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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累不死你的。。。。 [打印本页]

作者: AT700-YY    时间: 2005-7-1 23:30     标题: 累不死你的。。。。

梨花--杜若 著一 我是一个异物,很多年之后我才明白这一点。 小时候我住在一所寺庙里,从我记事起,就只有和尚与我作伴。 每天早晨,钟声在微湿的空气中荡漾开,我睁开眼睛,看见灰色的僧袍络绎地从我眼前经过。 很老的和尚,很小的和尚,年轻的和尚,中年的和尚。 我的生活里只有和尚,所以一度我以为我也是一个和尚。 那是佛教兴盛的年代,寺庙里总是香烟氤氲。透过淡青的雾气,和尚们像是融成了一大团含混不清的灰斑。 他们早晚诵经,那种舒缓而单调的声音,对我总有一种奇异的催眠作用。 “你真是一个异数。”有个老和尚对我说,“我活了一百多岁,只见过你一个。” 皱纹淹没了他的五官,只有他的眼睛在他脸上留下两点睿智的光芒。 他凝视我良久,长叹:“可惜,你没有慧根!” 两天后,老和尚圆寂了。 我有点儿难过,他是唯一一个跟我说过话的人。 别的和尚常常在我面前说话,却都不是对我说的。 某天,两个打扫院落的年轻和尚,站在我身边,谈论起一种叫“女人”的东西。我看见他们的眉宇之间,跳动着一种奇怪的暧昧。我从来没有在和尚脸上,看见过这样的神情。 我忍不住问:“什么是‘女人’?” 可是他们都不理会,就好像根本没有听见我说的话。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见到了他们所说的“女人”,听说她是一个官家的小姐,在寺庙里斋戒,为她病重的母亲祈福。 她走进院落,长长的裙裾在她的身后轻轻摆动。我发觉那种布料很特别,轻而柔软,在阳光下泛出奇异的光彩,就如同层层涟漪,波光粼粼。 多年后,当我熟知了人间的一切,我知道那是绸缎。然而当时我却不知道,我的生活里,只有粗布做的僧袍,就像僧人的生活一样,枯燥、单调、黯淡无光。 我着迷地注视她身上的衣裳,却全然没有注意到她的人。 直到她走到我的面前。 她站了很久,然后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奇怪的力量,好像一只手在我的心头狠狠地捏了一下,我吓了一跳。当我抬起头,看见她眼底的悲伤,我竟也忍不住跟着有些悲伤起来。 她的丫鬟跟在她的身边,担忧地看着她。忽然,丫鬟仿佛很惊喜地叫起来:“小姐,看!多漂亮!” 她的手,好像是指着我。 可是我却看不见她指的到底是什么。我可以看见周围的一切,除了我自己。所以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的,那时候我以为人人都是如此,所以也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奇怪。 她凝神望着我,愁绪依然锁在她眉间,然而一丝很浅的微笑,慢慢地浮上她的眼角,就像一朵花,慢慢地绽放。 “是很美。” 她轻轻地抚摸我的身体,她的手温暖而柔软。我从来没有被人这样温柔地抚摸过,这感觉简直让我迷醉,我情不自禁地闭起眼睛。 等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不见了那女子的踪影。 她的祝祷没能挽回她母亲的生命,噩耗打断了她的斋戒。微雨的早晨,我看见她素白的身影从檐下匆匆而过,空气中弥漫着她留下的忧伤。 很多年的时间,在莫名的思念中过去,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她,然而她的影子从来也未曾离开过我。 二 我的身边,种了两棵梨树。 春天来临的时候,枝头开满了梨花,有风吹过时,花瓣纷纷飘落,渐渐地积满了四周的地面,就像覆了一层白雪。 起先,庙里的和尚总是打扫得干干净净。 我不喜欢他们那么做,因为落花有一种悲伤的意味,让我想起那个美丽的女子。 和尚渐渐地少了起来,听说如今的皇帝不信佛了,寺院失去了往日的风光。庙里只剩下几个老和尚,每天有气无力地念经。无人打扫的庭院,落花积了起来。洁白的一层,而后枯黄,而后又覆上洁白的一层,周而复始。 无所依托的花魂,散落在周遭的空气中,它们不停地闲聊着。 久而久之,我发觉它们的话题永远只有两件事——“修炼”和“来世”。 对这两件事,我都没有任何兴趣,但我乐于听它们交谈,因为我一直都很寂寞。 可惜,它们也听不见我说话。现在我终于明白,不是没人愿意理会我,而是没人能听见我说话。我年复一年地沉默着。 那年,庙里来了一个道士。 河东又河西,这寺院的庙产早已尽归附近的一所道观。道士们近来常到这里来,他们肆无忌惮地拿走了很多东西。庙里只剩下两个老僧,他们如常地念颂经文,仿佛对周遭发生的一切,全无知觉。 这个道士,却很特别。 他很年轻,看起来不会超过二十岁。他身上的道袍好像已经很久没有洗过,覆满了尘土和污渍,然而他却给人一种奇异的清洁感觉。 他的身边跟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孩子的眼睛清澈透亮,就像以前来庙里上香的贵妇,项间戴的水晶。 我好奇地看着他们,不明白像这样两个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所破败的寺庙里? 道士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拍了拍孩子的头,俯身跟他说了什么。孩子欢喜地跑到一边去玩,道士便慢慢地走了过来。 已经很久没有人打扫过庭院,地上满是腐叶,道士毫不在意地坐了下来。 他侧面的轮廓异常柔和,额头光洁如玉。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就像庙里入定的老僧。 当我又将陷入自己的迷思,他忽然开口:“你想成仙吗?” 他的脸向前方微微扬起,就像是对着空气发问。 然而他随即转过脸,看着我重复了一遍:“你想成仙吗?” 我怔了一会,忍不住问:“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多年没有开口,我的声音干涩而生硬,连自己也觉得陌生。 “当然是。”道士说,“是不是从来没有人跟你说过话?” “是啊。”我叹息了一声,忍不住又问了一遍:“你真的能听见我说话吗?” 道士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笑了笑。 我不由得欢喜起来,起先是一丁点儿,然后慢慢地荡漾开来,布满了整个胸怀。经过了这么多年的时间,终于有人能听见我说的话。 我脱口问他:“你是谁?” 道士说:“我是玉清子。” “你从哪里来?” 道士的脸上忽然露出一种迷惘的神情。“我也不知道。”他说。然后他又一次提出了那个问题:“你想修炼成仙吗?” 我从花魂那里知道修炼的含义,它们都期盼着得到仙缘,飞升成仙,就可以长生不老,不必再入轮回。可是我想不想成仙呢? 我考虑了很久,问:“成仙之后,是不是就不会再感到寂寞?” 一丝惊异的神情从道士眼里掠过,他长久地凝视着我。然后他说:“不,神仙也许是这世上最寂寞的人。” 我大笑起来,“既然如此,为什么我还要成仙?” 道士不说话,伸手轻轻地拍了拍我。他看起来只是一个弱冠少年,然而那瞬间他的神情却让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和我说过话的老和尚。 “随便你吧。不过以后你要是想成仙了,大喊三声:‘我想成仙’。