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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一 篇   热点

——————————————————————————————————
   
    本来,一九四五年是胜利年。

    本来,一九四五年的中国,应该飞起和平的鸽子,唱起建设的号子,迈开振兴

的步伐。

    本来,黑土地是良田,而不是战场。

    这里需要借用黑格尔的一句话∶存在着的都是合理的。


                       第  一  章  今天从昨天走来

【····】

                       中国,血未流够

【····】

    比之仍在为民族解放流血牺牲的印度、印度尼西亚和越南等国,“八·一五”

后的中国,实在是幸运而又令人羡慕的。

    中国却打的比谁都凶!

    这是一场真正的内战,中国人和中国人扭抱撕打(尽管武器上写着汉字的并不
多)。

    而且不是在一个角落,而是在一个有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人口占人类四

分之一的国家里进行的战争。

    但谁也不能说中国人是忘记了一九四五。

    类似“有枪就是草头王”这种胡传魁式格言和理论,在旧中国是颇有点“放之

四海而皆准”的。

    旧中国政治舞台的四根柱子,是用枪炮铸成的。政治家们全副武装在这里发言

,辩论,竞选。枪是麦克风,炮是高音喇叭,子弹、炮弹是选票,军队是选民。谁

的枪炮和军队多,谁的政治就走红,政治家的形象就高大。从黄袍加身到尸骨遍地

,枪杆子就像魔术师手里的魔杖,简直可以随意玩弄历史。无论多么天才的政治家

,没有枪杆子,混碗粥喝也难。纵览中国近代史上显赫一时的人物,有几个不是马

刺叮当,杀气腾腾的军头?

    蒋介石的标准像全身披挂。

    全身披挂的蒋介石挺有风度。

    做为一个如果没有他,一部现代史就会是另一种样子的人物,把蒋介石漫画式

地一笔划入另册,显然是不公正的。早在作为孙中山的重要助手和北伐军首领,以

及后来的八年抗战,他有疲劳,有苦劳,也有功劳。在逐鹿中原的军阀混战中,他

纵横捭阖,表现了相当出色的政治军事才能。否则,他不可能取得孙中山的信任,

也不可能把那些独霸一方的大小军阀聚集到他的麾下,当然也就不能成为中国的执

政党总裁,国民政府主席,国家军事委员会委员长和盟军中国战区最高统帅。

    “八·一五”后的蒋介石,更显得潇洒,自信,风度不凡。

    那风度和自信,可不是装出来的。

    他拥有三千万以上人口的地区,控制着所有的大城市和绝大部分铁路。他接收

了一百万侵华日军的装备,有四百三十万军队。这样一支庞大的军队,不仅在中国

,就是在亚洲也是首屈一指的。作为这支军队的统帅,没有比在军旅中崛起的蒋委

员长更懂得它意味着甚么了。每个与之打交道的人,如果不能充分意识到这一点,

举手投足就会失去依据。

    更重要、更意味深长也更具有威慑力的,是这支军队中有三十九个旅是美械装

备。美械装备就是“胜利”的代名词。和美国站在一起就是和胜利站在一起。有一

个三十九个旅,就意味着会再有一个、几个三十九个旅,就意味着美元会源源而来。

    就连他的敌人的朋友和同志的苏联共产党人,也和他站在一起,表示愿意“尽

最大努力促进中国在蒋介石领导下的统一”。

    至于他的臣民嘛,他胸有成竹。他不只一次地面对狂呼“蒋委员长万岁’的人

潮。他看到人们看到的是一轮和平与自由的太阳。

    在善良、质朴、喜欢把人神化的中国老百姓心目中,他本来可以成为一轮那样

的太阳的。“八·一五”后的中国,只要他想做,他几乎没有做不到的事情。果真

如此,中国的老百姓将会世世代代向他顶礼膜拜,蒋委员长的丰采将光照千秋,历

史将把十倍于偌贝尔和平奖的荣耀奉献给他。

    历史耐着性子等了他将近一年时间,可他早已翻出了那本“剿匪手本”。

    他要趁共产党还未强大到可以匹敌时,把它扼死。

    但他还要请毛泽东到重庆谈和平。

    谁枪炮多谁就有主动权。战争与和平的开关都在他手中。一个成熟的无卸可击

的政治家,就是要把“和平”唱到按下战争开关的那一瞬间,而在那一瞬间之后则

应唱的更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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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是什么?

                --自序

    一篇报告文学,当然不仅要客观地记录下已经发生的事情。但它
首先应该做到这一点。
    做到这一点很难,特别是对于几十年前发生的事情。当事者视野
有限的挂一漏万的回忆,各种各样只鳞片甲的传闻,显然不无偏见,
甚至有意隐讳了事实的文字资料。后人只能在这样的基础上缀合历史,
充满主观意识地缀合历史。你可能接近了它,但休想复原它。
    能做的是不讳过,不溢恶,不夸饰,不虚美,像老祖宗教导的那
样“秉笔直书”。
    这其实更难。
    对这本书尤难。
    主要难在有个叫“林彪”的人。
    很多人问:写不写林彪?
    又问:怎样写林彪···
    再问:这样写行吗?
    在关东最后那场战争中,家乡那个小镇经常“开仗火”(黑土地
老人话,即“打仗”)。母亲抱着刚来到这个世界的小小的我,趴在
炕沿下哆嗦。
    40年后,我感到了母亲的颤栗。

    有人说:写现代史难于宇宙史。
    一位参加撰写当年3纵战史的老人,被公认为“记忆力特别好”。
老人对此也很自信。写完亲身经历的四保临江的小荒沟战斗一节,再
去当年战地一看,地形、地物及敌我兵力配置,几乎全然不是那么回
事儿。
    主要还不难在这里。
    有的老人说:这事你不用记,记了也不能写。
    不服不行,有的真不能写。
    有的老人说:你问的这些我都是知道。但不能说,现在还不能说。
    望着老人,你会想到飞机失事后千方百计寻找的那个黑匣子。你
找到了,却打不开它。
    治史者讲“潜心研究史料”。可这些不能披露的和锁在“黑匣子”
里的史料如何“研究”?还有那些经常变脸儿的“史料”可信吗?
    一部《辽沈战役亲历记》,应该说是关于国民党方面最有权威的
资料了,而且好像也没怎么“变脸儿”。可是,那些能够勾勒出国民
党战略框架的原始电文,一份也没有。对照本书实录的共产党方面的
大量文电,就会知道这是一个怎样的缺憾。仅凭回忆“大意”是不够
的,甚至是不可靠的。而且,文章中的“我”(或主人公),字里行
间尽力和蒋介石划清界限,就像另一些回忆录竭力和林彪划清界限一
样。对于跑去台湾的人,遣词用句比较尖刻,无所顾虑。对于留在大
陆的败军之将,以及后来从海外归来的人,就有情有面,客气多了。
    40多年了,史实的回忆不尽相同是正常的。一忽儿吹捧,一忽
儿批判,叫人难辨真伪,倒也能提供个信息,扯出根线头。最难办的,
是那么只字不提,好像根本就未曾发生过,且往往是比较重大的事情,
叫你无迹可寻,连个判断真伪的机会都是没有。
    已经成为历史财富的关东这场战争,一切都是已知数。这里,除
了台湾去不得外,只是调查采访的多寡;是正视,还是回避;是实事
求是,还是指鹿为马;是抢救这笔财富,还是听任早已不是朋友的时
间,年复一年地蚀逝。
    时间是个保密大师,是个去伪存真的大师。是个息事宁人的大师,
若干年后,当我们可以轻松地打开这支锈渍班班的“黑匣子”时,厚
厚的尘封中,可能只剩下些干涩枯燥的档案资料,而没了生动活泼、
有血有肉的形象了。
    外国人似乎比我们还急。
    从街头书摊,到国家领导人家中的书架,一部《长征--前所未
有的故事》,使索尔兹伯里在中国大出风头。另一位哈佛大学教授费
正清(看这姓名好像咱们龙的传人)先生,在完成主编《剑桥中国史
》六卷巨制后,1986年出版一部新的中国近代史和现代史:《伟
大的革命:1800--1985》。
    10亿人口的泱泱大国,那么多作家和史学家在做什么?不是祖
宗的家谱外人碰不得,实实在在,这本来理所当然就是我们的事情,
而且理所当然应该写得更快,更好!
    有治史者说:写中国现代史之难,就难在我们是中国人。

    1988年7月8日《青年参考》报道:因为教科书内容有误,
苏联取消中学毕业历史考试。
    真的,当身体和世界观正在成熟中的学生们,经过一场从精神到
肉体的紧张劳作后,发现学到的东西许多不是真的,该多悲哀?
    关东最后那场战争糟蹋了黑土地,后来糟蹋的是什么?大人把家
谱搞乱了,叫孩子怎么续?
    人们都喜欢孩子。因为孩子是明天,是希望,是祖国的花朵,是
我们的生命的延续。
    还因为孩子天真,烂漫,真诚,心地纯洁,不说谎。即使说谎,
也说得那么天真,烂漫,真诚,自然,能给生活增添一些喜剧色彩。
    为人,为文,当然需要成熟,需要对人生和世事的深刻的透视和
理解,可首先需要的难道不是真诚吗?要孩子诚实,大人难道不首先
需要诚实吗?
    有时就想:人为什么要“长大”呢?
    采访中还有个体会和感觉:惊骇,惶惑,激动,兴奋。
    很多作家走到历史中去寻找“避风港”。这里却似乎是一片禁脔,
险象环生。
    有时简直想掉头就跑。
    有时又想留在那里不回来了:历史中的新闻太多了,有些去处简
直就像从未开垦过的处女地。那令人反思的天地也太广阔了。
    于是,至今萦绕在脑幕上的一个问号,就是:历史究竟是个什么
东西?
    一位搞历史的朋友说:历史就像个婊子,谁有权势谁就可以弄它
一下!
    这话与他的西服、领带不相称,却不乏形像。
    不管历史是个什么,也不管100个观众心目中有多少个“哈姆
雷特”(一位名人说:100个观众中就有100个哈姆雷特),要
想把关东最后这场战争比较园满地画个“0”,恐怕还要到可以进出
台湾档案馆那一天。
    而且,连跑带颠,只吃不到一年的面包和方便面(有人说这篇东
西是用脚、面包和方便面写出来的),是远远不够的。
    所以,这篇东西只能算是一篇草稿,或征求意见稿。

    感谢所有给予采访方便的单位(几十家,恕不一一列举了)。
    感谢本书中所有写到姓名的老人。
    感谢沈阳军区和本集团军的领导和同志们。
    感谢所有给予鼓励和支持的朋友们。

                                        作者
                                        1989年旧历除夕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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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大练兵

  “大兵团,正规化,攻坚战”。

  秋季攻势刚刚结束,东北野战军参谋会议上,林彪明确提出这个新时期的军事
指导思想。

  在以诉苦为主的政治练兵热潮中,共产党人以这种军事思想为指导,在黑土地
上进行了空前规模的军事大练兵。

  “练好兵,打长春”墙上刷著“练好兵,打长春”。会上讲著“练好兵,打长
春”。请战书和决心书上写著“练好兵,打长春”。

  练“一点两面”,“三三制”,“三猛战术”,“三种情况,三种打法”,“
四快一慢”,“四组一队”。老人们都这麽说。“九·一三”前的回忆录上这麽写
。“九·一三”以後就不这麽写了,再版的文章也把这些字样删掉了,或是换上了
别的文字。比如,“三三制”变成“疏散的战斗队形”。

  各级指挥员所练各有侧重。连队主要是练“四组一队”,练爆破,练土工作业
,练攻城,练巷战。

  练兵中立一大功、三小功的黄达宣老人说,阵地和工事,都是按长春布防情况
设置的,反覆演练三、四个月。白天练射击,刺杀,投弹,冲锋,翻院墙,爬城,
晚上练夜行军和村落、街道攻防战斗。村头到处都挖的掩体、交通壕,人人练捆炸
药包,安雷管,接导火索。

  破土地庙,烂房子,坡坎甚麽的,都成了“地堡”,爆炸声白天晚上响。怎样
穿墙打侗,士墙怎麽炸,石墙怎麽炸,反覆研究、演练。怎样过外壕,壕那边有地
堡,壕下有地雷,怎样把炸药包扔过去炸,绑在竿上伸过去炸。那兵练的呀,长那
麽大头一回。

  黑龙江省军区原副政委张多树,当时是9纵25师73团政委,老人说,9纵没升级
为主力时,在冀东没练过“一点两面”,“三三制”这些战术,这回从头练,赶紧
练,打四平没攻下来後,上边是真下了狠心,下了也真练。不练不行,过去尽打野
战,野战变攻坚,是门新功课。“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这句话可不是挂在
嘴皮子上的。

  每个老人对这场大练兵印象都很深刻,都说那几个月的汁水没白流。那战术动
作、机灵劲儿和精神头儿,都和过去大不一样。

  谈到林彪的“六个战术原则”,老人们都说管用,就是那麽练的,那麽打的。



              林彪的“婆婆嘴”

  要客观表现关东这场战争,避不开林彪,也很难避开林彪的“六个战术原则”


  “一点两面”1946年9月15日,毛泽东致电”林彪,问“你们所说一点两面的战
法是甚麽意思”。9月19日,林彪在覆电*中说:

    所谓一点,就是说要集中优势兵力於主要的攻击点上,反对在各点上平分
  兵力的办法。所谓两面,就是说必须采取勇敢包围办法,防止敌人突围逃走:
  两面是指至少两面,兵力多时也可以是三面四面。一点的精神在於保证一定打
  垮敌人,整个的精神在於使打垮的敌人不致跑棹。大意就是如此。是针对我们
  干部不肯彻底集中兵力和不敢追行勇敢迂回的毛病而规定的。

  拿破仑说:“进行战争的原则也和实施围攻的原则一样,人力必须集中在一个
点上(一个地段上),而且必须打开一个缺口,一旦敌人的稳定被破坏,尔後的任
务就是把它彻底击溃。”

  “一点两面”注重的,是包围、突破後的全歼。

  集中主要兵力突击主要方向,从孙子到劳克塞维茨,从马克思到毛泽东,都是
这个原则。


“三三制”

    三三制战术组织形式,是一个班内由三至四人划分三或四组。正副班长为
  当然小组长。另在班内挑选政治较好、战斗勇敢,或有经验的战士充当组长。
  在战斗时各组以班长为核心,在班长指挥下,率领本小组根据敌情地形,散开
  距离间隔进行作战,不超过班长口令指挥范围以外,在平时使三三制编制要与
  日常生活管理教育公差勤务等一切活动相结合,在战斗中求得灵活运用发挥其
  效能⑻。

  1944年10月18日,林彪在陕甘宁边区部队高干会议上讲话中,就讲到了这个问
题:

    “我们部队作战时爱成群地涌来涌去,勇气很好,但是缺乏有智术的动作
  。”⑼。

    “在近代的用人力的战争条件之下,用集团的冲锋目标大大,如果被人家
  的大炮和机关射击的时候,损失就太大了,因此现在我们要教育战斗员三五成
  群的战斗,一个两个的去战斗。”⑽。

  “六个战术原则”都是黑土地上提出来的,“一点两面”和“三三制”提出得
最早。

  几位老人都谈到秀水河子战斗前,林彪在秀水河子小学校给1师7旅营以上干部
的一次讲话。说林彪在讲了战争不可避免後,主要就是讲解“一点两面”,“三三
制”。说在锦州西部打的几仗,敌人人力密集。咱们队形密集,伤亡大。说现在不
同於抗战打日本,敌人是美械装备,火力猛,又是精锐,不能像过去那样一打一冲
,人海战术,大家第一次听到“一点两面”、“三三制”,觉得新鲜,一时又弄不
憧。有的老人还记得林彪边讲边在黑板上写、画,说明“一点两面”和“三三制”
的要领、意义。

    一点两面战术不能机械的孤立的理解,而应该总起来看。一点不要理解为
  孤立的一点,两面不要理解为平分兵力。战术不是教条。而是根据实际情况应
  用的。

    三三制战术是战术动作的部署问题。平常演习是三三制,作战时不会用,
  队伍拥在一堆这是实际锻炼的不够。战斗队形都是由於火力的进步而由密集到
  分散,在战略上要集中兵力,战役上一点两面,而在战术上,战术动作却是分
  散兵力,稀疏兵力。兵力其中并不是要求我们在冲锋时密集队形,而是要求在
  部队冲锋时,必须有充分的人力掩护与配合冲锋的部队及二梯队,所以兵多不
  是一下子都冲上去,而必须用三三制的队形。⑾。

“三猛战术”

    对於所选定的主攻点上,应将各种机关枪各种炮秘密的尽量接近敌人,适
  当的配备起来,以便统能向主攻目标射击,并於同时猛然开火,这就是我们所
  谓“猛打”。这种火力用法,他是反对零零碎碎打的,反对把火力到处分散使
  用的。

    在主攻点上,火力猛然开始射击後,我突出部队应乘此际敌人发呆,发慌
  时一时拿不出主意和来不及调兵时猛烈冲锋,跃然奋进,以剌刀,手榴弹向前
  冲去,以剌刀剌杀敌人,不敢以剌刀剌敌的不算最勇敢的部队与战士,我军必
  须建立刺刀血战的威风和随手榴弹的飞出爆炸而猛进的勇氛,这就是我们所谓
  “猛冲”。

    对於已被冲动和渍乱的敌人,应实行猛烈追击,要一直压下去,这就是我
  们所谓“猛追。”⑿。

  战斗接连不断,林彪的“原则”也越来越多。

  据说,林彪口述这类电报时,一字一句,很少有重复、更正的时候。秘书记录
完了,林彪还在踱步,或是站在地图前纹丝不动,这时,就很可能再来个“附说”
,补充几点甚麽。

  翻开《林彪元帅军事论文选集》,可以看到,林彪这些“原则”,不是讲一遍
几遍就算,而是结合正反实例经常讲,有机会就讲,就补充,就强调。

  话语金贵的林彪,在战术问题上有个“婆婆嘴”。

“三种情况三种打法”

    一种是敌人守,一种是敌人要退不退,一种是敌退,为了不致於乱用,提
  出三种基本不同的情况。如果敌人守,就要经过正式的准备,完成一切准备工
  作後再攻击;如果敌人要退不退,我们准备好了再打,敌人会跑掉,不准备就
  打,又会被碰下来,这时应先将敌人围起来,围而不攻,或围而小攻,用一部
  分和他们打,抓住他,使他走不脱,然后准备好再打;如果敌人退,就要猛追
  ,这时不要等命令,不准备就是合乎战术,准备了反而不合乎战术,不要怕部
  队少,也不要怕情况不清楚,追就是了,当然,战役指挥员是应该组织有计划
  的追击。⒀。

  有老人告诉我,“三种情况三种打法”,苏军条例上就有,但比较抽象。林彪
用比较通俗的语言,把它形象了,具体了,明确了。

  当时没有条件办正规院校;军政大学和各种参谋集训队,也都是速成性质。战
争环境,没有机会长篇大套上大课,而且干部战士文化很低,讲多了,讲深了,也
不懂,记不住。于是,林彪就用“一点两面”、“三三制”、“三猛”这些新名词
,把它们归纳起来,通俗易懂好记。

  林彪还发明了许多新词柜。“硬拚仗”,“拚命仗”,“莽撞仗”,“老大爷
仗”,“官僚主义仗”,“攻城军”,“爆炸军,’,”刺刀见红”……

  人们讲“人力,”物力”,他又来个让秘书一时没法记录的“时力”。还有那
些後来听看令人刺激的“活学活用”、“抓活思想”、“天天读”之类。

  人类许多词汇的出现都与战争有关。现代英语中的不少常用词汇,都是在两次
世界大战中创造或流行起来的,在这方面,林彪也是个专家。

“四快一慢”

    向敌前进要快:譬如打某个地方,怕敌人跑了,前进时要快。……

    抓住敌人後进行准备要快:看地形,选突破口,构筑工事,捆炸药,动员
  ,调动兵力,布置火力等等,忙个满头大汗才好,这要快。

    突破後扩张战果要快。

    敌人整个渍退了,离开了阵地,我们追击时要快,这时要不管三七二十一
  ,也不管白天黑夜……

    一慢是指甚麽时候,甚麽事情上慢呢?是指总攻发起时机这一下要慢(但
  总攻开始後就要快)。在这问题上要沉住气,上级催骂,派通信员左催右催,
  这就要沉著,反正我要准备好再打。⒁。

  “四快一慢”和“四组一队”,都是四平攻坚战後提出来的。

  这些战术原则都是根据黑土地上战争进程提出来的。像“一点两面”有“点”
有“面”一样,每个阶段都有一种主要倾向,抓住这种倾向归纳出一点,大讲特讲
,一个问题讲得差不多了,另一个阶段又开始了。比如,由游击战转化到正规战时
,大讲特讲“一点两面”,“三三制”。准备总反攻了,就大讲特讲“四快一慢”
和“四组一队”。

  林彪用那张因话语金贵而显得份量非同一般的“婆婆嘴”,把各个时期需要的
战术和能体现出这种战术的各种新名词,灌输给他的将军和士兵。

  沉默寡言的“婆婆嘴”——林彪的“重点主义”。

  “重点主义”中不忘“面”:

    去年总结时我提出四快一慢,这个慢字又怕变成慢慢腾腾、懒懒散散的偏
  差,如果不筑一条堤堵住这个偏差,就会杷这句话乱用一气。……党内无论在
  思想政治上,提出一个决议,总要留个尾巴防止左右偏差,政治上如此,军事
  上也是如此。⒂。

“四组一队”

    四组即火力组,突击组,爆破组,支援组。……提出四组一队主要是提醒
  大家:突击连队要分工,小组互相掩护,互相配合,至於实际运用,应根据具
  体目标,同志们提出三个组,五个组,也有将机枪组组织起来成为一个战斗班
  的,我想今後也可能不一样的。⒃。

  “四组一队”是刘亚楼总结出来的。

  老人都说,在打锦州和天津时,“四组一队”起了很大作用。

  很多老人都谈到,一仗下来,各级指挥员都要到阵地或突破口去开现场会,根
据实战情况总结经验教训。打下锦州後就奔辽西,歼灭了廖耀湘兵团後,有的部队
还特意回到锦州,补上这一课。

  兢兢业业,刻苦钻研战争艺术的共产党人。

  黑土地上的共产党人由小到大,由弱变强,越打越精明,是与林彪的这些战术
原则分不开的。

  据说,毛泽东当年对林彪这些战术是肯定的,有的还很欣赏。

  据说,国民党当年认为东北共军战术水平高。

  而评价一位将军和他的战术的最简捷,也是最权威的标准,是他所指挥的战争
的胜利和失败的总纪录。

  孙子说:“夫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水因地
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固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


  军事科学之所以是一门科学,就因为它有规律可循。但一般的规律并不能代替
一切,世界上没有一条作战原则是永恒不变的。无论多麽成功的战术原则,都只能
是一定历史阶段的产物,时间变了,空间变了,武器改进了,技术发展了,军事组
织形式和军队指挥的方法,也都要随之进步和发展。即使是在电子计算机时代,军
事科学也不可能成为精确的科学。因为战争主要是由人的活动决定的。

  当年的林彪,对这一点是清楚的:这种经验,是在一定的条件下产生的,因此
,不是在任何时候任何条件下都可适用的;在不同的条件下,就会产生不同的规律
。⒄。

  可是,当林彪做神成鬼时,这些东西也就跟着做神弄鬼了。

  注释:

  ⑴《沈阳军区历史资料选编》,93页。

  ⑵同⑴。

  ⑶同⑴,98页,99页。

  ⑷同⑴,97页。

  ⑸同⑴,36页。

  ⑹同⑴,103页。

  ⑺《文史资料选辑》,第13辑,19页。

  ⑻《林副主席著作选读》,202页,此书为“文化大革命”中出版的小册子,无
出版单位。

  ⑼《林彪元帅军事论文选集》,82页。

  ⑽同⑼,85页。

  ⑾同⑼,118页,119页。

  ⑿同⑼,128页。

  ⒀同⑼,200页,201页。

  ⒁同⑼,167页,168页。

  ⒂同⑼,166页。

  ⒃同⑼,203页,204页。

  ⒄同⑼,13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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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热点中的热点

  1948年秋天,在我们这个饱经忧患的星球上,没有比辽沈大地更引人瞩目的了


  从“拒敌於国门之外”,到退守松花江北,共产党人以历史都为之瞠目的神速
和英姿,在北起长春,南至唐山的千馀里绵长战线上,开始了“独霸东北”的“最
後一战”。

  焦点是千百年来战火不绝的锦州。



             第24章  奔袭北宁线

  月轮在云层中时隐时现,战争的轮子在黑土地上悄然而迅疾地转动起来。

  步兵、骑兵、炮兵、坦克兵,一支支大军像奔腾的急流在金秋的夜色中涌动。
搅拌着污味儿和汽油儿味的尘雾,在弥漫著醇酒般的谷香的大地上,扯著一条条看
不见的长龙。

  9月12日,震惊世界的战略大决战的枪声,首先在北宁路山海关至唐山段打响。

  11纵由建昌营出发,攻克昌黎、北戴河。

  热河独立4、6、8师,攻克沙後所、绥中。

  4纵、9纵从台安、北镇出发,插向锦州和义县之间,包围义县。3纵和2纵5师由
西安乘火车南下,接替4纵、9纵包围义县。

  4纵急转南下,攻克兴城。

  7纵攻占高桥、西海口和塔山,切断锦西与锦州联系。

  8纵、9纵主力,占领锦州外围要点白老虎屯、帽儿山和紫荆山。

  至此:北宁路锦州至唐山段被切断,各点之敌一概被分割。

  9月13日至16日,1纵、2纵、5纵、6纵、10纵和炮纵主力,分别由九台、平岗、
清源、伊通、开原、四平等地,进至锦州以北和新民以西地区。

  10月1日,3纵、2纵5师和炮纵主力,攻占义县。

  大军逼近锦州城垣。


             突然性是战略的本质

  翟文清老人,这时已是指导员了:从西安上火车前动员,没说到哪儿去?“练
兵好,打长春”,满脑子都是“长春”,还用问?闷罐咣当一夜,下车动员步行,
方向“西南”。大家懵头懵脑的,说这是甚麽地方呀?一问,说是到了阜新。

  大家说,不是打长春吗?怎麽跑这来了?战士们问我,我哪知道呀。

  有人还以为我是保密呢。

  黄达宣老人,当时是副连长。

  部队往南一扭头,大家心里就有数了。走了10多天(除3纵、2纵和5师和炮纵车
运外,所有南下部队都是徒步行军)。白天睡,晚上走,每晚80里左右,说是到北
宁线上打仗,北宁线那麽长,也不说是到甚麽地方。过大凌河不久,脚下就绊上敌
人尸体了。是8纵在前面打的。

  刘学友老人,当时是师组织干事:带的粮食,不到一星期就吃光了。过兵,要
打仗,老百姓都跑了,甚麽吃的也没有。过大凌河前,在秃老婆店弄到些喂牲口的
黑豆,炒了“喀嘣喀嘣”吃个肚儿圆。过河凉水一激,可糟了,全拉稀了,一直拉
到锦州。枪一响就不拉丁,比“痢特灵”还灵。

  王继武老人,离休前是黑龙江省军区独立2师6团副团长,当时是9纵27师作战科
参谋。

  南下前往在沟帮子,练半个月夜行军,每晚几十里,过大凌河再回来,全副武
装,每人40斤左右。体质差的,心眼多点,就悄悄轻装,把一些不关紧要的东西塞
在老乡柜子底下。结果,9月12日晚上,过了河再没回来。

  原副总参谋长阎仲川老人,当年是“东总”作战科参谋。

  战斗打响前,南下部队电台一律保持静默。各纵和师都在原驻地留下部电台,
继续按部就班地收发报。各部队南下,都是“东总”派人通知的。我去西安通知的
3纵,铁路局准备好车辆,同时出发和目的地,都不知道。有的师出发了,纵队还不
知道。南下部队夜行晓宿,北边围困长春部队也在紧张动作。白天向长春进逼,晚
上再悄悄撤回来,造成一种打长春的声势,迷惑敌人。多保密一天,就争取一天主
动。

  几位当年的纵队司令员和政委说,开始南下时,连他们也不知道要到甚麽地方
去。

  辽沈战役这样大的行动,战役开始前竟未开会布置一下,连纵队司令员都蒙在
豉里,这在今天是难以想象的。

  很多老人都谈到当时有首歌唱得挺响,叫《林总命令往下传》。说那时林彪的
威信不是唱出来的,是胜仗连胜仗打出来的。崇拜得很觉得怎麽都行,反正服从命
令听指挥就能打胜仗。

  利德尔·哈特说:“突然性是战略的本质。”

  大军南下,国民党也不是没有察觉。飞机侦察和各地情报部门,都向“剿总”
报告了共军动向。“剿总”侦听机构却振振有词:共军电台都在原地未动,你们为
甚麽不相信科学?

  “科学”也好,事实也好,从沈阳“剿总”到锦州指挥所,大难临头了,还处
于一种浑浑噩噩的麻木和昏乱之中。不然,范汉杰夫妻感情再好,大战行将爆发之
际,也不会把夫人接来经受战火洗礼。弄得民族英雄林则徐的这位孙女,比23年後
叶群在山海关仓徨出逃还狼狈万分。


              “白老虎连”

  大豆摇铃欢歌,玉米咧嘴傻笑,高梁和稻穗沉甸甸地摇头晃脑,乾枯的叶子在
风中哗哗抖响。有的一片片割倒了,裸露著大地黑色的肌肤。有的割得一旮旯一块
的,有的只在田头割了几刀。山包一个个割得沟沟道道、坑坑洼洼的,像被理发师
恶作剧地胡乱推了几推子的脑袋。

  锦州这个地方出苹果,还产梨。绥中白梨蜚声黑土地和黄褐色的华北平原,如
今还远销国外。苹果红了,红得像喝醉了的高梁。白梨黄了,黄得像金灿烂的玉米
,大豆和稻谷。性急的掉在地上,任鸟啄虫啃著。

  果香和谷香被火药味淹没了,战火把庄稼人赶跑了,把他们赖以活命的一年心
血和希望,丢弃在旷野里。

  庄稼院出来的庄稼汉,看著这些是不能不产生联想的。

  可现在来不及联想。

  除夕夜,满城满乡鞭炮齐呜,主题是迎接“赵公元帅”。共产党人在北宁线和
环绕锦州的几十座城镇乡村,把枪弹炮弹焰火般射向秋日的天空和大地,可不仅仅
是为了一个“赵公元帅”。

  最激烈的战斗,发生在白老虎屯。

  白老虎屯,位于锦州北部公路交叉点上,距锦州只有4公里。向北能切断被围困
在葛文碑、薛家屯敌暂22师退路,向南可以抗击城内出援。9月24日夜,9纵25师73
团1连冒著蒙蒙细雨,像把尖刀穿透30多里防御纵深,神不知,鬼不觉插到这里。构
筑完工事,抹把汗水,晨光曦微中,送来了城里敌人慢慢悠悠的起床号。

  对于这种视国军如无物的行为,范汉杰从感情到理智都是难以容忍的。

  16个小时,15次猛攻。野马式在空中窜上冲下,最多一次出动6架。坦克在地面
逞凶,由3辆增加到6辆。几十门大炮集火射向,炮弹一排排倾泻到这块弹九之地。
兵力由连而营而团,潮水般一波又一波,上去下来,硬是拔不掉只有两门60炮的1连
这颗钉子。

  ——打坦克後边的步兵!

  ——打戴大沿帽的!

  ——打机枪手!

  赵俊生一挺机枪前,倒下一个多排。

  神枪手杜广生,两步支枪一支冲锋枪轮著打。小炮班炮弹打光了,给他压子弹
。30多敌人像豆捆似的,横七竖八倒在阵地前的豆地昊。

  1排副排长王得福,2排长吕绍德,8班战士姚尚云,在阵地上只剩下一个人时,
拉响了手中的手榴弹。

  一个团敌人伤亡近半,1连也剩下37个人了,弹药也不多了。

  指导员田广文说:同志们,现在是甚麽情况,大家都知道。我们虽不是一母所
生,但我们都是革命同志,阶级兄弟。我们要团结一心,准备最後的战斗!田广文
把连队花名册和入党志愿书烧了,连长陈学良把望远镜拆了扔进炕洞里,两个人又
把手表砸了。小炮班两门炮拆开,四散扔棹。司号员烧了号谱,通信员烧了联络旗
,给养员烧了300多万元菜金。

  大地在脚下颤抖,火焰吞噬著村庄。太阳炙烤得受不了了,焦头烂额地栽进地
平线下面。

  火光映照著一张张没了模样的脸膛。

  不知谁哼起了《狠牙山五壮士歌》:

    棋盘陀,山崖高,
    壮士的血花红!
    勇敢的八路军,
    五个好英雄!

