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闭双眼!!!

上部--鸟儿

1
  上午十一点,我睁开眼睛。心跳很慢,一半被子掉在地上。此时的宿舍总是没有一个人,杂乱而安静。

  清晨从中午开始。洗完脸后,舍友已经陆续回来了。我不知道她们上了什么课,但那些认真、沉重、富有忧患感的表情让我感到好笑。这座学校的游戏规则其实很简单,首先是“遵命”,你要学会服从一切,学会守规矩,让每个人觉得你很乖;其次是“才华”,在某些时候展示自己,掌握一两个特长,当然也少不了出色的成绩。另外,如果你是女孩,你最好还要漂亮,这一点往往比前两者更重要。

  我的舍友们也明白这些道理,并为此付出不懈的努力。早上六点,她们就从床上爬起来,捧着《大英精读》唧唧复唧唧,匆匆吃过早饭后,便涌入上课大潮,在乌压压的人群里消失殆尽。夜晚,一部分人秉烛夜读,另一部分身材不佳的女生在黑暗的操场上默默奔跑。道路两旁茂密的树林中,不乏那种更适合青天白日的恋爱。

  就是这样,看上去很美。

  2
  黑羽有时会起得比我还晚,他是一个日夜不分的人。以前在“阿塞拜疆”卖唱的时候,他总是一两点钟结束演出,坐一个小时的车回到住的地方,抽几支烟,看一会儿书,在天微微亮的时候缓缓睡去。所以,我们打交道的时间并不多。后来那间酒吧关门大吉了,黑羽就再也没有找到工作。他有时候到街上嗅一些姑娘,有时候在高校的图书馆里写歌,更多的时间,就用睡觉打发了。

  这天我们约好见面,去洗一卷一个星期前拍的黑白胶卷。胶卷里面都是帅哥,清一色的齐肩长发,淡漠眼神。我们为拍这些照片去了火车站、荒郊、沙湖、夜色中流光溢彩的伶仃街。路过一片拆了一半的破楼房时,黑羽望着墙上血红的“拆”字看了半天,然后走过去,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它,对我说:“茄子”。

  晚报的暗室我去过很多次,但黑羽是头一次来。其实他并不懂摄影,只是对相纸如何显影很好奇。当第一张照片洗好时,黑羽失望地说:“操,这么容易。”我把照片泡进清水里,转身要搧他耳光。黑羽抓住我的手,笑着说:“好了,鸟儿,别闹腾。”

  照片洗完后已是下午六点多,我们回到黑羽的房子泡方便面吃。说是房子,只因为我没有更容易让人明白的词代替它,其实那不过是别人家与楼道之间的一块夹层。除了一张用木板和砖块搭成的单人床外,这里所剩的空间不够一只壮点的牲口站立。因为没有窗户,这里缺乏光线也不通风。到了夏天,隔层里的温度比室外还高,黑羽的长发常常被汗水浸湿。头顶上方的墙上挂着别人家的空调,水一滴滴掉在黑羽的褥子上,然后渗进我的心里。

  是的,我心疼我的每个朋友,虽然黑羽总在警告我,说他不需要任何形式的同情,但我仍然会不自觉地表露我对他的关心,就象他也关心我一样。

  “黑羽,最近写什么歌了吗?”
  “你应该说:先生可曾为刘和珍君写了一点什么没有。”
  “好吧,先生可曾为刘和珍君写了一点什么没有?”
  “没有。”

  我们都笑了,黑羽说:“其实一直想写一首‘爱情是怎样炼成的’,但现在没有感觉,爱情对今天的黑羽来说,是种很奢侈的东西。”

  “哦。”
  “你呢?老白对你还好吧。”
  “还好。”
  “那就好。”

  话说到这里就够了,黑羽抱起他的吉他,慢慢地拨动,鼻子里哼着一些散乱的旋律。我听了一会儿,起身走了。

  3
  老白住的地方很豪华,是一幢位于城郊的别墅,二层楼,很大的阳台,还有一片正在雏形中的花园。

  老白曾不止一次对我说:“倘若你听话,这里就是你的。”但是我不稀罕。他不断地往我的存折里存钱,他说:“世界上只有高价的女人,没有买不到的女人。”所以虽然我从未动过那些钱,他仍然坚信:迟早有一天我会拿走它们。

  与老白相识是在刚上大四的秋天,从那时起我每月去他那里两三次,没有其它的事情,就是做爱。他希望我能过夜,而我总是坚持回宿舍睡觉。因此老白下午就要从公司赶回来,天黑之前送我回去。他多次表示不喜欢这样,我说:“你要解放思想,这种事不是只能在晚上做。而且,我又不看你,莫非是你害怕看我?”

  这一点也许触到了老白的痛处,当他把我的身体从简陋衣衫中剥出来的时候,总是宁愿看着我的脸。“为什么不穿得漂亮点,你在向谁示威?你知不知道一个女人如果放弃了打扮,也就意味着放弃了享乐?”我不说话,只是抱住他。七八分钟过去,他停下来:“说你爱我。”“不。”“说你爱我。”“不。”“说你爱我!”“绝——不!”

  几次剧烈的撞击后,老白一泻如注。

  4
  我与老白的事学校里没有人知道,包括我的好友晓轩。晓轩是个百分之百的女孩,她美丽、善良而简单,喜欢幻想,相信爱情。跟她在一起我会不由自主地忘记自己,变得天真起来。

  刚进大学的时候我和晓轩并不认识,我学中文,她学阿语。大二有了公共选修课,我们选了同一门课程,我看到她总是在铃声落下之后大喊一声报告,胳膊下面明目张胆地夹着一本小说,快速地走到最后一排的座位坐下。下课的时候,她又第一个冲出教室,这时教授的眉毛总会剧烈地抽动一下。有一次晓轩刚好坐在我的旁边,就有一个男生传来了粉色的纸条,条曰:

  你是盆中花,我是盆中泥,花儿带露泥儿粘,插在一起不分离。

  晓轩看了,并不动声色。课间休息时,她走上黑板,画了一副儿童简笔画问肇事者:“这是一栋房子,你看它没有什么?”男生哼哧了一会儿,迟疑地说:“没,没床?”晓轩大怒:“没——门儿!”我忍不住放声大笑。

  第二天,我们系举办了一个文艺讲座,主讲人是宁夏的著名作家张贤亮。晓轩也来了,她在人群中主动向我招招手,但是脸上却带着些不好意思的表情,于是我们坐在了一起。

  “知道吗?你的头发特好看,我注意你很久了!”
  “是吗?我也在看你。”

  “坏了!我们不是同性恋吧?”晓轩说完,放肆地笑起来,引得张贤亮同志不住侧目。我用胳膊碰碰她,示意她收敛一些,她自己也发现了,撇撇嘴,扫兴地翻开一本小说。这让我觉得很奇怪:这种讲座不点名,通常是自愿参加,怎么来了不听,却看小说?晓轩说:“哎呀你这个苯女人,以为我真想听那个老头说废话啊?女孩子要擅于为自己制造机会,所谓酒香也怕巷子深嘛。白马,不会出现在你的宿舍里,要去操场上张望勾搭。所以我常常会出现在各种公众的场合,这叫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帅哥之间也!”

  我为晓轩的言论感到好笑,但是她这种对爱明确而自然的追求,大胆而坦白的性格让我舒服,仿佛她生来如此,我必须全盘接收她,我想每个人都会对这个孩子格外宽容。

  “昨天的那个男生呢?你怎么拒绝了?”我问。

  “他丑不拉唧的!”晓轩一提起这事立刻变得气呼呼。“穿得特别好,长得特别凹,眼睛特别小,鼻孔特别大。不,那哪里是眼睛,简直就是毛细孔!”

  我努力睁了睁自己的眼睛,我想在晓轩心中,它不过是两粒淹黄豆吧。

  5
  不久以后晓轩就遇到了西葱,一个高大轻狂的摇滚男孩。晓轩最初与西葱接触的时候我十分抵制,我说:“这些北京男孩不地道。”晓轩为此不高兴了很久,她甚至说了很伤人的话:“你有什么资格说北京?蛮婆!”

  就是这样,来自边区的女孩必须忍受这样的待遇。有一些人会对你好奇,问什么新疆人洗不洗澡的愚蠢问题;有一些人看着你露出贪婪的神色,他们把入侵想成施舍,以为我们渴望被引诱,他们说着:来吧宝贝儿,我知道你需要我。还有一些人开始表现出热情,但骨子里仍然在鄙视。晓轩也是这样吗?她的话让我突然明白:我对于她,不过是一个异域中的故事。很多时候晓轩流露的好感和亲切,来自她浪漫头脑里关于楼兰的想望。她喜欢的,是我身上华丽的民族首饰、和着卡龙鼓翩然而起的舞步和孤苦伶仃的身世,她感到满足。但是当我铅华尽洗时,晓轩便会恢复她大汉族的骄傲,指责我们未经开化。

  然而,我还是不愿恨晓轩,我毕竟是将此生的第一次友情付于了她,况且随着与西葱他们不断加深的相处,我的生活,竟然注入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滚烫血液。

  6
  西葱的乐队叫“破天石”,我挺喜欢这个名字,虽然后来才发现它似乎早已预示着我们梦想的破灭,但终于能违反自然规律使这些孩子非常高兴。少爷说,乐队刚组建的时候起名“阴谋”,首次演出时竟被DJ误报成“阴毛”,全体队员愤怒不堪,逮住那个弱智一顿暴练,再也没去那家酒吧。后来仔细一想,确实听起来很象,就改成“破天石”了。

  少爷是个天津男孩,说起话来抑扬顿挫,颇有韵味。尤其是他和西葱在一块儿时,两人各操一嘴不同语系的零碎,简直成了乐队的独特风景。比如说,西葱喜欢说他妈,而少爷则只说你妈。他们住在一间宿舍,常常指责对方懒,西葱说:“丫他妈就知道睡,懒得跟猪一样!”少爷就说:“你妈(泥骂)懒得跟猪一样!”西葱说:“你他妈要骂骂我,说我妈干嘛?”少爷说:“你妈才说了,我就骂你呢!”

  原来,天津人改国骂的第三人称为第二人称,它直指对话者,距离更近,不象北京话那么漫无目标,所以我们都吃了不少少爷的亏。

  少爷与西葱的搭配不仅体现在说话上,更体现在创作上。少爷的鼓打得很棒,西葱能听着鼓声写歌。晓轩最喜欢的是那首《为了什么》,她爱上西葱也源于里面的一句话:“如果你粗俗不羁却渴望爱情,请与我一起摇滚。”晓轩是那种凭冲动生活的女孩,因此无法抗拒充满邪气的西葱。她没有看出西葱真正的内心表白:他搞摇滚更大的目的是为了成名和泡妞。所以,在乐队排练的时候,西葱唱歌的时间远远小于讲黄色段子的时间。

  我听的第一个段子就是西葱讲的,而且还配有贝司:有一个女人性冷淡,跑去问医生怎么办,医生说,你可以叫床试试看。于是她叫:床!床!可是不管用。后来她跟丈夫出了国,又去问美国医生怎么办,医生说:you can call room. 她又叫:room! room! 还是不管用。她又找到医生,说我叫了,不行啊。医生问:你怎么叫的呢。她叫了一遍。医生说:错了,应该一个字母一个字母的叫,R—O—O—M!

  于是乐队的男孩大笑,跟着伴奏一起叫:“啊~~~,呕~~~,嗷~~~,嗯~~~……”

  晓轩在这种时候总会笑得喘不上气来,直对西葱说:“务哈以布克!务哈以布克!(阿语:我爱你)”她那么高兴,让西葱觉得受到了莫大的鼓励,于是又接着讲:

  有一个男的娶了个老婆,新婚之夜他问女的:这是什么?女的想了想,说:是什么什么吧。男的一听不高兴了,连这也知道啊,太不纯情了!不行不行,给女的休了。然后他又娶了个老婆,问:这是什么啊?女的看了半天,说我不知道。于是他们就什么了。什么完男的高兴地抱着女的说:老婆啊,你真好,我真喜欢你,现在你是我的人了,也该知道这是什么了,我告诉你你记住了,这是什么什么。女的一听倍儿不屑:少来了!我见过那么多的什么什么,哪有这么小的,这也算什么什么?!

  这次晓轩笑得腰都弯了,西葱伸出一支小拇指问:“晓轩,这是什么?”晓轩忍住笑,说:“这是什么什么吧。”这回连少爷也由衷地赞叹:“你妈(泥骂)晓轩真是太可爱了!”

  西葱恶狠狠地转回头:“你妈才是晓轩!”

  7
  与西葱相比,黑羽更象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摇滚人。他曾对我说:“写歌的时候我是最激动的,弹琴的时候我是最快乐的,唱歌的时候我是最自信的。”他与我们的不同在于他不是在上学之余随便玩玩音乐。我知道,黑羽和西葱在高中的时候很要好,他们一起追女孩,唱歌,跟班主任作对。毕业以后,西葱考到这里,两个人分开了一段时间。后来西葱打电话给黑羽说:你过来吧,我们搞个乐队。黑羽就坐着火车来到学校,住在去实习的学生的宿舍里,开始苦练吉他。

  在我眼里,黑羽比较纯粹,就连说脏话,翻来覆去也只会一句操。同时黑羽也非常有才华,他在表演时常会做即兴发挥,他的某些歌曲就是在演出现场弹着吉他突然唱出来的,象《把她涂成紫色》、《痛苦来自欲望,光荣来自梦想》,还有《练歌摊儿的姑娘》。这些歌的曲调很怪,但是我喜欢。我听着黑羽时而温柔时而撕心裂肺的声音,心绪竟是无法自持地上下波荡。我强忍着那些海潮一般涌来的纷杂感觉,触摸着飘在空气中的破碎灵魂。黑羽的眼睛告诉我,音乐才能给他完整而彻底的快乐。

  8
  当毕业的日子临近时,我的生活一下变得闲暇起来。工作早就已经找好,论文答辩、四年以来不计其数的考试统统结束,我拿着盖有教务处清晰印章的成绩单,数出四十门九十分以上的课程。我奇怪地看看自己,说:你真棒。

  不管有多少人觉得恶心,有句话我一定要说,我相信这世界上有些人非常适合上学,他们从来不学习,成绩却惊人的好。我就是这种人。乐队在受到他人智商置疑的时候总会拿我做反证:谁说我们学习不好?鸟儿每年都拿一等奖学金。但我终归是我,我的成绩单在毕业时帮不上别人的任何忙。少爷的英语四级考了四次,终于没有通过。学校新出台的政策规定,不通过国家四级的学生不能授予学士学位,毕业证缓发。于是少爷不再幻想工作单位找到他头上,背了一只旅行包,南下深圳。

  这些都是黑羽告诉我的,因为自从合校后,少爷所在的经管系就搬到了南校区,我们也没有再见面。其实,在少爷没搬走的时候,大家的来往也不多了,因为乐队已经解散,晓轩失踪,西葱退学,只有黑羽从学校的宿舍搬出来,租了一处狭小的隔间房,在“阿塞拜疆”酒吧唱歌打工,不久以后,加入了另一个乐队——“源源不断”。

  所以我感到百无聊赖。我每天都把我的行李收拾一遍,整整齐齐地摆进纸箱子里。做这件事让我发现自己四年来过得太简单。我只有一条褥子、一条棉被、一个枕头、洗漱用具、一只随身听、一个充电器、四节充电电池、几百盘磁带、一部美能达X700照相机,另外,我还有十几套衣服和身上一些不值钱的旧首饰。

  就是这些,除了扔掉的课本,我连书也没有买过,我平均两天读一本书,但它们都是从图书馆和一个叫作“听雨亭”的书屋里借的,我没有多余的钱买书。就是磁带,也是买了空白的请西葱为我翻录,不喜欢的再拿去洗掉,录上另一盘。所以在西葱收集的近两千盘CD中,我保留下来的三百多盘,都是经典之作和自己格外偏爱的。于是那段日子我除了去找老白就是听歌。歌声,不断地把我推进记忆里去。

  9
  黑羽在“破天石”的时候,最喜欢英国歌手John Lennon,他说披头士是迄今为止世界上最成功的摇滚乐队。列农心中的理想世界让他动心:没有国界、没有伤亡、没有宗教、人人生活安定祥和。列农在征服了全世界后,却可以转身而去,把鲜花与荣誉抛在身后,与他的日本妻儿安静地生活在一起。黑羽说:列农是我的老师。

  因此,黑羽的歌有一种孩子般的活力,一种青春的激情,一种富有生命的快乐,一种对因袭行为的不怀恶意的蔑视,一种可爱的幽默感以及一种对虚伪和矫饰的刻意回避。他往往描写这样一种人,他们拒绝“卷入”,他们反叛却善良,他们有进攻性,喜欢讥讽,但永远终于爱情。

  西葱的歌相对比较容易让一般的听众接受,他通常喜欢表现两种情绪:与生俱来的疯狂和无缘无故的忧郁。在我看来,西葱更能体现摇滚乐形成的一支源头:布鲁斯(blues),而非摇滚乐本身。布鲁斯的最重要意义并不在于音乐,它们曲调简单,有很多滑音,其中夹杂叹息、呻吟和说白,接近语言。blues这个词本身就表示“忧郁”,美国人认为,除非你感到忧郁,不然你是不会演唱这种音乐的。所以当西葱的歌声在校园礼堂里响起时,总会有很多他的歌迷齐声在下面与他一起唱:

  在那个下雨的天
  雨水打湿了荒芜的花园
  我不是窗外的人啊
  冰冷却渗进心里面……

  然后是连成汪洋的“啊”,那些各种不同音色与声调的歌声让我得出结论: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忧郁的人,我们在诉说时变为了同类,他们让我感到强大,原来我并不孤独。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97年底的时候,“破天石”乐队的创作达到了颠峰。我们在学校里名声大振,有一些校外的酒吧也请我们去演出。当时大家的感情很好,整天耗在一起,除了排练,就到处疯玩,喝酒,打扑克,逛夜市,看录相,骑脚踏车到郊外钓鱼,在公园里偷荷花,看“黄河文化节”里的花儿歌手大赛时拼命起哄。男孩的手里也开始有了发不完的姑娘,少爷谈了三次恋爱,黑羽的脖子上出现珠光色的口红印。

  10
  新学期开始后,一个名叫谭青的山东女孩加入了我们之中。她是农大的学生,在“破天石”去她的学校演出时跳上舞台,抢过黑羽的吉他尽情演奏了一番。她头发很短,身材消瘦,让少爷形容就是“前搓板后衣架”,长得并不好看。但谭青的技术的确令人惊叹,她习惯左手拨弦,还擅长用右手拇指按弦这种不规范的技法来产生某种和弦。兴奋的时候,她会在背后、两腿之间弹,甚至把吉他颠倒过来演奏。

  西葱说:“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发亮,这才是真正的艺术,它摧毁了我对歌唱的幼稚想法。”

  不久,乐队的变化就证实了西葱的话。西葱对谭青的所有主张都表现出绝对的服从。谭青说:摇滚的意义不在于表现生活,关键是你想恶心什么人。一切在音乐之外。

  于是西葱开始和谭青进行各种奇异行为,他们购买华丽另类的服装,把一些无关的东西带到舞台上来,用火把、麻布、扎满洞口的雨衣作道具。歌唱完后,谭青将自己的项链摘下来扔向人群,用以获得尖叫和呼喊。最激烈的一次,谭青竟让西葱脱下上衣跪在地上,拿口红在他身上画满了蛇。晓轩的键盘在那时赫然中止,我看到她的眼泪如泉水般汩汩涌出。

  黑羽在那段时间也变得暴躁起来。他一面企图挽救西葱与晓轩的爱情,一面为无法干预谭青的风格感到不安和恐惧。他不会喝酒,就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我常能闻到他身上浓臭的烟藻味儿。他不再和西葱同唱一首歌,似乎跟少爷更为亲近。到后来,还会突然把我的头搬过去,快速地在额头上亲一下。我说:“你干嘛?”他说:“这叫家庭暴力。”然而我们都笑不出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堵住了那些用于欢乐的细胞。我知道,黑羽想让大家紧紧抱在一起,他已经看到了一条白色的裂缝。

  直到现在,我翻起那些“破天石”不同时期创作的歌,发现它们其实最能记录我们的生活。我曾经无数次用自己的笔写过那些日子,但没有一次可以准确而完整地描述。黑羽最短的一首歌唱道:

  我头上顶着大地// 脚下踩着蓝天

  我知道,这就是乐队最后的声音了。

  11
  有的时候我会想,人生真的是无法预测措手不及的,某些东西也许在以前与你毫无关系,而不久之后却变为你生命的一部分。它的出现如此重要,让你刻骨铭心,不忍离去。

  摇滚就是这样。在上大学之前我从未想过我会喜欢摇滚。在我的印象中,那是一些走在社会前面与外面的、大城市中的、粗野肤浅的、疯狂不可理解的人的专例,他们虚幻而不真实。而我则是一个很安静的人,我习惯独处,习惯忍受,我可以一个月不说话,在看不见星星的后院里搂抱着一棵泡桐树。但,并不是我自己喜欢这样。

  有一句话这样形容学生:小学生是一队一队的,中学生是一堆一堆的,大学生是一对一对的。话里的意思很明白,小学生开始进入集体,中学生重视友谊,大学生则追求爱情。然而这些生活的进程对我来说都过于遥远,我总是用黑白的眼睛审视这花花世界,把玫瑰色的梦深深埋葬起来。

  在新疆的时候奶奶常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倔的孩子,就会在家里写啊画啊,一说让你出去找别的孩子玩就几天不理人,真是没办法。”

  我不愿奶奶伤心,但是她哪里知道,我永远是被歧视的、劣等的。我身带罪恶,被排除在诺亚方舟之外,我只能淹死在洪水中。所以,与其无谓地呼救,不如紧闭双唇,骄傲地被惊涛骇浪覆没。也许,我将因此获得重生。

  12
  第一个梦:春天,蜜蜂钻在洁白的梨花里,课堂里有朗朗的读书声在荡漾:一——只——乌——鸦——口——渴——了,想——找——水——喝——……警车驶进校园……女孩看着一排坐在桌子后面的人摇头……红色的印泥,很烫……

  第二个梦:一条灰色的柏油马路,路的尽头是家……路好长好长,二十分钟才能走完……黑暗中有许多嘴在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女孩的额被无数石块击中,褐色的血液流进她的眉毛,但她必须高昂着头走路。

  第三个梦:一个美丽的女人和她的孩子在巨大的铁锅中游动……水越来越热,女人的皮肉开始掉落……女人把心掏出来丢在锅里,奋力爬出去……孩子用微弱的声音喊:妈妈,妈妈……

  第四个梦:水银般平静透明的湖边,长着一棵干涩的小树。有一天树上结出了一只苹果,很多砍柴人来到这里,都想抚摸这只苹果。苹果说:我不要,让我回去!




13
  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他们喜欢拥有自己的秘密。有人想要抢的时候,他们会愤怒,甚至变得充满仇恨。但是如果很长时间过去了,秘密就会变得寂寞,它的保护者开始希望部分地出卖,用以换得新鲜的养料使它不会枯萎。

  在学校里有很多朋友都问过我:你为什么会从那么远的地方跑到这里来上学?因为我的成绩高出这所院校的录取线一百多分。班里和我考分近似的两个同学,一个上了北邮,一个去了人大。而我到的这个学校,几乎没有多少人知道。

  其实,我是想彻底脱离以前的生活,把我所有失去的岁月,那些传说中的笑声、糖果、青春、朋友、歌儿、花朵,全部寻找回来。多年以前我以为自己什么也不需要了,但是后来我明白过来:它们的种子就放在我一个人的心里,当我到达一个阳光新鲜空气干净温度适宜的地方时,一切就会发出芽来,在我欣喜地注视下,大胆自由地扭动和生长。因此,我感谢高考让我可以离开。

  来到学校以后我变为另一个人,许多人说我很有个性。其实个性这个东西好象荷包蛋一样,多放油就能煎成。他们所欣赏的不过是我有意无意的包装,一切都是模式,简单可笑。

  我说过,我是个朴素的人。乐队的朋友都知道,因为无父无母,我没有多少钱,但是我拒绝他们援助,我宁愿每天熬夜写小说和广播稿赚得糊口的钞票。
  因此,我很少穿时髦衣服,只把那些他们大都市人没见过的粗陋首饰一刻不停地戴在身上。我不断甩动着自己乌黑柔顺的长辫子,表情却严肃得象一只铁钉,眉头的一颗红痣常被我演绎成古时候传说中的守宫砂。这一切,就是我的符号。

  某些时候,我会不自觉地透露有关过去那些苦难日子支离破碎的记忆,乐队的人都认为:我是一个清纯而坚强的女孩。我与欢乐的、经历简单的他们形成巨大的反差,我加入乐队,会使“破天石”更加完整,并因此具有传奇色彩。所以,无论是我演唱支撑声部,还是独唱一些温和摇滚,都会吸引一部分充满幻想的人们驻足倾听。我在台上静静地望着他们,对着话筒说:我们是相互需要的。

  14
  黑羽说:音乐能挽救人的灵魂,物质却使人堕落。少爷认为这种语句出于酸葡萄心理,但是我不予苟同。可能是我们同样贫穷不堪的原故,我和黑羽一直走得比较近。直到乐队快解散的时候,黑羽对我说:“鸟儿,不管以后我们这些人中发生了什么事,你都会把我当作朋友吧。”我说:“是的,永远。”

  15
  乐队最后一次比较大型的聚会是在谭青的生日上。当时在场的人有十四五个,我们带着蛋糕和蜡烛去了一家酒吧。唱完生日歌后,晓轩带头用奶油去抹西葱的脸,不一会儿大家就打成了一片。嘈杂的笑闹声中,我看到晓轩突然紧紧抱住西葱,把头埋进西葱怀里。西葱挣扎着想要推开晓轩,晓轩绝望地喊:“别离开我!别离开我!你已经不再是我的生活而是我的生命,我可以不过某种生活,不穿漂亮的衣服不吃山珍海味,但我不可以失去生命,我身上的任何一个部件都不能丢失。请你让我完整!求求你让我完整!”

