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五 雷峰怪迹


  尝思圣人之不语怪,以怪之行事近乎妄诞,而不足为训,故置之勿论。然而天地之大、何所不有?荒唐者固不足道,若事有可稽,迹不能泯,而彰彰于西湖之上,如雷峰一塔,考其始,实为慎怪而设。流传至今,雷峰夕照,已为西湖十景之一,则又怪而常矣。湖上之忠坟、仙岭,既皆细述其事,以为千古之快瞻,而怪怪常常,又乌可隐讳而不倾一时之欣听哉?

  你道这雷峰塔是谁所造?原来宋高宗南渡时,杭州府过军桥黑珠巷内,有一人叫做许宣,排称小乙。自幼儿父母双亡,依傍着姐夫李仁,现做南廊阁子库幕事官的家里住,日间在表叔李将仕家生药铺中做主管。此时年才二十二岁,人物也还算得齐整的。是年,恰值清明,要往保叔塔寺里荐祖宗,烧餐子。当晚先与姐姐说了,次日早起,买些纸马、香烛、经幡、钱垛等物,吃了饭,换了新衣服,好鞋袜,把劄子钱马,使条袱子包好,径到官巷口李将仕家来道:“小侄要往保叔塔追荐祖宗,乞叔叔容假一日。”李将仕道:“这也是你孝心,只要去去便回。”

  许宣离了铺中,出钱塘门,过石函桥,径上保叔塔。进寺,却撞着送馒头的和尚;忏悔过疏头,烧了劄子,到大殿上随喜,到客堂里吃罢斋,别了和尚,还想偷闲,各处去走走。刚走到四圣观,不期云生西北,雾锁东南,早落下微微的细雨来了。初还指望他就住,不意一阵一阵,只管绵绵不绝。许宣见地下湿了,难于久待,只得脱了新鞋新袜,卷做一卷,缚在腰间,赤着脚,走出四圣堂来寻船。正东张西望,恐怕没有,忽见一个老儿,摇着一只船,正打面前过,连忙一看,早认得是熟识张阿公,不胜欢喜,忙叫道:“张阿公,带我到涌金门去。”那老儿摇近岸来,见是许宣,便道:“小乙官,着雨了,快些上船来。”

  许宣下得船,张老儿摇不得十余丈水面,只听得岸上有人叫道:“搭了我们去。”许宣看时,却是一个戴孝的妇人,一个穿青的女伴,手中捧着一个包儿,要搭船。张老儿看见,忙把船摇拢道:“想也是上坟遇雨的了,快上船来。”那妇人同女伴上得船,便先向许宣深深道了个万福。许宣慌忙起身答礼,随掇身半边道:“请娘子舱中坐。”那妇人进舱坐定,便频把秋波偷瞧许宣。许宣虽说为人老实,然见了此等如花似玉的美人,又带着个俊俏的丫鬟,未免也要动情。正不好开口,不期那妇人转先道:“请问官人高姓大名?”许宣见问,忙答道:“在下姓许,名宣,排行小乙。”妇人又问道:“宅上何处?”许宣道:“寒舍住在过军桥黑珠巷,舍亲生药铺内,做些买卖。”说完就乘机问道:“娘子高姓?潭府那里?亦求见示。”那妇人答道:“奴家是白三班白殿直之妹,嫁了张犹幸遇搭得官人之船,不至狼狈。”彼此说些闲说,不觉船已到了涌金门。将要上岸,那妇人故作忸怩之状,叫侍儿笑对许宣说道:“清早出门得急了,忘记带得零钱在身边。欲求官人借应了船钱,到家即奉还,决不有负。”许宣道:“二位请便,这小事不打紧。”因腰间取出,付了船家,各自上岸。岸虽上了,雨却不住。恐天晚了,只得要各自走路。那妇人因对许宣说道:“奴家在荐桥双茶坊巷口,若不弃时,可到寒舍奉茶,并纳还船钱。”许宣道:“天色已晚,不能久停,改日再来奉拜罢。”说过,那妇人与待儿便冒雨去了。

  许宣忙进涌金门,从人家屋檐下,捱到三桥子亲眷家,借了一把伞,正撑着走出洋坝头,忽听得有人叫道:“许官人慢走。”忙回头看时,却原是搭船的白娘子,独自一人,立在一个茶坊屋檐下。许宣忙惊问道:“娘子如何还在此?”白娘子道:“只因雨不住,鞋儿都踏湿了,因叫青儿回家去取伞和脚下,又不见来。望官人伞下略搭几步儿。”许宣道:“我到家甚近,不若娘子把伞戴去,明日我自来取罢。”白娘子道:“可知好哩,只是不当。”许直递过伞来与妇人自去,方沿人家门檐下,冒雨而回。到家吃了夜饭,睡在床上,翻来覆去,想那妇人甚是有情,忽然梦去,恰与日间相见的一般。正在情浓,不觉金鸡三唱,却是南柯一梦。正是:心猿意马驰千里,浪蝶狂蜂闹五更。

  许宣天明起来,走到铺中,虽说做生意,却像失魂一般,东不是,西不是。捱到吃过饭,便推说有事,便走了出来,遂一径往荐桥双茶坊巷口,寻问白娘子。问了半晌,并没一人认得。正东西踌厨,忽见丫鬟青儿从东边走来,许宣见了,忙问道:“姐姐!你家住在那里?我来取伞。”青儿道:“官人随我来。”遂引了许宣,走不多路道:“这里便是。”许宣看时,却是一所大楼房,对门就是秀王的府墙。青儿进门便道:“官人请里面去坐。”许宣遂随到中堂,青儿向内低声叫道:“娘子,许官人在此。”白娘子里面应道:“请许官人进来奉茶罢。”许宣尚迟疑不敢入去,青儿连催道:“人去何妨。”

  许宣方走到里面。只见两边是四扇暗格子窗,中间挂着一幅青布帘。揭开帘儿入去,却是一个坐起。桌上放一盆虎须菖蒲,两旁挂四幅名画,正中间挂一幅神像。香几上摆着古铜香炉花瓶。白娘子迎出来,深深万福道:“夜来遇雨,多蒙许官人应付周全,感谢不尽。”许宣道:“些微何足挂齿。”一面献茶。茶罢,许宣便要起身,只见青儿早捧出菜蔬果品来留饮。许宣忙辞道:“多谢娘子厚情,却不当取扰。”略饮了数杯,就起身道:“天色将晚,要告辞了。”白娘子道:“薄酌不敢苦留官人。但尊伞昨夜舍亲又转借去了,求再饮几杯,即着人取来。”许宣道:“天晚等不得了。”白娘子道:“既是官人等不得,这伞只得要求官人明日再来取了。”许宣道:“使得,使得。”遂谢了出来。

  到了次日,在店中略做做生意,便心痒难熬,只托故有事,却悄地又走到白娘子家来付伞。白娘子见他来早,又备酒留饮。许宣道:“为一把破伞,怎敢屡扰。”白娘子道:“饮酒饮情,原不为伞。不妨饮一杯,还有话说。”许宣吃了数杯,因问道:“不知娘子有何话说?”白娘子见问,又斟了一杯酒,亲自送到许宣面前,笑嘻嘻说道:“官人在上,真人面前不敢说假话。奴家自亡过了丈夫,一身无主,想必与官人有宿缘。前日舟中一见,彼此便觉多情。官人若果错爱,何不寻个良媒,说成了百年姻眷。”许宣听了,满心欢喜。却想起在李将仕家做生意,居停不稳便,怎生娶亲?因此沉吟未答。白娘子见不回言,因又说道:“官人有话,不妨直说。何故不回言语?”许宣方说道:“蒙娘子高情,感激不尽。只恨此身,为人营运,自惭窘迫。仔细寻思,实难从命。”白娘子道:“官人若心不愿为婚,便难勉强;若为这些,我囊中自有余财,不消虑得。”便叫青儿:“你去取些银子来。”青儿忙走到后房中去,取出一个封儿,递与白娘子。白娘子接了,复递与许宣道:“这一封你且权拿去用。若要时,不妨再来取。”许宣双手接了,打开一看,却是五十两一个元宝,满面欢喜,便落在袖中,对白娘子说道,“打点停当,再来奉复。”遂起身作别。青儿又取出伞来,还了许宣。

