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贴]四书 · 鬼 · 业镜台 作者: 小青


   这里没人。
   什么都没有。仰望,没天。俯瞰,没地。无终无始,没时间,没了凭据。甚至没有我的形体。看不见失了肉身的魂,如何飘摇,凄惶地寻觅。我想我怎样可以证明旒云的存在呢。如今连我自己,也没有了。
   但是我一定要找到他。
   我只是个声音。在乌有的冥中,来回,来去。空洞的风。唤便只唤两个字:旒——云——
   乌有中传来另一空洞嘲笑。死了,死了,死便是了。尚还不了,尚寻些什么?
   死尚有灵,我不甘。我向着溟漠追问。怎的没有十八地狱?怎的没有十殿阎王?怎的没有我自己的鬼魂?
   不过是世人心造的象,哪里真有那些。死了,了了,什么都没了。鬼不过是生人余气。你就是个残余的思想罢了,以为你是什么!
   那我何处去寻他?
   以乌有去寻乌有么?无聊,也算了。
   我只想要他的下落。
   那声音道:要去,你便去。

   空中破空,象又生象。原来一切尚不是终结。
   虚空尽处还有路。急急下堕的时候我想着,便说出声来。我原只是一个思想。
   我问:不是说没有阴曹?
   象由心生,你想它有,便有。声音始终一瞑不视的在身畔。这去处是你自寻的。你去找谁?你是谁?
   我是谁?我是谁呢?我忆那前尘,魂无泪。呼啸风声,细细传来遥远的清音。在下坠里缠绵着,靡靡,比鬼还怨。我听那丝竹,不由自主,坠落着魂唱:我本是——扬州城,宝善班,舞衫歌袖,那第一号的名伶。态生宝靥,太娉婷。颠倒,倾城,鸳盟。怎落得黄泉如今,两下伤情——呀,提起好不苦煞人者!
   
   生在梨园行,世代为倡优。扬州花家累世登台,代代有个名优出世,倾动一时。也是下九流的风光荣衮。到我这辈竟绝了人丁,便只生得一女子。自来台上红粉都是男儿扮,女子唱戏便是贱格,败了规矩。祖父不忍百年生计告绝,咬牙将我只做男娃上场。四岁扮了哪吒闹海,一出热闹玩笑戏,那铿锵声名竟也借了风火轮的火势般,兴兴轰轰,一炮捧出了四岁红。爹爹说,小囡有戏缘,天生该吃这碗饭。

   泉路茫茫。风声淹了弦管,前事无托。我下坠。象由心生,且奔阴曹,寻你去。
   旒云,你在哪里。

   四岁红红了十几春秋,花开终不败。到十六岁上专唱旦角。换了大号,洒金珊瑚笺浓墨大书:长生殿,花艳伶。赫赫的牌。
   花老板。万种风情的开始。名伶,名也只能叫伶。天生下来,做个戏子。台上莺娇花媚,俯仰生姿。广袖掩口,笑了。行动踩着珠玉般的拍板,哒,哒,哒,一串。步步生莲。醉酒衔了紫金盏,还要做个柔若无骨的卧鱼,点水泼不起。腰肢拧出惊世绝艺。
   戏子的世界,像后台堆着光艳的行头与砌末。热闹都是做给旁人看的,全是些蜃楼。台下彩声如潮,名伶绝代风魔了全城,以及更远了去。人说花老板的旦角得了女人的形更得了女人的神,花老板,比女人还女人。
   却不知花艳伶本就是女儿身。幕后台前,唱念做打的都是女儿水样心事。真性情反被当了绝顶的做作,人生如戏,只是个可笑的错谬。
   风月只许一人知。
   那人儿是谁家贵公子,包厢里来捧场。他天天的来,场场的来。只看花艳伶。捧戏子是少爷常情。却人家送来了绸缎头面金银翠玉,日日,他只送得一包木蝴蝶,附几片西洋白参。带话儿到后台:嗓子要紧,身子更要紧。劳累冷暖,自家且保养着。
   三年。
   台上傲眼扫去,包厢内一张微笑的脸。教人落泪的温存。心里说,便是他了吧,此生。恰正腰身一侧,踩了云板,将自己尘埃落定。
   只为认定了这花团锦簇的假繁华里,他人眼中全是欲望,只他,是个怜惜。
   ......
   旒云,如今世上只你知道我的真。戏子没真心,我的真心,只给你一人......只愿你,也拿真心来换。
   定情。赤裸的再不穿任何一出戏的行头......这不是戏。
   旒云,我再不给你唱戏,戏文都是假的。你且听这个。她启丹唇,唱: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香阁掩,眉敛,月将沉。争忍不相寻?怨孤衾。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旒云。