  37张喉咙同声合唱。

  从那时起,1连就有了一支自己的歌:

    秋风横扫落叶黄,
    尖刀插进敌胸膛。
    白老虎屯打恶仗,
    死打硬拚不退让。
    无敌三十七勇士,
    烈火之中高声唱。

  这支《“白老虎”连歌》,一直唱到现在。


                紫荆山下

  打锦州前出了三个问题。一个战略上的,两个战术上的。

  後两个问题都出在8纵。

  一个是前面写一笔的没有及时封锁机场,让刘亚楼骂了句“吃草的”(电报没
发,被罗荣桓制止了),任务也让9纵抢去了。

  电报是参谋长黄鹄显发的。两个机场,一个能用,一个不能用,封锁哪个,对
于这位当年红4方面军总指挥部作战科长,是不必再发个电报请示一下的。有的老人
说他能打仗,很有一套,就是当年“学错了手”,投了张国焘的票,受了打击,心
有馀悸。这馀悸“馀”了14年,似乎有点过长。看来这个问题只有他本人能够解答
,但他已经不在了。

  9月30日,毛泽东致电“林罗刘”,表扬9纵控制了机场,“毁机五架”。同时
批评8纵贻误战机,指出“大军作战,军令应加严。”⑴毛泽东都有话了,8纵压力
很大。

  8纵紧急召开常委会,决定将毛泽东和“东总”批评电报转发到团。让各团党委
立即讨论表态,坚决打好下一仗。

  这边正攒著劲儿准备雪耻,那边又把小紫荆山丢了。

  10月6日夜,23师68团副团长韩枫(离休前为第二炮兵某导弹基地司令),率3
营打下小紫荆山後,麻痹大意,下山吃饭去了,担任警戒防御的8连,连长也下山去
了。下半夜,敌人突然又一个反击,把阵地又夺了回去。

  南京《中央日报》迅速作出反应:《锦州国军反击克紫荆山》。

  没及时封锁机场,耽误了两天,使敌人空运锦州两个团,若再耽误两天,空运
两个师,整个攻锦计划也许就不得不改变了。而丢失了小紫荆山,部队不好运动,
进入不了攻击地域,也会影响攻锦部署。

  8纵这下子更吃不住劲了,政委邱会作火速赶到68团。当年8纵的老人说,邱会
作有水平,有派头(很多老人在谈到“林罗刘”和他们的司令和政委时,都喜欢用
这句话),很活跃。到68团,就召集全团干部战士和全师连以上干部开会,进行动
员、训话。在山坡下野地里,讲了不到20分钟,嘁哩喀喳,没一句废话。讲明天拂
晓後两小时,必须把小紫荆山再夺回来。

  然後当场宣布,将68团团长和副团长撤职,8连连长枪毙。说这次先杀“两条腿
的”,下次再出事就杀“四条腿的”(指骑马的)。韩枫在下边说了一句:无官一
身轻。邱会作听见了,说:一身轻?你给我背大锅去!

  邱会作就在68团等着,夺回小紫荆山才走,头发几乎全白了。眼角和眉心的纹
络深且密,脸上总是笑呵呵的,使纹络愈发深而密。1。70米以上的个子,是那种“
有钱难买老来瘦”的瘦。穿件黑蓝色中山服,一条海军蓝的确良裤子,一双东北人
称之为“二棉鞋”的蓝呢敞口轻便棉鞋。走动时,双手有点像鸭子似的微微向後摆
动。

  不知底细,你会觉得他和如今街头庭院那些离退休老人没甚麽两样,而且是那
麽慈祥、可爱。确实,他现在甚麽职务也没有,连党员也不是,实在是普通又普通
了,简直就剩下一个“老头”了。

  可他的名字叫“邱会作”。

  他很健谈,而且记忆力很好。头脑清晰,思路敏捷,在采访的百馀老人中是一
流的。谈起当年黑土地上的经历,眉飞色舞,滔滔不绝,极有形象,所谈情节,基
本都可验证。

  谈到紫荆山下这段时,他的小儿插言道:就这麽就把一个人枪毙啦?大过份了


  老人瞅瞅儿子:战争,那是战争!

  又摇摇头,叹口气:枪响後,也就有点後悔。给个机会,让他戴罪立功就好了
。那个连长是冀东人,冀东老百姓好哇……

  站在今天望昨天,很多事情都是难以理解的。



                朱瑞不朽
             ——东野名将录之九

  义县是锦州的门户。它可以控制北宁路,维护关内外交通,是南下大军,特别
是炮兵、坦克部队和後勤供给的必经之地。欲图锦州,必先取义县。

  义县城墙高厚,工事坚固。一座座炮楼鼓凸在城墙外,里面有小炮,轻重机枪
,每座都可以三面射击。城根还有许多暗堡。一条10馀米宽、近2米深的护城壕。壕
外有几层铁丝网,铁丝网外,是地雷像秋後萝卜地的箩卜一样密密麻麻的雷区。

  这样一座城池,加上天上有飞机,城内有炮兵,构成密集的立体火网,攻城部
队即使人手一个炸药包,也是难以攻克的。

  老人都说,义县和锦州攻坚,炮兵起了重要作用。那炮火之猛烈、准确,在黑
土地和全国都是史无前例的。

  主攻义县後,又在锦州担任重点突破的5师政委石瑛老人说,炮一响,那炮楼就
一座座飞上天,剩下几座也没了模样。城门右侧被轰开个20多米宽的曰子,倒塌的
城墙填平了护城壕,、梯子都不用架了。锦州也是一样,炮刚停,烟未散,部队就
从城豁子冲进去了。

  翟文清和黄达宣老人说,打彰武和文家台时,那炮火就够令人振奋的了,可和
锦州根本没法比。那炮打得长那麽大头一回见到。共产党哪来那麽多炮呀,别说敌
人懵门儿,、自己也有点懵。当兵就吃炮弹,在敌人炮火下挨打,这回算是翻身了


  范汉杰则从另一个角度谈了他的体会:

    在解放军猛烈的炮火下,电报电话不断遭到破坏。我常到锦州车站北面的
  小高地楼上和锦州铁路局辨公大楼上的观测所去指挥,那里就成了解放军炮击
  的目标。炮战之猛烈为过去所未有。

    後来我军炮弹接济不上,炮兵阵地已被解放军的炮火所控制,我军发了几
  颗炮弹後,解放军即集中火力向我军炮兵阵地及步兵阵地猛烈射击,士兵在壕
  沟里动也不敢动。⑵

  从出关时一个赤手空拳的炮校,到进关时金戈铁马的炮队,中国共产党这支最
强大的炮兵在黑土地上的每个足迹,都倾住著朱瑞的心血。

  漫山遍野“拣洋落”,小板凳一放就是炮校。四平撤退,炮校从通化搬到牡丹
江。爬犁拖,大车拉,冰天雪地中,土八路的土炮兵学会了走。

  怎麽打?过去是“大炮上刺刀”,把炮悄悄推到敌人眼皮底下,然後像守财奴
数金币一样,把那几发“宝贝”放出去。若是没有打好,就拚死拚活往回拖呀,抢
呀,有时连炮带人都交待那儿了。过去把这一概说成是八路的勇敢精神,其实很多
时候是不得不如此。远战,间接射击,土八路不会打,打不好,炮弹落在自己阵地
上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三下江南时,有的纵队司令破口大骂:娘卖X的,不打敌人
打老子,炮兵有特务!

  攻打德惠,用了30个炮连。这是共产党在黑土地上的第一次炮兵大亮相。步兵
振奋不已,炮兵自豪不已,都觉得这回能把德惠打平了。结果,四个步兵师东南西
北各一个,四个炮团也不偏不倚一个师一个,再团营地往下分到连。各自为战,乱
打一气,实施主要突破时,炮弹打光了。刘亚楼说:一人一套,这是发衣服呀?发
衣服也不能乱穿一气呀!

  一仗下来,对炮兵一肚子意见。再打仗时,有的就说:一边呆著去吧,别帮倒
忙了。

  毕业于莫斯科克拉尔炮兵军官学校的炮纵司令朱瑞,听著,记著,请教著,探
讨著。有时也激烈地和人家争论。有话不说可不是他的性格。

  步炮怎样协同?人力怎样集中?怎样压制敌炮?怎样伴随步兵冲锋?要熟练掌
握一支步枪,对于农民出身的士兵,也不是易事呀!

  “捡洋落”起家的炮兵像个学步的孩子,在黑土地上的风雪中摸索著学足、投
步,踉踉跄跄,却是坚韧执着,充满信心地前进。

  夏季攻势後,基本走上正规。冬季攻势开始後,看见炮兵,步兵远远地就欢呼
起来:咱们的炮兵来了!交通堵塞,无论自己任务怎麽紧,也都赶紧给炮兵让路。

  密集的火网中,用血肉之躯翻滚著去送炸药包——全世界都难找到一支军队,
能像土八路那样喜爱自己的炮兵了。

  凡是比较大的战斗,主攻方向的观察所和炮阵地上,都能看到朱瑞壮实的身影
。那身影就是像他的性格一样活跃。阵地选择,兵力配置,主要火力点,他都要亲
自观察、落实。部队突破後,经常要到突破口去观察炸点情况,总结经验教训。

  义县城垣突破後,纵深战斗还在激烈进行,他就要到突破口去看看城墙厚度,
多少炮弹才能打透,以便决定这种城墙究竟怎样打法更好。

  走到城门前,踏中一颗反坦克地雷。

  他是唯一倒在黑土地上的共产党高级将领。

  10月3日,中央军委决定将东北炮兵学校,命名为“朱瑞炮兵学校”(即今“沈
阳炮兵学院”前身)。

  王振奎老人当时是炮校校务参谋。打义县时,他到阜新接引坦克部队去了。回
来路上,听说朱瑞牺牲了,大家都不信。到义县证实了,大家都傻了,哭了。

  老人一口一个“朱校长”。

  讲“朱校长”性格开朗,活泼好动,没架子,有点像刘亚楼,讲“朱校长”有
才气,有学问,有修养,讲话大家听不够,从来不骂人,是位学者型将军。讲学员
毕业後,有的要到主力去,到前线去,有的嫌职务低了,闹情绪,“朱校长”一谈
,都乐呵呵走了。讲“朱校长”一是一,二是二,实实在在,最讨厌大话、空话、
假话。

  (笔者看过朱瑞写於1944年的一篇《我的历史与思想自传》。这个“书香门第
三代的地主家庭”的儿子,对自己人生旅途中比较大的事件,从对立三路线态度暖
昧,“实有助于当时之立三取消农民游击队的错误路线”⑶,到在苏联学习时,“
与教员之一的丽亚由师生进入到朋友,由朋友发展到恋爱”⑷,一概据实而书,可
信可亲又可敬。不知当年是否都是这样写的——今天这样的文章实在是难以见到了
。)。

  又讲“朱校长”爱洗澡,每天都洗,行军路上在哪儿休息,也要用秫秸围个圈
儿,弄两桶水从头上淋个痛快。冬天也是,冰天雪地洗冰水浴。大家都替他冷。除
了这点“特殊化”,你就看不出他是“朱校长”。一家四口在牡丹江住一间房子。
两个孩子的衣服,大都是大人旧衣服改的。南下临走前,有事去找他,两口子正在
收拾行装,没一件像样衣服。

  老人说,如今是上级参加下级的婚礼,那时正相反,都是参加首长的婚礼。有
规定,新娘子可以和首长吃三天中灶或小灶,三天後,就和战士吃大灶。国民党是
丈夫官多大,太太多大官,共产党可不,首长是首长,家属是家属,一家人两码事
儿。那时那人那党呀……

  “那时那人那党呀……”采访中,很多老人都爱说这句话,自豪中带著留恋和
神往。

  老人找出一张“朱校长”的全家福。照片上,朱瑞中等身材,很壮实,穿件列
宁服,戴著眼镜,有点秃顶,抱著大女儿。夫人端庄、秀丽,两根尺把长辫子,怀
抱小女儿。一家人笑著,笑得幸福、甜蜜。

  老人流泪了。

[ Last edited by nee on 2003-12-28 at 08:4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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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章  历史的大手笔

  9月21日上午,十几辆吉普、救护车和卡车,鱼贯驶出双城镇,开进车站。一阵
紧张而井然的忙动,一列停靠在月台上的列车开动了。

  北上,到哈尔滨後又转东南,驶向牡丹江。晚上10多点锺,突然掉头西北,经
昂昂溪南下。

  挂在车厢里的五万分之一的地图,随著车身的颠簸震动著。林彪上车后,蓝丝
绒窗廉就拉下了。电灯不大亮,作战科长尹健打著电筒。

  金黄和火红的地平线,在湛蓝的苍穹下起伏。大地在昼夜轮回中,迅疾地後遁


  在南下大军念促的脚步声和车轮昂奋地转动中,历史向著黑土地3年战争的终点
线,轰轰隆隆地冲刺。

  10月2日情晨,“东总”专列到达彰武。一瞬间,历史在这里留下个“,”和那
麽多文章。

  两年半前,林彪曾在这一带“请主席头脑清醒考虑之”。现在,轮到毛泽东向
林彪这麽说了。不过,毛泽东可用不著像林彪那样,把电报发走了还想追回来:

              毛泽东看好关东

  河北省平山县,紧靠滹沱河北岸的柏坡岭上,有个不到百户人家的小山村,叫
“西柏坡”。

  西柏坡因柏坡岭上的古柏而得名,因毛泽东而名闻天下。

  穿著一套肥大布衣服的毛泽东,在国共两党的决战时期,在这里指挥了震惊世
界的辽沈、淮海、平津战役。

               黄金的黑土地

  “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

  1948年,被蒋介石通缉的毛泽东站在西柏坡岭上,心头也一定激荡著这样的诗
情画意。

  东流的滹沱河水,唱著世世代代唱著的那支古老的歌。掩映在树丛中的电台天
线,日日夜夜唱著共产党人的《胜利进行曲》。

  4月22日,彭(德怀)张(宗逊)野战军夺回延安。

  5月17日,徐(向前)周(士第)兵团攻占临汾。

  6月11日,许(世友)谭(震林)兵团收复曲阜。

  6月22日,陈(毅)栗(裕)野战军攻克开封。

  7月6日,陈栗野战军睢(县)祀(县)大捷,活捉国民党7兵团司令区寿年。

  7月16日,刘(伯承)邓(小平)野战军攻克襄阳,活捉国民党15绥靖区司令长
官康泽。

  经过两年浴血奋战,共产党已由战略防御转入战略进攻,取得了全国战场上的
主动权。国民党军队已由战争开始时的430万人,下降到365万,能够用于前方作战
的只有170万。作战方针,也由“全面防御”,“分区防御”,变为以北平、西安、
汉口、徐州、沈阳五大战略据点为支柱的“重点防御”。共产党军队则由120万发展
到280万,所占面积为全国的1/4,人口达到1/3以上。

  比这些数字更令人振奋的,是难以用数字表达的人心与士气的对比。

  黑土地的形势更好看。

  到1948年3月冬季攻势结束,国民党军队已被歼灭57万人。此时,尚有十四个军
,四十四个师,加地方武装共55万人,但已被压缩在长春、沈阳、锦州三块互不相
联的地区。人心浮动,供应困难,恨不能像冷兵器时代那样,挂出一块“免战牌”
。与此相对应的,则是占共产党军队1/3还强的105万东北野战军和地方部队,占领
地区为黑土地的97%,人口为86%。

  一方孤城困军,把希望寄托在不知何时何日才能到来的援军,甚至是至今也未
爆发的第三次世界大战上。一方大军踊跃,实力就像大地一样实在而又坚厚,金戈
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毛泽东说:林彪现在壮得很哪!

  当初,毛泽东“一则以喜,一则以惧”。那“惧”,不仅是忧惧内战行将爆发
,对内战前途也不能说没有忧惧。雄才大略的毛泽东,大概是未把自己当成神的。
战争毕竟是实力的对抗。胜者王侯败者贼。

  可现在,实实在在,毛泽东是今非昔比,壮得很得意得很了。

  但这一切只是胜利的可能性,还不是现实性。国民党还控制著相当强大的战略
集团,还有很大的战争能力。真正解决胜负,还得通过最後的战略决战。

  在毛泽东的视野里,西北、中原、华东、华北和东北五大战场,1948年秋天,
“稻浪”金黄、丰收在望。而丰饶的黑土地,则是秋色浓,来得早,熟得快,应该
开镰收割的第一块高产田。

  “专顾锦榆唐”“领袖”一词,包括这样的含意:高瞻远瞩,能够超越现在透
视未来,指导今天走向明天。

  毛泽东天才地预见性,在解放战争中,特别是在三大战役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无与伦比。

  结果,蒋介石不得不再三改变他的战略方针,从内战初起的一年内“彻底消灭
万恶之奸匪”,变成到台湾後的“一年准备,二年进攻,三年扫荡,五年成功”。
毛泽东也不得不修改他的战略计划,把原定的5年打倒国民党,轻松愉快地缩短为3
年。

  辽沈战役的胜利,进攻方向的选择,是具有决定意义的一著。

  1947年5月20日,毛泽东指出:

    你们以八个师南追,希望能於夏秋雨季解决南满问题,争取於冬春雨季向
  热河、冀东行动一时期,歼灭十三军、九十二军等部,发动群众,扩大军队,
  该地共有人口一千五百万,为将来夺取长春、北宁两路,长、沈、平、津四城
  必不可少之条件。夺取两路、四城必须准备的条件有三:你们已在北满建立了
  强大根据地,解决了第一个条件;现在正向南满作战,估计不要很久,即可解
  决第二个条件,建立强大的南满根据池;第三步,还要解决冀热辽地区的根据
  地问题,⑸。

  夏季攻势刚刚开始,毛泽东就提出“夺取两路、四城”的战略构想,打辽沈战
役和平津战役的主意了。

    1948年2月7日,毛泽东说:下一次作战有两个方向,一是打抚顺、铁岭、
  法库之敌;二是打阜新、义县、锦西、兴城、绥中、山海关、昌黎、滦县等池
  之敌。究竟打何地之敌为好,依情况决定。但你们应准备对付敌军由东北到华
  北彻退之形势,……对我军战略利益来说,是以封闭蒋军在东北加以各个歼减
  为有利⑹。


关门打狗。

  同年9用7日,又说:为了歼减这些敌人(指锦州、愉关、唐山诸点敌人——笔
者),你们现在就应该准备使用主力於该线(指北宁线——笔者),而置长春、藩
阳两敌於不顾,并准备在打锦州时歼灭可能由长、藩援锦之敌。⑺。

  此前的几十封电报中,毛泽东始终注目“锦榆唐”。此刻,则明白无误地指出
:不如置长沈两敌拎不顾,专顾锦榆唐一头为宜。⑻。

  如列宁所说,战争是一种形式繁多、差别万千、错综复杂的事物。人类从事的
任何活动,都不像战争给偶然性这个不速之客留有那样广阔活动的天地。军事科学
不能成为精确的科学,原因就在这里。

  在毛泽东那里,这门科学够精确的了。

  当国民党在全国还处于进攻状态时,毛泽东就从黑土地上最早开始的反攻中,
窥见到战略决战的讯号,当蒋介石被战争的迷彩眩惑得六神无主时,洞若观火的毛
泽东,已经著手为明天的世界制造爆炸性的头条新闻了。而当这一切成为可能时,
他就在早已看准的一个最敏感的地区,迅雷不及掩耳地投住最强大的力量。

  范汉杰被俘後说:“这一着非雄才大略之人是作不出来的。锦州好比一条扁担
,一头挑东北,一头挑华北,现在是中间折断了。”⑼站在西柏坡农家小院里的毛
泽东,神了!

  “中国出了个毛泽东”在林彪的踱步声中,可以听到黑土地历史的滚滚雷声。

  毛泽东的脚步,翻覆中国、震动世界。

  莎土比亚说:“有的人生来就是伟大的,有的人是经过奋斗达到伟大的,有的
人的伟大是硬棒出来的。”

  生来就是伟大的毛泽东,是经过常人难以想像的磨难和坎坷,成为令人倾倒的
伟大领袖的。

  毛泽东的伟大,集中地表现在他对中国历史和现实的把握和了解,特别是对于
中国农民的透彻了解。他懂得农民在中国战争中的地位,非常清楚农民渴望甚麽,
怨恨甚麽,并懂得怎样把这种渴望和怨恨转化为变革世界的行动,他的哲学像大地
一样,深厚,实在,而且是绝对的中国特色,连没有文化的农民也一听就懂。这不
仅因为他是农民的儿子,更在于他具有杰出的天赋。

  如果,内战结果不是蒋介石跑到台湾,而是毛泽东避难苏联,人们一点也不会
感到意外。因为蒋介石是那麽强大,一个强大的人变得更强大,本是理所当然的,
算不得大英雄和男子汉。令世界目噔口呆的,是这一切恰恰相反。

  战败的日本不向他缴械投降。“老大哥”斯大林让他向蒋介石妥协退让。偌大
个世界,毛泽东简直应该称孤道寡了。毛泽东不听邪。他同蒋介石交手,又在朝鲜
半岛同杜鲁门对抗。斯大林怕美国,毛泽东不怕。毛泽东疏淡的眉毛下那双慧眼,
看透了中国,看透了世界,当然也看透了世界头号强国美国。杜鲁门无疑是世界上
最有力量的人物,但杜鲁门不能为所欲为,他毛泽东能够。

  如果人类评选男子汉(不分性别,而以作为大小论),1949年世界第一号男子
汉,非毛泽东莫属。

  古今中外,常有伟人率领一个民族崛起於世界民族之林。“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世界就在震颤中,对东方这个古老的国度和民族刮目相看。

  毛泽东“神”的地位,也就同时确立了。

  据说,毛泽东在决定是否出兵朝鲜时,一星期没刮胡子,也不作声,作声时常
常是发脾气。

  西方的德林软件公司,对“美国出兵朝鲜,中国状态将会如何”进行研究。战
争爆发前8天拿出了成果:中国将出兵韩国。七个字索价500万美元。美国对华政策
研究室一笑了之。

  美国以几百亿美元和数十万军人的代价,打了一场错误的战争,是因为它不了
解毛泽东的性格偓德林软件公司的成功,是他吃透了毛泽东这个男子汉性格中最本
质的东西。

  可毛泽东访苏时,却被斯大林晾在走廊里,等了几小时後才被接见。

  (有志於为毛泽东立传者,千万不可忽略这个细节。)。

  毛泽东在同蒋介石和蒋介石背後的美国交手时,已经同斯大林不动声色地较量
过了。毛泽东大获全胜。大获全胜的毛泽东,此刻即便气炸肺,也只能像小学生渴
见导师那样等著,忍著。他的国家亟需老大哥援助。倘若此刻可以拂袖而去,决定
出兵朝鲜时,也就用不著一个星期不刮胡子了。

  每个有志於民族腾飞的炎黄子孙,都不能不对中华民族近百年来的历史刻骨铭
心。其中最痛苦不堪的,应该说是毛泽东了。几千年的大国,人口和国土的大国,
只能任列强宰割,凌辱。毛泽东的天才赋予他一展宏图的伟力,却又为国力所束缚
。天才与生俱来的并不都是成功和幸福,巨大的天才那痛苦也是巨大的。

  毛泽东为一个民族立下了雄心壮志,并以他巨大的天才和魅力,唤聚起一个民
族巨大的热情和献身精神。

  在他做着看来根本做不到的事情时,他成功了,在他做著看来似乎能够做到的
事情时,他失败。在一场劫难结束不久,他又让全世界大吃一惊:发动了“史无前
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从共和国的国家主席,到功勋卓著的老帅,一个个竟那样轻易地从政治舞台消
逝,直到从肉体消逝。在对应的另一端,林彪则像玩儿似的,由人而神而鬼。

  这一切,都与毛泽东有甚麽关系?

  在中国,在世界,毛泽东都不想接受“老二”的地位。可在一个民族的失声恸
哭中,他给世界留下一个甚麽样的中国呢?

  胜利和失败都是可怕的。巨大的胜利和失败尤其可怕。

  绅士风度的英国人不讲良心。第二次世界大战烽烟刚息,就卸磨杀驴,把曾经
拯救了一个民族的战时英雄丘吉尔哄出唐宁街,代之以写了本《幸运时刻的人》的
艾德礼。

  那位法国人引为自豪的战时民族英雄戴高乐将军,也是同样下场,任何人都属
于特定的时间、地点、环境。一个杰出的经济学家,战时当个士兵可能完全不够格
。领袖也是一样,各自属于各自的空间和时间,领袖和国家不能互换,和时代也不
能互换。造就战时伟大领袖必具的才智和品格,在和平时期并不一定是人民所需要
的。

  无论中国人懂不懂得这个道理,礼义之邦的子民也决不会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
事情。即便再来一次“文化大革命”,人们也可能同样为曾经是巨人的毛泽东恸哭
失声。

  被割断了喉管的张志新那张千古悲愤的脸,在向历史诉说著甚麽?

  再伟大的天才,也不能脱离其民族的历史而存在。

  英国人信上帝,中国人信神。

  神是历史的产物。

  因而,神是悲剧人物。


            林彪的“活思想”

  丢了延安的毛泽东,在“流浪”途中,在临时首都西柏坡,和黑土地上的林彪
电报往来,纵横辽沈大决战。

  电报谈兵,也算中国共产党人一绝。

  辽沈战役,用枪炮打了53天,用电报打了近半年。

               林彪被魇住了

  林彪在双城的青砖地上踱步,一颗心就像个钟摆,一会儿摆向长春,一会儿摆
向锦州。

  在“长春”和“锦州”上面,叠印看血红的“四平”。

  如果锦州打成四平,黑土地上的共产党主力,就可能被国民党包了“饺子”。

  1948年9月7日,“林罗刘谭”给毛泽东的电报”中说:

    实际上还在去年就开始了大军进入冀热辽地区作战的战场准备工作。去年
  七月,子莘同志来哈尔滨时,东北局就提出了准备战场的各样具体问题,随後
  高岗同志的亲自到热河和冀东,以及今年克诚同志去热河工作,都是为了同时
  加强这一准备工作,此外,在去年冬天就开始了恢复郑家屯至通辽的铁路,以
  及重新修筑通辽到彰武的铁路,只是由於今年东北是五十年来所未有的大雨,
  致使通辽到阜新的铁路直到最近才完成。

  1947年12月4日,林彪说:

    明年作战,将主要依托冀热辽根据地,因此,该处的一切工作,尤其是群
  众工作,将有重大意义。⑽。

  在南下北宁线这个问题上,应该说,毛泽东和林彪是英雄所见略同,凭林彪的
才智,即便没看清这一点,或是没看透这一行动举足轻重的意义,毛泽东一点拨,
他也不能不明白。

  唯其如此,林彪才一反常态地举棋不定。

  冬季攻势後期,卫立煌在沈阳集结20万重兵,眼睁睁看看辽阳、鞍山、营口、
四平一个个丢掉,硬是咬牙横心,按兵不动。

  形势在黑土地上明摆着:除长春、沈阳、锦州三坨敌人,无仗可打,要打,就
是攻坚,就是大仗,就是恶仗,沈阳是重兵据守的“剿总”所在地,不可能先从沈
阳开刀,只能在长春和锦州进行选择。

  林彪先要打长春没咬定牙,後来南下也没横下心。

  这可有点不大像林彪了。

  他被四平那场血战魇住了。

  扩大来的新战士,於战斗上有很大的问题,不能使他们打败仗,尤其是第一次
不能使他们打败仗,这是对他影响最大,永远留下怕败的观念。所以,要打有把握
的仗,最好是叫他们打追击与必胜的战斗。这样来一次就有了必胜信心。如果没有
把握宁可不让他们打,这是决定他们部队一生的。⑾。

  1938年林彪讲这话时是师长,如今“东北王”也当两年了。可在攻取坚固设防
和重兵把守的大城市这门课题上,他还是个初学乍练的新兵,而且这个新兵第一仗
就碰了个硬钉子。这一仗不可能“永远留下怕败的观念”,但在打下锦州前,却像
噩梦一样魇著他。四平给他的印象太深了。四平给曾经信誓旦旦打了保票的参战部
队的印象大深了。在黑土地上打过仗的人,有谁会忘记1947年夏天的那座血城呢?

  林彪大讲攻坚战,打大据点,“四快一慢”,“四组一队”,“攻城军”,“
爆炸军”。他是下了狠心和真功夫的,那成果也是丰厚的,但在这一切还未实践前
,他心中是缺少底数的。唯一的那次实践就像盏红灯,在他脑子里那个不停转动的
车轱轳上,不停地闪著不祥的警号。

  毛泽东批评林彪从双城动身晚了。大军作战,确实有个“四快一慢”中的“慢
”的需要。更主要的,是林彪还未最後下定决心。

  黑土地上的3年内战中,林彪曾两次要避免在锦州打大仗。第一次对了,第二次
错了。

  古今中外,没有不讲“不打无把握之仗”的将军,但叫起真章来,在“有把握
”与“无把握”之间,就不那麽容易把握了。

  “诸葛一生唯谨慎。”林彪也把谨慎做为信条之一。纵观他一生指挥的战斗,
除非不得已,他是轻易不违背这个原则的。

  林彪首先选择打长春,是符合他的一贯作风的,具体动作起来,也是严格遵循
这一原则的。刻意选择打过四平的1纵和6纵,首先进行试打,探探虚实,以求稳妥


  南下北宁线与奇袭威远堡门有某些相似之处,都是向敌人意想不到的要害部位
突然袭击。应该说,这是善于运用智谋打巧仗的林彪的拿手好戏。而打巧仗,就不
可能四平八稳,就要带几分冒险。不敢冒险的将军是平庸的将军。而比之“有把握
”与“无把握”,在“不打无把握之仗”与“冒险”之间,是更难权衡、抉择的。
林彪的冒险,是在把各种可能和意外,都尽量在脑子里那个车轱轳上轱轳出来的,
再反覆轱轳出“把握”之後,才决定的。

  眼下,面对一场更加威武壮丽的史剧,他完全有理由反覆思考,踱步。因为这
是国共两党的第一次大决战,他是前线最高指挥官,但他是太谨慎了,把困难考虑
得太多了,步子迈得沉重了。

  他太专注了,太精细了。太专注了容易钻牛角尖儿,太精细了会变得婆婆妈妈
,于是,对于黑土地上的最後一战,他就显得似乎有些小家子气了。

  决战前的林彪也太痛苦了,为他的“活思想”烦躁、痛苦。

  据说,林彪非常喜爱女儿林豆豆。平生唯一一次打女儿,就是在这个时候,把
4岁的女儿踢了一脚。

  有人说林彪“不打锦州打豆豆”。

  这很容易使人想起四平撤退後,他在舒兰掀了李作鹏等人的桌子。

              军事学术大研讨

  林彪为难下决心而痛苦,毛泽东为林彪而焦灼。

  这段时期,毛泽东给林彪的电报,有的文章说是“几十份”,有的说是“七十
多封”,有人说是“83”封。林彪给毛泽东的电报,数字大体相当。

  焦点在於战役应该首先从哪儿打起?