我就会来找你。” 他站起来,好像是要走了。 我连忙说:“你能不能再回答我一个问题?” 他点头,“你问吧。” 我说:“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到底是什么?” 道士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你自己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小时候我以为我是个和尚,可是现在我知道不是。我甚至知道我不是一个人,我不会走路,我没有手,我说的话没有人能听见,我看不见自己。我本来以为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可是我遇到了你,所以请你告诉我,我是什么?” 道士默然良久,说:“也许你不知道,会更好?” 我固执地说:“不,我想知道。” 道士叹了口气,正想回答我的时候,孩子跑了过来。他惊异地看看道士,又看看我,问:“师父,为什么你要和它说话?它能听得见吗?” 道士微笑,“它听得见,它有心,所以它就能听得见。” 孩子睁大了眼睛,“可是,它怎么会有心呢?” 道士看看我,“所以它很特别。” 孩子好奇地看着我,一下一下地眨着眼睛。 道士牵起他的手,转身走了,就像完全忘了我刚才的问题。 我很着急,如果他就这么走了,也许我一辈子都等不到第二个人能回答我。所以我准备大声喊住他。 他却忽然站住,回过头,笑笑说:“梨树,你是一棵梨树。” 三 自从我明白我并不是一个人,我想过各种答案,有些甚至匪夷所思。 却从来没有想到过,答案如此简单。 原来我只是一棵梨树,原来春天里覆满我脚边的白色花瓣,是从我自己身上飘落下来的。可是,我和我身边那些春华秋实的梨树并不一样。 我有心。 那么,为什么我却有一颗心呢? 日复一日,我不停地思索这个问题,却始终得不到一个答案。 这年冬天,寺院发生了一场大火。庙里只剩下最后一个老和尚,他在禅房里,没有出来。后来我想,也许他是故意不出来。 我身边的梨树,都在大火中死去,奇怪的是,我却活了下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有心的缘故? 断梁的碎片掉在我脚边,残留的金粉记录着这里曾有过的兴旺,然而现在,这里只剩下一片废墟。 此后我更加孤寂。 四 我数着枝头花落的次数,计算时间的流逝。 第十二个年头,我认识了一只蜜蜂。 每年花开的时候,都有很多蜜蜂来采蜜,我从未在意过。然而那一只,实在很特别。 它不像是来采蜜的。它像一只蝴蝶那样,在空中上下翻飞。然而它只是一只蜜蜂,所以这情形看起来十分可笑。 当它飞累了之后,它停在我面前的一块大石头上。然后,它抬起两根细细的前肢,像人那样,伸了个懒腰。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它惊跳起来,在空中盘旋着,警觉地四下张望。 我愕然地止住了笑,呆呆地望着它。 它来到我面前,死死地盯着我看。忽然它笑了,说:“原来这世上,不止我一个异物。”它的声音嘶哑,很难听。然而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跟我说过话,所以我并不在意。 我问:“为什么是异物?” 它奇怪地看看我,“你难道不觉得自己很特别吗?”它鄙夷地望着正在采蜜的同伴们,“跟那些愚蠢的家伙不一样?” 我说:“是啊,是很特别。” 它似乎很高兴,又像方才那样不断地在空中飞舞。然而我却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我问:“你在干什么?” “我在汲取天地间的精气,”它边飞边回答我,“我在修炼。” 修炼,为什么每个人都要修炼? “你想成仙?” “是啊。”它忽然停下来,看着我问:“你不修炼吗?” “我不想成仙。”我想起那个道士的话,“做神仙太寂寞了。” “哼!”它冷笑,“谁说的?那一定是个做不成神仙的人。” 是么?我想起道士冰雪般的面容,将信将疑。 它重新飞舞起来,不再理会我。 我怔怔地看着它发呆。我想起那个困扰我很多年的问题,经过这么久我才遇到一个同伴,我不想放过这个机会。于是我问:“你知道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会这样特别?” 它停下来,困惑的看着我。良久,它才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会想这样的问题?”它忽然不耐烦起来,“你可真是古怪。我必须专心,不专心就不能得道飞升,你这些奇奇怪怪的念头会打扰我。也许我应该换个地方修炼。” 我不由担心,怕它真的就此离去,这些年我实在太孤单了。我小心翼翼地说:“我不会再问你这些问题,你专心修炼吧。” 它看看我,没有作声。我想它其实也很寂寞,所以它也并不是真的想要离去。 它一直在我身边修炼,虽然它不再和我说话,然而望着它飞舞的身影,总感到从未有过的踏实。 夕阳西下时分,蜜蜂们都要回巢了,它不情愿地跟在后面。 我问:“明天你还来吗?” 它狡黠地看着我笑,“你很希望我来吗?”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是。” 它笑着飞远,风中远远地传来它的回答:“那我就来吧。” 整晚我未曾合眼,我莫明地紧张,担心它会食言。我呆呆地望着明月从东边升起,然后划过中天。静夜中,我的心跳清晰可闻,我第一次如此确知它的存在。 东方初白,第一缕阳光洒在我的脸上。晨曦中,我看见它随着蜂群迎面飞来。它看起来那样与众不同,我不由得欣喜若狂。 从此,它天天都来到我身边。 修炼的内容单调而枯燥,就像很久以前,僧人们念颂的经文。 有一次我问它,要这样修炼多久? 它说:“我已经修炼了九十年,再有十年就可以幻化人形。” 它这样说的时候,还扭动了几下腰肢,就像一个妖娆的女人。 我忍不住大笑。 它愠怒地瞪了我一眼,“等我能够幻化人形,我就会成为世上最美的女人!” 我不明白幻化成人形又有什么好?但是见它如此认真,我便不由自主地附和。 它又高兴起来。它总是这样,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当它在我身边飞舞的时候,我微笑地看着,从未感到过厌倦。我想,我真的孤单了太久。 五 时光,毫无滞塞地流逝。掐指算来,已是我和它相识的第十五个年头。 她用手推我,“怎样?” 我眯起眼睛,她在我面前得意地转圈。微风徐徐,衣袂轻扬,粉绿的软缎裙在阳光下有如波光粼粼。 “很好啊。” 她撇了撇嘴,“为什么你只会说这一句话?” 我说:“因为真的很好。” 她又笑了,嘴唇像月牙儿一样勾起,有如牙雕的面庞泛出喜悦的莹润。我不由得失神起来,她真的是一个很美的女子。 五年前的记忆涌上心头。 “我可以了!我可以了!”她赤身裸体地站在我面前,欣喜若狂地叫着:“你看,我可以了!” “我太高兴了。”她抱住我,她温暖而柔软的身体紧紧地贴着我,她的眼泪浸润了我的脸。 我们谁也没觉得那有什么不对——我是一棵梨树,而她是一只蜜蜂。虽然她已经幻化成一个女人,但我却仍然是一棵梨树。 然而,当我看着阳光下的她,却忽然想起那时她白玉般的胴体,不由一阵眩晕。 她又变回原形,在我身边飞舞,一如从前。我微笑地看着,也一如从前。 我问过她,为什么还要继续修炼? 她很认真地说:“幻化人形只是第一步,要想真正飞升成仙,还要修炼很多年。” 我忍不住说:“成仙到底有什么好?” 她沉思了一会,摇了摇头说:“我也不清楚。可是做了神仙,一定有很多好处,否则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争着想成仙呢?” 