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祸后遗症

    昭和三十六年,第二期名人战揭开战幕。参战者比第一期少了四入,只剩下九人。
自从遭遇车祸后,每天早上我都犯头疼病。第二期名人战开始时,头疼得越发厉害。跑遍了各家医院,但都没有得到明确的诊断和治疗,许多医生都怀疑是血压不正常引起的。庆应医院则诊断为视力不好引起,查视力的结果是,左眼几乎失明。医生马上要求我去配置一种附在眼球上的眼镜。但制作的这副镜子与我的眼睛不合适,总戴不好;强制练习的结果却是引起了角膜炎。无奈,只得又改配眼镜。在眼镜店验光后,发现左眼还有一定视力。眼镜配好之后,还是看不清楚,每天早上的头疼病也依然如故,不见好转。夏天一过,除了头疼外,还时常犯精神错乱。发作起来,连自己都不知究竟于了些什么。

    昭和三十七年(1962)秋,棋界为本因坊秀哉名人举行了"逝世二十三周年祭奠"。有人委托我作一个死活棋的解题。我仿照《玄玄棋经》,作了"五六围攻" 一题。当时正值我神志不清,突然间,正气回返,我在瞬间的灵感中一气呵成作出这道死活题。这是在白棋纵五横六的围攻中,黑棋的死活之题。在道教易经的领域中,五和六被视为吉利的数字。这个死活题虽然易解,但稍不留神,就会算错气。只因我在精神错乱时作成这样难得的死活题,所以至今是一个使我难以忘怀的作品。

    妻子及家人看到我精神错乱日益严重,都非常心疼,终于决定让我住院就诊。

    我躺在汽车里被送往东京。注院前一天,在东京晴海多贺谷先生家借宿了一夜。翌日清晨,我到卫生间小解,把门从里面扣死了。待我要出去时,却怎么也闹不清如何将门打开。于是便大喊:"放我出去!"虽然有人隔着门告诉我开门的方法,可我一点儿也不明白,只是"卿、卿"一个劲地敲门,后来就不省人事了。

    我恢复知觉后,发现自己躺在担架上,被放在一间昏暗的水泥房子里。我觉得这简直像个太平间。不一会儿,担架开始移动,这次我被放到病房的床上,注射一针以后,再次回到无意识的世界中去,后来听说,那个像太平间似的房子是医院的处置室。在整理病房的期间,我被放在那里等候往院。

    住院期间,我一直处于朦胧状态。自己在什么地方,甚至自己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结果,本来是我在错乱中胡里胡涂他说出的名字,却被别人当成我妻子用了假名让我住院。还有人猜测这是为使我不受新闻记者的搅扰而采取的措施。我进的是东京晴和精神病医院,这也是我出院后才知道的。

    我虽然百事胡涂,但对局的事却总是惦记着。名人战中对宫本直毅八段的一局,因我正在住院,便被判为"不战败"。据说对局的前一天,我反复对妻子说:"你去替我下明天的那一局!"

    住院期间,世界红zi.gif (65 bytes)会日本支部举行了创立仪式。在我住院前,我曾独自一人反对这个支部的发起。但大岛丰先生却无视香港红zi.gif (65 bytes)会的坛训,在未建立红zi.gif (65 bytes)会的支柱-道院的情况下,强行成立了支部。创立仪式在东京留芝园举行,香港方面也来了几名代表参加仪式。会后,香港代表到我家问候,但妻子拒不告诉他们我住院的地址,使他们感到十分尴尬。住院后,我昏昏沉沉地过了一个月左右。

    有一天,我突然大梦初醒,一下子恢复了神志。我环视四周,发觉自己不知为何躺在这么个怪地方。我不能在这里,否则……一阵逃跑的念头向我袭来。陪住的人见我要逃,忙按住我并向我解说劝告,我这才知道自己患病后住进了医院。

    神志清醒后,我的身体迅速康复起来。数日后己恢复了正常。医生们都不相信这么快就能康复,因而不让我立即出院。据妻子讲,医生们都很惊奇,说像我那样病情急剧恶化的例子本来就很少见,恢复正常如此之快的病例更是绝无仅有。

    在我住院期间,名人战一直在进行。我一恢复正常,立即让家人把棋盘拿到医院来,在病床上开始研究。但不知怎地,我对棋盘与棋子突然产生了一种陌生的感觉,这是我从未有过的。"这可不行!难道我的棋就这样完了不行!"念头一闪,我像受到电击一样,仿佛立刻就被胜负之神抛弃了似的。我还深深地觉察到一个可怕的迹象:我的全盛时代已经过去,像以前那样保持常胜是不可能的了。

    可以说,我的棋艺以那个时刻为界,往日在比赛中表现出来的坚韧魄力逐渐淡薄了。其后的对局,不过是强弩之未,是棋士生涯的一点余韵而已。

    出院后不久,我又回到名人战的对局中。虽是大病初愈,但还是奋力搏斗了一番。在这一年的名人战中,我是五胜三败,其中包括对宫本八段的"不战败";和第一期一样,我依旧居于第二位,因而没有得到挑战权。第一位是坂田九段七胜一败。嗣后,他在对藤泽秀行九段的挑战赛中获胜,成为第二期名人。

    翌年,在第三期名人战中,我六胜二败,第三次居第二位,仍然没有得到挑战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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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读卖新闻社的棋战

  
      昭和四十年(1965),我已五十多岁了,但仍然参加了第
四期名人战。
      我的身体依旧不见好转,在每天早上头疼的状态中,我一
边求医就诊,一边参加对局。到了这时,我的身体与棋力终于全
部一蹶不振了。我从比赛一开始就连续败北,特别是在伊豆长岗
对(木)尾原八段的第四局时,我始终忍受着头疼病的折磨,终
局时,头疼加上呕吐已使我不能动弹了。当地医生赶来作了紧急
处置,但病因仍然查不出来。之后,读卖社的汽车把我送回家,
让我静养。

      嗣后的对局也都因我身体不佳而连遭惨败。不论哪一局,
只要一接近终局,我就一下子乱了阵脚。第四期名人战我以七战
全败的成绩名落孙山。这是我到日本以来头一次尝到七连败的苦
果。