  毛泽东瞩目北宁线。

  打长春便于集结兵力,便于根据地支援。敌人增缓和突围,在漫长的600里范围
内,也便于运动中歼敌。而且,打下长春,可以免除後顾之忧,便于集中兵力南下
作战。可从战争全局分析,情形就不尽然了。蒋介石不撤退东北,10万大军被困长
春是个原因。打掉长春,就会打掉蒋介石的一个包袱,为他打出退向关内的决心,
从而保住一个比较完整的战略集团。这对共产党的通盘棋局是不利的。

  林彪则属意长春。

  4月18日,林彪、罗荣桓、高岗、陈云、李富春、刘亚楼、谭政致电军委,在谈
了攻城打援的决心和部署後,说:

    以上是我们的根本意见。其他意见亦曾深入考虑,均认为不甚适宜。我军
  和打铁岭或抚顺本溪或新民,敌均能立即组织三个师以上的兵力守,而集中十
  个师以上的兵力增援。敌增援距离甚近,又因辽河、太子河的妨碍,我军攻城
  打援皆不便。本溪与铁岭两点,如我军主力向该方向前追时,敌甚至可能暂时
  撤退,让我军扑空;如我军主力向义县前进,义县之敌必然自动撤至锦州;如
  我军攻锦州,则所遇敌人比长春强大;如我军等候敌人打通锦沈辽,则不知要
  等到何时,且即令敌人出来打通,但我主力一向锦沈线前进时,而敌必自动收
  缩,使我军扑空;如我军向锦州,唐山之线或东或平绥前进时,在敌目前采取
  放弃次要据点,其中兵力固守大城市的方针下,则必到处扑空,或遇四五个师
  兵力守备的城市。且大军进到那些小地区,衣服弹药军费皆无法解决。同时,
  东北战士入关,经长途跋涉,士气必降,逃跑必发生,在我主力南下情况,长
  春之敌必能乘虚撤至沈阳,打通沈锦线。如我军以很多兵力(如三个纵队)入
  关,沿途仍不易求小仗打,遇大的战斗(又攻占又打援)则又吃不消。而留在
  东北的部队,既不能打仗,又无小仗可打,陷於无用之池。故目前只有打长春
  的办法为好。”⒀。

  毛泽东对周恩来说:瞧,一个“均”字,把我的意见否了。

  4月22日,毛泽东在覆电中说:

    “此次如攻长春,我们拟以新老八个纵队直接投入攻城,以两个纵队阻援
  。我攻域兵力与守域兵力对比,不到三与一之比,但即三与一之比,打援兵力
  则绝对是悬殊,故要攻城则不能同时打援。如敌不增援,我军在攻域中逐个争
  夺,消耗必大。能否维持消耗到底,而获得解决战斗的结局,尚无把握。有可
  能消耗到战斗末期,连队人数大少,无力续攻,使战斗出现僵持局面。届时敌
  增援,则可能与守敌会合。”

    “目前对长春地形条件还不够具体了解,不知地形条件对我是否有利,须
  得实地侦察後才能看出。因此,我们对此战局无最后的确定见解。”⒂。

  署名“李梁曹杨”⒃的电报”,在比较详细地分析了守城敌军的兵力、工事和
战斗情况後,说:

    经过我们仔细反复的考虑,认为目前作打长春除突破外要在纵深全歼长春
  守敌,占领该城的把握不大;如果打得不顺利,将付出很大的代价,其结果便
  我军有生力量遭受相当的消弱,仍难取得彻底胜利。而且全军中真能经受激烈
  巷战考验。战斗较强的尚不很多。但若有校长的时间付出较大的代价,亦有全
  歼长春敌之可能。

  署名“黄赖黄”⒄的电报*,全文如下:

    据俘虏供称:长春敌军虽有十一万人,但持枪作战者不到七万人。今日各
  师首长会议初步研究,无论政治情况。敌之设防与敌我优缺点之比较,胜利把
  握,较大问题是打的方法问题。必须周到考虑并继续搜集材料再研究後详报。

  试打一下,林彪和李天佑有点怯手。倒是黄永胜魄力不减,觉得“胜利把握较
大”。而且,他谈到了“政治情况”。无形的士气对比,无疑是敌情我情中必不可
少的一项。

  朱德也加入这场大讨论。

  6月3日,朱德在给军委的电报中,挺详细地谈了打长春的九点意见⒅,认为“
长春还是可能打下的条件多”。

  毛泽东在“基本同意”的同时,始终如一地注目著北宁线,再三提醒林彪在打
长春的同时,必须做好南下作战的各项准备工作。

  6月中旬,“东总”决定对长春实行“久困长围”方针。

  7月20日,“林罗刘”致电军委说:最近东北局常委重新讨论了行动问题,大家
均认为我军仍以南下作战为好,不宜勉强和被动的攻长春,⒆毛泽东挺高兴:瞧,
又一个“均”字。

  但林彪的“活思想”,并未彻底解决。

  你一封,我一封,你来我往,电报大战。

  各持己见,各行己见。毛泽东旗帜鲜明,几乎每封电报都不离“南下”这个主
题。林彪苦思冥想,一个“均”字,又一个“均”字。李天佑和黄永胜等人怎麽想
就怎麽讲,谁也不迎合谁,朱德更是话如其人。人人平等,人人都是人。

  毛泽东有指示,有批评,有告诫,但绝无强迫命令:“你们如果不同意这些指
示,则望你们提出反驳。”⒇林彪有照办,有反驳,有否决。明知不对毛泽东心思
,仍然坚持自己的主张。

  也有妥协,毛泽东同意打长春,是火候未到前的一种妥协。林彪的第二个“均
”字,也不无妥协的成份。

  谁也不知道毛泽东在口述或起草这些电报时,脑幕上是否问现过当初的“最後
一战”和“保卫马德里”。谁也不知道林彪敢于违背毛泽东意志,执意坚持打长春
时,是否想过那几封得意之笔的4A电报。我们能够真真切切看到的,只是以毛泽东
为首的中国共产党人实实往在的民主作风。

  一场关于流血的政治的生动活泼的学术大研讨,百分之百的民主空气,绝对的
“三不主义”。

  辽沈战役枪炮未响,毛泽东已经打赢了。

  毛泽东最终赢得中国,此为重要注释之一。

               四寸4A电报
              ——4A电报之四

  北宁线上,攻势凌厉。

  辽沈大战,箭在弦上。

  辽沈战役学术大研讨,旦以连珠般的4A电报进入高潮,并在高潮处画了个圆满
的“。”。


林彪仍在犹豫

  10月1日,“林罗刘谭”在给各兵团、独立师、各纵、师、各军区并报军委,东
北局的电报中,在指出锦州敌军“战斗力不强”,“城内建筑物及工事均不甚强”
,“但由于锦州是敌之重要战略基地”,“敌必拚命与我争夺锦州”後,说:

    锦州之战有根大可能发展为敌我两军主力的大决战,我必须以最大决心拿
  下锦州并于攻击锦州遏程中准备打沈阳出援之敌和长春突围之敌,利用敌人脱
  离城市进至分散而无工事的乡村(每村能容兵力必不多我易打),我各部应按
  照前电所规定两条战术大量歼减敌人,使这一仗锦打援打突围战役,或为解放
  全东北有决定意义的战役。但这一战役必然是极其紧张、激烈与连续的作战,
  望各部抱定打大仗打恶仗的决心,准确执行命令,不怕伤亡,不怕疲劳,不因
  伤亡泄气,不因疲劳偷懒,要准备付出重大代价去争取这一战役的全部胜利。
  (21)

  决定和气魄都够大的了。

  第二天,“林罗刘”给军委的电报就变了味儿:

    得到新五军及九十五师海运葫芦鸟的消息后,本晚我们在研究情况和考虑
  行动问题。估计攻锦州时,守敌八个师虽战力不强,但亦须相当时间才能完全
  解决战斗。在战斗未解决以前,敌必在锦西葫芦岛地区留下一两个师守备,抽
  出五十四军、九十五师等五六个师的乓力,采取集团行动向锦州推进。我阻援
  部队不一定能堵住该敌,则该敌可能与守敌会合,在两锦间敌阵地间隙不过五
  六十里,无隙可图。锦州如能迅速攻下,则仍以攻锦州为好,省得部队住返拖
  延时间。长春之敌数月来经我围困,我已收容逃兵一万八千人左右,外围战斗
  歼敌五千馀。估计长春守敌现约八万人,士气必甚低。我军经数月整补,数量
  质量的大大加强,故目前如攻长春,则较六月间准备攻长春的把握大为增加。

    但须多迟延半月到二十天时间,以上两个行动方案,我们正在考虑中。并
  请军委同时考虑与指示,(22)

  这种变化,在“东总”司令部《阵中日记》中也有记载:

  10月1日的“决心”为:

    北宁线上第一步任务己胜利完成,第二步拟夺取锦州,歼灭锦州守敌,并
  准备打沈阳西援之敌与长春突围之敌。(23)。

  10月2日为:

    (一〕正考虑下一步行动问题,一攻锦州,一攻长春。原定攻锦,因新五
  军增葫芦岛,恐一时难下,长春经三个月围困后易攻,但部队往返不易,又加
  拖延时间。

    (三〕请示中央对下一步之意见,(24)

  林彪在讲“不要勉强和被动攻长春”时,对于南下也是有些勉强和被动的。一
是长春不是一个猛攻可下,“久困长围”不知要长久到何时。二是毛泽东执意南下
,北宁线无仗可打,要打,也只有南下一条路了。

  而南下,最可怕的就是把锦州再打成了四平。

  所以,一会儿是“行动时间,须视杨成武部行动的迟早才能确定。”(25)一会
儿是粮食问题,道路问题,雨具问题。不是条件不需要,困难不存在,主要是“活
思想”还活著。

  这个“活思想”也确实不是死的。

又4A电报

  电报是2日晚上发走的,罗荣桓第二天早晨知道的。

  罗荣桓和刘亚搂来到林彪住处,林彪眼睛网满红丝,正在吃饭。煮盐豆好像不
是在吃,而是一个个往嘴里数。

  林彪让座,两人坐下。

  罗荣桓:“101”给军委发报,要考虑回师打长春?

  林彪:准备一桌菜,来了两桌客,怎麽办?

  罗荣桓:我们也调整一下,把围困长春和监视沈阳的部队向南调整一下,怎麽
样?

  林彪:援兵不止西面这一头,更大的是东南的那个廖耀湘兵团。

  如果锦州久攻不下,两头敌人上来,这个风险太大了。

  罗荣桓:从战役本身看,风险确实挺大。从全局看,是战略上的需要,冒险是
值得的,军委一贯的思想是打锦州。再说,几十万大军突然拉回去……

  林彪站起身,踱着步,问刘亚搂:参谋长的意见哪?

  刘亚楼:还是应该打锦州,林彪踱了一会,叫来秘书,让他把电报追回来。

  电报已经发走了——四个“A”,岂敢怠慢?

  罗荣桓:马上发报,重新表个态,怎麽样?

  林彪点点头。

  三人讨论一下,由罗荣桓执笔写完电稿。林彪过目,作些改动。

  又一封与昨天两个味道的4A电报。

  但对那个“活思想”,林彪脑子里那个“车轱轳”一定已经转动起来,或是已
经转出了路数。

  据说,10月2日,林彪一夜没怎麽阖眼。

  一夜辗转,钟摆究竟摆向哪里?长春?还是锦州?这是谁也不能断言的。不过
,从第二封4A电报研讨情况看,应该说,那钟摆还是比较倾向於後者的。

  可以断言一点,林彪肯定够痛苦了。不但痛苦,而且紧张焦灼。

  因为眼下可不是一个“均”字,又一个“均”字的那个时候了。大军云集,兵
临城下,历史的秒针每一下都是那麽严厉,紧迫,刻不容缓。

  无论毛泽东将要说甚麽,从这一刻起,林彪算是解脱了。

  电报发走又想追回来,这种事林彪在黑土地上至少干了三次。

  就凭这一次,这位平素沉著、冷静,从不轻易表露感情的林彪,也磨叽得够水
平了。

  不像林彪的林彪,才是真正的林彪。

毛泽东连发两电

  “林罗刘”这边研讨第二封4A电报,毛泽东在西柏坡收到第一封4A电报。

  习惯夜间工作、白天休息的毛泽东,刚吃过安眠药睡下。刚睡下就被叫醒,毛
泽东有点火,看了电报,火上浇油。

  ——这个林彪!……点支烟。

  警卫员赶紧点烟。

  毛泽东是有名的“烟鬼”,一天一至两盒烟。

  (毛泽东如果不吸烟,“文化大革命”可能就不止10年了。)3年内战中,毛泽
东只在重庆与蒋介石会谈时不吸烟。会谈十次,一支烟未吸。蒋介石不吸烟,此生
如果两人有幸再见,毛泽东还会如此克制自己吗?

  10月3日,两盒挡不往。

  这当口,如果能像蒋介石那样有架甚麽“号”,毛泽东会不会飞到黑土地亲自
指挥辽沈战役?

  连发两封4A电报。

  若是火候到了,大概毛泽东早就如此这般了。

  4日凌晨,接到第二封4A电报,毛泽东长长吁出一口气:你们决心攻锦州,甚好
,甚慰(26)。

  有惊无险,白搅了毛泽东一场好觉,多吸那麽多尼古丁。痛苦的林彪,也拖累
得毛泽东不得好过。

  其实,即便10月2日《阵中日记》“决心”後面的“处置”栏里,写着的不是“
各部队仍继续前进”(27),而是“各部队停止待命”,这件事也注定是有惊无险的
。毛泽东不可能同意回师打长春,林彪也不可能独断专行,但是,倘若两个“活思
想”果真成为事实,林彪是照样再来次锦州撤退的。

  “甚好,甚慰”之後,毛泽东回覆的电报中,“完全正确”,“完全同意”,
“计划甚好”,“计划极好”,又恢复了10月2日前的字样和口气。攻克锦州後,毛
泽东说:“部队精神好,战术好,你们指挥得当,极为欣慰。”(28)。

  10月17日,毛泽东指示,下一步行动应该西进打锦西和葫芦岛。

  林彪好像又犯了老毛病,19日建议回师东进,吃掉廖耀湘这条大鱼。

  毛泽东立即覆电,“完全同意”。

  刚吃批评,又唱反调,看准就说的林彪,也真够个性的了。

  是打锦州打出了自信?那自信应该是毛泽东的。

  那时候,毛泽东和林彪,整个共产党人万众一心。

  林彪有几员得意的大将,毛泽东的大将更是非同寻常。林彪靠他们纵横黑土地
,毛泽东靠他们打天下。而在黑土地和後来的平津战没,以及进军西南,毛泽东主
要靠的是林彪。毛泽东再天才,单枪匹马也不能征服中国。毛泽东巨大的魅力,不
仅表现在对流血的政治的透视和骂驭,还表现在对他的大将的了解和统帅。从井冈
山到现在,毛泽东对林彪是深知其人,深爱其才的,当他由衷地赞叹著“甚好”。

  “极好”、“完全同意”时,那心头,大概是免不了再叫几声“这个林彪”的




“活思想”确是活的

    “打仗是要有三分冒险的,一般说来有七分把握加上主观努力就可以投入
  战斗,就可以打胜仗,要想有十分把握才投入战斗,那就没有几仗好打的,那
  是打老爷式的仗,必然会丧失战机。”(29)。

  同样意思的话,林彪在黑土地上可没少讲。

    “此次锦州战役,可能演成全东北大决战,可能迨戍收复锦州、长春和大
  量歼灭沈阳出梭之敌的结果,”(30)

  同样意思的话,攻打锦州前,林彪讲过几次。

  林彪迟迟不南下,兵临城下又犹豫一下,就是因为充分看到锦州牵一发而动全
身,“可能演成全东北之大决战”。

  林彪的顾虑是有一定道理的。

  关门打拘,狗能不跳墙?卫立煌和傅作义能不拚命增援?万一久攻不下,四平
好退,长春易撤,锦州就难了。敌人两头夹击,交通线一断,即便部队能走,重装
备怎麽办?那可是共产党千辛万苦积攒的家当呀!这些家当丢了,辽沈战役拖後一
年不说,而辽沈战役一拖後,淮海和平津战役也就难提起了。

  实际上,锦州未攻克前,这种前景始终是很严峻的。

  31小时攻克锦州,国共双方都没有想到。对于大练兵效果,“攻城军”和“爆
炸军”的威力,林彪没想到是有些失算。但是,对于敌人在战役期间犯的错误,那
是事前谁也难以预见的。

  如果廖耀湘出沈阳就直奔锦州,10纵会怎样?如果廖耀湘在东边打,塔山援敌
士气会不一样,锦州守敌情绪也会受到影响,31小时能攻克?共产党两头忙火,还
能那样从容?

  然而,就像直到今天还有人说“八·一五”後确实可能会出现一个“和平民主
新阶段”一样,林彪的“活思想”再有道理,也被前进着的历史否决了,将死了。

  历史的大手笔是毛泽东。

  退到松花江以北前的大手笔,是谁呢?

  做人难?做神难?
live free or die w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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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章  怦然一声

    锦城之畔古凌河,
    烟雨微茫趣事多。
    断雁落时迷旧浦,
    钩船归去湿轻蓑。
    沿堤细柳输青黛,
    夹岸青山湿翠螺。
    对影欲言犹未就,
    无端诗句费吟哦。

  明代诗人贺士咨在这首《凌河烟雨》中,为我们描绘了小凌河畔锦州城的山光
水色。唐朝诗人常建的《吊王将军墓》,让人们看到的则是另一番景象:

    嫖姚北代时,
    深入疆千里。
    战馀落日黄,
    军败鼓声死。
    尝闻汉飞将,
    可奇单于垒。
    今与山鬼邻,
    残兵哭辽水!

  自古被称为“山海要冲”的“咽喉”之地锦州,人民一代又一代伴著战乱过日
子。明末清初40馀年间,这里经历90馀次战火洗劫。血红凌河水,骨白黑土地,与
“山鬼邻”和“哭辽水”的,并不止残兵败将。其中著名的“松山大战”,为清朝
入主中原,统一中国,扫清了道路。

  3年前,战神从这里呼啸而过,在四平扑打了四轮後,终于又掉转头向这里俯冲
下来了。

  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关键是争取在一星期内外攻克锦州”


      9月29日19时,“林罗刘”给军委的电报说:

  现在,毛泽东和林彪开动机器,运谋划策,全力以赴地对付蒋介石、卫立煌和
范汉杰了。

    我们攻锦州的乓力,共五个纵队(三、四、七、八、九纵),又两个最强
  的师(5师和l7师——笔者)及炮兵与大小坦克十五辆。以一个纵队(十一纵)
  ,对付锦西之敌。以六个纵队(一、二、五、六、十、十二纵队)(缺两个师
  )打援。(48)。

  毛泽东回电说:

    决心与部署均好。(49)。

  10月3日,部署有些变化:

    以四纵和十一纵全部及热河两个独立师对付锦西葫芦岛方面敌两个师,以
  一、二、三、七、八、九共六个纵队攻锦州;以五、六、十、十三共四个纵队
  对付沈阳增援之敌,以大、小、新、老九个独立师,对付长春突圉之敌。(50)。

    10月5日4时,毛泽东在电报中说:

    攻城乓力亦可能不要使用到六个纵队,估计有五个纵队即够,尚有一个纵
  队可以作为总预备队,保证整个战役的胜利(51)。

  林彪立即将1纵(欠3师)放到高桥一线,做为战役总预备队。

  10月11日9时,毛泽东指示“林罗刘”:

    “关键是争取在一星期内外攻克锦州。”

    “你们的中心注意力必须放在锦州作战方面,求得尽可能迅速地攻克该城
  ,即使一切其他目的都未达到,只要攻克绵州你们就有了主动权,就是一个伟
  大的胜利,”(52)。

  今天我们很轻松地摘引这些文字,而当年的毛泽东和林彪再自信,再成竹在胸
,也不可能是轻松的。

  毛泽东在西柏坡一支接一支吸烟,林彪在虻牛屯一圈又一圈踱步,从锦州战役
到辽西战没,两个军事天才高瞻远瞩,又精细缜密,互有肯定、否定,相辅相成,
将一场震惊中外的战略大决战,一步步引人佳境。


帽儿山下

  帽儿山在锦州北不到20里外,因山形像顶帽子而得名,站在“帽子”上,锦州
全城及周围制高点,尽收眼底。

  1989年11月2日,中央电视台“历史上的今天”节目中,荧光屏上出现了个叫中
国人吃惊的镜头:林彪和罗荣桓身穿大衣,站在帽儿山上,手执望远镜作观察状。

  有老人说,打锦州时林彪等人并未上帽儿山,电视上的镜头是1950年苏联来拍
电影(片名好像叫《中国人民的胜利》)时补拍的。攻锦前不是没想上帽儿山,而
是那段时间雾很大,上去也看不见甚麽。

  10月7日,“林罗刘”和2纵、3纵和炮纵领导,到白老虎屯南山上看过一次。第
二天,又和韩先楚等人,到帽儿山下帽山屯前高地看了一次。

  关于指挥员要亲自看地形,林彪有很多论述。从闯进关东後准备在锦西打大仗
开始,到四平保卫战结束前後,林彪经常注前线跑。那以後,他基本就是在双城看
电报和地图指挥战斗了。这次非同小可,他两次上前线看地形。

  “秋老虎”当头,正是“早穿皮袄午穿纱”的时节。

  5师政委石瑛和参谋长汪洋(离休前为北京军区副司令员),钻在锦(州)义(
县)铁路线上一节煤车下,观察义县地形和守军前沿阵地情况。

  太阳闷乎乎地蒸烤看大地,屁股和脊梁被太阳和汗水烤炙得火燎燎的。路基和
车上煤屑滚了一身,污水在脸上脏兮兮地冲出一道道沟。望远镜黏乎乎的,眼睛也
黏乎乎地看不真切。两人看著,小声嘀咕著,汪洋在小本子上画著。200米外就是敌
人,冷枪不时从头上掠过。警卫人员趴在路基下高梁地和草丛中,紧张地盯视著周
围动诤。

  ——狗日的,弄得像从黑非洲来的。

  正在组织包括汪洋在内的5师老人撰写5师战史的石瑛老人,斑白头发梳理得光
光整整,老人斑挺多的脸上,大概每天都要抹点甚麽“霜”的。只是那“狗日的”
之类,与那儒雅神态格格不入,却与当年的战地粗犷毫无二致。

  当年人称“打仗政委”的老人,极有个性。

  他是钟伟走後调到5师的。难得和政委和平共处的钟伟,却希望与他“搭伙”。
他说:我来了,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英雄惜英雄,却又一山难容二虎。

  走到哪里都要说了算,和领导也要争个高低。他说,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但只会说“是”的不是好军人。官大不是理,官大不过理,谁说的对谁说了算。我
就喜欢这样的部下。好说“不”字的人,很少有窝囊废。

  老人说,要想说了算,就得让人说“不”,还得君子动口动手又动脚。战争是
个巨大的综合体,由各种千差万别,千变万化的木质和非木质现象组成的综合体。
敌情我情,敌我双方从精神到物质的实际状况,还有天候地理等等,都得心中有数
。一片树林,一条小河,一道坡坎,一座独立家屋,有时都有重要意义。这些经常
是地图上看不到的,都得注前跑。

  东北的仗越打越好,地形看得好是重要一条。凡是能打的部队和打得好的仗,
都少不了这一条。林彪很重视这一条,三下江南时部队到位置20分钟就跟你要正面
敌情,就是往前边赶你。

  攻坚战,看地形最重要的是选择主攻方向和突破口。

  攻锦部队,组成两个主要突击集团,一个辅助突击集团。2纵、3纵、6纵17师和
炮纵主力,加坦克团,组成北突击集团,由韩先楚统一指挥,担任主要方向的突击
。7纵、9纵和炮纵一部,组成南突击集团,由邓华指挥,和北突击集团南北对攻。
8纵加1纵炮团,由东向西,进行辅助攻击。

  瞿文清和吕效荣等老人,认为主要突击方向选择不当。

  北面是敌人防御重点工事坚固,主要兵力火器都摆在那里。这确实不符合林彪
再三论述的“主要的突击应施於敌人战斗队形中最敏感最薄弱与有关要害的地点”
(50)。但林彪还有论述:“在特殊情况下,也有直接夺取强点的,例如我们占压倒
优势,或者有内应,或者有特殊的火器,可以一个袭击将敌要害夺取下来。”(53)


  瞿文清和吕效荣等人,是做为攻坚勇士,切身经历了硬碰硬的突破和纵深战斗
,看到了大多的血。林彪是做为战役指挥员,纵横全局,并看好北面居高临下,炮
兵阵地好,“以炮兵为主”,“以炮能发挥火力为标准”。(55)。

  锦州北30里左右有处景致,山石犬牙交错,奇形怪态,多呈枯树状,故曰“丫
把石山”(现改为“翠岩山”,名极高雅,却似不伦不类)。

  丫把石山像座屏风,遮挡著西南侧不足百户人家的忙牛屯。小村庄山清水秀,
村头兀立一座残破的烽火台,恬雅闲适中,令人遥想旌旗鼓角,遍地狠烟。

  “文化大革命”中,丫把石山庙宇被毁,佛像遭劫,出家人扫地出门。忙牛屯
却香火腾腾,成了黑土地上一处朝拜圣地,鼎盛时期每天达几千人。临走,必得在
当年金寡妇家後院井中,舀壶“圣水”。如今,井台上的轱轳长满青苔铁锈,井口
已被蒿草遮没了。

  范汉杰被俘后送到这里,吃惊不小,林彪就在这里呀!?

  直到廖耀湘兵团覆灭,“林罗刘”一直在这里指挥作战。

  像双城一样,忙牛屯老人说,直到全国解放後才知道住在这里的是谁,当时只
知道村里“来了大官”。而在山村老百姓眼里,一个团长,甚至一个连长,那官就
够大的了。

          “守配水池的都是铁打的汉!”

  要在一星期内外攻克锦州,首先要扫清外围据点。

  10月9日,7纵和9纵攻占城南炮台山、双山子、罕王殿山、朝阳堡,将女儿河南
岸守军肃清:10日,8纵攻占城东大小紫荆山。百官屯,11日攻占北大营、八家子,
一直打到锦州城东关,12日和13日,2纵和3纵在城北攻占合成燃料厂、团管区、师
管区、配水池和大疙瘩,逼近城垣。

  城中古塔隐约可见,锦州裸露了。

  配水池位于城北约之里处一个高地上,与东面2里处的大疙瘩相呼应,可以控制
锦义公路,为城北屏障。配水池5间房子大小,高出地面6米左右,伪满时代的钢筋
水泥建筑,将水放乾,就是一座现成的堡垒,至今仍是个洪水处,里面水流哗哗。

  风雨剥蚀,人工修缮,灰色墙体上累累弹痕依然清晰可见。正面墙璧上方,从
右向左,用白灰写看“守配水池的都是铁打的汉!”每个字斗大个。被白灰涂抹过
,没人指明,很难看清楚。左侧墙壁上方写著“配水池是第二个凡尔登!”“凡尔
登”三个字一眼就能看出来,下边从左至右用白灰写著“毛主席万岁!”大概是“
文化大革命”遗迹。

  站在“凡尔登”下的蒿草丛中,李湖老人告诉我,以配水池为核心,不到半平
方公里的阵地,有20多个永久和半永久性明碉暗堡,堡与堡之间有交通壕。坡下正
吐著红缨的玉米地,有宽深各3米的环形外壕,有倒打火力点。壕外是雷场,还埋有
电发火引爆的航空炸弹。

  守军为暂22师1团2连。全连150人,是从全团抽调8年以上军龄老兵组成的。配
属一个重机枪连,一个战防炮排。战斗打响後,兵力增加到一个加强营。

  攻击部队,为3纵7师20团1营和3营。

  12日6时40分开始攻击,18时攻克。

  守军增援反击不下30次。团长王振威亲自指挥出击,当场阵亡。

  战斗英雄、1营营长赵兴元组织发起最後一次攻击时,600多人的1营,只剩下2
6个人了。

  不知他们站到我此刻的位置时,还剩下多少人。

  只知道脚下都是铁和血,7师指挥所距前沿300馀米。师长邓岳和政委李伯秋拿
看望远镜,一会儿看看东面8师包打的大疙瘩,再把目光对准自己承包的配水池。

  ——娘卖X的,又下来了!

  邓岳恨恨地骂著,也不知骂的是配水池,还是大疙瘩。

  黄昏时份,配水池打下来了,大疙瘩还在上去下来地拉锯。师长宁贤文又急又
恨:娘卖X的大疙瘩,一天一夜打不下个大疙瘩!

  大疙瘩原是个古烽火台,被风雨吹打成个大土包,老百姓称之“大疙瘩”。伪
满时期,日军修筑个钢筋水泥大地堡,外面覆盖著近两米厚的积土,炮弹落上去像
手指弹脑壳一样,24团3营伤亡大半,调上2营再攻。2营伤亡过半,又调上1营,守
军为一个营,伤亡很大。火力一点儿不减,邪门了。

  已是13日了,明天就要总攻锦州了。韩先楚也“娘卖X的”骂起来了。

  嘴里骂著,脑子里转著。他跑到和大疙瘩在一条直线上的配水池,8倍望远镜里
,看到大疙瘩後边有条暗沟,直通锦州。

  ——娘卖X的,鬼在这里呀!

  20团1营和24团3营,都未能参加攻击锦州。

  无论选择哪个方向为主要突击方向,那些从血泊中冲进去而活下来的人,对主
攻方向提出质疑,都是可以理解的。


“死也要死在城里!”

  各路攻城部队,一边紧张地扫荡外围据点,一边用大部兵力大挖交通壕。

  至14日总攻发起前,各纵队都完成万米以上的交通壕,有的挖两万多米。一条
条蛛网似的从攻击出发地推进到锦州城墙跟前。大军云集,地面上很少看到有人走
动,既增加了攻击的突然性,又减少了伤亡。

  锦州挖交通壕,是推广义县攻坚经验。

  义县是推广5师经验,原计划,5师从义县西边突破。石瑛和汪洋转了大半天,
认为还是西南方向好。炮阵地好,便于发扬人力。所忌千馀米冲击道路上的开阔地
,全是沙土,可以挖交通壕。5师过去干过,虽未大搞,底数还是有的。

  黄达宣老人说:交通壕都是蛇形的。步兵的1米多宽、2米多深,最前点距敌60
多米,以敌人投弹扔不到为准。炮兵的能开进汽车,有的把火炮推到距敌百把米远


  夜里悄悄把部队带上去,头顶头,脚对脚,趴下就挖。从敌人眼皮底下往回挖
,土朝面向敌人那边堆。一夜能挖出个大样,存住身,站往脚,白天加工,修理。
我们连那段,先是块草地,後来是个小高地,都是风化石,不好挖。不好挖也得挖
,认真挖,拚命挖,用汗换血,换命,换胜利。

  范汉杰写回忆录,说他曾想反击我们,一看那交通壕就没了主张,只有拚命打
炮。那炮打得够蝎虎,没白没黑地扔,伤亡不少人。

  我们连长就是那会儿牺牲的,离我就几米远。我抱起他使劲喊,他一句话也没
说出来。我这个副连长,就这麽当上了连长。

  据说,攻锦州前,各纵传达林彪命令,传达到师:只准胜,不准败,完不成任
务,杀头!

  林彪没开杀戒,用不著。但这种说法,在黑土地上是史无前例的,在各级干部
心理上产生的冲击也是巨大的,在节骨眼上真有人出了不该出的问题,讲话从不带
“!”的林彪,杀个“四条腿的”也不是不可能的。

  有人说林彪没这麽说,林彪不会说这种话。不管说没说,反正林彪这回算是狠
上了。

  “东总”从参谋处长到科长,能派下去的都下到各纵去了。那是不用像冷兵器
时代那样,带柄“尚方宝剑”的。

  各部队纷纷进行动员。

  5师在师管区方向突破。14团从左翼突破,15团和师警卫营从右翼突破。13团和
配属5师的10团为二梯队,随14团和15团跟进,打纵深。

  分派任务时,师长吴国璋(抗美援朝牺牲时,为某军副军长)讲:你14团和15
团要开不了口子,你13团和10团就给我上!谁有本事,谁是英雄好汉,谁就往裒打


  明明白白的激将法。

  5师很多老人,都记得全师连以上干部会上,石瑛讲的一番话:这些日子,大家
都憋著一股劲,还窝了不少火。有的说,咱打了义县,打锦州轮不上了,觉得吃了
亏,有的说咱打下义县,有经验,还能让咱上。嘴上这麽说,心头也没底。现在大
家知道了,打义县咱是主攻,打锦州咱还是主攻方向!咱5师是阵阵少不了的英雄好
汉!

  这是“林总”对咱5师的信任,是咱5师的光荣!这次打锦州用甚麽思想打?就
是准备房倒屋塌,倾家荡产,把缸缸罐罐都甩进去,伙夫马夫都进城!死也要死在
城里!死在城外是孬种,是笨蛋,不是咱5师的人!……

               又一座血城

  战争的飞轮催动历史的时针,“咔咔”地走向1948年10月14日。

  西柏坡,毛泽东在屋地上踱步,周恩来和朱德在地图前凝视。

  帽儿山前“东总”前线指挥所,披著大衣的林彪端立不动,刘亚楼手执话筒,
看著手表。

  笼罩在淡淡晨雾中的锦州城,幽远、神秘而又险恶。模模糊糊的土城轮廓後,
不时闪亮团团火光,炮弹就像一群乌鸦向城外飞来。

  没有鸟啾,没有鸡呜,没有炊烟,没有人影。漠漠的黄褐色的背景上,山峦,
田野,收割的未收割的大地,在硝烟和颤栗中,愈发显得沉滞而又压抑。

  秒针“咔咔”走向10点。

  林彪点点头。

  刘亚楼大声喊:开始!

  900多门大炮齐放。炮弹出膛发出的强光,把太阳都摄服了,逼退了。深秋的大
地上,烟尘冲天而起,迅即把炮群遮没了。锦州则成了铺天盖地的炮弹的弹巢,在
巨大的连续的爆炸中,城塌堡飞,烟火迷漫。

  往中华民族的历史上,同一地点,同一时刻,集中这样强大的炮人,还是第一
次,坦克跃出隐蔽地,各路大军沿交通壕开始突进。

  30分钟後,除8纵外,全线突破。

  15日18时,战斗结束。


省府大楼下

  3纵在配水池和大疙瘩中间突破。

  土城墙被轰开道20多米宽口子,部队拥进去不远,就被辽西省政府人楼的火力
阻住了。

  如今这里是空军第三航校。座北朝南的四层搂,正面洁白如洗,背面砖墙上弹
痕垒垒,院墙内外高大的杨树,肥大的叶十在薰风中沙沙作响,一扇扇打开的窗户
里,传出电扇嗡嗡的转动声。当年每扇窗口都是个火力点,轻重机怆喷泻火焰,钳
制着逶迤数里的城墙。从11点打到黄昏无进展,楼後坡坎上烈士遗体越倒越多。後
来,主力都是从东侧爬墙向市区攻进的,楼上火力就向东侧射击。

  天黑时,瞿文清的8连接到命令:两小时内拿下大楼!

  照明灯一颗接一颗挂上天去,把一切染成惨白。在熄灭的瞬间,熊熊大火,炮
弹出膛和爆炸火光,立即从黑暗中钻出来,满城血红,曳光弹漫天飞舞,像无数团
巨大的红绒线在空中搅织。

  美联社报道:锦州之战,于弹密集得在空中相撞,瞿文清老人说:大楼下是围
墙,围墙外有地堡,地堡前百馀米有道两人多宽、深的壕沟,壕沟外是铁丝网。就
这麽一层层往里炸,往里打,地堡里机枪往外打,楼上火力像梳子,楼里敌人不断
出来反击。

  都是93军的云南兵,个不高,挺凶狠,能打。连里有4挺轻机枪,营里配属两挺
重机枪,全力压制,掩护爆破组轮番攻击。

  攻到楼前时,楼上手榴弹像屋檐滴水似的往下砸。几个爆破组上去,不是负伤
,就是牺牲了。正著急,新战士杨玉文爬回来了拿著拉火管(规定爆破手完成任务
回来,要上交拉火管)乐颠颠地说:指导员,炸药放上了,准备冲吧!等了10多分
钟,炸药也没响。再一看,炸药没有了,去营里取,只取回一包和一个命令:必须
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任务!