我说:“你真的没有想过,也许做神仙并不好?” “为什么你要这么说?”她盯着我看,“你已经说过好几次这样的话,是不是你不希望我得道成仙?” 我一怔,很久都没有说话。 她忽然叹了口气,“你总是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心事。你总是想得太多,所以你什么事也不会去做。” 说完,她又继续去修炼。 我觉得羞愧,她说中了我的心事。 我不希望她得道成仙,那样她就会离开我。我已经习惯了她在我的身边,回到从前那种孤寂的日子,让我感到有些恐惧。 她在阳光下飞舞,透明的双翼泛出金色的光芒,在空中划出一道又一道美丽的弧线。 我着迷地看着。 蓦地,我涌起一阵冲动。我大声说:“我希望你早日成仙,真的!” 她停了下来,静静地望着我,我也静静地望着她。 良久,她轻轻地说:“你放心,就算我成了仙,我也不会离开你的。” 原来她如此清楚我的心事,我的眼睛竟然有些湿润起来。 六 我觉得一切都让我心满意足,可是她却越来越沉默。 她常常一动不动地坐着沉思,我问她在想什么,她总是不肯说。我觉得她眉宇间锁着一丝忧愁,这神情让我也跟着忧愁起来。 有一天,她说:“你也一起来修炼吧。” 她已经很久没有劝说我修炼,我直觉地回答:“为什么要修炼?我觉得现在这样也很好。”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有些惴惴不安,我想,如果她继续劝说,也许我真的会答应她。 可是她没有,她只是沉默地回过头去,我不由怅然若失。 我想她一定怀着很重的心事,否则她不会在修炼的时候,不小心撞进蜘蛛网里。我不知道断垣间何时结了一个蛛网,我听见她一声惊呼,抬起头时,只见她悬于游丝。 天地间,生生相克。 她虽然修炼多年,蜘蛛却仍然是她的克星。 她绝望的惊呼,像利刃划过我的心头。生平第一次,我后悔我未曾修炼,如果我能幻化人形,就能救出她。此刻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只黑色的大蜘蛛飞快地爬过去,朝她伸出了毛茸茸的前肢—— 那个时候,我听见了一阵脚步声。 虽然轻得像风声,然而真的是脚步声,有人来了! 后来我一直在想,那座废墟,已经几十年没有人来过了,为什么偏偏在那个时候会有人来呢?也许那就是缘分吧! 来人是一个书生,看起来像是迷了路,逡巡着走了进来。 她在蜘蛛的身下挣扎着,我焦急地喊着:“救救她!求你救救她!”可是他什么也听不见。 书生在我身旁站了片刻,茫然地四下望了望,然后转身想要离去。 我们只有这个机会,我当然不能让他走。我拼劲全身的力气,折断了一根枯枝,“啪”地打在他头上。 书生吓了一跳,他困惑地移动目光,终于看见了角落里的蛛网。 “咦?” 书生走过去,赶走了蜘蛛,救下了蜜蜂。 他把它捧在手心里,善意地对着它笑。那笑容连我都感到温暖,我从心底里感激,他真是个善良的人。 陡然,它飞起来,绕着书生,上下舞动。 我微笑地看着,就像以前看着它在我身边飞舞。然而,这景象渐渐变得刺目,就如同一根针,刺进了我的眼睛。 书生走了。它呆呆地望着那人消失的身影。 “他真是个好人。” 我默然不语,它的语气里有什么让我莫名地惶恐。 它有些奇怪地看看我,却什么也没有说,又开始顾自修炼。 我一瞬不瞬地盯着它看,睁得眼睛都酸了,也不肯眨一下眼睛,仿佛生怕闭上眼又睁开的时候,它已经不在了。 它沉思的时间越来越长,话越来越少,有时候它一整天都不跟我说话。它常常凝视书生离去的方向,然后发出一声叹息。我小心翼翼地掩饰自己的忧虑,好像全无觉察。只要它还在我身边,我就满足了。 这样过了很多年。那书生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我想他已经老去。我也已经活了很久,一般的梨树在我的年纪早已死去,而我的身体却像年轻时一样,毫无异样。我不无得意地想,毕竟我是一个异物,所以我才能陪伴它。 有天,当她又陷入沉思的时候,我忍不住说了出来:“你别再想他了,他说不定早就死了。” 她吃了一惊,然后她回头瞟了我一眼,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讥诮眼神。 我怔住了,隐隐明白我说了一句蠢话。 第二天,晨曦初现时分,我没有看见它的身影。多少年来,这还是第一次。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它不会来了。 果然,这一整天它都没有来。我夜不能寐地熬到了下一个天明,还是不见它的身影。 再下一个天明,依然如此…… 她不辞而别,再也没有回到我的身边。 我怀着一丝希望,年复一年地等待着。一个又一个夜晚,我数着天上的星星,无法入睡。当我再也无法容忍的时候,我大声呼唤,四野回应着我悲哀的嚎叫。 我曾经度过很多年的孤单的日子,但那时我的心中并没有这样的牵挂。有时我会想起最初遇见的女人,但她只是一段故作忧伤的记忆。我回想回想它和她,一只蜜蜂、一个女人,每一瞬间的音容笑貌,都像有一把利刃划过。 它离去后的时间,对我失去了意义,我茫然地望着头顶的白花凋落,懒得再去计算。 终于,在一个梦中,我大声地喊:“我想成仙、我想成仙、我想成仙……” 七 我醒来时,发觉自己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我站在一个很干净的小院里,我身边是一棵桃树,前面摆了石桌石凳。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坐在上面,他有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就像贵妇项间的水晶。 我回想起梦中的情形,隐约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我沉默着,等待有人来向我说明。 过了好几个时辰,年轻男子才站起身,他走到我面前,绕有兴味地打量着我,说:“你真的很有耐性。” 我不作声。我曾经沉默过很多年,几个时辰又算什么呢? 他继续说:“你不像我的师弟孟龙,他总是坐不住,过半个时辰就要玩。”他的眼角露出一丝笑意,“孟龙走了之后,我们这里只有我跟师父两个人,真有点寂寞。孟龙在的时候,我总觉得他吵,可是现在却有点儿想念他了。连他都能得道,你一定就更没有问题了。” 我仍然不说话。 他诧异地看我:“你不会说话?”他抓了抓头,“可是我记得,以前你跟师父说过话的呀。” 我这才开口:“师父呢?” 他笑了,“原来你还是会说话的。” 我又问:“师父呢?” 他正要回答,院门外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他很高兴地说:“师父回来了。” 随着话音,玉清子走了进来,他肩上扛着锹,手里提着两串竹笋。进门就说:“徒儿,还不快接过去?累坏为师的老骨头了。” “我说我去,你又不肯。”年轻男子埋怨着,接过他手里的锹和笋。 “老在屋里坐着,闷死了么!” 玉清子走到石桌边,坐了下来,然后抬头看着我。 他的面容,与那时没有丝毫的改变,依然年轻如弱冠的少年。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惫赖的笑容,但他的眼睛,却亮如星子。 “你终于来了。”他像多年前那样,若有所思地望着我,“你真的想好了吗?成仙之后,也许你会更加寂寞。” 我默然片刻,然后说:“我想成仙。” 他又凝视我良久,忽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愣住了。 我和它在一起很多年,可是因为只有我们两个,所以说话的时候,从来不需要叫名字。