  大家都安静下来了,晓轩的头仍然深埋着,她大声地哭泣,肩膀不住抖动。西葱的衣服被她死死攥在手中,形成两朵巨大凄美的菊花。

  后来,晓轩被黑羽送走了。我一边喝酒一边冲谭青叫着:“偶像!唱一个。”“偶像,也迷迷我吧!”谭青的脸色很不好看,少爷说:“算了算了,人家今天生日,你是什么意思啊。”又对谭青说:“别理她,她醉了。”我问少爷:“谁醉了?你说谁醉了?我喝伊犁特是公斤的量,你忘了啊你?我没醉,我没醉!”

  但是那天我真的喝多了,到了半夜的时候开始吐血。舍友们吓坏了,四处打电话找人。最后黑羽来了,当他把我送到医院急救时,我几乎奄奄一息。隐约中,好象感到有人在拍我的脸,我做不出反应。一个声音问:“怎么都成这样了?喝了多少?”黑羽说:“我不大清楚,可能是三四两吧。”我挣扎着翻起身来,大骂:“去你妈的!太挖苦人了,三四两我能吐血啊?至少一斤半!”

  抢救室里响起一片笑声。没有人知道,我的心里全是泪水。


  16
  不知为什么,毕业的那段时间老白特别关心我。当我面临分配时,他提出为我找一份工作。我问他:“我用的着你吗?”

  我的态度使他愤怒,我经常使他愤怒。他咬着牙追问:“我对于你到底意味着什么?我知道你不爱我,但是难道你来这里就是为了抖骚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老白,难道告诉他:当你无偿地失去一些东西的时候,你会感到很轻松,你什么也没有了,你不欠任何人?他必定是听不懂的,他是那种什么都想拥有的人。他奋斗到39岁,吃过无数苦牺牲过无数尊严,终于熬到今天的成就,怎么可以不想要?他永远无法理解我。所以,我只能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摘下我的耳坠走向床边。看得出,他仍然没有为此高兴,但他的心还是软下来,他说:“你真的想要?”

  是的,男人,让我松弛一下。你这挨着百叶窗站着的陌生东西,阳光透过,在你脸上留下一条条影子,就象我们短暂交叉的生命。我终将离你而去,而现在,请完成我的快乐。

  17
  我给“源源不断”拍的照片黑羽很满意。我用了黑白碳素相纸,使色彩反差很大。照片上的人物一律是明眸皓齿,漆黑长发,加上相纸磨砂般的表面,给人一种鬼魅魍魉的奇特感觉。

  乐队里最帅的是俞二明。我和他在拍照之前只见过两次。第一次是乐队有些事在他家商量,刚好我去找黑羽,黑羽就把我带去了。于是他们几个男的在客厅里开会,我一个人在俞二明的卧室里听CD。

  第一张听的是《Days Of Future Passed》(未来时光已逝),第二张是《In Search Of The Lost Chord》(寻找失落的和弦)。当我更换第三张CD时,一张长条的纸片飘到地上。我捡起来,上面写着一行凌乱而有力的铅笔字:让我爱的原因常常是恐惧。就在这时,二明推门而入。

  当时我只是觉得有些尴尬,但是没有想到事情有多严重。我愣在那里大约有两三秒钟,随即想说点类似“你们聊完了”之类的话。但是还未等我开口,我今生挨的第一个耳光就已经响亮地打在脸上,接着二明抓住我的头发,把我向墙边拖。惊慌中我听到黑羽的叫声和很多跑动的脚步声,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过来的时候我躺在医院里,二明扒在我的床边睡着了。床头柜上摆着五六个削好的苹果,二明手上胡乱地缠着纱布。那一刻我的头非常疼,但我流不出眼泪,满脑子都是晓轩的声音。

  晓轩说:这个世界上将留下无数绝望的女人。当你来到城市,到处都是带着玩具想购买你的贞洁的男人,他们声称爱你,然后毅然地抛弃。他们留给你无法面对的破碎未来,不曾付一丝一毫的报酬。而且口口声声宣称:真爱不可能没有谎言。

  晓轩的话让我明白:男人与女人的最终关系是伤害与被伤害,我不再对他们产生任何幻想。一切好似泡泡糖一样,甜美、芳香、柔软、千变万化、亦真亦幻,但是,绝不值得信赖。那么就让他们打我吧,这是一种多么直接和纯粹的表达,我不会有丝毫的难过。所以,当我望着睡醒的二明时,心里并无所谓害怕与怨恨。

  二明说:“你醒了。饿不饿?”
  我问:“黑羽呢?”
  “他在家睡觉,昨晚守了你一夜。”

  过了一会儿,二明从椅子上拿过一个双肩背包,从里面掏出一叠CD给我。我一张一张地翻看着说:“不会再飘出张纸条吧。”二明说:“不会,那是我的错。”

  这叠CD中有甲壳虫的《佩帕军士》、滚石的《魔鬼陛下的请求》、感恩而死乐队的《太阳赞美诗》、斯普林斯汀的《河》、性手枪的《别管那玩意儿》、第一部摇滚歌剧《汤米》和大卫?鲍依的《出卖世界的人》。这些都是非常伟大的原版专辑,很不容易弄到。后来我听黑羽说,二明也都只有一张,给我以后,就永远失去它们了。

  18
  第二次见到俞二明是在他们的演唱会上,那时候我已经认识了老白,但黑羽还不知道我和老白的关系。虽然我对这件事抱着比较平静的心态,但面对过去的朋友,心里还是有隐约的愧疚。因此,那一段时间我很少与黑羽联系了。直到圣诞节的平安夜,黑羽呼我说:“源源不断”终于找到演出的地方了,不过是不给多少钱的,但允许他们随便唱,也可以演出自己的曲目。

  我这才发觉,自“破天石”解散后,黑羽一直过得很艰难。新乐队的组建,也并不能给他带来过去那种辉煌。我们已然度过的那些随心所欲、激情蓬勃、欢乐得快要腐烂掉的日子好似昨日黄花,开在长大后略显坚硬的心的角落。“曾经沧海难为水”,如果不是对黑羽有过承诺,我不会对“源源不断”多看一眼,我已疲惫,并且厌倦。

  但是那晚我还是去了,我坐在台下听俞二明唱《夏娃颂》。具体的歌词我忘了,大意是:

  神的意志和戒律算什么?我亲爱的夏娃不去遵守!她那甜美的声音告诉我,选择严肃的求知才叫酷。为什么为什么,接受无知?为什么为什么,不吃智慧之果?

  接下来,黑羽又唱了一首《溺》:

  八月的高粱熟了/ 象一串血珠子挂在庄稼杆上/ 我的姐妹抱着儿子来到河边/ 站在齐腰深的水中/ 阳光多么灿烂/ 多么灿烂!

  孩子被河水卷走/ 母亲的手远离漩涡/ 在通往天堂的路上/ 到处是光芒万丈的歌声/ 我的孩子,你即将成为圣婴!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听出这首歌在唱什么,但那时我的眼泪早已禁不住滚滚而下。


  19
  谭青的生日过后,并没有出现大家想象的情况。她和西葱仍然在一起疯狂弹奏,但没有超出表演之外的勾当。直到今天我还是不能明白这两个人到底要做什么。谭青不答应西葱的求爱,却每天对着他乱蹦乱跳,她以一种暗示方式抚摸和粗暴地对待她的吉他,搞得西葱失魂落魄。到了晚上,西葱就搂着晓轩卿卿我我,缠绵许久。

  在以前,西葱和晓轩在一起的感觉很好。不但他们俩本人好,我们看着也觉得很舒服。那是一种比较纯洁、快乐、轻松的恋爱,伴随着西葱大男孩般的话语和晓轩青杏似的笑声。然而那时,一切都变了。

  少爷说:谭青的出现是个错误,但也许我们的乐队才是错误。谭青把深藏在和谐表面下的虚弱晾了出来。即使没有她,乐队也未必不会这样。但是,无论怎么说,谭青确实是个杀伤力很大的女孩。

  那年秋天对于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场恶梦——晓轩怀孕了。

  西葱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是:“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晓轩说:“你放心,我不会给你带来任何麻烦,只要你还爱我,你的心从谭青那里回来,我就把孩子生下来,为你把他养大。”但是西葱说:“你脑子抽筋了?要那东西干什么,赶紧打下来!”晓轩说:“怎么你不想拥有我们两个人的东西吗?不然我生下他来你看一眼,看一眼我就把他带走,永远不再干扰你。”西葱的语气冷得吓人:“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一堆烂肉罢了。你不要胡闹。”

  晓轩的眼泪终于流下来:“我只要你摸摸我的头,给我一句安慰而已,我就会为你承受所有的不公和苦难,可你为什么这么绝情?”

  西葱说:“用不着。我爱的是谭青。”

  20
  记得上初中的时候,我看了一篇游记。文章的结尾这样写道:

  夕阳照过来,我们的游览即将结束。伟大的比萨斜塔下,走过一位衣衫褴褛的乞丐,他漠然地将手伸向人们,人们回报给他更加漠然的神情。我不禁想:意大利政府每年都在为比萨斜塔集资,害怕它失去平衡,而对于人们倾斜的精神生活和心灵,为何从来没有人去关心?

  是的,没有人关心。这个世界嘈杂而现实,每个人都在忙碌,每个人都在计算。我们连仔细审视自己的时间都没有,怎么会去在意别人?我不明白孟子为什么会说“人之初,性本善”,在我看来,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值得肯定,除了瞬间的爱情。然而晓轩的结局告诉我:实际上,任何男人都不能保证女人远离她所有的伤痛,罗曼史永远不可能成为女人的救星。

  然而,当晓轩明白了这些道理时,已经太晚。她所失去的已不止是爱情、贞洁、年轻美丽的身体和一些血肉模糊的誓言,她将自己女孩子时代的一切美好东西都主动扔掉作为青春的祭品,她不愿再善良。

  所以,虽然孩子最终打掉了,西葱却为此付出了代价,被学校开除。是晓轩告诉了校领导,然后离开乐队,再也没有回来。

  21
  晓轩失踪一个月后,校园里的树叶开始扑簌蔌地往下掉,我的记忆也越来越稀疏,每天晚上失眠,白天再昏昏睡去。大一入校时在床边墙面上贴着的几张白纸,那时已被我的双脚蹭得很脏,它们裂开一道道口子,卷起发黄的边儿。一些蚊子的尸体连同不知来源的血迹粘在上面,我不断地去数,心如死水。

  少爷有一次喝醉了,拽着我的耳朵说:“鸟儿你知道吗?你其实是一个活得很压抑的女孩,适合间或一患露阴癖。”我大吃一惊。当天晚上回到宿舍,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心烦意乱。我想,少爷也许是无意的,但是他却把一个我从不敢正视的问题放在了我的面前,当周围没有太阳也没有目光时,我必须承认自己是虚伪的。

  没错,我外表纯洁,内心却不拒绝堕落;我鄙视烂情,却希望很多人喜欢我;我表现得倔强,其实渴望被征服;我增加别人接近我的难度,目的是抬高在他们眼中的价值。我玩弄种种花妙技巧,却是没有心的。所以,到最终我什么也没有付出,什么也没有得到,我的一切念头只能诞生在脑子里,然后一个个臭掉。我每时每刻担心形象,告诉自己要温文尔雅、道貌岸然、和蔼可亲、特立独行,我的确过得太过压抑。

  就在这时我遇到了老白,我们的相遇颇有些天赐良缘的意味。那天我在全市最美的一个公园里散步,天突然下起比较大的雨。道路一边是成行的塔形松树,另一边是黄叶飘零的法国梧桐。我拿着一本《生活在别处》,站在雨中瑟瑟发抖。老白的车从远处缓缓开来,路过我的身旁时停住。他风度非凡的脑袋从车窗里伸出来,对我说:“进来躲躲吗,孩子?”

  后来我就跟老白回了家,倒不是他有意勾引我,而是我坐在车上一直不说话。老白多次问我家在哪里,表示可以送我回去,但是我没有回答。他很有耐心,一直都不生气,最后我说:“我没有家,你能让我多躲一会儿吗?”

  到了老白的住处时我却发现这里并不能让我舒服,它太大也太豪华了,整栋房子安静得没有人味儿。它象一座孤堡,而不是我想要的家。

  过了一会儿,老白从楼上下来了。他换了一身睡衣,对站在客厅里的我说:“快把湿衣服脱下来,我给你找了件衬衣,还有牛仔裤,先凑合一下吧。呵呵,都能把你装起来了。”

  我没有接过衣服,但是把身上的脱了。

  22
  事后老白回忆说,那天他以为自己捡到了一块金子。当他把我抱起来放到床上时,我浸入枕中的黑发象一滴从高空溅落的巨大墨汁,迅速在他的心里四散蔓延。但是第二天他睁开眼睛时,却看见我拿着一把剪刀在剪床单。我把带有落红的那块布折了几折,装进自己的口袋里。老白凑到我跟前说:“给我留个纪念吧。”我回答他:“休想。”在那一刻老白意识到,这次他搞的,也许是场灾难。

  大半年过去,老白几次想离开我,他说我太不乖了,我是个坏孩子。每当老白提出分手,我都会说好啊,然后他就问:“你不挽留我?”我说不。几个星期之后他就会打电话给我,说必须送点钱过来,否则他不安心,他不是吃白食的人。我说:“没有必要。”但老白仍会坚持。其实我心里明白,他这样我们就断不了了,他还是喜欢我。

  23
  黑羽慢慢知道了我的事,他其实是个很敏感的人。我们在一起聊天的时候,他会好似很无意地嘱咐一句:别玩得太疯,早点回宿舍。我就点点头。

  有一次,俞二明想到学校找我玩,黑羽没带他们来。他说:鸟儿马上毕业了,需要安静的生活。而且打电话对我说,要抓紧时间把该得的都得到。于是我把奖学金记录、英语六级证、计算机等级证、普通话等级证、党票、发表文章的影印件和各类获奖证书一字排开,问黑羽:“你看够了吗?”黑羽说:“差不多了,开始找工作吧。”

  24
  我在学校里学的是中文,实习时在一个中学的初中部做老师。那时“破天石”的队员正忙着策划在全省的高校巡回演出,实习正好给了他们充分的时间排练。所以,西葱和晓轩实际上并没有体会到实习的完整滋味,他们整天和黑羽探讨演出的创意及细节,脸上泛着忽明忽暗的红色光芒。我虽然没有象他们一样把“疯克”、“暖场”之类的词不时挂在嘴上,却也感觉到血管里的液体浓酽酽的,越流越快了,我透明的指甲不断蹿向天空,头发喜洋洋地长出千分之一公里。

  也是在那时,我爱上了教师这个职业,孩子看起来使人快乐——如果你懂得快乐。

  有一天,我在班里表扬了一位同学,说他这个“青翠欲滴”用得好。下一次交上来的作文,几乎每个人都用了“青翠欲滴”:“教室的一角里,有盆青翠欲滴的花”,“爸爸拿起青翠欲滴的玉酒杯”,“她穿上一件绿色的裙子,真是青翠欲滴”……有一个男生居然还写:“我的鼻涕青翠欲滴……”

  我的旗下也不乏一些另类写手。有个看来十分文静的女孩子在《最难忘的一件事》中写道:“我的记忆是一只美丽的木匣,打开它,里面放着许多珍珠。每一颗珍珠就是我的一件童年往事。”然后她写了小时侯在乡下姥姥家时如何用尽酷刑将两只鸡折磨致死的故事。接着是:“事情过去很多年了,每当我回想起来,脸上仍会露出会心的微笑。我觉得,这是那些珍珠中最大最璀璨的一颗。”

  还有一个男孩写了他养的一只狗,狗后来吃了耗子药,行将死去。当他赶到时,“只见小狗瘫在地上抽搐着,用无神的眼睛望着我,好象在说:‘小主人,我就要走了,你就是为了我,也要好好学习呀!我的在天之灵也会保佑你每次都考一百分的!’”

  另一个学生的作文让我不敢给分。一篇四百字的东西,居然每一句都没有丝毫的联系。比如说,第一句是写每天早晨有个大叔在街头卖豆浆,第二句却是公园里划船的人很多,第三句能写到月亮象个鸡蛋黄。所以我怎么看都好象是几十个造句拼起来的,其思维跳跃幅度之大,今日之中国恐怕无人能比。我不允许自己一不小心将一颗后现代派或意识流大师的种子扼杀在摇篮里,因此小心翼翼地给了个“良”。

  再有一篇作文名为《挑食》,全文如下:

  “如果你不爱吃青菜,你就会缺少维生素。如果你不爱吃肉,你就会面黄肌瘦。如果你不爱吃米饭,你就是北方人。如果你不爱吃面,你就会没劲儿。如果你不爱吃鸡腿,你就会跑不动步。如果你不爱吃鸡翅膀,你就不会梳头。如果你不爱吃鸡蛋,你脑子会很笨。如果你不爱喝牛奶,你就长不高个。如果你不爱抽烟,你老婆一定很厉害。如果你不爱喝酒,你酒量肯定小。如果你不爱

吃补药,你可能没钱。如果你不爱吃野生动物,那你是个环境保护者。

  挑食的坏处有很多,你不爱吃什么,就对照前一段。”

  我对照了半天,发现我居然是个面黄肌瘦、跑不动步、没钱、老婆很厉害的环境保护者。

  其实我最喜欢的一篇还是《扫墓》,我被作者那种与生俱来的幽默感所征服。黑羽和晓轩也十分欣赏这篇文章,许多段落我们很久以后还能背出:

  当“一年一度”的“扫墓节”来到祖国神州大地的时候,我们“终于”又可以到烈士陵园去“春游”了。

  四月五号早晨,“金灿灿”的阳光普照着大地,几朵白云飘在“蓝蓝的”天上,小鸟在我们耳边“唱歌”。我和丁海龙一人背了一包“好吃的”,跟着学校的队伍到郊外去扫墓。

  到了那里,“人可真多呀”。平时这儿“根本没人来”,今天周围的农民和小畈却都跑出来“摆摊儿”了。我和丁海龙一看,有卖“袜子”的,有卖“发卡”的,有卖“吃的喝的”的,还有卖“半价盗版书”的,丁海龙和我在陵园里“逛了一会儿”,觉得太挤了,就出来“等老师”。“闲着也是闲着”,我们就每人吃了一盆(疑为错别字,应为“盘”)凉皮。

  “一盆凉皮”的饭量着实不小,但我的班上还有更能吃的孩子。一天吃三“吨”(顿):一“吨”早饭,一“吨”午饭,还要吃一“吨”晚饭。我疑心他是吉尼斯世界纪录了,但看到另一个女孩的日记,才明白自己下结论过早,强中还有强中手——

  “我们家周围有好多人养狗,没有一点公德心。今天早晨我刚从家出来,就看见门口有一泡不知哪条野狗拉的屎,真是大吃一斤(惊)。”


  25
  少爷那段时间也在实习,他所在的那个单位刚好离我的学校很近,就经常找我来玩。少爷的头发虽然没有黑羽长,但也超过耳朵了,加上他穿衣服比较前卫,很多时候,我不愿让他来学校。于是我比较委婉地表达了这个意思。没想到少爷是那种“要我往东偏朝西”的人,竟然在我看自习的时候扒到玻璃上喊:

  “呀呼!鸟儿美眉,出来玩呀!”
  教室里一片哄然,我涨红了脸,飞速跑出去,带上门。
  “找死呀?”
  “哼哼,让你再嫌老爱幼。”
  “我是人民教师唉。”
  “嘻嘻,好一个端庄的摇滚教师,要不要学生们看看你蹦迪的样子啊?”

  我逮住少爷的手,照着他就是一个脖儿切。

  打那以后,每个学生都说我有男朋友,而且“好酷好酷呕”。我再三解释我们只是朋友,可我的学生说:“有什么啊?您又不算早恋,我们都谈过几个了,老师还不好意思呐?”通常这时少爷就会从天而降,抛给我几个看似情意绵绵颇有深意的媚眼,我的学生相视而笑,纷纷散去。

  第一次觉得,我比窦娥还冤。

  26
  但是岁月不可回转,人生不可欲知。当毕业真正来临的时候,学校没有选择我,一家公司却选中了我,要我去作秘书。

  老白说,做秘书哪都一样,是全心全意为老总服务的。要做好一名秘书,就要善解人意、细心体贴、满面春风、摇曳生姿。急老总之所急,想老总之所想,维老总之所为,予老总之所欲。

  因此,不想做情妇的秘书不是好秘书,而我的性格,显然不合适。所以老白介绍我去一家报社,说我更适合做记者。他说实在要干秘书,也应该到他那里。

  我知道,老白想购买我独立存在的价值。做秘书是明枪,去报社不过是掩藏在其后的暗箭。前者是直接的交换,后者是间接的干涉。然而,我不愿认输,我需要各种对他的背叛。这就好象一种仪式,通过这种仪式我才能真正成长。但是我找不到路,找不到属于我自己的事业。在乐队解散后我总是盼着毕业,真的要离开校园时却企图缩回壳里去。我在镜子里反复地照,我看到种种不同着装不同身份的人,我久久地迟疑着,只会从“象我”中辨认出“不是我”,但是无法得知“真的我”。

  27
  我听说与女人相比,男人大多数不相信算命。但是我却总是忍不住把一点钱塞进那些神神叨叨的人手中,想听他们讲点有关未来的事情,希望其中有好话。

  大二的时候参加夏令营,到西安附近的华山去玩。在路上,我们碰到一个头发绑得很丑的道士,给人解签外,还卖一小瓶一小瓶的“爱情水”。同行的十几个人当中,只有我快快地付了钱,一仰头就喝掉了。那道士在后面“哇”地大叫一声,跑上来阻止我,说是要拿回去给自己的心上人喝才管用的。话音刚落,就被同学们嘲笑了一番,有人还要担我下山去洗胃,真是凄惨。

  后来在新疆过年的时候遇到了一位和尚,他说我的事业线很短,并且断开几次,让我多加保重。回去以后,我差点哭了。

  28
  我到公司的第三天就剪了头发,原因很简单:有一位男同事在办公室说:“嘿!这女孩的头发真漂亮!”老总听见了,让我剪掉。我说:“为什么?”老总说:“你这样会浪费很多精力,况且那也太长了,拌不拌腿啊?”

  我打电话给黑羽,黑羽说:“你终于明白想要得到一些东西是很不容易的事了,所谓钱难赚,屎难吃。剪吧。”

  剪吧剪吧剪吧,我们不擅长建设一个新世界,但我们擅长破坏一个旧世界!咔哧哧!

