛,推测出匕首还没有刺到唐婉身上。他紧张地大气都不敢出,目光死死落在那匕首上。
  匕首又停了一会儿,忽然又举起,然后再重重地落下。
  匕首再次停住。
  举起、落下,停住,竟在短短时间重复了五次。
  瘦子一口气提到嗓子眼落不下去,呼吸因此而变得急促起来。莫大的恐惧这时向他席卷过来。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脚都开始轻微地颤栗。
  望远镜里,谭东的脸上似乎有了表情,那是一种茫然,空洞的茫然,似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匕首为什么刺不下去。
  终于,谭东放弃了刺杀唐婉,他手中的匕首垂了下去,消失在窗口内,而他,则缓缓地转身,缓缓地走出了瘦子的视线。他走路的样子很奇怪,脚步迈出时似乎要费很大的力气,落下时却很快。他走动时,上半截身子纹丝不动,两只手垂在两侧,连最轻微的摆动都没有。
  悬崖上的瘦子不敢动,也不能动。他的身子变得冰凉,而且,恐惧在他的心里扎了根,他不知道,如果现在回去,碰上谭东,会发生什么。
  这就是瘦子上悬崖上看到的一切。
  “你撒谎!”唐婉声嘶力竭的叫声已经有了歇斯底里的味道,“谭东怎么会要杀我,我是那么爱他,他也那么爱我,我们从生活的城市一路逃到这里,只为了能到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平静地生活。现在我们实现了我们的愿望,他怎么会要杀我,你这个骗子,你在骗我!”
  “那么昨天夜里谭东怎么会不在你身边?”瘦子冷冷地道。
  唐婉愣住了,这问题也是她急于想知道的。但是,她绝不能接受这样一个事实。谭东要杀她,谭东居然向她举起了匕首!
  “你撒谎,谭东不会杀我,绝不会!”她只能用绝望的叫声来安慰自己。
  秦歌跟沙博都听得呆了,半晌,秦歌才问:“那你又怎么知道谭东就是杀死哑巴司机的凶手?”
  “不仅哑巴司机,那个疯女人也是他杀的。”瘦子顿一下,说,“我刚才说了,我曾经是个医生,虽然已经好多年不替人看病了,但是,一个人是否正常我还能看得出来。我在夜里看到的谭东,绝对已经不是一个正常的人。他的神态,他走路的姿态,都显示他患有一种严重的精神分裂症,而这种症状的具体表现,用我们通常的说法,就是梦游。”
  “梦游杀人?”秦歌惊道。
  “你撒谎……”唐婉仍在声嘶力竭地叫,但叫声却已变得沙哑。
  瘦子不理会她的嘶叫,继续说:“当我看到那把匕首,我就知道他就是杀害那个疯女人的凶手。第二天,也就是前天夜里,哑巴司机被杀,我就更确信谭东梦游杀人了。”
  “你因为看到谭东举着匕首欲刺唐婉,所以才会想到给我们留下纸条。”
  瘦子点头:“谭东虽然匕首没有刺中唐婉,但是,梦游应该是种无意识的行为,我不敢保证他下一个夜晚,是否还能用潜意识控制自己。”
  “他没有刺下去是因为潜意识?”秦歌不解地问。
  “潜意识这个词你们都不会陌生,有些事情游离在我们意识之外,我们根本感觉不到它,但它却往往会在某些特定时间特定环境下,对我们的行为起到支配作用。”
  “他的匕首刺不下去,我想是因为他与唐婉之间的感情。而这种感情应该是在意识能感知的尺度之内。”秦歌提出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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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你别忘了,那时谭东是在梦游之中,处于无意识状态,那么,清醒时的意识,这时又会反作用于无意识的他,这是唐婉都能幸免于难的主要原因。”
  “而且。”瘦子犹豫了一下,同情地再看一眼已经呆若木鸡的唐婉,“梦游中的人,即使在无意识状态,他的行为,还跟他能感知的意识有一定的关系。就像我们做梦,民间不是有‘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说法吗。”
  秦歌沙博这时都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俩人俱都回头看脸色苍白,面颊剧烈颤动的唐婉,实在不忍心再用语言来刺激她。但那边的瘦子已径自说下去。
  “谭东举刀欲刺唐婉,这必定是他一种真实意愿的表现。”瘦子的声音里也有了些不忍心的成分,“究竟为什么会这样,我也百思不解,因为至少从表面看,谭东与唐婉是非常相爱的一对,他们不远千里来到这个小镇,并且举行婚礼,如果不是因为情到深处,他们是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的。”
  推断与猜测需要一些真实的信息作为依据,但他们显然对谭东与唐婉之间的情感知道得太少,或许,能解释这种情况的只有谭东与唐婉本人。
  唐婉已经不再哭泣了,泪痕还留在脸上,但泪却似已经流尽了一般。她呆板无神的眼睛,显示她内心已经彻底绝望,那种凄楚无助的忧伤,已经浸入到了她的五脏六腑、骨髓深处。她像进入了一种无意识状态,不再感知身边的一切。
  瘦子心里知道,这是精神崩溃的一种前兆。
  但除了她自己,没有人可以帮助她。
  这时,忽然又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大家俱都一惊,秦歌过去开门,这回站在门外的,是客栈老板江南。
  秦歌似乎已经知道了许多江南的秘密,所以他的脸色阴沉得厉害。江南这会儿显得非常惶急,大家第一次看到他失去了惯有的冷静。
  “你们快走,镇上的人正来这里找你们。”他说。
  “为什么来找我们?”秦歌问。
  “因为谭东。”江南知道必须让他们知道问题的严重性,“谭东杀了人,是镇上的梯玛。梯玛在这小镇上很受人尊重,大家群情激奋,现在已经抓住了谭东。有人说你们是谭东的同伙,现在人群正往这里来。”
  听到谭东的名字,唐婉头微抬,似乎有了反应,但旋即又低下头,对一切不闻不问的样子。秦歌沙博和瘦子一瞬间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但秦歌还是要说:“我们根本不知道谭东杀人,我们可以向镇上的人解释。”
  “如果你认为有人会听你的解释,那你就留下。我只是来给你们建议的,不能左右你们的行为。”江南摇头道,“小镇上连续死了三个人,已经点燃了小镇人的愤怒和仇恨,在他们的脑子里,法律意识是很淡薄的,如果让他们找到你们,谁也不敢保证会发生什么事。”
  “那么谭东现在怎么样了?”秦歌问。
  “据来报信的人说,还活着,但也跟死差不多了。”江南说话间瞄了一眼唐婉。
  唐婉低低地呻吟了一声,全身再次筛糠样颤抖。沙博飞快地坐到她边上,伸手揽住了她的肩膀,尽量地拥紧她。
  秦歌这时再不犹豫,回身道:“我们收拾东西,离开这里。”
  沙博脱口而出:“快去叫杨星和小菲。”
  “他们昨天一早出门,到现在都没回来。”江南说,“现在别管他们去了哪里,只要不在这里,就不会有危险。”
  沙博心里立刻有了不安的感觉,但现在事态危急,也顾不上多想。立刻与秦歌收拾东西,那边的瘦子一直沉默,这会儿突然走到江南面前:“我们能逃到哪里?”
  秦歌与沙博俱都一怔,这是一个现实的问题。这小镇地处群山之中,离最近的那彝家小城还有三百多公里。小镇上的人来这里找不到他们,必定要在镇上展开搜索。逃出夜眠客栈容易,但出去后,哪里才是安全的地方?
  江南神色也变得沉凝起来,显然这是一个他也没想到的问题。过了一会儿,他面色变得更沉重了些,一字一顿地吐出四个字来:
  “沉睡山庄!”
  ——沉睡山庄,传说中凝聚了无数魂魄的城堡,如今,难道那里倒要成为秦歌等人的庇护所?
  ——神秘的沉睡山庄主人,是否会收留这样一群危难中的人?