我这才想起,它幻化人形之后,经常到人世间去,也许它是有名字的,只是我没有问过,它也没有告诉我。 “我没有名字。” 玉清子想了想,“那就叫你‘阿树’吧。” 从那天起,我像人一样,有了一个名字。 八 我和师父、大师兄秦风一起生活了一百年。 大师兄已经修炼千年,早可以得道,但他说他“懒得成仙”,我想,他也许是不忍心抛下师父一个人。 我的二师兄孟龙已经得道,却也不肯升入仙班,留在人间四处游逛。每过十年,他会回来一趟,他在的时候,院子里就会格外热闹。他总想劝说师父跟他一起出去云游,大师兄便会极力阻止。在那几天,大师兄总是愁眉苦脸,好像二师兄回来是让他很头疼的事情,但我知道,其实他心里很高兴。 师父和大师兄相处的时候,总是惫赖地嘻笑,全不像一对师徒。听大师兄说,师父已经修炼了三千多年,他本来早已经得道,却因为玩耍真火,不小心烧掉一本天书,而不能列入仙班。大师兄这样说的时候,忍不住哈哈大笑。 然而,偶尔我看见师父独自坐在院子里,他的目光投向遥远的天际,脸上分明有一种极深的忧伤,我便不免怀疑那种说法。 师父只在我面前才会流露出那种感情,也许因为那时我还是一棵树,所以他会忘了我的存在。 当我还是一棵树的时候,虽然师父和大师兄都会来跟我说话,但陪伴我的,只有身边的桃树。它只是一棵普通的桃树,却执意也要修炼,师父说,它还要五百年,才能与人交谈。 我却不同,因为我是一个异物。 那个问题依然困扰我。我问师父:“为什么会有我这样的异物?” 师父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我,眼中似乎有一丝怜悯。 这样的眼神让我有些不舒服,此后我便不再问。 我专心地修炼,浑然不觉时光的流逝。 夜深人静时,它的身影就会浮现,依然像利刃一样割痛我的心。我只有更努力地修炼,才能压制这种痛苦。 拜师的第十年,我幻化了人形。 我是一个英俊的男人,看起来像是有三十多岁。师父说,这是因为我做梨树的时间太久了,所以年纪大些。 我从铜镜中,好奇地打量我自己。我想像它看见我时的表情,禁不住兴奋莫名,竟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飞升成仙了。 在第一百个年头的最后一天,师父开启了一坛酒。 酒是师父自己酿的,采集终南山的鲜果,在地下埋藏了百年。 泥封开启,馥郁的香气仿佛弥漫了终南山的每个角落,琥珀色的液体注入白瓷酒碗,在阳光泛着令人迷醉的光彩。 “这是你来的那天,为师酿成的,现在正好为你饯行。” 我一惊,“饯行?” 师父笑了,“傻孩子,你已经修炼完满,明天就要飞升成仙啦。” 大师兄也笑了,“阿树,你是我们几个人里修炼最短的,可却是第一个成仙的。” 他们的笑容里,带着一丝惆怅。 我还来不及高兴,就已经感到了离愁。我很想说:“我不成仙了。”可是我知道它在仙界等我,我要去见它。 第二天一早,仙界使者前来引领。 我进屋去向师父告别,他正闭目打坐,只是挥了挥手。 可是当我就要离开房间的时候,忽然听见一句:“小心大神伏羲。” 我怔怔地回过头,他依然低垂着眼皮,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那句话并不是他说的。 九 使者引导我到北天门,然后就化作一阵青烟消散了。 我茫然地站在门口,不知该如何是好。 “新来的?” 我听见女子的声音,转过头去。 她穿着粉色的裙子,赤着脚站在草地上,她的脚像白玉一样,露珠从她的脚背上滚下来。她望着我,目光淡漠。 我还是很高兴,她是我在仙界遇到的第一个人。 “你一定是个法力卑微的小仙。”她上下打量了我几眼,问:“你的师父是谁?” “玉清子。” “玉清子?”她想了一会,摇了摇头,“没听说过。怪不得,使者会把你抛在这里。他们都只会趋炎附势,如果你是二郎神或是西王母的门下,他们才不敢这样对待你。” 我怔怔地听着,二郎神、西王母、趋炎附势,这里是仙界。 等我回过神来,她已经转身离去。她走路的姿态优美异常,就像一阵风拂过草地,轻柔得不着痕迹。 我追上去,跟在她身后。 一路上,我看见无数的奇花异草,亭台楼阁,全都美丽无伦,令人目眩神迷。 悠扬的乐声飘来,我朝花丛里仔细地张望着,却看不见一个人影。 女子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我:“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不知道该去哪里……” 她的目光在我脸上盘桓了片刻,“跟我来吧。” 她带我到了山坡上,一条清澈的小溪跳跃着淌过如茵的草地,在一小片树林中,建着一排殿阁。她用手指了指:“你就先住那里好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华丽的房子,呆呆地看了一会,才想起来问:“我应该住哪间?” “这里的房子大多还空着,你喜欢哪一座,就住进去好了。” 我又怔了,“随便哪座?” “只要还空着,随便那座都可以。” 我选了角落里的一座,屋前屋后都种着梨树。住在同伴之间,似乎能让我安心些似的。仙界的梨树看起来倒也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后来我发现,它们四季都开着雪白的花。 那天领我来的女子,名叫纷飞,是蝴蝶仙子。 我经常看见她,在草地上翩翩起舞,蜻蜓仙子为她弹琴,黄莺仙子轻轻哼着歌谣。她总是不穿鞋,白玉般的脚趾踏在碧绿的草地上,就像滚动的明珠。 这里的女人都很美丽,男人都很英俊,难怪有那么多凡人想要成仙。 我想起它,在人世间时,它总为自己的美而自负,可是在这里,它也许只是个寻常的女子。 我还没有见到它。当我问纷飞,有没有见过它的时候,她回答:“这里有许许多多的蜜蜂仙,你连名字也不知道,怎么找呢?” 我问了很多人,他们也都摇头说不知道。我却并不失望,我有无穷尽的时间,一定可以找到它。 仙界的生活悠闲而单调。相识的仙子们,每天聚在一起弹琴、唱歌、舞蹈,看得多了,也就觉得寻常。 我问纷飞:“难道你们一年到头,就只做这些事吗?” “是啊。” “不觉得无趣吗?” 她有些奇怪地看看我,说:“我们修炼成仙,不就是为了一年到头,只做这些事吗?” 她想了想,又说:“当然也可以继续修炼,也许能成为上仙。不过我们的出身都很低,很难再继续修炼了。” 她的语气总是平淡的,就像她脸上的神情。 仙界的人都是一样的神情,似乎他们都已经没有了感情。后来我才知道,他们的修炼都得摒弃七情六欲,所以当他们得道的时候,就已经不会哭,也不会笑了。 纷飞问:“难道你不是这样修炼的吗?” 我摇摇头。 “那么,你怎么可能修炼成仙呢?” 我想了很久,回答说:“也许,因为我是一个异物吧。” 十 每个月的第一天,我们去朝拜大神伏羲。 我们都是些不入流的小仙,不可能真的见到伏羲,只是远远向着七彩祥云缭绕的殿堂行礼。 有一天,我看见一个绿衣女子站在楼顶,她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前方,宛如一座雕像。 那女子是如此美丽,即使在仙界,也如鹤立鸡群。 我问:“她是谁?” 纷飞说:“她是碧荷,大神伏羲最宠爱的女人。” 我觉得困惑,“这里的神仙都已经摒弃了七情六欲,为什么大神会有宠爱的女人?” 纷飞看着我,眼里也露出一丝困惑。她想了好一会,才说:“我不知道。这里从来没有人问过这个问题。”她看着我,眼角露出一丝笑意,“你可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我呆呆地看着她,她说这话时候的表情,很像它。 她漫不经心地看看我,“我脸上开花了?你为什么这样盯着我?” “真的开花了。”我开玩笑,“我第一次看见你笑,我还以为你真的不会笑了。” “哦?”