  我的长辫子剩了一半,分散开来,成了披肩发。从这以后,黑羽的运气神助般好起来,找到了一份在网站做编辑的工作,那是一个有关流行音乐的网站,黑羽很喜欢那里,工作也越来越忙,但是他仍然坚持写歌,创作对他来说比睡眠更重要。

  但是我的生活却很枯燥。我每天为老总安排日程,接无数电话,打印成堆的文件。后来,我装了语音输入软件,想减轻工作量,谁知出了不少笑话。我说“面孔”,它给我打“棉裤”;我说“听见”,它给我“轻贱”;我说“天空阴沉”,它给我“天空吸引人”。正在我对着电脑生气的时候,一个男同事吹起口哨,屏幕上迅速出现了一长串字,希奇古怪,竟然还有句脏话。

  还有就是吃饭喝酒。公司的应酬很多,我必须化妆穿套裙、长筒丝袜。薪水的大半买了这些我不喜欢的东西,剩下的除了吃饭,就是交手机话费了。仔细一想,我其实什么也没有得到。


  29
  每个人长大以后都要去赚钱,赚来的钱一部分放债,一部分还债,剩下的一部分,用来养活自己或者享受人生。而我不需要放债,因为我没有也不会要孩子;我也不需要还太多的债,因为我没有父母,只有一个奶奶。可是我还是做了与教师相比收入较高的秘书工作,我想让奶奶过得好一些。

  上大学的时候有一些男生追我,但我却没有一个真正的男朋友。每当有一个男孩说他爱我的时候,我就看着那个幸福的大坑悲伤不已,我感到恐惧。一个没有和你生活过的人会爱你什么?一些清纯羞涩的笑容、柔软悦耳的话语、光洁甜美的皮肤,丰满性感的胸脯罢了。他们宣称爱上了你的灵魂,其实是爱着你的肉体。他们来势汹汹地侵略,迫你就犯,当你接受他们后,就要日夜忧虑,用尽心思留住他,幻想永远在一起。黑羽说:爱情对你来说是“相依为命”,所以那些男孩带来的仿佛一场战争的东西,并不能打动你。

  是的,相依为命。很多年以来我和奶奶寂寞地生活在一起。奶奶为我做饭,为我洗衣服,天刚一冷就逼我穿毛裤,开家长会的时候呼呼地睡过去。奶奶并不了解我,但是我需要她。就象我发表了文章,她并不懂我表述的东西意味着什么,却可以高兴地把报纸贴在墙上,我烦躁的时候把课本扔到地上,奶奶就自责中午的饭没做好,每当发现我喝酒,奶奶就拜神求香灰要我吃,她说女人喝酒是酒妖上身。奶奶什么也不明白,但是她真的爱我。

  所以,当我用这种报答奶奶的借口使自己留在远离家乡的这座城市后,却发现我并没有为奶奶付出任何对她有用的东西,无论是金钱、物质,还是生活、感情,我感到羞耻,毫无良心。

  30
  没过多久我就受伤了,其实并不严重,是小腿的脚踝骨裂。那一天公司来了重要的客户,本来我早已准备好了老总需要的资料和计划报告,但是早晨老总找不到了。我为他几乎把办公室倒了过来,仍找不到。于是我跑上跑下重整一份,当搞好往上送的时候,高跟鞋一扭,在楼梯上摔了一下。

  脚很痛,但是还可以走路。我把资料送到老总手里时,头上冒出很多汗。老总狠狠瞪我一眼,说:“没见过你这么没用的人,耽误了我的正经事再找你算帐!”

  我拖着那只火辣辣的脚艰难地走在后面,老总又转过身说:“晚上去‘大三元’吃饭,你去订个大点的雅座。还有,吃完饭我们去跳舞,穿少一点。”

  我说:“刚才我的脚扭了,可能跳不成舞……”老总说:“扭了又不是断了,娇气什么?!”

  会议开始了,我坐在椅子中做记录。脚踝越来越疼,老总越来越激昂。会议在平等友好的气氛中进行,不时穿插爽朗的笑声。老总表示了对对方客户所在城市的深厚感情,还提及一个以小见大一棵树见森林一滴水见太阳的感人故事。我一一记录着,手里的笔飞速抖动。到最煽情的一幕时,我狠狠地打了一个括号:(激动得说不下去了)。

  会开完了,我突然发现自己已经站不起来,脚肿得很高,淤青蔓延到小腿。同事开车把我送到医院,打上石膏。疼痛中,手机响了。老总说:“你的会议记录写得真不错啊,放你几个月假,好好养伤吧!”

  好啊,养伤有什么可怕?



  31
  我的伤让老白很心疼,他不断地责备我太不小心,象个罗嗦的老太婆。他要我去他那里住,我说不。结果他竟让司机把我抱到车上,一路未停,全速开到他的别墅。我的腿不能走路,所有的挣扎无济于事,我在车上对着老白破口大骂,却从反光镜中看到司机暧昧的笑容。

  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自己的角色,我与其他低贱的女人在男人眼中没有任何不同。我厌恶地闭上眼睛,头靠向椅背,是的,我厌恶自己,厌恶透了。

  32
  养伤的日子很舒适,老白喂我喝果汁,我就冲他甜甜地笑。老白喂我吃猪蹄汤,我就撒娇,我说:“你知道我不喜欢吃肉嘛。”老白说:“乖,吃一点,吃什么补什么。”我说你想让我变猪脚啊,老白就挠我,从脖子挠到腰。我咯咯地笑着,说:“人家真的吃不下嘛,一闻就恶心。”老白说:“你不会是怀上了吧?”我说如果是呢?老白说:“那我就娶你。”

  那是老白第一次向我求婚,然而并没有为我带来一丝的快乐。他说这些天来你才真正变回了一个女人,原来你也有温柔的一面。我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架着双拐,扒到洗脸池上看着自己:温柔?百分之百的屈服就叫温柔?就可以收服一个男人,让他把终身给你,把自由给你?

  应该不会,老白的钱包里永远放着一只避孕套,我明白那意味着什么。他是一个对很多懒惰女人充满吸引力的钻石王老五,他的财富和地位使他忙碌,无法去象一个平凡人那样投入而纯净地爱。他每天早晨七点就要离开别墅,而那时我还在睡梦中,然后一整天都没有人陪我。如果没有应酬,老白会在九点左右回来和我吃夜宵,忙的时候,就到一两点了。

  白天,我一连几个小时坐在沙发里,听他喜欢的“红太阳”、“邓丽君”。房间里没有酒,就一只接一只地剥香蕉吃,老白回来的时候,我往往已经剥了满满一篮,我喂给老白吃,吃不了的,老白会偷偷扔掉。一个多月后,我发现自己胖了。

  33
  我对老白说过我喜欢花,老白说:“那我每天买给你。”所以我的睡房和客厅里都插着几束洁白的百合。起初我很高兴,一会儿放药,一会儿添水,一会儿又凑上鼻子闻花香。但是有一天,我看着它们无缘无故地想起晓轩,这一丝回忆立刻牵动了全部的神经,思念铺天盖地地向我袭来。

  晓轩,我从来不介意你以过激的行为对待我,你可以赖在我的床上不回宿舍,可以要走别人送我的好玩礼物,可以拒绝陪我听长得难看的教授讲很精彩的课,但是你不能在说过要永远做我的姐妹之后离开我,在我们一起洗澡,为对方梳理好湿漉漉的长发后不再牵挂我,在爱上一个并不深刻的男孩后为他心碎,不再给我你的任何消息。我竟然再也不能看到你的笑容,听到你的疯言疯语,甚至连你是否还在这个世上都无法肯定,你让我一个人存活在这个到处都是危险的地方,四周多么冰冷,黑暗中的道路伸向四面八方,它们交叉回转,没有终点。而我唯一可以拥抱的,就是那久久弯曲着,因而关节开始发白的膝盖。

  晓轩,这一次我是真的感到绝望。

  34
  百合花全部扔掉了,老白答应将院子中的一块花园里都种上玫瑰。是我自己要的,而且选了最常见最鲜艳热闹的红玫瑰。我等不及看着它们一点点结出花苞,最近我变得烦躁不安。我让老白找花木公司的人过来,把现成的花栽进花园。

  于是这天早晨老白驾着他的奔驰离开住宅,同时一辆载着花苗的卡车驶向这里,一个看上去二十岁刚出头的年轻花匠拿着工具箱从里面钻出。

  看门人把他引向花园,他开始做那些简单而繁重的工作。我从窗户里面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大脑好象在抽筋,那些细胞拼命地跳动着,好象在告诉我精彩的事情就要发生。于是我把看门人打发走了,我站在高高的阳台上对着健美的花匠久久凝视。不一会儿,花匠发现了,他转过头来,冲我笑了一下。我仍然看着他,我要他感到我是始发者,我要他觉得无罪。

  那时候我穿着睡衣,我已经习惯了在任何时候都穿着睡衣,但我仍能记得在人间它意味着什么。我的手缓缓地伸向自己赤裸的胸部抚摸,早晨的清风吹起我披散的发丝,花匠的表情告诉我:他已从一个胆小的孩子成长为一个勇敢的男人。一分钟后,他已经走进了我的卧室。

  老白回来时已是晚上八点多,花匠正要离去。老白用一副居高临下的压迫者的神态问:“今天在这里干了不少活儿吧,孩子?”花匠低着头说:“是的。”我告诉老白:“他今天很卖力,但事情还没有结束,我想让他明天再来。”老白说:“那是当然的。”

  花匠走了,我大步跑进卫生间,插上门,对着马桶不断呕吐。愚蠢的男人们,他们愚蠢得竟如此彻底。老白成功而富有,但他孤立而孤独,他自认为气质非凡好象一个贵族,背地里却被人嘲笑,受人欺骗。而年轻的花匠却这么可怜,他收受任何施舍恩惠,包括今天这次绝无可能的爱情。我企图让他去反对占有了世界而使他失去一切的那个老男人,他却如此幼稚,他不能使我满意。他们都是残疾的,但每一个都比我强大,比我健壮,我只能呕吐,我的泪已流尽。

  35
  我说过,我终将离开老白,只是以前我一直不知道该在何时而已。在遇到花匠的第二天早晨,我收拾了行李,换上久违的牛仔裤,扎起辫子,离开了这座别墅。

  花匠的车刚好开进来,他在驾驶座上吃惊地看着我,我冲他笑笑,“哐”的一声关上大铁门,外面的街道整洁而湿润,带着一种树木特有的新鲜味道,我拎着箱子打电话给黑羽:“我回来了,晚上去哪玩?”

  黑羽见到我的时候很高兴,他搂着我的肩膀说:“我以为你丫死了呢,没想到又白又胖啊。操他妈的,有钱人就是不一样!”

  我说:“好了,你还取笑我,我哪里有什么钱啊。”
  黑羽说:“老白不是挺屌的嘛,怎么,破产了?”
  我说:“没有。再别提他,我永远不会再见他了。”
  黑羽说:“好,够份儿。我给你介绍几个帅哥,将来都是中国当红的摇滚腕儿,嫁哪个都比他强。”
  我笑了:“摇滚?多大岁数了,还摇?”

  36
  那天晚上我们去了全城最大最火的一家迪厅。黑羽叫了两个乐队的朋友,还有公司里的几个同事。这是一群年轻而open的人,喜欢跳舞,喜欢唱卡拉OK ,啤酒喝了三扎后,俞二明说这样喝没劲,要玩些噱头。比如说:让一个女孩坐在他们中一个人的腿上,说:让我们做爱——做的事情吧。还有,在舞池里蹦迪的时候假装摔倒,抓着旁边陌生人的衣服爬起来,诸如此类。做到的人就算赢,可以指定一个人喝一大杯酒,做不到就自己喝,一个一个往下轮。

  轮到我的时候,竟然是要上台去,跟主持人说:你们唱得太烂了,不如我唱吧。我一个劲儿摆手:“不行不行,万一他真的让我唱呢?”他们说:“那你就唱呗。”我说:“我唱起歌来要人命的,这里这么多男人,为我打起来就不好了。”大家都笑,我端起一杯啤酒大口咽下,心里一下子变得很轻松。

  当天我们玩得很晚,大家搀扶着出来以后,几位男士先把两个女孩送回了家。我跟黑羽回到他新租的一套两居室的旧楼房里,分睡在两个屋。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我听见黑羽在隔壁说:“鸟儿,重新开始你的生活吧!”

  我含着眼泪拼命点头,我说:“好的,我一定会。”
  37
  住在黑羽那里以后我开始找工作,让我没有想到的是竟然非常顺利,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一家新创办不久的杂志社招编辑,就去报名应聘了。那一天是星期三,星期四就面试,第二周的星期一我接到电话,说我已被录取,明天上班。

  一切都正常起来,我的工作忙碌而有规律。当我熟悉了其中的套路后,它就变得得心应手。我喜爱这项工作,它使我又回到了我喜欢的文字跟前。有的时候我会去找一些作家约稿,或者自己策划一个主题去跑,采访完再写稿。当文章登在飘着墨香的杂志上时,我觉得自己几乎成了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黑羽那段时间也很忙,我们常常碰不了几面。他接触了几家唱片公司,开始准备录制自己的第一张专辑。专辑的主题必然是商业化的,选的歌中有一大半都有关爱情,略加一些色情的暗示或娇柔的抒情。本来里面最有价值的一首是《为你坚强》,这首歌既带着古典浪漫主义的韵味,又充满了现代音乐特征,非常能体现黑羽高亢而飘逸的嗓音。但是歌名最后却被改为《为你坚硬》,黑羽说:“没什么,坚硬也挺好。”我发现,黑羽多多少少变了,也许这就是他找到工作,住进楼房的原因。我们都学会了面对这个社会,寻找一个夹缝,不是特别艰难地生存。

  38
  日子就这样慢慢地度过,平稳,安详。那时我并不知道,不久以后,我会遇到我生命中第一个爱人——徐光,他的出现好象某种新型科研产品的广告,铺天盖地,隆重登场,给人至深印象。他象衣柜中一件雪白的衬衣,树林里一只缤纷的孔雀,瓦房中悬挂的一罐水,草原上平躺的一张弓。他给我的记忆是那样鲜明耀眼,就象他的名字一样,徐徐照进我昏暗陈腐的一生。

  我和徐光的相识不是在特别浪漫的地方,而是黑羽家楼下一家VCD影碟出租店。那时侯我的薪水渐渐高了起来,开始每月给奶奶寄钱,剩下的就买一些必需的生活品,包括洗衣机、彩电,还有就是VCD。也是在那时我开始迷电影,以前我也是很喜欢电影的,但只是看一些搞笑的港片和高科技制作的美国大片,很少有机会看到更好的片子。

  买了VCD机后,我去找租碟的店借片子,竟然就在离家很近的地方,发现了一家拥有大量经典碟片的店,它好象是一颗宝石,给我带来闪闪发光的乐趣。

  徐光也常来这里租碟,但他是从很远的地方坐车来的。我们偶尔在店里碰到过几次,每次他都冲我笑一下,我觉得很奇怪:他笑什么?

  后来我做了他的女朋友,问他:“你那时为什么要冲我笑?”他说:“因为我觉得你需要我的笑容。”

  原来如此,生活的真实素来就是这么简单。

  39
  徐光是个很帅的男孩,近一米八的身高,瘦瘦的脸,两只黑亮的眼睛,笑起来露出长而尖的虎牙,好象日本漫画里那种略带邪气的男主角。

  我们真正相识始自一盘录象带。那天傍晚我照例去借影碟,进店以后发现他已经在里面选碟了。看到我,他迅速抽出两张让店主登记了,然后突然塞给我一包报纸包好的东西,我由于惊讶没做出任何反应。徐光说:“拿回去看看好吗?你不会后悔的。”然后推门而出。

  我的第一反应是立刻打开来看,害怕是炸弹或者恶作剧什么的,结果发现那是一盘录象带。我又猜想它是色情的,从而证实了黑羽对我的评价:“你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总喜欢把事情往坏的方面想。”黑羽还打了个比方:“假如我看见半个苹果,会说:哇!还有半个苹果耶!而你只会说:哎!只有半个苹果了。”

  所以,我认为它即使不是黄色的,也可能是反动的,最多是那个男孩自己比较喜欢的片子,推荐给我看。但是我没有想到,这里面是我。

  40
  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拍得如此优美的片子。片子里的声音时而嘈杂,时而安静,时而有徐光思绪碎片一般的喃喃话语。因为没有后期制作,片子的音响效果是逼真的,也因此而完美。

  最初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片在风中飞舞的树叶,但不是黄叶,是绿叶。嫩嫩的、油亮的、柔软的一片。它在风中翻飞舒展,做出各种精妙姿态,仿佛一只灵性十足的玉蝴蝶。

  镜头晃动,一条小巷进入画面,拍摄者和观看者都在不断穿越……视线左面是一幢一幢老旧的红砖家居楼,右面有各种小店。粗而歪扭的大树从一些人家的院子里伸出半截身子……一只眼睛,几乎是不眨动的……另一只,那眸子有时会流转一下……镜头慢慢定格放大,一个长发披肩的女孩站在窗前,身穿一件薄薄的白色T恤,她的双手轻轻放在窗户边上,好象一只稀毛枯腿、常年在屋脊上晒太阳的猫。她脸上的茫然表情非敛非诉,永远地留在了那刷着墨绿色油漆的窗框中,恍若一副隔世相见的照片。

  41
  再次在店里见到徐光时我回应了他的笑。我问他:“你是怎么拍到的,跟踪我?”徐光说:“不用跟踪,你出现在哪里四周的空气就会荡开一个又一个美丽的波纹,我是波导,自然会发现你。”我吃惊地说:“你是诗人吗?真会说好听的。”徐光一本正经地说:“我不是诗人,但你是诗做的人。我用现实主义手法白描你,就说成这样了。”

  聊了一会儿后,徐光约我去喝茶,我说:“纯喝茶是可以的,但是你要追我,就比一头驴钻进针眼还难了。”没想到徐光大笑起来,他说:“天下没有一头驴想钻针眼,我也没想追你!”

  哼……

  42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认为,我的生活就象纷乱的头发,缺乏护理,缺少光泽,局促不畅。往任何方向梳都是一团死结,要疏通只有牺牲头发。但是认识徐光后我明白了,其实一切源自你的心结,一旦解开了,就会象那种治便秘的茶的广告说的一样:“一通百通”了。

  在我与徐光认识了大约两个月的一天,徐光从一个外国朋友手中借了几部片子来和我看。一部是黑泽明的《罗生门》,一部是费里尼的《八部半》,最后一部是《去年在马里安巴》。

  影片中,我们只看到一个男人向一个女人不断地重复述说他们去年曾在此相会并相恋,今年他如约前来,要与她双双远走高飞。女人先是全然不信,后是将信将疑,而最后竟深信不疑了……在影片里,现实与幻想始终无法区别,最终的结局也永远无法得知,似乎世界本来就是不确定的,被无数个近乎合理的情节框架扭曲反射而已。

  片子播完了,音乐连带字幕缓缓升起。我突然感到全身无力,一些形象,几个幻影,若干回忆凝聚起来的光斑充塞了我所有的思维。我摇着头,不肯面对它们,我说:“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徐光的双手抓着我的肩膀,温柔而平静地对我说:“说出来吧,说了你就找到你自己了。”我挣扎着,企图控制自己:“什么?说什么?我很好啊。”

  徐光摇摇头,直视着我:“知道吗?鸟儿,你是这样奇怪的女孩,一只眼睛装满忧伤,一只眼睛装满谎言,当你把它们合起来望向这个世界的时候,就把自己丢到了心的背面。只有我可以破解你,让我把前生的快乐重新带给你,好吗?”

  43
  在大学里的时候,我的身世在大家眼里是个迷。我不常回家,不写信,很少打电话。而且,我没有钱。当舍友谈起父母的时候,我总会找个借口,迅速离开寝室。我知道有人在背后议论我,因此我痛恨她们,愈加抗拒,虽然共住了几年,却不跟她们说话,直到毕业的时候关系都很淡。

  但是我无法用同样的态度对待晓轩和黑羽他们,乐队里的朋友对我那么关心,我不忍心太过冷漠。我说:“我是一个孤儿,唯一的亲人就是奶奶。”记忆中,我的父亲因受贿被开除党籍,并且判了两年监外执行。美丽的母亲渐渐受不了穷日子,跟一个港商私奔。父亲从二十层高的楼上跳下来,摔得血肉模糊。

  这是一个触目惊心的故事,我在叙述中不断得到满足和快感,它越来越真实越来越丰满,时间一长,很多细节都被我填充上去,深深地刻在我的心上。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竟然真的相信了:我没有父母。

  然而,徐光带来的电影却象一只血淋淋的镊子,它用力撑开我的眼睛,扎进我涂着红颜料的塑料心脏里,它不断蠕动,它告诉我:我要找到真相,你逃不掉了!

  于是我终于慢慢想了起来,偶尔到奶奶家看我的男人是爸爸,满脸正派表情的女人是妈妈,瘦小却愤怒的孩子是我。我与他们不住在一起,我觉得自己与他们毫无关系,因为我觉得肮脏。

  是的,肮脏。那些现实生活中的结局如此污秽丑陋,它们需要我用尽全部力量和一生反抗。妈妈自以为很美吗?她出卖自己背叛丈夫,甚至愿意抛弃孩子。她的爱情呢?她的母性呢?为什么每一个女人在小的时候都那么纯洁,长大以后却攻于心计?女人注定会越来越现实,越来越俗气,她们的灵性终将丧失,甘愿恬不知耻。

  然而,这样的变化并不能换来梦想中的舒适生活,愚蠢的女人不知道自己已经老了,在精明的男性世界里,既然你自愿做了玩偶,就必须接受玩偶的命运。因此,我的母亲实际上输了,输得很惨。她一丝不挂地与人偷情的样子被我和父亲撞到,当她要求那个香港人实现他的诺言,带她远离这里时,又被那人无情地抛弃。她回到我们的身边,痛哭流涕。我在想:你也会哭吗?我以为你只是怀揣着一块石头,早已没有了产生感情的心。我不同情你,永远也不,你总是那么骄傲,认为我和爸爸与你不般配,你生来漂亮,你是高贵的,你不该过艰难的生活。从小你就嫌我不如你漂亮,现在你也看到了漂亮有什么用。真的,我是发自内心地鄙视你。

  父亲也不能使我满意,我期望着他成为一个英雄。他为什么不下海经商,而要呆在单位里受人管制受人歧视?他为什么不在那些孩子用石块打我,骂我是“劳改犯的女儿”时挺身而出,而是要我学会忍耐?他为什么不在亲眼目睹了自己的妻子与人淫乱后爬上高楼,纵身一跳,给自己一个即使凄惨却也壮烈的结局?他为什么要放弃男人的尊严,苟且偷生,低下自己的头?我多么痛恨他,我可以容忍他不去死,但是绝不能容忍他不离开母亲。

  然而,事实就是这样,我的母亲依然是我的母亲,父亲依然是父亲。所有的变故只进行到一半,后面完全变了味。没过多久,母亲又恢复了在家庭中的地位,她滥殇权力,在亲友面前装得象什么也没发生过。

  我知道,父亲明白自己的后半生不会再有起色,他再也找不到女人,尤其是母亲这样美丽的女人。晚上他们房间里传来的声音让我懂得了:母亲永远掌握着居支配地位的性动力,这是他们之间的协议。即使是夫妻,仍然也会计算,衡量彼此的得失。他们都是聪明的,都会丢车保帅,顾全大局。这,就是成人世界的精髓。

  呀————!那堕落的、腐臭的、发腻的、令人厌烦的成人世界呀,我不需要任何东西,不需要任何来自你们的东西。做你们想做的,别想让我来顺从,我自己长大,长成一个不象你们的人,我自己约束自己,谁也别想约束我。我要远离你们,你们其实不是我的来源,你们更不是我的未来!