    后来去医院检查,据医生讲,我有过两次轻度心脏病发作的
迹象。第四局结束时发生的情况,就是心脏病发作引起的。

    这次获得第一位的是我唯一的弟子——林海峰八段,他成为
挑战者后,乘胜一举击败了坂田名人,年仅二十三岁就登上了名
人宝座。看到林海峰君将会代我称雄棋坛,这对连续惨败、棋力
日衰的我来说,真是莫大的安慰。

    按照惯例,在名人战中全败后,要从下一期名人战的预选赛
上开始出场。不过,读卖社的小岛编辑局长说过:“吴清源如在
名人战中陷落,读卖社将中止名人战,再以吴清源为中心考虑新
的计划。”

    我与读卖社订有君子协定:我心须优先参加读卖社举办的棋
战,没有该社的允许不能参加其他报社举办的棋战。事实上,我
曾接到过许多报社的邀请,我自己也愿意参加,但我的人格不允
许我这样做。只要有约在先,不论个人如何受损,也要忠实地履
行诺言。例如,朝日新闻社创立“专业十杰战”时,就邀请了我,
并开门见山他说,这是为我举办的棋战,无论如何也要我去参战。
我通过多贺谷先生与读卖社的有关人员交涉,基本上取得了同意。
谁知读卖社后来又反悔了,作出“读卖新闻社不能允许吴清源去
参加十杰战”的决定。我只得作罢,另外,与名人战大约同时设
立的还有《产经新闻》的“十段战”,《日经新闻》的“王座战”
等,都曾热情邀请我出场,只因没得到读卖社的允许,我只好一
一谢绝了。 再说读卖新闻社是怎样对待我这个名人循环赛中全败
的棋士呢?我们双方的谈判一时出现了僵局。这时我已意识到,自
己正处于人生的重大转折关头,因此没有对他们轻易地妥协。他们
则向我提出各种解决办法。从报社的立场来看,他们最热衷的莫
过于劝我引退。还说什么:考虑到我已取得辉煌的成绩,鉴于我
目前的身体状况及年龄,不如“功成名就早还乡”。据说,报社
打算对吴清源多年来的功绩付出一笔酬金作退休费。

    我不否认,自己棋士生涯的终点已经可以望到了。但是,只
靠读卖社的一点儿退休金确是难以悠闲度日;更重要的是,我从
十几岁就跻身棋士世界,如今就这么冷冷清清、无声无息地去过
引退生活,心里实在难以接受。因此我拒绝了报社关于引退的劝
说。

    结果,我只得决定解除与读卖新闻社的协作关系。作为代价,
报社只答应付给我一点儿微薄的退休金。至此,我与长达二十五
年的读卖新闻围棋专栏的对局挥手告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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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日本棋院的关系问题
    我曾考虑到,以前有许多报社都热情地邀请过我参加名人战以外的
棋战,现在我离开读卖新闻,就可以直接在各报主办的棋战中出场了。
   
      于是,我利用“林海峰君就位名人仪式”以及NHK主办的快棋表演赛
等机会,向有关人士透露出我打算参加读卖社以外的任何棋赛。没想到
我只得到了十分含糊的回答,没有一个人当场表示欢迎。

   记得“十段赛”等对局,正是我在名人战遭到挫败后不久举行的。当
初读卖社不顾其他报社对我的多次邀请,有意拖延时间,最后用了两年
才了结了与读卖的关系。现在我要参加“十段赛”的事刚有了点眉目,
各报社却又提出要我去和日本棋院商量。当时,我还不知道战后的,棋
赛都是各家报社与日本棋院共同举办的。而且我一直自以为是日本棋院
所属的棋士,因此不明白为何要去找棋院商量。

   在读卖社以外的棋战中,我首次出场的是《日经新闻》主办的“王座
战”。我直接向该报社长大轩顺三社长表示愿意参加棋赛,大轩社长顿时
喜出望外,当场决定提高我的对局费和奖金。

   昭和四十三年,我又参加了“专业十杰战”。

   后来,我还想参加本因坊战,便打电话给日本棋院涉外部次长,向他
提出了申请,但一直未见回音。我再次催促棋院理事会,希望尽早决定下
来。不久,棋院答复说:“经理事会研究后决定,因你在日本棋院无籍,
请作为外来者重新提出申请。”

   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自己已被棋院“除籍”了。我原来始终认为自己
是为日本棋院效力的,因此,除籍一事犹如晴天霹雳,使我受到极大打击。
我马上跑去询问:穷竟何时、何故将我除籍?当时的棋院涉外部长答复道:
“你在战后一直与读卖新闻社缔结专属契约,无意于隶属日本棋院,这是
众所周知的事实。正是由于你不属于日本棋院,所以才决定给予你名誉客
员的待遇。难道不是这样吗?”又说:“如果你隶属于日本棋院,那么,
你为八段时就有参加升段大赛和读卖以外的新闻棋战的义务。与新闻社缔
结出场契约必须通过棋院才行。但是,无论在那个方面,你都没有履行应
尽的义务。”

   可是,既没有人告诉过我战后日本棋院的规则,我也从未闹清过“名誉
客员”的含义,这个称号就突然戴到了我头上。尤其在战后,我离开玺宇
后移居箱根,又迁至小田原,注在远离东京的地方,难得与其他棋士交往,
对日本棋院的事当然很不了解。再者,有关我出场对局的事情全都拜托给
我的经理——多贺谷先生办理,所以,与报社定的契约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我从未考虑过。我想,无论如何,日本棋院应将“除籍”的决定与理由通
知给本人!假如有个通知之类的东西,当初总会找到解决的办法。当我如
此盘究下去时,涉外部长被问得无言以对。

   由于我实在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因此决定拜托木谷实,请他帮我调查一
下战后有关我的事情。结果查明,昭和二十二年(1947)八月,日本棋院
收到一份我的假“辞呈”。

     自从查明这个事实以后,我和棋院的关系立刻别扭起来。棋院方面一再
强辩说,辞呈既是我师傅濑越先生提交的,就等于是我自己提出的一样。
因此,若想复归日本棋院,就必须就退出一事承认错误。我却反驳说,应
该道歉的是棋院,莫须有的事怎能让我谢罪?我从不记得脱离过棋院,也
没收到任何有关除籍的通知,因此我有充分的理由否认“脱离日本棋院”
这一事实的存在。应该说,我至今仍然是棋院的棋士,所谓“复归”问题
根本不能成立。