她好像有些吃惊,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我真的笑了吗?” “笑了,”我说,“其实你笑起来很好看啊。” 我只是随口说了一句实话,她却忽然脸红了,倏地转过身去。过了好久,才从眼角偷偷瞄了我一眼。我的心无端地动了一下,我又想起它来。 我每天都在寻找它。 我不断地向人打听,可是从来没有答案。这里的人都很冷漠,没有人会关心别人,即使天天见面,也往往互相并不认识。 现在我已经明白,为什么神仙都要摒弃七情六欲。师父说得不错,神仙的生活太寂寞了,如果他们不这样做,又怎么能日复一日地忍耐下来呢? 我只在仙界过了半年,已经觉得有些无法忍受。 我想,我得尽快找到它。 十一 我离开原来的住处,在仙界四处游逛。我到过东方,那里是龙族的居所,我去了北方,品尝雪莲酿的仙酒,我在飞砂走石的昆仑山下,见到面目狰狞的三足乌带着献给西王母的祭品,从空中呀呀怪叫地飞过。 然而,我始终没有得到它的消息。 荷花盛开的时候,我到了南方。 我生长在干燥寒冷的北方,南方湿热的天气让我很不舒服,我向遇见的每个人打听,希望尽快得知它的下落。 有一天,我发觉路上格外安静。没有了平日时时缭绕的乐声,连行人也比往常稀少。我问了别人,才知道这天是大神女娲的祭日。她是伏羲的妹妹,在上古时为了补天而死。 仙人们都去参加祭奠,只有我无所事事地游逛。 经过祭台下,我听见仙人们吟唱着祭祀的歌,冷漠的声音,令那忧伤的曲调,变得单调而刻板,让我想起多年前寺庙里和尚的诵经。我差点笑出声来,连忙掩上嘴,匆匆地离开了那个地方。 日落时分,我来到一个小湖边。荷花开满了湖面,风拂过,荷花摇曳,婀娜得像纷飞的舞蹈。 我坐在湖边,望着落日一点一点西沉,忽然觉得莫明烦躁。我已经找遍了四方,如果还是得不到它的消息,我又该去哪里? 又一阵风吹来,我听见了忧伤的歌声。 我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因为那忧伤是如此浓重,这样的感情根本不会存在于仙界。我想这一定是我太思念它的缘故。 可是那歌声绵绵不绝地传来,虽然低弱,却真的存在着。 那人反反复复地唱着同一个曲调。我侧耳细听了很久,才分辨出他唱的只是一句:“水之湄兮,有女娉婷……” 质朴的曲调仿佛有种魔力,我呆呆地听了很久。 我想他一定刻骨地思念歌中的女子,否则他的声音为什么听来如此忧伤?真想不到在仙界,我还能遇上和我怀着同样心事的人。为什么我不去跟他喝一杯呢? 我循声而去。 绕过一小片树林,前面有一座凉亭。靠着阑干,坐了个面容十分年轻的男子。 他长发垂披,身上穿着深青的长袍,仿佛融进了夕阳下的荷池。 我走过去,他倏地回过头盯了我一眼,我觉得脸上仿佛被刀割了一下似的。他冷冷地问:“你有事?” 我说:“我听见你在唱歌,你好像有很重的心事?” 他似乎觉得意外,上下打量着我。我发觉他有一双漆黑的瞳仁,深邃有如不可见底的寒潭。他笑了笑,说:“仙界居然还有你这样会关心别人的人。” 我也笑了笑,“那大概是因为,我是一个异物。” 他看看我,眼中掠过一丝兴味,却没有说什么。 我说:“我走遍了仙界,都遇不到一个还有感情的人,我以为仙界已经没有感情。想不到我还能遇到你。你愿意不愿意和我喝一杯酒?” 他漫不经心地回答:“好啊。” “那我们走吧。” 他问:“去哪里?” “我听说葡萄仙酿的酒很好,我们去向他要一坛来。” 那人笑了笑,并不起身,只是向空中一招,他的手边就多了一坛酒。 我吃惊地看着。他拍开泥封,馥郁的香气溢了出来,那真是一坛好酒。仙界的酒就像仙界的人一样,总是淡而无味,而这坛酒却芳香醉人,就像我在终南山喝到的一样。 我的酒量很浅,喝了三杯,人就轻飘飘起来。 那人却喝得很慢,我发觉他总是轻轻地沾一下嘴唇,就放下了酒杯。 夕阳最后的余辉笼罩着湖面,他凝视着风中摇曳的荷花出神,我觉得这情景仿佛似曾相识,却想不起在哪里曾经见过。 他忽然问:“你的师父是谁?” “玉清子。” “玉清子?”他侧过脸,也像纷飞那样,想了好一会,“你的师父,又是谁的门下?” 我发觉仙界是一个很在意师门传承的地方,如果我的师父的师父的师父,是二郎神的话,那么我走到哪里,都会被尊敬。可是当我在终南山修炼的时候,却从来没有想过,师父的师父是谁?所以我只好回答:“我不知道。”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你是怎么修炼得道的?你看起来真不像个神仙。” “我也觉得我不像一个神仙,其实我根本不想做神仙。”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做神仙呢?” 西方的天空已经黯淡,星星缀在夜幕上,像一颗一颗的眼泪。暗夜仿佛有种奇异的蛊惑力,我开始讲述我的故事,我们的初遇、它的修炼、那只蜘蛛、那个书生……这些话我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却对一个陌生人和盘托出。 那人静静地听着,一次也没有打断过我。 最后,我说:“我一定会找到它的,我知道,我一定会再见到它。” 他的目光闪动,神情看来有些古怪,他说:“我也相信,你一定会再见到它。” “谢谢你。”我说。终于可以对一个人说出这些话,我轻松了很多。我问他:“那么你呢?你思念的女子,她在哪里?” 他望着天际,沉默了很久,慢慢地说:“我爱的人,都已经死了。” 我觉得难过,我想他比我更可怜。我虽然还没有见到它,但是我知道它一定还活着,总有一天我会再见到它。我问:“你在仙界多久了?” 他想了想,摇摇头说:“太久了,我记不清楚了。” 我同情地看着他,“我到这里还不到一年,已经觉得难以忍受。我本是一棵树,可是这里的人居然比我还像木头。” 他哈哈大笑起来。他本来看起来有些阴沉,此时却明朗得像阳光一样。 忽然,他止住笑,很认真地看着我说:“你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像木头一样吗?” “因为他们要想修炼成仙,就得摒弃七情六欲。” “不对,这不是真正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他故作神秘地顿了顿,“大神伏羲不允许仙界有感情存在。” 他看着我,“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摇了摇头。 他说:“因为伏羲失去了他的爱情,所以他就不允许仙界再有感情。” 我怔怔地看着他,“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你知道得这么清楚?” 他冲我眨了眨眼睛,“伏羲,”他说,“我是伏羲。” 十二 我莫名其妙地成了大神伏羲的侍从,全然不知是福是祸。 我的身边尽是艳羡的目光,而我却总是想起临行时,师父的话:“小心伏羲。” 我不明白师父要我提防什么?我相信在大神的眼里,我就像一粒芥子般微不足道,我常见他的目光扫过我,就像扫过一个不存在的形体。 伏羲的生活和别的神仙,也没有多少不同。他每天都坐在七彩祥云缭绕的殿堂里,观赏歌舞。他喜欢碧荷的舞蹈,她的腰肢像蛇一般柔软,妩媚而妖娆。伏羲面无表情地注视她,我总觉得,他的目光其实穿越过她的身体,投向一个遥远、不知名的地方。 碧荷跳完舞,在众人的赞叹声中翩然走过,像一只温柔的小猫,驯服地伏在伏羲的怀中。然而她的样子,却让我联想起毒蛇,仿佛伺机而动,随时会咬人一口。 闲暇时我在附近游逛,我发现宫殿的背后,有一座小小的院落,我看见一个红衣女人坐在院中,正专心地审视面前的筮草。 也许是我的脚步惊扰了她,她抬起头看着我。她的眼神像钉子一样尖锐,我被看得浑身不舒服。 正要离去,忽然听见她说:“你心中有一个人,你为了那个人才来到这里。” 