  44
  后来,我从家里跑出来,跟奶奶住在一起。父母不断把我接回去,我再不断跑掉。我不让他们来看我,我看见父亲就尖叫,用冰冷的眼神逼视母亲。他们是怎样接受了这个事实的我已忘记,但是我的心里从此真的不再有他们。就这样,我读完高中又上了大学,毕业分配时,选择了留在外面。

  然而,当我把这些告诉徐光时,眼里竟充满了泪水。徐光将我紧紧搂进怀中,说:“好了,你不会再感到累了,我就是你的家。”那一刻,我听到自己的骨头在他的臂膀下咯咯作响,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全。原来,脱掉那些厚重的壳我也可以这么舒适的。十分钟以后,我睡着了。



下部--徐光

  1
  几乎所有的人都相信自己能从生活中捞到便宜,我也不例外。大学毕业两年后的生活中,我的事业可以算是少有的一帆风顺。公司里同龄甚至是比我大一些的同事中,我是第一个得到自己的汽车的。以至于在某些无聊的时候,我总会假设与女友毛毛的再次邂逅,想象她不无遗憾地对我说:“当初要是不甩你多好。”这时我就会把眼神从她脸上移开,望着无限遥远的地方说:“就算你不离开我,我也不会要你。”

  但是德子却对我说,这是典型的酸葡萄心理,因为在毛毛提出和我分手的那段时间里我的状态十分不好:我穿戴邋遢、目光呆滞,满脸都写着“失恋”两个字,显然是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德子是我朝夕相处的同胞弟弟,想必也算了解我,既然连他都这么说,看来与事实相差不远。其实,现在想起来我倒不是对那女孩爱得有多深,而是突然发现了自己的英俊居然敌不过金钱,有些大梦初醒时的感伤罢了。

  记不清是哪国有这么一句谚语:every coin have two side——每个硬币都有两面。我觉得说的很好。虽然在临毕业时我失去所谓初恋女友,但由于受到刺激,我开始发奋工作。一年后,从来不肯夸我的父母开始不断地用这样的句式教育我正在读大学却成天逃课谈恋爱的弟弟德子:

  你看你……再看看你哥……将来你要是能赶上你哥一半,我们就……

  德子最不爱听这些话,不耐烦地皱着眉头摔门出去,留下我口才奇佳的老妈在家中一连几个小时地唠叨。晚上,德子悄悄回来,一见我就愤愤不平地说:

  “我被你这个性无能害惨了。”

  2
  说到性无能,绝对是德子的恶意诋毁。虽然我不象德子那样对女性充满甜蜜而连绵不绝的幻想,但也是一个非常正常的男子。

  上大学一年级时,我有了第一个正式的女朋友,对此我的很多朋友不太理解,因为我其实是一个非常帅的男人,按常理中学时的感情不该是一片空白。可是事实就是这样,我那时热衷于物理研究,最崇拜的人是爱因斯坦,所以在宿舍墙壁上也贴着他的头像,那些只懂得搜集美女海报的同学就经常在背后议论,怀疑我有同性恋倾向。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他们的猜测,是一位女同学后来告诉我的。那个女同学当时担任我们班的文艺委员,眼睛细细的睫毛倒是很长,男生们私下认为这是一种难得的狐媚之气。

  高二时,一个视力不好的同学要求往前调座位,她自告奋勇跟那人换了位子,坐到我的后面。于是上课的时候,她在我脖子后吐气如兰;下课的时候,就在我身后如兰吐气。终于有一天,文艺委员以邀请我参加“洗衣舞”排练的名义把我约到学校后楼的小树林里,用颤颤巍巍的细胳膊搂住了我的腰。

  说实话当时我确实很兴奋,文艺委员微微突起的小胸脯贴在我的文化衫上,好象会跳似的,牵动起我一种陌生的感觉。她用迷离的眼睛看着我的嘴,说:“亲我一下好吗?”

  于是我准备亲下去。可是我突然又想起来,昨天晚上由于被一道物理题难住熬夜到很晚,因此早上没来得及刷牙就上学了,不知嘴里会不会有什么异味?倘若真的熏到了美丽的文艺委员,她也许会一个巴掌甩过来吧!我不想让自己的初吻留下这样的记忆,所以对她说:“还是让我摸摸你吧。”文艺委员“嗯”了一声,陶醉地闭上眼睛。我上下打量着她的身体,略为紧张地考虑着先摸哪里再摸哪里,因为我一贯是一个讲究步骤和轻重缓急的人。然而就在这时,“步骤”一词在我的大脑里闪过一道灵光,昨夜那道恼人的物理题被我想出了解决的方法。我高兴地抓住文艺委员的肩膀说:“相信我!我将是中国的爱因斯坦!”然后飞奔回教室,写下那道题的解法。

  第二天,文艺委员不理我了。上自习时我传给她一张纸条,问她什么时候继续昨天的事,她回条说:

  “过去大家都说你是同性恋,我还不相信。现在我明白了,你不但是个同性恋,还很变态!”

  纸条上除了这些字,还有湿湿的两处圆形痕迹,我猜想这是文艺委员的眼泪。于是我中学时最有可能的一次恋爱以失败告终。

  3
  刚上大一的那段时间,我心里非常郁闷。虽然我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名牌大学的物理系,却从一些徒有虚名的教授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来。我开始怀疑中国物理的水平,并为物理学的前途担忧。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彻底放弃了这种忧虑,大学课程的学习毁坏了我十八岁之前生命最深处的根,我的梦想。

  于是我终日坐在冬天有暖气的图书馆里,看着那些被无数和我一样无聊的学生看过的书籍,类似黑格尔、弗洛依德、大江建三郎,还有哈德费尔。看累了的时候,我会用力打几个哈欠,转动着眼眶里的泪水观察周围的情况。通常我看到的是一些情侣用很多书摆在桌子上占一大排座位,然后坐在中间,什么也不学什么也不说,就是你看我我看你,好象一对比目鱼似的。那些没有座位的人咕囔着“太不人道了”,然后逐个离去。

  很多次,我把头深深地埋入小说中——小说的纸页里传出一种陈腐的气味,仿佛把我和古老的岁月连接在一起。这种感觉一次比一次清晰,以至于让我感到恐惧,我怕我向往了多年的大学生活就是这样的气味了。

  后来,和我同住一个宿舍的何真诚也加入到这种生活中来,我们自以为与众不同地站在大多数人之外,一边伤心地批判着自己往日对物理的钟情,一边讨论文学的虚伪、哲学的无用、数学的循规蹈矩、外语的方便别人麻烦自己。最后,何真诚得出一个结论:学问全都是狗屎,因为下工夫的白痴都能学得好。他决定在这四年里关注学校课程以外的东西,并锻炼以恋爱为主的各种实践能力。

  在何真诚的影响下,我也开始悔悟自己虚度的年华,那些为了成为中国的爱因斯坦,被众人误解为同性恋甚至变态的年华。何真诚说:“青春做伴好还乡。”于是我们一同盼望起带着女朋友毕业回家的那一天。

  4
  “物理系的女生真寒碜人!”何真诚象猴子一样吊在篮球架上,一边晃荡一边忧郁地冲我吼着。

  何真诚这样说或许对物理系的女生并不公平,因为在刚才举行的篮球比赛中,她们是以2分的优势赢了对方的。

  “可是外语系的得分还不如我们高呢。”我无所谓地说着,给何真诚宽心。

  “这种情况,又怎么算得上高与低?篮球比赛,橄榄球打法,足球比分!早知道这些女生的水平这么次,我还不如呆在宿舍里看写真集。”

  “这话倒是不错,写真集确实是很好看。”

  “嘿嘿。”何真诚笑了两声,从篮球架上跳下来,又回过头看了看离篮球场不远的施工工地,用手指着说:“学校的小礼堂就要退休了!听说新建的是一个什么综合娱乐中心,到时候我们可以租间房子放电脑,还能参加大型的舞会。”

  “可是为什么不让我们直接把电脑放在宿舍,而要另外花钱租地方呢!”

  “我怎么知道?又不是我规定的。”何真诚仿佛要推脱什么责任似的说,“学校想赚学生的钱,还要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吧。反正只要是跟学习有关就会租给你,比如说要读英语却怕吵着别人啦什么的。我想租房子的人中肯定会有女生,倒是方便了我们寻找一段感情。哈哈哈。”

  说到学英语,何真诚有一个被广为流传的故事。大一时班里有一个男同学逢人便说自己在公共教室自修英文时碰到外系一位女生,两人一见如故,从此过上了幸福快乐的日子。何真诚从中得到启发,决定用国际化方法猎艳。于是他每天早晨起床后就穿上八条内裤(企图显得性感),拿着一本许国彰英语跑到女生宿舍楼附近的花园中,一见到有女生走过来,立刻装模作样地大声念道:

  “This is a book!”

  但是一个多月过去,没有一个女生和他“一见如故”。从此何真诚对英语怀恨在心,一听到有人说英语就冲人家喊:“你丫吃了几顿麦当劳啊,洋屁放得这么响?!”

  虽然是这样,何真诚却没有挨过任何一个被挑衅人的打,我个人认为这和他的外貌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因为他虽然很瘦,却长着一个硕大无比的脑袋,下巴上略微卷曲的胡子跟他小眼睛上方的两道菜刀似的粗眉简直可以称得上相得益彰。而且,何真诚还特别喜欢穿牛仔衣牛仔裤,因为可以很久不洗,洗的时候也只是泡在肥皂水里拿脚踩踩,因此这些牛仔衣常常处于半脏到全脏的状态中,把何真诚显得很有几分粗犷的气质。

  而我刚好与何真诚相反,德子常常羡慕我既能把T恤穿得帅气,也能把白衬衫穿出品位。也常常有人说我很象日本的偶像巨星,对此我总是做出漠不关心的样子说:“长的好又不能当饭吃。”其实我知道,说这种话是需要一定的资本的,就象只有漂亮的姑娘才可以说:“我今天很丑,不能见人”,而丑姑娘说了就会把人笑死。

然而,在毕业后的一年里,不知是不是因为我情绪不好使气色欠佳,说我帅的人似乎不那么多了。我这才想起“红花还需绿叶衬”的道理,也许正是因为我经常和何真诚走在一起,才会显得眉清目秀、风度翩翩。这样一想,我不禁怀念起那些和何真诚勾引女孩子的大学时光了。


  5
  记得我和毛毛第一次上完床后我问她:“你到底喜欢我哪儿?”毛毛说:“谁喜欢你了?”

  “那你为什么要和我上床?”
  “是你要和我上床。”
  “那么,你为什么同意呢?”

  “我不同意又能怎样?你要,是你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拒绝也只能是表达了我的一种意见,可是事情要怎么发展就由不得我了。”

  我想了想,好象也对,就不好意思再追问下去了。

  过了一段时间,是毛毛的生日,我们在一家比萨店里吃了一百多块钱的东西。喝完最后一口红酒后,毛毛对我说:“徐光,你知道吗?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最能产生浪漫的感觉,好象自己已经从现实生活中飞出来,钻到电视剧里做了女主角。第一次在操场上见到你的时候,你脸上的笑容比阳光还要耀眼,我甚至听到耳边传来金丝雀划过天空的声音。你太符合我的理想啦。”

  我笑着说:“这叫梦中情人。”可说完以后我又觉得不太可能,因为我对当时的记忆与毛毛的形容相距十分遥远。

  6
  毛毛和我的初次相遇就是我和何真诚看女生篮球赛的那天。也许是上天的安排,看完比赛后我们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晒着太阳说了一会儿话。

  大约十分钟之后,何真诚首先看到毛毛向我们走来。我在何真诚的提醒下也发现了扎着马尾辫、皮肤白皙的毛毛。毛毛的一只手里拿着几张折叠起来的纸,另一只手拿着一瓶胶水。她走到篮球场周围的水泥墙边,开始贴那些纸。

  何真诚用胳膊肘碰碰我说:“这蜜可真够水灵的,是不是?”

  我看着毛毛双手上举、塌腰翘臀的优美身姿点点头:“确实不赖。”

  “咱们过去帮帮她吧,说不定她一感激来个以身相许也不一定。”

  于是我和何真诚从篮球架下向毛毛走去。

  “嗨!美女,要不要我们帮忙啊?”

  毛毛回头看了何真诚一眼,冷冰冰地说:“随你的便。”

  于是何真诚跑上去接过纸,手忙脚乱地往墙上贴起来,一边贴还一边叫我:“哎,胶水!胶水拿过来。”

  我只好从毛毛手里接过胶水,去给何真诚手里的纸背后涂。毛毛就没事人似的站在一边,偶尔说一句“高了”或者“低了”。

  等我们弄完以后,何真诚向后退了几步,很有成就感地大声念道:“有我无你,杀杀杀!外语系必胜!”然后对毛毛说:“呵呵,这么有意思的标语啊。”

  我奇怪地看着何真诚,想了一会儿说:“有什么意思?你贴的是比赛用的标语吧。不过比赛已经结束了,是不是有点马后炮?”

  毛毛听了我的话几乎跳了起来:“什么什么?比赛已经结束了?”

  “是啊,刚刚打完,物理系和外语系的。你该不是给这场比赛写的标语吧?”

  “哈哈哈哈!”何真诚大笑起来,“不是这场还是哪场?今天只有这一场篮球赛,哈哈哈哈!”

  毛毛气恼地对着何真诚大骂:“蠢货,笑什么笑,我不过是把时间记错了,有什么好笑的?!”

  “也不知谁是蠢货,哈哈哈哈!”何真诚一笑起来就没完没了,这一点我早有领教。于是我打算安慰一下毛毛,对毛毛说:“你别理他,他就是这么没礼貌,犯不着跟他生气。”

  毛毛狠狠瞪了何真诚一眼,抓起地上的胶水瓶转身就走。我追上她说:“你没事吧?”毛毛说:“没事。比赛结果怎么样?”

  “外语系输了。”

  “啊?”毛毛听了很丧气,呆站在路边。过了一会儿,毛毛说:“我要回宿舍了。你呢?”

  “我?啊,我去哪里都无所谓的。”
  “那就再见了。”
  “嗯,再见。”
  “哎,对了,你是哪个系的啊?”毛毛走出几步又转身问我。
  “物理系。”

  7
  那天回到宿舍,我洗了头发、脸、还有上衣,在何真诚上气不接下气、时大时小、似断还连的尖笑声中,我一次又一次地回忆着毛毛将胶水瓶砸在我头上的那一幕。我实在是搞不懂,物理系的身份有什么不妥,以至可以抹杀了我对她所表示出的同情和关心?

  我老爸曾在和老妈吵完架时说:“黄蜂针、蝎子尾,二物皆不毒,最毒妇人心。”看来一点也不错。

  也是因此,我不去对毛毛想入非非了,与其被她这种女孩折磨,不如一个人来的自在。几个星期一过,我几乎把这件事忘了。

  有一天晚上,何真诚躺在床上睡不着,就跟我天南海北地瞎聊。我们探讨了一会儿各系女生的优劣后,何真诚突然说:

  “还记着外语系那个女生吗?听说是学生会宣传部的部长,别人都叫她毛毛。”

  “毛毛?”

  “对啊,我觉得很好听,就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毛毛,哈哈哈哈!”何真诚一兴奋,又狗窦大开地笑起来。

  8
  大一的第二个学期,我又一次和毛毛打了交道,原因是校团委安排我和她共同主持一台晚会。毛毛在对串词时主动向我提起过去的事,并且道了歉。可是她的言语中除了对自己过激行为的歉意外,更多的是对何真诚剥肉抽骨的批判。最后毛毛总结说:“你实在是一个可怜的替罪羊,不该在我被惹怒的时候出现。”

  我说:“没关系,反正我都记不太清了,只要你以后别再那样对我就好。”

  毛毛说:“不会的,我会对你好。”

  毛毛说话还是很算数,从此以后她果然对我不错,比如请我看电影、给我织了一双手套、跟别人说她是我的女朋友。

  是就是吧,反正毛毛的臀部浑圆结实,是我喜欢的那一款。虽然对稀里糊涂地成为她的男朋友我有些不解,但被她搀着胳膊的感觉还是让我快乐。而且在那段时间里,除了这个我似乎也找不出其它能令我快乐的事了。

  这时候,何真诚开始和一个名叫阿肯的女孩打得火热。阿肯是个诗人,她最喜欢做的事就是一语惊人,但她最经常做的事就是在人群中一言不发,因为她不可能句句精彩。在想不出诗句的时候,阿肯宁愿不说话,这使她具有一种独特的气质,让何真诚格外欣赏。

  当然,何真诚自从认识了阿肯,百分之八十的话题都离不开她,他经常颇为自豪地把阿肯的那些句子读给我听,比如说:“几片葱花在方便面里起哄”,还有“阴暗的下水道歌唱着太阳的无所不在/我沉迷于你的漠然无视”等等。有一次在宿舍门缝里塞进来的校报上,何真诚看见阿肯的大作,居然激动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很久,何真诚从上铺的床上爬下来,把报纸递给我,声音低沉地说:“看看吧。她是怎么感悟和表现我们的爱情的。”说完转身而去,直到天黑才心情沉重地回来。我拿起何真诚留下的报纸,见上面不过写了四句诗:

  少年吮吸着露水/露水吮吸着清晨/荷叶埋着湖/湖埋着眼泪

  我想何真诚是真的掉入情网了。

  9

  那是一个白嫩嫩的春天,校园的每一个角落里都有穿着鲜艳衣服的年轻人。在清新而晴朗的午后,我和毛毛、何真诚、阿肯四个人总会并排走在食堂通往女生宿舍的路上。何真诚兴高采烈地谈论着午饭的优劣,阿肯皱起眉头思索着最具个性的表达方式,而我和毛毛一个自认为是青春美少年,一个面无表情地扮着酷姐。阳光和微风落在我们身上,充溢在我们身体的周围,我因此产生了一种幻觉,好象我们四个人就此融合在一起,永远也不会分开了。

  就这样,日子如行云流水一般飞快地度过,夏天过了一半的时候,可怕的考试终于来临了。

  在大学四年所有的考试中,那一次考试给我留下的记忆最为深刻。因为平时虽然我不怎么学习,但也没有什么机会让我感觉到自己比别人差了多少。那一回考试之前,有四门课的老师发了一些模拟卷要求我们当堂闭卷测验,测验结束后没有收卷子,公布了答案让我们自己批分。结果我的分数是:16、9、21和28,而班上大多数同学的成绩都是六七十分左右,连何真诚也只有一门不及格。想到以前物理148分的高考成绩和成为爱因斯坦的理想,我犹如当头挨了一记闷棍,说不出来的惊讶与失落。

  于是,为了通过考试,我用了两天时间四处奔波,最后在学校附近找到一间正在出租的平房,以150元租了下来。第二天,何真诚帮我把行李和书搬了进去,毛毛则带去一块抹布东擦擦西擦擦。到了晚上,何真诚先走了,毛毛问我:“从来没见你下这么大的决心,恐怕不是为了复习考试吧?”

  我说:“骗你干什么,就算学习并不重要,在我们还是学生的时候,分数确实是个挺麻烦的东西。”

  “那么好吧,我亲你一下就走,你好好复习。”毛毛说着走过来,双手捧住我的脸,用柔软的舌头快速地舔了一下。我第一次象疯了似的,跳起来翻身压住她,毛毛就势倒在那张晃晃悠悠的破床上,嘴里含混地说:“滚开,别,,碰我……”

  那一刻我突然发现自己是多么需要她。

  10

  那个星期的确让人难忘,我和毛毛在只有8平米的小屋里过着与世隔绝、昏天黑地、疯狂而艰苦的日子。最初的两天我沉醉于做爱的美妙感觉里,一次次地爬上毛毛的身体,然后在她令人动情的叫声中满头大汗地翻身下来。刚一开始两人还都有些羞涩,每做完一次就不厌其烦地穿好衣服。后来我觉得太麻烦了,就索性一直光着身子,一天之后,毛毛也不穿衣服了,她说:“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天就显得特别热。”

  后来,我们想起了那些就要考试的功课,于是我和毛毛一人坐在床的一头,拿着各自的笔记拼命背。有的时候我念的声音太大了,毛毛就伸过光光的腿踢我一脚;“烦死人了!小声点!”我把笔记往旁边一扔,抓住她又是一场大干。

  就这样,我们反反复复地学习和做爱,窗户上的布帘始终拉着,分不清黄昏和清晨,毛毛的体力似乎比我好,所以往往是她还在看书,而我呼呼地睡着。但是我睡醒以后精力就十分充沛,先跟毛毛搞上一次,看她疲惫地睡去,再捡起书本继续学习。

  到了第四天,屋里的饼干全部吃完了。我和毛毛并排躺在床上,听着头顶上方房梁里面悉悉琐琐老鼠跑动的声音,谁也不想动。过了一会儿,远处传来一个老汉叫卖西瓜的声音,毛毛说:“想吃。”我也说:“想吃。”

  “那你还不去买?”

  “你怎么不去?”

  “徐光!”毛毛突然大叫一声,“真有你的!”然后快速地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冲出门去,我抬身看了她一眼,也没去追。

  不一会儿,毛毛抱着半只西瓜进来了,又从我的行李包里翻出一把汤勺挖着吃。我说:“你倒是喂我一口啊。”毛毛不理我。

  “毛毛,给我吃一口吧。”毛毛还是不理我。

  无奈之余,我只好翻身起来穿好衣裤,用手掳了掳又脏又乱的头发,走出去买了几袋方便面,然后跑到房东家借了两只大海碗,到了点开水把面泡上。面泡好后,我吸溜吸溜地吃起来,毛毛终于忍不住了,自己走过来用筷子挑着吃了两根,过了一会儿,毛毛突然很委屈地说:“跟着你太苦了。”

  十几天之后,期末考试全部结束。新学期开学时,我得知自己已全部通过。

  11

  我偶尔会否定自己。

  实际上,如果我经常否定自己的话,我就不会因为否定而那么难过。

  比如说:有一个人决定晚饭吃包子,一分钟之后,他又决定改吃饺子,两分钟后,再次决定还是吃包子的好。

  所以,这种否定通常无关紧要,不会令他难过。明白吗?其实,我的意思是:我不愿意否定自己,是因为我很少做出一种决定,一旦做出了,就会认死理坚持下去。我以为自己是对的,直到有一天发现一切都不是我所认为的样子,我错得一塌糊涂,而且错得那么持久。

  所以,在我看似充满自信和欢乐的生活中,偶尔的否定所带来的痛苦足以抵消一切。

  12

  大三的时候我认识了乌鸦,乌鸦是一个十分好玩的人。刚一见到他的时候,我并没有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后来见的次数多了,就越发觉得他很奇怪,因为不论什么时间什么场合,乌鸦都戴着一顶深灰色的棒球帽,而且把帽檐压得很低。低到什么程度呢?反正我是看不见他的眼睛,至于他是怎么看见帽子外面的东西,我就不知道了。

  有一次,我和乌鸦在一家酒吧里一边喝啤酒一边吃着热的爆米花,乌鸦象往常一样频繁地上厕所,当他第五次坐回到位子上的时候我问:“你为什么总是戴着帽子呢?”乌鸦把啤酒杯拉进帽子的阴影里,用他特有的嘶哑嗓音慢慢地说:“就这样我已经很烦了,打算再搞一副墨镜呢。”我不知道乌鸦说的是不是醉话,但是从此以后我再没有问过他相同的问题。

  后来,乌鸦和他的女朋友一起创办了“乌鸦剧社”,自己写剧本,招演员,联系演出,竟然也使失踪多年的话剧在学校里流行起来。

  我也是从那个时候起跟着乌鸦迷恋上戏剧,说起来这算是一个比较重大的改变吧,因为艺术和科学的不同毕竟不是一点点。以前我在提起文科生的时候总是带着几分轻视,不是说“你们文科生”,就是说“他们文科生”,总之仿佛“文科生”这个词就是我“对立的彼岸”。

  但是,当我终于不可能去做中国的爱因斯坦而加入虚幻的粉墨人生时,我与他们,或者说与世间所有的人,已经没有任何对立可言。

  这是我第一次比较彻底地对自己的否定。

从此之后的几年里,我又否定过自己几次,每一次都使我很难受。



  13

  乌鸦的女朋友是一个很文静的女生,名叫马小玉。在乌鸦之前,马小玉有一个青梅竹马的男朋友。传说中,此人智商不高、相貌平平,相处起来索然无味,因此敌众友寡。但是,马小玉从中学跟了他起,对他一直是痴心一片,钟爱有加。

  大二的时候,马小玉的男朋友向她提出分开一段时间,马小玉哭得死去活来,怎么哀求都没有用。马小玉问:“我究竟什么地方做的不好你告诉我,我为你改还不行吗?”那人说不出。周围的人都为马小玉鸣不平,但最终他们还是分开了。

  不久,乌鸦拿着自己的剧本去找马小玉,告诉马小玉他想办一个剧社。马小玉看完剧本后对乌鸦说:“凭你的才气把剧社办起来很容易,但要真正搞演出,就不一定行了。”乌鸦说:“怎么,你怀疑我不懂表演?或者认为我找不到好的演员?”“不,”马小玉摇摇头说,“话剧不等于表演,还需要资金、场地、宣传等等现实而琐碎的东西——就象爱情不仅仅是爱一样。”后来据乌鸦说,听了马小玉的这句话,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激动。原本只是想找一个合伙人的他立刻决定追求马小玉,并于三天之后就拉到了马小玉的芳手。

  事实证明,乌鸦的果断出击没有错,因为马小玉确实是一个非常细致和沉稳的姑娘。在“乌鸦剧社”成立前后,马小玉大到向学校申请、招募社员,小到搜罗道具、为演员抄写剧本和台词,几乎把我们能想到和没想到的麻烦事全部解决了。对此我非常佩服,我没有想到一个外表这么清秀的姑娘做起事来会让男生都自愧不如。

  可是,让我震惊的还在后头。当马小玉的前任男友得知马小玉离开自己后竟然迅速地有了新的归宿,而且无论哪方面都比他强出数倍后,就开始懊悔不已,三番五次去找马小玉,要求重归于好。马小玉说:“是你对不起我在先,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男的说:“我并非不爱你,当时也没有说一定要分手。我那段时间的心理状态不太好,想一个人静一静罢了。”大家都认为这回他们可能会和好,毕竟是四五年的感情了,马小玉又是个很柔弱的人。可事实是,马小玉说:

  “那你继续静着吧。”

  14

  就是这样,乌鸦捡到了一个贤内助。其实在剧社排练的日子里,几乎每一个社员都很喜欢马小玉,只有毛毛说她是“笑面虎”,“就会温柔耍大刀”。

  事情源于马小玉不同意毛毛演《朱丽叶的纽扣》里的女一号,说毛毛的气质与角色不符。经她一说,我们都发现确实有点,于是大多数人改选了另一个女孩。毛毛当时没说什么,跟我回去后就大发脾气,毛毛说:“气质这种东西你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说是哪种就是哪种,用它来做借口不让我演,真是杀人不见血!”大骂了一通后,毛毛还不解气,又在地上写了马小玉的名字用脚跺来跺去。我说:“好了,你有完没完?”毛毛说:“没完!我要天天诅咒她,叫她不得好死!”于是我懒得理她,心里想:有那么严重吗?