  许宣一径到家,先将银子放好,又将伞还了人,方才睡了。次日早起,自取了些碎银子,买了些鸡鹅鱼肉之类,并果品回来,又买了一尊好酒,请姐夫与姐姐同吃。李幕事听见舅子买酒请他,到吃了一惊,因问道:“今日为何要你坏钞?”许宣道:“有事要求姐夫姐姐作主。”李幕事道:“既有事,何不说明?”许宣道:“且吃了三杯着。”大家依序坐定,吃了数杯,李幕事再三又问,许宣方说道:“愚舅蒙姐夫姐姐照管成人,感谢不尽,但今有一头亲事与愚舅甚是相宜。己有口风,不消十分费力。但我上无父母,要求姐夫姐姐与我玉成其事。”李幕事夫妻听了,只道要他出财礼,便淡淡的答道:“婚姻,大事也,须慢慢商量。今日且吃酒。”吃完酒,各自散去,竟不回话。

  过了三两日,许宣等不得,因催姐姐道:“前日说的话,姐姐曾与姐未商量么?”姐姐道:“不曾。”许宣道:“为何不商量?”姐姐道:“连日姐夫有事心焦,我不好问他。”许宣道:“我晓得姐姐不上紧的意思了,想是你怕我累姐夫出钱了。”因在袖中取出那锭大银子来,递与姐姐道:“我自有财礼,只要姐夫做个主儿。”姐姐看见银子,笑说道:“原来你在叔叔铺里做生意,也趱得这些私房,可知要娶老婆哩。我且收在此,待你姐夫回时,我替你说就是了。”过一会,李幕事回家,妻子即将许宣的银子递与丈夫看道:“我兄弟要娶亲,原来银子自有,只要你我做个主儿。须替他速速行之。”李幕事接了银子,在手中翻来覆去,细看那上面凿的字号,忽大叫道:“不好了,我全家的性命都要被这锭银子害了。”妻子道:“活见鬼!不过一锭银子,有甚利害?”李幕事道:“你那里知道,现今邵太尉库内封记锁押都不动,竟不见了五十锭大银,正着落临安府捉贼,十分紧急。临安府正没寻头路,出榜缉捕,写着字号锭数,捉获者赏银五十两,知情不首,及窝藏正贼者全家发边远充军。这银子与榜上字号相同,若隐匿不报,日后被人首出,坐罪不小。”妻子听了,只吓得咯抖抖的发战,道:“不知他还是惜的,还是偷的。却怎生区处?”李幕事道:“我那管他是借的,是偷的,他自作自受,不要害我一家。”因拿了这锭银子,竟到临安府出首。

  临安府韩大尹见银子是真,忙差缉捕捉拿正贼许宣。不多时,拿到许宣当堂。鞍大尹喝问道:“邵太尉库中不动封锁,不见了大银五十锭,现有李幕事出首一锭在此,称是你的。你既有此一锭,那四十九锭却在何处?你不动封锁,能偷库银,定是妖人了。可快快招来。”因一面分付皂快备猪狗血重刑伺候。许宣见为银子起,忙辩道:“小的不是妖人,待小的直说。”便将舟中遇着白娘子,并借伞、讨伞以及留酒、讲亲、借银子之事,细细说了一遍。韩大尹道:“这白娘子是个甚么样人?现住何处?”许宣道:“他说是白三班白殿直的妹子,现住在荐桥双茶坊巷口,秀王墙对门,黑楼子高坡儿内。”

  韩大尹即差捕人何立押着许宣去双茶坊巷口捉拿犯妇白氏来听审。何立押着许宣,又带了一干做工的,径到黑楼子前,一看时,却是久无人住的一间冷屋。随拘地方并左右邻来问,俱回称道:“此系毛巡检家的旧屋。五六年前,一家都瘟疫死尽了。青天白日,常有鬼出来买东西,谁敢还在里头住?且这地方并无姓白的娘子。”何立因问许宣道:“你莫要认错了,不是这里。”许宣此时看这个光景,也惊得呆了,道:“分明是这里,才隔得三五日,怎便如此荒凉?”何立道:“既是这里,只得打开门进去。”因叫地方动手,将门打开,一齐拥了入去。

  只见内中冷阴阴,寒森森,并元一个人影。大家一层一层直开了人去,并无一痕踪迹。直开到最后一层,大楼上,方远远望见一个如花似玉穿白的妇人。坐在一张床上。众人看见,不知是人是鬼,便都立住脚。独何立是公差,只得高声叫道:“娘子想是白氏了。府中韩大爷有牌票在此,要请你去与许宜对甚么银子的公事哩。”那妇人动也不动,声也不做。何立没奈何,只得大着胆子,拥众上前。将走到面前,只听得一声响亮,就似青天打一个霹雳,众人都惊倒了,响定再近床边一看,只见明晃晃一堆大银子,却不见了妇人。及点点银数,恰正是四十九锭。何立遂叫众人将银子扛到临安府堂上,一一交明,又将所见之事,细细禀上。韩大尹听了道:“这看起来,自是妖人作祟,与众人无干。地方邻里,尽无罪宁家。许宣不合私相授受,发配牢城营。”银子如数交还邵太尉,请邵太尉赏给五十两与李幕事。一件方才完了。

  惟李幕事因出首许宣,得了赏银子五十两,又见许宣因我出首,发配牢城,心下甚是不安,即将给赏银子尽付许宣作盘费。又叫李将仕与了他两封书:一封与押司范院长,一封与吉利桥下开客店的王主人。许宣痛哭了一场,辞别姐夫姐姐,便同解人搭船,到苏州牢城营来。一到了就将二书投见范院长并王主人。亏二人出力,与他上下使了钱,付了回文与解人而去。许宣毫不吃苦,就在王主人楼上歇宿,终日独坐无聊,甚是闷人,正是:

  独上高楼望故乡,愁看斜日照纱窗。

  自怜本是真诚士,谁料相逢狐媚娘。

  白白不知归甚处,青青岂识在何方。

  只身孤影流吴地,回首家园寸断肠。

  许宣在苏半载,甚是寂寞。忽一日王主人进来,对他说道:“外面有一乘轿子,坐着一位小娘子,又带着一个丫鬟寻你。”许宣听了吃惊,暗想道:“谁来寻我?”慌忙走到门前来看,不期恰正是白娘子与青青。一时见了,不胜气苦,因跌着脚,连声叫遭。“死冤家!自被你盗了官银,害我有屈无伸,当官吃了多少苦楚。今已到此田地,你又赶来做甚?”白娘子道:“小乙官人,不要错怪了我。我今特来要与你分辩。”王主人见二人只管立在门前说长道短,恐人看见不雅,因说道:“既是远来,有话请里面去说。”白娘子乘机便要入去。许宣忙横身拦住道:“他是妖怪,不可放他进去。”王主人因将白娘子仔细看了两眼,带笑说道:“世上那有这等一个妖怪?不可轻口诋人。请进去不妨。”

  白娘子进到里面,先与主人妈妈见过,然后对许宣说道:“奴家既以身子许了官人,就是我的夫主了,终不成反来迫害官人么。就是付银子与官人,也是为好,谁知有祸?若说银子来历不明,罪皆坐于先夫,奴家一妇人,如何得知?奴家一妇人,如何是怪?恐官人错埋怨,故特特来与官人辩明白了,我去也甘心。”许宣道:“这都罢了。只是差人来捉时,明明见你坐在床上,为何响了一声,就不见了?岂不是个妖怪?”白娘子笑道:“那一声响,是青青用毛竹片刷板壁,弄怪吓众人,众人认做怪,大家呆了半晌,故奴家往床后遁去。众人既害怕不敢搜求,见了银子,又以银子为重去了,故奴家得脱身,躲在华藏寺前姨娘家里。复打听得你发配在此,故带了些盘缠来看你,并讨你婚姻的信息。不期你疑我是妖怪。我只得去了。”遂立起身来要走。主人妈妈忙留下道:“既偌远来了,就要去,也在舍下权住几日。”白娘子尚未肯,只见青青道:“既是主人家好意,再三劝留,娘子且住两日再商量。况当日原许过嫁小乙宫人的,今日也难硬绝。”白娘子接口道:“羞杀人!终不成奴家没人要,定捱在此。”主人妈妈道:“既然当初已曾许下,谁敢翻悔?须选个好日子,就在此成就了百年姻眷为妙。”许宣初已认真是妖是怪,今被他花言巧语辩得干干净净,竟全然不疑了。又见他标标致致,殊觉动心,借主人妈妈之劝,便早欣欣然乐从了做亲之议。白娘子囊中充足,彼此喜欢。到了做亲之后,白娘子放出迷人的手段,弄得个许宣昏昏迷迷,如遇神仙,恨相见之晚。