我大吃一惊,回过身时,她已经又低下头,继续摆弄筮草。 我问别人那女人是谁,得到的回答却是:“她是个疯子。她以前是伏羲宠爱过的女人,后来伏羲抛弃了她,她就疯了。她总说自己能够窥破天机,其实都是些胡言乱语。” 我却将信将疑,她一眼就看出了我心底的秘密,我想她也许真的能窥视天机。 我踌躇良久,又回去找她。 她仍端坐院中,面前洒着一把筮草。看见我,并不觉得吃惊,她说:“我知道你会回来的,因为你放不下心里的人。” “是。”我说,“你能不能告诉我,它在哪里?”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为什么你这么想知道它在哪里?我已经窥破了你的命运,你会因你心里的那个人而死,那个人也会因你而死。你们彼此都会给对方带来不幸,你又何必非要和它在一起?” 我怔怔地看着她,心想这个女人也许真的是疯了。 我说:“我不想知道我的命运,我只想知道它在哪里。” “我不能告诉你它在哪里,可是有人能告诉你。”她神秘地说,“这个人,三天之内就会出现。” 我松了口气,我已经等过了很多年,再等三天实在算不了什么。 十三 两天后,伏羲找我去,他让我去看守勘缘镜。 他告诉我,那本是女娲的梳妆镜,透过它,可以看见任何想看的人和事情。 “任何人。”他刻意地重复。 我明白他的意思,告辞时,我心中充满了对他的感激之情。 当我面对勘缘镜的时候,我的手在微微地发抖,我想起它在我身边飞舞的模样,长久以来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终于将有回报。 镜中慢慢的匀开了一道光轮,我又看见了她。 她坐在阳光下,手托着下巴,一动不动地沉思着。这模样我再熟悉不过,一时间,我的视线竟有些模糊起来。 我呆呆地望着她,情不自禁地用手抚摸着她,现在我终于可以用手抚摸她了,我想我真是傻,为什么我迟迟不肯去修炼呢? 她坐了很久,也许有好几个时辰,太阳从她的南面移到了西面,殷红的光映着她的脸。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站起来,懒洋洋地走着。粉红的霓裳轻轻摆动,在夕阳下泛出水波一样粼粼的光泽。 我忍不住又笑了,她还是那样喜欢打扮自己。我想像她再见到我,一定又会像以前那样,不断地换各种好看的衣裳,然后问我:“怎样?”我不禁有点儿急不可待了。 我去见伏羲,我说:“我找到她了,我想现在就去见她。” 伏羲笑了笑,说:“我知道你找到她了。你不用去找她,我已经叫人去接她来,今晚你们就可以成亲。” 我张口结舌,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良久,我迟迟疑疑地问:“神仙可以成亲吗?” 伏羲好像听见了什么莫大的笑话,哈哈大笑。“你忘了吗?”他边笑边说,“我是大神伏羲啊。仙界的规矩是我定下的,如果我要让你成亲,就算你不想成亲也不行。” 幸福就像一块天外飞来的石头,砸在我的头上,让我晕头转向。听说仙界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成亲,那天是仙界几百年来最热闹的一天,数不清的仙子来道贺,她们在喜宴上争奇斗艳,那种盛况,神仙们一直谈论了很多年。 可是我却全然不记得这一切,甚至也不记得我怎样进了洞房,怎样掀掉她头上的喜帕。 我只记得喜帕后,她那双冰冷的眼睛。 恨意,像针一样刺痛了我。 “真想不到,”她刻毒地看着我,声音里充满了鄙夷,“原来你是这样的人。” 就像突然沦入了万年冰窖,我慢慢地清醒过来。 “你居然用这种办法来霸占我。”她提高了声音,讥诮地说,“你只会用这种卑鄙的手段?你真是没用。从前你是个没用的人,想不到你成了仙还是这么没用。” 我的胸口像是被捣了一拳,我急急忙忙地解释,可是她什么也听不进去。 “你以为伏羲让你娶我,真的是成全你吗?”她忽然笑了起来,越笑越响,就像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你难道没有注意过,伏羲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很痛苦?伏羲喜欢看别人痛苦,他以此为乐。他一定是知道,我们在一起,只会更加痛苦,所以他才让你娶我。你这个傻瓜,原来你不仅没用,还很傻,哈哈哈……” 我愣住了,真的是这样吗? 她躺在床上,脸朝着里面。她说:“反正我已经在这里了,你想怎样就怎样。但是我告诉你,我不会让你称心,永远不会!” 我望着她的背影,我等待了那么多年,才等到这一天。 我慢慢地伸出手,可是我的耳畔还回响着她的话,我的手就那么僵凝在半空。 良久,我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身走了出去。 十四 伏羲总是带着一种饶有兴味的神情,窥视我。 我极力装作若无其事,可是我知道他一定早已将我的憔悴看在眼里。他什么也不说,然而他的眼里却有一丝冰冷的嘲讽。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捉弄我?我只是一个芥子般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她看起来平静了一些,我便试图像她解释。然而不久我就发现,一切努力都是徒劳。我娶了她,这件事本身就成为她恨我的理由。 每当我看见她眼中针尖般的恨意,我就浑身发冷。 其实我们也曾经有过许多快乐的日子,可是现在,却好像只剩下了怨恨。 不但她怨恨我,我也好像开始恨她。我常常想,如果我从来没有遇见她,也许我还是一棵浑浑噩噩的梨树,那我就不会有这么多烦恼了。 回家成了让我恐惧的事情,幸好仙界有很多无人居住的空房子,我随便找了一处住下。空荡荡的住处,让我想起那些孤寂的日子。我经常在外面游荡到深夜,有时喝得酩酊大醉,醒来时发觉自己睡在花丛里。 有天晚上,当我回到住处,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阿树。” 我回过头,静谧的月光下,我认出纷飞纤细的身影。 她像一只兔子,羞怯地看着我,低垂的眼皮下,睫毛的影子像蝶须般微微颤动。 我握住她的手,没有问她为什么会来。她的手冰凉,在我的掌心里瑟瑟发抖。 她倒在我怀里,轻轻地说:“我找了你很久。我想你……” 我抱起她,心里却忍不住悲伤,我爱的她,为何却不肯爱我? 第二天当我醒来,我的身边空荡荡的,枕边残留着女子的气息,然而纷飞却已经不见了。我转过身,看见她站在我的床边,静静地看着我。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是伏羲叫我来的。不过我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 她的眼里充满了讥诮,“她为什么要走呢?其实我根本不会在意。” 我想起伏羲饶有兴味的神情,现在我明白了,在他眼里,我就是一个戏子,上演一出好戏供他消遣。 我叹了口气,“对不起。” 她瞪着我,笑了起来,“你没有听见我说的话吗?我不在意!” 说完,她转身走了出去。过了会,她又回来了,手里提了一只食盒,放在桌上。 “这是我给你准备的点心。” 我惊异地看着她。 她的脸微微涨红了,“算我想开了,行不行?”她咬了咬嘴唇,“反正我已经嫁给你了。” 奇怪的是,我并不觉得高兴。我冷静地审视她,以前我在她面前总是变得很笨,可是现在我却异常聪明。我问:“你是不是想用勘缘镜?” 她怔了,好一会,才勉强笑了笑,“是啊。” 我说:“你说你我傻,其实你才真的傻。他已经转世了多少次,就算你用勘缘镜能找到他,又能怎样?他早已经不是那个人了。” 