  然而,命运往往比我们想象的严重得多,就好象我们看到了一个比自己残忍的人才会发现自己的残忍。半年以后,也就是“乌鸦剧社”的会员达到一百人不久之后,马小玉意外地死于酒精中毒。乌鸦说:“她几乎从来不喝酒。”然后抱着酒瓶失声痛哭。

  后来,“乌鸦剧社”的活动并不见少,只是剧本里再也没有人死去,并且从不出现喝酒的场面。

  15

  很多人说:少年时期的爱情是最纯洁的,因为它不搀杂任何世俗的成分。于是我想,什么东西是不世俗的?一个十五岁的女孩爱上一个十八岁的男孩就一定是不世俗的吧。因为这种爱情大多跟金钱地位无关。那么他们爱的又是什么呢?漂亮的容貌、陌生的异性气息?还是自己缺乏的东西,必须从对方那里索取?

  大抵如此。

  也许我想得并不正确,我本来就是一个很没有思想的人,也没有什么个性。所以连毛毛都会说我是“商品社会里的花瓶”,我想不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说我有价值呢,还是没有价值?于是我去问阿肯。阿肯的回答更让我迷惑,她说:“就是说您吃的是奶,挤出来的是草。”后来有一次,我在台上报幕的时候把“笛子独奏”说成了“独子笛奏”,被一群大四的师哥师姐哄了下来,毛毛拿斜眼看着我说:“要什么没什么,还活个什么劲儿!”我说:“你怎么老是刺激我?”毛毛说:“这也算刺激?!”确实,与后来的事情比起来,一句话还真算不上什么刺激!

  16

  那是大四下半学期开学不久,我们最后一次参加春季校运动会。我和何真诚坐在居高临下的一个水泥台阶上,用望远镜看着不远处的跳高比赛。毛毛穿着一身粉蓝色的套裙,手搀一个个子比她还矮的男人向我走来。我一开始还没有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后来听到毛毛在下面冲我喊:

  “徐光,你听好了,这个是我现在的男朋友,咱们今天就算正式分手了!”毛毛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我目瞪口呆地坐在那里。何真诚由于看跳高太认真,没有听到毛毛的话,在我身边又叫又跳。运动场四周的喇叭里反反复复放着一首我以前没有听过的歌:

  象一条鱼儿游进了网/象一只鸟儿砍断翅膀象一块石头扔在街上/象一个战士被遗弃山冈我全部的人生只是一次失去/如果成长只是一次失去……

  后来我去了好几家音响店,终于找到了这首歌,是鲍家街43号唱的,歌名叫《错误》。但是当我听完整盘磁带之后,却发现自己最喜欢的是另一首——《我应该真实地生活还是去幻想》。



  17

  我失去了毛毛。

  跟她一起的那个男人是从台湾来的留学生,据说家里很有钱。台湾留学生不住在学校提供的公寓里,而是在外面常年租住宾馆套房。于是我很少在校园中看到毛毛了,所谓“眼不见心不烦”,也就很少去想。但是在某些自慰之后的夜晚,听到老鼠作祟的声音时,我就会看见身边空出来的那一半床上躺着一个女孩,她长着一对好看的乳房,肚子饿得瘪瘪的。她笑着对我说:“去买西瓜吃吧。”这样一想,我忍不住沮丧起来,我猜测着那个五短身材的台湾佬如何和毛毛在舒适的大床上翻云覆雨,竟是说不出的心灰意冷。

  时间过去了三个月,转眼到了六月中旬。大家的工作都已经找的差不多了,忙着做离校的各种准备。这一天,我和何真诚、阿肯在学校的湖边合影留念,看到毛毛走了过来,身后跟着几个警察。

  没等我开口,毛毛对警察说:“是我的男朋友,我说几句话就走。”然后转过来看着我,“那人是个骗子,我什么好处也没得到。送给我的翡翠手镯是地摊上两块钱买的,然后包上八千块的包装袋。每次回台湾他都要买一打冒牌金利来领带钱夹什么的,好笑不好笑?几天前我回到宾馆,看见他和另一个女孩躺在床上,所以我拿起剪刀在他的屁股上捅了两下。”

  “还有,”毛毛似乎怕我说什么似的又抢着说:“如果你能给我想要的,我也不愿意这样。”

  18

  乌鸦曾经对我说过,毛毛不是一个善良的人。我听了十分震惊,因为乌鸦并不知道毛毛对马小丽的诅咒却能说出这样的话,而我每天和她睡在一张床上都没有发现。后来我想,事实的确是这样,不然毛毛也不会在坐牢前对我说那些话,企图让我一辈子内疚。她是干什么都要拉个垫背的,但我偏偏逃不开她这些简单的阴谋。

  所以,从学校毕业后的一两年里,我有意无意地被毛毛的事情影响着,她的话象一个紧箍咒,拉着我或东或西、或前或后。每当我在街上看到一个颇有姿色的姑娘就会想:我能给她什么呢?然后裤裆里就软得象一滩烂泥似的。

  还有一次,我的一群同事在一间迪厅为我庆祝生日,德子也跟着去了。酒过三循,大家问我:“为什么现在还没有女朋友啊?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我但笑不语。于是有人说:“既然是帅哥,条件当然高了。一般的女人入不了他的法眼吧!”我说哪里哪里,是没人要我。

  这时候德子说:“你就根本没有试过,怎么知道没人要呢?”还没等我回答,德子又说:“试吧试吧!”大家都说:“试吧试吧!”好,试就试。乘着几分酒意,我也不想约束自己,竟然对德子说:“去,就在这儿帮你哥挑一个!”德子听了十分兴奋,真的跑出去给我物色“猎物”了。同事们全都笑了起来,说:“平时你那么酷,今天真是一鸣惊人啊!你弟弟还没成年吧,就教他干这个。”我想想也是,于是想叫德子回来。可是当我抬头看的时候,发现德子正和舞池里一个姑娘说着什么,还用手指着我。不一会儿,德子笑眯眯地回来了,还没坐到座位上就说:“老哥,不要客气,尽情享用吧。”那是一个很年轻的姑娘,虽然画着又浓又前卫的妆,还是遮不住脸上的稚气,看到我向她走过去,她倒是一点也不害怕,而且主动对我说:“就今天一次,如果我不给你打电话,你可不许找我。我最怕别人麻烦我了。”我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她说:“你还不到十七岁吧。”她挺了挺自己的胸脯,无所谓地说:“那又怎么样,难道你喜欢老女人?”说完一把把我搂住,跌跌撞撞地向卫生间走去。

  进了卫生间,我顺手把门反锁上。小姑娘用身体把我挤向洗手台,微笑着放低声音:“现在这样看你,要比远处更帅嘛。”听到这话,我心底涌上一阵莫名的反感。我挡开她的手,说:“少来这套,多少钱?”

  “你什么意思?”
  “想要多少钱,你开个价!”
  “呸!”小姑娘从嘴里吐出一块口香糖,愤怒地叫起来,“你把我当什么人了?臭流氓!”然后摔门而去。

  我无趣地呆在洗手间里,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

  19

  于是,从那次起,德子开始叫我“性无能”,尤其是在父母教导他不要为恋爱影响学业或者对我的婚姻大事表示关心之后叫得更多。对于他这样没大没小的行为,我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因为从小的时候他就喜欢刻意地把我当作他的靶子,锻炼他的斗争能力。

  比如说,德子小的时候身体不好,经常感冒,一感冒就发烧,一发烧就得打吊针,否则十天半个月都不退烧。于是我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徐得病,因为他的大名是徐德。结果德子竟然不顾自己还在高烧的身体,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苦苦想了三天,也给我起了个外号——徐光腚,以后我一叫他徐得病他就徐光腚徐光腚的叫个没完,其战斗能力由此可见一斑。

  所以,我非常讨厌德子。在他上大学之后,我总是注意观察着他的经济收支情况,每到月底或者德子突然迷上什么好玩的东西却没有钱买的时候,我就会假装以弱智财主的身份出现在他的身边,晃来晃去。德子这时总会自以为精明地跑来讨好我,骗取一点对我来说是九牛一毛的钞票。于是我借机要求德子做这做那,在利益的驱使下,德子完成得绝对迅速圆满,还要央求我不要告诉老爸老妈。

  因此,每当德子叫我“性无能”的时候,我就会对着镜子阴险地嘿嘿一笑,我在想,还有什么好的整人方法我没有试过呢?

  20

  每个人都有想活的理智的时候,比如说,看见讨厌的上司能自然地微笑,不管多累都坚持每天擦一次皮鞋,没有其他人在场的时候吃饭也不发出声响。

  大学刚毕业那时,我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我要和每一个人保持相同的距离,既不特别亲密,也不显得疏远。我对自己说,任何人离开我的时候,我都不能倒下。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已经忘了,但是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变成一个只能和每一个人都保持相同距离的人了。

  于是,不论我走到哪里,都会手执一把米尺,职业病似的地丈量着别人的肌肤和我的心的距离,而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自己并不知道。然而奇怪的是,这个社会仿佛很认同我的决定,在我工作了两年后,我的所谓人际关系居然是公司里最好的,加上我拼命般地刻苦工作,我终于获得了自己所追求的那些功名利禄。因此我的老爸老妈说:“都说男孩大了就会懂事,看来真是不假。”可是德子却很鄙视我,他说:

  “人又少了一个。”

  21

  2000年初的时候,公司里来了一个新同事。这个同事是个成都女孩,普通话说得却很标准。她在自己的办公桌上摆着一盆小型的宠物向日葵,笑起来很亲切的样子,穿戴精致而得体。工作时她总是有条不紊,好象再紧迫的事情也不会给她带来压力。第一次得到薪水的那天,她买了一瓶克鲁格香槟,简单地感谢了大家。也许正是因此,她的美丽竟然没有遭到公司里任何人的嫉妒和非议。我在私下里认为她实在是个值得人欣赏的现代女性。

  她的名字叫沈露倩。

  22

  沈露倩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这样:不煴不火,有亲和力,她的成熟来自良好的教养和文化,而不是世故的八面玲珑。 于是在不知不觉中,我忘记了那把米尺,和沈露倩的距离越来越近。直到有一天,公司李总单独把我叫到办公室,对我说:“沈露倩是我一个朋友的女朋友,因为闲着没事,安排我放在公司里玩的。”

  “什么意思?”
  “就是说,她是别人包的二奶,你最好躲远一点。”

  晚上,我又象往常一样接到了沈露倩的电话,沈露倩说:“我很寂寞。”

  我说:“好吧,我上你那儿去看看。”当我驾车来到沈露倩住的地方时,完全相信了李总的话。沈露倩的“家”里没有家人和朋友的气息,虽然装修得非常豪华。沈露倩在进口的音响里放着勃拉姆斯的音乐,我说:“这样的曲子恐怕不能排解你的寂寞吧。”

  沈露倩伸手把音响关掉,说:“可是他要求我具有这样的格调。在庸俗细胞最膨胀的时候,也不过用Sting或者Pink Floyd发泄一下而已。”
  “看来李总说的是真的。”
  “是啊。”沈露倩冲我笑笑,亲切如昔。

  “你不想向我隐瞒吗?”
  “我以为你够大胆。”

  23

  也许沈露倩是了解我的,那天晚上我没有走。我穿着沈露倩情人的睡衣,用了他的茶杯、剃须泡沫,又听沈露倩接完他不知在什么穿越重洋的地方打来的电话。当沈露倩从洗澡间里裹着湿湿的头发出来的时候,我一把将她推在床上。

  抽完事烟时,我对沈露倩说:“跟丫掰了吧,大不了我养你。”沈露倩摇了头。

  “丫有什么了不起的?就算我现在还比不上他,好歹也是月薪上万的副总,绝对不会让你吃苦吧。”

  可是沈露倩只是说:“你不懂。”过了一会儿,沈露倩看我似乎情绪低落,又说:“你放心,我不会告诉李总的。”

  我在枕头上把烟头按灭,然后说:“这个我知道,你们这种女人,嘴巴要比下面紧得多!”从沈露倩那里出来时是晚上一点多钟,因为有风,天气显得有些寒冷,我的车不知为什么发动不起来了。路边,一个穿得又脏又破、头发象拖把一样的疯子长久地凝视着漆黑的天空,嘴里一遍又一遍地骂着相同的一句话:

  “去他妈了个傻逼。”

  24

  第二天,我向李总交出了手机和汽车钥匙,并递上一份辞职书。李总说:“你这又是何必呢?”

  我居然冲他做了个鬼脸说:“我把沈露倩操了,一看见你就浑身哆嗦。”从公司大厦走出来的那一刻,我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但是我马上意识到:我放弃的一切不过是过眼云烟。两年来,我头一次真正感到轻松。

  失去工作后我常去找何真诚,那时他正在经营一家广告公司。何真诚的胡子全部刮干净了,也不再穿牛仔衣,他的手下大多是刚刚毕业被骗来的大学生,鞍前马后地称何真诚为“何总”。于是我也跟着喊:“何总,您看给我安排点什么活干干?”

  何真诚说:“总总总你个头!我根本不想当什么何总,你也不要一厢情愿地乱叫啦。如今这社会满大街名贵货,就是头衔不值钱,但凡一人就是总。”

  我笑着说:“这话倒是真格的,我以前还是‘徐总’呢,不过是副的。”

  “所以啊,我骗骗别人也就罢了,怎么能骗你呢,再说你要真呆在我这里也屈才不是,我的小寺庙供不了你这大菩萨。”我想想也是,何真诚正处在创业阶段,我不能给他添麻烦,于是我只在他下班以后去找他喝啤酒唱卡拉OK什么的。有的时候,何真诚会打电话把乌鸦也叫来,在我和乌鸦喝的半醉的时候悄悄溜掉,给他老婆阿肯赔罪去了。

  

  21

  2000年初的时候,公司里来了一个新同事。这个同事是个成都女孩,普通话说得却很标准。她在自己的办公桌上摆着一盆小型的宠物向日葵,笑起来很亲切的样子,穿戴精致而得体。工作时她总是有条不紊,好象再紧迫的事情也不会给她带来压力。第一次得到薪水的那天,她买了一瓶克鲁格香槟,简单地感谢了大家。也许正是因此,她的美丽竟然没有遭到公司里任何人的嫉妒和非议。我在私下里认为她实在是个值得人欣赏的现代女性。

  她的名字叫沈露倩。

  22

  沈露倩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这样:不煴不火,有亲和力,她的成熟来自良好的教养和文化,而不是世故的八面玲珑。 于是在不知不觉中,我忘记了那把米尺,和沈露倩的距离越来越近。直到有一天,公司李总单独把我叫到办公室,对我说:“沈露倩是我一个朋友的女朋友,因为闲着没事,安排我放在公司里玩的。”

  “什么意思?”
  “就是说,她是别人包的二奶,你最好躲远一点。”

  晚上,我又象往常一样接到了沈露倩的电话,沈露倩说:“我很寂寞。”

  我说:“好吧,我上你那儿去看看。”当我驾车来到沈露倩住的地方时,完全相信了李总的话。沈露倩的“家”里没有家人和朋友的气息,虽然装修得非常豪华。沈露倩在进口的音响里放着勃拉姆斯的音乐,我说:“这样的曲子恐怕不能排解你的寂寞吧。”

  沈露倩伸手把音响关掉,说:“可是他要求我具有这样的格调。在庸俗细胞最膨胀的时候,也不过用Sting或者Pink Floyd发泄一下而已。”
  “看来李总说的是真的。”
  “是啊。”沈露倩冲我笑笑,亲切如昔。

  “你不想向我隐瞒吗?”
  “我以为你够大胆。”

  23

  也许沈露倩是了解我的,那天晚上我没有走。我穿着沈露倩情人的睡衣,用了他的茶杯、剃须泡沫,又听沈露倩接完他不知在什么穿越重洋的地方打来的电话。当沈露倩从洗澡间里裹着湿湿的头发出来的时候,我一把将她推在床上。

  抽完事烟时,我对沈露倩说:“跟丫掰了吧,大不了我养你。”沈露倩摇了头。

  “丫有什么了不起的?就算我现在还比不上他,好歹也是月薪上万的副总,绝对不会让你吃苦吧。”

  可是沈露倩只是说:“你不懂。”过了一会儿,沈露倩看我似乎情绪低落,又说:“你放心,我不会告诉李总的。”

  我在枕头上把烟头按灭,然后说:“这个我知道,你们这种女人,嘴巴要比下面紧得多!”从沈露倩那里出来时是晚上一点多钟,因为有风,天气显得有些寒冷,我的车不知为什么发动不起来了。路边,一个穿得又脏又破、头发象拖把一样的疯子长久地凝视着漆黑的天空,嘴里一遍又一遍地骂着相同的一句话:

  “去他妈了个傻逼。”

  24

  第二天,我向李总交出了手机和汽车钥匙,并递上一份辞职书。李总说:“你这又是何必呢?”

  我居然冲他做了个鬼脸说:“我把沈露倩操了,一看见你就浑身哆嗦。”从公司大厦走出来的那一刻,我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但是我马上意识到:我放弃的一切不过是过眼云烟。两年来,我头一次真正感到轻松。

  失去工作后我常去找何真诚,那时他正在经营一家广告公司。何真诚的胡子全部刮干净了,也不再穿牛仔衣,他的手下大多是刚刚毕业被骗来的大学生,鞍前马后地称何真诚为“何总”。于是我也跟着喊:“何总,您看给我安排点什么活干干?”

  何真诚说:“总总总你个头!我根本不想当什么何总,你也不要一厢情愿地乱叫啦。如今这社会满大街名贵货,就是头衔不值钱,但凡一人就是总。”

  我笑着说:“这话倒是真格的,我以前还是‘徐总’呢,不过是副的。”

  “所以啊,我骗骗别人也就罢了,怎么能骗你呢,再说你要真呆在我这里也屈才不是,我的小寺庙供不了你这大菩萨。”我想想也是,何真诚正处在创业阶段,我不能给他添麻烦,于是我只在他下班以后去找他喝啤酒唱卡拉OK什么的。有的时候,何真诚会打电话把乌鸦也叫来,在我和乌鸦喝的半醉的时候悄悄溜掉,给他老婆阿肯赔罪去了。

  




25

  后来,我向老妈借了点钱,再加上自己的积蓄投给乌鸦,在他的影视制作公司里当了个行政管理。由于公司的业务特点,我经常要接触一些影视作品,不过幸好在大学里我搞过几年话剧,对这些东西还不算太陌生。周末的时候,我喜欢去一家VCD出租店里借片子看,以此打发百无聊赖的时光。

  就是在那时,我认识了鸟儿。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在细心地挑着碟片,我站在她身边大约两米远的地方,突然闻到一阵栀子花的清香。我向香味的发源地探过头去,看到鸟儿一头柔软的长发在太阳下闪闪发亮。十多分钟过去了,我没有听到一丝她呼吸的声音,在飘散着淡淡的洗发水香气的小屋里,鸟儿沉静得有如一块天地最初的石头。

  后来,我给鸟儿拍了一盘录象,从而成为她的朋友,可是我却发现,无论我做什么也不能使她真正快乐。有一次,我和鸟儿去她的朋友黑羽那里玩,黑羽抱着吉他看着我,声调奇怪地说:“徐光是吧?送你一首歌,听仔细了。”这首歌据说是黑羽自己写的,歌名我忘记了,但是里面有这样一句歌词:

  “如果你欲游乐,千万别踏进被梦想燃烧过而枯竭的地方。”我恍然大悟。

  26

  后来,鸟儿终于对我说出了她的一些事情,我这才知道她看似冷漠的表面下藏着一颗多么渴望温暖的心。直到现在我仍然清楚地记得,在那个初秋凉爽的傍晚里,大量的泪水从鸟儿小鹿一般湿润的眼睛中不断涌出。我抱着鸟儿瑟瑟发抖的身体,被她那种绝望的孤独深深打动。我在心里发誓说:无论再苦再难,我一定要让她幸福。

  从此以后,我正式以鸟儿的男朋友自居。每天晚上吃过晚饭,我们就坐在一起看电视。在那个长毛狮王黑羽的影响下,鸟儿通常是四处找MTV看,我就老跟她抢遥控器,按到体育频道。于是鸟儿高叫着:“捍卫妇女儿童的崇高利益!”把我掐得喘不过气来。鸟儿知道,对她我是不敢下重手的,因此她往往占上风,我心里想着“和女人打架太不合算了”,但是又隐约地感到一种幸福。

  慢慢地,我开始忽视没有鸟儿的那些生活,而只盼着和她相聚。每天一到快下班的时候,我就思绪纷乱、坐卧不宁,我觉得鸟儿已经成为我的肋骨,身体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让我欣慰的是,我可以感觉到鸟儿对我的依恋也越来越深了,终于有一天她对我说:“我离开你就象一个人被活活剖成两半。”

  我看着她的眼睛,嘴角浮上一丝笑意,我说:“可是我们还没有成为一个人呢。”

  鸟儿说:“啊?”
  我伸手抱住她的腰:“你知道。”
  “等一下等一下,”鸟儿叫起来,“此情此景,可用两句诗来形容。”
  “说来听听。”
  “你的……呼吸烫伤了我的……脸,嗯,你的呼吸烫伤了我的脸。”
  “还有吗?”
  “还有你的目光吞噬着我的唇。”
  “真肉麻。”我直咧嘴。

  “是你先肉麻的。”鸟儿反驳说。

  “好吧,那就亲一下。”……

  “喂,你的一下怎么算的啊?”“别动……”

  27

  那天晚上我留了下来,和鸟儿一直疯狂到天色微亮。其间黑羽回来了,两个人躲在被子里不敢出声。

  黑暗中,鸟儿的身体发出柔和而洁白的光芒,我忍不住去用嘴唇亲吻它们,感觉自己已盛不下那些日夜分泌着的欲望,它们要从我的小腹冲破溢出,流到我身体的每一个末梢,通过眼睛、耳朵、呼吸、口腔,一切可以和她接触的地方,灌注到她生命的最深处。所以我不停地吻着,东一下西一下,象一只偷粮食的小耗子。鸟儿抓住我,小声说:“先老实一会儿,别让黑羽听着了。”我紧紧地贴住她,说:

  “我爱你。”说完之后,我发现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说这句话,同时我也发现,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地爱。过了一会儿,鸟儿说:“顾不了那么多了!”就把被子掀了。

  第二天早晨,鸟儿在我之前醒过来,由于耗费了太多的精力,我睡得很香。鸟儿醒来时不过是早上六点多钟,却急急忙忙叫我起床。我刚不乐意地哼了两声,鸟儿就捂住我的嘴,严肃地说:“快起,再不起让黑羽撞上了!”一刻钟之后,我和鸟儿收拾好了,按鸟儿的要求,我蹑手蹑脚地走过黑羽关着门的房间,打开大门。门口,站着刚要进来的黑羽,他端着一口小锅,笑眯眯地说:“这么早就来了?一起吃早点吧。”早点很香,尤其是黑羽不断夹给我们的油条和鸡蛋:“多吃点,身体重要啊。”我一边忙着往嘴里塞东西,一边对鸟儿说:“你看你,早知道这样何必叫我起来呢?”鸟儿狠狠瞪我一眼,那样子好象她会九阴真经的话,一定在我的天灵盖上戳五个窟窿。

  28

  过了不久,鸟儿大学时的一个朋友从广州回来了。鸟儿接到电话后情绪很激动,要我陪她一块儿去接人,路上,鸟儿告诉我这个人叫晓轩。

  见面以后,鸟儿有些发呆,我看到晓轩是一个很高很瘦的女孩,留着短得出奇的头发,我想如果晓轩再年轻一两岁或者胖一些一定会更漂亮。我正这样想着,突然发现晓轩的脸上竟流满了泪水,回头一看,鸟儿也哭了。于是我在口袋里掏着面巾纸,心想女孩子就是容易感动。过了一会儿,晓轩说:“我哭好了,我们说话吧。”
  于是鸟儿拉起晓轩的手,两人沿着马路走下去,我突兀地跟在后面,听见鸟儿说:“晓轩,这些年以来我最牵挂的人就是你。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好吗?”晓轩说:“好。可是这个人不吃醋吗?”