  时光易过,倏忽半载。一日,是二月半,许宣同着几个朋友到卧佛寺前看卧佛。忽走到寺门前,见一道人在那里卖药,并施符水。许宣无心,偶上前去看看。那道人一见了,便吃惊道:“官人头上一道黑气,定有妖怪缠身,其害非浅,须要留心。”许宣原有疑病,一闻道人之言,便不禁伏地拜求救度。那道人与他灵符二道,分付他三更烧一道,自家头发里藏一道。许宣到家,忙将一道悄俏的藏在头发之内,这一道要等到三更烧化。暗候时,白娘子忽叹口气道:“我和你许久夫妻,尚没一些恩爱,反信别人言语,半夜三更,要烧符来魇我。你且把符来烧烧看。”许宣被他说破,便不好烧。白娘子转夺过符来,灯上烧了,全没一些动静。白娘子笑道:“如何?我若是妖,必然做出来了。”许宣道:“这不干我事。是卧佛寺前一个云游道人说你是妖怪。”白娘子道:“他既说我是妖怪,我明日同你去,且叫他变一个怪形与你看看。”

  次日,分付青青照管下处,夫妻二人来到寺前。只见一簇人围着那道人,正在那里散符水哩。白娘子轻轻走到面前,大喝一声道:“你一个不学无术的方士小人,晓得些甚么?怎敢在此胡言乱语,鬼画妖符,妄言惑众。”那道人猛然听了,吃了一惊,忙将那女娘一看,见他面上气色古怪,知他来历不正。因回言道:“我行的乃五雷天心正法,任是毒妖恶怪,若吃了我的符水,便登时现出形来。何况你一妖女!你敢吃我的符水么?”白娘子听了,笑道:“众人在此做个证见。你且书符来,我吃与你看。”道人忙忙书符一道,递与白娘子。

  白娘子不慌下忙接将过来,搓成一团,放在口中,用水吞了下去,笑嘻嘻立了半晌,并无动静。看的人便七嘴八舌,骂将起来道:“好胡说。这等一个女娘子,怎说他是妖怪?”道人被骂,目瞪口呆,话也说不出一句。白娘子道:“他方上野道,毁谤闺贤。本该罚他堕落,今看列位分上,只吊他一索罢了。”一面说,一面口中不知念些甚么。只见那道人就像有人捆缚的一般,渐渐的缩做一团,又渐渐的高高吊起,口中哼个不了。众人看见,尽惊以为奇,连许宣也惊得呆了。白娘子道:“若不看地方干系,把这妖道吊他一年才好。”因轻轻喷口气,那道人早立时放下地来。那道人得能落地,便只恨爹娘少生两只脚,飞也似的去了。众人一哄而散。夫妻依旧回家。正是:

  邪邪正正术无边,红日高头又有天。

  宁在人前全不会,莫在人前会不全。



沉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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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些时,又是四月初八日佛生日,许宣一时高兴,要到承天寺去看佛会。白娘子道:“甚么好看。”既要去,因取出两件新鲜衣服,替他换了;又取出一把金扇,上系着一个珊瑚坠儿,与他扇;又分付他:“早早回来,勿使奴记挂。”许宣答应了,便穿着一身华服,摇摇摆摆到承天寺来闲戏。耳朵里虽听得乱哄哄传说:周将仕家典库内,不见了许多金珠衣物,现今番捕拿人,许宣却全不在意,自同着烧香的男女游玩。不期番捕有心,看见许宣身上穿的,手里拿的,与失单上的相同,便攒近许宣面前,道:“官人扇子可借我一看。”许宣不知是计,遂将扇子递与公人。众公人看了是真,便吆喝道:“贼赃有了,快快拿下。众人齐上,遂把许宣一索子绑了,好似:数只皂雕追紫燕,一群饥虎啖羊羔。

  许宣被捉,再三分辩,众人那里听他,适值府尹坐堂,众人竟押上堂来。府尹因问道:“穿的衣服、扇子,既已现现被捉,其余金珠赃物,现在何处?从实供来,兔受拷打。”许宣禀道:“小的穿的衣服物件,皆是妻子白娘子赠嫁的,怎说贼赃?望相公明镜详察。”太尹道:“好胡说!获物现与单对,怎敢以妻子推托!且你妻子今在那里?”许宣道:“现在吉利桥王主人楼上。”太尹即差缉捕押了许宣,速拿白娘子来审。众人一哄,到了店中。王主人见了惊问道:“做甚么?”许宣道:“白娘子害我,特来拿他。”王主人道:“白娘子如今不在楼上了。因你承天寺不回,他同青青来寺前寻你,至今未回。”缉捕见说白娘子不在家,便锁了王主人来回太尹。太尹道:“妇人家寻丈夫,谅去不远,着王主人寻拿。许宣寄监,候拿到白氏,审明定罪。”此时周将仕见拿着了许宣,正立在府门前催审,忽家人来报道:“金珠等物都在库阁头空箱子内寻着了。”周将仕慌忙回家看时,果然全有,只不见扇子扇坠。将仕道:“扇子或有相同,明是屈了许宣。”便又到府中,暗暗与该房说知,有了情由,叫他松放许宣,故不复问罪,只说地方不相宜,改配镇江。将行,恰好杭州邵太尉又使李幕事到苏州干事。李幕事记挂着许宣,忙到王主人家来看他。闻知改配,李幕事因说道:“镇江的李克用,是我结拜的叔叔,住在针子桥下,开生药铺。我写书与你投他,自有好处。”许宣得书,同差人不数日到了镇江,寻到李克用家,见了李克用,将书投上,说道:“小人是杭州李幕事的舅子,家姐夫有书在此,求老将仕青目。”李克用看了书,便请两个公差同他人去吃饭,一面即差当直的同到府中,下了公文,使用些钱钞,保领回家。公差讨了回文自去。许宣到家,拜谢了克用。

  克用见书上说许宣原是生药店中主管,便留他在店中做买卖。看了几日,见他十分精细,甚是喜欢。许宣恐众人妒忌,因邀他们到酒肆中一叙,通通河港。众人吃完散去。许宣还了酒钱,出门觉道有些醉意,恐怕冲撞了人,只低着头往屋檐下走,不期一家楼上推开窗,播下熨斗灰来,飞了一头。许宣便立住脚,骂道:“谁家不贤之妇!难道眼睛瞎了!”只见那妇人走下楼来,道:“官人休骂,是奴家一时失误。”许宣抬头看时,不是别人,恰正是白娘子,不觉怒从心上起,因骂道:“你这贼妖妇,连累得我好苦!吃了两场大官司,苏州影也不见,却躲在这里。”遂走上前,一把捉住:“今日决不私休了。”白娘子忙赔笑脸道:“一夜夫妻百夜恩。你不消着急,且听我说明了,若有差错,再恼也不迟。前日那些衣服扇子,都是我先夫留下的,又不是贼赃。因你恩爱情深,故叫你穿在身上,谁知被人误认。此皆是你年灾月悔,与我何干?”许宣道:“那日我回来寻你,如何不见,反在此间?”白娘子道:“我到寺前寻你,闻知你被捉,决要连累我出丑,只得叫青青讨只船,到此母舅家暂住,好打听消息。我既嫁了你,生是许家人,死是许家鬼,决不走开。今幸相逢,任你怎么难为我,我也不放你了。”许宣被他一顿甜言,说得满肚皮的气都消了,因说道:“你在此住,难道是寻我?”白娘子道:“不是寻你,却寻那个?还不快上楼去!”许宣转过念来,竟酥酥的跟他上楼住去了。正是:

  许多恼怒欲持刀,几句甜言早尽消。

  岂是公心明白了,盖固私爱乱心苗。

  许宣与白娘子住了一夜,相好如初,依旧同搬到下处过日子。一日,是李克用的寿诞,夫妻二人买了烛、面、手帕等物,同到李家来拜寿。李克用安排筵席,留亲友吃酒。原来李克用是个色中饿鬼,一见了白娘子生得如花似玉,却便或东或西,躲着偷看。忽一会儿,白娘子要登东,便叫养娘指引他到后面僻静处。李克用却暗暗闪在一边,让白娘子到后面去了,他却轻脚轻手,悄悄跟到东厕的门缝里张看。不张看犹可,一张看,内里那有个如花似玉的佳人!但看见一条吊桶粗的大白蛇,盘在东厕之上,两眼就似灯盏,放出金光来。李克用突然看见,惊个半死,忙往外跑,刚跑转弯,腿脚战,早一交跌倒,面青唇紫,人事不知。养娘看见,慌忙报知老安人并主管,用安魂定魄的丹服了,方才醒转。老安人忙问:“这是为何?”李克用不好明言,只说:“连日辛苦,一时头风病发,不妨,不妨。你们自去饮酒。”众人饮散,白娘子回家,恐怕李克用到铺中对许宣说出本相来,便心生一计,只是叹气。许宣道:“今日出去吃酒,是快活事,因何叹气?”白娘子道:“说不得!你道李克用这老儿是好人么?竟是假老实。见我起身登东,他遂躲在里面,欲要奸骗我,扯裙扯裤来调戏,我叫起来,又见众人都在那里,怕装幌子,只得推倒他,方得脱身。这惶恐却从那里出气?”许宣道:“既不曾拈污你,他是我主人家,出于无奈,只得忍了。以后再休去了。”娘子说道:“既如此,我还有二三十两银子在此,何不辞了他,自到马头上开个小药铺,岂不强如去做主管?”许宣道好。忙与李克用说了。李克用自知惶恐,也不苦留。

  许宣自开店后,生意日盛一日。忽一日是七月初七,乃英烈龙王生日,许宣要去烧香。白娘子先再三劝他不要去,见他定要去,因说道:“你既要去,只可在山前山后大殿上走走,切不可到方丈里去与秃子讲话。恐他又缠你布施。”许宣道:“这个使得,依你便了。”遂在江边搭了船,径投金山寺来。先到龙王堂烧了香,然后各处闲走看看,元心中忽走到方丈里去,看见许多和尚围着,像说法一般,方想起妻子叮嘱之言,急急退出,却不防座上大和尚早看见了,道:“此人满脸妖气。”因分付侍者,叫他来说话。及待者下来叫时,许宣已出方丈去了。大和尚见叫他不着,便自提了禅杖,赶将出来。赶到寺前,见众人皆欲渡江,因风大尚立在门外等待。忽见江心里一只小船,飞也似来得快,众人都惊道:“这些些小船,怎么不怕风又来得快?”

  此时许宣也立在众人中,伸头争看。不期那来的小船,恰正是白娘子与青青立在上面。许宣正吃惊,要问他来做甚么,只见白娘子早远远叫道:“丈夫,风大,我特来接你。可速速上船来!”许宣见了,一时没主意。正要下船,不料大和尚在后看得分明,大喝一声道:“孽畜!你到此做甚么?”正要举禅杖打去,只见白娘子与青青,连船都翻下水底去了。许宣看见,吓得魂不附体,忙问人道:“这禅师是谁?”有认的道:“这是法海禅师,要算当今的活佛。”正说不了,那禅师早着侍者唤许宣去问道:“你从何处遇此孽畜?”许宣见问,遂将前项事情从头说了一遍。禅师道:“虽是宿缘,也因汝欲念太深,故两次三番迷而不悟。今喜汝灾难已过,可速回杭,修身立命。如再来缠你,可到湖南净慈寺里来寻我。有诗四句,你可牢记者:

  本是妖蛇变妇人,西湖岸上卖娇声。

  汝因欲重遭他计,有难湖南见老僧。”

  许宣拜谢了禅师,急急回家,果然白娘子与青青都不见了,此时方信二人真是妖精。次早,到针子桥李克用家,把前项事情告诉了一遍。李克用道:“我生日之时,被他露出形来,我几乎被他吓死。因你怪我而去,我遂不好与你说。今事既已明白,你且搬到我家暂住住不妨。”

  过不数日,朝廷有恩赦到来,除十恶大罪,其余尽行释放。许宣闻赦,满心欢喜,遂拜谢李克用回家。一到家,即来见姐夫、姐姐,拜了四拜。拜毕,李幕事即发话道:“两次官司,我也曾出些气力。舅舅你好无情,怎娶了妻子在外,就不通个喜信儿与我,是何道理?”许宣道:“我并不曾娶妻,姐夫此话从那里说起?”正说不了,只见姐姐同了白娘子、青青,从内里走了出来,道:“娶妻好事,何必瞒人?这不是你妻子么?”许宣一见,魂不附体,急叫姐姐道:“他是妖精!切莫信他!”白娘子因接说道:“我与你做夫妻一场,并无亏负你处,为何反听外人言语,与我不睦?我妇人家既嫁了你,却叫我又到那里去?”一面说,一面便鸣呜咽咽哭将起来。许宣急了,忙扯李幕事出外去,将前边之事细细说了一遍,道:“此妇实实是个白蛇精,不知有法可以遣他?”李幕事道:“若果是蛇不打紧,白马庙前有个呼蛇戴先生,极善捉蛇。我同你去接他来捉就是了。”

  二人去时,适值戴先生立在门前,便问:“二位有何见教?”李幕事道:“舍下有一条大白蛇,相烦一捉。先奉银一两,待捉蛇后,另又相谢。”戴先生收了银子,问了住处道:“二位请先回,在下随后即到。”忙装了一瓶雄黄,一瓶煮的药水,一径来到李家。许宣接着,指他到里面房内去捉。戴先生走到房门前,只见房门紧闭,因敲敲门道:“有人在此么?”内里面道:“你是甚人?敢到此内里来?”戴先生道:“我非轻易到此,是你家特特请我来捉蛇的。”白娘子晓得是许宣请来捉他,便笑说道:“蛇是有一条,只怕你捉他不到。”戴先生道:“我祖宗七八代俱出名,叫做‘戴捉蛇’。何况这条把蛇,怎么就捉不到?”内里忽开了门,说道:“既会捉,请进来。”戴捉蛇才打帐走进去,只见房门口忽刮起一阵冷风来,直刮得人寒毛逼竖,早现出一条吊桶粗的大蟒蛇来,一双眼睛就是两只灯盏,直射将来。戴捉蛇突然看见,吃了一惊,望后便倒,连雄黄罐儿、药水瓶儿都打得粉碎。那蛇张开血红的大口,露出雪白的牙齿来咬先生。先生见来咬,慌忙爬起来,只恨爹娘少生了两只脚,死命地跑出堂前。李幕事与许宣迎着问道:“捉得如何了?”戴捉蛇道:“原银奉还。蛇是我捉,妖怪如何我捉得?几乎连我性命都送了。”头也不回,竟跑去了。

  二人你看我,我看你,无计可施。转是白娘子叫许宣入去,说道:“你好大胆!怎敢叫捉蛇的来捉我?你若和我好意,便佛眼相看;若不好时,带累一城百姓都要死于非命。”许宣听了,心寒胆战,不敢做声,便往外跑,一直跑出清波门外,再三踌蹰,却无可奈何。忽想起金山寺法海禅师来,曾分付道:“若妖怪再来缠你,可到净慈寺来寻我。”今无心中走到此间,何不进去求他?遂一径走到净慈寺来,急问监寺:“法海禅师曾到上刹来否?”监寺回道:“不曾来。”许宣听说不在,又不敢回家,性急起来,遂走到长桥,看着一湖清水,道:“倒不如我死了罢,省得带累别人。”正要踊身跳时,只见背后有人叫道:“男子汉何故轻生?有事还须商量。”许宣回头一看,却正是法海禅师,背驮衣钵,手提禅杖,却好走来。许宣纳头便拜道:“救我弟子一命!”禅师道:“这孽畜如今在那里?”许宣道:“现在姐夫家里。”禅师因取出钵孟递与许宣,道:“你悄悄到家,不可使妇人得知。可将此钵劈头一罩,切勿手轻,紧紧按住,不可心慌,我自有道理。”