  好歹就看这包炸药了。

  几个人都要去。杨玉文更窝火,说甚麽也要再给他个机会。

  我说:谁也别争了,这包是我的。

  战斗结束清点人数,6个排长副排长剩个排副,20个班长副班长剩两个。打到这
份上,再完不成任务,我这个指导员怎麽交代?连长年轻,打仗勇敢,但没经验。
我在山东就干这个,一天书没念,摆弄炸药包可是大学生。

  跟连长交代几句,就连滚带爬往前摸。死呀活的全没想,满脑子就是那栋大楼
。从山东打到东北,从海南岛打到朝鲜,要害不要害,身上没少见血,可都没要命
。这回更福气,子弹扑扑钻进身边士里,手榴弹在周围吐吐炸,硬没伤著。楼上敌
人发现了,手榴弹冒著烟,羊拉屎似地往下掉。打完仗回去看看,楼下是个挺陡的
坡,坡下是个坑,手榴弹都滚到坑里响了。当时是甚麽也不顾了,反正你不炸死我
我就炸死你,有你没我。半道上捡包牺牲战士的炸药,到楼下又见到小杨没响的那
包。三包捆在一起,检查两遍,导火索“时时”窜出蓝火苗,瞅一会儿才跑。也不
知跑出多远,未等卧倒,爆炸的气浪就把我掀倒了。

  这一仗,8连记集体两大功,得一面“军政双胜”锦旗。我立三大功,成为“战
斗英雄”。

  老人说:一个在战友流血牺牲中得到荣誉的人,是没有甚麽理由不谦虚、谨慎
的。

  当了美国总统的五星上将艾森豪威尔,当年从欧洲凯旋时,也说过同样意思的
话。

  天下竟有这等巧事:转战半生,如今瞿文清家那楝二层小楼,就座落在当年“
省府大楼”左前方300米处。老人每天清晨起来,就会看到当年浴血厮杀的战场,想
起那些活生生的前仆後继的战友……

  老人说:往在这里,也好,也不好……

  谁能体会出“也好,也不好”的全部含义呢?

  请老人带我去看看那楝大楼。老人说行,得带上一封介绍信。

  真的,若不带上一封介绍信,谁会想到这位其貌不扬,总戴顶草帽伺弄菜地的
老人,是当年攻占这座城市的英雄呢?

  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英雄。造就那种英雄的那个时代过去了,而能始终保
持人的本色的人,是真人真英雄。


十八勇士

  原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5师副师长罗印成,当时是8师23团3连连长。

  这是个1。80米的关东大汉,白发,秃顶。两年前患脑血栓,行动不便。头一天
联系采访,老人满口答应,却告诫我:你可得来真格的呀!再玩假的,可没功夫跟
你磨嘴皮子。

  瞿文清攻打省政府,罗印成攻打市政府。

  下午3时攻到市政府前一个大院里,也就200多米距离,伤亡近半,天黑也未攻
动。又调上两个连,半夜後才拿下来。部队向前发展,3连留下打扫战场,後送伤员
和俘虏。

  送不下去。右侧方一楝大自楼下有个大地堡,里面有个把连敌人拚命打怆,罗
印成说:把它拿下来。有人(老人是讲出了姓名的)说:那不是咱的事。罗印成火
了:就眼瞅著伤员流血等死呀?跟我上!

  天亮也没打下来。最後一次,罗印成带著通信员顾士魁,从侧後摸上去,几颗
手榴弹塞进去,只听那里面吱哇乱叫看,举出块白布乱摇晃。半截塔似的罗印成站
在地堡上大喊:把枪扔出来!

  大白楼上飞来一颗于弹,从右肩打进,後背穿出。他跟跄了一下,使劲撑住,
一手执枪,一手高举手榴弹,,没等最后一个敌人出来,就栽倒了,参加这次战斗
的18个人,被师里命名为“18勇土”,各记一大功。

  有人是在敌人像羊群样被赶出来时,才不知从哪儿站出来,成为勇士的。

  生活中确实存在著这种会“打巧仗”的勇士、英雄。

  一只小碟大小的伤疤,像片肥硕的杨树叶子,深深地嵌在肩胛骨下。薄嫩的皮
肤,皱纹就像伸展的叶脉:头上,腰间,腿上还有几处,每处都是枚“勇土”勋章
。右大腿内侧一个伤疤,可以伸进半只拳头。那是朝鲜战场“留念”,逢上阴雨天
,全身就痒,就痛,就把老人那颗心拽回到一个个火光血影的战地。

  老人说:打义县时,3连伤亡大半,连长、指导员都牺牲了。战後杀猪,一盆盆
猪肉炖粉条子端上来,谁也不吃,我带头吃两口,这时候大家狠狠地瞪着找,那心
里大概不知操了我多少遍八辈子祖宗。

  我是打义县后从2连调来的,排长提连长,现在的干部,动一个提一串。那时呀
,连长提营长,再提起个连长,有几个?大都是伤了,亡了,才提起来补缺的。从
班长、排长到连长,我都是接的烈士的班。那时候,当官可不是喜事呀!

  打义县,打锦州,攻击时都是“三三制”。这办法管用。不然伤亡就更大了。

              梁士英——董存瑞

  5师突入城垣後,也被阻住了。

  敌人利用铁路路基修筑起第二道工事,15团8连冲进突破口,一个连敌人扑上来
,想把8连反击下去。冲锋枪啸叫著,钢盔和船形帽下,一张张变形的脸狰狞可怖。
打倒一批,後面的还上。8连伤亡接二连三,手榴弹打光了,敌人也快扑到近前了,
这时,一个战士飞身跃起,顺势甩过去一根爆破筒,一个班的敌人被炸飞了。

  这个战士叫粱土英,是吉林扶馀县三岔河人。往家种过地,给地主扛过活,後
来当了国兵。“八·一五”後参军,在攻打昌图和彰武战斗中立过功。

  打退反击,部队正要越过路基向前发展,西边一座碉堡里,两挺重机枪打响了
,趴在连长身边的粱士英说:我去。

  他脱下棉衣,提起连在一起的两根爆破筒,揣上两颗手榴弹,紧贴著路基向前
爬去。

  子弹飞蝗般扫射,路基上尘士飞扬。每杪钟都可能死一次,他居然爬上去了,
他躲在射击死角里,侧著身子,将爆破筒塞进喷吐人舌的射击孔。正要跳开,爆破
筒被推了出来,掉在地上时时冒烟。抓起来塞进去,刚要松手,又被推出一尺多长


  这时,只见粱士英双手攥住爆破筒,将身子死死地抵在射击孔一声巨响。

  2纵粱士英舍身炸地堡。

  11纵董存瑞舍身炸碉堡。

  在现为XX军的2纵采访时,军党史办公室负责人说:梁士英比董存瑞晚了140天
,据说,1948年5月25日,11纵32师96团2营6连班长董存瑞,在攻打隆化牺牲後,有
人认为董存瑞没带支架,用身体擎炸药,违反规定,不能算英雄。

  据说,2兵团司令员程子华听后,说:这是英雄行为。

  於是,英雄名扬天下。


“攻坚老虎”
  共军在黑土地上最负盛名的几个王牌师,为1师、5师、7师、10师和17师。

  1师“防御、进攻、野战、攻坚兼备”(56)。5师“以猛打、猛冲、猛追著称”
(57)。7师“善于夜战及爆破”(58)。10师“防御战斗中有顽强的战斗力”(59)。1
7师“为东北野战部队中攻坚力最顽强之部队”(60)。一个“攻坚力最顽强之部队”
,道出了“攻坚老虎”的特色。

  这个美称,是在四平那座血城中打出来的。

  纵深战斗13昼夜,炸药一车车连上去,又一包包送到目标上。重叠爆破,打下
71军军部。“四组一队”,主要就是根据17师的经验总结出来的。

  林彪不但踱出了“六个战术原则”,还非常往意研究、培养和发挥每支部队的
特点。很多老人谈到“林彪三调17师”。一是四平,二是锦州,三是天津。都是做
为预备队,在关键时刻和关键部位,把这只老虎放出去。

  3年前,17师的前身山东7师,从山海关且战且退,未到锦州,已伤亡、逃亡近
半,其狼狈不可言状。而今,当年的7师又回来了,阵容雄壮,气贯长虹,从精神到
物质都“鸟枪换炮”了。

  “剿总”锦州指挥所和6兵团司令部之间的铁路局,是锦州的心脏,“攻坚老虎
”的任务,是待3纵打开突破口後,就猛仆进去剖腹挖心。

  韩先楚左手伤残,五指不能屈伸。17师师长龙书金,左臂肱骨抗战时打断了,
皮肉连著,不能活动。两人擎著望远镜,看看3纵先头部队涌进突破口。

  龙书金:韩司令,该我们的了!

  一个久经沙场的将军,是听不得别人的枪声的。

  在这场关东大决战中最不好受的,应该是此刻正在高桥侍命的1纵司令员李天佑
了。预备队,预备队,堂堂1纵只“预备”上个尾巴,一点也没劲儿地跑去沈阳放了
几枪。结果,打天津时,17师跟著1纵突破打纵深,李天佑就想“独吞”。龙书金哪
里肯让。“官司”打到刘亚楼那里。

  只有一只好手臂的龙书金,话语不多,威烈严厉。他有的是心计,是专打硬仗
的决心、魄力和勇气。有人说他是林彪的爱将。林彪当年有许多爱将(每个将军都
有自己的爱将)。不管这些爱将後来怎样了,在黑土地上,他们是以骁勇善战受到
部队的信赖和爱戴,得到林彪的青睐的。

  龙书金和政委徐斌洲,随著他们的“攻坚老虎”一路突进,天黑时钻进一座大
碉堡里,黑窟窿洞的,架上电话就指挥战斗。没想到,里面还有敌人。

  轻重机枪刮风样叫,炸药包和爆破筒轰轰隆隆,震天动地。

  17师轰开铁道上第二道防线,攻占重兵据守的神社。晚上11时左右,拿下了铁
路局大楼。

  现在是全国政协常委的徐斌洲老人说,攻坚,打巷战,最得心应手的武器就是
炸药包和爆破筒。火光中,一条条街道、胡同,一座座碉堡和大楼前,到处都跃动
著抱著炸药包,抓著爆破筒的身影。前边倒下了,後边再上。再倒,再上。我们的
战士大勇敢,越杀越勇!

  攻打神社时,49团3营7连战士刘万成,快冲上去时被打倒了。

  後边的正要上,刘万成一跃而起,趁敌人转移火力的功夫,冲上去把爆破筒挂
在了铁丝网上。原来他是故意倒下的。那个爆破筒冒一阵烟,却哑吧了。刘万成气
得两眼喷火,光著膀子,也不躲避了,就那麽硬冲上去。敌人吓傻了,瞪著眼睛竟
忘了射击。

  “拒敌於国门之外”时,全美械装备的13军弄明白了共军的“大炮”後,立刻
嚣张起来。如今,敌人算是被这“大炮”慑服了。

  “攻坚老虎”越打越威风。

  满城都是“攻坚老虎”。

  2纵攻打税务局据点时,一次重量级爆破,将一个营守军全部埋在瓦砾下,7纵
攻打锦州电影院时,第一次用150公斤炸药,只炸开一个缺口。最後将1000多公斤炸
药装在车上,战士们头顶几层湿被推上去,300多守军全部炸死、震昏。

箭头是红的

  城外大炮轰轰隆隆,城内炸药包和爆破筒轰轰隆隆。

  2纵沿著中央、吉野、春日街和火车站,一路冲杀。3纵和17师两支箭头,在富
士、立山、恭城、雾岛、妙义、红海、白梨、梅花等街,搅得个烟飞火腾。7纵和9
纵以中央大街分界,沿著国利、民和、积和、榛名、庆西、桃林和杏花、菊花、丁
松、白杨等街,卷起两路血火。8纵由东向西,直插北南两大箭头的对接点。

  14日下午,弹药库和汽油库被炮弹击中。随著巨大的爆炸声,蘑菇状烟云被烈
焰托上天空。一些人惊叫起来:原子弹!原子弹!美国扔原子弹啦!

  太阳逃遁,月亮无光,大地震颤、热浪灼人。尸体与瓦砾堆叠,断璧与颓垣对
称,天与地弥合,血与人晖映。

  9纵27师是14日晚涉过女儿河的。

  迎面大火熊熊,山峦、大地、河面一片通红,一排排炮弹落在河里,溅起满天
血。

  进到菊花街,师长和政委蹲在路边弹坑里指挥战斗。作战科长大声喊:王参谋
,找间房子,设指挥所——快!

  王继武推开几家屋门,没见到一个活人。前边有排房子,进去一看,一屋子女
人,趴著躺著,一动不动,怎麽喊也不应声,也不知死活。一张张脸被火光映得通
红,刻在他记忆中的却是煞白。後来得知,都是窖姐儿。出来撞上个大个子,浑身
血糊糊的,用支长苗盒子敲打王维武肩头,让他“快冲”。好一阵口舌,弄明白是
7纵一个营长。全营就剩他一个人了,打懵了,不知怎麽闯到这里来了。

  王继武老人说:那一仗下来,老熟人一下子就没了那麽多。

  黄达宣老人说,他带1连从车站东边两洞桥冲进去时,烈士遗体都抬下去了。路
上都是帽子、鞋,血和碎肉红乎乎的,黏脚。

  林彪面前那张地图,代表各纵队攻击方向的一个个箭头,都是红色的。

  所有战役和战斗示意图,只要能够用颜色表示,共产党军队退却和进攻方向的
箭头全是红色的。

  确实应该用红色表示。

  当所有红色都聚到同一点时,锦州这扇关东的大门,就抨然一声关闭了。

  国民党在黑土地上的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块骨牌,倒了。

  国民党在大陆上的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块骨牌,倒了。

  注释:

  ⑴《毛泽东军事文选》,476页,⑵《辽沈战役亲历记》,75页。

  ⑶⑷《中共党史资料》,第9辑,242、232页。

  ⑸同⑴,454、455页。

  ⑹同⑴,57页。

  ⑺同⑴,472页。

  ⑻同⑺。

  ⑼《党史资料研究》,1986年第1、2期,25页。

  ⑽《林彪元帅军事论文选集》,155页。

  ⑾同⑽,75页。

  ⑿同⑴,496页。

  ⒀同⑴,459页。

  ⒁同⑴,466页。

  ⒂同⑴,496页。

  ⒃“李”为1纵司令员李天佑,“梁”为政委粱必业,“曹”为副司令员曹里怀
,“杨”为参谋长杨尚儒。

  ⒄“黄”为6纵司令员黄永胜,“赖”为政委赖传珠,“黄”为参谋长黄一平。

  ⒅6月3日,朱德致电军委:

      我看了李天佑、黄永胜两纵队的电,长春还是可能打下的条件多。

      1。敌人正规军不到六万,其他警察、宪兵、自卫志愿兵等二万八千人
    ,正规军中只有两个师比较坚强的,志愿军中政治上要拚命,军事上是混
    杂的,比较差的,督战虽严,打混乱时即不生效。2。援军甚远,我军可以
    打援,即围城打援亦有利。3。敌守孤城,粮、弹、人的补充靠飞机,不能
    持久。4。我军兵力优势,後方接济便利,部队技术有相当的学习,有相当
    攻城经验,有相当的家务,如果有二十万发山野炮以上的主炮弹及重、轻
    迫击炮弹,炸药三十万斤,手榴弹二百万个,即可能打开。再准备伤亡三
    万以上的人。5。攻坚即强攻,打城军不在多,两个纵队及几个独立师能攻
    能防敌人反攻即够,其馀的可打增援部队。打的办法是用坑道为第一,用
    技术、炸药、手榴弹,抵近射击,以各种炮为主,以工事对工事,进一步
    巩固一步,做好工事再进,如攻到纵深处,将敌人分割或屁乱後,敌人坚
    强性即减少,也有可能投诚的。6。李纵攻过四平有经验,但遇著顽敌抵抗
    ,即估计艰难些。长春与四平不同点,即敌士气不如以前旺,质量也差些
    。黄纵估计可能打开,即损失代价要大。7。攻城必须先有计划,收集各种
    专门炮、工人才,组织指挥所,必须要用攻城战术,实事求是地、一步一
    步地进攻,带一种学习态度,决不可性急。准备两月、三月打下,也算是
    快的。只要是土质城底,又无城墙,是可能打下的。8。再一种攻法是长围
    ,在一定的圈子内,围死他,使其粮弹俱困,人心动摇时再攻,9。这两种
    攻城战术:强攻与长围。如有家务,可采取第一种。打久了第二种也出现
    了。如家务不大,攻一城将炮弹、炸药耗尽,一时难补充,则不如打野战
    。打长春要看家务大大小来决定。


  ⒆同⑴,497页。

  ⒇同⑴,469页。

  (21)《藩阳军区历史资料选编》,166页。

  (22)杨国庆,白刃著:《罹荣恒在东北解放战争中》,163页。解放军出版社(
1936年)。

  (23)(24)《阵中日记),1010、1012、1013页。

  (25)同⑴,498页。

  (26)同⑴,478页。

  (27)同(24),1013页。

  (28)同⑴,488页。

  (29)《毛泽东思想的光辉胜利——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回忆录》,159页。辽宁
人民出版社(1961年)(30)同⑴,500页。

  (31)同⑵,11页。

  (32)廖盖隆著:《全国解放战争简史》,224页。

  (33)(34)同*,57、160页。

  (35)同⑼,20页。

  (36)同⑵,74页。

  (37)荣盂源著:《蒋家王朝》,97页。中国青年出版社(1979年)。

  (38)同⑴,479页。

  (39)鸿呜著:《蒋家王朝》,295页。香港中原出版社(1986年)。

  (40)黄侪人著:《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100页。

  (41)同⑵,241、242页。

  (42)(43)同*,47、48页。

  (44)同⑵,14页。

  (45)同⑵,242页。

  (46)同⑵,71页。

  (47)赵荣生著:《回忆卫立煌先生》,111页。

  (48)(49)同⑴,499、476页。

  (50)同(22),167页。

  (51)(52)同⑴,480、481、482页。

  (53)(54)(55)同⑽,144、216、218页。

  (56)(57)(58)(59)(60)《东北三年解放战争军事资料》,35、39、42、46、53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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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  塔山!塔山

  锦州南18公里处有座松山。明末清兵攻锦州,屯重兵於松山。明朝总兵洪承畴
、洪承德率军13万,与清兵战於松山,败走杏山。这就是决定明亡清兴关键战役的
着名的松山大战。清高宗诗云:“承德承畴皆背主,山松山杏尽连营。”

  锦州西南30公里处有座塔山。清太宗崇德4年,睿亲王多尔衮曾率兵战於塔山。
可在锦州这块旌旗变幻,鼓角不绝,遍地白骨埋刀枪的古战场上,这一笔实在太微
不足道了。

  黑土地上的最後决战,把塔山打成中国战争史上的名山。

            第28章  "拚命仗"

  红领巾时代,就听说“林彪有3只虎”。这是不大确实的,起码在黑土地是不确
实的。

  在黑土地上,林彪有5只虎:1纵、2纵、3纵、4纵、6纵。

  原来在塔山一线据守的是11纵、热河独4师、独6师和炮兵旅。10月4日,林彪把
4纵这只虎,又放到了塔山。

  《东北三年解放战争军事资料》中,这样评价4纵:

    战斗作风勇敢,不太讲究战术,过去战役中叁加进攻及攻坚战斗较少,担
  任阻击、打援、防御之艰苦的战斗任务较多,叁战次数最多,干部战士伤亡很
  大,部队作战决心很顽强,不怕伤亡不叫苦,执行命令坚决,善於打阵地战,
  也能打运动战,在防御战斗中有顽强的战斗力。⑴

  辽沈战役中。打得最激烈,也最惨烈的,是塔山。打得最顽强,最硬朗,功劳
也最大的,是4纵这只“塔山虎”。

  “街亭虽小,关系重大”锦州是关东的门户。

  塔山是锦州的门户。

  一星期内外能否攻克锦州,关键在於一星期内外能否守住塔山。

  林彪说:丢了塔山,要你脑袋!

  塔山防线,东起渤海,西止虹螺山,约60馀里。从海浜到白台山20馀里,为4纵
防栈。塔山村左右15馀里,为防御重点。

  东面临海,为海军侧翼支援、掩护,提供了天然便利。南面大小东山和影壁山
,为国民党占据,居高临下。守军阵地完全在陆海炮火射程之内,且阵地只是中等
起伏,无险可守。但西边有虹螺山,攻方无法迂回,只能从塔山正面一孔之道通过
,不能展开很大兵力。守军兵力火力则可以集中,并能组织强大预备队实施反冲锋


  3年前准备在这一带打大仗时,林彪站在虹螺山上,是不可能想到这场恶战的。
但这里的地形,想必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次磨磨叽叽不想南下,车到山前又
要敲退堂鼓,他最担心的就是怕塔山堵不住。

  塔山被突破,侯镜加的东进兵团,半天就能拥到锦州。侯镜如东进成功,廖耀
湘西进可能就不再犹豫。两面夹攻,内外夹攻,整个局势就不一样了。

  诸葛亮出祁山,失了街亭,罗贯中给摆个“空城计”,使他的逃跑成为千古绝
唱。林彪要是去了没有塔的塔山。可没有空城计摆唱,弄不好只有拚命突围了。

  毛泽东关注辽沈。

  10月10日9时,毛泽东在给“林罗刘”电报中说:

    从你们攻击锦州之日起,一个时期内是你们战局紧张期间,望你们每两日
  或三日以敌情(锦州守敌之抵抗能力,葫芦岛,锦西援敌和沈阳援敌之进度、长
  春敌军之动态)、我情(攻城进度、攻城和阻援之伤亡程度)电告我们一次。⑵

  林彪关注塔山。

  10月5日,“林罗刘”在给4纵的电报中说:

    你们必须利用东自海边西至虹螺山下一线约二十馀里的地区,作英勇顽强
  的攻势防御,利用工事大量杀伤敌人,使敌人在我阵地前横尸遍野……而使我
  军创造震动全国的光荣的防御战。⑶

  开头,12师在百户左右的塔山村放一个连,村後一个小山头上放两个连。纵队
领导又看遍林彪电报,上面明确指出要防守白台山、塔山村、打鱼山岛和西海口一
线。第二天又去看地形,发现塔山村虽然处在敌人火力之下,但与敌隔条30米宽的
小河,便於发扬火力。而且控制着从村中通过的公路,并可直接威胁铁路,就像整
个防线上的门闩一样。如果主要经营村後那个孤立的小山头,塔山村失守,敌人就
会从小山头旁边绕过去,真可能当了那个失街亭的马谡。

  “锦州之战有很大可能发展为敌我两军主力的大决战”,在塔山则要“使我军
创造震动全国的光荣的防御战”。宏观上,林彪高屋建瓴,一语中的。微观上,做
为战役指挥员,千头万绪中竟能看准塔山村这个“门闩”,对塔山重视可见一斑一
一浓眉下那双不大的眼睛,也真够“毒”的了。

  从10月10日凌晨开始,塔山恶战六昼夜。林彪主动询问和4纵主动报告的不算,
仅一个12师,每天就要向林彪报告四次。

  ——守住塔山,胜利就抓住一半。告诉你:塔山必须守住!拿不下锦州,军委
要找的脑袋;守不住塔山,我要你的脑袋!

  据说,这样的话,林彪讲过不止一次。

  一字一句,不紧不慢,不高不低,与平常没甚麽两样,好像完全用不看“!”


  沉默寡言的婆婆嘴,这一刻倒真有点“一句顶一万句”的味道。

  其实,果真要用脑袋担保的话,林衫的脑袋首先是用塔出来保的。

  蒋介石说:攻不下塔山,军法从事!

  塔山一步走通,黑土地即便不活动起来,也能松动一下。

  蒋介石挺有信心:兵力优势,装备优势,海空优势,弹丸之地的塔山,炮弹也
砸平了。但也不敢掉以轻心。一是这些优势从来都是他的,战局却每况愈下。二是
“街亭虽小,干系重大”塔山实在非同小可。

  於是,“重庆号”乘风破浪,蒋介石两到葫芦岛。

  10月13日。又下了死命令,限於明日黄昏前攻下塔山,否则以军法从事。

  黄埔校长蒋介石可不像它的学生林彪,“军法从事”是经常挂在嘴上的。也真
杀。抗战期间,从集团军总司令到军长、师长。被他“军法从事”不下10个。这次
内战,也屡开杀戒。2月27日,49军79师师长文礼丢了沈渖阳南郊的白塔堡,蒋介石
一封电报就没了命。

  这回,蒋介石更狠上了。

  只是他能杀谁呢?

  东进兵团是真打的。

  17兵团司令候镜如末到之前,由s4军军长阙汉赛指挥。这位曾率军强渡怒江,
为中华民族抗战史,也为自己军旅生涯写下光辉一页的黄埔系将军,冒看炮火,亲
自上塔山村对面的鸡笼山指挥战斗。总统府华北战地督察组长罗奇,也几次上阵督
战。它是独立95师老师长,召集全席排以上军官讲传统,鼓励士气。几次攻击失利
。他又决定以500万金元券一人的赏价⑷,组织“奋勇队”。

  豁出钱了,也豁出命了。

  陆地,空中,海上,炮弹、炸弹把塔山炸成一片火海。在整个辽沈战役中,塔
山的炮火是最密集的。

  炮击刚停,就成连成营成团往上冲,连长营长团长带头冲。

  团长带头冲锋陷阵,在共产党中也不多见。号称“赵子龙师”的独立95师,更
是不同寻常。一个冲锋队上来。全端着冲锋枪。再一个冲锋队上来,全是机关枪。
一些头戴大盖帽的军官,像练就了刀枪不入的“金钟罩”和“铁布衫”,远远地冲
在最前面,手中自动火器刮风般扫射。前面倒下後边上,一梯队垮了二梯队上,二
梯队垮了三梯队上。

  剩下几个人冲不动了,就把尸体垒成活动工事,钉在那儿,硬是不退。

  4纵一些老人说,在东北还末见过国民党有这种劲头。

  10月15日,即锦州城破这一天。侯镜如同时展开五个师兵力,拂晓时分摸到阵
地前,漫山遍野发起集团冲击。在鸡笼山上督战的罗奇,见独立95师冲进村头,乐
得挥舞马鞭子大叫:突破了!突破了!

  所有攻击部队都被打残了。能攻善守,据说在华北从未吃过败仗,连一挺机枪
都末丢过的“赵子龙师”,临走时,三个团只能凑成三个营了——也算闯了次关东


  54军、62军和独立95师,都先後突破过前沿阵地。後续部队跟不上,一个反击
,不是被赶出来,就是被吃掉。除去指挥不当外,兵力末占绝对优势也是个原因。
而塔山正需增兵之际,从烟台火急运到的39军,却因风浪太大进不了港。天老爷好
歹开恩了,塔山之战高潮已经过去了。

  不是将不用命,士兵不拚命,实在是国民党“气数”已尽。

                虎啸塔山
             ——东野名将录之十

  总叁谋长迟浩田任济南军区司令员时,在山东临驹听一位老翁唱了首抗战歌谣


    胡奇才,真勇敢,
    带领八路打冶源,
    打死鬼子三十三,
    活捉一个翻译官。

  原军委工程兵副司令员胡奇才,正在家中撰写塔山阻击战的回忆录。老人说,
若不是迟总长把这首歌谣抄录给他,他都记不得了。

  别人可都记得。很多老人谈到胡奇才的死打硬拚的狠劲儿。有人说抗战时在山
东打小张庄,连攻几次末下,胡奇才火了,组织起党员和干部,集中全团号兵(有人
说是找了帮吹鼓手)猛吹冲锋号,亲自率队往上冲。

  有的老人说:谁要是叫胡奇才狠上了,不死也得扒层皮。

  林彪把有准备的死打称之为“拚命仗”。塔山阻击战,就是一场举足轻重的典
型的“拚命仗”,最需要的就是这种死打硬拚的狠劲儿。

  塔山恶战六昼夜,4纵副司令员胡奇才,一直在前线坐镇。

  一些老人说:胡奇才往那儿一坐,不用吭气儿,那威势就来了。

  甚麽不用想,许进不许退,你就往死里打吧。

  老人中上个头,宽肩硕背,方面阔额,粗旷豪放。一顶蓝呢帽戴在鬓发斑白的
头上,步履带看明显的老态。自然法则却掩盖不住久经沙场磨砺的英武和威凛,使
人想见当年的雄姿英彩。话语简洁果断,语声浑厚有力。

  虎老雄风在。

  胡奇才先在10师,後到12师,都是主要防御方向的师。

  10日拂晓,打鱼山岛失守,西海口和塔山村侧後受到威胁。如果敌人从西海口
登陆,不经过塔山,绕过高桥,就可直抵锦州。情况十分紧急。林彪打来电话。命
令立即收回。正在10师的胡奇才,协同指挥,坚决反击,夺回了打鱼山岛。

  11日,“林罗刘谭”电令胡奇才,到扼守塔山村的12师去。

  师指挥所设在村後一个山坡上。在12倍望远镜里,葫芦岛码头上的兵舰,从兵
舰上下来的部队上火车,火车冒着白烟正往这边开。渤海湾里的“重庆号”巡洋舰
上,“重庆”两个字都能看见。舰上152毫米口径大炮炮口火光一闪,顷刻间,塔山
地动山摇。

  旁边沟里是炮阵地。炮阵地自然是炮击目标。出膛的炮弹,落地的炮弹,日夜
轰响。不时有炮弹在附近爆炸,气浪阵阵扑拥进来。

  面前,脚下,是一片火海。火海之中,双方进退腾跃,扑打厮杀。除了火光,
就是炮声。後来,炮声好像也被火光吞没了。

  不管甚麽时候,老人一想起塔山,眼前就会现出那片火海。

  後来几次去塔山,他总觉得像置身火海之中,红光耀眼,热浪灼人。

  胡奇才和师长江变元、政委潘寿才,站在火海之上观察敌情,分析敌我攻防重
点和薄弱部位,组织部队顽强防御,适时反击。前沿几次被突破,援兵上不去,反
击不及时,防线就可能被冲开。一点儿也疏忽不得。

  炮火硝烟中甚麽不觉得,打完仗就不行了。送去医院,医生说再晚点就危险了
——急性阑尾炎,差点儿穿孔了。

  瘦削精悍的江变元,也是员虎将。

  部队战前动员。他指着指挥所说:我看着你们。你们看着我。是死是活咱们在
一起,是死是活就在这里,是死是活也要守住阵地!

  他是个“烧锅”。军中多豪饮,4纵豪饮多。敌人上来了,他向警卫员一伸手,
警卫员赶紧把酒壶递过去。敌人下去了,咕咚咕咚再灌几口。走到那里。警卫员忘
了背枪,不能忘了酒壶。好汉武松喝十分酒就有十分气力,师长江变元喝十分酒就
有十分猛勇。

  今天也喝,是兑了水的茅台。他不干。医生说:兑水是保护身体,今天少喝是
为了明天多喝。

  攻锦州和塔山打援,无疑是共产党人威武雄壮的史剧。但是,要在这两个舞台
上展示某位将军的雄才大略,却是困难的。因为一切都基本由毛泽东和林彪导演好
了,各个方面军只要按照导演的意图。管好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就衍了。

  大练兵中,4纵练的是攻坚,让这只虎镇守塔山,只是因为它当时距塔山较近,
调动方便。而纵队副司令员到担负主要任务的师去,像副连长打仗带尖刀排一样,
是惯例。没有命令,胡奇才也会这样做的。但“林罗刘译”一道命令,无疑是加重
了此举的份量。

  古人云:“地之险易因人而险。”

  调来一只虎,再调一员虎将。无险可守的塔山之险,立刻就出来了。



“与阵地共存亡”

  B-29简直是随心所欲,有时壕叫若俯冲轰炸,有时像表演杂技似的悬在空中,
一动不动地倾泻炸弹。隐蔽在鸡笼山背後的炮群,密如蝗虫的炮弹带着骇人的啸音
,呼拥而来,把半边天空都遮得昏暗了。从“重庆号”上发射的大口径炮弹,一发
就打掉一个排。

  整整六昼夜,不下10万发炮弹和难以计数的子弹。在弹丸之地的塔山穿织、飞
迸、碰撞。

  血火之中的血肉防线。



强中自有强中手

  赵斌老人当时是营长,带领全营坚守白台山5号阵地老人说:我们上去就抢修工
事。都是晚上挖,白天不能动。敌人炮火猛,见人就打。一夜修好,白天就打平了
,晚上再修。大庙柱子拆下来,门板上去就摘,大树也砍。老百姓不让。政府说别
管他们,砍。地方政府就在那儿办公,全力支援。

  一天下来,一个连个把排就没有了。伤亡再大的。就撤下去休整。

  我们那儿不是主要的,打得最凶的是塔山村和铁路桥头堡。我们在山坡上看得
清清楚楚。敌人羊群似地往上攻,前边倒下也不理会。

  後来组织敢死队,真它妈的敢死,10月天光着膀子往上冲,比小鬼子的“武士
道”还凶,胆小点还真叫他们唬住了。战场上看不出孬种。

  打得最激烈时,上边传下话,说毛主席说:4纵在,塔山在!这下子,大家更来
劲儿了!