      记得有许多人为使此事得到圆满解决,在我们双方之间奔走调停,特别
是“清峰会”的发起人前田隆治先生。他在去世之前曾热情地充当了我的调
停人。记得前田先生曾说,只要我承认了退出棋院一事,以后的事就都可以
圆满解决。可是恰恰在这个问题上我一步也不能退让。即使是师傅提交的辞
呈,只要它不是我写的,我就决不承认是出自本意。我认为,若是违心地承
认了,将给我这样的侨民身份的棋士在履历上留下污点。进一步说,给我的
历史上抹黑,就等于是对居住在大陆和台湾的十亿中国人的中伤。我要永保
纯洁的棋士声誉,就决不能有负于中国人对我的期待。

        其实我完全明白,如果承认了脱籍之事,重新复归棋院,对我个人肯定
会有许多好处。正因如此,我更不能见利忘义、违心从事了。

   不过,近年来有迹象表明,以我的“引退纪念会”为契机,日本棋院正
致力于改善与我的关系。毫无疑问,这对我来讲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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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之游
     昭和四十六年(1971),我谐同妻子到美国去旅游。此行目的是巡视一
下美国各地的日本棋院海外支部,同时为建立日本棋院会馆募捐。沿途访问的
各个海外支部都是日本棋院事先安排好的。按棋院的规定,募集款子中的百分
之二十可作为我们的旅行经费。但我却想藉此机会自由自在地旅行,因此一切
费用都由我自付,不要棋院的报酬。这次旅行,除了中国和日本以外,是我首
次到海外旅行,也是我们夫妇成家后第一次长途旅行。

    第一站是夏威夷,然后是洛杉矾、纽约、旧金山等地。所到之处都受到各
地支部的热烈欢迎。我每到一个支部,都与众人作多面打的教习,在举行教习
时,妻子由支部的人作陪,到各处游览。在纽约,华侨宋先生还带我们参观了
联合国总部。恰值中美刚建立了外交关系,中国驻美国大使在联合国首次发表
了演说。这时,人们正兴奋地谈论着这件事,我们也始终没有离开过这个话题。
我至今难忘宋先生谈及此事时脸上露出的那种非常自豪的神情。我想,虽然台
湾与大陆在政治上处于对立关系,但大家同是炎黄子孙,没有理由不和睦相处。
  
    我们在洛杉矾住的饭店是上个世纪建成的;日式建筑。风格朴素坚实,电
梯的门须自己动手开关,咯登咯登地显得很沉重,升降也十分缓慢。旅馆里没
有餐厅,用餐时得上街去找饭馆。我们每天到附近一家饭馆吃早餐,那里有大
批工人就餐,虽然气氛有点儿粗野,却充满了生气。我一边望着工人们进进出
出的身影,一边悠闲自得地用早餐,每次我都痛饮咖啡。这里的咖啡无论添加
几次都不再收钱。从那以来,我就开始喜欢喝咖啡了,回到日本后,竟成了咖
啡嗜好者。

    我们还参观了好莱坞和迪斯尼乐园。第一次接触美国社会,使我处处感到
新鲜和惊奇。

    不到一个月,我们夫妇的美国之游就结束了。时间虽短,但那种轻松愉快
的感觉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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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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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之死与人籍日本
    昭和四十年,林海峰君就位名人后,准备衣锦还乡,探望台湾的父老
乡亲。为了报答师傅的培育之恩,他邀请我同行。借此机会,我打算护送
母亲到台湾的大哥那里去往。

    阔别十三年后的台湾棋院,机构比以往更加健全,围棋的开展也兴盛
起来厂。与前次访台一样,我们受到同胞们的热烈欢迎,同时还见到蒋介
石先生,畅谈了一番。

    访台后的第二年,由于考虑到孩子们的将来,所以离开了居住十年之
久的小田原,移居东京,住进新宿区四谷的公寓里。那年,我五十二岁,
正是在名人战中败北后不久,苦虑于与读卖社交涉之中。

    母亲到了台湾以后给我来过几封信,告诉我她的近况。每封信都有这
样的内容:“我的墓地和寿材都已准备好,不必担心。我死后,你是否来
送葬,要视情况而定,不必勉强。最重要的是好好照顾家人,注意身体。”
看来,母亲对我在日本、中国大陆和台湾的复杂关系中的微妙处境不仅非
常理解,而且也很担心。

    此后,我终止了与读卖社的关系,在与日本棋院的关系尚未正常化的
情况下,几度参加了“王座战”、“专业十杰战”和“十段战”。可惜由
于身体欠佳,常常被医生禁止参加比赛,不得不一再忍痛远离对局场。

       昭和五十三年(1978),孩子们已经长大,但我的中国(台湾)国籍影响
了他们的婚姻、就业等问题。于是我决定去找曾历任法务大臣等职的稻叶
修先生商量,请他帮忙办理加入日本籍的手续。当时稻叶修先生说入籍日
本并不难办。但实际上却牵扯到许多复杂的国际关系问题,因而绝非那么
简单。

   在我申请加入日籍的时候,即昭和五十三年(1978)十二月二十四日,
大哥吴浣突然打来国际电话,告诉我“母亲寿高九十无疾而终”。尽管我
早有心理准备,但诸兄弟中唯我与母亲的感情最深,她的死使我感到非常
地悲痛。可是一想到母亲在数年前曾多次来信嘱咐,叫我不必为葬礼担心,
加上我目前的处境也很为难,因此没有赴台送葬,只是在日本遥祈冥福。
母亲的葬礼是在她死后一个月,即昭和五十四年(1979)一月末举行的。
听说,葬礼虽然很朴素,但对家母“动荡百年,浩然一生”之荣耀的追显
十分得体,完全符合母亲生前的愿望。

   在母亲安葬后不久,大哥大嫂便离开了台湾。在战后长达三十年的时间
里,家兄一直为台湾棋界的兴盛而致力于围棋的音及活动。当上棋院顾问后,
他仍然一如既往地努力工作,从不计较报酬。由于各种原因,他终于下决心
移居到儿子们的居住地——美国。

   到了美国后,他们在大儿子家里落了脚,不久后取得了美国公民权。他
的大儿子当时在美国航天局担任工程师。由于缩减,被裁失业。后来又学农
业,并取得了博士学位,现在他以农业博士的身份而异常活跃。