  
  小菲惊悸了一下,接着便蓦然醒来。昏暗的灯光从屋顶照射过来,但灯泡瓦数极小,房间又太大,所以光线里便像融入了薄暮时的阴暗。小菲躺在地板之上,觉出了极深的寒意。那地板也是青石板铺就,躺在上面,寒气似乎能渗入到骨头里,小菲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醒过来,便记起了发生的事,最后一刻,名叫杜传雄的沉睡山庄主人,诡异的笑容又浮现在眼前,小菲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随即便惊恐起来。
  在她的身边,杨星紧闭着双目,显然还未清醒。
  小菲挣扎着爬过去,不住地晃动杨星,带着哭音叫他的名字。
  这里是哪里?为什么会这么阴冷?现在还是夏天,可是,在这里,有种沁人心脾的寒气弥漫。小菲还穿着牛仔短裤与白色的无袖短上衣,这会儿,所有裸露在外的肌肤都变得像冰样寒。而且,小菲全身酥软,想要站起来似乎都不可能。大概是那酒中的药性还没过去。小菲摇晃杨星的时候,眼睛四处逡巡了一番,看到自己身处一间空荡荡的大房子,这房子足有二百平米,四壁空荡荡得竟然没有一件东西,只在对面屋角处,有一个半人高的木质酒桶。幽暗的灯光在屋里飘荡,那些寒气竟隐隐约约有了些形状,它们如薄烟般与光线混杂在一处。
  这里到底是哪里?小菲害怕极了,她已经在后悔不告诉沙博,便擅自跟杨星来这见鬼的沉睡山庄了。
  还有庄主杜传雄,那么一个随和儒雅的人,竟会有一副蛇蝎样的心肠。
  这里实在太冷了,小菲抱住杨星时,觉出他的身体也是一片冰凉。她便把整个身子都趴在杨星的身上,使劲晃动他的脑袋,一迭声地唤他醒来。
  杨星呻吟了一声,然后,胳膊先抱紧了小菲,半天,这才缓缓睁开眼睛。
  “这是哪里?”这是醒过来的杨星说的第一句话。
  小菲不说话,趴在他身上嘤嘤地哭了。杨星挣扎着环顾四周,立刻便明白了自己已身处险境。但他还是不明白自己和小菲怎么会到了这里。
  “是那个杜传雄,在酒里下了药。”
  杨星怔住了,继而便更紧地抱住了小菲:“是我连累了你。”
  小菲恼怒地说:“都到这时候了,你还说这些没用的话,我们现在得好好想想怎样出去。”
  杨星还是歉疚地往下说:“如果不是为了治我的病,你就不会来沉睡山庄。”
  小菲沉默了一下:“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跟你没关系。如果你不想我恨你的话,就赶快跟我一块儿想办法离开这里。”
  杨星盯着小菲,终于点头。
  俩人挣扎着站起来,相互搀扶着向门边走去。那门坚固异常,俩人合力推去,憾不动它分毫。他们再察看四壁,竟然都是用石头砌成。俩人面面相觑,一时呆呆地谁都说不出话来。
  要想从这样一间石屋里自行脱困而出,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
  杨星的目光最后落在屋角的酒桶上,小菲会意,俩人立刻搀扶着走过去。那酒桶就是他们昏迷前,杜传雄带他们参观酒厂时看到的那种。在酒桶顶上,居然还有两个杯子,好像特意为杨星与小菲俩人准备的一样。
  “他把我们囚禁在这里,却留下一桶酒和两个杯子,他到底想干什么?”杨星不解地道。
  小菲也猜想不透,她扶着酒桶蹲下来,看到酒桶底部有一个小小的水龙头,她拧动开关,一些深红色的液体便流了出来,带着些酒香。
  小菲关上水龙头时,突然看到酒桶后面有东西,便伸手取出来。在她手上,居然有一把一尺多长的刀。
  杨星把刀接过来,已经从铮亮的刀锋处感觉到了它的锋利。
  这把刀不会是人遗忘在这里的,但它却又放在酒桶后面的阴暗处。故意留下刀,又不想他们立刻发觉,这究竟有什么用意?
  酒桶、杯子、刀,这是杜传雄留给他们的三样东西。杨星和小菲后来就相拥倚坐在酒桶前,苦苦思索。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杨星忽然觉出了身体的异样,小菲显然也有相同的感觉。俩人的肚子在同时咕咕叫了两声。
  饥饿感像洪水一样涌了上来,但这时候,让他们到哪里去找吃的呢?
  小菲还好一点,杨星后来简直饿得人都躁动起来。小菲想起那次,在镇上的郎中那里,杨星喝下那瓶酒后,胃口大开,整整在街上吃了一天。她立刻便明白了杨星此刻的感受。
  但此时此刻,有什么东西可以吃?除了那桶酒。
  小菲忽然想到,人饥渴是因为人体内缺少一种糖基酸的东西,所以,人在饿的时候,吃几块巧克力或者糖,便能暂时抑制住饥饿。而葡萄酒里面,肯定包含糖的成份。
  但是,他们就是喝了葡萄酒昏迷过去的,这桶酒里会不会还有什么古怪?
  她这样想的时候,杨星已经站了起来。小菲奇怪地盯着他,看到他已经拿起酒杯,拧开龙头,接了一杯酒。
  “杨星。”小菲忽然紧张起来,她莫名地觉得有一些恐惧袭来,但她却不知道那恐惧究竟缘自何方。
  杨星凄然地笑笑:“那杜传雄为我们留下这桶酒,显然就是要让我们来喝。这时候,他要对我们怎么样,根本不用费这么多事,所以,这桶酒一定没什么问题。”
  小菲说不出话来,眼看着杨星将那杯酒尽数喝了下去。
  她的心头一片茫然,只觉得莫名的恐惧。她闭上了眼睛,希望这一切不过只是一场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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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本章节有关民俗的描写参见《中国灵魂信仰》。马昌仪著,上海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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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上天梯
  
  白衣黑裤的杜传雄负手站在城堡的门边,洞开的大门外面,站着四个外乡人,他们分别是秦歌、沙博、唐婉和那瘦子。四个外乡人来得匆忙,还有些狼狈,他们这会儿头上有汗,身上有山土的污渍,背着各自的行李,还在一个劲地喘息。只有那个只穿睡衣的女子,面无表情,目光呆滞,被一个男人搀扶着,似身有重疾,又像丧失了神志。
  杜传雄听秦歌讲完发生的事,眉峰紧锁,有一刻的工夫沉默不语。那边的秦歌等人便焦灼地紧盯着他,生怕他说出拒绝的话来。
  适才从夜眠客栈后门逃出时,小街上嘈杂的人声已经清晰可闻。不知道有多少人这一刻涌向夜眠客栈,他们甚至在嘈杂之声中听出了愤怒和仇恨的味道。
  他们只有逃。
  秦歌和沙博轮流背负着唐婉,唐婉这时好像一个木偶般,任由人摆布。从客栈后面的小巷里一路向北,然后上山。翻过山头,沉睡山庄便出现在他们视线里。那么轻易便见到了传说中的沉睡山庄主人,他们心里都得到了些许安慰。沉睡山庄也不像传说中那么诡异,透过洞开的大门,他们看到城堡中央的空旷广场上,不多的几个工人在走动,一片安静详和的氛围笼在城堡之中。
  “如果你们能向我保证,你们几个跟杀人事件没有关系,那么,我可以暂时容留你们,并替你们向镇上的人解释。”杜传雄终于说话了。
  秦歌上前一步:“我们和那几起事件本来就一点关系都没有,现在只是镇上的人群情激奋,丧失了理智,我们才被迫逃到这里。”
  杜传雄盯着他好一会儿,终于点头。
  秦歌等四人进入城堡,大门在他们身后轰然合上。杜传雄引领他们来到一个像是会客的厅堂,让他们先歇会儿,他派人去镇上察看动静。
  秦歌等人进入城堡时,便被城堡内的建筑所吸引。城堡内的建筑虽说不上宏伟,但绝对称得上巧妙,内环房外环楼如此和谐的交织在一处,城堡顶上环状的飞檐,浑然一体,看不出有一点拼凑的痕迹。站在城堡中转目一看,光是可以见到的门便有数十个之多,看不见的不知道还有多少,由此可见,这城堡内的房屋不下百余间。
  现在他们所处的,便是内环房中的一间。房间并不算大,百余个平米,顶上有粗大的木梁,地上铺着灰色的地砖,墙壁用青石筑成,两扇红漆的木门显得笨重且坚固。
  杜传雄离开的时候,走到门边了又转回头来:“在我这里,我希望你们不要给我添任何麻烦。所以,在我回来之前,你们最好呆在这屋里不要乱跑。”
  两扇大门在杜传雄离开后关上了。屋里光线很弱,幸好瘦子很快就在门边摸到了灯的开关。白炽灯将屋里照得雪亮,大家面面相觑,一时间竟不知道内心是何种滋味。
  秦歌在屋里转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但他仍然放不下心来,他沉声对沙博与瘦子道:“这庄主外表谦和,其实却颇有心机,我们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沙博道:“现在只希望镇上的人能听这庄主的解释,否则,我们在这里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再说,躲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
  大家一时无语,陷入沉默。沙博与瘦子担心此刻的处境,唐婉从逃出夜眠客栈起到现在一句话都没有说,而且,始终这样面无表情,真的像是丢了魂魄一般。而秦歌此刻脑海里却有无数的念头,他心中的担心比沙博与那瘦子要多得多,但是,他却不知道如何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诉俩人。
  “我忽然有种预感,现在这一切都是有人安排好的。”秦歌说。
  “你是说江南?”沙博若有所思。
  秦歌点头,他现在越来越喜欢沙博这个年轻人了,他虽然没有经过专业训练,但是,当事情发生后,总能在自己的引导下,很快抓住事情的关键。
  “江南绝对不是一个像他自己说的那样,生意失败,为了躲避黑债逃到沉睡谷。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在十年前,绝对可以称得上一个轰动人物。”
  “你已经知道他的底细了?”沙博问。
  “我现在只希望,他和我们这件事千万不要有什么关系。”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大门依然紧闭着,甚至外面静寂极了,连起码的人声都没有。看看表,已近中午,几人心里又开始起疑。就算杜传雄派人到镇上去,这会儿也应该回来了,无论情况如何,杜传雄都该来跟他们说一声的。
  这几个小时,外面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
  瘦子走到门边,那门连一点缝隙都没有。瘦子沉吟了半天,终于伸手开门。杜传雄临走时,只让他们几个不要到处乱跑,打开门看看外面,这当然不能算是给他添麻烦。
  但那门,却是从外面锁上了。
  秦歌沙博奔到门边,他们一块儿使劲拉门,那门依然纹丝不动。一种不详的感觉同时出现在三个男人心中,他们面面相觑,谁都无计可施。
  沙博缓缓走回到唐婉身边,唐婉还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似乎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处境。她的眼睛里空洞得像是连恐惧都已经不在了,这是最让沙博担心的地方。他这时站在唐婉身边,蹲下来,双手搭在她的肩上,轻轻叫她的名字。
  唐婉的目光动了动,落在沙博身上,沙博心中一喜,正要说话,那目光又轻飘飘地移了过去,不知落在房间的哪个角落。
  沙博失望地站起来,忍不住轻叹一声。
  “她现在的状态很危险,如果不能尽快送大医院治疗,很可能就此精神崩溃,成为一个精神病患者。”瘦子说。
  “那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还有一个办法可以让她从这种浑沌无知的状态中醒来,那就是再受到更深的刺激。这就像医生给心脏即将停止跳动的人做心脏博起一样,我们常说的以毒攻毒也是这个道理。”
  沙博不语,他盯着唐婉,心想唐婉已经这样虚弱哪还再经得起任何的刺激?