她的脸色一下子阴沉起来,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 我又说:“你死了这条心吧,你已经嫁给我了,无论怎样,我都不会让你离开我的。” 这是我的真心话,我刚刚才想明白,我真的什么都不在乎,只要她还在我身边。 她又转身跑了,这次她没有再回来。 十五 黑风叫住我。 他也是伏羲的侍从,我认识他,却从来没跟他说过话。他手里拿着一坛酒,问我:“要不要喝一杯?” 反正我无所事事,就跟他去了。 他喝得很快,一杯接着一杯,好像他只是将酒倒进嘴里。 那是寻常的仙酒,淡而无味,我不禁想起伏羲给我喝过的酒,那天的他看起来如此不同。 黑风忽然狠狠地捶了一下桌子,“娘的,连酒都没味儿!” 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有人这样说话,仙界的人都温文尔雅。 “我为什么要成仙?”他两只眼睛直直地瞪着我,“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要成仙?” 我看看他,“你是不是喝多了?我怎么会知道?” “你真的不知道?”他嘿嘿地笑了几声,“那我告诉你。你是为什么成仙的,我也是为什么成仙的。” 我漫不经心地反问:“那你说,我是为什么成仙的?” 他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会,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说:“少装傻了,别以为只有你心里才有个女人!” 他猛地喝干一杯酒,大笑起来,“我想你一定猜不出我是谁。我告诉你吧,我就是那只蜘蛛。” 我意外地发现我的淡漠,我无动于衷地听着,仿佛这件事全不与我相干。 “她连正眼也没瞧过我。”他喃喃地说着,将剩下的酒全都倒进嘴里,“我总算把这些话说出来了,现在我心里舒服多了。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 “你要到哪里去?” 他压低了声音说:“我要下凡去,我要去做一只妖怪。” 我这才吃了一惊,愕然地看着他。 他得意地笑了起来,“我待腻了这个淡出鸟儿来的鬼地方!我要去爽快爽快了!” 我不由得叹了口气,竟有些羡慕他。 他看着我,忽然又显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他说:“你要小心伏羲。” 我苦笑,我该怎么小心?就算我知道他在我面前设下了一个又一个的圈套,我还是会乖乖地往里踩。 因为我爱它。 十六 我发现她走了。 我问遍每一个人,翻遍每一丛花,我想也许她变回了原形,躲在哪个角落里。以前我也曾经四处寻找,那时我的心里充满信念,知道我一定能找到它。可是这一次却不同,虽然我固执地不停寻找,可是心里却有个声音在告诉我,她走了,这次她再也不会回来。 我到处找她的时候,纷飞总是默默地跟在我身后。 她常常忧虑地看着我,似乎想说什么,可是却始终一言不发。 终于,我筋疲力尽地停了下来。我有些失神地坐在地上,纷飞隔着一段距离,坐在我旁边,依然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我说:“这回你满意了吧?” 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如纸,“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我冷冷地笑了笑,“我刚刚才想到。”几天前她还试图从我这里得到勘缘镜,怎么会这么快改变了主意?除非有人已经告诉了她,她想知道的事情。 纷飞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她问:“你怪我吗?” 我觉得她的眼神似曾相识,曾几何时,我也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它。 我叹了口气,“不,我不怪你。” 朝拜大神的时候,伏羲依然饶有兴味地打量我,我大胆地回视他。他却并不生气,只是问:“听说你的妻子,离开你去了凡间?” 我不作声,我知道没有什么能瞒过大神的眼睛。 “其实如果你想知道她在哪里,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我仍然没有说话。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当他将勘缘镜交给我的时候,一定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切。 那面镜子就在我手中,我只要低头看一看,就能知道她在哪里。 可是我没有看。 我忽然抽出一柄剑,将那面镜子劈成了碎片! 殿上顿时一片哗然,很多人跑过来将我抓住。然而伏羲却止住了他们。他安静地看着我,“这镜子是我妹妹女娲最心爱的东西,可是你却毁了它。你知不知道我会因此处死你?不过我不会处死你。”他笑了笑,“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你不喜欢仙界,那么我就成全你。你到凡间去吧,永远都不要回来。” 这番话像风过树林般,引起了一阵窃窃私语,都不明白为什么我毁了勘缘镜,却只得到这样轻的惩罚? 可是我却知道,伏羲一定是已经预见了什么,才会有这样的决定。 只是我对未来的命运,已经没有了兴趣。 我孤身来到仙界,又孤身离开这里。 在北天门,我看见纷飞,她默默地望着我,默默地哭泣着。 我觉得世事真是难料,纷飞爱我,我却爱它。如果我也爱纷飞,那现在一定会幸福得多,可是我却宁愿选择痛苦。 纷飞忽然在我身后大声问:“为什么?” 我停顿了一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为什么?我苦笑,我怎么知道为什么? 十七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 掐指算来,离我飞升成仙,人间过去了几百年。 我回到终南山,院子里空无一人,连那株桃树也不知去向,不知道是不是已经修成人形?好像预料到我会回来,师父留下一个字条,说他和大师兄出去云游了。 我只好漫无目的地四处游逛。 在东海边我遇见了黑风,他现在是一只快乐的妖怪。我们一起喝了很多酒,看着潮涨潮落,海阔天空地闲聊。 他告诉我,前几天曾经遇见纷飞,她也偷偷地离开仙界下凡了。 我并不觉得意外,临别那天我见到她的眼泪,就知道她迟早会这样做。一个会流泪的神仙,还怎么能在仙界忍耐下去? 交谈中,我们都彼此心照不宣、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一个人。 告别时,黑风说:“春天快到了,江南的风光一定不错,你何不去看看?”他的话似乎弦外有音。 我们对视良久,我点点头,“好,我会去的。” 于是我去了江南,虽然我也不知道去了又能怎样。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风筝,飞得再高也会忍不住回头,因为始终都有什么牵着我。 在一个叫富春的县城里,我感到了一种熟悉的气息。 那气息好像已经深植于我的血脉当中,所以我一进那个县城,就感觉到了。可是当我循着那种感觉找去,却意外地见到了师父和大师兄。 他们在一间客栈里,和一个洗衣妇人说着话。 我几乎已经认不出来,那个洗衣妇居然是它。她穿着粗布衣裳,面容憔悴,看起来好像老了许多似的。 我呆呆地看着她,不知道该不该上前相认。 她提着一大包衣裳,步履蹒跚地离开了客栈。