  许宣拜谢了禅师回家,只见白娘子正坐在那里骂张骂李,许宣乘他眼慢,掩到他身背后,悄悄的将钵盂望白娘子头上一罩。用尽平生之力,按将下去,渐渐的压下去,压到底,竟不见了白娘子之形;不敢手松,紧紧按住。只听得钵盂内叫道:“我和你数载夫妻,何苦将我立时闷死?略放松些,也是你的情。”

  许宣正没法处置,忽报道:“外边有一个和尚,说来收妖怪的。”许宣听得,忙叫李幕事快请进来。禅师到堂,许宣说道:“妖蛇已罩在此,求老师发落。”不知禅师口里念些甚么,念毕,揭起钵盂,只见白娘子缩做七八寸长,如傀儡一般,伏在地下。禅师喝道:“是何孽畜?怎敢缠人?可说备细。”白娘子道:“我本是一蟒蛇,因风雨大作,来到西湖,同青鱼一处安身。不想遇着许宣,春心荡漾,按纳不定,有犯天条。所幸者,实不曾伤生害命。望老师慈悲。”禅师道:“淫罪最大,本不当恕,姑念你千年修炼,仅免一死。快现本相!”白娘子乃现了白蛇一条,青青乃现了青鱼一尾。那白蛇尚昂起头来望着许宣。

  禅师因将二怪置于钵盂之内,扯下褊衫一幅,封了钵孟口,拿到雷峰寺前,将钵盂放下,令人搬砖运石,砌成=塔,压于其上。后来许宣又化缘而成了七层,使千年万载,白蛇与青鱼不能出世。禅师自镇压后,又留偈四句道:

  雷峰塔倒,西湖水干。江潮不起,白蛇出世。

  法海禅师颂罢,大众作礼而散。惟许宣情愿出家,就拜法海禅师为师,披剃于雷峰塔下。修行有年,一夕,无病坐化。众僧买龛烧骨,造骨塔于雷峰之下。

  怪迹虽不足纪,然雷峰由此而成名于西湖之上,故景仰雷峰,又不得不凭吊其怪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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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六 放生善迹


  古来文人慧土,俱由前世善根夙悟,故托生来,即有一段超凡人圣的妙用,不像那些没根行的,不是系着了富贵功名,便是恋定了娇妻美妾,把这善根都汩没了。

  西湖原是古放生池,后以湖心寺为放生池,余遂不禁人之捕捉,渐渐连湖心寺池内也便有名无实了。直至万历年间,西湖上有一个极有文名的秀才,后来做一个极有善缘的和尚。这人姓沈,名株宏,出家无门洞,法号莲池。他父亲号明斋处士,原是杭州望族。他生来慧敏,落笔成章,考着不出三名前后,二十岁就补了廪。那功名尽可随手而得,父母妻子都望他发科发甲,他却全不以功名在念,盖因前世是个善知识,故此这一途留他不住。

  你道他前生是什么人?为何托生西湖,成这一篇佳话?他前生姓许,名自新。原系临川府尹,为官清正,晚好乾竺之学。一日,忽被冥司摄去,看见阎罗天子尊礼一个永明禅师,醒来就弃家寻访。访到西湖净慈寺,永明禅师知道衣钵该传这人,先期坐化,留偈与他。他见了偈,也就立化了,因此托生在仁和褚堂沈宅。到得二十年后,父亲弃世,妻张氏亦以病亡,止有母周氏孀居在室,因母命要他续娶了汤氏。这汤氏却也与佛有缘。日日清晨,见丈夫定要诵过了《金赐经》方才看书,做文字,他也心甘淡泊。却好这年除夜,杭城大作分岁之例,一家老小尽聚集拢来,饮酒欢呼,爆竹流星,笙萧锣鼓,响彻通宵,谓之守岁。莲池那时也随俗过了,但觉父母俱亡,前妻已故,对景凄然。正是:心中无限伤情事,不耐灯前对酒卮。

  汤氏见他心事不快,不喜饮酒,便叫丫鬟烹一杯好茶与相公吃。岂料“芥菜子偏落在绣花针眼里”,丫鬟棒了茶,魁地一声,口称“有鬼”,竟将茶盌打碎。外面叫鬼,忙来看时,只见直僵僵,丫鬟卧在地上,把莲池平日最爱的一只茶盌打得粉碎。莲池看了,不觉色温,对娘子道:“此洗自幼相随,已二十年,不意分离竟在今夕。”汤氏道:“相公,可知道万物有无常,因缘无不散?物之成毁,何足介意。”正是:翻将开释语,激动有心人。

  莲池闻得这两句话,暗想道:“娘子此言正合我平生之志。此身虚幻,酷似空花,百岁光阴,速如飞电。倘若无常一到,难免分离,毕竟与盌一样。”就立身向娘子拜了一拜,道:“茶匝盌虽小,倒是唤醒迷人的木锋;娘子之言,却是参透禅门的老僧。我从此得悟,猛醒回头,娘子就是吾师。我出家之志从此决矣。”汤娘子道:“我方才之吉,不过是劝你开怀的意思,为何当真要出家起来?你今年方三十,且到半百之后,功名已遂,儿女事完,方可行此勾当。如今一事无成,从那里说起?”莲池只说:“元常迅速,人身难得。”手里却在案上写“生死事大”四字,绝不回言。

  看看鸡唱五更,东方渐白,却是新正元旦了。紧邻徐妈妈,起早在家堂神圣前烧了头香,念了一回佛,看了一卷心经,便锁锁门,走到沈家来贺节。适值汤娘子因丈夫要出家,无计可留,因徐妈妈到来,便将昨夜打碎茶盌的事细细说了一番,又见官人今日就要出家,故此着恼。徐妈妈道:“啊哟,这等没主意的!大娘,你且宽心,请相公出来,我倒有一番言语劝他,自然不去了。”只见莲池里边踱将出来,向徐妈妈唱了一个喏。妈妈笑嘻嘻回礼道:“老身特来拜相公的节,恭喜相公今秋大比,必定高魁天下。忽闻得大娘说,相公反要弃家修行,不知是真是假?”莲池道:“生死事大,即刻便行,岂是假话?”妈妈道:“相公果要出家,老身却有一言相禀。我想太太生相公一场,指望为官作宰,光耀门庭,春秋祭扫,供设泉下。相公如此,岂不虚了先人之望?”莲池道:“妈妈虽说得是,我有一辞谢世的,试念与你听:

  恩重山丘,五鼎三牲未足酬。亲得离尘垢,子道方成就。呔!这是出世大因由。凡情怎剖?孝子贤孙,好向真空究,因此,把五色封章一笔勾。”

  妈妈又劝道:“出世酬恩,相公说得有理,但大娘嫁相公不久,家中又无人倚靠,怎忍得割断恩情,抛撇而去?”莲池道:“我既出家,也自顾不得了。我也有一辞念与你听:

  凤侣鸾俦,恩爱牵缠何日休?活鬼乔相守,缘尽还分手。呔!为你两绸缪,披枷带杻,觑破冤家,各自寻门了走。因此,把鱼水夫妻一笔勾。”

  妈妈又劝道:“夫妻也罢了,古人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相公若有一男半女也就罢了。今子嗣尚无,可不绝了沈门后代么?”莲池道:“有子无子,总是一般,你不知道。我再念一辞你听:

  身似疮疣,莫为儿孙作远忧。忆昔燕山窦,今日还存否?呔!毕竟有时休,总归无后,谁识当人,万古常如旧?因此,把桂子兰孙一笔勾。”

  妈妈又劝道:“相公,我看你三更灯火,十载寒窗,如此用功,必须独占鳌头,庶不枉男儿志气。若去出家,岂不被人耻笑?”莲池道:“功名未来之事,如何羁留得我住?我也有几句念与你听:

  独占鳌头,谩说男儿得意秋。金印悬如斗,声势非常久。呔!多少在驰求?童颜皓首,梦觉黄梁,一笑无何有。因此,把富贵功名一笔勾。”

  妈妈又苦劝道:“相公既说这功名原是不可必之事,只如今现在的家舍田园,如何也舍得丢却了么?”莲池道:“妈妈,你也不要认真了是我姓沈的,千年田地,八百个主人,这是身外之物,何介我意。正是:

  富比王侯,你道欢时我道愁。求者多生受,得者忧倾覆。呔!淡饭胜珍馐,袖衣如绣,天地吾庐,大厦何须构?因此,把家舍田园一笔勾。”

  妈妈见他说来说去,都是推却的话,又实是一片大道理,因想说道:“相公这些事也都罢了,只你才高班马,学迈欧苏,一旦修行,真正埋没你一生的学问。”莲池大笑道:“你不知阎王面前是用不着‘者也之乎’的,一发不劳妈妈过虑了。”正是:

  学海长流,文阵光芒射斗牛。百艺丛中走,斗酒诗千首。呔!锦 绣满胸头,何须夸口?生死跟前,半字不相放。因此,把益世文章一笔勾。

  莲池道:“我意已决,妈妈切勿再言了。”妈妈道:“相公出世情真,超凡念切,如何老身一人可以劝得住的,但功名富贵固为身累,我想出世的人,春游芳草,夏赏荷池,金谷兰亭,尽堪流洒,只要存好心,行好事,在家亦可念佛修行,大娘还可依傍同修,何必要出家?”莲池道:“你还不悟,我且再说你听:

  夏赏春游,歌舞场中乐事稠。烟雨迷花柳,棋酒娱亲友。呔!眼底逞风流,苦归身后,可惜光阴,懡■空回首。因此,把风月情怀一笔勾。”

  妈妈被这一番说话,七首词儿,讲得顿口无言。

  坐了半晌,想了又想,但道:“相公,然虽如此,只是娘子少年,一朝孤处,深为不便。必须生一长久之计,安顿了大娘,方为了当。相公请细思之,老身就此告别,聒噪!多有得罪,相公莫怪。”莲池道:“妈妈,你且请坐着,还有商量。”便对妻子道:“我已踢开世网,打破爱河,自寻出路,你却怎么结局?也要你自己斟酌,自己情愿。”汤氏便道:“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男女虽殊,修行则一。你既已踢开世网,难道我独不能踢开世网?你能打破爱河,难道我独不能打破爱河?你既自寻出路,难道我独不能自寻一出路?总是同来同往,同证同修便了。”

  莲池闻言大喜,遂对徐妈妈道:“我见你无男无女,独自在家。今日幸你在此,也是天假的善缘。我今就将娘子托付与你相陪。所有田园,尽可度日。等我云游回日,盖一尼庵,再去梵修便了。”遂到屠学道处告还了这项盛仓米的头巾。那提学愕然惊问道:“你是少年有才之士,为何讲个告字来?”莲池道:“生员的趋向不同,看得功名事小,生死事大。”说罢,便撇然而出。屠提学不胜叹息。

  回来收拾行李,作别出门,竞投西湖而来。见了南北两山尚无定所,忽撞着一个疯僧,一手扯住莲池,胡斯乱嚷。莲池忙陪礼道:“弟子虽未披剃,也是佛门中人。”那僧相了又相,微微的笑说道:“背后有人唤你回去。”莲池回头一看,不见疯僧。只见一片纸条在地下,拾起看时,却是两句诗,写着:无门窟里归无路,心生一大即伊师。

  莲池拾了纸帖,不见这僧,心下暗想道:“或者我缘分应该在无门窟出家,这个圣僧却来指引。但闻岳坟后有一无门洞,想来就是。那第二句无头无脑,却详不出。”将字在手心里画了又画,便道:“醒得了!分开四字,合成二字‘心生’岂不是‘性’?‘一大’岂不是‘天’?‘性天’既是我师,何不竟到无门洞去寻访‘性天,虚实便了。”走到大佛头,过了葛岭,竟至岳坟,便往山后,弯弯曲曲走了半晌,却好到无门洞口。周围四望,果然一坐好山。有词为证:

  峭壁插天如削,危崖仙掌遥擎。莲花池涌灿明星,屈曲苍龙卧岭。□□太白携诗欲问,昌黎贾勇先登。不如收拾利和名,到此缘何不醒?  右调《西江月》

  莲池举头一看,上面一个大匾,写着“无门洞”三字,门傍有一对写道:何须有路寻无路,莫道无门却有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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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莲池在洞门口立了一会,只见柴门紧闭,寂静无人,不敢敲门叫问,只得在外探望。忽见一老僧走出,约有七十余岁,开门,看见莲池人品,认是城中游客,便道:“相公,里面请坐。”莲池进门,先礼了佛,然后坐下,便问道:“宝山可有一位性天禅师么?”那老僧道:“不敢,贫袖就是。”莲池立起身便拜。性天不知何故,慌忙答礼。莲池道:“弟子久仰老师道德无涯,特来拜求剃度。”性天道:“我自陕西南五台云游到此,已经三载。道粮只勾老僧一人,所以不敢接待道友,收留徒弟。足下是城里人,享用过的,怎担得恁般荒凉景界。莫说老僧不允,就是老僧允了,不是盛族还来劝归,就是足下耐不惯凄凉,久后仍要归宗,反增老僧一重罪案,却使不得。”莲池听了,不觉失笑道:“老师的话,极为有理。只是弟子抛家割爱而来,单为生死事大,止求老师为我剃度,也不敢求住此间。”性天道:“汝念既坚,明日便与你披剃了罢。”取字佛慧。日与性大谈些禅理。不及数月,便辞别了性天,出外游方。饥餐渴饮,一直从山东、河南、北京,周围走了一个大栳栳圈。闻得有个遍融和尚,是个善知识,特去访他。那遍融和尚见了莲池,只回他道:“作福念佛。”又再叩问,便道:“脚跟须步步行得稳。”又叫他急急南归。莲池心中尚未明了,又闻笑岩大开炉精,莲池又去人室参访。笑岩道:“汝只持戒念佛。”

  莲池闻二法师之言,终日参解,却无甚深意。一直行到东昌地方,见一茂林之所,山川幽峭,树木扶苏,便在大树之下,偃息片时。方才入定,只见许多佛祖立在面前,也有焚香的,也有合掌的,往他身前围绕了一周而去。少停,又见一班魔神,立在面前,奇形怪状,刀乾戈矛,也往身边围绕了一周而去。忽然焚香合掌的,都变了魔神;那奇形怪状的,都变做诸佛。浑了一番,方才出定。坐在树下,左思右想,恍然有悟道:“为魔为佛,总在一心,何必向外驰求?”遂做一偈道:

  二十年前事可疑,三千里外遇何奇?

  焚香掷戟浑如梦,魔佛空争是与非。

  念完偈,便立起身,挑着行李,往南而来。走了数日,已到南京地方,身子觉得有些劳顿,远远望见两个僧人来了,不免同伴而行。只见两个游僧走近前来,打个问讯道:“长老往那里去的?”莲池道:“阿弥陀佛,我要往南去的。”游僧道:“我也是要往南去的。大家同行,一路也热闹些。不知长老肯相挈否?”莲池道:“同行极好。”遂同走了二三里路。

  莲池挑了这担,如何跟得这两个熝头僧着。他两个便上前说道:“我看你路途辛苦,行李像是艰难,不若我们替你代挑一肩,一者松松你的肩,二者将息儿,明日也好同走,不然似你这般光景,却不耽误了大家走路?”莲池见他说得真切,便道:“路途艰难,彼此一般,如何倒反累道友起来?”那僧道:“总是会中人,何分尔我?不过替你挑几步,接接力,少停,你又好挑。”莲池也不疑心,竟将行李付他挑了。方才接得上肩,那僧就把莲池豁地一声,推倒在地,竟似离弦的箭,飞也赶他不上,由你背后叫痛叫苦,他头也不回,去了。

  莲池挣了半日,挣得起来,影也不见,心中却自懊悔,只愁只身何处歇宿,急急往前乱走。寻着一个丛林,上写着“瓦官寺”,且投此处暂住几日。那瓦官寺中,走出两个和尚来,见莲池只身而至,就有许多推阻的光景。不得已留住了几日,忽然莲池大病起来。师徒二人便商量一计,假意对莲池道:“明日有个斋主要来在此安息。他来定要搅你。我扶你到安静些的所在去,又好养病。”师徒二人竟将莲池扶在金刚脚下,半床草席,听其风吹地冷,进出绝不一顾。