  大约又过去了一个小时,众人等得更是心焦。他们轮流不断地走到门边,耳朵贴近门缝,听听外面的声音。后半个小时的时候,外面似乎有了些动静,但又听不真切,这更加重了他们的担心和疑虑。这时候,灯忽然灭了,屋内隐入黑暗之中。门边的沙博急步奔回椅子的位置,触到唐婉后,便站到了她的身前。那边秦歌沉声道:“不要慌,保持镇定。”
  瘦子在黑暗里苦笑,不久前,他还用黑暗来惩罚过一个叫袁莉的女孩,没想到黑暗这么快就落到了他的头上。如果算是报应的话,这报应来得也太快了些。
  大家在黑暗里谁也不敢乱动,又因为心中惊张,谁都不说话,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此起彼伏。骤来的黑暗让唐婉发出一声尖叫,继而,她恐惧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谭东,谭东,你在哪里……”
  沙博闻言心中一喜,唐婉终于从蒙昧无知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他上前试图安慰唐婉,黑暗中,唐婉紧紧抱住了他,他便也抱住了唐婉,手在她的背上轻抚,柔声道:“不要怕,不要怕,我们都会保护你的。”
  “你去把灯打开好吗,我不要这黑暗,我害怕黑暗。”唐婉说,声音里,竟然有了些缥缈的感觉,“谭东,你知道吗,我十岁那年便不在黑暗中睡觉了。”
  沙博知道她此刻精神还有些恍惚,把自己当成了谭东,但他却无意说破,现在,他只想尽可能地给这个可怜的女孩一些慰藉。
  “我一直瞒着你,因为怕你嫌弃我。我真的很喜欢你,从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就喜欢上了你。你还记得吗,我第一次见到你,你在跟别人打架,两个块头比你大很多的人,被你打得落荒而逃。我站在围观的人群里,眼睛就死死地盯着你,看你挥动拳头打在那两个人的身上,打得那两个人直不起身来。那时,我就想,我要做你的女朋友。”
  唐婉的回忆让黑暗里的三个男人都听得很入神。
  “后来那两个人被你打跑了,他们跑时,围观的人很快向四边散开,而我却因为只顾着看你,忘了躲避,结果被其中一个人撞倒在地。你走过来,扶起了我,我们就这样认识了。后来你常常问我为什么会喜欢你,我一直说喜欢就是喜欢,没有理由,谭东,其实我在骗你,我喜欢你,是有原因的。因为你很强壮,你能保护我,你能赶走那么些年一直跟随着我的恶魔,你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唐婉停顿了一下,粗重地喘息两声后,情绪竟很快变得激动起来。
  “谭东,不要怪我瞒着你,因为我不想失去你,我不想让你说,我喜欢你,其实只是在利用你。我害怕,我害怕失去你,跟你在一起,我第一次有了安全的感觉,那些恶魔,他们远远看到你,都害怕得不敢靠近你。但那些恶魔都还在的,他们并没有消失,他们只是暂时不敢靠近我,他们全都躲在黑暗里,等待着我一个人的时候,再来伤害我。”
  黑暗里的瘦子心里一阵阵悸动,忽然就无端地羞怯起来,唐婉口中的恶魔,简直就是他的真实写照。
  “你知道吗,我是在十岁那年知道这世上有些恶魔存在的。十岁那年,我还是个小姑娘,那时候,我喜欢穿粉红色的裙子,头上扎个马尾巴的辫子,到哪儿都笑眯眯的,大家都说我是个快乐开朗的小姑娘。可是,可是我的快乐和开朗在我十岁那年的一天里,忽然全部消失了。
  那是个春天,我跟几个同学去蔷薇河边玩,河堤上长满了青草。我们在草地上追逐着,我因为摔了一跤跌伤了腿,没多一会儿就落到了同学们的后面。我忍着痛拼命追赶她们,我想跟大家在一起,我不想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恶魔就是那时候出现了,他们挡在我的前面,我根本没有在意,想从边上绕过去,他们抓住了我。那是些肮脏的魔鬼,他们身上散发着恶臭,捂住我嘴巴的手上满是污秽。我拼命挣扎,但我的劲哪有魔鬼大,而且,那是三个魔鬼。
  魔鬼就住在桥洞里,那里到处都是垃圾。魔鬼们把我带到那里,捆住我的手脚,还在我的嘴里塞了块破布。那块布好脏,一股子熏人的气味差点让我呕吐。我害怕极了,不知道那几个魔鬼要怎么对付我。三个魔鬼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其中一个把我按倒在地,手还死死地捂住我的嘴,另外两个就坐在我的对面看着我。后来天黑了,我眼睁睁看着我的同学们在河堤上叫我的名字,四处寻找我。我想告诉她们我就在这里,但是我说不出话,当然更没法叫出声来。
  同学们都走了,河边没有了人,只能听见桥上,不时有汽车驰过的声音。我更害怕了,哭得身子都软了下来,就在这时,按住我的那个疯子忽然开始脱我的衣服,我隐隐意识到了些什么,却还是不能完全明白。这些疯子到底要怎么对付我呢?”
  唐婉这时真的哭出声来,她的声音变得哽咽了。到这时,沙博秦歌和那瘦子都已经猜到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他们的心里,都燃烧起相同的愤怒来。
  “我忽然觉得好疼,疼得我觉得自己已经被他们撕裂开来。那魔鬼趴在我的身上,用他恶臭的嘴巴咬我,他的舌头就像一条蛆虫在我身上爬。我恶心极了,我疼极了,谭东,他们要杀死我了,他们把我撕成了一块一块儿。另外两个魔鬼也围了过来,他们也向我伸出肮脏的手了。我想我一定要死了,因为我的身体已经不再属于我,它们渐渐麻木得没有了知觉……”
  沙博眼中流下了泪来,他抱紧了唐婉,感到自己的身子正跟唐婉的一道剧烈地颤栗:“好了,不说了,没有恶魔了,恶魔已经死了,他们再不能伤害到你了。”
  唐婉竟似听不到他的话一般,径自哭着说:“如果我真的死了,我想我会感谢上天对我的眷顾。天上真的有神仙吗?神仙在那个夜晚都睡着了。我醒过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满天的星星,那些恶魔把我丢弃到了很远的河堤上。星星在天上闪呀闪,我拼命地想发生了什么事,那些恶魔呢,他们把我带到了另一个世界了。风吹过来了,我很冷,我身上连一点衣服都没有。我想回家,我动不了,我的身子已经麻木得没有一点知觉了。”
  沙博把唐婉的头尽力揽在怀里:“别说了,那些魔鬼不在了,他们再也伤害不到你了,相信我,别说了。”
  “这些人渣!”秦歌愤怒的声音,还伴随着一声响动,好像是他踢翻了椅子。
  唐婉的话像一根针,刺得每个人的心都在流血。他们到这时,终于明白了这个女孩为什么会那么恐惧,还有她身上那似乎与生俱来的忧郁,以及她对谭东那种病态的依恋。这么些年,那些伤害过她的恶魔从来没有离开过她的身体,它们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
  那该是怎样一种生活?
  唐婉的哭泣还在黑暗里流淌,每个人的心这时都酸涩极了……
  蓦然间,门外有了响动,接着,一道强光从两扇门中间斜射进来。唐婉低低呻吟一声,整个头都埋到了沙博怀里。秦歌与瘦子后退一步,同时伸手挡在了眼上。那道强光越来越强,两扇门轰然打开。强光过后,一个人影立在强光之前。
  白衬衫,黑西裤。正是沉睡山庄主人杜传雄。
  屋里三个男人短暂的不适过后,眼睛恢复视觉。秦歌与瘦子向门边迎着杜传雄走去,还未到门边,他们一下子呆住了。
  在杜传雄的身后,是黑鸦鸦的人群。
  这些人高矮胖瘦都有,不同的年龄,不同的装束,但此刻,神情俱都异常冷静,全没有了在不久前涌向夜眠客栈时的激奋。什么原因让这些人在短短时间内平静下来?