       大哥的二儿子是台湾的公费留学生,现已成家,住在洛杉矾。三儿子是
设计师。大哥一家都定居美国。他现在过着隐居生活,最大的乐趣就是收到
日本寄来的围棋杂志。每日“神驰纵横猜妙手,石落黑白揭阴谋”。
      
       二哥吴炎,战后一直为新中国的建设而热情工作。他在南开大学任教多
年,文革期间也被红卫兵戴过高帽子,现在在医学科学院教授英语。昭和五
十五年(1980),他访问了日本。阔别四十年后,我们终于重逢了。回忆起
孩提时代的种种趣事,再看看双方都已鬓发苍白,不禁使人百感交集,感慨
不已。

   另外,我的三个妹妹都还健在。大妹一家住在上海,生活安康。二妹住在
台湾,从前她单身住在我那里时,取得了"草月流师范”插花教师的证书,现
在台湾开设了一间“插花教室”。小妹也在台湾,听说是为日本旅游者担当
翻译。

   昭和五十四年,我的申请顺利获准,再次得到了日本国籍。这样,三个儿
子,除长子专攻音乐以外,都已步入社会独立生活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时常这样设想:如果散居在日本、中国大陆、台湾、美
国的兄弟姊妹趁着健在的时候能欢聚一堂,该有多好啊!可惜,在当前的国际
形势下,这个想法只怕是镜花水月,可望而不可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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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中围棋交流

    众所周知,围棋的发祥地是中国。据说围棋最早出现于太古时代,尧帝受仙人赐教之后,又
将围棋传给了太子丹朱。然而,围棋发祥之初并不是为争夺胜负,而是为了观测天文。在尚无文
字的时代,棋盘与棋石只是观测天体运行。占卜阴阳的工具。围棋到底何时成为胜负之争的竞技
呢?至今尚无定论。但可以确定,围棋成为竞技的历史已有几千年了。

    回顾中国漫长的历史,围棋的昌盛时期曾几度出现。目前所知最古老的死活题作品集《玄玄
棋经》,大约著于六百多年前的元代。距今较近的清朝乾隆年间围棋也很兴盛,因乾隆年间是清
朝国力强盛、文化繁荣的时代。当时曾有黄龙士(号月天)、施襄夏(号定庵)等名棋士称雄于
棋坛,当年的棋谱至今仍在广泛流传。但那个年代下棋时,首先在四个角的对角线上各置黑白二
子之后再开局,看来这似乎是为了防止模拟棋的意思。另外,据说还有这样一个规走,即每将对
方的棋切断一次,都可获得两目,并将此称为“数块子”。要想提取靠近中腹的子,双方的棋都
要多次被分割,因而当年那种白刃格斗、力战求胜的棋风为数众多。

    因为交手前在星位上都各置二子,所以过去对布局的研究不是很多。然而中盘的格斗术却倍
受重视,并有精深的研究。查看当年的棋谱即可知,过去的格斗力比起当今日本职业棋士来讲,
可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

    后来随着清朝国势日趋衰败,以及世界列强入侵的灾难降临,围棋艺术也呈现出百花凋谢、
万木枯黄的凄惨景象。我出生的年月,也许就是中国棋坛最为衰败的年代。但是,今日的中国起
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随着国家建设的发展,围棋也获得了新生。中国的棋界人士为了赶超当代围
棋先进国——日本,正在齐心合力加倍努力着。

    看看当代的中国棋坛,在先驱者陈祖德之后,又涌现出一大批年轻有望的棋士,如聂卫平、
马晓春、曹大元、刘小光等,真是人材济济、新秀辈出。目前他们与日本棋士正在进行广泛的
交流,而且在与日本年轻的中坚职业棋士的交锋中取得了旗鼓相当的成绩。有目共睹,中国棋
手的棋力已经迅速成长起来,并越来越接近日本了。

    但是,也许受清朝以来传统势力的影响,现在的中国棋手虽然中盘战斗力很强,可惜从布
局到中盘阶段的战略上的研究尚且落后。公平而论,中国目前的棋力与日本的一流棋士相比,贴
三目尚且不及。这是职业棋士们的共同看法,中国方面也不否认。依我个人之管见,中国要想提
高这贴三目的棋力确实不是容易的事情。

    虽说现在中国正在大力开展围棋活动,但鉴于围棋机构的组建还刚刚着手,如北京、上海、
四川三地已成立了名副其实的棋院。可是要想达到大多数人都能日常性地接触围棋的阶段还相差
甚远。从现在来看,中国在国家建设上首先面临着许多课题。因而对围棋的预算不会很高。中国
与号称“围棋人口一千万”的日本相比,恐怕难以相提并论。另外,中国在对局谱的研究上也几
乎全是参照日本的棋书和报刊来进行的。在这种状态下,年轻新秀很难有机会在高水平的实践中
得到锻炼和提高。而作为极其宝贵的机会——日中围棋交流,一年却只有一次。单凭这点,要想
拉平贴三目的差距,还需要花费一定的时间。

    中国要赶超日本;唯一的捷径是派有才华的年轻棋手赴日留学,不断与日本一流棋手对局,
迅速增强棋力。这是我一贯的主张。有一、段时期,中国方面也曾认真地考虑过派遣围棋留学生
的事情。

    当我听说中国方面有意派遣围棋留学生之后,曾决心尽力促其实现。但听说日本棋院只承认
聂卫平、吴凇笙为五段,其余的入最多视为二段或三段。中国方面认为段位评价太低,因而十分
不满。

    三年前,海外的大哥吴浣访日时提出了这样一个设想,即让中国棋手从五段以下开始对局,
只要他们凭实力连胜升级,一直升到能与日本一流棋手对局即可——采取这种形式来决定留学与
否。于是,我带他走访了日本棋院后,终于得到了同意。这样,剩下的问题是谁来支付留学生费
用,以及何处安排他们的住宿。

    中国方面很担心的是赴日留学棋手的教育问题,害怕他们会沾染日本社会的不良习气。对此
我考虑由我来收留们,叫他们在我的小田原的家里,一边自己起伙,一边作为日本棋院所属棋士,
每日上棋院学习,这样就可放心了。因为中国人都擅长烹调,自己起伙并非难事。况且我家住上
五、六个人,仍然绰绰有余。同时我还想,我素与诸般恶劣嗜好无缘分,由我来收留围棋留学生,
别人或许不会担心管教不严吧。