我连忙追了上去,远远地在后面跟着,我决定稍后再与师父他们相会。 她住在县城的东南角,一座小小的院子里。院子很简陋,可是收拾得异常整洁。她回到家,便从屋里搬出两个很大的木盆,吃力地洗起衣裳。 过了一会,从屋里走出一个男人,他顺手将手里的脏衣服往她盆里一丢,便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我发觉一团很重的妖气笼在他头上,我想她一定也能觉察到,然而她却一言不发地,将那件衣服按进水里洗了起来。 洗着洗着,她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我分明看见一颗水珠落进木盆里。 忽然,她抬起头,好像对着天空大声说:“我知道你在逼我!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我呆了好一会,才明白她是在对我说话,不由得苦笑。我不明白她对我的误会为什么这样深? “她看起来是不是很可笑?” 我背后有人说话。我完全没有觉察那人的到来,因为她的脚步轻盈得不着痕迹。 我回过头,盯着纷飞:“你对她做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有对她做。”纷飞的嘴角露出一丝讥诮的笑,“她的男人迷上了一只妖怪,一只道行很浅的小妖怪,这是不是很可笑?他不知道他的妻子是一个真正的仙女,所以他迷上了一只小妖。于是我蛊惑那只小妖,对他下了连命咒。” 连命咒! 难怪那个男人头上会有一团妖气,如果那只小妖被收,他就会一起丢掉性命。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她让我那样痛苦,为什么我不能让她痛苦?”纷飞刻毒地看着她,“不过,现在我已经不那么恨她了。” 她随手从树上折下一枝梨花,漫不经心地说:“现在我想开了,我那么痛苦,真是一点也不值得。” 她的手指掐捏揉搓着花瓣,雪白的花瓣很快变成了一团花泥。她拍了拍手,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我在县城里一直游逛到深夜,后来我终于决定,先去见师父和大师兄。 走到客栈楼下,我远远地望见大师兄朝着县城外跑去。我诧异地跟在后面。 在一座山坡上,大师兄停下了脚步。前方有一座破庙,缭绕着白天我见过的那股妖气。 大师兄断喝一声:“妖孽!” 法力激荡,射出一道白光,直逼那座破庙。 瞬间,迎面一道金光,挡住了白光,裂帛般的一声催响中,我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瞬间我想起纷飞刻毒的眼神,她知道它一定会救那个男人,它就是这样的性格,只要它想做什么事,它就会固执到底,不去想是对是错。 随即两道光都消失了,大师兄跪坐在地上,失神地望着掌心。 我知道他捧着的是什么。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我什么也来不及做,可是现在我却知道我该做什么。 我走过去,对大师兄说:“把它交给我吧。” 大师兄看看我,“就是它吗?” 我点点头。 大师兄说:“对不起,我没有想到……” 我说:“不要紧,让我来吧。” 大师兄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我的掌心里。它昏迷着,就像睡着了一样,这时候它的模样,看起来跟我第一次见到它时,没有什么两样。 我慢慢地走开去,大师兄问:“你去哪里?” “去我该去的地方。” 我带它回了北方,我生长的那座寺庙,如今只有杂草。一路上它卧在我的掌心里,始终不发一言。它越来越虚弱,我知道它活不了多久了。 可是我不会让它死的,我知道。 师父将我的真身搬离了那个地方,所以那里只剩下一个土坑。我在坑边坐了一会,春日的阳光洒在我身上,我抬起头,微微眯起眼睛,我想起多年以前,当我这样迎着阳光望去,我看见了一只与众不同的蜜蜂,朝我飞来。 我微笑,现在一切都将过去。 十八 师父教过我一种法术,必要的时候可以起死回生。 “可是你要记住,千万不能轻易施展这种法术,因为那必得以你的心血为代价,你会失去你所有的法力,甚至生命。” 师父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忧虑地注视着我。现在想来,他那时必定已经预见了我的命运。 我将法力慢慢地倾入它的身体,我发觉我的视线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我的身体似乎在渐渐离我远去。 终于,我的身体完全从我的视线中消失,就像很久以前,我还是一棵树的时候那样。 然而,我的视线还在继续变得模糊,我觉得身体轻飘飘的,仿佛将要随风而去。 我费了很大力气,才看清面前的它。 它悬在半空,呆呆地看着我,忽然,它哭了。 这么久以来,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它为我而流泪。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笑了笑,“因为我不仅没用,而且很傻。” “你真的很傻,”它不停地哭着,“你实在是太傻了,为什么你从来不肯做一件聪明的事让我看看?我真是讨厌你。” 它的身影已经渐渐从我眼中消失,我知道时间无多,我说:“有件事,我一直很想知道,却没有机会问你。” 它飞近我,“你问吧。” 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它似乎怔住了,过了会,它才说:“原来你到现在,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然后,它凑到我的耳边,在意识消失的瞬间,我听见它的声音。 “梨花,”它轻轻地说,“我的名字叫梨花。” 尾声 道士玉清子云游到北方,在一座废墟中,他看见一棵枯死的梨树,枝头仍悬着早已萎去的花。花心卧了一只蜜蜂,紧紧抱着花蕊,身体已经僵硬。 玉清子绕树三匝,唏嘘不已。
作者: chinesehejing    时间: 2005-7-1 23:31

不累,因为没看!!
作者: 流浪的饼干    时间: 2005-7-1 23:36

当一个人为另外一个人付出全部的时候,我们是要感动还是去悲伤呢

很早前就看过这个文章了

很感慨

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尤其是最后的结尾,我不喜欢

因为太悲太切

为什么,神仙也会寂寞

为什么,梨花也会干涸

为什么,爱是那样的难


反正一生中,不管是人还是有情的一切都很累
作者: chinesehejing    时间: 2005-7-1 23:42

爱情很累,尽量累自己,别累到别人。。。
作者: 流浪的面包    时间: 2005-7-2 07:29

死了死了....
作者: 在水一方    时间: 2005-7-2 10:31

这么长!简直比老太太的缠脚布还长!

[ Last edited by 在水一方 on 2005-7-2 at 10:34 ]
作者: 草莓酸奶    时间: 2005-7-2 16:16

太长了,不看!!
作者: 流浪的饼干    时间: 2005-7-2 17:51

你们真的是没静下心来看

可惜了那么好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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