  在人群后面,他们还看到广场上立起两根高高的木桩,两根木桩之上又担着一根横木,谭东双臂被缚在那横木之上吊在半空。
  儒雅的杜传雄站在门边的神情带着些讥诮,好像在奇怪这几个外乡人怎么会到沉睡山庄来寻求庇护。沉睡山庄在沉睡谷中,早已与沉睡谷融为一体,他怎么会为了几个外乡人,与所有沉睡谷的人为敌呢?
  现在,他看着屋里的四个人,就像看一群呆子。笼中的呆子。
  
  这已经是杨星第三次去喝酒了。
  那些酒进入身体的一瞬,犹如一股暖流在体内流淌,一种温热的感觉让他觉得无比舒畅,饥饿的感觉也因此淡弱了许多。可是,暖流像是冬天露天里的开水,很快就会变得冰冷,饥饿的感觉也会再次袭来,而且,愈来愈让他无法忍受。
  葡萄酒喝得多了,他的脸孔已经变得通红,每次喝完酒,他都会躺在地上,头枕着小菲的腿。他的神智已有些模糊不清了。
  小菲失神落魂地倚墙而坐,两只手无力地抱着杨星的脑袋,木桶就在她前方不远的地方。她似乎已经不想再去阻止杨星喝酒了。肯定有什么事情不对了,他们陷入了一场精心设计的圈套之中,那圈套和这葡萄酒肯定脱不了关系,但是,她却不知道如何来阻止这一切。杨星嘴里不停地嘀咕着什么,含混不清。她也懒得去听。她的心底早已变得如冰一样寒,现在,她只希望她所担心的事情不要发生。
  杨星第三次挣扎着坐起来,他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坐起来只因为他又饿了,他要喝酒。
  他缓缓地向木桶爬去,通红的脸上因为渴望而极度扭曲着。
  那边的小菲忽然跳起来,先于杨星到达酒桶。酒桶边的地上就搁着那把锋利的刀,小菲把刀握在手中,发疯地向着木桶砍去。木桶很结实,前几刀下去只砍出了几道浅浅的印痛,但接下来有两刀,却将酒桶砍开了两道口子,酒一下子溢了出来。小菲还在不停地砍,似乎要把所有的力量用尽才肯罢手。
  “不要!”杨星撕心裂肺地大叫,他这时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居然踉踉跄跄地站立起来,一下子就到了酒桶边上。他回身用力推向小菲,小菲猝不及防,一下子被他推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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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星顾不上小菲,飞快地将嘴对准桶里泄出来的酒,贪婪地大口吞咽。
  小菲漠然地看着眼前的杨星,心里已渐渐被一些绝望充满。她再次站起来,冲到桶边,手中的刀又胡乱地砍在酒桶之上。
  更多的酒泄了出来,杨星慌张地用手去堵,但哪里能堵得住。他恼怒地回身,再次重重地推倒小菲。小菲跌倒在地上时,觉出腿火辣辣地疼,而杨星,此刻已经一步步向她走来,睁着赤红的眼睛。
  “你不要再砍了!”他嘶声大叫,“你再砍我就杀了你!”
  杨星疯了,小菲想,这难道就是杜传雄想要见到的结果?
  杨星又回到酒桶那边了,酒泄出的劲道已经弱了许多,他再次凑上嘴巴,泄出来的酒便流到了他的头上和脸上。他的表情已经极其怪异了,眼珠上翻,嘴巴微张,脸部肌肉急速地抽动。蓦然间,他翻身倒地,竟是再也不能动弹。
  停了一会儿,小菲忍着痛爬过去,听到地上的杨星发出了轻微的酣声。
  他居然在酒力的作用下,睡着了。
  小菲想,睡着了真好,他就可以不再饥饿,不再去喝那葡萄酒了。她怜惜的倚着木桶坐下,把杨星的头搁在自己的腿上。
  到了这时,她知道自己不该责怪杨星,这都是那个该死的杜传雄的诡计,他要从精神上彻底让杨星崩溃。她现在洞悉了这个阴谋,但除了打破酒桶,便再没有其它办法阻止。那葡萄酒是毒药,它毒不死人,却可以毒死人心。杨星用酒来止饿,分明是饮鸠止渴。
  杨星的身子越来越冷,小菲的心却比他的身子还要冷。
  
  沙博的身子又挡在了唐婉的身前,唐婉惊恐地蜷缩着身子,她的神情很矛盾,像是想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又不敢去知道。
  门边的秦歌怒视着杜传雄,忽然间笑了笑。
  杜传雄做出副惊讶的表情道:“我实在想不出来你这时候为什么要笑。”
  “当然因为你。”
  “你想指责我言而无信是个小人?”杜传雄微微一笑,“如果我说你们上午来的时候,我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一定不会相信。”
  “今天。”秦歌怔一下,“莫非今天是什么好日子?”
  “今天是不是好日子不知道,但我现在想起来了,每年的今天,是我们沉睡山庄祭酒神的日子。”
  “祭酒神?”秦歌显然又是一怔。
  “沉睡山庄生产葡萄酒,沉睡谷的居民这些年,也都靠种植葡萄为生,所以说沉睡山庄的葡萄酒,和全镇人的生活息息相关。按照当地的习俗,每年秋收的时候,镇上都要举行隆重的祭农神活动。现在沉睡山庄入乡随俗,便选定在每年的这个时候来祭酒神。”
  “但祭酒神好像跟我们没有关系。”秦歌皱眉道。
  “本来是没有关系,但现在不同了。”杜传雄目光一凛,“每年的祭酒神都由镇上的梯玛主持,而现在,梯玛田央宗已经被你们的朋友杀死了,所以,镇上的人要用你们那朋友的血来祭酒神和死去的梯玛。”
  秦歌悚然一惊,目光越过杜传雄,越过他身后黑压压的人群,落在被高高缚起的谭东身上。谭东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但身上却已是衣衫狼籍,血迹斑斑。秦歌一下子愤怒起来:“你们没有权力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所以,我跟镇上的人商量,决定给你们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秦歌问。
  杜传雄沉默了一下,目光如炬般盯着秦歌,一字一顿地道:“上天梯!”
  人群在杜传雄后面飞快地向两边分开,中间露出一条通道来。通道直通到高高竖起的木桩之下。杜传雄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面上又带上了些笑容:“不管怎么说,既然你们身在沉睡山庄,又恰逢其会,所以,祭酒神这等大事,我们是不会怠慢了客人的。”
  秦歌转身看了看瘦子,再回头与沙博对视一眼。事情到了这时候,他们其实已经没有了选择。当沙博扶着唐婉站起来的时候,秦歌终于当先走了出去。
  沙博搀扶着唐婉,尽力用身子挡住她的视线。唐婉在经过人群结成的通道时,整个身子都已经软软地落在了沙博的手臂上。沙博心中不忍,但是到了这个时候,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谭——东!”蓦然间,唐婉发出一声嘶叫,她已经看见了被高高缚在横木上的谭东。不知道何处生出的力量,她竟然一下子挣脱了沙博的搀扶,飞快地向木桩下奔去。前面的秦歌瘦子想阻止她,但都被她此刻生出的大力摆脱。
  秦歌等三人只能加快速度赶过去。
  前面的唐婉被两个身穿奇异服饰的人拦下,无论她左冲右突,都不能突破两人的防线。
  那两人头戴扇型的法冠,上绣五位祥光笼罩的天尊,左右耳畔飘下的黄色飘带上,分别绣出“日”“月”两个字。身上的衣服是宽身的大袖红袍,领襟左绣金黄色“千千雄兵”,右绣“万万猛将”。肩背左右分别绣金色“日”字与银色“月”字,前胸后背皆绣金黄色八卦图。下身穿八幅罗裙,那是由八块宽一尺长三尺的青、蓝、红、白并不相连的布块做成的裙子。
  这两个怪异服饰的人,无论唐婉从哪个方向冲去,总有一人挡在她的身前,另一个便一手摇铜铃,一手握司刀,来回跳跃,嘴里还在唱着:
  
   我阳眼一双封了,阴眼一双开了,
   我寅时听神,卯时嘞咿,听鬼啊!
   我阳口封了啊,阴口开了啊,
   寅时说神,卯时嘞咿,说鬼啊!