  (1984年收复老山,攻打某高地,其部2连几次攻击末下。指导员说:同志们,
党中央来电报了,说咱们2连是好样的,一定能把这个山拿下来!全连士气大振,一
个冲锋上去了。)守塔山村的是12师34团。

  12师是最早进入阵地的。工事未上顶盖,前沿未设置障碍,敌人就上来了,操
家什就打。

  第一次炮击,前沿工事就全被摧毁了。血肉随着钢轨、枕木和土石甚麽的,一
次次飞上天去,平地犁松几尺土。

  34团打了两天,将塔山村以东阵地交给10师28团。

  张继磺老人说:13日打得最激烈。天未亮,那个“赵子龙师”就摸上来。铁路
旁的高梁地帮了忙,哗哗响。当天就打光了,连根完整的高梁桔也没有了。抓两个
俘虏,说今天无论如何要拿下塔山。向师里报告,师长说明天总攻锦州,今天战争
一定很残酷,就看你们28团的了。我说,别说“赵子龙师”,就是把关羽、张飞都
搬来,也没他们的便宜。

  7点多钟全线攻击。双方不下500门大炮对轰,敌人打我们前沿,我们打他们纵
深。硝烟末散,黄乎乎一片就土来了。放到50米左右,轻重机枪和小炮一齐开火,
一枪能打俩。打得差不多了,河那边黄乎乎一片又上来了。晚上不打了,赶紧修工
事,拖尸体。不拖不行,人多了,影响射击。

  下午4点多钟。高家滩差点儿去了。那里一个连快打光了。我和团长鞠文义,带
看4连、5连两个英雄连和一个警卫排去增援。我们的炮弹从头上飞过去拦阻敌人,
敌人的炮弹在我们人群中光光炸,跑着跑着人就飞起来了。不到500米距离,倒下2
00多人。

  高家滩里边是我们人,外边是敌人,我们在外边又把敌人包围起来。一场好打
,双方团长都上去打。

  那天,全团伤亡700多人。师政冶部主任何英(後来曾任外交部副部长)打电话问
伤亡情况。我怕让我们下去,就说200多吧。他说不对,冲那下子就有200多。我说
不管剩多少,反正我们不下去,有烟酒给点就衍了。话音刚落,烟酒已经到了。

  我们几个团干部都是“烧锅”,我是“烧锅”加”烟鬼“。打仗不能没弹药,
我们还少不了烟酒烟酒添豪气,从未醉过。1958年在武汉集体转业,三个人喝了6斤
8两。退出车界了,再打仗不用我们了,不大是心思。那也没醉。现在可完蛋了,烟
也戒了,酒也戒了,半两下肚就有点胡说八道。我们接收阵地时,34团3营不交。那
个营长脸红脖子粗和他们师长吵:10师是主力,就拿”主力”牌子压人哪?主力算
个甚麽?“主力”叫他们一辈子包下啦?

  我们分配任务时也吵。1营、3营联合起来对付2营:连都是英雄连,还想打个英
雄营呀?都成你们的了!

  4纵这只猛虎,在塔山吼叫扑打。

  1纵这只猛虎,在高桥虎视忱忱蹲着。

  l纵几次要上,4纵坚决不让。

  上来两只虎,功劳算谁的?

  4纵老人说:四平那一仗,1纵打得有点不大行了,所以叫他们在後边蹲着。

  l纵老人说:我们是东北第一纵,是从平型关下来的。有我们在後边蹲着,4纵
和11纵胆气就壮了,敌人就害怕,硬不起来了。好钢要用刀刃上。这“东北第一虎
”,不到关键时刻,怎能随便放出去了?

  一种强者均见仁、见智、自豪、自信和幽默。



军功章与金元券

  10日黄昏,炮声隆隆中,28团在8号阵地上召开士兵代表会,各连代表宣誓:

    坚决响应林司令员号召,寸土不丢,寸土必争,打垮敌人数十次的冲锋,
  让敌人在阵地前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创造英勇模范守备战例。⑸。

  35团2营教导员许英牺牲後,6连2排在给团里的信中写道:

    我们全体同志把悲痛牺牲的教导员,五、六班长及烈士同志们的热泪一擦
  乾,放在剌刀尖和手榴弹上,变成千古不能忘的仇恨、刻在我们脑海里的教导
  员在临光荣牺牲前所说的:“六连守住,坚决打垮敌人!”的话,我们永远记
  住,坚决给他们报仇雪恨,不怕流血牺牲,到战场死打硬拚!报不上仇,至死
  不甘心。

    因此我们全排向团首长要求艰巨的战斗任务!我们要剌刀见红,手榴弹开
  花,报仇立功夺奖状。戴毛泽东奖章。⑹。

  30团4连2班长青永安说:我是富农成份,我要党在战斗中考验我,改变我的成
份,吸收我入党I34团警卫连战士姜泽玉是地主成份。战前决心争取火线入党。他立
一大功,入党了。

  14日晚上,敌人攻击塔山村。坚守在前沿阵地的34团警卫连,已经四天没怎麽
合眼了。指导员史升起对3班长说:你是共产党员,快带3班冲出去,给你记功!打
退敌人冲锋,史升起头和胸部负伤,见排长左手负伤,趴在战壕里,就说:你是好
干部。党这时需要你。快回去掌握部队,我给你记大功。战士孙保林负伤跑下来,
史升起认为他还能战斗,就说:小孙,你不是要求入党吗?这正是党考验你的时候
,你是英雄。你就回去!

  普普通通,实实在在的政冶思想工作。

  很多老人都说,那时共产党的模范带头作用,都是看得见,摸得看的。冲锋在
前,退却在後,第一条是不怕死。平时,行军多背一支枪,到宿营地烧火做饭,给
大家打洗脚水。饿了把乾粮让给别人,冷了把自己的衣服或被子披在别人身上。

  老人们都把这句话挂在嘴上:那时候那党员哪……!

  谈到理想教育,有的老人说他只在入党宣誓时,讲过一句“为共产主义奋斗到
底”。讲得多的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再就是“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
天,好像苏联已经实现了共产主义似的。很多老人都谈到夜行军时,远远地看到城
市灯火通明,都指点着,赞叹着,说一定要打进去看看。

  看得见,摸得着的形象和理想,鼓舞看人们去流血、奋斗,成为勇士、英雄。

  战後,12师34团被授予“塔山英雄团”称号,36团被授予“塔山守备英雄团”
称号。10师28团被授予“塔山守备英雄团”称号,纵队炮兵团被授予“威震敌胆”
称号。仅12师就有2026人荣立战功。

  在辽沈战役中。4纵被授予荣誉称号和荣立战功的集体和个人,从数量到质量,
都为各纵之冠。

  战火密度与英雄密度成正比。

  塔山阻击战中最响的名字,是28团1营2连指导员程远茂。

  中等个头的山东汉子,粗扩标悍,一天书没念。战士不听话就“娘卖x的”骂,
急眼了就动手打。领导批评他,他说打是亲,骂是爱,反正都是为他好,不然我吃
饱了撑的呀?行军给战士背枪背背包,打仗豁出命也不丢伤员,战士对他像亲哥一
样。转业到山东某县法院当院长,枪毙人让他签字,他说:枪毙他个X养的,签甚麽
字?

  “文化大革命”中批斗他,他和造反派对骂。受不了了,跑回当年的4纵。一报
姓名,哨兵瞪圆眼睛瞅他谁不知道“程远茂”呀I可部队也不能总“窝藏走资派”呀
。造反派觅到踪迹来揪他。临走,老战友都来送行。军长呀,师长呀,最小的是团
长,吉普、轿子车一大溜,好像欢庄一位国家元首,把造反派唬得够呛。

  程远茂带一个加强排,守卫铁路桥头堡。

  桥头堡一直是重点攻击目标。14日这天,锦州大战,塔山大打,桥头堡也打得
最凶。

  “重庆号”上的大口径炮弹,大都落在桥头堡一带。工事都毁了。

  炸上天的不用说了,埋在工事里拱不出来的,也都那麽的了。活着的,一个个
满面焦黑。身上泥呀血呀火呀,眼睛红得喷火冒烟。

  程远茂吼着,叫着,打着,来回跑着。不能用语言指挥了,他就拍肩膀比划。
该反击了,他端着刺刀冲出去,大家见了都跟着往上冲。

  有人说他有勇无谋,想必是有根据的。给他一顶“法院院长”的乌纱帽,让他
去做古装戏中七品县太爷的本职工作,那是乱点“鸳驾谱”。但在这一刻,有谋首
先需得有勇。没有勇气,不敢上,堆了架,或是冲动得红了眼,满脑子只剩下个“
冲”和”杀“,即便长着个诸葛亮的脑袋,也守不住桥头堡的。不知打退多少次冲
锋,弹药不多了,50多人的加强排就剩7个人了,撤下阵地後,7个人还能走能打,
能吃能睡,就是甚麽也听不见,聋了,木呆呆,傻呵呵的。若不是另一条也是指导
员的山东汉子迟久慕,带领4连冲上来,这样的7个人也没有了。如今,”塔山阻击
战纪念馆”里,陈列若两枚手枪子弹,弹体裹着厚厚的绿色铜锈。那是程远茂准备
留给自已用的。

  後来,敌人的劲头就不行了。

  15日下午,敌人攻击松山阵地。攻不动,趴在那儿不动弹。守在最前面的36团
2连之班战士曾国考,灵机一动,喊起来:跑了!跑了!

  敌人以为後边的真跑了,回头就跑,乱成一团。

  很多老人都谈到国民党的督战队。4纵有的老人,还看到冲锋前敌军官在队前训
话,手里挥舞著金元券。讲甚麽听不见,那意思是谁都明白的。

  冲上去是金钱,退下来是枪弹。流血的政治到了这份儿,也算一丝不挂到家了


  共产党用的是军功章,是士兵家中分得的土地,是在土地上生长的人心。

  士气是不能用怆口胁迫,也不能用金钱堆垒的。重赏之下的勇夫,勇气是不能
持久的。因为冥冥中的那个世界用不著金元券。而我们後来把政治视为万能,“政
治统帅一切”,“一通百通”,又能从当年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历史现象中,得出甚
麽样的联想呢?

  老人们当年打土豪时,还有种革命行动“打菩萨”。这和後来红卫兵“打四旧
”砸文物,似乎不能混为一谈,可能说一点联系也没有吗?”

  任何社会现象都能在历史上看到影子,有时简直就是重复历史,或是变相重复
历史。
live free or die w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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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9章   西南有条河

  塔山村西南有条河,河宽30米左右。当年睿亲王多尔衮在这里饮过马,得名“
饮马河”。

  以河为界,国共恶战六昼夜,更名“胜利河”。

  大战期间,这里是尸山血河。

               黑土地知道
             ——黑土地英雄谱之四

  从程远茂到梁士英,生者与逝者,都是那个时代的英雄。

  那些连姓名都牺牲了的人呢?



无名者

  张继磺老人说:28团在塔山伤亡三分一,2连、3连、4连和5连伤亡最大,在三
分二左右。其中,牺牲209人。这209人是掩埋的数字。有的炸飞了,遗体找不到了


  张继磺的夫人王敏芝老人说:塔山打仗时,我们後勤在高桥。28团3营长季向蒙
来了,说打把扑克吧。我说,你没看我们忙的这个样儿吗?他说:玩一把,就一把
——我们今晚就上去了。我们几个人赶紧陪他玩。走後再没见到,有人说他牺牲了
,有人说他负了重伤。打完仗,4连司务长来领菜金,进屋就哭,说谁谁炸没影儿,
谁谁成“饺子馅”了。

  胡可风老人说:我那个连,四次打得差不多了。第一次是四平保卫战,140多人
剩40多人。第二次打昌图,190多人回来28个。第三次是打完彰武又打文家台。数字
记不住了,伤亡也是一大半。最後一次是打义县吴家小庙。200多人剩18个;干部就
剩个副指导员,是我现在的亲家公。

  这种情形是很普通的。凡是能打的连队,都有几次打得“差不多了”的纪录。
一个连打剩几个人,补上还能打,还是英雄连。作风在,连队就在。

  李兆书老人说:“八。一五”後组织“反攻团”,各地动员叁军,动员一个连
就当连长,动员一个营就当营长。我当时是泗沛县六区治安股长,动员了一个连,
200多人。出趟关再进关时,就剩8个了。这8个大都是15岁左右的小鬼,不是在医院
当护理员,就是给首长当警卫员,这麽剩下来的。1950年3月苏北发大水,部队拨一
批粮食救灾,我回去一趟。乡亲们都跟我要人,说你把我那孩子弄哪去了呀……

  1986年5月,当年冀东16军分区一些老人在北戴河聚会,座谈闯关东攻克山海关
战斗。老人们像当年从战场上下来一样,见面就说:“你还活着呀!”唠着唠着,
就泪水吧嗒的了:“文化大革命”中,谁谁被打死了,谁谁被打残了,谁谁离婚了
,孩于也带走了……

  “打败了日本狗强盗,消灭了蒋匪军”,还要过“文化大革命”这一关!

  《东北三年解放战争军事资料》写道:

    东北的部队在出关时不超过十一万人,二万干部(党、政、军干部在内),
  全数不超过十三万人,在三年的解放战争中,歼灭了敌人一百零六万馀人,自
  己发展壮大为一百三十万馀人,三年来东北的人民以一百四十四万五千九百零
  九人的子弟叁加了人民解放军,三年战争中我们俘废了敌人六十四万九十六百
  卅人,如果以三分之一的俘虏(廿万人)补充了我们部队,加上出关的十一万,
  则我军全部实力的最高额为一百七十五万五千九百零七人,三年的解放战争,
  我军伤亡卅万零一千零七十九人(其中伤十九万四千八百一十三人,亡五万五千
  四百卅九人,被俘失踪五万零八百二十七人),在十九万四千八百一十三人伤员
  中有百分之三十成了残废(折合五万八十四百四十四人),百分之四在医院死亡
  (折合为七千七百四十四人),总计战亡,失综,残废,死亡合计为十七万二十
  四百馀人,因此负伤归队的人员只有十二万八十六百廿五人,在一七五五,九
  零四(底为1755907——笔者)人中减去现有一,三二七。七一四人,则尚应有四
  二八,一九三人的差数。除去战死、失踪、被俘、医院中死去和残废等去掉一
  七三,四五四人,则仍有三五五,七三六人不对数,三年来估计我们部队的逃
  亡清洗可能有十五万人,还有十万馀的误差,我们认为在政府扩兵中可能有重
  复的数目字,和动员逃兵归队的重复数字……⑺

  伤亡30多万人。

  战死、失院、残废、死亡17万多人。

  逃亡、清洗可能有15万人。

  锦州凌河区退休老工人耿福恩,当年叁加过掩埋烈士遗体。

  老人说:太多,天也冷了,弄不过来,大都是集中起来先埋上,第二年春天再
清理、掩埋的。当时味儿就不小了,再埋一冬天,那味儿能好?

  连长以上的有棺材,战士大都是用柜子,後来柜子也不够了。唉……

  有些家属来说,天南地北的,住回运,有些牺性时没模样了,又埋得泥呀士的
,怎麽认?就那麽拨拉找呀,哭呀,有的趴那儿就起不来了,……

  张继磺老人说:28团的烈士,都埋在高桥北山上。开头有棺材、柜子,後来就
是门板、炕席、高梁秸。不是10月16日,就是17日,在墓地开的追悼会:那场面,
一辈子忘不了。

  这些年,有机会就想去那里看看。去年到锦州开会,还去了趟。

  (王敏芝老人插话:我这个老头呀,去一趟回来,就几天睡不好觉。〕没有碑
,那麽多人记不住。但1营教导员于新堂那座墓是忘不掉的。他是胶东人——我们2
8团胶东人多年——大个,侃快,正直,能打仗,战前和2营、3营抢任务,最先上去
的。没找见,墓没了,我数了数,209座墓就剩40多,都盖房子,种地了——是家里
来人起走了吗?

  往当年2纵的攻击方向,锦州城郊通住朝阳的公路旁,有座很大很庄重的烈士墓
。有人告诉找,里面有几百烈士遗骸。

  彰武城外山坡外,令“阿弥陀佛”的老和尚闭看眼睛不敢看的那个大坑,今天
无论修得多麽庄重、气派,那碑文都无法写下那几百逝者的姓名。

  绝大多数是无名者。

  这是没法子的。那是战争,而且是那样一场战争。老百姓有装米的柜子,“运
输大队长”没运来棺材。如果打了败仗,连这样子都做不到。

  但从抗战到内战,只要条件允许,烈士遗体是一定要抢回来的。

  很多老人都有这样的经历。逝者抛尸野地,风吹日晒,狼撕狗掳,生者食无味
,寝不安,是要影响军心士气的。有些仗,就是为抢烈士遗体打的。战友抢回来了
,又有战友倒下了。

  包括在黑土地打过仗的当年国民党人员在大陆的罪行,已经理所当然地被历史
淡化了,勾销了。当宣传机器全力收录重返故乡的国民党老兵,上岸下机,和亲人
抱头痛哭的感人声画时,是不是更应当缅怀、关注一下这些逝去了40多年的人特别
是这些牺牲了姓名又失去了安息之地的人?

  据说,苏联在欢庆卫国战争胜利时,斯大林的第一杯酒是献给无名烈士的。

  这几十万拙扑的文字,首先就是献给那些连姓名都牺牲了的人。


有名与无名

  10月14日。“赵子龙师”攻击塔山村受阻,一个连被压在阵地前。

  前有火网,後有督战队,进退两难。

  34团1营1连l排1班。先後上去两个人劝降,半路上都被打掉了。

  副营长鲍仁川问副班长卜风刚:敢上吗?

  卜风刚:敢!

  鲍仁川:好样的!完成任务给你记大功,负伤一定派人把你背回来。

  上去一个人,带回一个连——连官带兵,124名俘虏。

  从辽东到辽西,从东北到西南,卜风刚最难忘怀的就是塔山。全班12人,11个
长眠在那里了。有机会就回去看看,在战友墓前流连,在纪念馆战友遗物前沉思。

  讲解员在讲述“独胆英雄”卜风刚的事迹。当年为4纵的某军军史,卜风刚的事
迹占4页。“辽沈战役纪念馆”到处寻找卜风刚,他所在的海军驻沈阳地区办事处,
对这位巡视员这段历史不了解,把“辽沈战役纪念馆”的人打发走了。妻子也只知
道他在塔山打过仗。当这一切突然在人们眼前放出光彩时,这位“独胆英雄”的生
命之火已快燃尽了。临终,他要求把遗体留给医院,做医学研究。

  他说他本来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

  谈到黑士地上一位名气更响的英雄时,一些老人就谈起与这位英雄有关的至今
默默无闻的一位英雄。

  在清除锦州外围一个重要据点时,攻上去,打下来,他(恕我未能写出他的姓名
)一直在前线指挥,并率队冲锋。部队打得差不多了。据点快拿下来了,他也负了重
伤。

  他却不能成英雄。因为後来指挥战斗的那个人。过去就是个英雄。要锦上添花
,树个大英雄。

  当时人们为无名者不平,後来则觉得成名者官越当越大不是那麽回事儿。有人
说他当年也就是个指导员水平。有人讲他当了大官後的许多笑话,说这是把他糟踢
了,也把别人糟踢了,把党的工作和事业也糟踢了。

  英雄和当官本来没甚麽必然的联系。可英雄模范怎能不当官呢?

  中国最尊崇的是甚麽?

  在死人堆里站起来,又在众目睽睽中被人窃笑,甚麽滋味儿了这或许是甘愿默
默无闻者的注释之一。

被俘者

  黑土地3年内战,从士兵到团长、政委,都有被俘的。

  有的跑回来,有的又被俘虏过来。後者基本都处理回家了,前者要进行审查。
谁知你是自己跑回来的,还是故意放回来当特务的?

  对干部审查尤其严格。

  1师出关不久,某团团长、政委带警卫连看地形。敌人先到了。

  连长要打,政委说看清楚,别误会了。打一上午,只团长带几个人冲出来。连
长被俘後自己跑回来,政委员伤後被俘,三下江南时被放回来,连长送去後方审查
,政委先转业到地方,後来打发回家了。

  不论甚麽职务,曾有多大功劳,当了俘虏再放回来,就一切都化为乌有,甚至
变成负数了。自己跑回来了,即便当时能审查清楚,“文化大革命”也难过关。

  一位重伤後被俘的老人说:军人怎麽的都行,就是不能当俘虏。

  当俘虏就不是人,连国民党兵都不如了。国民党兵抓过来当“解放战士”,你
回来就不好“解放”了,到“文化大革命”那会儿就更难“解放”了,可战争能没
有俘虏吗?而当了俘虏,回来还照样干,那仗还怎麽打呢?这是没法子的事。就是
要叫你生不得,死不得,人不人,鬼不鬼。

  先拷打肉体,後拷打灵魂。

  拷打一个人,也让大家放明白些。

  没有比被俘者的命运再悲惨的了。

  没有比这种政策再残忍的了。

  因为战争就是残忍的。

  流血的政治是不容忍吝啬鲜血的行为的。

  被俘和失踪的5万多人中,坚贞不屈者,无疑是更高层次上的英雄。

  逃亡和清洗的15万人。被清洗者中那些错杀的呢?他们有墓吗?

  墓前有碑吗?那碑文应该怎麽写?

  血火之中,4纵在塔山畏缩不前的,只有36团4连副连长史可辉一个人,听说要
进关了,也是六昼夜,一个11师就逃亡200人。胜利之师而大规模逃亡,究其原因,
仅仅是因为农民意识,舍不得离开家乡和黑土地吗?

  黑土地甚麽都知道。


                那座碑
             一一他们也有姓名之三

  “在三年的解放战争中,歼灭了敌人一百零六万馀人”,其中“俘虏了敌人六
十四万九千六百卅人”。

  就是说,有40多万国民党官兵,或残废,或失踪,或抛尸黑土地。

  都没有碑。


凡尔登

  东进兵团在塔山抛尸7千多具,塔山镇一些老人说:那仗打的呀,村西南黄乎乎
没别的,血清糊落的全是“死倒”,饮马河都填平了。国民党埋了些,国民党走了
政府又号召去埋。哪有那些人手呀。第二年不用号召,庄稼人没开化就下地了,这
沟边拖一个,那坑里埋一个。天暖了,不清整了怎麽种地呀?都说狗吃人,猪也吃
,吃红眼了。那也吃不了,那狗和猪才叫肥呢。有人打那就不吃猪肉了。

  锦州不愁人手,也忙火半个多月,耿福恩老人说:国民党的好办,扔到车上,
几十个人一车,拉到城外去埋。不用现挖坑,有得是工事,挺方便。那些日子,出
出进进的马车、汽车,全是干这个的。开头挺害怕,後来就没甚麽了。这些年锦州
越扩越大,没少挖出来。前些日子,石英破璃厂扩建地基,挖出骨头白花花的。知
道是打锦州留下的,不知道是谁的。我说是国民党的。

  吕效荣老人说:文家台消灭新5军後,团里让我带8连去打扫战场。主要就是清
理敌人尸体。一点味儿也没有,死了就冻了,硬梆梆的。50个人一垛,横竖垛著,
一垛垛地垛在村外没膝深的雪地里。干了四天。临走让老百姓去沈阳捎个信,国民
党来车拉走了。

  打起来你死我活的,都红眼了。这功夫看那一堆堆像送到地里的粪堆样的死人
,一个个缺胳膊少腿、毗牙咧嘴,心里也不大是滋味儿1946年4月28日,箫华在一封
关于送还敌人尸体、开展政治攻势的电报”中,说:

    送回死尸,尚未统计,各旅团分别进行,在棺上贴挽联祭文宣传品每日迭
  七八人,各方都去送,并带有吹鼓手,顽军哨兵说:又来了,又来了,军官禁
  止士兵出来看,收到死尸、伤兵后,25D(“D”即师——笔者)回信挺容气,
  14D则骂,近发现被扣抬送之民众70十(“十”似为“多”之意——笔者),送
  死尸和伤者影响很大,据说有全连放下饭碗流浪者。

  一具尸体,一个悲剧。

  一个人的悲剧,一个家庭的悲剧。

  也是一个民族的悲剧。

  “配水他是第二个凡尔登!”

  塔山是凡尔登。

  锦州是凡尔登。

  黑山是凡尔登。

  四平是凡尔登。

  文家台是凡尔登,秀水河子是凡尔登。

  大战,小战,战场无处不是凡尔登。

  当然是中国式的凡尔登。当欧洲人驾著坦克、装甲车和飞机,把成百上千吨钢
铁倾泻在战场上之後,黑土地上是一批又一批血肉之躯的“敢死队”。

  战争就是绞肉机!

  勇敢,顽强,视死如归,被认为是雄伟高尚的美德,而且自古就与战争联结著
。为反抗暴政,为民族解放,挺身恶斗,勇往直前,那确是崇高的美德,是男子汉
顶天立地的事业。

  可在这场战争中算甚麽呢?

  当他们被督战队的枪口逼著往上冲时,那不过是一群武装的囚徒而已。

  他们的敌人,本来是那些发动这场内战的人,是那些吞噬人民血汗的贪官污吏


  要麽杀人,要麽被杀,别无选择。活路只有一条,就是冲上去。

  冲不上去被敌人杀,退下来被自己人杀——在这个世界上,他们还有自己人吗


  只有远在故乡的父母、妻子和儿女,在日夜牵挂著他们。为他们祝福,为他们
祈祷,望眼欲穿盼归去。

  黑土地上陪著他们的,是冰天雪地,是“大烟泡”,是吃红了眼的猪和狗,是
兴奋的聒噪著的肥硕的乌鸦和秃厉。

  从新开岭到张麻子沟,从塔山到辽西那些窝棚,人们传说夜夜都能听到鬼叫,
南腔北调的。老人们说,那是回不去家的鬼魂,在哭,在闹……

  义县城破,93军暂20师1团团长赵振华,把枪口缓缓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枪炮声中,他又看了这个世界一眼。他看到了妻子和儿子。妻子瘫坐在椅子上
,泪水已经流乾了,哀哀地望著他。儿子偎在母亲怀里,惊骇地叫著:妈呀,爸呀
……

  手枪掉在了地上。

  黑土地上,64万多官兵做了这种选择。

  全国是400万。

  原白城子守备区後勤部政委戚惠林,当年是12纵保卫科干事。辽沈战役後,曾
在解放军官教导团工作过。

  老人说,军官不少带著太太。有的战士听出是老乡,就说:都甚麽时候了,还
跟著他受罪,快走吧!有些感情真深,怎麽也不走。见你就给丈夫求情,说他是为
抗战打日本参军的,打鬼子险些把命都丢了。讲著就哭。周围没人,金条,戒指甚
麽的就往你怀里揣。只要能对她丈夫好点,怎麽的都行。那样子也真叫人可怜。现
在讲海峡两岸都是炎黄子孙,那时若讲这个,阶级立场可就歪大了。

  张耀东老人说,他们冲进锦州师管区大楼时,里面女人吱哇乱叫:别打了,我
们投降呀!有的军官想抵抗,太太就扑上去抱住他。

  在操场上站队,男女分开,有些女的抱著丈夫不松手,有的跪下给你磕头,一
口一个“长官”,说你可别杀他呀,要死让我们一块儿死。

  有的老人讲,还有女军官,有的还抱著吃奶孩子。

  3纵打到海南岛後,某师两个连乘车在山路上行进,後面有几辆国民党军车。师
长见了,问怎麽不打。一位副教导员说,这几辆车跟10几里了,不像是武装人员。
师长火了:你怎麽知道不是武装人员?

  给我打!机枪小炮架起来,几辆车翻的翻,著火的著火。喊著“缴枪不杀”冲
上去,全傻眼了:车上都是国民党家属,死的死,伤的伤,女人哭,孩子叫……

  很多文学名著都表现了这样的主题:置身於庞大军事机器中的主人公,终于从
切身经历的惨痛中看透了战争。战争与他和他的伙伴毫无相关,他们只是为著一个
腐败的政权,或是某个独裁者,在残杀无辜和无辜被残杀。

  要钱不要命也好,为“主义”奋斗也好,被逼无奈只有杀人也好,那些像赵振
华那样有机会做一次自我选择的军人,或多或少,是会领悟到这场内战对他们到底
是意味著甚麽的。

  那些来不及进行选择而抛尸黑土地的人,在流尽最後一滴血前,看一眼蓝天和
大地,那眸子会闪烁些甚麽?他们知道谁把他们送进绞肉机的吗?


“蒋介石先生”

  四平保卫战中,毛泽东直言不讳:

    必须准备数万人伤亡。⑻

  1946年12月30日,蒋介石在特天字第70号密令”中说:

    本年一年来之剿匪军事,全由我各将领指挥,我方官兵忠勇奋发,替主义
  牺牲,替真理奋斗,多能达成艰巨任务,奠定统一基础,即是以安慰国家及阵
  亡将士之灵,亦是以雪我国无穷之耻,惟念将士死伤之惨,以及冰天雪地之苦
  ,不禁为梦魂不安……

  不能说蒋介石的感情完全是虚伪的,可这位政治家果真长着一副菩萨心肠吗?

  几十万人都是没见过冰天雪地的南方人,一批批倒毙在冰天雪地之中,10月16
日,“美龄号”最後一次从沈阳西返时,路过大火熊熊的锦州,又在塔山上空转了
两圈。他看到填满了饮马河的尸体吗?到锦西后,他眼含热泪,恨恨地说:我和他
们拚了!

  倘若这场战争是打日本,蒋介石虽败犹荣。再有几十万南国男儿抛尸冰天雪地
,历史也将铭记著蒋介石的中国心。

  倘若蒋介石是这场大战的胜者,还会眼含热泪吗?

  台湾报纸发表不少蒋介石晚年家居生活照。和夫人丽影相随。与长媳及孙女。
孙婿含笑合照。与曾孙慈祥对奕。含饴的晚年,弄孙之乐,其乐陶陶。

  从长白山到海南岛,那些绝了香火,回不去家的灵魂呢?那夜夜不息的哭叫声
,是在向谁索命?

  石瑛老人讲过这样一番话:和平年代,连职干部犯了错误,换个地方,好好干
,3年就能改观。营职要5年左右,团职8年左右,师以上10年吧。战争年代快,打两
个好仗,马上就改观了。

  中华民国的总统需要多少年?

  石瑛老人当然没有想到这个问题。这是根本不同的两码事。但是,答案已经有
了。

  194S年12月25日,新华社发表《陕北权威人士谈战争罪犯问题》,谈到蒋介石
等43名战犯,“是罪大恶极,国人皆曰可杀者”⑼。

  1988年3月14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查院发公告:“对
去台湾人员中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往大陆犯有罪行的,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
刑法》第七十六条关于对犯罪追诉时效的规定精神,决定对其当时所犯罪行不再追
诉。”⑽。

  总统与士兵平等,都是40年。

  蒋经国去世,中共中央给“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发去唁电:“惊悉中国国
民党主席蒋经国先生不幸逝世,深表哀悼,并向蒋经国先生的亲属表示诚挚的慰问
,”⑾。

  蒋介石去世,新华社发表消息:“国民党反动头子,中国人民的公敌蒋介石死
了。”⑿。

  如果蒋介石能再活上13年,中国共产党即便不发封唁电,新华社还会发这样的
消息吗?

  实际上,蒋经国未去世前,共产党就称其父为“先生”了。

  三分之一世纪风吹雨打,“头号战犯”、“人民公敌”变成了“先生”。那些
在冰天雪地中冻成冰跎样的尸体,那些在热带和亚热带烈日下一会儿就膨胀了的尸
体,会死而复生吗?

  黑土地上没有国民党阵亡官兵纪念碑(黄土地和红土地大概也没有。台湾肯定
会有的)。中国人好像没有为对手立碑的习惯。

  然而,在华夏大地的每个“凡尔登”,都耸立著一座无形的无字碑。

  每座碑都在告诫中国人“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告诫中国人不要忘记发动了这
场内战的那个人的姓名。

  那是岁月的风雨永远吹打不去的。



               河两岸是百姓

  两次世界大战死亡的4千万人中,一半以上是平民。

  在中国这次内战中,直接和间接死於战争的老百姓,知多少?

                白红黑

  锦州凌河区菊花街印染二委主任,52岁的张玉杰说:打仗时,我家住在古塔区
南街西二胡同。一个大杂院10多户人家,住一连国民党。外边朝里打,里边朝外打
,我们钻在果窖里打哆嗦。50多人死两个。没来得及进果窖打死一个,炮弹片从气
孔钻进去打死一个。国民党不行了,也注果窖里钻,和老百姓换衣服。八路喊“缴
枪不杀”,我们一家三代举著手走出来。现在看电影电视,一看到谁投降就想起这
段,心头直扑腾。当时才12岁,觉得挺好玩儿。

  菊花街陶瓷联委书记,57岁的郭维珍老人说:我姑奶奶住在神社附近,那儿打
得凶,死的人多。姑爷爷不在家,就她领三个孩子。炮弹房前屋後响,谁知哪下掉
头上呀!一会儿钻地洞,一会儿趴在炕沿下,一会儿拖儿抱女再往地洞跑。女的没
主意,也是“麻爪”了,姑奶奶总叼咕,说後趟房40多个人躲在地洞里,炮弹打上
去,全捂里了。一唠起来,她就说那命是检来的。

  哈尔滨Zll医院原副院长韩德老人,四平攻坚战时还未参军,是市立医院内科医
生。老人说:问问四平老人都知道,那一仗下来,全市完整无损的房子基本没有了


  咱们部队一层层往里推,推到哪里,两边炮弹就往哪里砸。大大白天晚上烧。
老百姓开头都躲在家里,盼咱们快打进来就算熬过去了,哪知打起来没头了,就开
始往外边跑,天上飞机炸,地上炮弹打,子弹嗖嗖飞,那人死的呀,包袱箱子扔一
地。没人管。那功夫谁管谁呀!死个人不如只小鸡。哪是逃命是玩命呀!玩命也比
等死强,我爱人怀孕四个月,跑不动了,我就扶著架著她。那时那人真抗折腾。

  塔山镇65岁的张连生老人说:开仗以前,八路让老百姓走,走2千多口人。胆大
的,腿脚不方便的,顾家不顾命的,留下了。各找出路。俺一家6口跑到12里外的老
官堡,就听那炮打的呀,天都红了,就惦着那个家甚麽样了。庄稼人除个家还有甚
麽可惦念的?回去一看全毁啦!炸的炸,烧的烧,没一家好房子。河西南国民党那
边都平了,死伤几千口子,张国胜老两口全炸死了。那个哭呀,哭人,哭家,哭这
个日子还怎麽熬呀……。

  71岁的王振成老人说:俺家六间房子,八路要扒了搭炮楼。俺跪下磕头,说庄
稼人盖个房子不易呀,老少10多口子,好歹留个窝吧。扒了两间偏房,四间正房拆
去了门窗。唉,没扒棹也打完球的了,打完仗都走了,叫老百姓怎麽活呀!怎麽活
也得活,鼻涕一把泪一把,搭巴搭巴猫一冬。

  塔山、锦州、辽西打烂的那些房子、窝棚,还来得及在第一场大雪前“搭巴搭
巴”。文家台呢?零下35至40度,大雪没膝深,打平了。

  三个冬天,国共两党在冰天雪地中大打出手。一仗下来,雪白,血红,打烂的
房子朝天张著焦黑的大口。

  堑壕中有冻死的士兵,废墟上有冻死的百姓。

  从亚洲到欧洲,当许多饱受战人蹂躏的国家,正在废墟上重建或己经重建了家
园时,我们却在8年抗战的废墟上,继续制造着废墟。

  瓦砾、饥饿和死亡!