  鸟儿看了看我,说:“什么‘这个人’,他是我的男朋友,你看怎么样?”晓轩说:“帅呆,酷毙,个性得无法比喻!”

  29

  后来鸟儿问我对晓轩的感觉好不好,我说:“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她盯着人看的方法让我有点紧张。”鸟儿说:“你还怕女孩看?挺纯情的嘛。”我说:“我才不纯情呢,我琢磨着让晓轩住你的房间。”鸟儿说那我呢?我说:“当然跟我住喽。”

  第二天,我带鸟儿去看房子,把一串钥匙放进她的手里,告诉她前不久公司卖出去一部大片子,我和乌鸦按投资各分了一笔。鸟儿惊喜地看着我,我说:“怎么样,你老公还是很优秀的吧。”
  鸟儿说:“是啊,不优秀我能失身给你吗?”
  “木已成舟,米已成饭,再做一次吧。”
  “这里又没床。”
  “没床才刺激。”
  鸟儿轻轻推着我:“你好色哦……”
  我说:“色?痞子蔡还有七条内裤呢,何况我徐大帅哥?”这时候外面的天色有些暗了,夕阳斜斜地从窗外照进来,我仿佛隐约地看到了一种温馨。为了寻找它,我用嘴唇亲触着鸟儿的脖子,她的皮肤是那样细腻,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好闻气味。缠绵中,我听到自己喃喃地说:“明天跟我回家见婆婆吧。”

30
  “徐光腚,你真的有女朋友啦?”德子好奇地看着我,连饭都顾不上往嘴里送。

  “怎么跟你哥说话呐?”老妈用筷子敲着德子的头,“看我不打你!”

  “干什么?从小我就叫他徐光腚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德子委屈地说。

  “这还算好听的了,”我向老妈告状:“你们不在场的时候,德子还有更具杀伤力的外号给我呢。”

  老妈说:“是嘛,那可是德子的不对。德子,开玩笑归开玩笑,明天你哥的女朋友第一次来咱们家,你可不能没大没小啊。”

  “行了行了,这我还不知道啊。”德子不耐烦地说,“老觉得我长不大似的。”

  吃完饭后,老妈出去逛街了。德子跑到我房间里,坐在床上问:“老哥,你女朋友叫什么名字啊?”

  我想了想说:“我嘛,亲昵地称她为鸟儿,你叫嫂子就行了。”

  “算了吧,我才不帮你占人家便宜呢。对了,鸟儿漂亮吗?”

  “她可不能用漂亮不漂亮来形容,应该说……”

  “有气质对吧。书上说看到不漂亮的女孩你就夸她有气质好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鸟儿真的是个很特别的女孩,不然你哥这千年佛哪能动了凡心?”

  “我想也是,能让性无能勃起的想必也是霹雳娇娃,哈哈。”
  “不许胡说。”

  “不说也可以,不过要看有什么堵住我的嘴了。”德子又故计重演,想借机敲诈一笔。“哎,哥,说实话,你上过她没有?”

  “无可奉告。”

  “别装了,肯定是上过了吧。怎么样,感觉不错吧?”

  “我说过了无可奉告。”

  “哎呦喂,亲兄弟俩交流一下算什么嘛。好歹我也可以拿你做榜样啊。”

  “拿我做榜样十四岁就不对这些事情好奇了。”

  “为什么啊?”

  “因为已经做过了。”

  “吹吧你就,我才不相信呢。”

  “反正比你早。”

  听了这话,德子不吭气了,过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一个人一辈子要是没做过爱,也真够没劲的。”然后转过来看着我,下决心似的说:“我争取下个月之前把我女朋友操了。”

  我笑着说:“要在不违法乱纪的前提下。”

31
  第二天上午,鸟儿如约来到我家。进门以后,先见了老爸老妈。大家在沙发上坐下后,鸟儿问:“徐德呢?怎么没见他?”

  我说:“在浴室洗澡呢。要见未来的嫂子,特地打扫一下个人卫生,平时可懒得要命。不过他这澡洗的真值,我得掏一张‘老人头’呢。”

  我正说着,德子在浴室里大叫一声:“啊呀——!”

  我说:“你又干什么?”

  “……”

  “德子?”

  “……”

“德子!”

32
  我不敢相信,德子死了。

  他只有十九岁。

  我在给德子穿衣服的时候,就感觉不到他心脏的跳动。德子被送到医院后,身体已经冰凉了。

  我家的淋浴器用了五年,从来没有出过毛病。而德子,也是第一次忘记先拔掉电源插头,就用自己年轻的身体去淋漏电的水。

  老妈说,德子是跟我们开玩笑呢,他最爱开玩笑了,他不会死的,他不会死。我听老妈说了很多遍,也开始产生这样的幻觉。所以,在德子要火葬的前一天晚上,我独自一人坐在德子的尸体旁,还试探性地问了一次:

  “德子,你真的不打算醒来了?”

  寂静的黑暗中,德子一动不动。

  第二天,德子变成一罐细细白白的灰。老妈终于明白过来,德子再也不能跟我们开玩笑了,她只哭了一声,就昏倒在老爸的怀里。

  几个月以后,我还不时听到耳边有人在叫:啊呀——!

33
  德子死后,我变得不愿意回家,我把自己的床搬进新买的房子里,简单地住了下来。但是老妈频频来看我,我知道是为了阻止鸟儿住进来,从德子的后事料理完,老妈就极力反对我和鸟儿在一起,她流着泪说:“徐光,有的事情你不能不信。鸟儿眉毛上的红痣带着妖气,注定是我们徐家的克星,你跟她在一起不会有好结果。如果你不答应分手的话,妈就死给你看!”

  另一方面,我也不自觉地逃避着鸟儿。我说不出为什么,只是觉得对不起每一个人。于是我成天泡在一个叫“黑梦”的酒吧里,让嘈杂的音乐充斥着我的耳朵,调音师刚一放稍微轻柔一点的音乐,我就用笨重的啤酒杯啪啪啪地砸着吧台,大声叫着:“来个带劲的!”

  “黑梦”酒吧的老板是个将近三十岁的女人,熟人都叫她basketball,我猜想是因为她胸前两只硕大的乳房。其实在我去过的酒吧里,“黑梦”算不上特别好,只是因为我喜欢basketball说过的一句话。

  那是我第一次在“黑梦”喝多了后的事,由于想吐,我摇摇晃晃地往卫生间里走,但是因为有些神志不清,我冲进了女卫生间。撞开门以后,我看见basketball正坐在马桶上痛哭,手里夹着一根吸了一半却灭掉的香烟。

  后来我们俩一起回到了吧台,我问basketball:“为什么要叫黑梦呢?”

  basketball说:“拥有黑暗的心的人,只做黑暗的梦,更黑暗的心连梦都不做。”

34
  过了几天,我在《读者》上面看了一篇文章。说是一篇文章,其实是由二十个问题组成的,因此文章的题目就叫《震动你灵魂的二十个问题》。

  问题15:如果可以用十年的寿命换取一件你想要的东西,你愿意吗?

  我想,别说是十年,如果真的可以得到,二十年三十年又算什么?可是我又发现,当时的我连自己究竟想要什么都不知道。其实,即便是现在,我也不能准确地叙述我的追求,也就是通常人们所说的“人生的意义”。


35
  一个星期四的晚上,我照例关了手机来到“黑梦”酒吧。一个女孩子坐在我平时常坐的位子上,脖子里面一圈又一圈地绕着一条长得有些过分的玫瑰红色围巾。那是我喜欢的座位:靠着墙角,光线昏暗,可以清楚地看到演出台的侧面,又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可是今天,这个女孩子就这样理直气壮地坐在那里,把我的习惯搞乱了套。也许我不应该用理直气壮来形容她,因为她只是坐着,并不知道我的不满。

  过了一会儿,她从自己的双肩背包里掏出一支笔和一叠信纸,开始在上面写写画画。五分钟后,她揉掉第一张纸,伸到桌子上的烛台前烧了。又过了五分钟,烧掉第二张。就是这样,平均每五分钟她写好一些东西,然后揉一揉,放到烛火前烧掉。

  我看了一会儿觉得很没意思,就自顾自地闷头喝酒。大约一个多小时后,我再次向女孩看去,发现她沮丧地坐在那里,并且用信纸大声地擤着鼻涕。

  于是我走过去,让她小声点。她睁大眼睛看着我,好象没有听懂,所以我又重复了一遍我的要求。她指指自己的耳朵,又摇摇头,然后递给我纸和笔,示意我写下来。

  原来是个聋哑人,我想着,心肠突然软下来,但是看到她好奇而充满鼓励意味的目光,我还是在纸上写着:

  “请不要在公众场合……”擤鼻子的“擤”我不会写了。我咬着笔头想了一会儿,但没有想出来。

  这时女孩突然大笑起来,一把抢过纸片儿,声音清脆地说:“就知道你不会写擤!”

36
  后来我知道了这个女孩叫呼延菲雨,是个大四的学生,在广播学院表演系上学。呼延菲雨不但不是哑巴,而且是我所见过的女孩中话最多的一个。呼延菲雨告诉我说,她小的时候是个话很少的孩子,一年说的话不会超过十句,并且举了个例子说:

  “有一年过春节,爸爸请了个小有名气的书法家来给家里写春联。邻居们都来看热闹,我也站在旁边。于是就有大人逗我说:你个小豆丁站在这里干嘛呀?我说:看。那人惊讶坏了,因为我不爱说话是出了名的。所以他又问:看什么呀?我说:看写。

  写什么?

  字。

  什么字你不认识吧?

  黑字。

  于是我爸妈高兴坏了,晚上还特意多炒了两个菜。不过第二天我就累得起不来床了,一直睡到中午来着。”

  说完以后,呼延菲雨兴奋地看着我,似乎想知道我满不满意。看我不理她,又接着说:“这是真的啊,直到我九岁的时候,家里从远方来了个客人,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叔叔,样子非常英俊。父母拿出酒菜来招待他,我站在桌子旁边偷偷地看。那时他在和父亲喝酒,看到我后冲我笑了笑,并且倒了一杯给我。我快被他的笑容迷死了,傻兮兮地端起酒杯,一仰头就喝掉了。不一会儿,我的话就多起来,絮絮叨叨地给他们讲我在学校里的那些小孩子的事儿,我妈气得拿指头直戳我的太阳穴:看你这孩子,喝点儿酒话这么多!后来我就变得灵牙利齿的了。有时候我会想,是不是那个叔叔会什么魔法,用现在的我把过去的我给掉包了。”

  “怎么样,好玩不好玩?”呼延菲雨讲完以后就追问我。

  “不好玩。”我面无表情地说。

  “胡说,你还是觉得好玩的。”

  “好玩。”

  “那你笑啊,你怎么不笑呢?”

  于是我吸了一口气打算笑一下,可是刚笑到一半,又觉得十分做作,于是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奇怪笑容僵在我的脸上。

  呼延菲雨突然变得十分严肃,慢慢地说:“是什么让你那么痛苦呢?”

  “其实象我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配有什么痛苦。”

  呼延菲雨一直注视着我的脸,

  “骗人。”她说。

  她一口洁白的小碎牙紧紧地咬着。

37
  在那段时间里,我很少和鸟儿见面,她偶尔打通了我的手机,话也说得不多。我们都尽量不提起德子的事,连“心情好些了吗”这样的话也不敢说,而是说:“最近怎么样?”头一次,我从电话中听出了电流“兹拉拉”的响声,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感受到这种物质的存在。在我们心力交瘁的沉默中,鸟儿说:

  “我知道你需要时间,我会等你。”

  于是我继续在“黑梦”酒吧里泡着,并且经常碰到呼延菲雨。

  有一次,呼延菲雨对我说:“徐光啊徐光,你真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世界上美好的事情那么多,怎么你就对任何一件都不感兴趣呢?”

  我说:“不是我不感兴趣,是根本没有值得感兴趣的事。”

  呼延菲雨不屑地“哼”了一声,双手撑住吧台,伸着脖子喊着说:“我最讨厌你这样的人了!自己拉不出屎,还怪地球没引力!”

  “喂,你至少是个姑娘吧,说话不要太粗俗了。”

  “粗俗吗?我粗俗吗?不就是说了个屎嘛,姑娘难道就不拉屎了。”呼延菲雨不以为然地说,“比起那些外表高雅而内心奸诈的人,我觉得自己要好一百倍。”

  我认真地想了想,点着头说:“不止百倍,你比他们,确实好太多了。”

  “真的吗?”呼延菲雨高兴起来,“你要是这样想太好了,我还没找到和我志同道合的人呢!”

  “我也没有和你志同道合吧。”

  “我说是就是。所以,我可以把我的很多有意思的想法告诉你噢!”

  “什么有意思的想法。”

  “比如说,有的时候我会想,假如我们不是在这里相遇,没有这么多的人、这种适合激情滋生的环境,我们还会不会相爱?”

  “更正一下,我们并没有相爱。”

  “我知道,”呼延菲雨瞪我一眼,“我说了是假如啊。”

  “可是你假如的是‘不在这里相遇’的条件,不是‘我们相爱’的结果。这种问法等于是一个陷阱,无论答会还是不会都会上当。就好象:你是想做一个好孩子上床睡觉呢,还是不听妈妈的话继续看电视?正确的回答是:我是一个好孩子,但是我现在还不想睡觉。”

  “我的天呐!”呼延菲雨张大了嘴巴,“我没有想到一个二十几岁的人还会有这么缜密的思维。你也太聪明了吧!”

  我略微得意地说:“不要崇拜我,接着说。”

  “好。我是这样想的:假如有一天,全世界都毁灭了,到处是一片废墟,人也死光光了。当然,我们俩幸存下来。我们住的地方离得挺远的,是两种完全不同风格的建筑物。不过那些都不重要了,因为所有的房子都倒塌啦,我说过——到处是废墟嘛。但是,有一堵墙却格外结实,大概是外星人在地球上留下的建筑,或者史前文化什么的吧。于是我们提着裤子去拉屎,在那堵墙后面,我碰到了躲在墙角的你……”

  “怎么又是屎?”

  “听我说完嘛!”呼延菲雨不正面回答我,陶醉在自己的话里,“由于找得太久了,我们各自都憋了好几肚子的屎,所以也要用很长时间才能拉完。这样一来,我就忍不住和你聊起天来。我一边拉着屎一边问你:你是原哪国的啊?拉完打算去原哪国?地球一毁灭,出国都不用办护照了,真方便啊。你从家出来的时候带卫生纸了吗?你喜欢穿几码内衣的女孩?做梦不做?假如可以让你成为人类以后历史的饮食鼻祖,你选择做拉面师傅,还是烤大饼?……”

  “好了好了,我看你不该叫呼延菲雨,而该叫胡言乱语。”我一顺嘴,又犯了给人起外号的毛病。

  “乱语就乱语。”呼延菲雨愉快地说,“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会不会相爱呢?”

  “又开始布陷阱了,呵呵。”

  “你终于笑了。”

38
  鸟儿去西安出差了,临走的时候我去火车站送她。

  我们刚上火车把行李放好,一个男孩连人带包地扑到鸟儿座位的窗前,满头大汗地冲下面的女孩挥着手:“回去啦!回去啦!”女孩打着一把透明的伞,长发还是有一点湿,呆呆地站着。我突然想:这样的场面才好象爱情的片段吧。而我和鸟儿呢?竟在不知不觉中变成现在这样冷静的关系了。

  我回头看了鸟儿一眼,发现她也在看这对情侣,一双无神的大眼睛里涂满了孤寂的颜色。心里一难受,我对鸟儿说:“我还有个重要的会,先走了。”

  让我奇怪的是,从火车站出来后,我反而觉得很轻松。走在污染严重的城市空气中,看着车水马龙的纷乱街道,我心里竟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真实感觉,仿佛这才是生活。

  后来,公司接了一部广告片,要找几个青春貌美的姑娘做演员。我想起呼延菲雨是学表演的,于是打电话给她,请她帮忙找几个同学来试试镜。呼延菲雨说:“没问题,我们这些穷学生巴不得捞上这样的活儿呢,喜欢什么样的你自己来挑吧。”

我说:“好,下午我去你的学校。”


39
  到了广播学院时,呼延菲雨已经在校门口等我了。一见到我,她就露出满脸灿烂的笑容,从马路对面向我跑过来。

  呼延菲雨跑步的姿势非常可爱,两只胳膊向外微微翘着,步子又特别细碎,从远处看起来好象一只企鹅。

  所以,当她跑到我身边的时候,我说:“我都快认不出你了,在我的记忆中,你可是夜色中风情万种的女人啊。”

  呼延菲雨听了信以为真,并且宽慰我说:“真记忆和假记忆的不同之处与珠宝的情况相似,假的显得更光彩夺目。”我说:“怎么变得有哲理了,自己想出来的?”

  “不是,达利说的。”
  “哦,早上跟你说的事联系好了吗?”

  “联系倒是没联系,我觉得没必要。今天学校有一个歌唱比赛,我们去看吧,到时候看上了哪个姑娘,我们过去说就行了。”

  我跟着呼延菲雨来到一个挺旧的礼堂里。不一会儿,比赛开始了。第一个上台的是一个播音系的姑娘,想必声音甜美。歌曲前奏响起时,她拿着话筒说:“很高兴能参加今天这次比赛,希望大家支持我。”说完莞尔一笑,显得有些羞涩。

  但是台下面的人却没有鼓掌,一个女生带头从座位上站起来,用双手放在嘴边做喇叭状:“甲醇!甲醇!”

  又有人喊:“乙醚!乙醚!”“硫酸铜!硫酸铜!”

  我问呼延菲雨:“什么意思啊?”

  呼延菲雨说:“这都不懂啊,甲醇就是假纯情嘛。至于那两个你就自己想吧。”看我不太理解的样子,呼延菲雨又说:“我们学校就是这个风气,看不惯谁就哄谁,而且对人的要求又特别苛刻,不论是长相啊、身材啊、服饰啊发型啊,从头挑到尾。只要你敢往台上站,就得做好被哄的心理准备。有人说,在广院的台上能站十分钟而不被哄的话,在全国的任何场合做节目都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了。所以每次有这种活动的时候,往往是台上的人大尴其尬,台下的人出尽风头。”

  呼延菲雨说的一点也不错,在接下来的比赛中,哄场的事情层出不穷。有一个女孩穿了一件黄颜色的衣服,拼着黑色的领子和袖子,下面的人就两个一组自由组合地划起拳来:“一只小蜜蜂呀,飞在花丛中呀……”

  还有一对男孩上去唱羽·泉的歌,突然从后面站起来一大排男生,齐声唱道:“相声,小品,魔术杂技!评书,笑话儿,说唱艺术!……”其中一个男孩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把巨大的扇子,拿在手里无比夸张地摇着八字儿,当他们唱到“今日请看曲苑杂坛”时,又齐刷刷地双手向台上指去。我这才发现,两个唱歌的男孩是一高一矮,一胖一瘦。

  我忍不住和呼延菲雨大笑起来,在那些自由市场一样乱哄哄的声响中,我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大学时代,那些虽然略显残忍,却明朗快乐、无忧无虑的生活竟然如此简单地被拉回我的记忆中了。

40
  比赛结束后,我和呼延菲雨一起吃了一顿饭,从饭馆出来时,天突然下起雨,天色也因此变得十分黑暗。我们在雨中狂奔到一间已经关了门的商店屋檐下,决定在那里躲一会儿越下越大的雨。

  街上的行人很快地消失到不知世界的哪个角落里去了,远处的灯光在迷朦的大雨中也显得格外微弱。大约半分钟左右,我听着呼延菲雨因奔跑而加快了的呼吸逐渐平静下来,什么话也没有说,好象这么一下雨,世界上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这时候,呼延菲雨对我说:“徐光,你觉不觉得老是叫我呼延菲雨呼延菲雨的挺罗嗦?”

  “好象有点吧。”

  “那你怎么不叫点别的呢?”

  我说:“叫什么啊?”

  “比如雨雨,或者菲菲啊。”

  “不好,太肉麻了。”

  “叫吧叫吧,我就喜欢肉麻的。”

  “不。”

  “你怎么这么不够意思啊,这么点小小的要求都不满足我,亏我刚才还帮你骗了几个姑娘拍广告。”

  “这是原则问题。”

  “什么原则问题,叫个名字违反了你的什么原则了?”

  “开玩笑要适可而止。就是这个原则。”

  “为什么我一本正经说的话总被别人不当回事呢?”呼延菲雨痛苦万分地叫起来,“我可不是开玩笑,我真的想让你这么叫我来着,特别想。”

  见我不出声,呼延菲雨气呼呼地蹲下身体,眼睛一下一下地闭着,嘴巴也扁起来。

  “那么好吧,”我看呼延菲雨好象真的生气了,说:“我最多叫你菲雨,其余的免谈。”

  呼延菲雨歪着脑袋想了想,说:“菲雨也行啊,我接受了。那么我叫你什么呢?徐光太见外了吧。”

  我说:“见外?不会吧,人人都这么叫我。”

  “就是人人都这么叫我才不乐意。我干嘛要和他们一样,所以,我一定要给你起个别的名字。”

  “不要啊~~~~~~`”

  “嘿嘿,就叫虎子怎么样?”

  “去死吧!虎子这么土。”

  “那么狼牙呢?你觉得狼牙好听吗?”

  “狼牙是狗的名字!”

  “狗又怎么了,你不想做我的小狗啊?”

  “……”

  “不说话可就是默认了。”

  “不想。”

  “其实做小狗也挺好的,”菲雨又来劲了,企图花言巧语说服我:“要是你愿意,我就特别想做你的小狗,又不用上学,又不用花钱买衣服,你给我喂点骨头就行了。到了星期天的早上,你就在我的脖子上栓根小铁链儿,我跟在你的脚后边这样颠儿颠儿地跑,你说好不好?”菲雨说着弯起两只手放在胸前,“好不好?你说好不好嘛。”

  我听着她的话,脑子里浮现出一副自己身穿运动衣,在公园里面的杨柳湖边拉着她脖子上的绳子慢跑的情景,于是我笑着说:“好。”

  “那我就叫你狼牙喽。”

  “不行。”

  “刚答应的就不算数了啊?”

  “我是说你做小狗好,不是说我叫狼牙好。”

  “哎!”菲雨叹了口气,“那我只能叫你大肉瓜了。”

  “大肉瓜?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是这样,”菲雨解释说:“我刚认识你的时候,常常想到大肉瓜这个词来着。——熟是熟了,也算有瓜的味道,但是嚼起来就软不拉塌。嗯,要是榨汁的话也会有水分,但就是没有那种又酥又爽的感觉,口感差了一些,让人搞不清楚到底是熟过了还是不够熟。”

  我说:“是品种的问题。”

  “你就是这种人。懂了吧?”

  “懂了。”

41
  现在想起来,那天我真不该去菲雨的学校,如果没有去,我就不会和她一块儿躲雨,如果没有一块儿躲雨,我就不会听她讲那个故事。

  那是一个幼儿园小孩儿才听的故事,菲雨却讲得津津有味,她说:

  “从前啊,有一只天鹅,被猎人从天上射了下来。但是猎人没有立刻吃掉它,而是在它身上绑上一条绳子,把它放进了芦苇丛中。天鹅知道,猎人想用它的叫声吸引别的鸟,它想:我受的伤永远也好不了了,谁也不可能把我救出去。所以它决定从此不再叫了,以免连累别的飞鸟。

  有一天,来了一只小母雁,小母雁可漂亮了,光滑的羽毛、鲜红的嘴,天鹅一下子就爱上了它。小母雁也爱上了天鹅,于是落在了它身边。小母雁对天鹅说:让我们一起飞吧。天鹅怕小母雁死在猎人的箭下,怎么也不说话。苯天鹅不知道,既然小母雁爱上了它,就不怕猎人的箭了,如果不能带天鹅和它一起飞走,死在一起也是幸福的。但是,小母雁非常聪明,它知道天鹅是故意不说话的,就说:你该不是不会叫吧?苯天鹅想:你才知道啊,我就是想让你这样认为呢。于是说:对啊!我不会叫!”