  
  秦歌等人赶过来,沙博使劲拉住唐婉。唐婉还在嘶声冲着高处的谭东叫他的名字,那神情,显示已失去心智,陷入疯狂的状态了。
  横木上的谭东呻吟了几声,微微睁开了眼,力量竟也神奇地回到了他的体内。他也开始冲着唐婉大声叫她的名字,声音凄楚且绝望。
  这时杜传雄也来到了他们的边上,秦歌回身怒视他:“你到底想怎么样。”
  “不是我想怎么样,是镇上的人不肯放过你们的朋友,而且,他确实杀了人,三个人,其中一个还是镇上的梯玛。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是天经地义的事,这道理放之四海行之天下,你们不会不知道吧。”杜传雄说。
  秦歌一时语塞,但他还是要说:“只有法律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镇上的人,或者你,都没有这个权力。”
  “这件事本来就跟我没有关系,我为什么要想他死呢?”杜传雄淡淡一笑。
  “那你就不要纵容他们做这种违法的事。”
  “违法的事?”杜传雄眉峰皱起,这瞬间他的神情微有些激奋,“法律到底是什么呢,它保护的又是谁的利益?这世界上每天不知有多少罪恶的事情发生,真正能受到法律制裁的不及十之一二,这除了法律本身的脆弱和不完善,更重要的原因,法律本身就是对人性的一种贱踏。只有对人性的贱踏才是真正的罪恶,天地间大道运行,自有因果报应,法律不过是一些人用以施恶的裹脚布,蒙昧的人们永远被蒙昧,就像你,自以为受过教育,可以用法律这个武器来指责别人,却忽略了天道运行最寻常的善恶因果!”
  杜传雄蓦然转身,冲着寂静的人群举起双手,大声道:“如果有人来破坏你们辛苦建造的家园,你们会怎么样对待他?”
  人群激奋起来,喧哗声如潮水般涌过来。那些朴实的面孔,声嘶力竭地嘶吼,仇恨让它们渐渐扭曲变形。
  秦歌等人都变了颜色,这种群情激奋的场面,绝不是单靠他们几个人所能应付的。秦歌上前一步,冲着杜传雄道:“即使这世上有些罪恶受不到法律的制裁,但是,起码法律作为一个尺度,制约着一些恶行的发生。任何事物都有一个逐渐完善的过程,作为旁观者,你可以忽视这个过程,但却不能否定这个过程。”
  “那在这个过程中被伤害的人呢?”杜传雄逼视着秦歌,“他们也必须忽视这个过程吗,他们要用自己一生的幸福更甚于生命来维护这个过程吗?”
  秦歌怔怔地说不出话来,不管一种秩序如何努力,但都不能同时保证所有人的利益,人在其中受到伤害,不是用一些理论就能抚平的,伤痕永远存在。这道理就像人制造了飞机,每年飞机失事给多少家庭造成了悲痛,但你却不能说这是飞机本身的错。
  那边的杜传雄此时显然不想再跟秦歌争辩下去,他皱着眉道:“如果你们能配合今天的祭酒神仪式,或许你们还有一点机会,你选择吧。”
  秦歌回身与秦歌瘦子对视,终于缓缓点头。
  竖立的木桩后面摆上了几把椅子,杜传雄让秦歌等人享受到了其它人没有的待遇。唐婉仍然激动,但沙博死死把她按住,不住在她耳边轻声抚慰。
  场中的仪式已经开始,那两个头戴法冠,身穿大袖红袍与八幅罗裙的人,围着两根木桩不停地舞动。他们手中的铜铃系在一根一尺左右的木棍上,司刀上串着十几个铁圈,柄上饰有五色片,铜铃与司刀在他们手中哗哗作响。他们舞蹈的姿势只是不停地左右跳跃,两手举着法器在空中乱舞,口中不住地念着咒语。
  杜传雄道:“你们的朋友杀了镇上的梯玛,这两个人都是梯玛的徒弟,镇上的人叫他们传法弟子。”
  这时场中又出现了两个人,杜传雄在边上说那是帮师,协助梯玛完成仪式的人。帮师各手执一杆大红旗子,在传法弟子头上忽拉忽拦地舞。
  人群起初轻声跟着哼唱,渐渐那声音激昂起来,因为方言极重,秦歌等人也听不出来他们哼唱的是什么。就在这时,又有人捧着两个长形红木匣子上来,两个传法弟子便对着匣子舞蹈一番,最后才将匣子打开。
  匣子里是刀,足足有二十余把。
  传法弟子用舞蹈的姿势,把刀取在手中,又旋转舞蹈一番后,居然将刀柄插到了竖立着的木桩之上。秦歌等人这时才注意到那木桩上面,有一些整齐的凹槽,与刀柄刚好吻合。大家起初并没有在意,只当这只是仪式的一种。待到那两名传法弟子将二十余柄刀尽数插进木桩之中,喧哗的人声蓦然而止,传法弟子与帮师也垂手站在一边,杜传雄却站了起来,站到秦歌等人的面前。
  “我刚才说了,如果你想救你们的朋友,还有一个机会。”
  秦歌精神一振:“我们要怎么做?”
  “上天梯!”杜传雄重重地道。
  天梯就是插入木桩的刀,上天梯的意思就是要人赤足踩着刀锋爬到木桩上去,如果能将缚住谭东的绳子解开,那么,镇上的人便会放过谭东的性命。而且,上天梯本身已经是对亡者的祭典了。
  那些插在木桩上的刀,刀锋向上,阳光下泛着寒光。
  秦歌与沙博瘦子面面相觑,一时怔怔地说不出话来。缚在横木上的谭东虚弱地发出些呻吟,他无力的目光投到这边,嘴唇蠕动着,似乎有话要说,但因为伤势过重,他只能发出一些含混不清的音节。但是,从他那绝望的目光中,秦歌等人还是看出来他的心意。他是让大家不要管他,他凝望唐婉的目光里,满是歉疚。
  唐婉怔怔地与横木上的谭东对视,激动竟已不知觉中平复。这种平静让大家都觉察出了些不安。
  沙博蓦然长身而立,他重重地道:“天梯,我来上!”
  说话时他的神情已有了些悲壮的意味。
  秦歌比他更快,站起来便拦到了他的身前:“我来!”
  杜传雄皱着眉盯着他们俩,好像很不解的样子:“你们跟他本没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因为他做这种极危险的事呢?”
  “我们一起来的,便要一起回去!”秦歌道。
  “但是很可惜,你们俩谁都不能上天梯,按照规矩,上天梯的人必须是被救赎者的至亲。据我所知,你们都不是。”
  “我一定可以!”唐婉神色凛然地出现在了秦歌与沙博的身前,“我是他的妻子,我们刚在这小镇上举行婚礼。我是他至亲的人,所以,这天梯,我来上。”
  “唐婉!”沙博上来拉住她,但却被她轻轻挣脱了,她面向着横木之上的谭东,居然微微笑了笑,那笑容,无比凄楚。
  横木上的谭东错愕地盯着下面的几个人,蓦然间,他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呼叫:不——要——!”
  唐婉已经一步步向着木桩下走去,她淡蓝色的睡衣上已经沾满污渍,一双粉色的拖鞋在行走中落在了她的身后,她的足纤秀且白皙,阳光下还有些淡淡的晶莹。现在,这双脚就要踏上那闪着寒光的刀锋之上了。
  ——上天梯!