  莲池到此地位,正无可奈何,内有一道人看了,反觉不安,便道:“天上人间,方便第一。这和尚云游病此,无人照管,眼见得性命要送在金刚脚下了。我且拿盏滚汤与他吃。这现在功德,有何难做?”即时取了一盏汤,走到莲池面前道:“师父!你可吃些汤水么?”遂递汤水过去道:“这般冷地下睡,吃口下去也暖暖肚。”莲池道:“汤水倒不劳,只烦你到礼部沈老爷那里通个信,说道杭州莲池和尚病倒在此。多感多感。”道人闻说,吃了一惊:“原来你就是莲池老爷!阿弥陀佛,何不早说?也免得受这苦楚。两三日前,礼部沈爷,正在各处庵观寺院来寻访你,你却就是。失敬,失敬!我就去通报便了。”正是: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

  你道沈礼部是谁?就是杭州沈三洲,系莲池的堂兄。他为何晓得莲池云游到此?数日前,有两个熝头僧,拐了莲池行李,分赃不均,嚷闹至礼部衙门前来。沈公见是两个和尚,争着一个被囊,一个说是“途中被他抢去,”一个说是“跌钱输与他作当的”。两个争执不已。沈公道:“取被囊上来,自有道理。”便唤衙役将被囊逐一搜检,内有度蝶一张,看是何人,便有下落。上写着:云游僧株宏年三十二岁,系杭州府仁和县人,因操方访道,但有经过关津渡口,不许拦阻。

  右牒仰经过县驿等衙门准此沈公看了,知是自己兄弟衣囊,便大怒道:“这被囊分明是沈莲池的,你这两个秃奴从何处得来?莲池现在何处?若有一字虚诬,立时处死。”两个嘴舌利便的骗贼听了沈礼部的说话,竟像遇了包龙图的一般,说得他毛骨惊然,便道:“爷爷,这莲池是小的们的师父。因怜小的赤贫,纳不起度牒,权借小的为护身符的。至于莲池,现在杭州。”沈公道,“好胡说的奴才,不是你诓骗来的,定是谋财害命得的,且收监再审。”即时差人四下寻访莲池消息,故此瓦官寺中也有人来问过。道人心里明白,所以听得莲池二字,即便欣然而往。到了礼部衙门,便对长班说知莲池现在瓦官寺。沈公闻报,立时打轿,往瓦官寺而来。

  却笑瓦官寺的师徒两个正在那里议论道:“昨日扶出去的病僧,虽然不涉我事,若是死了,还要累着常住哩。”说犹未了,只见那道人喘吁吁的,一身生汗,跑将进来。师徒两个不知他为恁事,这样着惊。道人忙道:“你还不知杭州沈莲池老爷在此作寓,礼部就来寺里望他哩!”师徒二人还骂道:“你这疯道人,不要见鬼!我们寺中几时有个莲池在此?这般慌张。”道人笑道:“在这里,我倒晓得的。”二僧道:“果然在这里,快去请他到方丈来。若礼部老爷来拜,也好接待他。如今却在那里?”道人又道:“在这里。”二僧发急道:“这里是何处?”道人指着外面金刚脚下道:“前日扶出去的不是?”二僧听得说了,惊得目定口呆,没做理会处。徒弟道:“事不宜迟,我想一计在此,快出去请了莲池老爷进来,上房安息了,再行个苦肉汁,一味磕头哀求他,要他在沈老爷面前方便一声,或者出家人慈悲,宽恕我等,也不可知。”师父道:“说得极是。”便走到金刚脚下,倒头便拜:“我辈有限不识泰山,一时小见,将老爷移出,罪该万死。今闻礼部老爷来拜,望乞慈悲。”一连磕了十数个头。莲池道:“阿弥陀佛,我修行人,不计较这些小事。”

  师徒两个就请了莲池进去,到上房安息,一个烹了六安上号毛尖茶,送与莲池吃;一个薰得喷香绵被,与莲池盖。正忙做一团,只听得礼部沈爷已到寺门了。住持忙出门跪接进来。这两个势利和尚惊得牙关对撞,腿膝乱摇。直等莲池见了沈公,吃了两杯茶后,一字不题,方才放下这个“石称锤”。沈公见兄弟病势甚重,便唤主僧过来分付道:“好生伏恃老爷,病痊之日,自有重赏。”那僧领命去了。便把前日堂上获着二僧,搜出度牒的事对兄弟细细说了一番:“不知吾弟衣囊从何落在二贼之手?至今监候在此,待吾弟身子健了,面质后,断要处死他。”莲池道:“虽是这两僧不守清规,毕竟是佛门弟子。况我衣囊已获,望吾兄宽宥,放了他罢。”沈公道:“吾弟以恩报仇实是菩萨心肠,难得,难得!我就释放便了。”当时辞了莲池,回衙就请太医院到寺眼药调理。况有两僧在旁,不时服侍殷勤,不数日,病渐好了,就往礼部衙去别了沈公,回寺谢了主僧,打点行李回杭。

  众僧见他执意要去,谅留他不住,遂作别起身,回到了西湖之上,便在南北两山,欲觅一僻静之所。忽见五云山一个去处,四山围合,径曲林幽,原是古云栖寺的旧基,宋朝雍熙年间,有一大扇和尚,善能伏虎,人便称他为伏虎禅师,这寺是他创造的。天禧中,敕赐真济禅院。不料弘治七年,洪水骤发,殿字经像,尽皆漂没。莲池到此,已是隆庆六年。因爱此山岑寂,可以修行,遂孤形只钵,结个茅庵,默坐于内。一日止煨粥一餐;胸前挂一面铁牌,牌上写着:“铁若开花,方与人说。”自从莲池到了,虎狼驯伏,便有樵夫人山斫柴,传说莲池的好处,不但老虎不吃人,狗是老虎的酒,连酒杯儿也不动了。人人称异道:“又是个伏虎禅师了。”凡遇亢旱,莲池诵经祈祷,便降甘雨。人人一发说他是个活佛临凡。这些檀越施主,若大若小,争出钱粮,情愿鼎新云栖,以为永远香火。肩泥挑石,运木移砖,不一日,便成兰若。但是莲池不喜庄严屋宇,聊取安适,支阁而已,所以外无崇门,中无大殿,惟禅堂处憎众,法堂奉经律,外设放生所,内启老病堂,西建十方堂。百执事各有寮,日有警策语,依期宣说;夜有巡司,击板念佛。再有宝刀战、回耀峰,为龙虎环抱。东冈而上,有壁观峰;峰下出泉,名青龙泉,中峰之旁,有圣义泉;西岗之麓,有金液泉。三泉览引,涓洁甘芳。称为“云栖六景”,遂成偌大丛林。清规整肃,毫忽无差。自书记、知宾,茶头,饭头、库头、菜头、园头、净头等执事员役,整整有条。六时礼佛,不许妇人女子进门,为四方道场之冠。缙绅士大夫苦空僧行,礼拜连座者,人千人万。

  那时莲池方才开口说法,道:“无常迅速,一心念佛。‘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字,但不要随口念过,真能旋天转地,受用不尽。若果一心不乱,自然往升西方极乐世界。”内中一个御史左宗郢便问道:“念佛得悟道否?”莲池道:“怎么得不悟?反闻闻自性,性成无上道。今反念念自性,怎么得不悟?此法极其简便直捷。那参禅喝棒,只好接引上等根器的人,凡夫俗子省得些甚么?故此念佛是广大教化法门。富贵人受用见成,正好念佛;贫穷人,家小累小,正好念佛。有子孙的,宗祀得托,正好念佛;无子孙的,孤身自在,正好念佛。若人子孝,安受供养,正好念佛;若人子逆,兔生恩爱,正好念佛;若人无病,趁身康健,正好念佛;若人有病,切近无常,正好念佛。老年人光景无多,正好念佛;少年人精力有余,正好念佛。若人处闲,心事不扰,正好念佛;若人处忙,忙里偷闲,正好念佛;若已出家,逍遥物外,正好念佛;若不出家,知是火宅,正好念佛。若人聪明,通晓净土,正好念佛;若人愚鲁,别无所能,正好念佛。若欲参禅,禅是佛心,正好念佛;若思悟道,悟须佛证,正好念佛。”左御史又问道:“念佛时必须净室庄严否?”莲池道:“不必拘牵形迹。好静的,不必敲鱼击鼓,自可寂静念佛;怕事的,不必成群做会,只消闭门念佛;识字的,不必人寺听经,只消依教念佛。千里烧香,不如安坐家堂念佛;供奉邪师,不如孝顺父母念佛;广交魔友,不如一身清净念佛;寄库来生,不如见在放生念佛;许愿保禳,不如悔过自新念佛。习学外道文书,不如一字不识念佛;无知妄谈禅理,不如老实持戒念佛;希求妖鬼灵通,不如正信因果念佛。”左御史听了,大悟而去。

  莲池每见杭城大小人家多好杀生,遂举笔作“戒杀文”七则云:

  一曰生日不宜杀生。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己身始诞之辰,乃父母垂亡之日,正宜戒杀持斋,广行善事,使先亡妣考早获超升;见在椿萱,增延福寿。何得顿忘母难,杀害生灵?