  菲雨讲到这里停了下来,我问:“然后呢?”

  菲雨说:“然后就要看你了。”

  “什么意思?”

  “我是聪明的小母雁,你是苯天鹅,你的伤并不可怕,我们俩一定会飞上蓝天的。”

  外面的雨更大了,黑夜和哗哗作响的雨声温柔地拥裹着我们。我看了看菲雨能言善辩的小嘴,菲雨也看着我的嘴巴。我缓缓地伸出手去搂住她的肩,就好象从自己口袋里掏出钱包那么自然,菲雨的眼帘一直微微下垂着,看着我的嘴唇吻住她。

  那是一个温和而安详的吻,我没有使用我所知道的任何技巧,也丝毫不担心是否没有给她带来快感。也许对那时的我来说,这个吻跟身体的感觉没有任何关系,甚至它连吻本身的含义都不代表。而这种心情恐怕菲雨也是一样的,所以在我放开她时,她小声地说:“一个不代表爱情的吻。不过我也知足啦。”

42
  我刚上初中的时候,非常流行伊能静的歌,那个看起来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好象这样唱过:

  “爱人不能多,只能有一个,爱人多了烦恼就会多!”

  在莫名其妙地吻了菲雨之后,我发现自己的烦恼多了起来。一开始我告诉自己说,象菲雨这么可爱的姑娘什么人都会喜欢,我对她也是有好感而已,就算有点什么感情在里面的话,肯定属于哥哥对妹妹的那一种。可是有一天,鸟儿在和我通电话时说:“我发现你最近给我打电话的次数突然多了起来,但是讲话的时候却老走神儿。”我说:“不会吧?”

  鸟儿说:“老实交代,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心虚了?”

  鸟儿的话好象一只绣花针,扎在我气锤子一样硬邦邦的腰杆上,我措手不及地泻完气后,不得不考虑起这个问题:我是不是真的爱上菲雨了。

  于是这天,当菲雨又以复习功课的名义跑到我的房子里时,我非常认真地告诉她我是有女朋友的。菲雨无言地听着,很落寞地在她书上的空隙里画着一个个“大美人”。为了证实她有没有在听我的话,陈述的过程中我不时添加一两个问句,菲雨有气无力地简单回答着我。

  最后我说:“所以你可不要爱上我。” 菲雨听到这里突然生气了,大声说:“少臭美了,我才不爱你呢!我恨死你了,恨不得自杀,再也不想见到你!”还没等我说什么话,她又想起什么似的恶狠狠地说:“我要先找到一种长生不老药,骗着你吃了,然后再自杀,这样才能永远见不着你了!”

  我一想,为了不见我居然宁愿去死,而且即使在阴间都不想遇到我,她恨我的程度还真是很深。既然这样,我的担心似乎有些多余。可是不一会儿菲雨又说:“哎呀,我怎么这么苯呢,我吃了长生不老药,把你杀了,不也永世见不了面吗?干嘛非牺牲自己呢?”

  我笑了。

  “笑什么笑,再笑我真的开始了!”

  “开始什么,找长生不老药去?”

  “不是,恨你!我要上恨恨,下恨恨,前恨恨,后恨恨,一直一直恨,再断断续续恨,三天恨,两天晒床单。”

  “说什么呢?”

  “就知道你听不懂。”菲雨得意地说。

  “就算吧。”

  “所以我都懒得跟你说有些事儿,我觉得你就不行。”

  “哪方面的?”

  “某方面的。”

  我看着菲雨的眼神儿,不太想往下说了。

  “说的具体一点儿,就是你‘太’字的那一点方面的。”菲雨又得寸进尺地说。

  我突然生气了,瓮声瓮气地说:“是我‘木’字那一竖方面的吧!”

  菲雨惊讶地说:“咦?你还知道啊,我以为象你这种大肉瓜就没有什么性欲似的。”

  男人的尊严,男人的尊严就这样被践踏了!我翻了菲雨一眼,心里说不跟她个小孩子一般见识,忍着气独自度步到凉台上去了。

  过了一会儿,菲雨跑到凉台上,用可怜我似的口气对我说:“要不然咱们做吧!”我问:“你做过吗?”

  “没有。不过咱们做吧!”

  “我说了我有女朋友。”

  “可是还没有结婚,对不对?”

  “对。”

  “那我就不在乎。”菲雨说着,揪着毛衣的袖子退出一只胳膊,“你看你看,我的玉手,你看你看,我的藕臂,你看你看,我的杨柳……哎呀,好冷!”




43

我把菲雨从凉台上拉回卧室,用被子裹住她的身体。菲雨拍拍她身边的床,说:“来,坐在这儿!”我坐在菲雨指定的地方,点上一支烟。菲雨从被子里伸出手,在我的下巴上摸了摸,“你该刮胡子了。”

“知道。”
“要不然会把我扎着的。”菲雨说完有些费力地向我凑过来,用嘴唇吻住我。我轻轻地抱着她,用心地享受着这个吻——菲雨的舌头转辗反复,搞得我有些头昏。

  “你这个人,”我们接完吻后菲雨说,“要是细品起来,倒还蛮有味道。”
“什么叫细品起来,我的味道是很明显的。”
“那么就由你说说,你是什么味道?”菲雨有些不悦。

  “他们说我是个帅哥哦。”
“可是我不是因为你帅才爱你,我爱的是你这个人本身。”菲雨辩解一样地说着:“我们学校里比你帅的帅哥多啦,我一见就烦得很,烦得很!因为他们太浅薄了,你懂吗?”我略微地点了点头。

  “所以,我才特别想和你睡觉。就算有一天你和你的女朋友结婚不要我了,我也不会有什么遗憾,毕竟是把第一次给了真正爱的人嘛!”
“可是那样的话恐怕对不起你吧,况且我不喜欢老是做错事。”
“傻瓜,这不是什么做错事的问题。我说了没有?——既然小母雁爱上了天鹅,就不怕猎人的箭了,如果不能和天鹅一起飞回蓝天,死在一起也是幸福的?”
“说了。”

  44

  那天下午,我终于不能再骗自己,在菲雨的要求下,我脱了外衣和鞋子倒到床上去。菲雨光着的身子微微蜷缩着,鲜嫩得好象剥了壳的荔枝。我从后面久久地抱着她,让她的后背和我贴在一起。偶尔地,我的手会不小心碰到她的胸部,她就发出一阵愉快的笑声,并且企图转过身体以正面对着我,可是我用力箍住她,不许她动。菲雨难受地说:“简直就象坐牢!”我不回答她,保持姿势继续睡着。

  过了一会儿,菲雨说:“大肉瓜,你的怀抱又臭又紧又温暖!如果不能每天这样躺在里面,真是太可惜了。”我有些不高兴,沉默着表示反抗。

  于是菲雨改口说:“徐光,你的怀抱又臭又紧又温暖。如果不能每天这样躺在里面,真是太可惜了。”
  我还是不说话。菲雨只好说:“徐光,你的怀抱虽然又臭又紧又温暖,但是我喜欢得不得了,如果你不让我每天这样躺着,我会觉得很可惜的!”我说:“好吧,那你就躺着吧。”然后亲了亲她的头发。

  “哎哎,你给我唱支歌吧。”过了一会儿,菲雨要求说。

  “唱什么呢?”

  “什么都好,只要别这么干躺着,我都觉得有点无聊了好象。”
  “我给你唱个‘冷酷到底’吧。”
  “好啊好啊。”于是我想了一会儿,找了找调子,唱道:“我宁愿只伤心一次,也不愿日夜都伤心~~~~~~……”
  菲雨先是皱着眉头听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打断我:“你唱得,,也太……难听了吧?”
  “是你让我唱的。不知道我唱卡拉OK从来都是坐在门口吗?”
  “什么意思?”
  “一个都不许走!”
  “哈哈哈。”

  45

  一天晚上,鸟儿从西安来电话了,她说:“这边的天气很冷,我在外面吹着风的时候就会担心你。你平时不会照顾自己,记得多穿些衣服。”我答应着,心里很不舒服。聊了大约五分钟后,她问我:“你今天怎么了,好象不太对。”我说没什么。

  “是不是病了?”
  “没有。”
  “是不是工作太累了?”
  “有一点吧。”
  “那你早点休息吧,我不打了。”
  “不用,也不是很累。”
  “你到底怎么了?和平常真的不一样。”
  “我也不知道。”鸟儿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徐光,你知不知道,女人的直觉往往很灵?”我说是吗。鸟儿说:“你还爱我吗?”我说:“爱。”
  “那么你能不能对我说实话?”

  “应该可以吧。”
  “你是不是,新认识什么人了?”
  “是。”
  “是个女孩子吧。”
  “……”我停了一会儿,说:“是。”
  鸟儿接着又小心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喜欢她?”听到这句话我有些震惊,好象刚才我睡着了似的,怎么不知不觉中就这样把事情说了出来,本来我没想告诉鸟儿什么,也没有做过任何准备背叛她的打算,可是事情怎么到了这一步?

  于是我沉默不语。

  “真的喜欢上她了吗?”鸟儿再次问。

  我还是沉默着,然而,我的沉默很无力,让我觉得就象是理亏词穷的人站在黑暗里等着别人指责。我紧闭着呼吸,好象吞下去了一只保险柜似的,心沉重得一动也不能动。过了很久,我艰难地张开自己粘在一起的嘴唇,我说:

  “对不起。”鸟儿低低的抽泣声从电话那头传了过来:“不!不要说对不起,你这样说,就是心里已经决定对不起我了!”听着鸟儿的哭声,我的心里充满了内疚,鼻子一阵阵地发酸。可是我却无法安慰她,我竟然还是说: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46

  我不明白爱情到底是什么样的,也许我没有资格谈论爱。我知道每一个人都想独占自己的爱人,爱情不可能和别人分享。可是我还是同时爱上了两个女孩,她们哪一个都让我深深地沉溺在其中,不愿意分开,更不愿意伤害。

  因此,那天和鸟儿的通话,是我此生最不愿面对和记忆的事情之一。刚一开始,鸟儿只是哭,她反反复复地说:“不要抛弃我,请你不要抛弃我。”她的话好象一支钢椎扎在我的脸上,让我觉得自己丑陋不堪,我说:“不要用抛弃这个词好吗,这个词让我受不了。”

  “可是我现在就是这样的感觉,你让我觉得被抛弃了,好象躺在垃圾里的旧布娃娃,没有人肯要,没有人爱。”我听着她发抖的声音,眼睛里渐渐忍不住涌出泪水,我说:“我不会抛弃你。”

  “你不会和她在一起吗?”我说不出。我的脑子空得就象没有编上底的竹篓,留不下任何一粒谷子。我无法想象未来将会怎样,我该如何去面对这两个女孩。

  “这种选择是不是让你很痛苦?”鸟儿看我不说话,这样问。

  我说:“也许是。”
  “既然这样,”鸟儿慢慢地说,语气冰冷:“我会退出,因为即使你选择了我,我得到的也不过是半颗心。对于我,你不再是原来的徐光了。”说完这句话,鸟儿似乎不再难过,抽泣声也止住了,甚至还问我:“那个人是谁呢?不知道是个怎样的女孩?”

  我说:“也没有怎样吧,一个大学生罢了。”
  “小女孩子吗?”
  “对。”
  “你没有对她怎样吧?”
  “没有。”
  “是不想还是没有机会?”
  “不想。”
  “那么,”鸟儿嘱咐我说:“如果以后真的怎样了,请你一定要对她好。女孩子一旦把第一次感情给了一个人而没有结果,就再也难以找到幸福了。我希望她能幸福。”我说:“我知道,她是一个好女孩。”听了我的话,鸟儿沉默了很久,最后说:“徐光,对不起,我不是一个好女孩,没有把第一次给你。一直以来我心里都很内疚,也许我是真的不配和你在一起。今天这种结局其实都怪我自己过去太轻狂,做了太多的傻事,我是罪有应得。”说到后面,她又忍不住哭了。

  我听不下去了,我说:“你别这么说,我不是因为这个,真的,我从来没有在乎过你的过去,我们都是有过去的人,否则也不会相爱,我爱的是经历过那些事情才形成的你,所以我也爱你的过去,它们是你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可是我的话却使鸟儿愤怒了,她不再平静,推翻了前面所说的一切:“为什么你总是说的这么好听?从我认识你开始,就迷恋着你的每一句话,它们让我觉得你是善良体贴的人。可现在我看到的是什么,你做的又是什么?”

  鸟儿说完停了一会儿,突然又冷笑了几声:“还记得吗?你说过要努力工作、要娶我、要给我买很多漂亮的衣服、要让我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我说:我什么也不要你给我,我只要你。可是海誓山盟的是你、甜言蜜语的是你、抛弃我的也是你!何必呢?”

  我深深地从肺里呼出一口气,感觉躺着的床好象消失了,我仰浮于无尽汹涌的海面上,身下薄薄的床单托着我。当它被抽掉时,我就会深深地沉入大海,被黑暗的羽翼包围,哪儿也回不去了,我只能听着鸟儿凄厉的声音清晰地响在耳边,那是一种遥远而让我感到陌生的语言,丝毫不象以前的她:

  “我是一个虚伪的人,今天不再想虚伪。刚才我的嘴在祝福你们,可是我的心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伤害我的人,我会永远永远诅咒你们,你们不会有好下场的!”那一刻,我突然想起毛毛曾经对马小玉的诅咒,背上刹时冒出一层冷汗。

  47

  不久之后,鸟儿出差回来了。一下火车,她就主动打了我的电话,约我出来见一面。我们来到一家快餐厅里,点完东西后,鸟儿对我说:“对不起,那天在电话里我不太理智,说了很多激烈的话,请你原谅我。”

  “应该请求原谅的是我,你没有任何错。”鸟儿看着我,语气平缓地说:“这些天来我仔细地想过了,我不是一个适合恋爱的人,我不能给别人带来快乐,你的选择是对的。”“不是这样的,是我不够好。”“好了,不要说这些了。我们共同的一段路已经走到尽头,用不着争着承担责任,那些都不再重要了,不是吗?”我无言以对。

  鸟儿不再看我,望向玻璃门外的大街,那里有几棵光秃秃的树,还有一个身穿臃肿棉袄的中年妇女扛着一只打气筒,神情茫然地等着生意上门。过了一会儿,鸟儿突然笑了,她说:“前几天看了过去的日记,发现有一天的天气状况一栏里居然写着:阳光轻柔得像一面缎子,和风像爱人的手——那时候我们还很相爱。可是我走了不过一个多月,天气就冷成这样了。”说完她转过头看着我,犀利的笑容如刀片划过我的眼球。

  “今天约你出来,是想见最后一面。”鸟儿接着说,“我已经决定离开这里,特地向你道别。”

  “离开?你要去哪儿?”
  “回新疆。”
  “因为不再想见到我?”
  “不,我只是终于明白了我并不属于这座城市,我累了。”
  “还回来吗?”
  “不。”
  “你要放弃这里的工作?”
  “是的,不过你不用担心,在哪里打工都是一样的,我相信我会在新疆找到活儿干。就算暂时找不到,我身上还有一些积蓄,足够维持一阵子的。”
  “能不能不走?”
  “我说过,我已经决定了。”
  “我能帮上你什么忙吗?”我问,虽然我很想挽留她,可是我知道那将无济于事。

  鸟儿摇摇头,两三分钟后,她说:“小的时候,常常听奶奶讲神话故事,在那些故事里,总会出现有法力的神仙,神仙遇到好心的凡人时就会送给他们三个愿望。那时候我就想,什么时候我也能遇上这样的神仙,哪怕只让我实现一个愿望也好。”我从桌子底下拉住她的手说:“就让我帮你实现你的愿望吧。”

  鸟儿把手抽回去,说:“不用。”
  “不,一定要。”鸟儿看着我认真的样子,想了想,说:“那么好吧,我想要一张你的照片,我不希望我的记忆随着时光全部流走,等到有一天连你是什么样子都想不起来了。”
  “好,我答应你。还有吗?”
  “没有了。”
  “你的愿望就这么简单吗?”
  “是的,再没有什么愿望了。”
  “不,再想一个吧,至少再想一个。”鸟儿站起身来,拎上她的包:

  “我希望,我可以不再爱你。”

48
  在鸟儿离开我的那段日子里,我逐渐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她刚走的时候,我的烟瘾突然大了起来,每天近百根的数量使我的肺难以承受,胸口经常疼得象被撕裂开了似的。但是一旦停止吸烟一个小时,我就会心烦意躁,做事颠三倒四,记忆力也极差。

  一天晚上,乌鸦约我和菲雨一块儿去一家迪厅,到了那里又碰上公司的几个同事,于是大家就坐在了一个桌子上。

  过了一会儿,菲雨拉我下舞池去跳舞,一曲未完,菲雨突然对我说:“看那边。”我向她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一个男人正在向我们邻坐桌子上的可乐罐中倒着什么。菲雨说:“可能是麻醉药。”于是我们回到座位上去。

  不一会儿,有三个姑娘从舞池回来了,坐在我们旁边,菲雨走过去说:“你们不要喝这些饮料了。”她们不明白,问:“为什么?”菲雨说:“让你们别喝就别喝!我看见有人在里面下药了。”三个姑娘大惊失色,谢了菲雨就慌慌张张地走了。

  然后我们接着喝酒。大约五六分钟后,一个男人走过来,指着菲雨就骂:“你丫真牛逼啊,大爷想办个姑娘也敢打岔?”说着伸手抓菲雨的头发。菲雨一闪,躲开了。我和乌鸦站起来挡住那男人,大叫:“干什么!”

  男人仍然很猖狂,高声骂着:“一个大剌而已……”“你说谁是剌?!”还没等男人说完,我抬起腿对着他的肚子就是一脚,于是那男人的两个同伙一齐冲上来和我们打成一团。

  那天我一马当先地冲在前面。后来据乌鸦说:“我从来没见过你那么狠,好象在借那些人撒气。你把桌子摔到那个人的背上时,大家都惊呆了。”

49
  我们很晚才回去,菲雨一直紧紧跟着我。我的手背擦伤了,隐隐地淌着暗红色的血珠,菲雨很心疼,不断地责备我。

  快到家的时候,我对菲雨说:“你和乌鸦回吧。”

  菲雨说:“不。”

  “听话,让乌鸦开车送你回去。我累了,想早点休息。”

  “我要上去照顾你。”

  “不用了,我真的没事儿。”

  “反正我不回。”

  “你怎么老耍小孩子脾气?”

  “我是你的女朋友,关心你一下有什么不对?!”菲雨大叫着说。

  “我现在不用你关心!”我的声音也大起来。

  “好了好了,”乌鸦劝我说,“菲雨也是好心,你们俩一块儿上去吧,我先走了。”

  “让她回!一个学生晚上不回宿舍睡觉象什么话?”我说。

  “用不着你管,我不回宿舍是我的事,你不让我进屋的话我就躺在大街上,大不了冻死!”菲雨说着狠狠瞪我一眼。

  “好了,别闹气了,小两口吵起来还真当回事儿似的。”乌鸦和着稀泥,不再理我的话,开着车走了。

  我转身向楼上走去,菲雨一声不响地跟在后面。到了家门口,我掏出钥匙打开门,菲雨迅速地跟进来,自己把门关好了。我没理她,走进卧室换上拖鞋,又到洗手间里小了个便,再次回到卧室时,发现菲雨已经躺在我的床上了,我说:“起来。”

  菲雨扭过身去用背对着我,不说话。

  我从床上拿起枕头,打算到沙发上去睡。菲雨突然骂我说:“你这个傻逼!”

  我说:“你骂谁?”

  “就骂你。”

  我站在床边,一时没做出什么反应。

  “傻逼,大傻逼!”

  “嘴巴再不干净就给我滚回去。”

  “回去有什么大不了!你以为我就那么贱,上着杆子贴给你?”菲雨从床上跳起来,“我真是瞎了眼,当初怎么看上你!”

  “你怎么跟个泼妇似的?”

  “今天才发现我象泼妇啊?早干嘛去了?你的鸟儿温柔,怎么不去找她?”

  “你给我闭嘴!”我大吼一声,吼完以后我才发现那完全不象我的声音,菲雨被我吓得呆住了,房间里响着一丝回音。

50
  三点五十分,手表上的夜光指针这样表示。

  我躺在床上,刚刚看过表。

  菲雨在我身边睡着了,她确实累了。实际上,刚才我也很累,所以我打了一个盹儿,睡了一小会儿。

  此时的菲雨一只手揽在我的腰上,头埋在我的怀里,呼吸平和而均匀。她扎着数十条辫子的头发有些蓬乱,仿佛冬天残留在墙壁上的爬山虎。

  我保持一个姿势,轻轻地抱着她,不是很紧,也不是很松。因为处在黑暗里,我什么表情也没有做出,似乎有些木然。

  周围一片寂静。

  直到窗口微微发出清晨的亮光,我才缓缓地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想起菲雨第一次在我面前的哭泣。在我吼完她之后,她是用那么惊讶而失望的眼神看着我,一串串眼泪从并不眨动的眼睛中掉落下来,浸湿了胸前的衣服。

  我迟疑地向床上坐去,双手插进自己的头发,我说:“对不起,我想我是疯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菲雨向我走来,她站在我的面前,伸出双手抱住了我的头。她亲吻着我的头发,用和以往一样轻快而甜美的声音说:“大肉瓜,你知道为什么最近总是在刮沙尘暴吗?因为我每心疼你一次,上帝就从天上扔下来一粒沙子呀!请你再也别这样了,我可不想因为我的难过给全人类都带来灾难,好吗?”

  我抬起头看着她泪痕还未干的笑脸,什么也说不出来。

  菲雨盯着我的眼睛,认真地对我说:“徐光,当你是成功、自信的徐光时,我会欣赏你,和你在一起。当你感到沮丧、失败、不快乐时,我也不会走开。现在你正在痛苦中,我也许什么也无法给你,但这是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希望你能感觉到我的关怀。我知道,你不想我打搅你,那么就让我抱着你,我可以什么也不说,只要让你感觉到我的手臂环绕着你就好了,你不是孤单的。”

  “可是,”我终于不能不理会菲雨:“我觉得很内疚。”

  “不肯面对自己是个花心的人的现实吧!”

  “也许。”

  “其实是男人都会花心的,这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

  “这种话,”我微微地摇摇头:“听起来就站不住脚。”

  “我可不是从道德上否定男人,而是从人的本性上讲。”菲雨开导我说:“从人类最初繁衍时,大概就在男性的性格基因中定下了这样的规律:雄性动物会把自己的种子播给尽可能多的雌性动物,以此来保障物种的生存。”

  “这也不能成为男人花心的借口吧。”

  “不管怎样,即使你算不上专一,也绝非寡情之人。这一点我相信,否则我也不会喜欢你的。”

  “怎么总是为我开脱呢,就不怕我再喜欢上别人?到那时就一定会觉得是我的不对了。”

  “傻瓜,其实男人与女人之间没有对错,只有选择。即使你一定要觉得自己错了、对不起鸟儿,那么就更应该清楚:你现在能做的,就是不要再对不起我。”

51
  菲雨的话使我很受震动,我突然发现了自己喜欢她的真正原因,也许并不是年轻和美貌,不是可爱的表情和声音,而是她身上一种热情却并不盲目、单纯却并不肤浅的东西。她不但对生活有着源源不断的信心,也有明朗而恰当的认识,虽然年纪比我小,却非常善于把复杂的东西简单化,把腐朽的东西变得神奇,她的处世方法似乎就是——化整为零、零而不乱。如果说鸟儿曾经让我有心痛的感觉,唤醒了我的保护欲的话,菲雨则给我更清新的东西,是我心中“蓝蓝的白云天”。

  因此,当那天晚上菲雨对我说“每个人都有愿意变成孩子的时刻,每个人都不完全,每个人都希望得到保护”,并要求抱着我哄我睡觉时,我竟然投入了她的怀抱,任她的手在我背上轻轻地、有节奏地拍着。过了一会儿,菲雨说:“我给你唱支歌,听完以后你就会睡着了,一觉醒来后,什么都会好起来的。”

  我点了点头。

  于是菲雨唱道: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松树在静静地成长,飘落的雪花没有一丝声响
  百灵鸟振翅飞向云霄,夜莺开始婉转地歌唱……”

  歌还没有唱完,菲雨自己先睡着了,我听着她逐渐模糊的声音,仿佛看到了我永恒的青春梦。

52
  渐渐地,我忘记了那些认为自己是坏人的感觉。我开始相信菲雨的话:如果鸟儿爱我,会把我的幸福当作她的幸福。过了不久,我从黑羽那里得到了鸟儿的消息,听说她进了新疆电视台做记者,工作成绩十分不错,负责的那个栏目还评上了什么奖。于是我更加安心起来,和菲雨的感情越来越好,再也没有吵过架。

  时光就此过得飞快,2001年转眼到了,我出生在内的、留下了无数欢笑和眼泪的二十世纪象每一个日子一样平常地完结。过大年的时候,菲雨没有回家,她跟父母说要利用假期留在这里拍片实习,然后搬进了我住的房子。

  除夕的晚上,我和菲雨在老妈家吃了饭,慌称要送菲雨回学校,其实是一起回住处看中央电视台的联欢晚会。菲雨走的时候老妈再三挽留,一副很舍不得的样子,但最后还是无奈地说:“你们年轻人一起玩去吧,我这个老婆子掺在里面不象样。”临出门的时候,老妈还拿着毛巾跑过来,把菲雨包饺子时蹭在脸上的面粉擦掉了。

  上了出租车,我嬉皮笑脸地对菲雨说:“小姑娘可以嘛,不但能把男人迷倒,对老婆子也很有一套呕!”