  
  ①本章节有关民俗的描写参见《中国灵魂信仰》,马昌仪著,上海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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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母亲房中的冰箱

  “我想该跟你说说我的父亲了。”杨星倚在小菲的怀里说,“我怕现在不说,以后就再没有机会了。”
  杨星睡了很长时间,他在梦里都被饥饿侵扰。醒过来,他便发现自己枕在小菲的腿上,小菲的眼睛红红的,显然哭过了。
  “我们说点什么吧,这样时间或者能好熬一些。”杨星说。
  他的意识在这时非常清醒,心里对小菲充满歉疚和怜爱。往事这时一幕幕浮现在脑海里,他真想能够抱紧小菲,告诉她,是她改变了他的一生。
  “你知道吗,其实,我在中学里,一直是个自卑的学生,因为周围的学生都比我们家有钱,他们轻易就能得到的,我却只能远远地看着他们。在我们学校里,自卑的学生一定还有不少,自卑的原因也许各种各样,但是,我知道,贫穷却是大多数自卑者的根源。”
  小菲抚弄着杨星的头发,听得入神,贫穷的概念在她的脑海里只局限于一些影视作品,她根本不能体会到贫穷对一个人的影响会有多大。
  “我的父母是一对非常忠厚的人,他们省吃俭用来供养我上学,并尽他们所能,让我吃得好穿得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记得他们从不跟我一块儿吃饭,因为他们要等我吃完了他们才能吃。我还记得连续好几年,过年的时候,他们都舍不得为自己添置一件新衣,但却每年都不会忘了在三十晚那天的夜里,悄悄在我的枕边为我放上押岁钱。那些钱虽然不是很多,但是,我握在手上却觉得沉甸甸的。我心里发誓,终有一天,我会让他们过上好日子,我要以此来报答他们对我的养育之恩。
  我在学校里沉默寡言,很少参加学校里组织的活动。渐渐的,我跟同学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疏远,大家都我说性格怪僻,不容易接近。但是他们哪里知道,跟同学们交往,有些花费是必不可少的,我独来独往,便不用再给父母增加额外的负担。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了我上大学。
  上了大学,我忽然发现自己的性格真的变得很郁悒,我开始恐慌,我不想就这么压抑地过完我的一生,所以,我拼命地改变自己。我在学里开始活跃,我跟所有的同学打成一片,我蔑视一些规则,刻意在大家眼中表现出一种洒脱不羁的性格,但其实,我的内心根本没有摆脱少年时的自卑。
  直到后来遇到了你。
  我曾经看过一本书里讲,一个好女人可以给一个男人带来多大的自信啊。你就是那样的女孩,是你给了我自信。起初跟你交往,我心里还有些惴惴不安,潜意识里总怕你知道我的家庭情况,怕你嫌弃我。可是,我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你对我那么好,好到我都觉得自己有些无力承受了。但是,我表面上表现得更加坦然,对你的关心更加漠不在意。这样时间长了,我的自信一点点积聚起来,我想到,你对我好,只能是因为我这个人本身,有让你觉得好的地方。又过了好长时间,我发现自己不用再刻意去伪装,我真得变得开朗起来。
  可就在这时候,我的家里却发生了一件让我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的事,它像一块巨石压在我的心上,不管什么时候,我只要想起来,便会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我甚至想,我这一辈子都摆脱不开它给我带来的阴影了。
  事情还是跟贫穷有关。我跟你说了我的父母非常节俭,这表现在生活中的每一点细节上。他们去菜市场买菜,必须把整条街转完,为几毛钱不厌其烦地跟小贩讨价还价;他们的消息很灵通,小城里哪家商场打折,他们总会第一时间知道,然后,早早地就在商场外面等候;还有夏天的时候,家里的剩饭剩菜有了味道,他们也总舍不得扔掉,俩人会找一些大蒜,和那些变质的食物一块儿吃下去,说大蒜就能杀菌。我每次让他们不要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他们总会说这么长时间过来了,他们的身体还很健康。可是,他们哪里知道,那些变质的食物将一些毒素一点点凝聚在他们身体里,总有一天,会要他们付出沉重的代价。他们的节俭似乎已经成为一种本能,一种惯性,也许,他们并不是特别在乎一次节省下来的那几毛钱,节俭本身,就让他们能得到很多乐趣。后来,他们的这种节俭,越来越厉害。我母亲原本做得一手好菜,不多的几个亲戚来我们家里吃饭,都赞母亲好手艺,可以去酒店当大厨了。可是,我却越来越不喜欢吃母亲做的菜,因为她后来节俭到了连调料都舍不得放的地步,我多少次含蓄地跟她提出来,她做菜的调料不少放了,却又开始省煤气,有些菜还硬梆梆地她就端上了桌。
  我上了大学,离开了家,他们的节俭便从此没有了顾忌,每次回家,我都会有辛酸的感觉。我根本就没有权力指责他们的这种节俭,相反,我还必须感激他们,因为他们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他们唯一的儿子。这些,都在我心里凝聚成为一种动力,它们像根鞭子,无时无刻不在激励着我。
  可是,去年夏天暑假,我回到家里,发生的事情差点让我崩溃。”
  杨星沉默了一下,胸口起伏,好像想起往事仍然让他心悸不已。他这时已经很虚弱了,沉痛的往事要让他积聚些力气才能一口气讲完,否则,他真的怕自己永远要将心事埋藏在心底。在这时候,一些隐而不失的冲动在他体内悄然游荡,他能感觉到,却抓不住它们。
  “放暑假回家,这似乎已经成为一种惯例,去年夏天,我回到家的时候,开始根本没有觉出异常。母亲说,父亲跟一班退休前的同事,去温州一家鞋厂打工了,母亲最后还解释说,父亲是作为技术人员被返聘的,那家私营鞋厂的老板,挺看中父亲的手艺。母亲这样说,我也没有生疑,但是,渐渐的,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因为在家里,我每时每刻都能感觉到一种阴冷的气息。我不知道什么原因,只当是离家时间太久,回来有些不习惯。一个星期过去了,那种阴森森的气息不但没有减弱,反而越来越强,而且,我发觉母亲的行为也变得颇为怪异。
  家里原本有一台老式的香雪海电冰箱,那还是我上高中时父亲在旧货市场买的二手货,但质量还不错,只是噪音挺大。冰箱一直都摆放在客厅里,但这趟回来,我却发现它搬到了母亲的卧室里。而母亲,没事就一个人呆在卧室中,跟我说话时目光闪烁,好像心里藏着件极重大的事情。
  有一天早晨,我醒来后没有起床,而是仔细听着外面的声音。母亲每天都会早起去买菜,只有这段时间我是一个人呆在家里。母亲出门前还到我房间来看了看,我闭上眼假装未醒,母亲便转身出门了。母亲一走,我很快翻身起床,去母亲的卧室,却发现那门居然被锁上了。
  父母的卧室在我印象里从来没有上过锁,为什么父亲走了之后,母亲反倒把它锁上了呢?在家里她锁上卧室,要防备的只能是我一个人,母亲一辈子本份勤劳,她能有什么事要瞒着我呢?
  母亲回来后,我装作什么都没有察觉,只是找一个机会,偷偷拿了她的钥匙出门偷配了一把。第二天早上,母亲出门买菜,我站在她的卧室门边,手上拿着那把新配的钥匙,忽然有些胆怯了。我在门口犹豫了好长时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迟疑不决。钥匙就在手中,那道锁于我已经不成障碍,我轻易就能进到门里去,这些日子盘桓在心里的疑问也许瞬间就能得到答案。我到底在犹豫什么呢?
  我终于还是打开那道锁进入房中了。
  房间还和几年前一样幽暗,西窗口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把不多的一些光亮又都挡在了外面。父母的卧室本来就很简陋,只有一张床,一个老式的衣柜和一张桌子。我原本对这里非常熟悉,但那次进去,却显得小心翼翼,而且,一进门,便有了种非常压抑的感觉。
  昏暗的房间里好像有一些氤氲的气息,它们经年凝聚在屋里不散,因而有些陈年腐朽的味道。我站在房间里往四周瞅了瞅,很快就发现那台冰箱现在就摆放在了卧室的西北角,紧挨着那张桌子。此刻,冰箱正在工作着,发出些嗡嗡的声音。我盯着那冰箱,立刻就知道我所有的疑问都能从这冰箱中得到解答。
  我走向那冰箱时,腿有些发软,手心脚心里一下子满是汗水。我紧张极了。
  我说过,父母的卧室光线很暗,我走到冰箱边上,才发现那冰箱拦腰被几根粗铁丝缠上。这更是件反常的事情,母亲到底在冰箱里藏着些什么,要这么小心翼翼?
  我这回没有犹豫,因为知道离母亲回来的时间已经很近了。我出去找了钳子,很快就把铁丝都给钳断,然后,不让自己有想的时间,飞快地把冰箱门打开……”
  杨星呻吟了一声,身子忽然翻转过来,发出一些干呕的声音。小菲赶忙轻抚他的后脊,同时,脸上也流露出一些惧意。她已经完全沉浸到杨星的讲述中,她也意识到了在那个冰箱内,必定隐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而那秘密,却是杨星心上最重的伤。再想想不久前杨星的母亲知道他得了怪病,专程来学校看他,他竟然当天就把母亲打发回去,这其中必定有些外人不知道的原委。小菲忽然也有些不敢面对那冰箱里的东西了。
  “不要说了杨星,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
  杨星干呕了几声,吐出来几口黄水,他挣扎着重新仰面躲到小菲的腿上,用胳膊擦干净嘴角的秽物,面上已是痛苦不堪的表情,还有些泪水不住地顺着他的眼眶流了出来。他像是没听见小菲的话,径自往下说:
  “我打开了冰箱,我看到了我的父亲,那是我的父亲!”杨星嘶声叫道!
  小菲悚然一惊,这样的事情实在超出她的想象,她全身在瞬间骤起一层鸡皮疙瘩,身上的寒意便更重了些。
  “我的父亲在冰箱里,他的身子被蜷起来,已经极度变形,头却正好对着冰箱门。他的面孔惨白,像湿了水的生石灰,凸出的五官与头发上,凝结着冰霜。他的嘴巴微张,眼睛却瞪得很大,灰暗的眼睛里已经再没有了一丝一毫的神彩。我看着父亲,全身的血液都似那瞬间与父亲一块儿被凝结了。父亲也在看着我,但他的目光已经落不到我身上了,他那满是褶皱的脸上,好像记载着他这一生的艰难和辛苦。我的脑子里轰然巨响,一些灼热的力量在我体内左冲右突,我的全身像冰一样冷,心里却有团火在烧。我满头冷汗,气喘吁吁,我胃里翻江倒海般涌动,一些力量涌上喉头,我甚至来不及奔出门去,便呕吐起来。”
  杨星说得越来越激动,全身这时都忍不住剧烈地颤动起来。他用力抓住了小菲的胳膊,那么用力,好像溺水者抓住浮木。他的目光这时变得迷离起来,神色也隐入恍惚之中,但他却仍然要把话说完。
  “我被吓坏了,我脑子里从此后再也忘不了打开冰箱门的那一刻,冰箱里的父亲看着我的情景。那天早晨,我奔出父母的卧室,只觉得在这家里一刻都呆不下去,便简单地收拾了东西,逃出家门。买菜回来的母亲惶急地在后面叫我的名字,我头也不回,一路狂奔而去。我就从那时到现在,再没有回过家。母亲电话打到学校里,我知道了父亲的死因是脑溢血,但我追问为什么死去的父亲会在冰箱里,母亲过了好久才告诉我原因。你知道什么原因吗?那原因在你们看来是多么地可笑,可是我听了,却只想哭。”
  杨星哽咽着,全身开始抽搐,那手脚像过电般抖动起来:“母亲跟我说,父亲死在家里,她只要把父亲的尸体藏起来,便没有人知道父亲已经死去了。而那时,他们呆了一辈子的街道鞋厂刚被一家企业收购,那家企业效益不错,可以定时给他们发放退休金。母亲藏起父亲的尸体,只为了能够继续去领父亲的退休金!那五六百块钱的退休金!”