    有关费用的事,为了和读卖新闻社协商,我特意登门拜访了副社长原四郎先生。据该社的答
复说,像目前日中围棋交流中邀请中国棋士来日的饭店房费、随行人员费用、交通费、欢迎会等
费用支出,总计约需三千万日元。但是,我若接收五个留学棋手的话,根据读卖新闻社围棋责任
记者的估算,假设他们在日本棋院的对局成绩能达到胜负各半,那么为期两年的费用将比上述的
邀请支出要便宜得多。因此,我当即向原四郎副社长提出请求,希望以两年的留学费用力名目,
援助一千五百万日元。

    听了我的“宏伟计划”,原四郎副社长也很感兴趣。当下约好,为促成此事而共同努力。
   
    当我将日方大有希望的意见转告家兄后,他立刻通过中国围棋界的负责人,征得了国家体委
主任的同意。另外,担任“留园会”会长的盛先生也特意向中国驻日大使打了招呼。

    想不到功败垂成。那年十一月,读卖新闻社就日中棋士交流问题递来一封谢绝信。理由是:
因有各种情况以及小田原离棋院太远,难以监督。所谓“各种情况”,可能是指关于日本棋院与
中国围棋协会的备忘录之事。对于“难以监督”来说,让中国留学棋士住到我的小田原家里,由
从未沾染过恶习的我来亲自监督,且不说可以保证督学,单就修业环境来说,那里也是再好不过
的地方了。可惜此事未成,我深感遗憾。

    我与中国棋界的交往,自战后在日本再会梅兰芳以来,持续至今,始终未断。陈祖德和聂卫
平访日期间都曾专程来看我,我也给他们送了棋书。虽然我力不从心,但对中国棋界的发展,今
后仍然愿效微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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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棋的国际化与规则问题


    日月如梭,日本自战败以来已四十年了。在此期间,随着日本经济惊人的发展,围棋
的受宠地位也日益提高,呈现了异常繁荣的景象。在围棋越来越大众化的同时,职业棋士
的对局费和奖金也有所增长。建立在“国民喜爱”基础上的棋士生活,不但安定无忧,而
且社会地位亦显著提高。以至有人不惜辞去一流银行的高薪职务而希望作一名职业棋士。
可是,我刚到日本的时候,靠对局费维持生活的人屈指可数。若从今日棋界的繁荣昌盛来
看当年的贫困,简直是无法想象的。说它有天壤之别、隔世之感,也不为过。

    随着日本围棋人口的扩大,布局与定式的研究也迅速发展。不用说职业棋手,业余棋
士的棋力也大有进步。日本棋界出现如此鼎盛的局面,不禁令人感到万分欣慰。

    可是,若从我这样的“国际人”的立场来看,不管日本围棋多么兴旺发达,假若日本
棋界对现状感到满足就危险了。从世界的角度观察一“下,可以说围棋仅在日本一国热火
朝天还远不解渴。围棋——这种深奥莫测、趣味无穷的竞技,应成为全世界的爱好。我们
完全有理由通过围棋来扩大国际交流。这正是我热烈期待着的事业之一。找再次呼吁,希
望日本棋界有关人士朝着这一目标努力,通过围棋加深各国间的友好,为世界和平及国际
友好而作出贡献。

    但是,从当前围棋的国际普及形势来看,可以说非常令人失望。今昔相比,尽管国际
普及有所扩大,但比起高尔夫球、芭蕾舞、柔道等体胃项目来,我认为普及的速度太缓慢
了。如此深奥莫测、趣味无穷的竞技竟然在世界范围内遭受冷落,究其原因,恐怕只能归
结于普及方法上的缺陷了。

    我认为,在围棋的国际化问题上,只要实行如下两点,就会使普及速度明显地加快。
   
    首先,将围棋传授的重点放在女性一方。妇女懂得围棋后,不仅可以教自己的朋友,
还可以教丈夫和孩子。特别是在妇女地位较高的西欧,要普及围棋,最好的方法是首先在
女性中开展传授。因为教会了一个女性,就可收到再增五位以上爱好者的效果。在此意义
上讲,希望多派女流棋士到海外去,先在女性中大力普及。

    第二点,要改革围棋规则,使之合理和通俗易懂才行。尤其是要成为对任何国家、对
任何人都容易解释的规则。二十多年来,我最热烈盼望的事情之一就是改革围棋规则。现
在日本棋院的围棋规则是昭和二十四年(1949)制定的,有许多缺陷,在国际上难以通用。
日本棋院有义务制定合理的规则,并让更多的围棋爱好者得以充分的理解。与商人对货物
负责、有义务通俗易懂地讲解使用方法的道理一样。目前举行的世界围棋选手权大会上,
对围棋规则已有若干修改。但是,就连这样的大事,除了有关人士以外,大多数人都不知
道。

    只因现在日本棋院的规则是“既成事实”的“集大成”而并非遵循围棋这一竞技的根
本思维方法来制定的,因此才产生了包括“万年劫”和“一手劫”等一系列的问题。所以,
这个规则不过是将前人的判例堆砌起来。另外添加了一点几临时规定而已。最为明显的一
例,即是对我与高川格当年下“三盘棋”时“一手劫”的处理。那种置“劫材多者为有利”
的围棋规则于不顾,强迫我去补棋的作法,害得我以半目之差失了一局。

    记得当年日本棋院曾当众约定,要重新研究日本棋院规则,进行合理的改革。报刊对
此也发表过消息。但时至今日,日本棋院尚未践约。甚至关于“一手劫”的典型性重大问
题也无人来作合理的解释。

    如前所述,我认为目前中国实行的围棋规则最为合理。若以中国的规则为基础,我所
提倡的规则就会成为简单明了的了。如下四点,即是全部:

    一、(死活的定义)全部被包围的子为死子,应从盘上除去,盘上剩下的为活子。
    二、才方提劫后,不能紧接着提回同一个劫。
    三、子与空相同对待。
    四、子与空合计居多者为胜。
   
    其中子与空相同对待这一点是中国规则的根本。所谓“空”,本来是指对方无法打入的
场所。所以自己可将填子省略。自己投子围出的场所理应作为自由支配的地盘。若依照此规
则,像“一手劫”这样有代表性的问题就会迎刃而解。鉴于日本规则在有无补棋必要的问题
上那样纠缠不休,不如采用中国规则,本着在自己的空里无论怎样补也毫无损失这一精神,
在所有复杂可疑的地方根据自己的棋力来粘补。