  地震可能发生在冰川,海洋,大漠。这场内战不可能在没有人烟处进行。这已
使卷入战争的百姓遭难。劫难还不仅於此。

  1945年10月,共产党放弃鄂豫根挎地北移後,国民党军队进入“匪区”,大肆
屠杀“通匪人员”。甚至斩草除根,一家老少全部杀掉,1948年10月13日,南京《
中央日报)载文《舟山群岛剿匪记》,刊登5幅照片,中间一幅为“东福山俘获之女
匪”,照片上3个短发少女,纤秀、朴实,典型的渔家女儿形象。中间一个低着头,
两边的向前望看甚麽,左边一个顶多不超过15岁,一双不谙事的大眼睛,满脸稚气
,毫不在乎。那神态与其说是“坚贞不屈”甚麽的,倒不如说更像在一场“捉猫猫
”游戏中被捉住了,觉得挺好玩儿。

  辽沈战役期间,廖耀湘兵团西进路上,对沿途村镇“共匪干部”和“通匪人员
”,也是抓的抓,杀的杀。

  当时是8纵民连兼敌工部长,离休前往中国科学院工作的潘纯老人说,他家在冀
东青龙县七道河村。抗战时那里是“人圈”。“八·一五”后是拉锯区。国民党来
了杀一批“通匪人员”,共产党来了再杀一批“通匪”的。全村500多口人,死的死
,逃的逃,解放时就剩几十口了。

  礼义之邦的中国,政权更迭从来都是在血泊中进行的。

  “胜者王侯败者贼”,永远倒霉的是老百姓。

  黑土地上一些老人说:那时呀,管它谁输谁赢的,老百姓就盼著快点打巴打巴
完了就好了,可折腾不起受不了啦!

  若再打上10年、8年的,也得受着。


养不活

  1947年收成不好,1948年又是个灾年。

  春旱,苗未出齐。夏涝,雨水之大为30年所未有。辽河沿岸很多村镇成为泽国
,粮食绝收。头年就是先旱後涝,当年又多个虫灾,仅此一项,沈阳附近各县,半
个月左右就减产三成以上。

  天灾战祸,双刀齐下。

  卫立煌的既定方针是个“守”字。

  古人说“守有十全”,“粮草足”为“十全”之首。而沈阳的马路和兵工厂是
不长庄稼的,只有出去抢。

  《辽沈战役亲历记》,这样描述卫立煌的”抢夺小麦之战”:

    卫立煌命令东北政务委员会及辽宁省政府宣布重价购粮,但毫无结果,於
  是又召集军长以上开会研究如何抢购粮食问题。当即决定各部队自行向当地征
  购,并规定十分之二的提奖办法,以鼓励各部队积极征购。谁知粮食欠收,民
  食尚感困难,征购不易,开始各部队向民间强迫征购,後来发展到抢夺,不顾
  人民死活,造成鸡犬不宁,人民大批向外逃难,十室九空,厥状甚惨。⒀。

  廖耀湘兵团西进途中,粮食问题是这样解决的:

    “兵团行动期间,应就地征收粮秣,即掠夺粮食,以空出来的吨位,增运
  弹药。”⒁。

    “新一军在彰武台门附近大肆枪掠各个粮栈的粮食,并争先恐後的用汽车
  、大车运住新民和沈阳,在市场上高价出售,以肥私囊。”⒂。

                杀民养军

  共产党闯到关东初期,“对人民强迫使用五百元、一百元之大边币,造成物价
飞涨,商店关门,粮食除一部分吃日本存粮外,其馀到一处吃一处……”

  1948年5月10日,东北军区後勤党委会出版的《目前後勤运输状况任务组织和运
输的统一与使用》”中,有这样几段着:

    “部队高度集中,物资供应就是问题了,粮食吃光了,部队先是吃地主富
  农的,後来就吃中农的,最後无法只有吃贫雇农的了。吃猪也是如此,先吃大
  猪,大猪吃完吃中猪,最後吃小猪,、马是先吃马草,壳草,壳草吃完吃高粱
  杆子,最後只有啃木头。”

    “人民负担占全部收入百分之廿五至卅,农民收的粮食百分之廿五至卅交
  给了公家,另外还要购粮,占农民收入百分之十至五。”

    “抗战时期在苏北最多的负担才百分之十五,一般的地主富农百分之十五
  ,中农才百分之十,贫雇农才百分之二至五。”

  同年3月20日,中央转发“林罗谭”关于东北野战军政工会议情况的报告”中说


    因城市在我围困时群众受敌统治无家无食,一旦被我攻占後,即需救济,
  否则不能过活,鞍山被我攻占之第二日即发生两家贪民实行全家自杀惨剧,故
  攻占城市在目前对我负担很大。


  同年8月21日,热河“分局军区”在给“林罗刘谭并中央”的一封电报”中说:

  (一)我们要求二十五个团再减少一半,原因是:

    A,扩新到冀东,党与群众队伍非常混乱,大批逃兵回家,还有少数份子勾
  结地富和被撤掉的坏干部上山当土匪。队伍未整顿前,扩军只有强迫命令,使
  党与群众更加对立,造成严重后果,冀热察基本人口七十多万,新解放区四十
  多万,老区已扩军及地干共六万多人(抗战时死亡在外),有些区村已无几个
  青壮年。政权干部为妇女担任,热河四百三十万人口,十八岁到四十岁青壮年
  约八十万。“八·一五”到现在参军约廿万人,村以上地干脱离生产者,约四
  万人,土改中杀掉五千人,鼠疫伤寒饥饿死掉约四千。当土匪者被杀者约二千
  ,国民党抓去若干烟民青壮年约廿万,如果再大量扩兵,则无法维持生产与战
  勤,尔後主力补充亦无办法。

    B,养不活(现冀察热辽区负担人口只一千万),冀东三百九十万,热河四
  百二十万,冀察热一百二十万,各区游击区约二百万,现在脱离生产人数包括
  扬罗兵团(扬德志、罗瑞卿乒团——笔者)在内,已达四十一万,如再扩兵三
  十五个团,则为四十七万,无论如何养不活,现在人民已处在异常悲惨的状态
  中。

  从城市到乡村,从“敌占区”到“解放区”,内战中的黑土地是一幅怎样的图
画呀!

  1912年(民国元年)至1949年,37年间中国人口增加1。4亿。

  1949年至1957年,8年中人口增长1亿。

  难道控制人口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战争?


海两岸

  “日本鬼子”,“美国鬼子”,“越南鬼子”,中国人习惯称敌对的外国人为
“鬼子”,对于同为炎黄子孙的对手,讲究“正统”的中国人,最通用的是一个“
匪”字。“共匪”,“奸匪”,“毛匪”,“林匪”,“蒋匪”,“杜匪聿明”,
“卫匪立煌”,“博匪作义”,等等,等等。当北平有和平解决迹象了,“傅匪作
义”就变成“博作义将军”。而近40年後,台湾当局仍称大陆为“匪区”。

  这似乎挺可笑,就像小孩打架玩儿。

  1958年,美国以削减美援为手段,力迫蒋介石从金门、马祖撤兵。如果此举得
逞,下一步就可能“托管台湾”。蒋介石的中国心不甘,已力不从心。毛泽东火眼
金睛,万炮震金门,告诉“美帝国主义”:内战还在打,军队不能撤,托管不可能
。据说蒋介石接到炮战报告,连叫三声“好”,而在大陆与邻国发生的历次边界冲
突中,台湾当局几乎每次都引经据典,说明哪哪自古就是中国领土,给予声援和关
注。到底都是炎黄子孙,多远是多远。

  “主义”却是万万碰不得的,一碰上立刻就怒目相对,翻脸不认人,又“共匪
”、“奸匪”地骂上了。

  就因为共产党夺了国民党的江山?确实,那时国民党是合法的“正统”。可如
此追究起来,领导辛亥革命的国父孙中山不也大逆不道了吗?那时的“正统”是大
清帝国。

  当年的“鬼子”们纷纷来华投资,发财,海峡两岸为甚麽不能堂堂正正地发财
?“肥水不流外人田”不实际,可自家兄弟多分点,不是理所当然,也是最起码的
吗?

  对“鬼子”、“洋人”似乎是不必大认真的,对中国人可是不能没了“主义”
。风度翩翩的政治家当然不能没了“主义”,问题是这“主义”究竟给国家和民族
带来了甚麽?

  1946年1月12日,周恩来在报告国共会谈经过时说:要互相竞赛,不要互相抵销
。我们觉得既是政治解决,求合作,那麽两党也好,各方面也好,总有些意见,应
该在工作上竞赛,在地方上努力,而不是说,你做好了,我不高兴,或者这一一方
面做好了,那一方面不高兴。因为好的事情,都应该欢迎,不管行之何方,出之何
党,只有这样,中国人民的力量,民族精华,才能不互相抵销,才能有益於建国。
⒃150多个字,两处“不互相抵销”。

  如果照此办理,今日中国会是何等模样?

  有着几千牢“大一统”传统的中国,是只有征服,而没有竞赛的。

  于是,抗战中聚集起来的民族精英和无辜百姓,又一次倒在了互相抵销的血泊
之中。

  于是,传说中的孟姜女哭长城,现实中的盂姜女哭大海。

  于是,美国人登月球用10年时间,中国人回故乡用40年,近百年中,中国人打
杀了多少中国人?列强打杀了多少中国人?

  二者有甚麽联系?

  老祖宗早说了:“和气生财。”“家不和,外人欺。”



  注释

  ⑴《东北三年解放战争军事资料》,45页。

  ⑵《毛泽东军事文选》,481页。

  ⑶(星火燎原)选编之十,57页。战士出版社(1982年)。

  ⑷有的资料说是5000万元券。

  ⑸⑹摘自某军(即4纵)政治部编印《塔山英勇守备战画报特刊)(1949年2月
)。

  ⑺同⑴,0页——《关于战史材料收集的几个说明》。

  ⑻同⑵,275页。

  ⑼⑽⑾⑿依次见於1948年12月25日,1988年3月14日,1988年1月15日,1975年
4月7日(人民日报)。

  ⒀⒁⒂《辽沈战役亲历记》,51页,165页,206页。

  ⒃《八·一五前後的中国政局》,7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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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      死   城

  当热点中的热点复归冷寂後,国民党在黑土地上的命运,就明明白白地注定了


  战略割断不算,正式围困已达五个月的长春,就像一枚烂透的果子,首先从战
争之树上掉下来。

  完全是另一种形式的战争。

          三十 章  不  死  不  生

  奔腾的饮马河、伊通河和沐石河,冲淤出一块丰腴膏美之地,聚吸着闯关东的
人们,为这座东北中部城市的兴起打下坚厚的基础。

  "长春"这个令人神往的名字,一说沿袭辽代"长春州"之名,一说源于清朝
的"长春堡”(今郊区永春乡),一说起自"长春花”的花名,因为此地开垦前盛
开一种美丽的"长春花”。究竟哪说成立,像许多地名一样,长春寄托着人们一种
对美好境界的追求和向往,当是无疑的了。

  “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帝国主义在制造了一个傀儡政府的同时,选择长春
作为“满洲国”的首都,更名“新京”,成为东北的军事、政治和文化中心。

  历史之河在屈辱地呜咽了14年后,流到了1948年。


              “长春,六点半”

  1948年9月25日,《人民日报》刊登一篇“逃到哈尔滨的前长大代理校长张德磬
博士访问记”,题目叫《长春停在“六点半钟”》。

  去年十月中旬,解放军进攻吉长路,小丰满的电源被截断了。长春在1~0月17日
下午六点半全城停电---电车走到哪里便停到哪里,机器转到什么地方便停在什么姿
态上。就在那一秒钟的时间里,全城一声“啊嗬”便失去了热力,失去了光明。直
到今天,有的电车还停在街上,机器还保持着待动的姿势,电钟的时针还指着六点
半。

城外城

  3月13日,东北民主联军夺占四平后,长春就孤悬在松辽平原上了。

  有人称之为“死城”。有人称之为“陆上孤岛”。坐镇这里的“剿总”副总司
令兼1兵团司令郑洞国,称之为“一只断了线的风筝”。

  一座死城,也是一座堡垒,要塞。

  日军占领期间,在市郊挖掘壕沟、坑道,构筑许多永久性工事。市区建筑,从
布局到构造,都充分考虑到军事的意义。城中心的关东军司令部、在乡军人会、空
军司令部和大兴公司,都是米把厚的花岗石墙,钢筋水泥屋顶,中型炮弹不能损坏
。楼房地下室,有钢筋水泥坑道通到大马路,彼此相通。其中有笨重的大铁门,可
以相互隔绝。各主要街道宽度都在一百米以上,可以充分发挥火力,重要街口还有
水泥掩盖的地堡。国民党进入长春后,又环市添筑许多碉堡和工事。其中,仅中央
银行周围修筑的永久性工事,就有150多处。6月22日,中央社称长春防线为“坚冠
全国”。

  工事坚固,守军也很顽强。

  冬季攻势后,林彪就谋划打长春。5月24日,1纵和6纵试打未达目的,仅夺占大
房身机场。于是改而为久困长围,准备将敌围困到山穷水尽时再动手。

  这无疑是最佳军事选择。

  5月中旬,成立以萧劲光和萧华为首的围城指挥所。

  6月1日、2日的《阵中日记》写道∶

  ,主阵地上构筑工事,主力部队切实控制城外机场。(二)以远射程火力,控
  制城内自由马路及新皇宫机场。(三)严禁粮食、燃料进敌区。(四)严禁城
  内百姓出城。(五)控制适当预备队,沟通各站联络网,以便即时击退和消灭
  出击我分散围困部队之敌。(六)城南、城东归6纵,城北、城西归1纵,炮火
  由炮师派归5、6纵指挥。(七)两个月来几个独立师围困长春成绩不大,未看
  成(是)严重战斗任务,无周密计划和部署,应该改正。要使长春成为死城。

  6月28日围城政工会议上,围城指挥所再次强调封锁粮食、蔬菜、燃料、牛马及
一切可供敌人使用的生活资料,断绝城内外人员往来和商业关系。并提出口号∶“
不给敌人一粒粮食一根草,把长春蒋匪军困死在城里!”

  围城指挥所还发动群众,成立军队地方联合对敌斗争委员会,在各交通路口设
立检查站、检查哨,严格检查过往行人、车辆、封堵粮食进城。

  长春围困战-----封锁,断绝粮食之战。

  6月22日,由12纵和独六、七、八、九、十、十一师组成的围城大军,进入指定
地域。

  六个独立师在前面组成第一道包围圈。各师以三分之二兵力,以五十米一个人
的密度,对城内进行封琐、监视,余下为预备队。十二纵以主力布置在城西和西南
敌人主要突围方向上,其余在其它方向进行策应,构成第二道防线。

  开头,包围圈达150多里。十二纵司令员、“好战分子”钟伟,看好土质特点,
组织部队挖地道进行爆破,连续拔除据点。各独立师如法炮制,将包围圈缩减到10
0里左右。双方最近处只有百把米,彼此吃的什么饭都能看见。

  一马平川的原野上,暖风吹拂着绿色的草和彩色的花。鲜花绿草遮掩着一条条
通往前沿的交通壕,终点是长达百里的环城壕沟,沟沿上耸立着铁丝网。

  风把蔓科植物吹到铁丝网上,铁蒺藜上开着香艳的花。


天上不会掉馅饼

  “金汤之固,非粟不守;韩白之勇,非粮不战。”

  三月一日,长春市长尚传道上伊始,就大抓粮食。三月四日,将中央信托局长
春分局贮存的100万斤大豆全部买下。(他在回忆录中写道∶这批大豆,保证了公教
人员不致饿死。”)五月,又对全市进行人口和存粮普查,发现民间存粮只够吃到
七月底。

  民无粮要反,兵无粮要散。

  怎么办?

  一抢,二空投,三发大票子。

  七月初,蒋介石致电郑洞国∶“尽收长春人民所有粮食物资,由政府统一分配
。”尚传道对郑洞国说∶“民间存粮已快吃光了。由政府没收,也收不到多少粮食
,物资;而且在饥饿威胁生存之际,我无法保证市属职员廉洁奉公。此举徒然骚扰
人民,毫无裨益,我办不了。您要遵命办理,请您另选市长。”

  谁当死城市长也是死棋。饥肠辘辘的士兵见到谁家烟囱冒烟就去抢,再砍树木
,拆房子,后来干脆挖马路取沥青烧饭。郑洞国下禁令,尚传道在报上发表谈话,
号召“饿死不抢粮,冻死不拆房”。好象他们是不吃五谷杂粮的神仙。

  在城里抢,还出城抢。对老百姓可以为所欲为,这八路岂是随便动得的?围城
指挥所的口号是∶“不让一粒粮食落在敌手v不让快要饿死的敌人复活!”抽出十分
之一兵力,五分之一牲口和大车,先前沿,后后方,熟一块,割一块,最前沿由部
队掩护,夜间抢收。快收,快打,快运,快藏,四快一光。给群众留下三个月存粮
,余皆运到后方。结果,几次出抢收获甚微,倒是损兵折将,能省点口粮。

  六月起,军粮主要依靠空投。

  蔚蓝色的天空上,几驾银灰色飞机翼下,降落伞一顶顶绽开。那情形就像几只
悬空的吊瓶,在为一个垂死的病人输液。

  守军每天正常耗粮不下十万斤,需要四十架次飞机才能保障。实际最多也没超
过二十架次,一般都是十架次左右,天气不好,一架也来不了。飞机一来,城外高
射炮就开火。不敢低飞,就在三千米高空投掷,有些就飘到城外送给共军了。落在
城里的,也常被居民抢去。

  城里有空投指挥所,统一分配粮食。可降落伞没落地,饥饿难耐的士兵就一拥
而上。有些部队抢到就私分了,有的甚至发生械斗。郑洞国亲自下令∶“倘有不顾
法纪仍敢私自抢藏者,一经查获,即予就地枪决。”真枪决了一些,却能斩尽杀绝
吗?

  后来不用伞了,直接投掷。一袋袋粮食象炸弹一样飞速落下,老百姓坐在家里
祸从天降。落在地上也摔个稀烂,更有许多没了影儿。士兵们赶着大车沿街搜寻,
房屋挤挤匝匝,哪里看得真切?

  战马杀光了杀狗,捉猫,捉老鼠,打鸟。天上飞的,地上走的,一切可以送进
嘴里的东西,都成了捕杀对象。

  与食物成反比扶摇直上的,是物价。

  下面是每斤高粱米涨价(东北流通券)情况∶

  6月2 日          4万元
  6月23日         22万元
  7月14日         80万元
  7月28日        330万元
  8月1 日        720万元
  8月18日       2300万元
  9月10日       2800万元
  10月15日       3500万元

  四个月上涨近九百倍。

  后来干脆有价无市了。

  一捆钞票买一捆青草。

  一个金镏子换一个大饼子。

  几个大饼子换一个大姑娘。

  两年半前,新一军和新六军等部队向长春攻击前进时,杜聿明出赏价一百万元
东北流通券,奖励首先进入长春的部队。如今,这笔重赏只能买不到三钱的高粱米


  长春变成死城,精兵变成困军,“坚冠全国”的工事成为无用之物。

  从六月起,正规军每人每日定量一斤五两,高粱大豆各一半。

  七月一日,开始减到五两。

  八月初,新七军和新三十八师每周还能吃顿大米饭,六十军182师用三分之一高
粱掺大豆吃,余下四个师全发粮代金,各连自己买,买到甚么吃甚么。每人每天菜
金只够买条黄瓜。地方保安部队连条黄瓜钱也没有,一切全靠抢,抢到甚么吃甚么


  九月中旬,六十军一些部队开始吃糠秕、豆粉、酒糟。官兵夜盲、腹涨、盗汗
、晕眩、浮肿,越来越多。

  十月后,一些部队别说突围、打仗,放开大路随便走,也走不到沈阳了。

  六十军起义出城后,军长曾泽生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好饭好菜不可多吃,以
免把胃吃坏了。

十五的月亮

  ——蒋军弟兄们,你们内无粮草,外无救兵,一点指望也没尤了。再过俩月不
用打,自己就垮了!这一点你们自己最清楚。你们都是穷苦人家子弟,饿肚子守城
为谁?共产党是为穷人打天下的,蒋介石和四大家族、地主老财才是穷人的死对头
。枪是老蒋的,命是自己的。你们要看清形势,为自己也为家中亲人想想,趁早弃
暗投明,跳出火坑,我们随时都在欢迎你们!早拖枪逃跑,早到招待所登记,早一
天不挨饿,早发路费,打路条回家!……

  ——六十军的弟兄们,听出来了吧?我是云南曲靖人,原184师的,海城起义的
。老乡们,蒋介石抓了龙云,又把咱们赶到东北给他卖命,冲锋打头阵城退却当掩
护,死了的那些弟兄多怨哪!现在,新七军吃大米白面,六十军喝野菜稀粥,老蒋
不把咱滇军当人待呀!你们这里受罪,父母和妻子儿女在家受苦,日夜盼你们回去
,共产党是仁义之师,对咱起义投诚官兵可好啦!愿回家的发路费,想留下的跟我
一样……

  ——六十军182师545团朱云团长请注意∶朱团长,你素怀报国救民之心,投笔
从戎,转战湘鄂赣滇,抗战有功,人民一笔一笔都给你记着。但是,你现在替蒋介
石打内战,是没有任何前途的。滇军老前辈张冲将军,希望你认清形势,率部弃暗
投明。何去何从,请你速作抉择……

  ——六十军暂编21师李树民团长请注意∶李团长……

  ——新七军暂编56师2团3连的张二宝子,我是你妈呀!我的儿啊,你还活着吗
!饿甚么样了?我和你爹爹天天哭呀!你爹病了,我这眼睛也快瞎了,想你呀!共
产党对咱家可好了,分了地,没人种,政府给种的。政府说了,你回来甚么事儿没
有。前院和后街的狗剩子、四柱子都回来了,你快回来吧!我的二宝儿啊,你听见
了吗?……

  ——新七军暂编61师3团8连的王大田,我是你媳妇素花呀……

  ……

  围城部队各连都有喊话组,前沿阵地5里左右设一个广播站。一到晚上,高音喇
叭和自制的土喇叭,一齐“开火”。叫“兄弟”,喊“老乡”,唤子索夫,指名道
姓,四面八方,几里纵深,全被这声音覆盖了。

  还利用国民党家属做工作,60军撤退吉林时,30多随军家属被俘获,一律待之
以礼,经教育後送回长春。暂52师师长李蒿弟弟李泰然的妻子送回去後,又找到他
们失散的孩子,又给送了回去。李泰然很感动,三次送出重要军事情报。长春成为
死城後,一些家属又化装成难民,纷纷出城逃生。通过哨卡时,很多人被难民“点
水”。哨卡不难为她们,有的还从优接待,并通知沿途给予关照。她们後来写给丈
夫的信中,讲了许多共产党好话,成了义务宣传员。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国民党也搞起心战——双方对着干。

  ——八路弟兄们,过来吧!我们这边吃大米白面,还有美国罐头。

  ——蒋军弟兄们,你们当官的讲的是真的吗?

  ——投诚到长春来吧!愿干的留下,不愿干发路费回家。

  ——你们自己能离开长春一步吗?

  ——我们有飞机,用飞机送你们回家。

  ——你们的飞机敢下来吗?早叫我们打到云彩上去了。

  讲不过打枪,打一阵就静静听著,搭上话了:——缴怆真的不杀吗?愿回家的
真让回家吗?

  ——真的既往不究吗?

  ——对新38师也一样吗?我们当官的说,八路最恨新38师,过去不是扒皮,就
是活埋,这边就让新38军投诚过来的官兵讲话。

  那边又喊:八路兄弟,我们饿得前腔贴後腔了,能不能让我们吃一顿?

  这边就说:行啊,来吧。

  举著白旗就过来了。接待的大都是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有的
过来就不回去了,有的回去又拉过一批来。

  这还了得!郑洞国颁布“连坐法”。3人一组,1人逃跑,2人受罚,2人逃跑,
1人枪毙。每连逃亡3人以上,连长送军法处。越过哨卡30米者,格杀勿论。抓回逃
兵,一律枪毙。

  开头执行很严厉,60军暂21师2团有个班,闲唠时发牢骚,说“走个球的”,被
告密。兵团司令部未经过军长、师长,就将这个班和排长抓走全部枪毙。

  本想杀一敬百,反倒激起公愤。60军一些官兵扬言“要报仇”,“拚了”,连
新38师也有人说:“太过份了”。有的连队跑多了,连长乾脆带领全连投诚。

  先是地方保安部队,接著是60军。後来连王牌新38师也成班成排地跑了。

  从6月25H至9月底,共逃亡官兵1万3千7百多人。

  中秋节前後,攻心战掀起高潮。

  除了东北入伍的外,新7军中两湖两广人多,60军基本都是云南人,除去老内容
外,又增添一些家乡小调和地方戏。《绣荷包》,《小河淌水》,《杨柳青》,《
走西口》……一曲曲都倾诉著同一个主题。还朗诵李白的诗:“窗前明月光,疑是
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浓重的乡音伴著哀婉的洞箫,夜夜到天明。

  月朗星稀,夜深人静。这边唱,那边哭。

  投诚官兵说:讲别的还能忍著,一提“家”这心就碎了……

  请看郑洞国远在上海的夫人陈泽莲,写给丈夫的一封信:

  桂庭(郑洞国的字——笔者):
    几个月来为了你的安危,使人时刻不能忘怀,寝食不安。桂庭!逐人衰弱
  与憔悴的不是岁月,而是忧愁,数月来我身体坏透了,较前更消瘦多了!桂庭
  ,你们被困在这孤城,到底要紧不?

    我得不着一点实际情形,真令我焦急万分:今天看报上说,长春机场又失
  守,长春情况危急。我看中央不给你设法,你是无可奈何!你到底是甚麽病?
  现在好些吗?你真太大意了,你不顾性命在干,这是为了哪种?我想到这一切
  伤心极了,苦命的我,尚有何言!上天保佑你平安。应该很平安,因为你向来
  对人都好,心更好、,应该有好报:秋风起更愁人也。

      祝你
    健康
                          莲上九月六号

  一座孤城,孤悬起多少颗苦命人的心!

  而对於在这场内战中不能与家通信的中国士兵,这场战争不就是一座孤城吗?

  在黑土地好歹活了两年半,胡义深领章上多了个“豆”。


  读书时就知道东北是大豆故乡,身临其境,果真名不虚博,只是这金子色泽的
大豆营养再高,这胃囊也不能全盛这个呀!

  五脏六腑胀鼓鼓的,像个打足了气的支球。最舒服的是打个嗝,或是放个屁。
两支腿支撑不住了,发飘,又像灌了铅,动一动就一身虚汗,两眼直冒金花,老人
说,他现在一看到大豆就要吐,一看到鸟儿就想起那座城。

  他经常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鸟儿,飞吩,飞呀,飞过山海关,飞过黄河、长江
,飞回了生他养他的那个叫“大永宁”的村子,为甚麽要醒来呢?

  他性情温顺,对谁都习惯於点头称是。这倒不仅是军人的天职使然。上有父兄
,下有弟妹,在家时谁都能支使他。没想到稀哩糊涂被支使到关东,他和弟兄们就
像一群大傻瓜,或者乾脆就是一船咸鱼、土豆和萝卜甚麽的,被困长春後,他设想
:果真能像咸鱼、土豆和萝卜那样,没有思想,该多好?

  他们为甚麽要来到这冰天雪地中打仗?中国人为甚麽要这样凶残地打杀中国人
?有强大盟邦支持的国民党,为甚麽打不过共产党?这些问号,就像饿得发昏时眼
前直冒的金花。他弄不明白,但他认准国民党是出了毛病,要完蛋了。

  报纸和长官总讲“主义”和“革命”,这听著挺好听的“主义”和“革命”,
他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永远也听不懂。别的弟兄能听懂吗?那些讲得那麽好听的人
就懂吗?天下事,大凡真事,好事,都是不费解的,像抗战打日本,一讲就懂,不
讲也懂。那是一个民族的主义,是卫国保家,不当亡国奴的主义,每个有血性的中
国人都愿为这主义去儿。可现在,这“主义”和这战争与他有甚麽关系呢?他和所
有操著那方土地乡音的弟兄,只有一个主义:回家!

  不断有人跑到那边去。跑过去的弟兄天天在那边呼唤。听说那边真让回家。他
信,这边假话大多了,他就信那边的了。可兵荒马乱的,能回去吗?那是一条对角
线哪!九死一生也值得,那毕竟是条生路分即使死在路上,也是收回自己生命主权
的一次尝试,为自己的主义奋斗过了。

  他祝愿勇敢地踏上这条路的弟兄们一路顺风,自己却从未动过这样的念头。顶
头上司对他很好,他这位副官处副官不忍背弃他们。老蒋信不过滇军,中央嫡糸欺
侮滇军,他们自己再不抱紧点,这世界就一点光亮也没有了,从93军到60军,滇军
历尽劫难而能维系到如今,一个“滇”字就是主义。环境愈艰险,这主义就愈坚定
,强烈。

  眼下,这主义也到穷途末路了。

  战争中的军人都经历这样的场面:激战前,冷漠的阳光或月光下,人们冷漠地
注视着,每个人都能从对方脸上看到死亡,这是最可怕的时刻,比死亡还可怕。可
再可怕,明天毕竟会有人活下去。现在,月亮照著你,月亮照著我,除了跑到那边
去的,全城几万弟兄有谁能死里逃生呢?

  他永远忘不了那个晚上,月亮那麽大,那麽圆。他随团长去前沿视察,那边突
然喊起团长的名字。他惊愕地望着团长,团长惊愕地站往那里,像被使了定身法。
那是一个充满感情的声音,历数了团长抗战中的功劳,眼前的几条出路,希望他为
国为民,为士兵也为家乡父老乡亲,三思再三思。

  明亮的月光下,他看见团长这条铁铮铮的汉子,眼里噙着泪花。

  接著就甚麽也看不见了。

  那一曲曲乡音乡情乡恋哟,那一片压抑的、放纵的南国男儿的悲声哟。他想即
刻就向那边走去,又想一头就撞死在那里。

  老人说,从那一刻起,他就见不得那个叫“月亮”的东西了。他总觉得那是另
一个世界的太阳,他就是那个世界的人。一看到那个又圆又亮的东西,就想喊,就
想骂,就想哭,还想笑。

  十五的月亮,照著家乡,照著黑土地,照著千万颗被泪水泡涩了的心,照著像
月亮一样颜色的黑土地上的白骨,和回不去家的夜夜哭叫著的魂灵……

  60军副官处长张维鹏,将妻子女儿乔装打扮,混在难民中送出城後,跑到长春
有名的“三六九”饭馆,喝了个昏天黑地。

  有的妻子死也不走,誓与丈夫共存亡。

  走的,天各一方,不知死活。留的,孤城残月,何日存亡?

  逐渐地,一些人开始反常失态了。

  两年前,新1军进驻长春後,掀起一股“结婚热”。抗战8年,东征西杀,出生
入死,中下级军官大都未成家。胜利了,和平了,该安居乐业了,当了14年亡国奴
,又遭“老毛子”洗劫,“想中央,盼中央”,老百姓都把他们当成解放者。一时
间,全城鞭炮不绝於耳,各酒楼饭店大摆婚礼宴席,日本人走後空下的大批房子,
大都贴上了大红“喜”字。女大学生几乎都成了新娘。军装笔挺,皮鞋铮亮的军官
们,出入成双成对。王牌中的王牌新38师,昂首阔步,自豪感强,纪律也好,尤其
受到姑娘们青睐。现在,一座死城,遍地饿俘,又刮起股“临时夫人热”。从尚传
道到下级军官,都寻找新欢。(尚传道在回忆录中谈到妻子时,说:“困守长春的
两个月,我做了对不起她的事。”⑼)当初姑娘们以嫁军官为荣耀,为爱国,如今
是为糊口,为活命,只是这回没了一点红火气儿,倒是疯狂的士兵在居民区打劫粮
食和女色,不时引动一阵喧闹。兵团部政训处长杨天挺,奔60的人了,搞了个17岁

的少女。军人和官僚们倾其所能,恣意宣泄。

  一种垂死前的歇斯底里!