  杨星的声音嘶哑起来,因为每一句话,他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蓦然间,他神色一凛,居然从地上支撑着站立起来。他的双臂飞舞,好像在胡乱抽打空气中隐了形的某个人。他嘴里一迭声地尖叫着:“你出来,这就是你安排的命运,为什么有些人一出生就有的,我们却要穷尽一生也未必得到。你不该戏弄我们,你不该戏弄我的父母,他们忠厚老实一辈子,这样对待他们,你实在太残忍了些。”
  小菲惊恐地上来拉住杨星,发现他的眼里迸射出些只有身陷牢笼的野兽才会有的凶光。
  杨星彻底陷入疯狂状态。
  
  血。一滴,两滴……
  白皙的脚依然白皙,在阳光下依然闪烁着些晶莹,血迹只沾在它踏过的刀锋之上。血遮挡不住刀锋的锋利,只能增加它那种森然的气息。
  所有人都在屏气凝息看着唐婉,看那个纤弱得像是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女孩上天梯。沙博更是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好像只要唐婉跌落下来,他的心就能从喉中激射而出。只有沉睡山庄庄主杜传雄,漠不关心地站立一边,好像在看一件他漠不关心的事。
  发出嘶叫的是谭东,他在唐婉的脚踏上第一把刀锋的时候,便开始奋力扭动挣扎,喉咙里发出濒临死亡的野兽才能发出的嘶叫。
  而这时的唐婉是平静的,她好像已经把自己置身于一个虚空的境界里,对谭东的嘶叫竟完全没有听到,甚至,她连看都不看悬在横木上的谭东。她双手抱住木桩,两只脚缓缓交替踏上刀锋,那些血渍滴落下时,她甚至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她的神色,平静之中笼罩着一份安详,像皈依后的信徒。
  木桩高约七八米,每边的木桩上插着十五把刀,唐婉只需从一边爬到桩顶,抽出插在木桩上的刀,砍断缚住谭东的绳子,便算过了上天梯这一关。
  唐婉上得很慢,但却已经踩过了七八把刀,木桩周围的人,包括沙博秦歌,已经能清晰地看见她的脚底全被鲜血染红。她至少还要再上七把刀,伤口还需再与刀锋接触,并且支撑她整个身子的重量。她的脚每抬一下,都要停留好久才能踩实,另一只脚才会用更慢的速度抬起。
  她是否能安然抵达桩顶?
  那些在底下仰望的沉睡谷居民,他们很多脸上都露出不忍的神色,他们心里,是否也在希望这个坚强的女孩能够到达桩顶救出他的爱人?
  
  刀。刀在杨星的手中。
  他挥舞的双臂,因为多了把刀,更增加了许多凌厉的感觉。小菲缩在墙边,惊恐地看着杨星身上的变化,她第一次发觉,自己其实还很不了解杨星。
  杨星此刻身上的力气不知从何处而来,他舞着刀冲到那已被打破的酒桶前,连续用力砍去,把酒桶砍出一个大洞,然后,丢下刀,用手去捧底部剩余的一些酒,连续送到嘴边。
  他实在太饿了,这些葡萄酒可以短时间内抑制住饥饿,但随之而来的,就会是更大的饥饿。几个轮回过后,杨星已经极度疯狂了,明知道那酒是毒药,但他还是要忍不住去喝。
  现在就算他想再喝,那酒也没有了。小菲适才有一刀刺中了酒桶的底部,那些酒经过这么长时间,都已流得差不多了。杨星的手在桶底胡乱摸索着,虽然还有薄薄的一层,但他却已经捧不起来了。他发出一迭绝望的呻吟,试图将那酒桶举起,但抱了几次,都没抱起来。
  他喘息着,蓦然发现墙角的小菲已经蹲着身溜到了自己身边,而且,她已经把他丢在地上的那把刀握在了手中。
  杨星大吼一声,吓得小菲身子一哆嗦,瞬间手上一空,那刀已经被杨星抢在手上。杨星怒吼道:“你要干什么,你抢我的刀要干什么?”
  小菲被他吓坏了,转身就跑,他随后追了上去,一边追一边还在大叫:“是你打破了酒桶,是你糟蹋了那些酒,你到底想干什么,想害死我吗!你现在又要抢我的刀,你以为你有了刀就能杀死我吗,难道你也想把我塞到冰箱里去!”
  杨星浑身一震,面目就更狰狞了些,他大叫道:“你们这些歹毒的女人全都一个样,你们全都要把男人塞到冰箱里去!”
  小菲绕着圈子躲避杨星,她心里想,杨星真的疯了。
  幸好杨星动作迟钝,灵巧的小菲总能每次险险避开他的追击。因为奔跑,杨星显得更加疯狂,起初还是空着的那只手往小菲背后抓,到后来,连那只握刀的手都开始往前挥舞。
  小菲奔跑中泪流满面,她不知道一个人怎么会有如此截然不同的面目。她想到每个人的身边都会有许多人,他们,是不是也都会有不为人知的另一副面孔,如果那副面孔显露出来,是不是也像杨星这般狰狞可怕?
  房间大且空旷,为小菲躲避杨星提供了便利,但是追逐了一会儿,小菲双腿又酸又累,杨星却依然如故,这么长时间下来,竟似丝毫不觉疲劳。小菲心里叫苦,却又无计可施,而且,她不敢稍作懈怠,必须得打起精神来撒足狂奔,她知道此时其实已到了生死关头,她还相信如果被杨星追上,杨星一定会毫不留情地将刀砍到她的身上。
  蓦然间,她脚下一软,一个踉跄过后,虽然站直了身子没有倒下,但杨星已经离她很近了。刀光在身后一闪,小菲发出凄惨的一声尖叫,身子前倾,重重倒在地上。她的后背,已经殷红一片。
  小菲挣扎着还想往前爬,但杨星却踩住了她的腿。她惊恐地回过头来,看到狰狞的杨星满身杀气,眼中却露出贪婪的光来。
  小菲意识到了什么,比死更深的恐惧让她陷入深深的绝望之中。
  
  唐婉忽然从木桩上直直地摔了下来!那时,她离桩顶已近在咫尺。
  沙博率先奔过去,秦歌紧紧跟在他后面,瘦子犹豫了一下,也终于跟了过去。人群一阵喧哗,往前涌近了些。那两个传法弟子又开始舞动起来,铜铃与司刀的响声,在喧哗声中格外刺耳,帮司的大旗也开始在他们身前身后飘动。
  唐婉面若白纸,已经晕了过去。她的双脚此时都被鲜血染红,沙博颤抖着握住她的脚,那上面不知道有多少道深浅不一的伤痕,有一些,已经将皮肉都翻了开来。沙博看得全身起了层痉挛,飞快地脱下身上的衣服,把她双脚缠上。
  杜传雄又站在了他们面前。
  传法弟子与帮司在他身后舞动得更快了些,围观的人群也发出一阵低哑雄壮的吼声。吼声里,有人将一块一米见方的木板放到了木桩下面,正对着横木上的谭东。那两个传法弟子赤脚踩上木桩上的刀锋,居然毫发无伤。他们将刀一把把取了下来,然后,密密地插在那木板之上。
  沙博秦歌这时终于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了。
  杜传雄在他们面前,目露失望之色,沉声道:“上天梯不成,那么,你们的朋友,便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他不待沙博秦歌答话,再重重地道:“滚地龙!”
  两根木桩之下,被人堆上了树枝,两个帮司不知何时,已经放下大旗,手执火把分站在木桩边上。不用解释,沙博等人已经知道何谓滚地龙了,那必定是将两边的木桩点燃,待支撑不住横木与谭东的重量,谭东跌落下来时,刚好跌到那倒插着刀的木板之上。
  现在,在木桩之后,又有几个大汉合力抬来一块一人多高的黑色大石,大石黑得油亮,一眼看去呈不规则状,但落地后,仔细再看,便隐隐显出一个头的形状来。
  杜传雄双臂上举,嘴里念叨了一句什么,然后大声道:“祭酒神!”
