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五常:《中国的前途》原序:为一丝希望写文章

[经典重温](1985.05.30)《中国的前途》原序:为一丝希望写文章                                          七个月前的一个晚上,午夜思回,想着些什么,无法入睡,索性从床上起来,走到书桌前坐下,拿起笔,一口气在稿纸上写下了二十个关于中国前途的题目。此后我每晚花三个至五个小时书写。原本打算在五个月内完工的一系列文章,结果写了七个月。在这期间我断稿九次(其中三次我以其它文章补上)。每次断稿,老编都登启事,说我事忙。这是例行的客套话——其实断稿是因为我日赶夜赶也赶不起。平均每六小时写一千字,以香港一般写作的速度看,是很慢的;但从学术文章的角度看,却快得惊人!虽然我这些文章算不上是严谨的学术作品,但因为内容是关于中国的前途,马虎是不能的。所以除写作的时间外,七个月来我听不知音,食不知味。虽然如此,我仍觉得时间不够。但二十篇文章总算是发表了。最近几天,我从头到尾把这些文章翻阅了好几次,感到很满意。从实证经济学的角度看,我想不到有哪一个题目能比中国的制度改革更重要。关于今天中国的题材,我可以天天写,写之不尽。二十多年来我从事的研究,都是毫无例外地关于经济体制运作的各种含意。中国要搞经济现代化,对我所学可算是正中下怀。我想,一个专于产权及合约理论研究的人,懂中文,住在香港,看到占有世界四分之一人口的中国在改革,要写文章的理由总要多过王勃到了滕王阁!大约一年前,港督尤德告诉我,在目前研究中国的经济是不可能的,因为转变得太快了。尤德年青时曾在燕京大学念经济,人既聪明,对中国的认识也深入,他的观点是不能被轻视的。我明白他的意思,但却不同意。我想,「不同意」容易,要写出有分量的文章就困难了。我又想,中国在转变,我们在香港的如看走马灯,花多眼乱,今天所见的,明天可能变了,若作者举棋不定,拿不准重心,今天写来头头是道的文章,明天的读者可能不知所指,作者又怎敢将自己的名字放上去呢?对这个难题,我选取了的解决办法就是以不变应万变。在产权及交易费用的理论上,我找出几个重点,半步不变地反复运用,将任何事实的演变以同一理论基础来衡量。从农村到城市,从国家职工到合同工,从外汇管制到价格管制,从等级特权到贪污,从外资到香港的影响力,都以同一理论作分析。因为这个缘故,读者可能觉得这些文章有不少重复的地方。在写作过程中,原定的二十个题目改了三个。我多写了两篇关于一国二币及外汇管制,多写了一篇关于贪污与官商;三篇比较次要的文章被抽起了。其它的都照原定计划。抽起了的三篇是:⟪于飞要更勇敢一点⟫(评论佛山市长于飞发行股票,持股的人没有投票权,不能作决策,股权也不能转让,是美中的大不足);⟪第一的代价⟫(批评中国的执政者欢喜楼要高、路要大、车要怪、科技要新、体育要第一,而不计成本利害的意向);⟪且莫谈主义⟫(其中一部分内容放进⟪迷途已远……⟫一文内)。当我在去年十月三十一日发表了这系列的第一篇文章,提出了我对中国前途「审慎乐观」的观点,很多读者反对。事实上,差不多每次我指出较为乐观的一面,都有人反对。我想,读者要不是希望我继续写,他们可能已破口大骂了!共产的经验就是那样可怕——很多人不相信「共产」会有好转的机会。但我不为所动,照原定计划一篇篇地写下去。我这个坚持是有两个原因的。第一、既然理论推理不变,结论就不是由我来决定的;在逻辑上我不能容许矛盾的存在。第二、任何事情都可从悲观或乐观两方面看。在中国前途的问题上,假若我凡事都强调悲观的那一面,作为中国人,文章就不容易写出来。说实话,我怎会不知道在目前的中国,说不通或弄得一塌糊涂的事还是很多的?要谩骂共产政制,何难之有?远的不谈,单是邓小平认为是足以炫耀的深圳,外人去走一走,就可骂上半天。一位朋友几天前从上海回港,断言中国没有希望。另一位朋友在两个月前访昆明,表示很失望。有一个在台湾长大的朋友,听到国内几年来有良好的转变,在半年前就回到长沙老家看看,出来后经香港,在电话上述长沙的情况,泣不成声,哭得很凄凉。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从悲观的角度看,万事皆休!但我们并不需要这样看。中国人民本身显然是抱前所未有的希望。六、七年来,种种明显的改进是不能抹杀的。我认为这些改进,不是多年来将人民弄得死去活来,然后稍为放宽一点的效果。我没有理由怀疑中国的主要执政者要大事改革制度的诚意,因为在事实的发展中我找不到矛盾。但我认为这些执政者过于重面子,有很深的成见,对经济体制的运作缺乏认识。我也认为干部们不会轻易放弃他们的既得权力;在半开放、半管制的情况下,他们就变成官商。中国会走上印度的歪路的机会很大。在这个「只争朝夕」的时刻,要写一些有建设性的文章,我就不妨对开放拍手,见到走向歪路,就站起来大声疾呼。不乐观,从何建设?当然,我不能期望我所建议的会被接受,也绝不相信一个从事经济研究的人可以改进社会。中国将来的演变怎样,与我的文章无关。我既没有雄心,也没有野心——一点关心却是有的。我明白经济体制的运作,受过分析的训练,有能力作解释。面对中国的制度改革,机会难逢,不厌其烦地解释一番是很自然的。中国的执政者要选走哪一条路是他们的事;但我想,假若我所知的能增加他们的讯息,他们的选择范围是会扩大的。几个月前,在一次⟪明报月刊⟫举办的座谈会中,我坦言对中国的前途是比在座的人乐观。在结论中,我指出虽然不能说是形势大好,但二百年来,中国从来没有像今天似地有希望。假若时间的巨轮能向后转——假若时光可以倒流——让我们站在以往二百年的任何一个年代,然后向前看,有什么希望可言呢?中国的形势不是大好特好,但二百年来,最有希望的日子还是今天! 二00一年后记上海从乌云一片到一片繁荣只用了六年时间(大约一九九一至一九九七),而今年(二00一)九月我有机会到长沙一行,发觉那里的市容比我在此文内提到朋友所说的好上不知多少倍,把我吓了一跳。昔日当地人说长沙是不毛之地,今天却说是鱼米之乡。何前恭而后倨也!长沙的岳麓书院请我以书法题字。前贤的名家书法满挂墙上,我有点心怯,但见到中国的希望如斯,就没有顾忌地写下自己于今年四月在大连所作的一副对联:学问有如天上月文章彷佛马行空
一点浩然气

快哉万里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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