            悲哉!郑洞国
                ——续战犯录之二

      没有比郑洞国再悲哀的了:

    当时我眼中的太阳,已失去了光彩,我真正体会所谓日月无光的滋味。可
  是,我丝毫没有改变坚守到底的决心。⑽。

  古人云:“哀莫大於心死。”郑洞国是心已死,还硬要死到底。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卫立煌执意守沈阳,郑洞国不想守长春,3月初,60军撤退吉林时,郑洞国就主
张同时放弃长春。他认为长春离主力太远,有被吃掉的危险。与其将来被吃掉,不
如现在跑掉。将东北主力集中於沈阳、锦州之间,能战,能守,又能保存一部有生
力量。

  这本是符合蒋介石撤退东北的总体战略,蒋介石却不干。他认为放弃长春,国
际影响太大。困守长春保全面子,还可以吸引共军主力,减轻沈阳、锦州压力。

  为了战胜对手,毛泽东忍辱负重,毅然放弃首都延安,为了保全面子,蒋介石
却宁肯不顾总体战略,而不放弃“满洲国”的首都。

  10月23日,南京《中央日报》在一篇题为《论长春之守》的社论中说:

    国军之攻取和坚守长春,本来是政治的意义大於军事的意义。……国军在
  这一接收主权和保持主权的民族战争中,长春是我们领土主权的象徵,必须攻
  取,也只有尽力保持,而其攻取和保持的意义,与其说是军事上的,无宁说是
  政治上的。

  一日三餐,政治家是不能忘了“政治”这杯酒的。问题是,当政治主要是以流
血的方式,即通过将军们去进行时,一旦军事上失利,政治上还有甚麽可谈的呢?
而当一切面子都丢尽了时,再谈上一番“与其说是军事上的,无宁说是政治上的”
,那面子就能重新铺天盖地了吗?

  杜聿明病了走了。陈诚病了走了。郑洞国也要去北平治病。他确实有病。有病
没病也不想去长春,他看透这是步死棋。走不了,这位从不做非份之想的厚道人,
又建议粱华盛去,或是与范汉杰对调,卫立煌说,梁华盛与60军军长曾泽生不睦,
范汉杰情况不熟,还是他比较合适。

  回忆到这段经历,郑洞国写道:

    作为军人,还能怕危险废?我是国民党的高级将领,在困难的时候,我不
  负责叫谁负青?一种“临危受命,义不容辞,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思想支配
  著我。……我既然跟国民党干了几十年,惟有尽自己的力量,挣扎到它垮台为
  止,这样才能问心无愧。⑾。

  幸运老大难不死,奸诈者高官照效。郑洞国以他一代良将的慧眼和被历史嘲弄
的真诚,去了那个有去无回的死地,做了一个腐败政权的殉葬品。

  长春保卫战,10万官兵保卫蒋介石总统的面子。


“成仁”——成人

  郑洞国坐守长春的方针,是“加强工事,控制机场,巩固内部,搜购粮食”⑿。

  未到两月,机场丢了,空中交通断了。

  最头痛的是粮食。可城外抢不来,城内搜不出,全城猫呀狗的几乎断了香烟。
他抱著一只满身贵族气的小花猫坐往沙发里,除了一支支吸烟和唉声叹气外,还能
怎样呢?

  10月16日,蒋介石命令突围。郑洞国布置停当,新38师第一线部队已进入开进
位置,60军起义,长春一分为二了。

  曾泽生给郑洞国打电话,请他审时度势,共襄义举,郑洞国说:“我是军人,
要保持军人气节,不成功便成仁。”⒀解放军代表刘浩给他打电话,希望他不要敞
无谓的牺牲。

  郑洞国说:“既然失败了,除战到死以外,还有甚麽可说,放下武器是做不到
的。”⒁。

  新7军参谋长龙国钧来见他,说:“新七军官兵己决定放下武器,解放军已经同
意保障司令官以下生命财产的安全,希望司令官和我们一道行动。”⒂。

  郑洞国说:“你们作法我是不同意的,既然你们已决定放下武器,那麽你们干
你们的,我干我的好了。”⒃。

  郑洞国致电蒋介石,表示“来生再见”⒄。

  10月24日,南京《中央日报》发表文章:《郑洞国壮烈成仁三百官兵全体殉职
》:

    中央社沈阳二十三日电,据悉:孤守长春之东北剿匪总司令兼吉林省主席
  郑洞国将军,自市区战起,率部坚守核心据点中央银行大楼,与匪英勇搏斗,
  嗣以弹尽粮绝,终於廿一日上午发出最使之一弹,壮烈成仁,所属三百官兵,
  亦全体殉职,郑氏十八日电致其夫人陈泽莲女士称:“望保重,永别矣!”二
  十日致杜聿明、赵家镶及诸友好电称:“现虽大势已去,当奋斗到底,以保吾
  党革命军人之忠贞气节,希释劳念!”

  3天前,《人民日报》己刊出文章:《郑洞国率部投降长春完全解放》。

  原来,副参谋长杨友梅等人,不忍见郑洞国“成仁”,和共产党谈妥,让直属
队朝天放枪,佯装抵抗後再放下武器。枪声中,郑侗国给蒋介石发报。杨友梅早让
卫士将郑洞国的手枪拿走了,将他团团围住,使他“成仁”不得。

  郑侗国想“成仁”。

  杜聿明想“成仁”。

  廖耀湘想“成仁”。

  辽沈战役结束後,“以必死的心情”走向淮海战场的杜聿明,见大势已去,拔
枪自杀,枪被卫土夺下。被俘後,又趁人不备抓起砖头,砸得满头满脸鲜血。

  赵振华在把枪口对准太阳穴时,看到了妻子和孩子。杜聿明的妻女不在身边,
在喷火冒烟的死神即将从枪口冲出来的瞬间,他想到了甚麽?当廖耀湘在辽西狼狈
逃窜,无处藏身,钻进高梁楷堆里喘息时,他会想些甚麽?

    外侮需人卸,将军赋采薇。
    师称机械化,勇夺虎熊威。
    浴血东瓜守,驱倭棠吉归。
    沙场竟殒命。壮志也无违⒅。

  这是毛泽东为200师师长戴安澜将军写的挽联。

  蒋介石写的挽联是:“浩风英气”⒆。

    弟兄们!向前走。
    五千年历史的责任,
    已经落在我们的肩头。
    日本强盗要减亡我们国家,
    奴役我们民族。
    我们不愿做亡国奴,
    只有誓死奋斗!
    ……⒇

  200师官兵唱著他们师长谱写的这支《战场行》,浴血奋战时,那是一个民族在
冲锋,在呐喊!

  千古流芳的戴安澜将军,倘若不是战死在抗日的疆场上,会不会也和他的长官
杜聿明,同为5军师长的郑侗国、廖耀湘一道,来到这片黑土地上凶残地打杀中国人
?如此,他能逃脱和杜聿明,郑洞国。

  廖耀湘同样的下场吗?

  “恨不抗日死,留作今日羞。”当郑侗国等人准备“成仁”时,他们会不会想
到吉鸿昌的诗句?

  然而,历史竟然会荒唐到要责怪他们没在抗战中死去吗?

  马革裹尸,是军人的最高荣誉。谁也不应怀疑郑洞国等人“成仁”的决心。可
他们为甚麽终于没有“成仁”?就因为被卫士夺下了手伧,被幕僚们团团围住?倘
若他们面对的不是共产党,而是日本侵略军,他们会做此选择吗?

  49军军长郑庭茎,一位在抗战中立下不朽功勋的将军,这样描述在辽西被俘後
押往哈尔滨时的心境:

    正值北国寒冷的冬天,我坐在隆隆前进的火车上,望着车窗外朦胧的大地
  ,纷飞的雪花,心情难以名状。我仿佛看到老母又在为我敬神祈祷,看到了她
  那哭干了泪水的双眼,满是皱纹的腊黄的脸;想起儿时家境不宽裕,平时靠吃
  白薯、野菜、碎米汤渡日,母亲却常常拿张棕黄色些米,放在汤里煮米饭团独
  给我吃,盼我长壮些,将来妤有出息,进了黄埔,我从见习官到排长、连长,
  经南征北战,直当到了军长,母亲日日为我祷告,求神保佑。我只盼世泰民安
  ,早日解甲归田,以尽孝道,没想到结局如此之惨。

    还有爱妻,随我颠簸,为我担忧,此刻我在北国,她却在于里之外的南方
  海口,膝下三女二儿,将来何以为靠?莉娟呀,我对不起你,多保重吧!(21)
  。

  再看看指挥郑庭岌在缅甸血战的戴安澜将军,写给妻子的遗书:

    亲爱的荷罄:
    余此次奉命固守同固,因上面大计未定,与後方联系过远,敌人行动又快
  ,现在孤军奋斗,决以全部牺牲,以报国家养育!

    为国战死,事极光荣,所念者,老母外出未能侍奉,端公仙逝未及送葬,
  你们母子今後生活,当更痛苦,但东蜻澄篱四儿俱极聪俊,将来必有大成,你
  只苦得数年,即可出头之日矣,望勿以我为念……我要部署杀敌,时间大忙,
  望你自重,并爱护诸儿,侍奉老母,老父在皖,可不必呈闻,手此即颂心安。

                 安澜手启
             卅一年三月三十三日(22)

  同是牵挂老母娇妻弱子,情调却是天壤之别!

  逝者千苦流芳,生者功成名就。他们本来是我们的民族精英。他们应该受到人
民的敬仰和爱戴,领章上应该有3颗星,或更多的星。

  他们本来盼望世泰民安,应该和父母妻子儿女月圆花好,再不因战争而天各一
方。他们文化修养普遍比共产党将领好,他们本来应该吟诗作画,或是壮怀激烈地
抒发当年的抗战报国之情,而不是写这类“没想到结局如此之惨”的文字。而我和
我的战友见到他们,应该致以标准的军礼。

  是谁把他们送上打杀中国人的战场?是谁使他们从抗战功臣变为内战战犯?又
是谁使他妻离子散,甚至人亡家破?

  斯大林格勒会战,德军第6集团军20万官兵被围困在冰天雪地之中,弹尽粮绝。
集团军司令保卢斯致电希特勒:“为了挽救还活着的人,请即刻允许我们投降。”
(23)希特勒回电:“不准投降!部队应该固守阵地,要战斗到最後一个人,最後一
粒子弹!”(24)。

  蒋介石先令他的“如兄弟于侄一般”(25)的长春守军固守,後来又令突围。

  郑洞国也从未动过投降的念头。

  昆仑关大战,郑洞国率领的荣誉第1师伤亡近半,有的团只剩300多人,即便打
剩郑侗国一个人,谁也不会觉得他是刽子手。国魂永在,正义长存。

  可在死城长春,率领连走都难走到沈阳的士兵血战、突围,这不是一场无谓的
屠杀吗?

  不以成败论英雄,但能不以无辜者的鲜血论功罪吗?

  任何军事战略观点,都不能证明这种行为是无罪的,任何忠贞、节义,在这里
都是自私的,甚至是卑鄙的。

  “倒戈将军”石友三,为人不耻,千古唾骂。一代良将郑洞国的悲剧,在于他
的愚忠。

  而此刻的蒋介石,如能换成丘吉尔,罗斯福,斯大林,或是毛泽东,有谁会下
令“投降”?

  枪口是个“。”。

  对准自己太阳穴的,没有喷火冒烟的枪口,也是个句号。

  郑洞国,范汉杰,廖耀湘,卢浚泉……黑土地上绝大多数2星中将,走下战场,
走出军界,走进监狱。昨天战争曾赐给他们一切,今天则把一切都剥个精光。功与
罪,瑰宝与垃圾,荣誉的峰巅与耻辱的深渊。在尝遍了人生的百草後,他们学会了
做工,种田,手上有了茧子,也有了普通中国人的七情六欲。

  他们重新成人了,成了实实在往生活往大地上的中国人。

  连蒋介石也成人了。

  只是那手上的血腥会消逝吗?

              历史记着他的名字

  事情坏到极处,新的一章就揭开了。

  走投无路的曾泽生,拨动了长春的时钟。


“60熊”

  暖润的南风带著股苦艾和泥土的清凉味儿,在大雁欢快的叫声中,一路向北吹
拂,吹拂。

  又一个冰天雪地的冬天过去了,可滇军和国民党的春天往哪里呢?

  设在中长路理事会大楼(今长春铁路分局)的60军军部里,军长曾泽生站在窗
前,望看窗外花骨朵儿似的鼓著叶苞的杨树,沉思默长春和昆明,一北一南,都叫
“春城”。

  蓦地,一支歌由远而近,在耳边响起:

    我们来白云南起义伟大的地方,
    走过了崇山峻岭,
    开到抗日的战场。
    弟兄们用血肉争取民族的解放,
    发扬我们护国、靖国的荣光。
    不能任敌人横行在我们的国土,
    不能任敌机在我们领空翱翔。
    云南是60军的故乡,
    60军是保卫中华的武装!

  1937年秋,4万滇军健儿唱著这支歌,开赴台儿庄前线,直唱到抗战胜利。

  台儿庄大捷後,日军大学增兵鲁南,图谋攻取战略重镇徐州。60军奉命在台儿
庄、禹王山一带,抗击坂垣的5师团和矶谷的10师团。

  那是真正的战争,那是滇军出滇抗战的第一战。天上地下,日军的火网简直密
不透风。27个昼夜,红天血地,滇军健儿拚死搏杀。唱著军歌赶来的4万人,离去时
只剩下两万。但是,他们终于守住了自己的防线,使日军重占台儿庄直取徐州的企
图不能得逞。

  两万兄弟倒在中原大地上,唱着军歌再来两万!

  河南。山东。江西。湖北。“我们来自云南起义伟大的地方……”

  在中华民族的抗战洪流中,一支带著滇地特色的队伍,转战大江南北,前仆後
继,万难不屈。

  最後一幕,是在北纬16。1度的越南士伦。

  一场豪雨,把山川、原野洗得一尘不染。热带酷热的阳光下,全副武装的60军
官兵肃立在操场上,雄赳赳,气昂昂,英姿勃护。对面,是日军38军混成旅的队列
。那队列也够整齐的,只是再也没了“武士道精神”,就像一重灰颓颓的木偶。旅
团长白水大佐,一个留着两撇高做的八字胡的矮壮军人,正步走到曾泽生面前,立
定,敬礼,报告日军投降部队番号、自己职级和姓名。然後,垂首弯腰,将一把指
挥刀毕恭毕敬地捧呈上来……

  曾泽生只觉得一股股热浪,扑扑地拍击着胸膛!

    云南是60军的故乡,
    60军是保卫中华的武装!

  如今,连长春老百姓都知道60军叫“60熊”。

  只道出国受降是60军的光荣,没料想却是蒋介石的调虎离山计。

  五华山解决了龙云,黑土地再收拾滇军:冰天雪地,背井离乡,“不死不生,
必死必生,置之死地而後生”——你死我生!

  明明是借共产党刀杀滇军,却叫你甚麽话也说不出来。

  滇军离滇,已是虎落平阳,一条对角线送来东北,又被分割使用,93军放到辽
西、热河,60军摆在中长线。60军三个师又被瓜分,全部配属了中央嫡系。主力18
4师三个团,一个摆在鞍山,一个摆在营口。大石桥,一个摆在海城至汤岗子间,成
了各管一段的铁路警察,偏又冤家路窄,顶头上司,竟是那个收拾了龙云的杜聿明


  同性相聚,美国人会多瞅几眼,疑为搞同性恋。异性之间多说几句话,中国人
会生出许多是非,同乡凑在一起,在蒋介石眼里,就是要谋反。

  184师海城起义,更叫曾泽生捏著一把汗:会不会乘机编掉60军?

  杜聿明却亲来抚慰:中央是相信你的,60军仍归你指挥,要尽快重建184师。

  新“云南王”卢汉街蒋介石之命,千里迢迢,也来慰问子弟兵。

  当年日军再犯台儿庄,于学忠和汤恩伯部抵挡不住。5战区司令李宗仁,电请蒋
介石急调60军增援。60军列为武汉衡戍部队序列。卫戍总司令陈诚与60军军长卢汉
商谈,卢汉说:统帅部叫到哪里就去哪里!

  後来和张冲、龙云一样归顺了共产党的滇军首领卢汉,这回公开场台大讲“主
义”,“革命”,背地里则反覆叮嘱:“我这个主席是靠你们当上的,能否继续当
下去,要看你们为蒋效劳的成绩如何,既要努力效劳,但又不能丢掉老本,老本没
了一切都完了。再具体些说,要服从蒋的指挥,和蒋搞好关系,并争取蒋的信任,
但又要灵活对恃,固守防区,加强训练,力保部队实力。特别要加强内部团结,严
防共产党的策反活动”。(25)。

  卢汉话好说,曾泽生戏难唱。

  1947年秋吉林保卫战後,60军召开战役检讨会。曾泽生在主席台墙壁上挂张古
画。画面上一一只怒气冲冲的大狮子,把一群小狮子朝悬崖下椎。曾泽生说:“这
幅画画的是大狮子训练考验小狮子能力的情景。狮子就是甲这样严厉而残酷的办法
训练小狮子的。据说小狮子堕岩後如果不死,大狮子就承认是它的好儿子,把它领
走。如果小狮子堕岩跌死了,大狮于就毫不怜惜地丢下尸体走了。我们部队现在的
处境也和这幅画上的小狮子的命运相似。我们在这座孤城里是接受上级最严酷的训
练和考验,如果我们不坚强,就会毫无怜惜的消灭在这里。所以我们必须振奋起来
,以图自保,接受更加严峻的考验。”(26)像小媳妇一样战战兢兢,又要像狮于一
样凶狠冷酷,在夹缝中挤杀出一条生路。

  184师重建四次,最后和93军一道覆灭在辽西。182师和暂21师也屡受重创。也
有上乘表演,吉林保卫战,“小狮于”摔得血肉模糊,终于成功,守卫团山的182师
546团两个加强连,打剩6个人,5人重伤,阵地才失守。1948年3月撤退吉林,甚至
被路透社记者称为“东方的敦克尔克”。

  吉林撤退截击过60军,又参加长春围困战的独6师,有些老人说:和60军打,个
对个,咱们不行。

  依然是滇地乡音,60军的故乡永远是个伟大的地方,只是那军歌再也唱不响了
,怎麽唱呢?“漂洋过海,开到了内战的战场?60军是卢汉的卫队,还是蒋介石的
武装?……”

  没了军歌的60军,成了“60熊”。

  60军本来装备差,待遇低。收缩吉林市後,吉林省主席梁华盛不准60军进驻省
属公产房屋。无奈,部队只好住进伪满营房、空闲民房和寺庙。军需给养,很少按
时供给,新兵增补,要到锦州找93军同乡解决。驻地分散,供给拖欠,官兵愤懑,
军纪难以维持。梁华盛大骂:甚麽60军?60熊?军不军,民不民,像一群乌合之众
!陈诚上任後,在长春召见驻军长官,训斥60军:以後谁的军风纪不好,就取消它
的番号,把它编掉,我陈辞修决不客气!

  一柄达摩克利斯剑悬在60军头上。

  仅有这把剑是不够的。

               痛苦的分娩

  一轮残月,照著一座孤城。

  月光把层层叠叠、高高低低的建筑刷得惨白。没一丝儿风,没一点儿光亮,没
一声响动,一切生命好像合不存在了。拆去门窗、房架的各种建筑,有的坍塌成一
堆瓦砾,有的朝天张著大口,狰狞可怖。

  空空荡荡的街道,柏油路面彼掘挖得坑坑洼洼。哨兵伴著“死倒”在路边徘徊
,钢盔在月光下一问一闪,像游荡的幽灵。一声炸耳的枪响,空气颤栗了一下,更
平添了几分死寂,曾泽生在窗前踱步。

  中上个头,一副标准军人姿态的曾泽主,是个性格内向,做事精细,不动声色
的人。

  不动声色的曾泽生,此刻心头波翻伥涌。

  守?即便共军不攻,也没几天守头了。跑过去的检条命,留下的都将像老百姓
一样,横尸街头。

  突围?他曾探问过新7军军长李鸿:“突围,60军是没希望了,你们还是可以的
。”李鸿道:“38师都靠不住,现在是师长有师长的算盘,士兵有士兵的想法。简
直是离心离德!现在是围在城里,还能这样守著。出去就散了!”(27)连王牌中的
王牌都靠不住了,在饥饿面前人人平等,现在是谁能吃饱,谁就是王牌。

  到能吃饱的那边去,从西南到东北,冰天雪地苦苦挣扎了两年,就是这个归宿
吗?

  5月中旬,184师511团团长张秉昌和544团副团长李峥先,被俘後释放回来,劝
他“反蒋起义”。他冷冷地道:“这边倒倒!那边倒倒,这样的事我搞不来。”(2
8)。

  和张秉昌、李峥先一道来当说客的暂21师师长陇耀,一年前,亲生女儿受共产
党派遣,和母亲从云南来到东北。铁血硝烟中,猛见微微甜笑的妻子,青春焕发的
女儿,多少夫妻恩爱骨肉情,可一谈到“反蒋起义”,立刻反目成仇。

  在海城率184师起义的师长潘朔端,战役初期是决心顽抗到底的。有两个连长作
战不力,立即将两人当场枪毙。

  果子不熟透,是不会从树上掉下来的。

  应该说,60军在黑土地的分娩,是怀胎於五华山的枪声的。一个国家,一个民
族,一支军队,一个人,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被人下眼瞧。国民党愚蠢的为渊驱鱼政
策,正中共产党下怀。但是,比之共产党的性质、纲领和终极理想,毕竟志不同,
道不合。无论怎样受歧视、排斥,滇军和国民党大方向一致,根本利益相同。

  或战或降或起义,潘朔端是火烧眉毛,刻不容缓。曾泽生的痛苦,在于有充裕
的时间煎熬自己的灵魂。

  19岁从军,23岁入黄埔。营长、团长、师长、军长,嵌著各种文字、符号的伧
弹、炮弹没有夺去他的生命,历史塑造了一大批像他一样的军人。

  蒋介石是孙中山的接班人,是国家元首,代表正统,有几百万军队,还有美国
支持。而且,在滇军将领中,他是为数不多的可以称蒋介石为“校长”的人。自知
比不得嫡系,但战争结束是不会没他一杯羹的。退守长春後,蒋介石亲自写信,祝
贺他成功指挥吉林撤退,并晋升他为1兵团副司令兼60军军长。他感恩戴德,如获至
宝,并请了长春一流古玩商,将蒋介石手迹裱好珍藏。

  更强烈的是地方观念。

  从一个小地主的儿子到滇军高级将领,他是龙云和卢汉一手提拔起来的。入越
受降前滇军整编,多少人瞅著60军军长这个宝座,其中还有龙云的“龙子”。结果
,却是“忠实可靠,治军得力”的他成了“军座”。为了“云南王”的基业,封建
军阀也是颇有眼光的。而曾泽生们为报答知遇之恩,也不遗馀力,两肋插刀。一荣
俱荣,一损俱损,擎著“青天白日”旗的滇军,第一面旗帜上写的是一个“滇”字


  五华山枪响,陇耀声泪俱下,要打回云南报仇。曾泽生何尝不想雪恨?是谁给
了他高官厚禄?可老蒋是白给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最要紧的是保存实力


  如今,在这遥远的黑土地上,别说滇军,连嫡系也成秋後的蚂蚱了。

  潘朔端起义,嫡系说是“叛蒋”,滇军说是“叛滇”。在滇军心目中,最不能
容忍的就是“叛滇”了。

  现在,他不但容忍了,而且理解了:为蒋介石当殉葬品,值得吗?

  潘朔端就在城外,天天都这麽喊。老师长张冲也来了,在那边呼唤。

  那边是个甚麽样的世界?他不信“共产共妻”,但他打心眼里没瞧得起共产党
。那副打扮,那几支破枪,也想争天下,真是异想天开。

  比之嫡系,滇军是杂牌;比起共军,滇军可是堂堂国军。可共产党就像施了甚
麽魔法,国军一阵风般就国不国、军不军了,他不服气,开头上下都不服气。不服
气,就打几个胜仗争争气呀!却是一败涂地。

  仅仅是军事指挥上的无能吗?看看这边的贪官污吏,就知道那边是一个甚麽样
的世界了。

  他听过那边的宣传。共产党真厉害!从台儿庄到武汉,从西南到东北,他闯过
多少血火?军人流血不流泪。可那一刻,他不是他了。

  此刻,他知道他的官兵做的都是甚麽梦。

  那是梦麽?

  一条对角线,3万子弟兵,如今剩多少?明天还会剩多少?做人敞鬼,他对得起
家乡的父老乡亲吗,可“这边倒倒,那边倒倒”,就有颜见那片生他养他的士地吗
,是谁给了他荣华富贵,历史将怎样描述这一笔?

  眼下,还能顾得了这些吗?

  而且,究竟甚麽是忠孝节义?

  “不死不生,必死必生,置之死地而後生。”

  9月22日,曾泽生决定起义。

  当晚,与182师师长白肇学和暂21师师长陇耀,统一思想。

  一番紧锣密鼓地筹划後,10月14日清晨,派张秉昌和李峥先出城,与解放军联
络起义。

  当晚,曾泽生先後召集暂21师和182师营以上军官开会,号召反蒋起义。兵随将
转,特别是对于这样一支地方观念极强的部队。

  接著,设计将可能拒绝起义的非滇糸的暂52师师长和团长,活捉软禁。

  随即掉转枪口,向新7军设防。

  10月6日天亮,以中山路(今斯大林大街)为界,驻守西半城的新7军惊骇地发
现,对面东半城已经不是形容枯萎的60军。而是神采威扬的八路了。

  新7军随之宣布投降。

  长春,从“六点半”启动了。

  从国民党到共产党,曾泽生都是中将军长。

  从西南到东北,只道是滇军打共军,借共军减滇军,谁曾想滇军变共军?

  又有谁曾想,成为阶下囚的国民党军,在监狱中保得了性命,当年雄姿英采的
共产党将军,却成了一场“大革命”的对象,有的惨死,有的残废?

  人生之旅,命运之船,荣辱俘沉,谁能料得?

  而当长春和自己的命运都停在了“六点半”时,曾泽生无疑是做了一次选择。

  无论如何,对于长春那些还在勉强地做著呼吸运动的草民百姓,实实在在,曾
泽生的选择是善事义举。



              活跃的“内线”

  共产党的地下工作,是必须写一笔的。

  早在红军长征时期,共产党就向滇军派遣了一些党员。抗战期间又陆续派进,
建立了地下党组织。60军起义後,曾泽生恍然大悟:我身边竟有这麽多共产党呀!

  远见卓识的共产党人,是与人奋斗的大师。

  内战初起,滇军占黑土地国民党军队的三分一。针对这种情况,共产党从延安
抽调一批云南籍干部闯进关东,打入滇军内部。

  延安党校学员刘浩,曾长期在云南做地下工作。妻子禄时英,和93军军长卢浚
泉都是彝族,又是本家亲戚,而卢浚泉又是卢汉的叔叔。通过这种关系,刘浩同龙
云、卢汉、卢浚泉、张冲、陇耀等云南军政要人,都有接触和交往。为了驾驭庞大
的战争机器,共产党人把一大批身怀各种技艺的文武高手聚集在自己的旗帜下,随
时都能向任同一条战线出击。

  不会说东北话的刘浩,穿越战线时扮成个哑巴。一进入滇军,一口纯正的滇地
乡音,就像“少校军需官”身份一样便利。处于冬眠状态的地下党,很快恢复了活
力。煽风点火,泄气搭桥,争取骨干,发展党员。地下党组织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掌握了几个团的带兵实权。

  随著战局发展,策反工作也越夹越活跃和富有成效,彝族汉子陇耀,性格直爽
,敢作敢为,受不了嫡系的气,经常口出怨言。60军收缩吉林途中,暂21师遭截击
,伤亡过半。他逃进吉林,闭门不出,借酒浇愁。正在这时,共产党代表和陇耀的
亲戚刘浩,带著林彪和潘朔端的亲笔信,登门拜访了。後来曾泽生决定和组织起义
时,陇耀起了重要作用。

  这边曾泽生派人联络起义,那边内线送来敌人要突围的情报。1兵团有的领导认
为这是阴谋。刘浩以一个特工人员的经验和机敏,判定60军起义是瓜熟蒂落,势在
必行。并主动要求进城,与曾泽生商谈。

  拜访陇耀去得还是时候。

  那是稍有失误就要掉脑袋的。

  自然,他们并不光策反。

  吉林和长春城防工事,兵力部署,官兵心态,都化作各种图形和文字,送出城
去。陇耀那次遭截击,就是一份情报所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是以实力和严酷
的现实为後盾的。

  而在更广阔的背景上,精明的共产党人简直无孔不入。

  隐蔽在沈阳“剿总”、空军司令和军运指挥所的“内线”,将国民党各个时期
的作战计划、城防要图、兵力配备、军事运输、粮食供应、密码、口令等等,相继
送出。国民党密码不断变换,每次都被获知。

  有的译电员就是“内线”。而共产党的密码,当年难住了日本人,如今又叫国
民党一筹莫展。

  攻打锦州前,“内线”就从锦州市政府军事科复制出城防工事图。

  东进兵团陆续开到葫芦岛,番号、兵力编制和火器配备情况,就陆续到了“东
总”。西进兵团未出沈阳,行动日期、路线和作战企图,林彪就知道了。

  朝气蓬勃的共产党人,与其说是在驾驭战争,倒不如说是在骂驭国民党。

  笔者幸运又兴奋地找到当年“东总”负责情报工作的一位老人。老人笑吟吟地
说他甚麽都知道,但这是绝密。我说已经过去40年了,有些情况是不是可以谈谈了
?笑吟吟的老人,笑吟吟地坚决不谈。
live free or die w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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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一章  “兵不血刃”

  长春和广岛,死亡人数大致相等。

  广岛用九秒钟。

  长春是五个月。

               百姓夹在中间

  长春是在沦陷期间膨胀起来的城市。

  “九·一八”后,日本集中国内一批一流专家,采用欧美式建设理论,到长春
进行规划设计。绿化系统,既吸收了霍德华的田园城市理论,又注意到整体环境。

  新区采用分流制的排水系统,以保持公园绿地流水清洁,利用天然沟渠造成借
助于地形的绿化带。主要干道采用电力、电讯、照明线路地下化,新住宅区设置电
力路线走廊。为适应三十年代城市交通方式,采用平面环状交叉,设计了许多圆形
广场。

  人口也由“九·一八”前的十五万,剧增到“八·一五”前的七十万左右。其
中日本人为十四万。

  长春围困战前,居民为五十万左右。

  五个月的围困,全城七百余万平方米建筑,230万平方米被破坏。一切木质结构
部分,大到房架,小到交通标志牌,乃至沥青路面,或用于修筑工事,或充作燃料
,而一切可以当做食物的东西,如树皮、树叶之类,都被尽情地送入口中,化作维
系呼吸运动的热量。

  战后长春只剩下十七万人。

  一是存有幻想,二是顾及军心士气面子,围困之处,国民党不准百姓离城。尚
传道提出“人人种地,日日练兵”,号召军民同舟共济,保卫长春。郑洞国讲台湾
正在训练大批美械新军,即将开赴东北大举反攻,只要守住半年左右,大局能扭转


  幻想成为幻想,口号只是口号。即便人手一把锄头,掘去沥青的马路能长庄稼
,也得等到秋后才能吃到嘴里,而存粮只能吃到七月底。五十万张嘴,成了国民党
的沉重负担。

  七月下旬,蒋介石致电郑洞国,从八月一日起,疏散长春哨卡内人口,只准出
卡,不准再进。

  共产党早已森严壁垒。六月二十八日,一兵团政委萧华在围城政工会议上说∶

    敌人疏散人口的方法,可能有以下几种∶一、强迫逼出,二、组织群众向
  我请愿,三、搞抬价政策,收买存粮,逼得群众无法生活不能不外逃,四、出
  击护送群众出境。因次我对长春外出人员一律阻止,但不能打骂群众,纵有个
  别快饿死者须要处理时,也要由团负责,但不应为一般部队执行,更不能成为
  围城部队的思想。(30)。

  八月十七日,一兵团副政委兼政治部主任唐天际,在围城部队高干会议上的报
告中说∶

    在围城时期,基本上还是执行围困封锁,禁止人民与长春市之来往,禁止
  与长春之贸易关系。但在我警戒线附近,因蒋匪之抢掠驱逐与强制疏散而奄奄
  待毙之饥民很多,死亡率很大。这些人已经不可能回到长春市内增加敌人之负
  担,故我们还是必须加以救济。这对我们的政治影响及部队的影响是很大的。
  关于放出与救济这些难民有以下几个原则∶甲、难民已进入警戒线内及警戒线
  外附近之地区,或我军攻占之地区,对是饥饿死亡很严重者,放出或予以就地
  救济,至于城内及敌乘隙新疏散出来之难民则暂不能救济,待调查之后听候处
  理,对于尚存有粮食,或将存粮出卖者不予放出。

    乙、不是大批号召及整批自流的放出,而是在部分地区(即指定一定的放
  行之道路)采取部分的放行,故可先派工作人员进入难民地区进行调查,将真
  正的难民予以组织,告以放行之时间地点,并予以证明,每一期预计放行之数
  目要先期报告,以便准备救济。

    丙、在放出之难民中,工人与学生可以吸收者经难民处理委员会转至适当
  地点收容,但不是号召城内工人学生都出来。对于真正有特殊技术之人才,可
  以号召争取其出来,亦送委员会。(31)。

  九月九日,“林罗刘谭”在给毛泽东的报告中说∶


    我之对策主要禁止通行,第一线上五十米设一哨兵,并有铁丝网壕沟,严
  密结合部,消灭间隙,不让难民出来,出来者劝阻回去。此法初期有效,但后
  来饥饿情况愈来愈严重,饥民变乘夜或与白昼大批蜂拥而出,经我赶回后,群
  集于敌我警戒线之中间地带,由此饿毙者甚多,仅城东八里堡一带,死亡即约
  两千。八月处经我部分放出,三天内共收两万余,但城内难民,立即又被疏散
  出数万,这一真空地带又被塞满。此时市内高粱价由七百万跌为五百万,经再
  度封锁又回涨,很快升至一千万。故在封锁斗争中,必须采取基本禁止出入,
  已经出来者可酌量分批陆续放出,但不可作一次与大量放出,使敌不能于短期
  内达成迅速疏散。如全不放出,则饿死者太多,影响亦不好。

    (二)不让饥民出城,已经出来者要堵回去,这对饥民对部队战士,都是
  很费解释的。饥民们会对我表示不满,怨言特多说∶“八路见死不救”。他们
  成群跪在我哨兵面前央求放行,有的将婴儿小孩丢了就跑,有的持绳在我岗哨
  前上吊。战士见此惨状心肠顿软,有陪同饥民跪下一道哭的,说是“上级命令
  我也无法”。更有将难民偷放过去的。经纠正后,又发现了另一偏向,即打骂
  捆绑以致开枪射击难民,致引起死亡(打死打伤者尚无统计)。(32)。

  比之草民百姓的命运,人世间的一切苦难都黯然失色了!