  人群顿时躁动起来,不知多少双胳膊同时举起,多少双脚同时跺着地面,所有人都发出“嗬嗬”的叫声。两个传法弟子舞动得更快了,身子如同筛糠样抖个不停,最后,他们同时跪拜下去,伏在了那块黑色大石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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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歌知道在中国西南地区,万物有灵观念为很多人所认同。那块黝黑发亮的大石,看来就是杜传雄口中的酒神了。传法弟子已经拜倒,广场上人群的吼声已经震天动地,就连漠然的杜传雄脸上都露出沉凝的表情。
  帮司手中的火把在空中舞动,它们像两只燃烧的毒蛇,就要落入木桩之下的树枝堆中……
  一声尖锐的巨响掩过了人群的呐喊,广场上瞬间安静下来,两个传法弟子伏在地上的身子抬了起头,两个帮司手中的火把停在了空中。杜传雄眉峰皱起,似乎这时候发生变故是件让他很气恼的事。
  在木桩之下,昂首站着秦歌。他的腰板挺得笔直,不高的个头竟瞬间生出了许多让人不容忽视的力量。
  力量更多地来自于他手中的一把枪。那把枪刚才一直掩在他的腋下,他几次忍不住想拔出来,但是理智告诉他,不到最后关头,不能泄露身份,而且,枪不是用来对付老百姓的。祭酒神开始,眼看着木桩将被点燃,那样,谭东便真的在劫难逃。秦歌权衡厉害,终于还是鸣枪示威,止住即将开始的仪式。
  广场上很安静,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秦歌,还有他手中的枪。就连沙博瘦子都满面惊异,他们实在不知道秦歌身上怎么会带着一把枪。杜传雄眉峰紧皱,显然发生的事超出他的预料,打乱了安排好的步骤。他沉吟着,还是踱到秦歌的面前。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阴森森地说,眼神里充满戒备。
  “我不相信到这时你还不知道我是什么人。”秦歌淡淡地道,“身上带枪的好像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警察,另一种是歹徒。你看我像哪种人?”
  “恕我眼拙,我很久以前就搞不清楚警察与歹徒的区别了。”
  “那是你的事情!”秦歌重重地道,“我现在清楚地告诉你,我是警察。你以为一个警察可以让你在他眼皮底下,做出违法的事情?”
  杜传雄无奈地摇摇头:“你又提到法律了,法律难道规定杀人不用偿命了吗?你的朋友杀了三个人,他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但你却不是法律的执行者!”秦歌道,“在没有经过法律审判之前,谁都没有剥夺别人生命的权力。”
  杜传雄变得不耐烦起来,他挥挥手,止住了秦歌:“这里是沉睡山庄。”
  “我是警察,不管在哪里都是警察!”秦歌丝毫不让。
  杜传雄脸上的无奈更浓了些,他蓦然举起双手,目光直视着秦歌:“那我现在告诉你,在沉睡谷中,不需要警察!”
  人群又开始躁动,那边伏在地上的传法弟子又开始长身跪拜。手执火把的帮司显然还在犹豫,他们看着场中对峙的秦歌与杜传雄,手中的火把缓缓向树枝堆移去。
  秦歌手中的枪直指杜传雄:“让他们停手!”
  杜传雄笑了笑,这瞬间,脸上显出极度疲倦的神色:“你的枪可以杀死我,但是却救不了你朋友的命。”
  他不待秦歌说话,蓦然转身,手臂再挥了挥,那边的帮司不再犹豫,将手中的火把丢到了树枝堆上。火很快便燃了起来。
  枪声又响,尖啸声只稍稍让人群沉静了一下,但接着,人群便躁动得更厉害了些。秦歌显然怒极,但手中的枪却无法对准任何一个人。他只能鸣枪示警,但枪的力量在这时很快就被忽略了,人群变得愈发激动。
  那边的沙博与瘦子还未动弹,已经被人紧紧抱住,伏在地上的唐婉这时悠悠醒来,看着木桩两边的火,更是发出嘶心裂肺的呼叫。横木之上的谭东,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唐婉,当火烧起来时,他反倒变得平静了。他高声叫着唐婉的名字,他知道,自己或许此番真的要离唐婉而去了。
  死亡离谭东近在咫尺,但他却并没有感到太大的恐惧。活着对于他实在是件太痛苦的事。他的目光此时盯着唐婉,却似乎看到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正自冥冥中向他走来。少年还没发育完全的身子赤裸着,上面溅满了血渍。少年手中的刀锋向下,还在滴着血迹,谭东在那少年的身后,还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一对中年夫妇。
  那是十六岁少年的父母。他亲手杀了自己的父母。
  潭东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他感觉到缚住他的绳索松动了一些。
  事情过去很久之后,他都不明白自己如何杀了自己的父母,当那些血腥可怖的照片摆放在他面前,他像所有失去父母的人一样痛哭流涕,好像父母的死跟他全无关系。
  他在看守所里呆了两个多月,不断有人在审讯他,还有些人穿着白大褂。后来,他就被送到了一所全封闭的医院里接受治疗。他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但却知道自己一定病了,否则,为什么所有人都说是他杀了他的父母?
  在医院里那大半年时间,他常常陷入思考。童年的一些往事成为他每天必要温习一遍的功课。他想到了家里每日的吵闹,东西碎裂的声音,还有那株枝繁叶茂的栀子花树,和自己傍晚时在大坑边的哭泣。
  又过了许多年,十六岁的少年已长大成人,而且遇到了一个彼此深爱的女孩。那个女孩现在在底下嘶声叫着他的名字。
  唐婉。潭东喃喃念叨两声,心里立刻便被巨大的痛楚俘掠。
  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许就是在第一次发生地震之后吧,他觉察出了自己的变化。这么些年,他一直坚信自己体内潜藏着一个恶魔,其实是它杀死了他的父母。那恶魔在他身体里沉睡,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能醒来。谭东再也不敢夜里睡觉了,因为他觉察出那恶魔已在蠢蠢欲动,他不能给那恶魔伤害唐婉的机会。
  他曾发誓要用生命来保护唐婉,但谁能知道,他时刻戒备的人其实就是他自己。
  他已被自己折磨得疲惫不堪,满身伤痕。
  而这一切,现在都要结束了,他看看下面痛哭嘶号的唐婉,心里只生出那么多的依恋。他这时忽然想到,痛苦原来其实也是种幸福,只是这幸福就要离他而去了。
  下面的秦歌转身用枪逼开几个向他靠近的男人,再用枪指向背对着他的杜传雄。他的腰板虽然依然挺得笔直,但是他心里却是怯了。在这种环境下,面对这些一群手无寸铁的老百姓,还有一个看似儒雅实则城府极深的杜传雄,他的胜算实在不多。而且,连他自己能否全身而退都是个问题。
  作为一个警察,在这时候,该怎么做?
  唐婉爬向插满刀子的木板,徒劳地想把木板移开。横木上的谭东嘶声叫着她的名字:“唐婉唐婉,不要管我,快离开这里,快点离开!”
  唐婉已经说不出话了,她移不开木板,便去拔插在板上的刀子。但第一把刀被拔出来时,她便被人拖到了边上。她奋力挣扎着,脸上涕泪纵横,绝望的眼神让她不再是一个温柔的女人,而像一头垂死的母兽。
  木桩在燃烧,火焰像一条爬行的蛇,渐渐向木桩之上爬行。
  沙博瘦子被几名大汉抱住动弹不得,还在拼命挣扎;唐婉不断向木板处爬去,每当到达木板边上,便会被人再次拖开;谭东在横木之上怜惜且绝望地盯着唐婉,高声叫她的名字;秦歌仍然持枪指着背对他的杜传雄,但这一枪他却无论如何也开不出去;人群在呼喊,期待谭东即将落下的那一刻……
  已经没有人能阻止发生的惨剧,一根木桩蓦然一歪,横木与被缚住的谭东便晃了晃,接着,另一边的木桩轰然折断,横木带着谭东便直落下来。
  伏在地上的唐婉看到了谭东跌落瞬间的眼神,那里面没有恐惧,只有歉疚和解脱。在唐婉凄厉的尖叫声中,谭东落在木板之上,那些倒立的刀刺穿了他的身体,血液急速从他身体的各处涌出,很快将他染成了一个血人。但他的眼睛却仍然不闭,它盯着唐婉的方向,好像还在为自己不能再保护她而自责。
  唐婉徒劳地想爬到他身边去,但她的身子已被人按住,她双臂前伸,似乎这样就能离谭东近一些。她的嘴巴张大,却再发不出任何声音。不知道过了多久,手臂终于缓缓落下,她的头也紧紧地贴着地面,整个身子一动不动,只是她的眼睛还圆睁着,嘴巴还在不停地蠕动。
  她的魂魄好像已随谭东一块儿离她而去。
  火还在燃烧,人群还在欢呼,沙博瘦子还在挣扎,秦歌已经垂下了持枪的手,杜传雄回过身来,脸上挂着一些轻蔑的微笑。
  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模糊,继而变成白晃晃的一片。
  唐婉闭上眼睛时想,我就要死去了吗?如果死去了,就又能跟谭东在一块儿,这样,死去未尝不是一件快乐的事。
  唐婉于是又想,死去吧,死去就再没有恐惧,再没有痛苦了,虽然对生活似乎还有那么一点遗憾,但死亡一定是个无知无息的虚空世界,在那里,一定会忘了遗憾的。
  那白晃晃的世界灰暗下来,黑暗终于再次来临。
  唐婉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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