    另外,什么“盘角曲四”、“可提三目”之类的规则既复杂,又没有作权宜规定的必要。
这些都可以在实战中解决。尤其是那种产生于理论,但实际上下一百万年也不会出现的“长
生”棋形,虽然已成为条款,但实在毫无意义。果真出现了的话,视为天降瑞祥,以“无胜
负”而论,再煮上一锅红豆饭(日本风俗之一),庆祝一番即可。“长生”恐怕比打麻将时
连和三把满贯的事还要少。

    顺便提一下,按中国的围棋规则,终局后确认胜负时只数黑或白的空与子的总和就明白
了。子与空加起来若是棋盘的半数以上,即181子以上者为胜。不言而喻,不必要把提取的
死子再填回对方的空里。

    按照中国围棋规则实际对局的话,与日本规则几乎没有差别。即便现在采用了,也不会
在围棋爱好者之间惹起混乱的。实际上,日本棋士去中国交流时,都是按照中国规则对局的。
我听说美国等国家也采用了与中国规则近似的形式。

    说实在的,我对日本棋院总是死死抱着目前有缺陷的规则不肯放手这件事无法理解。如
有“中国围棋规则是中国产生的,故而围棋先进国日本不能采用”的想法,那么这显然是狭
隘的偏见。无须赘言,那种“世界围棋的中心永存于日本棋院”的唯我独尊之观点,只有百
害而无一利。要想真心实意地取得国际友好交流的效果,必须打破国家界线和民族偏见,必
须放眼世界,认真选择对大家都适宜的好方法,并且要坚决清除无聊的“权威主义”。

    最近有些人认为,随着日本经济惊人的发展,日本国在世界舞台上畅通无阻。因而日本
轻视经济落后国,自认为日本最了不起的那种“日本中心主义”思想又有了复辟的倾向。我
希望至少日本棋界不要受这种思想的毒害,应该以宽广的胸怀,高瞻远瞩,为围棋的世界普
及作出应有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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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定式


    不少人对我创造了许多新定式、为围棋的发展作出了贡献而给予很高的评价。
对此,我不胜感激。倘若来问我的意见,我会开门见山地告诉诸位:盘角上的定
式本来就和没有一样。其证据是,综观一流棋士的对局,可以说没有一个人是按
书上写的定式下棋的。

    角上的定式本来就是不能独立存在的,四个角在很大程度上被布局与证子所
左右。由于棋子的配置关系,往往出现许多一般看来不成立的手段。大体说来,
“定式”这一名词本身就不好。既然说是“定式”,就容易被字面的含义所束缚,
使人总是想当然地把它奉为固定不变的东西。可以说“走式”本来只是个单纯的
“标准”而已,为了向初学者传授时方便才被过分地固定化了。因此要特别注意,
千万不要像奴隶一样被它打上烙印而盲从于它。比起角上的定式,我倒是想把中
盘的手筋、终盘的收官中的许多部分叫作“定式”呢。

    如果说我真的创造了许多“新定式”的话,那是因为本人对历来的“走式”
毫不重视才引起的。在新布局诞生之前,“一占空角、二守或挂、三要开拆”的
顺序被认为是绝对正确的。因此,当年的定式相当死板的。特别是在师道尊严、
不得造次的战前,同一宗门的年轻棋上要想打出新手,必须要有极大的勇气才行。
只要未成强手,稍有标新立异就要遭到周围的一阵怒斥:“你小子还没那个份儿
来打新手!"所以,那个时代很难出现新的定式。

    因我并非大权威的门徒,不受既成观念的束缚,可以自由地思考。我的师傅
濑越先生从未搞过全门棋士的研究会。只要我的成绩不下降,师傅不管我下什么
样的棋都不责怪。反过来说,我始终只能一个人单独地研究。虽然这种千里走单
骑式的方法容易陷入自以为是的泥潭中去,但毕竟可以自由思考。就这点来说,
我的学习环境可谓无比优越、得天独厚。

    即使是铭刻棋史的新布局,我与木谷实在摆脱传统布局思维这一点上虽说一
致,但出发点仍有不同。本谷实非常重视中腹难以计算的势力,我则主张“将一
手棋便守往角的打法省略,那怕只是一手,也要尽早在边上展开”。被称为“新
布局之花”的三连星,就是以我首创二连星为根据的。我刚到日本时,人们都遵
循本因坊秀策以来的传统观念下棋,黑棋的第一手只局限于投在小目上。但后来
我发现秀荣名人曾执白打在星位上,于是我的黑二连星设想便找到了根据。既然
执白打星位都成立,那我执黑去打就更无可非议了。我向来是我行我素,对秀哉
名人的对局中,也一视同仁地打出了三三、星、天元的布局,这本来并非蓄意向
本因访门的权威挑战,只是觉得可以这样打才毅然打出来的。

    可是,遇到难解的定式时,职业棋士也同样容易被定式束缚。如我在“大雪
崩”定式中,首次打出向内拐头的新手时,据说在隔壁房间里研究的职业棋士们
顿时骚乱起来,纷纷叫嚷:“吴先生搞错定式了!”另外,比如某个旧“定式”,
它是一百多年来始终认为黑棋绝对坏、谁也不去打的“定式”。我之所以敢这样
打,只因我总不服气、黑棋究竟为什么不好?如今果然风头调转,都认为白棋不
好了。虽说此棋形已少有人打了,但从试探起直到得出白棋不好的结论,足足花
费了十年的光阴。说实在的,我本人并没有为了打出新手而事先煞费苦心地反复
钻研,许多新手都是在对局中灵机一动地想出来的。

    目前,在几百种基本定式的基础上,又产生了与这些定式的变化有关的定式。
也许全部加起来早已超过了一千多种。如此浩繁的定式,就是职业棋士也未必全
能记得住。更何况业余棋手那种生吞活剥式的死记硬背,不但枯燥无味,而且毫
无意义。实许相告,本人不但对定式知之甚少,而且就在知道的几个定式中仍然
混杂着许多不解的东西。我觉得一般业余棋手应该把定式只当作一种“标准”,
顶多记住五十至六十种基本形也就足够了。而后再靠自己的棋力,全力以赴地去
下自己能透彻理解的棋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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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木谷先生


    我被濑越先生收为弟子之后,师傅始终在生活上给我以多方面照顾。然而,
只要我勤奋下棋,有关我的私生活等事,他全都不加干涉。就连昭和十年(1935),
我只身回天津的时候,见我做事鲁莽,先生本来不高兴,但他连半句责怪的话都
没说。总之,先生不仅多方照应我,而且从无束缚弟子之意,对此我真是感恩不
尽。可以自豪他说,濑越先生不仅是棋坛的名师巨匠,也是举世难得的一流人物!