  二曰生子不宜杀生。无子则悲,有子则喜。不思一切禽畜,亦各爱其子。庆子生,令他子死,于心何安,夫婴孩始生,不为积福,而反杀生,不亦愚乎?

  三曰祭先不宜杀生。亡者忌辰及春秋祭扫,俱当戒杀,以资冥福。夫八珍罗于前,安能起九泉之遗骨而使之食乎?杀生以祭,徒争业耳。

  四曰婚礼不宜杀生。世间婚礼,自问名纳采,以至成婚,杀生不知其几。夫婚者,生人之始也。生之始而行杀,理既逆矣。且吉礼而行凶杀,亦觉不祥。

  五曰宴客不宜杀生。良辰美景,贤主嘉宾,蔬食果酒,不妨清致。何须广杀生命,穷极肥甘,笙歌餍妖于杯盘,宰割冤号于砧几?嗟乎!有人心者,能不悲乎!

  六曰祈攘不宜杀生。世人有疾,杀生祀神,以祈福佑,不思已之祀神,欲免死而求生也,杀他命而延我命,逆天悖理,莫甚于此矣。

  七曰营生不宜杀生。世人为衣食故,或畋猎,或渔捕,或屠宰牛羊猪犬,以资生计,而我观不作此业者,亦衣亦食,未尝冻馁而死也。杀生营生,神理所殛;以杀昌裕,百无一人。种地狱之深因,受来生之恶报,莫斯为甚矣。何苦而不别求生计乎?

  莲池便命书记速传此戒杀文,广行天下。复作“放生文”劝人为善。遂凿上方池放生,自作碑记于长寿庵。因有人问道:“鱼鳖无万,群聚一池,如狱囚一般,不得畅快,奈何?”莲池道:“不强如杀乎?鱼鳖聚在一池,犹坐关和尚终日坐在斗室之中,游行自在,亦未见其甚苦。”又问道:“池中一勺之水,放得几何生?”莲池道:“此为之兆也。吾具放生之心,人难道不具放生之心乎?一处放生,以至于十处、百处、千处、万处,由杭而至于南北二京,川湖江广,山陕河南,无一处不放生,则天下便成极乐国土,世上亦永无刀兵杀运之灾矣。

  一日净慈寺性莲和尚请莲池讲圆觉经,在南屏五十三日,人来听经的,如山似海,只有虞德园先生与之相好。虞德园见湖心寺放生池久废,遂邀莲池踱到龙王堂,望着湖心寺,不胜叹息道:“此三潭旧迹也,今薪草堆积,都变做了草滩,岂不可惜?况西湖原是古放生池,如今渔人昼夜网捕,无刻休息,甚是可怜。何不浚复三潭,仍为放生池,却比大师上方池不更开阔么?”莲池甚嘉其言,立心要成此功德,遂恳合城缙绅士庶,并呈明当道,立取葑泥,绕寺筑埂,还插水柳为湖中之湖,专为放生而设。重建旧寺为德生堂,山门仍名湖心寺,杭严道王应乾题匾其上。择僧看守,禁止渔人,不得越界捕捉。自莲池重兴后,那放生的源源不绝,也有为生日放生的,也有为生子放生的,也有逐月初一、十五做放生会的。西湖之上,竟做了西方乐国矣。莲池复回云栖,只是闭门念佛,闲时著述些经文戒律,每每设放瑜珈施食,普济幽魂。到了万历十六年,杭州大旱,设坛祈雨的颇多,绝无一些云气,雨从何来?有人道:“近闻莲池大师道行高妙,何不去求他出来祈雨?”遂哄动了朱桥梵村的人,都来求大师祷雨。莲池道:“我又无符咒法术,晓得祈甚么雨?”众人只道他推却,一齐放声大哭,跪倒在地。莲池勉强应允,便随众出山。那些村中人只道大师怎样建坛,怎样请龙,怎样移云掩日,谁知大师绝无一些作为,只率领了众人,绕着田间,念了无数阿弥陀佛。自大师一念佛起,便有一片黑云从东北而来,行至半路,雷声隐隐的从云里响将起来。及至田内走了一周,只见那雨平倾的落了三四尺深,田禾尽活。愈信大师佛力广大。

  次年潮信大发,冲倒朱桥,民人不能行走,揭衣而涉,多有溺死之人。村中欲请大师救济。忽一日,本府知府余良枢闻得云栖大师道德高妙,便欲请他主持其事,亲往云栖来见大师。只见一路山青水秀,叠嶂层峦,知非凡境。山门上一匾是“云栖”二字,旁有一对是:翠蔼封中觅路,碧峰尽处归庵。

  余知府道:“真名山胜迹也。”到了寺前,有知宾接进,莲池即出相迎。进了方丈,宾主坐下,余知府开口便说:“非为别事,只因朱桥被潮汐冲塌,往来病涉,非有道之士主持其事焉能成此大功。本府欲借重和尚倡建,不知尊意何如?”莲池道:“贫僧出家人,原以济人为本,方便为门。砌路修桥,正是僧家之事。此举无论贵贱,每愿捐资八分,随缘而助,便可竣事。”知府道:“只恐功人施微,难以速成。”莲池道:“施不论多寡,但以得心为主。心力多则功成不朽。况八者,取坤士之义。以土制水,无有不成之理。”余知府道:“和尚出言平易,见解人微,真非凡人可及。”便叫门子拿拜匣来,取了一封银子,送与莲池道:“俸资八十两,稍助桥工,余仗和尚佛力。”随打轿回衙。四方好善的,闻得莲池大师兴工造桥,都来布施,立累千金,纠工筑基,每下一桩,便诵咒百遍。自起工至桥成之日,潮汐不至,以此得成其功,人皆称为神异。

  当年汤氏因丈夫住持云栖,他便在菜市桥侧创造一尼庵,名孝义无碍庵,遂一心梵修,法名太素,得悟无生,先莲池圆寂。

  莲池自出家几五十载,所著述除经疏,余杂录如竹窗随笔、二笔、三笔等书二十余种。忽一日,人城别诸弟子以及故旧,道:“我将他往,特来奉别。”人皆不知其故。回寺复命特设茶汤与阖寺僧众话别。众问:“大师何往?”但言:“此处吾不住矣。”众亦不知其故,次日上堂复对大众道:“明日准要行。”众留之,不听,便人丈室端坐,瞑目无语。众方醒悟,围绕师前。大师复开目道:“所著弥陀疏抄,实乃净土慈航,传灯正脉。当令普利群生,不可断绝。在大众只宜老实念佛,莫换题目便了。”言讫,竟自圆寂。少顷,城里城外弟子云集,欲与大师治丧。曰:“大师遗命,不许披麻带白,行世俗礼,照常规式。所有衣钵,尽行作福放生。”

  大师生于嘉靖乙未,逝于万历四十三年七月初四午时,葬于寺左岭下,遂全身塔于此。其妻汤氏,先一载而化,亦塔于寺外之山右。可见佛慧性生,男女俱成正果。天下丛林,未有如云栖之处置精详,僧规严肃者。西湖放生池、万工池,并城中上方长寿两池,至今放生不绝。大师岂非西湖一大善知识!
沉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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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帖由 discovery 于 2006-7-28 15:22 发表
十几年后终于又见诸文字,心底的起伏还是象第一次学游水时漂在海面上,那个晴朗的夏天,那简陋的小屋,竹席,红色的绿豆汤.想来人生真的是弹指一挥间啊.

在人世上游荡,无失无得,无依无靠,常挂心间的始终只有那一池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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