  菲雨扑过来,一边打我一边装出很凶的样子说:“敢嘲笑我?还敢不敢了,还敢不敢!”

  “好了好了,不敢了。”

  “要说老婆大人,小的再也不敢了!”

  “……”

  “说呀!”

  “老婆大人,今天是咱们祖先龙统治的年的最后一晚,而且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法定节假日,你就解放我一天,不要让我留下太屈辱的记忆好不好?”

  “那就算啦!”菲雨一副通情达理的样子,嗯嗯地点点头。

  到家以后,菲雨换上了一件大红色的中式上衣,还把头发盘了起来。她在我面前转了几个圈,问我:“怎么样,漂亮吧?”

  “漂亮。”

  “怎么个漂亮法,形容一下。”

  “嗯……漂亮得直冒泡儿。”

  “不错啊,还有吗?”

  “漂亮得全北京所有的开水瓶同时爆炸。”

  “嘻嘻,还要还要!”

  “漂亮得,”我突然伸手狠狠抱住菲雨,“象我的新娘子!”

  “讨厌!谁是你的新娘子?”菲雨在我怀里挣扎着,终于抽出她的胳膊卡住了我的脖子:“暴君!受死吧!”

  我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你想谋杀亲夫?”菲雨翻身压住我,奶声奶起地唱道:

  “我有一头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有一天我心血来潮骑他去赶集……”

53
  菲雨半夜渴醒了,要我倒杯水给她喝。我照办了。可是她喝完以后却皱着眉头问:“这水怎么一股游泳池味儿?”

  我说:“不知道啊。”

  “肯定是你进去游了一圈儿!”菲雨嚷嚷着。

  “不是啊!”

  “还不承认,”菲雨把杯子递给我,“你的情况政府都掌握了,不老实交代要吃苦头的。说,是不是刚才趁我不注意在暖瓶里游了一会儿?”

  “我本来,”我说:“是想给你倒水喝的,可是一不小心掉进去了。我真不是故意的。”

  “这还差不多,我最烦你撒谎了,知道吗?”

  “知道了。”

  我把暖瓶放回厨房,回到床上。菲雨搂着我的脖子说:“你妈做的菜咸死了,还给我夹了那么多蚕豆。”

  “蚕豆怎么了?”

  “怎么了?我最怕吃绿色的蚕豆了!它们大得不得了,好象吃下去脸也会变成那种淡淡的绿色哦。”

  “胡说。”

  菲雨笑了,过了一会儿又说:“我好困哪。”

  我用手去拍她的背,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

  “喂?”我接起来。

  “嗯……”

  “哪位?”

  “徐光!”对方的声音突然大起来。

  “到底是谁啊?”

  “嘻嘻,我是谁?”

  “鸟儿?你在哪儿?”我听出来了,是鸟儿。

  “好冷啊,怎么这么冷?”

  “鸟儿,你怎么了,告诉我你在哪儿?”

  “我怎么忘了,新疆,一直这么冷的。前几天……下了,下了八十公分厚的雪,伊犁冻死,,,几千,牲口呢。”鸟儿的语调很奇怪。

  “你还好吗?”

  “不对,好象是阿克苏,不是……伊犁。”

  “你究竟怎么了?”

  “奶奶说,习惯了,,,就好了,不,不要难过。”

  “鸟儿你别这样,你到底在说什么?”

  “干红一点也不好喝!”

  “你又喝酒了?”

  “嗯!今天的酒好好喝。”

  “你醉了。”

  “没醉,没醉……”鸟儿说着,声音渐渐含糊起来。我听到她喘息的声音粗重而沉闷,还不时发出几声不舒服的呻吟,她不断地小声喊着我的名字:“徐光,,,徐光……”

  “鸟儿!”我也着急地叫着她:“你不要紧吧?”

  过了很久,鸟儿用一种带着些许沙哑的迷离的声音说:

  “我们做爱吧。”

54
  那天晚上我再也没有睡着。鸟儿说完那句话就没有了回音,好象是睡着了。

  过了两天,黑羽来找我,告诉我鸟儿的奶奶去世了。黑羽说:“鸟儿跟奶奶的感情很深,但是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却没有哭,这让我很担心。她现在一定很孤独,需要我们的帮助。可是我的专辑刚刚发行,正在做前期的宣传工作,暂时脱不开身,我希望你能去看看她,我真的很担心。”

  我说:“好。我早就想为她做点什么了。”

  黑羽拿出一盘CD说:“这是我的新专辑,你带给鸟儿吧,告诉她,我会永远为她歌唱。”接着黑羽又掏出一只心形的戒指盒给我,“如果她在那边过的不好,你把这个交给她,说我在这里等她,只要她愿意,我可以养她一辈子。”

  我惊讶地问:“你爱鸟儿?”

  黑羽点点头。

  “为什么不早说?”

  “难道你没有发现,”黑羽明亮的眼睛望住我:“鸟儿从来就没有把我当过男人。”

  “她爱的一直是你,”他接着说:“所以我希望你把戒指给她的时候,是在为自己求婚。如果你做不到,再替我做吧。”

  黑羽把鸟儿的电话和住址告诉了我。第二天,我从公司请了假,坐上了通往乌鲁木齐的飞机。

55
  乌鲁木齐的天气很冷,到处是白茫茫的积雪。从呼出来的半透明雾气中望出去,整个天地显得晶莹洁净。街道两旁种植着树木的树池里堆满了人们清扫后集中起来的雪,它们被压得很紧,拍砌成围绕着树干的长方形雪垛。

  我按照黑羽提供的地址,打车找到鸟儿住的地方。那是一栋很高的综合公寓,大概有二十层。电梯门口放着一张“暂停使用”的牌子,于是我顺着楼梯爬上十七楼。

  在鸟儿住的房子门口,我抑制了一下自己有些紧张的情绪,用微微颤抖的手按响了门铃。此时是星期天傍晚八点钟,我想鸟儿应该在。可是门铃响了五六声之后,没有人来开门。我又按了几次,还是没有人。

  我靠着门蹲下身体,有些失望。旅途的疲劳象一个初次约会的害羞少女,姗姗来迟地侵入我的感觉。我什么也没想地过了大约半个小时,站起来再次按了按门铃,结果和料想中一样没人开门。于是我想到了电话,就掏出手机拨了鸟儿的号码。铃声一直响着,但是没有人接,我不禁有些担心,她到底干什么去了,究竟是不愿接电话,还是没有带手机?

  天色越来越暗,天气也越来越冷,我渐渐有些蹲不住了,肚子饿得咕咕直叫。我每隔一分钟就给鸟儿拨一个电话,大概拨了有二三十个电话之后,终于听到里面传来了鸟儿很小的声音:“喂?”

  “是我,鸟儿!我在乌鲁木齐,我来看你了!”没等鸟儿做出什么反应,我就十分急切地说。

  “徐光?”鸟儿迟疑地问。

  “对,是我,我现在在你家门口,你在哪儿?”

  “我就在家里。”

  “那你为什么不开门?”

  “可能是没有听见,我睡着了。”

  几分钟后,鸟儿打开了门。我站在门口几乎呆住了,我不敢相信面前这个脸色蜡黄、头发蓬乱,穿着皱皱巴巴的棉毛衣裤的干瘦女人就是我的鸟儿。鸟儿看到我后似乎也不感到意外,她只是说:“进来吧,外面冷。”

  我走进屋里,由鸟儿领着来到她的卧室。鸟儿坐在床上,把光着的脚伸进被子里,然后理了理头发,说:“头好痛。”

  一时间我不知说什么好,于是两人都沉默着。鸟儿从进门后就一直低着头,她似乎没有看我的兴趣,我更是不忍心去看憔悴的她。

  过了一会儿,鸟儿问我:“今天是星期几?”

  我说:“星期天,怎么了?”

  “几点了?”

  “九点左右吧。”

  “我还有个会,”鸟儿说着摇摇晃晃地走向另一间屋子,“现在只能赶上结尾了。”

  我上去扶住她,问:“你是不是病了,身体不舒服的话就别去了,再睡一会儿。”鸟儿推开我,从衣橱里随便拉出一件衣服往身上套:“我没病。只是一到周末就没事情可干,不愿一个人面对着空荡荡的大房子。所以就吃上五六片安眠药,从星期五晚上一直睡到星期一,醒来就可以工作了。”听了鸟儿的话,我心里突然很难受,我一把抱住了她的身体,感觉到她瘦得吓人的骨头硌在我的胸膛上。可是鸟儿似乎已经不认识我了似的,她回过头来看着我,用惊奇而迟钝的口气说:

  “你干什么?”

56
  鸟儿没有管我就走了。随着防盗门“咣”的一声响,我被留在她狭小的住所里,她生活的空间无比真实地笼罩住我,让我觉得我已经和外界或者自己的生活完全脱离。

  我百无聊赖地坐了一会儿,似乎有些失落。过了大半个小时,我站起身来想看看鸟儿的住宿条件,借此我也许可以了解她的生活。

  她的房间很简陋,几乎没有什么家具。一个衣柜、一张床、一张桌子——上面摆着一台电脑,卧室就是这样。客厅里放着一台十八寸的旧式彩电,一把木椅,没有沙发。因此客厅看起来更象一间仓库,走两步都会有空荡荡的回音。我伸手去开电视的开关,却发现没有图象,我检查了一下,原来是没有插插座。我把插头插好,电视里有了哗哗的声音,我换了几个台,只找到一个有节目的频道,节目主持人是一个高个子的丑男人,于是我把电视关了。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的手指上沾满了灰尘,看来鸟儿并不常看她的电视。

  我又走到厨房,想给自己找点吃的,但是煤气灶上的锅盖着盖儿,而且落满了灰。厨房的角落里有一个冰箱,我便把希望寄托到那里。打开冰箱门,里面放着半瓶“长城”干红,两瓶“伊犁特”,其中一瓶已经所剩无几了,另外一层上全是“百威”啤酒。冰柜里堆着的东西挺多,但是摆放的很杂乱。我把手伸进去翻找着,看到里面有几听罐头、一盒吃剩的饼干、三四包“旺旺雪饼”、还有两只面包。于是我把它们从冰箱里拿出来,可是却发现面包已经干了,还有一只发了霉,其中一面儿长满了黑绿色的毛和霉点。

  于是我抱着那半盒饼干回到卧室。可是坐在床上后我发现自己白跑了一趟。鸟儿床边的地上就扔着一个拆开的塑料袋,上面写着“苏打饼干”,旁边还躺着一只空酒瓶。我想了想,还是没有把怀里的饼干盒放回去,我靠在鸟儿的床背上,伸展开两条腿,吃几口饼干盒里的,再吃一块苏打的,可是两者都很难吃,搞得我一点胃口也没有了。

  我又从床上起来,坐在鸟儿放电脑的桌子前。我拉开桌子中间的抽屉,看到里面放着很多打印出来的稿件和一些《中国记者》、新闻理论之类的书。左边的抽屉里散乱地放着一些药,我从中拿出一瓶,是止疼药。我一样一样地看,发现大多数是胃药和消炎药,再往外拉抽屉,最里面摆着两三瓶包装十分好看的药瓶,上面全是英文。看了半天,我大致弄懂了,这居然是治疗精神方面的抗抑郁和抗沮丧类药物,说明上再三提醒服用者药物有副作用,要遵医嘱谨慎使用。

  我的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我想起刚才鸟儿的态度,感觉她似乎已经活在一种界于现实和虚幻世界之间的半隔离空间里,她以前最重视的我也不能给她的心带来任何波动了,也许,正是我才让她对一切都感到绝望。这样想着,我不禁难过起来,寂静的房间里响起我长长的一声叹息。

  过了一会儿,我打开了鸟儿的电脑,几秒钟之后,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男人的笑脸,那是鸟儿临走时我送她的照片,鸟儿把它做了桌面。照片中的我对电脑前的我笑着,看起来坦诚而善良,我想起这是去年九月刚认识鸟儿时乌鸦给我照的,当时我还特别想照的酷一点,所以沉着脸不笑,何真诚站在乌鸦旁边一个劲儿逗我:“你丫又不是去相亲,装什么高仓健?”我一没忍住,就留下了这个灿烂的笑容,但是跟现在一比,竟然好象是上辈子那么遥远的事了。

  我又点开了鸟儿的文档,随意地扫视着。无意中我发现一个文件夹下面的名称是“日记”。犹豫了一下,我还是打开了,里面果然是鸟儿写的一些日记,时间大概是从离开我以后刚到新疆那时开始。

  另我意外的是鸟儿的日记里竟然丝毫没有提到我,而且也看不出她究竟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这些日记与其说是对每一天所做的事情的记录,不如说是一些思绪碎片。她的文字随意性很强,因此显得有些散乱,我一篇一篇地翻看着,在2000年12月17日的日记中看到这样一段话:

  “黑色的鱼在浑得象铁锈一样的硫酸里泡着,笨拙而疲惫。以前它们会偶尔动一动,仿佛在向谁证实自己还活着,我曾经看着它们腐烂的伤口渗出红色的血,我不耐烦地等待着它们跳出来,但是装满硫酸的瓶子封着口,实际上,瓶子从一做好就是没有口的,是死口。我开始等待它们死去。”

  我接着往后看,最后一篇是除夕那天写的,但只有一句话:

  “每一颗星星都有自己固定的轨迹,所谓爱情,不过是交叉而过的那一瞬间。”

57
  大约十一点,鸟儿回来了。她把拖鞋换好之后就问我有没有定旅馆,晚上睡在哪儿。我说:“我是来看你的。”

  鸟儿说:“你不是看到了吗?”

  “看到了,我很难过。”

  “谢谢,但是我不并需要你的同情。”

  “你知道我不是同情。”我说,忍不住去拉鸟儿的胳膊。

  “那是什么?”鸟儿微笑着问我,“难道是传说中那个美丽的东西——爱情?”

  “别说了,”鸟儿的态度使我很不好受,我说:“你不要这么残忍,对自己好一些吧。”

  “我已经不需要任何形式的好了。”

  “真的吗?”我问,可是鸟儿再也没有回答我。突然间,我有了一种感觉,那就是鸟儿不再爱我了,这个秘密一经发现,就永远也摆脱不了,它象真空中一丝唯一的气味,使我完全被牵引,再也做不了别的事情。我低着头想了很久,发现什么话都不再有意义了,于是我放弃了。

  过了一会儿,鸟儿再次催我出去找住的地方,我起身去提行李包,随即想起了黑羽让我带给鸟儿的CD,就打开包掏了出来,递给鸟儿。

  鸟儿接过那盘CD,用双手紧紧抓住,眼睛直直地盯着CD的封面。看了半天,她才憨憨地笑了,自言自语地说:“是我给他照的呢,竟然拿来作封面了。”

  于是我应和着说:“黑羽应该有今天的。”

  鸟儿点点头,看起来很高兴:“我一直相信他能成功,比相信自己还相信他。”说着又打开电脑,把黑羽的专辑放进光驱,音量也被开到最大。一阵凄厉的前奏音乐后,黑羽的歌声充斥了整个房间:

千年以来我已经习惯
无非是受伤还得彷徨
千里之外是我的理想
没人能告诉我健不健康
微笑的姑娘坐在凤凰树上
柔软的花朵贱卖了哀伤
床单上流淌着我的高尚
你却到空中找想吃的糖

呀——咦呕!让我紧闭双眼!
呀——咦呕!我要紧闭双眼~~~~~~!
你——看到了什么?!是红还是黄?
你——触摸到什么?!我的身体——还是惊慌?

呀——咦呕!让我紧闭双眼!
呀——咦呕!我要紧闭双眼~~~~~~!

  鸟儿一遍遍地听着,脸上的表情渐渐开始复苏,泪水从她粉红色的眼眶中涌出来,顺着她线条不再生动的脸颊滑落到地上。我的手伸在裤子兜里,纂着戒指盒的手掌里全是汗水,我犹豫着该不该把它拿出来,如果拿出来,要代表黑羽,还是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音乐声停了,鸟儿的抽泣声也因此显得大了起来。我意识到自己不能再沉默,对鸟儿说:“大家都很牵挂你,回去吧。”鸟儿看了看我,无言地摇了摇头,我说:“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呢?你真的那么讨厌我吗?”

  “我回来,是因为这里有我舍不下的东西,自己怎样都无所谓了,只是想孝顺几年奶奶。”鸟儿说,说完轻轻地坐在床上。昏暗的台灯光线下,我看到她侧影的头顶上有几根细细的短头发从她的长发中挣脱出来,孤零零地飘动着。过了一会儿,我听到鸟儿很无助的声音说:

  “现在奶奶没了,一切都没了。”

  我终于无法再忍受了,手中的行李包掉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响声。我大步走到床前,一把拉过鸟儿,把她的身体完完全全地裹在怀里,我不断地吻着她的头发、耳朵、脸颊、嘴唇,不断地说:“你还有我,你还有我……”

  后来我们一起倒在床上,对我的动作鸟儿什么也没有表示,她不肯回应我,但也没有反抗。折腾了大半天之后,我发现自己根本进入不了她的身体,我无力地趴在她冰凉的皮肤上,浑身颤抖地哭起来,黑暗中,我用嘶哑的声音徒劳地追问着:“为什么不让我安慰你?为什么?!……”

58
  不知什么时候我睡着了,到了半夜又被冻醒。醒过来后我伸手去摸鸟儿,发现身边的床空着,我坐起身子,看到鸟儿竟伫立在卧室的窗户前,一动不动。

  这是一个寒冷的夜晚,但鸟儿却把窗户大大地敞开着,呼号的北风带着一股腥甜的气味,不断地从外面刮进来。银色的月光下,鸟儿的头发不时随风飞扬,蓝色的睡裙如游鱼般一摇一摆。

  我久久地、久久地凝视着她。

  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了,窗外的夜色没有丝毫改变,我和鸟儿也都象凝固了似的,我隐约地看到窗户上一块裂开的油漆干皮在风中微微抖动,风大一些的时候,它就被刮得倒立起来,象一个反复摇头又点头的人,逐渐失去对自己的控制。和旁边油漆连在一块儿的地方被一下下地撕扯着,裂口终于越来越大,我专注地看着它,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但不一会儿风小了,它立刻顺着重力的方向平躺下去,似乎一下子没了脾气。

  这时,就只有白杨树在远处摩擦着光秃秃的枝条,簌簌作响。我慢慢地伸出手去,闭上一只眼睛,这样看起来我的手好象刚好放在她的头发上,那些距离也因此消失。我细致地转动着我的手,使它在鸟儿身上的各个部位转辗,然后我把手掌握起来,拉回我的胸口。这时,鸟儿好象有所感觉似的,回转过身体,冲着我粲然一笑。那个笑容象一道明亮的彩虹,由珍珠般的泪滴在蔚蓝的天空上飘然成形,更象一阵春风,从我面前的草木丛中吹过,被掩藏至深的泉眼就此一览无余地出现在眼前。是的,那个仿佛把周围的月光全都吸到她脸上去了的笑容让我明白了一切,这个笑容几乎再没有做任何停留,就扔下我,飞向了窗户外面几十米以下的水泥地。

  鸟儿消失后,那如月光般的笑容的轨迹仍久久地印在我的脑海中,那苍白而微弱的亮点仿佛迷失方向的魂灵,在漆黑厚重的夜幕中往来彷徨。我几次向夜幕伸出手去,指间却毫无所触。我闭上一只眼睛,越来越浅淡的光斑却始终和指间保持着一种不可改变的距离。

59
  三天以后,我回到了北京。把鸟儿的死讯带给黑羽他们时,我的大脑里一片空白,甚至已经不会流眼泪了。我们简单地为鸟儿举行了哀悼仪式,晓轩在仪式上哭得晕了过去。黑羽的牙齿狠狠地咬着自己的拳头,手心中握着我带回来的那枚戒指。

  晚上,我回到家里,菲雨把一个邮寄来的小纸箱交给我,我看到上面的发件地址是乌鲁木齐。我撕开包装的胶带,从纸箱里拿出一盒包着报纸的录象带,我把它放进录象机中,一组十分熟悉的画面出现在我的眼前,这正是我曾经给鸟儿拍的那盘带子。

  画面由一片舞动的绿叶开始,由它带领着我找到一条古朴的小巷,在小巷的一栋红砖楼上,镶嵌着两只不曾眨动的大眼睛。我听到带子中鸟儿加录上去的画外音,她的声音清澈而飘渺,仿佛带着一道永难愈合的裂痕,它脱离开她的眼睛和身体,遥远地浮在这个繁华都市的另一头,它透过层层岁月的阻隔来到我的身旁,它一路走来,发出气流的摩擦声,这使她的声音听起来不太真实,就象说话的不是她,而是记录了过去时代的旧磁带,她睁大一双空洞而绝望的眼睛,无声地站在很久以前的旧电影里,她已经和模仿她的声音分离开,我只能听到这个弥留的声音对我说:

“我的心灵和我的生命

我都愿你拿去

只求你给我留下一双眼睛

让我能看到你”



===================================================
碧云天,黄叶地,校园情怀依如昔
来吧,来吧 我们一起回拉萨 回到我们阔别以久的家......
Share |
Share

一直想把它看完,可是越是心急越是看不完
不过在夜里,在深夜里,在深深深夜里,
面对满室的凄冷,捧上一杯咖啡,静静的去看,感觉不错,真的!!

TOP

Originally posted by 漫天雨 at 2004-2-25 08:23:
一直想把它看完,可是越是心急越是看不完
不过在夜里,在深夜里,在深深深夜里,
面对满室的凄冷,捧上一杯咖啡,静静的去看,感觉不错,真的!!

看这个我会睡觉的~~~HOHO
可能有催眠作用吧~

TOP

深呼吸,
深深呼吸,
深深深呼吸,

终于看完了~~~~~

moon.gifgirl.gifmoon.gif
来吧,来吧 我们一起回拉萨 回到我们阔别以久的家......

TOP

再深呼吸就晕了~~

TOP

不会吧,这么长,找谁去看。

灌水无罪,灌水有理。
我跟你说吧,泡妞说来就两个字,“靓仔”。

TOP

Originally posted by Ross_Geller at 2004-3-11 01:53 AM:
不会吧,这么长,找谁去看。

灌水无罪,灌水有理。


一天一点啊, 没人催你赶着看地biggrin.gi

[ Last edited by 天爱 on 2004-3-11 at 07:40 ]
来吧,来吧 我们一起回拉萨 回到我们阔别以久的家......

TOP

不看~~

TOP

Originally posted by 漫天雨 at 2/25/04 07:23:
一直想把它看完,可是越是心急越是看不完
不过在夜里,在深夜里,在深深深夜里,
面对满室的凄冷,捧上一杯咖啡,静静的去看,感觉不错,真的!!



读者都看成这样了,将办还不加精华?
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TOP

不懂!!

心情特别特别不好!!
很久没有过心情不好了
好象溺水的感觉,泪水看不到也触不到!
来吧,来吧 我们一起回拉萨 回到我们阔别以久的家......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