    桥本宇太郎也是濑越先生的得意门生,是我的师兄。我刚到日本时,他总是
设法照顾我。他才华横溢,实践能力很强。由于桥本有铁一般坚定的信念,而且
棋之才能也是一流人物中的饺饺者,所以我们都为之倾倒,常常称赞他的才能,
誉他为“昭和的秀甫”。秀甫在明治时期力挽狂澜,使一厥不振的日本棋界终于
跳出苦海,重见天日。秀甫不仅棋艺高超,作为实业家也不愧是第一流的。今日
如此兴旺发达的棋界盛世,多亏了秀甫夙兴夜寐地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我常想,
酷似秀甫的桥本宇太郎在他那威扬四海的棋才之上,假如再加上“胜负师”的执
拗与坚韧,毋庸置疑,一定会筑起长久不衰的“桥本时代”的。

    如今桥本宇太郎已是将近七十五岁的高龄了。但他仍然宝刀不老,至今还在
硝烟弥漫的第一线顽强作战,并率领着日本关西棋院的全体将士南征北战,一往
无前。对此,天下人无不佩服之至。

    棋坛巨星木谷实先生是一心一意献身于围棋的故人。也许就因为他也对世俗
琐碎一无所知,酷似于我,所以我们才那么情投意合。我一直把他作为我的兄长,
与他的关系亲密无间、谊深似海。

    在我来日之初,木谷实被人们誉为“怪童”,在如林的年轻棋士中他首屈一
指、所向无敌。我徒居日本的头二、三年内,执黑也总是赢不了他。因此,我始
终把木谷实当作第一目标,发誓不超过他决不罢休。

    在我寻求宗教信仰的初期,经木谷实相劝,我俩经常去西园寺公毅先生的府
第聆听教诲,我与他的亲密交往即从那时开始。可以说,我们是在信仰的世界里
密为知己的。别人也许不知,与其说我把他当作棋逢对手的宿敌,倒不如说他对
我亲密得胜似兄长。

    在我俩经常出入西园寺公毅先生的府第期间,我们开始尝试新布局的打法。
为了将用新布局下的棋复盘推敲,我俩废寝忘食,不知在西园寺先生家里流了多
少汗水。虽说当年的汗水犹如酿造玉液琼浆的酒曲,散发着一些憨痴的霉味,但
随着光阴的流逝,汗水已成为新布局浪潮的源头了。每当我酪祭木谷实时,不禁
含泪吟道:

    冰觞同沥血,
    古井独思源。

    在那难忘的年月,我俩年轻力壮,风华正茂。木谷实虽然正值新婚燕尔、蜜
月缠绵,但在信仰和棋艺的两条路上他仍然与我结下了和爱情一样深厚的友情。

    我年轻时与木谷实对局次数最多。记得每到午休打挂时,他就去打台球,而
且最热衷于和前田陈尔对打。我总是一旁观望,从来不去试手。我看木谷实的样
子总想笑,他每击一球都要用四、五分钟。击球杆往往在他的手里上下持七到八
次才能定下往哪儿打。谁知刚要打,又缩回手来,正一正眼镜,然后再摸几下球
杆。就这样,欲打又罢,反复斟酌。总之,击一球要摸三、四十下球杆才真的下
手。难怪对手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打麻将也是如此。一手、一手地苦思冥想,半天也舍不得出牌。由于木谷实
的长考,经常急得牌友们坐立不安。不过,因对手大都是他的师弟或晚辈,不得
已,只好耐着性于陪他玩。总之,本谷实为人过于诚实,即使是马虎一点儿也情
有可原的事,他也毫不让步。打麻将也如同下棋,为了弄个水落石出,他从来都
是长考了再长考,毫不吝惜时间。

    木谷实在棋士中是有名的“长考家”。他不管限用时间定为多少,早在序盘
时就用个精光。因而奔过中盘往往时间紧迫,苦于读秒。即使是对业余棋手下让
九子的指导棋,他一般每局也要用半天以上。木谷实是铃木为次郎先生的门徒。
说来有趣,以铃木师傅为首,长考家们一个不剩地聚集在铃木一门。过去,铃木
先生的长考就已经很有名了。到了门下木谷实、关山利一,以及关山的徒弟(木
尾)原武雄的时代,除了长考以外,又增加了一个共同点,即“两耳不闻窗外事,
一心只知下围棋”。

    以前,我觉得过分地思考反倒不上算,也曾问其为何长考的理由。他回答说,
他首先在作为直感而浮现于眼前的四、五手中,从最不可能成立的一手开始,一
手一手地往下计算。这样看来,因没有漏算的地方,失误自然就少。

    但是,除了中盘的绞杀和收官以外,其他的地方无论如何也是算不尽的。况
且,对方若在自己计算范围外的地方打下一手的话,那么一切还得再从零开始算。
与木谷实相反,我首先在最早浮现于眼前的几手中,从最有可能成立的一手开始
算,如这一手不行,再考虑另一手。我从一开始就认定了:人非圣贤,无论怎样
计算都算不尽、计不清。一般来说,反复长考的棋士多数都是辨别力强的人。正
因为能识破对手,计算又准确,所以即使被迫读秒,也能保持不出误差的自信。
世人皆知,木谷实的计算之精深在棋士中是出类拔萃的。

    不过,对计算过于自信,有时会事与愿违。因为一旦迷信起计算力来,往往
会忽视大局。一方面,谁都明白序盘时过分长考不上算的道理;但另一方面,很
多棋士仍然不会那么简单地纠正这一点。事实证明,人的性格干奇百怪,假如这
些性格不保持住各自的顽固性,那么作为棋士,很难在竞争胜负的世界中各自生
存下去。

    另外,本谷实的“棋风突变”非常有名。他曾几度从一个极端飞跃到另一个
极端。我刚到日本时,他曾是“死死守角、步步为营”的棋风。到了新布局盛行
时期,他一下子又变成了“投石高位、注重势力”的棋风。后来,从他对秀哉名
人的“引退棋”开始,再次恢复了“死死守地”的棋风。尤其是与我进行“镰仓
十盘棋”的时期,他竟变成“极端低位、低。投固守”的棋风了。实不相瞒,我
的棋风也属于变化无常之类,但比起木谷实来,仍然是小巫见大巫,望尘莫及。