   我记得开始,遗失了结局。入重泉,寻不到我与他,在人世间的下落。
   魂魄飞扬。我竟忘了。
   究竟我们后来是怎样了呢,旒云。我去,问个明白。
   脚踏了地。看自己,罗裙锦绣,全副珍珠头面,胭脂搽红了吊梢眼——宛然台上长生殿,名花倾国。他第一眼看到我的冤孽色相。

   死后我仍是戏子罢。这是地狱了。象由心生,旒云,为你,我堕落阴曹。
   心中造个地狱。扮相,色相,且依着这戏子之身,寻你去。

   后来我们怎么样了呢。我问。
   上了刀山便看见。我就纵身扑去。万刃穿肠,花朵身子挂在刀剑丛。血如注。
   ......花艳伶名动天子,旨诏入宫为菊部头。自服哑药抗旨,故遭斩首。我看见法场上弃了绝世的艳尸,身首分离。
   那,旒云呢?
   漠然。此处没他下落。
   
   烈火油锅。巨鬼使铁叉将这娇娆叉起,按下去嘶啦啦活炸了个骨焦肉烂。冰雪肌肤,成焦炭。
   ......花艳伶为豪强觊觎,强欲逼污。挣扎中现了女儿身,满城哗然。不抵人言可畏,按行规,焚身谢罪。我看见漫天烈焰,一把青丝成灰烬。
   那,旒云呢?
   漠然。此处没他下落。

   血池。跳将下去,污血滚滚灌入七窍。吞了满口腥臭,眼不得视,耳不得听。
   ......花艳伶随旒云远遁他乡,隐居度日。一载后,难产而死。我看见产褥污秽,雪白的大腿伸着,冷了。
   那,旒云呢?
   ......

   地狱十八层层又层层。这刑罚且让我桩桩抵受。但,滚过了十八地狱,历遍这心生的魔障,我终是寻不得旒云的下落,寻不得我们的结局。难道那些,也只是戏。
   难道我终是个永远的戏子。真心只给了一个人,寻不得他,我到哪儿,去找我的真心去?!
   我呜呜地哭了。我把我的心,给丢了。只换来一堆戏。幻象荒唐。
   地狱里舒水袖,霓裳艳舞。旒云,你在哪儿。到哪儿去找我云雨巫山,枉断的肠。一世的因果。
   喉咙吊起凄绝的南商调。山坡羊,五更转——我唱:风光尽,信誓捐,形骸涴。只有痴情一点,一点无摧挫,拼向黄泉,牢牢担荷——!
   人说戏子只有戏。没有心。
   
   去业镜吧。去业镜里寻,你这一生的冤业。
   
   我要照那业镜,照他。花艳伶一生的冤业,便是旒云。我想我寻不到他,看镜里他的幻影,也是好的。
   明光万丈照人寒。
   那镜里毫发毕现啊,却是罗裙锦绣,全副珍珠头面,胭脂搽红了吊梢眼——宛然台上长生殿,名花倾国——
   ——我第一眼,看到她的冤孽色相!
   ......

   原来,我就是旒云。
   
   象由心生。相由心生。

   ......遥远的清音,在地狱里缠绵着。靡靡,比鬼还怨。
   她唱: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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