                白骨之城

  “兵不血刃”的长春之战,把手无寸铁的老百姓推上第一线。

  尚传道在回忆录中写道:“根据人民政府进城後确实统计,由于国民党‘杀民
’政策饿、病而死的长春市民共达十二万人。”(33)10月24日,南京《中央日报》
在一篇《长春国军防守经过》中写道:“据最低的估计,长春四周匪军前线野地里
,从六月末到十月初,四个月中,前後堆积男女老少尸骨不下十五万具。”

  长春变成不折不扣的死城,饿俘之城,白骨之城!


天塌了

  67岁的宋占林老人,离休前是长春市二道河子区城建局环卫科长。

  老人说:

  1948年春节前後,吉林和周围城镇有钱人都往长春跑,中农也跑,大车、爬犁
络绎不绝。国民党宣传共产党“共产共妻”,“流血斗争”,都害怕。长春一下子
就变挤了,住房紧张,煤柴紧张,谷草最贵,一斤谷草换几斤大豆。跑进城的难民
都有马。那时粮食还不见紧张,大豆有的是,都用豆饼、大豆烧火做饭。我家也是
,锅上锅下都是粮食。天化时就不大行了。先是把黄豆磨成面吃,不消化,胃受不
了。难民杀马,烤马肉吃,像现在街上烤羊肉串儿似的。最先饿死的不少是难民,
和进城谋生计的手艺人。

  我就这二道河子生人。父母,弟兄四人,四个妯娌,三个孩子。

  我们兄弟身强力壮,我和大哥是木匠,二哥是铜匠,在贫民区中算中上等人家
。就这样,13口之家也死了4口:父亲叫流弹打死了,孩子全饿死了。

  朝阳区东朝阳路9居民委员会主任李素娥老人说:

  那时,我家住在老虎公园(今动植物园)北门。一家8口,父母和6个孩子,我
是老大,那年16岁。父亲在南岭运动场画跑道圈,原来就病厌厌的,最先饿倒的,
接著是大弟弟。男人不经折腾,女人抗劲儿。我们家全靠我折腾了。爹妈常说:是
素娥救了一家人哪!

  我们7月中旬断粮,吃野菜、树皮。先扒榆树皮,扒掉老皮要里面那层嫩的,粘
粘乎乎挺好吃,後来甚麽树都扒,老皮也吃。长春树多,夏天马路上不见阳光,都
是荫凉。都扒光了,白花花的,我有个二姨叔叔,在“60熊”一个特务连做饭。伪
满时,爹妈卖只200多斤渚,给他娶的媳妇。妈说:3年大旱饿不死厨子,你去看看
能帮点不。进屋就见锅里煮著大米饭,二婶拿锅盖就盖上了。二叔说:你吃一碗吧
。我恨不能把头都拱进锅里,一想到爹妈和弟妹,就说给两碗我拿家去吧。二婶脸
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说我们今晚就揭不开锅了,还给你拿家去?我妈哭著说:
这年头没亲戚啦!

  我家房后有块地,头年种点谷子,吃了些,装了三枕头。藏着掖著,寻思不到
快饿死时不能动。邻居有两个姑娘和国民党不正经,不知怎麽叫她们知道了,来几
个“60熊”,硬给抢走了。一家人哭啊。爹说:这是命,遇上小人了!

  说到头,还是空投大米救的命。

  得拿命换。

  老虎公园是个空投点,飞机一来就掉粮袋。尽是大米,南方大米,东北人叫“
线米”,飞机一响,国民党就戒严。看不住。老百姓早准备好了,哪儿都藏人,空
投也不都那麽准,老百姓抢,国民党就开枪。开枪也抢,用小刀划开袋子,搂些就
跑。有的见到粮食就往嘴里抓,甚麽部不顾了,也忘了,枪打刀扎,就那麽抱著粮
袋不放,枪打死的,人踩死的,每天都有,我们家人祖祖辈辈都胆小,可人到了那
汾上也就没甚麽胆小胆大的了。妈甚麽也舍不得吃,总让我吃个半饱,说你是咱家
顶梁柱呀。我哪吃得下呀?走路打晃,动一动就冒虚汗,可一看粮袋掉下来,劲就
来了。白花花的大米捞在手里,那是全家人的命呀!

  有个姓刘的钴娘,比我大一岁,叫粮袋砸死了。离我不到10米远,砸得扁扁乎
乎的。

  朝阳区义和路居民张淑琴老人说:

  一天,我坐在炕上哄孩子,喀嚓一声,一袋粮食掉下来。还没明白怎麽回事儿
,吵儿巴火进来几个国民党,都是新7军的。魂儿都吓飞了,没听见他们问甚麽。翻
一大阵子,粮袋砸穿房盖掉在天棚上了,正在我们娘们孩子头顶上。是炒黄豆。他
们就骂,说吃黄豆拉稀肠子都快拉出来了,大老远的还送这破玩艺儿,嘴里这麽骂
,那眼睛瞪得“大眼贼”似的,掉进墙里的也抠出来。

  国民党有搜粮队,一斤半斤也拿走。我们家来过一次,翻得碗朝天,瓢朝地,
用铁钉子往地下捅。

  有天来个兵,翻出几个大饼子。我哪能撕巴过他呀,就说:你看看我那孩子吧
,小猫小狗也给留条小命吧!他还有点良心,给留下两个。

  那年我25岁,3个孩子,大的6岁,小的1岁。唉,哪还叫孩子呀,猴啥样他们啥
样。小女儿就那麽饿死了。吃奶孩子没听说有活过来的。再困个把月,就全完了。

  李素娥:

  拿命换点大米不敢吃,拿去换糠、麴子、酒糟甚麽的,让全家人糊口,抢大米
不能拿面袋,得用筐,不显眼。后来筐也不行了,就穿个大布衫子,里面缝些兜。
去市场卖大米也一样,一次叫几个“60熊”发现了,说我是“大米贩子”。就2斤大
米。我抱住不放,在地上打滚。他们拽我去督察处,我不知道他们怎叫“60熊”,
也不明白这“督察处”是干甚麽的。旁边人说:你就舍了吧,去督察处就没命了。
一个同学见了,跑回去报信。爹妈来了,给他们磕头,一口一个“长官”,“老总
”,说孩子小,不懂事,高抬贵手开开恩。有个兵是辽南人,我们老家也是辽南,
听出是老乡,就说到他们家看看再说,5个弟妹一水水躺在炕上,有出气没进气样儿
。没说甚麽,把那2斤大米拿走了。身上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爹妈抱著我哭。

  有一次卖大饼子,谷子、树皮和麴子做的。想卖点钱,最好是换点药,给爹和
弟弟治病。吃点饭立刻就精神了,那算甚麽病呀?可人就是那麽怪。妈说,你上街
还不叫人撕碎了呀!那时卖吃的,一个人卖,几个人看着。怕抢。不少卖大饼子的
,把命都搭上了,我出门没走多远就让人抢了,边跑边吃。我追上个死人幌子样的
人,他已经吃光了。我蹲在那儿哭,他傻乎乎地看著我,站那儿也不跑了。

  现在这人认钱。假药,假种子,假化肥,甚麽都掺假,要钱不要良心。我们这
荐人讲名声,讲信用,讲仁义,可他抢我大饼子,我抢国民党大米,就是没了礼义
廉耻吗?弟妹们吃东西我都不大敢看,一看心里就痒痒,嗓子眼恨不能伸出个小巴
掌。一些人是看见吃的,身不由己就上去抢了。

  有人给我保媒。甚麽“保媒”,“结婚”的,就是换大饼子。和我大小的姑娘
,不少都换了大饼子,换给郊区农民。孟家屯,就是现在第一汽车厂那儿,不管多
大年纪,还是瞎子、瘸子,光棍都娶的小媳妇。我在电车公司工作时,几个师傅都
是小媳妇。

  东西不值钱,钱不值钱,金子不值钱,人不值钱,几个大饼子就领走一个大姑
娘——就认吃的。

  宋占林:

  刚解放时我当街道干部,没少处理这类离婚案。结婚为口饭,有饭吃马上不干
了。政府政策是能过就过,不能过不硬捏。长春药厂一个女的,有孩子了,非离婚
不可,男的不干,丈母娘说几句不中听的,就把丈母娘杀了。

  李素娥:

  每天都饿死人。死在家里的不知道,路边越来越多。我在南关永安侨头卖大米
,身后咕呼一声,一个老头就倒那儿了。灌口米汤就能活过来。有收尸队,一路捡
,往车上扔,说“喂狗”。狗吃人,人吃狗,那狗才肥呢。

  宋占林:

  死人最多的洪熙街和二道河子。洪熙街甚麽样子没见到,二道河子十室九空。

  开头还弄口棺材,接著是大柜、炕席甚麽的,後来就那麽往外拖。也没人帮忙
了。都死,谁帮谁?拖不动了,就算到地方了。有人拖不动了,坐那儿就动不了了
,也死那儿了,最後也没人拖了。炕上,地下,门口,路边,都是。有的白花花剩
副骨架,有的正烂著,刚死的还像个好人。大夏天,那绿豆蝇呀,那蛆呀,那味儿
呀。後来听城外人说,一刮风,10里、8里外都薰得头痛。

  我们家附近没一家不死人的。同院的王青山,5口剩1口。西边何东山,也是5口
剩1口。前院一个姓曾的木匠,7口人剩个老伴。“杨小个子”一家6口,剩个媳妇。
后边一家“老毯儿”(东北称闯关东的河北人为“老毯儿”),6口全死了。

  旧历8月初,我临出哨卡走到现在胶合板厂那儿,想喝点水:一家门窗全开著,
进去一看,10多口人全死了,炕上地下,横躺竖卧,炕上有的还枕著枕头,女的搂
著孩子,像睡著了似的。墙上一只挂锺,还“嘀嘀嗒嗒”走着。

  开头见死人掉眼泪,头皮发炸。后来也害怕,不是怕死人,是觉得自己早晚也
是这条道。再往后见了打个唉声就过去了,再住後连个唉声也不打了,也不把死当
回事儿了。

  解放後,熟人见面就问:你家剩几口?就像现在问:你吃饭了吗?

  解放後第一件事就是“救生埋死”,“救生”就是给活着的发粮食,“埋死”
就是埋死人。我参加“埋死”了。干一天给5斤高粱米,干了个把月。全城都干,全
民大搞卫生运动,不然发生瘟疫更了不得。挖个大坑,把钢轨甚麽的架上,尸体放
在上面烧。大部分是埋的。有的集中一起挖个大坑埋,有的随处挖坑就埋了。前院
姓曾的一家都烂炕上了,拿不成个了,唉,别说了。第二年看吧,凡埋死人的地方
都不长草,那地太“肥”了。

  吉林省军区原参谋长刘悌,当时是独8师1团参谋长。

  老人说:

  独8师当时就在二道河子执行围困任务。通信员说有个老太大,把饿死的老头的
大腿煮吃了,吃了也死了。团长吴子玉是个老军,说哪能有这种事。通信员说,不
信我领你去看看。进去一看,锅里还剩条大腿。团长回来跟我说,那天都没吃饭。

  宋占林:

  我出哨卡前,看到路边一个人两条大腿都剔光了。早就听说有吃人肉的,还不
大信。那肉是刀剔的,不是狗啃的。那时早见不到狗了。

  1955年,我当区机关党委书记时,有个挺好的党员发展对象,向党交心,说他
那时吃过人肉。那还能入党吗?

  最叫人揪心的是孩子,不少人都把孩子扔了,扔到马路边上,希望有钱人能抱
走捡条命。现在的东盛小学,当年就是学校,二道河子这片那儿最多。大都是5岁上
下,有的拉拉巴巴刚会走,张著小手“妈呀”、“妈呀”叫,爬到马路上的,爬进
学校的,那个小样呀!叫不动了,就歪在那里,慢慢就死了,活着的还在那儿爬,
哑着嗓子叫“妈”。人们都不敢往那儿去。每天都有送的,听说真有叫人抱走的。

  张淑琴:

  我在吉林大路那儿见过,披个小被,在那儿哭得泥人儿似的:看一眼赶紧跑,
自己孩子都饿死了,抱回来不也是个死吗?

  65岁的于连润老人,退休前是朝阳区孔雀理发社工人。

  老人说:

  二道路那儿扔些小孩,一场大雨全淋死了,小肚子灌得鼓鼓的。

  唉,别说这个了,一说这个就想起我那死去的孩子。真作孽呀!

  我那时候就理发,饿得那样,也有人理发。甚麽人那时候还能想着理发呢?

  有钱人到甚麽时候都有钱,饿死的都是穷人。

  张淑琴:

  新7军的官太太穿旗袍,抹口杠,坐人力车,後边跟好几个护兵,有的军官挎两
个太太压马路。人和人不一样。

  永春路的“老藏生”食品店一直营业。你想想,那掌柜的会是甚麽人物?

  李素娥:

  南关永安桥头有家炸大果子的,那个香呀,一走到那儿就拔不动脚了。不要钱
,用金银首饰甚麽的换,那财发的呀!吃的都是当官的和有钱人,也没见有人抢。
一般人就是有油有面,你炸个试试?

  宋占林:

  逃进城的地主富农也饿不死,他们组织保安队,老百姓叫“胡子队”。国民党
不发粮饷,吃穿全靠抢。抢还有名堂,今天这个“捐”,明天那个“税”,可把地
皮刮完了。

  于连润:

  那时咱就寻思呀,你国民党和共产党有仇,咱老百姓招谁惹谁了,要遭这种大
难?可寻思这个有甚麽用,谁把咱草民百姓的命当命了?

  10月15日,郑洞国的晚饭是四某一汤。

  箫传道说:“没听说有饿死士兵的事。”(34)。

  “不给敌人一粒粮食一根草,把长春蒋军困死在城里!”

  困死的都是百姓。



真空地带

  伪满时期,日本人在城边修了条环城公路,老百姓叫“圈道”。

  围城期间,这条圈道成了国共两党之间的真空地带,老百姓叫“卡空”。

  国民党往外赶,共产党往回堵,老百姓大都是夹在“卡空”里饿死的。

  高秀成老人的夫人谭文妹,当时是长春大学(现吉林大学)法律系学生。

  老人说:

  长大早就停课了,门窗都没了,桌椅砸坏了。学生分两派,辩论,写大字报,
像“文化大革命”似的。国民党特务动辄抓走进步学生,有的抓走就没影了。我哪
派也没参加,像“文化大革命”中的逍遥派。

  我是6月份出城,比较早。那时国民党还不让出城,老百姓大都未想到往外跑:
我哥哥明着是国民党长春市专员,实际是咱们的地下党,当时我不知道。後来想,
他大概知道围城不是短时期的,所以让我们趁早走。

  天没亮,就和姐姐、姐夫一家动身了。姐夫是市立医院(今第二军医大学)内
科医生。同行的还有几个医生,都带著家属、孩子。约定在二道河子街头集合,会
齐了就走。我领著姐姐的大孩子,姐姐抱小的,姐夫背著东西。我甚麽也不明白,
挺害怕,又觉得挺神秘的。

  国民党卡子好像没怎麽盘问,共产党那边有人接,都是我哥联系的,不敢走大
路,就在草棵子里趟。草棵子里有不少死人,把我吓的呀,心“嘣嘣”直跳。

  朝阳区武装部政委钱富永说:

  外逃主要是三个口子:东边二道河子,出去奔吉林;西边洪熙街,奔公主岭、
沈阳;再就是北边的宋家洼子。我们家是从洪熙街附近出去的,西红柿刚有点红的
时候,夜里,黑黑的,从草棵子里爬过去的。那时还不大严。

  宋占林:

  我跑了三次,第一次是7月,出二道河子5里路到靠山屯,天亮了,叫儿童团发
现了。一看就明白是从城里跑出来的。10多个小孩,管我要路条,没有就让回去,
可认真了。第二次想从卡子边上溜过去,又给抓住了,不打不骂,反正怎麽商量也
得回去。光有路条也不行,还得有老婆孩子。两次都带著老伴和孩子,若是我一个
人非扣住不可。

  开头出不去还能回来。後来国民党准出不准进,出不去就只有夹在“卡空”里
等死了。

  那也跑。豁出去了。怎麽也是个死,往外跑还能有点指望。

  我们家是分四批走的。弟弟和弟媳第一批,我第二,二哥和母亲第三,母亲走
时大哥还在家守著。哥四个各奔它乡。我和老伴在“卡空”里呆3天出去了。

  于连润:

  我们家在“卡空”呆10多天才出去。

  临走买辆推车,把点破烂装上。把点黄豆、糠、麴子都做成大饼子,带上。头
道卡子是国民党,挨个搜,不要钱要东西,贵重东西和吃的。人家有经验,再装,
有钱人也能瞅出来。看我那样儿,翻几下一挥手让走了。有钱的不行,不拿出好东
西不让过。

  “卡空”里那人哪,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坐著的,躺著的,也分不清是死是
活。瞅著那样儿,脚下就有点软了。咬咬牙,硬看头皮,还是闯。

  “卡空”里“胡子”多,抢吃的。一口井他们霸着,怕老百姓给喝光了。庄稼
地也霸著,谁也不准进,白天晚上打枪。我有个侄女婿不听邪,也是饿急眼了,晚
上想弄点毛豆,去了再没回来,人们撸树叶子吃,成牲口了,树没皮没叶,草剩个
杆,有的地方杆也不多了。嘴都吃绿了,人都吃绿了。

  一家,一堆,挤挤匝匝的。有的偎在破房茬子里,大部在露尺地呆著,锅呀,
盆呀,车子,被子,活人,死人,到处都是。8月,正是最热的时候,日头那个毒呀
。突然下起大雨,活的淋得像塌窝鸡崽子,死的泡得白白胖件,就那麽放著烂著,
骨头白花花的,有的还枕个枕头,骨架子一点儿不乱。

  人饿了,开头脚没根,浑身直突突,冒虚汗。饿过劲了就不觉饿了,最晕乎乎
,飘飘悠悠,像腾云驾雾似的,不觉得难受了,也不怎麽想吃甚麽了。可一看到能
吃的东西,立刻就想吃,就想抢,不少死人身边都光溜溜的,一根草都没有,能说
话时,一声又一声听不出个个数,一声声都像是“饿呀”、“饿呀”。没声了,眼
睛有时还睁著,望天望地,半天不眨一下,甚麽表情也没有。慢慢地,眼睛再也不
睁了,还喘气儿,像睡著了,这就快了。快了也能挺个一天两天的,人命可大了,
像灯油不熬乾不死。有的瞅著还像笑模悠悠的,更吓人。

  赶上毒日头,那人一天功夫就发起来了。脑袋有斗大,屁股像小鼓似的,眼瞅
著发,先绿後黑。一会儿“啪”的一声,又闷又响,肚子爆了。白天晚上都响,夜
静听得最清。这一声,那一声,有的就在身边响,鼻子早就闻不出甚麽了,可那一
声响过后还是受不了,没闻过的想像不出那味儿。

  在“卡空”里熬过10天的人不多。老天爷照应,那几个大饼子过卡子没翻去,
“胡子”也没抢去。不能让谁看见,天黑时偷偷掰点吃:这麽对付有10天,又吃两
天草和树叶子。渴了喝雨水,用锅碗瓢盆接的。这些喝光了,就喝死人脑瓜壳里的
,都是蛆。

  就这麽熬着,盼着,盼开卡子放人。就那麽几步远,就那麽瞅着,等人家一句
话放生,卡子上天天宣传,说谁有枪就放谁出去。真有有枪的,真放,交上去就放
人。每天都有,都是有钱人,往城里买了准备好的,都是手枪。咱不知道,就是知
道,哪有钱买呀!

  张淑琴:

  伐们在卡子前排队,推车一个接一个,八路在队伍两边来回走。

  边走边说:谁有怆、于弹、照相机,交出夹就开路条出卡子,老百姓吵吵嚷嚷
的,说甚麽的都有——那些话呀,说不得……

  平时在“卡空”里都不吱声:两边便衣挺多,还有“胡子”。那时那人都老实
,怎麽摆弄怎麽是,像小猫似的。也是饿的没精神,不想说了。

  我们家是9月16号那天走的,往“卡空”里一宿就出去了。是托了我老伴的福。
他是市立医院X光医生,那边缺医生,讲明白就让过去了,挺痛快,不知道有这条,
不然早走了。

  宋占林:

  我运气也挺好。在“卡空”里呆两天,碰上个小时候在一起撒尿和泥玩的伙伴
,小名叫“来顺”,姓王,前街的:他当八路了在卡哨上,挎个木头匣子枪进来侦
察。他问我他家人怎样了,我说全没了。他蹲那儿就哭,呜呜的。哭一阵子,我说
你看我和你嫂子怎麽办哪?他抽抽嗒嗒地说有命令,你们这片不放,明天放“马车
地号”的,你跟他们走。“马车地号”都是赶车拉脚的人,叫这麽个名字。若不碰
上他,八成没今天了。

  于连润:

  我是一没熟人,二哪也不缺个剃头匠,甚麽门也没有,只有硬挺干熬。一块儿
来的不少都完蛋了,我也快不行了,就准备让人听个响臭块地了,发了个救命的“
难民证”(35)。这个谢天谢地呀,出去没几天又回来了——长春解放了。

  出哨卡就有吃的,稀粥,面不面,楂子不楂子,一人一大碗。不能吃干的,胃
受不了,有人喝光了还要,不给就抢,撑死了。

  李素娥:

  我有个舅舅,还有个姨姨和姨丈,都是出卡子後撑死的。

  我们家也准备出去了,推车甚麽的都准备好了,第二天天刚亮,爹说素娥你快
起来,这枪口怎麽都对上咱们了?我一看,可不是怎麽的,我说国民党要杀人了,
爹说:不对,有变。后来才知道,“60熊”起义了。

  八路进城就发粮,大车呼呼朝城里运。我去扛回40斤。别看走路都打晃,再给
40斤也能扛回来。饭做好了,妈还舍不得吃,我说这日子过去了,共产党来了就好
了,妈捧著饭碗,眼泪劈里啪啦往下掉,说:老天爷呀,可算活过来啦!

  1987年,美国得克萨期州一所保健学院的教授,对43万2千人的死亡时刻进行数
理统计,发现死亡率最高的时刻,为每天凌昊4时至7时。

  对于广岛,死亡率最高的时刻,无疑是1945年8月6日。

  对于血城四平,死亡率最高的时刻,是1947年7月14日至26日。

  对于死城长春,死亡率最高的时刻,是1948年5月至10月。

  一座城市,因战争而后活饿死这麽多人,古今中外,绝无仅有!




               历史如是说

  当战争以铁与火与血的方式,在四平,在锦州,在辽西吼啸、扑打时,从绿春
到金秋,长春150个黎明和黄昏静静悄悄。

  于是,关于这场围困战的文章,几乎都写著“兵不血刃”四个字,当暂52师师
长李嵩弟弟的妻子被送进城去,接著又送去失散的孩子,阖家团圆时,草民百姓开
始家破人亡,一个个婴儿被扔到街头号泣,当60军副官处长张维鹏等人的妻子儿女
,被优待送出哨卡,并在沿途受到关照时,没有枪和照相机的芸芸众生伴著垒垒白
骨,成群结队地跪在哨卡前,苦苦哀求放生救命。

  这就是:“兵不血刃”!

  孙子说:“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不战而屈10万守军,实骂“善之善者也”。可对于草民百姓的遍地饿俘和白骨
呢?瞬间的屠杀与慢慢地饿毙,其间有残忍与人道之分吗?

  血肉横飞也好,兵不血刃也好,任何形式的死对於生命本身都是相同的,而同
是生命的消亡,唐山大地震,南京大屠杀,长春围困战,自然界的灾难与人类的杀
戮,侵略者的屠刀与骨肉同胞的相残,是一样的吗?

  那住挎支木头匣子枪的围城的“来顺”,一家人不也就剩他一个了吗?

  流血的政治演化成这种不流血的政治,那就是最残酷、最野蛮的战争了!

  长春一些老人说:打记事起,我们这疙瘩就没得好过。“小鼻子”欺负咱,“
大鼻子”糟害咱,“小鼻子”才狠呢,“大鼻子”才坏呢,好歹把这些畜牲盼走了
,折腾得更厉害!外国人不把咱中国人当人,中国人怎麽也不把咱老百姓当人呢?

  当年参加围城的一些老人说:在外边就听说城里饿死多少人,还不觉怎麽的。
从死人堆里爬出多少回了,见多了,心肠硬了,不在乎了。(有的老人说:那时候
那人好像已经不知道甚麽叫“惊讶”了。)可进城一看那样子就震惊了,不少人就
流泪了。很多干部战士说:咱们是为穷人打天下的,饿死这麽多人有几个富人?有
国民党吗?不都是穷人吗?

  没参加围城的部队,看到出来的难民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也这麽说,这麽
想。

  围城初期,有人在围城政工会上讲:“要将老百姓的饥饿贫困的罪过归到敌军
及敌政府身上,扩大他们与群众的矛盾,孤立敌人。”(36)。

  後来的回忆录,对此或避而不谈,或一笔带过:“当然,长时间围城,也给城
市人民带来一些苦难,”(37)。

  有人说:活活饿死那麽多人,太“那个”了,不好说呀!

  如今一个人质,会把首相、总理、总统折腾得寝食不安,使出浑身解数,通过
各种途径进行斡旋,解救。这充份显示了一个民族和人类的人道、人权、尊严、价
值和文明进步的自主意识。当此稿正修改到这里时,被困在阿拉斯加海冰区的三条
倒霉的灰鲸,成了人类的宠儿:世界上最大的“星系C5型”军用飞机被调往那里,
一条大型破冰船为它们开出条8公里长的水道,两架“天鹤”式直升飞机整天在上空
盘旋,花费达数百万美元。其实,这种从1946年起受保护的灰鲸,由于数量骤增,
10年前已经允许适量捕杀了。

  若说讲这些太远了,电影《莫斯科保卫战》中有个镜头挺近的:当一座城市(
名字记不得了)被德军包围,红军准备血战到底时,指挥员命令老人和妇女、儿童
:为了俄罗斯,你们立即出城向敌人投降!

  在“兵不血刃”的长春,谁应对无辜百姓的垒垒白骨负罪呢?

  历史说:这是战争。战争就是人杀人,人吃人。为达目的,战争是不择手段,
不顾一切的。

  历史说:只要是战争,平民百姓遭难就是难免的,眼睁睁活活饿死这麽多人是
太“那个”了,从这种耸人听闻的残酷、野蛮行径中,正可以了解和透视中国历史
和这场战争的渊源、特色。

  历史说:归根结底,是谁发动了这场内战,他们为甚麽能够发动起这场内战,
中国的老百姓为甚麽只能像羔羊一样束手待毙?

  历史还问:如果再发生一场内战,谁敢保证中国不会出现长春第二?

  辽沈战役前,战争中军民比例是二兵一夫。

  辽沈战役期间,直接用于支援前线的民工达160万人,一兵二夫,锦州战事正烈
,廖耀湘兵团攻占彰武,将後方补给线切断,前方粮草。弹药和被装供应不上,特
别是油料短缺,汽车大部停驶,辽西和热河人民,人背马驮驼驼运,将油料送到前
线,又从奈曼旗到北票,日夜抢修出一条700多里的公路,基本保证了前线供应:黑
山阻击战中,民工修工事,运弹药,背伤员,送饭菜。一座不到万人小县城,出动
130万个工日。

  3年内战中,有多少民工倒在黑土地上?

  仅一场黑山阻击战,就倒下400多人。

  冬季攻势和四保临江、三下江南,雪白,血红。最刺眼的,就是一具具穿黑棉
袄的遗体。

  推著车,挑著担,抬著担架的人民,直接投入战争,一直走到天津城下。

  送走了儿子、丈夫和父亲的父母、妻子和儿女们,再用扶犁握锄的粗糙的手,
支援这场战争。

  长春则是50万人民支援城外的10万部队——但他们不是“夫”。

  他们没有枪,算不得战士,但是,被逼进死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他们,
抢空投大米,发动粮食战,以人的强烈的求生欲望,“配合”城外,苦苦地进行著
一场无形的封锁与围困。城里多张嘴,国民党就多一份压力。城里添具白骨,就多
一颗射向国民党军心土气的子弹。洞箫,残月,家乡小调,城外四面楚歌。城内,
街头风雨中号泣、倒毙的孩子,烈日下和静夜中“蓬啪”炸裂的尸体,就是炸响在
国民党心头的软性原子弹。

  没有长春的垒垒白骨,有这座名城的“兵不血刃”吗?

  蒋介石的前妻毛福梅,是被日军飞机炸死的。

  共和国的旗帜上,染着毛泽东六位亲人的血。

  倒在这场内战中的无辜百姓呢?长春这座死城的饿俘和白骨呢?

  他们是泰山?是鸿毛?还是像那满山遍野的小草甚麽的?

  那些三代横尸炕上地下,门口街头,断了香烟的家庭。那些还未来得及看清这
个世界是个甚麽模样,就被扔到街头的孩子。那些用青春换了大饼子的姑娘。那些
被血一样的高梁米粥撑死的人。那些吃人肉死掉了,或是不能入党的人。被战争夹
在中间,呼天不应,叫地不灵的草民,不才是最大的受难者和牺牲品吗?

  做为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他们的人格、尊严和感情,难道不应该同样地受到珍
视和尊重吗?

  美国人在华盛顿修了那麽多纪念睥,其中有座“越南战争纪念碑”,冷冰冰的
黑色大理石上,密密麻麻地刻著那麽多姓名。那仅仅是在告诫人们,不要忘记在那
场一无所获,也与美国百姓毫无相关的战争中,倒在遥远的南亚丛林中的美国军人
吗?

  (美国人的噩梦是“越战”,中国人的噩梦是“文革”——早有人吵吵要建立
一座“文革”博物馆,不知道能不能和同时才能建起来。)我们曾在黑土地上建了
那麽多纪念碑,碑文写了砸,砸了再写。

  在双城,在帽儿山,在牝牛屯,在许多与“东总”有关的地方,都曾筹建各种
各样的纪念碑和纪念馆。有的地基打好了,有的文物收集得差不多了,有的已经快
开馆了,那个最大的“文物”256号三叉戟一声响,一切都消声匿迹了。

  死城的累累白骨,应该避而不谈,或是一笔带过吗?

  为了这种亘古未有的惨绝人寰的悲剧,不再在我们的黑土地、黄土地和红土地
上重演。为了中国普通老百姓的权利、人格、尊严和价值,不再被漠视、践踏。为
了今天和明天的“小太阳”,能够永远在和平的阳光下生活。一句话,为了像今天
唱的那样,“让世界充满爱”,我们是不是应该在这片黑土地的白骨之上,建一座
碑?

  那碑文是现成的。

   注释

  ⑴《阵中日记》,773页。

  ⑵长春市地方史志编篡委良会(1987年〕,《长春党史资料)第1辑,11良:⑶
⑷⑸⑹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吉林省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吉林文史资
料选辑》第2辑,73、75、77页。吉林人民出版社(1981年)。

  ⑺同⑵,13页。

  ⑻《箫劲光回忆录),391页。

  ⑼《从战犯到公民——原国民党将领改造生活的回忆》,175页。中国文史出版
社(1987年)。

  ⑽《辽沈战役亲历记》,302页。

  ⑾⑿同⑽,299、300页。

  ⒀50军“长春起义”编写组(1985年):《长春起义》,83页。

  ⒁⒂⒃⒄同⑽,303、304页。

  ⒅⒆⒇党德信、杨玉文主编:《抗日战争国民党阵亡将领录》,137、138、13
3页。解放军出版社(1987年)。

  (21)同⑼,23页。

  (22)同⒅,135页。

  (23)(24)(苏〕A·M·萨姆索诺夫著:(200天大血战》,590页。军事译文出
版社。(1985年)。

  (25)同⒀,244页,(26)同⑽,608页。

  (27)(28)同⒀,153、229页。

  (29)有的资料说是40万,有的说是60万。

  (30)(31)同⑵,89、90、99、100页。

  (32)《沈阳军区历史资料选编》,15O、151页,(33)(34)同⑽,403、404页。

  (35)这个“难民证”,老人保存至今。

  正面为:
              难民证
    兹有自长春逃出难民于连润等4人,经审查後,准于分散谋生,沿途岗哨查
  验放行为要。
      年龄40                  性别男
      住址长春二马路8号         职业商
      分散地点苑家屯    县    区    村
         自        17    起
      行程    9月       日
         至                20  止
      发粮黄豆4斤
      长春难民处理委员会发(此处盖有“长春难民处理委员会”公章)
                           民国三十七年9月1日
  背面为:
              难民纪津
      1.在指定时间内,到达指定地点。
      2.到指定地点後,向当地政府报告,并服从管理。
      3.不得造谣生事及一切破坏行为,违者缴销难民证,并予以处罚。
      4.沿途不得偷窃食物,如包米土豆等,及一切扰乱社会秩序行为。
   
  (36)同⑵,92 页。

  (37)1987年第1、2期《党史资料研究》,2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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