    我认为木谷实的棋风绝不是单纯考虑胜负才如此剧变,而是对艺术的探求精
神的表现。棋风剧变的本身,加上始终保持着一流的成绩这两点,足以说明他对
艺术追求的憨痴之心了。如果没有高超的实力,谁也做不出如此艰巨的事业!总
之,木谷实一切为艺术,一切皆可抛,事事都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这种忠贞不渝、
探求不止的精神,其表现是如此的淋漓尽致,堪称棋界之楷模。

    遗憾的是,战前与我那么亲密的木谷实,战后的一段时期内却杏无音讯了。
那个时期,他们全家从大肌迁居到了平家。众所周知,他从战后的饥荒年代开始
周游全国,凭其伯乐之慧眼,发现了许多有望之童。这些孩子被他带回家,作为
家传弟子而精心指教,结果培育出许多一流棋士。据说木谷师傅在平家既养山羊、
又把几百坪的院子垦为耕地,自给自足地养活了一大群徒弟。据统计,木谷实培
育了共六十人的问生,家中徒弟最多时曾达到二十六个孩子排队吃饭。看起来,
这可不是一般人能轻易效仿的。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木谷师傅固然伟大,但
木谷夫人更加伟大。

    现在,木谷实的弟子早已是桃李满天下,而且事实也已经向人们宣告:当今
的日本棋坛是木谷门徒横行的世界!谁曾想到,当年养育一群家传弟子的无价之
举,唯有卧薪尝胆的木谷师傅一人从中咀嚼出了今日的欢喜。因此,这种埋头苦
干的事业,只有凭木谷实的一片真心和高尚情操才能成功!

    我于昭和三十一年(1956)曾去平家的木谷家小住了几天。记得那时,家传
弟子中的大竹英雄君,摇晃着光溜溜的小和尚头,露出一副很淘气的相儿坐在未
座上。

    后来我搬到东京住的时候,木谷实已在东京的四谷开设了“木谷道场”,因
而我们又重新有了来往。当时,我还让上小学二年级的八岁女儿佳澄每日去“木
谷道场”求教,让她作为木谷礼子的弟子,并经常请加藤正夫君为首的许多棋坛
“俊杰”来教她。半年左右,她就从让二十一子进步到让十六子了。然而,她的
手法虽还正确,但不擅于搏杀,看来胜负之事对她不太适宜。于是,我女儿不到
一年就放弃了学弈之念。我因饱尝了棋士之苦,因此从一开始就没有非让孩子走
同样的路不可的打算。木谷实的子女中,除了礼子以外,也都选择了与围棋无缘
的道路,他们的棋全都不甚高强。

    从木谷实经常闹病时起,我就时常顺路去道场看他。虽说我从未对道场的家
传弟子们搞过教习,但我记得常和大竹君和加藤君一起去散步。

    那时,医生曾禁止木谷实下棋。但因他本人离开围棋就活不下去,所以寂寞
得抓耳挠腮,想下棋都快想疯了。他经常缠着礼子,说什么也要下棋不可,弄得
礼子无计可施。甚至有时候,他还背着家人,独自拄着手杖爬上四楼,来到我家。
记得他进门的第一句话,就是一本正经他说:“我今后要在所有的对局中出场。
吴先生也和我一起去吧!”我听后大吃一惊,只得婉言相劝:“先生,那可不行。
非要出场的话,也要视身体情况而定,先从电视快棋之类的对局开始,一点点地
慢慢来才行啊!”

    然而,他的病情始终不见好转,终于因脑溢血而躺倒了。就在他发病倒下的
那天我刚好在场。看来我作为第一个发现者真是与他有人生奇遇之缘。记得那天
的午休时,我正在“木谷实道场”巡回观看他的弟子们打挂的几盘棋。午休快结
束的时刻,木谷实和我一起坐在客厅沙发上休息。当我纳闷儿他怎么总不讲话时,
突然发现他的脸色很怪,嘴角还流着口水,我大惊失色,赶快告诉一旁的弟子说:
“不好了!先生的样子有些反常!”

      自那以后,木谷实就长期卧床疗养。当时木谷道场的毗邻处,一座大厦正
在施工,工地的噪音震耳欲聋。而且,楼体起来后,木谷道场就如傍篱小草被遮
得终年阴冷,实在难以再住下去。嗣后,木谷实的夫人找我商量,准备据理力争
“日照权”。我当时劝她说:“他们现在就扰得先生无法疗养,再争日照权,只
会再惹一层麻烦。干脆把道场卖给大厦之主算啦!”后来,木谷夫人毅然下决心
将道场拍卖出去了。就这样,培育出众多棋坛俊杰的摇蓝——木谷道场,终于宣
布解散。木谷夫妇只得重返平冢去住。

      回到平家后,木谷实的病情仍不见好转,终于被迭去住院。那年七月的一
天,林海峰来电话说:“木谷先生的病情恶化!”我急忙赶到医院,在谢绝探视
的时间内破例地进了病房。我一眼就看见木谷实手里握着一把扇于(日本棋士对
局时的必备物——译者),但他已经不能开口说话了。我坐在病榻边,凑近枕边
大声地向他打招呼,然而他却毫无反应。但当我嚷道:“光一君从前是力战型的,
最近越来越赢得麻利了!”这时,木谷实为了表示随声附和而微微摇动了一下扇
子。据木谷夫人讲,这是表明听懂了的暗示。光一君指小林光一九段,他有幸经
历过木谷一门家传弟子的严格锤炼,后来与木谷实的女儿礼子结为美满夫妻。

    说来也怪,我去医院探望木谷实之后,他不久就奇迹般地好转起来,竟然在
半个月后就出院了。

    可是,又过了几个月后木谷实就溢然离去,成为不归之人。

    那个时期,犹如群星陨落一样,多贺谷先生、木谷实先生、濑越宪作先生,
这些对我恩重如山的人都相继谢世。顿时,我的身边也呈现出一派凄凉景象。然
而我还是这样想,身体乃天之恩赐,我将在可行的范围内敝帚自珍,休息养生。
其余的事,干脆听天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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