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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精彩小说------《钢轨上的爱情》 [打印本页]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0:23     标题: 精彩小说------《钢轨上的爱情》

小说简介
  《钢轨上的爱情》讲述了眉、郁、许或和周乾几个年轻人之间的情感纠葛。或许是上帝的错误,眉和郁并无血缘关系的两个人成了兄妹,并携手越过了雷池,品尝了爱情的甜蜜。恰缘于此,他们的“父母”气绝而亡,撒手人寰。经此劫后,郁和眉内心滋生了无法弥除的罪恶感,行如路人。郁和多年来一直眷恋他、并为他做出重大牺牲的许或牵手走到一起;而眉终日苦恋,无法释怀,偶然结识周乾,并在与其相处的日子里也获知一些郁的音讯。郁最终选择了死亡,眉在许或的怒遣声里离开了故地,远赴海岛……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0:24     标题: 第一章 罗慢,眉,周乾

 遇上Roman的时候是冬天,他光着身子躺在葫芦叶扎成的太阳伞下,膝盖拱起来靠一本哈利波特的书,煞有其事地看着,身体被有些灼人的阳光晒成浅红色,一潮一潮的浅红,像是血液流经后的印记。亚龙湾的冬天四处暖风,我坐在躺椅上给郁发短信,想把海滩拍下来传给他,想听一听他的声音。可没有回音。我站起身子,走到海水里,在一潮一潮被风赶着走的海浪里给郁打电话,只是电话那头的机械声音回答:the subscriber you have dialed has been switched off.

  海滩边卖贝壳的小孩拎着满满一袋贝壳走过来,
他眯起眼睛朝我伸出一双手:“十块。”每天都有这样的小孩在亚龙湾来来回回地跑,兜售夜里清晨捡来的贝壳、海螺,他们的大人则躲在不远处的礁石后面,将脸包裹在一块巨大的毛巾里藏在斗笠下,露出闪烁的眼睛看管着满满一铅桶的贝壳、海螺,小心翼翼。

  我摇摇头,从海水里走出来,岸边的白沙像女孩子用的散粉,细而柔软,这样的岸沙只能隔着太阳眼镜看,不然实在白得有些晃眼。我背对着海,用沙子吸干脚背上的海水,将电话握在手里,往回走。我总是幻想着郁在某一天会突然打来电话,或是回复我的短信。我将电话设置成震动,夜里,它贴在我的皮肤上接收外界的所有信息,只要有一点动静,我就能立刻惊醒。可是没有。

  亚龙湾的海滩边有无数个葫芦叶扎成的太阳伞,伞下是一把把白色的躺椅,躺着男男女女,身体上留有一潮一潮血液流经后的印记。我的葫芦伞临着一个叫Roman的浅红肤色的外国男人,刚才起身时,他正戴着一副严肃的太阳眼镜,靠着躺椅,缓慢翻动膝盖上的《哈利波特》。可当我从海水里往回走时却发现他竟站到了我的躺椅背后,正在用脚趾努力地刨着岸沙,像一只穿梭沙地的老鼠。

  海滩上有很多游客留下的印记,沙洞或是垒成奇形怪状的小丘,还有人将自己埋在细沙子里晒太阳。远远地看过去,只露出一只脑袋,绝望地睡着。最后,Roman刨出一双夹趾拖鞋,包裹着细碎的岸沙,那是我的。他用脚趾将拖鞋勾到我的躺椅下,再若无其事地走回自己的葫芦叶伞,继续看书。

  我知道一定是刚才那个卖贝壳的小孩偷偷将拖鞋掩埋起来的,他们总是在做类似的事情:拖鞋、皮包、衣服,将它们埋起来,然后等天黑,刨出来带回家积攒着,再到集市上寻一个地摊换成纸币,这远比兜售贝壳要来得容易。

  我尝试着用英语向看上去是个犹太人的Roman道谢,他放下膝盖上的法文版《哈利波特》,用中文回答:“不客气”。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0:25

 一个月前,我迫不及待地离开那座生活了二十四年的阴冷城市。离开的那天,城市里下起一场近十年来最大的冬雪,铺天盖地。所有的路人都将手脚包裹在各种力所能及的温暖中,露出两只眼睛,茫然无措。我把身体缩成一团偎在去机场的磁悬浮列车角落里,新湖明珠线以每时200公里的速度忽略一切身边的景色,雪片打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伤疤。列车窗玻璃上非常干净,没有一点水气。我想起郁死去的那晚,他沉在浴缸里,舒展了身体,紧闭双眼。当时的浴镜也是格外干净、没有一点水气的,那个清晨,我颤抖地打开浴室的门,在不断放大的画面前僵滞住,一旁是许或的尖叫声,她慌张地站在浴缸边像打捞溺毙者那样不停扑棱撩水。

  此刻,我的手背上还留有许或给的伤疤。撩了半天水后,她突然转身向我扑来,扯我的头发,用手掌猛抽我的脸。不说话只是这么打着,然后自己蹲在地板上号啕大哭。这些激怒在我的手背留下明显的印记,它们汇集成一股伤疤,像一只没有成年的蜥蜴,蛰居冬眠。Roman说那很像某种纹身,他曾在中东的某个叫做摆孺族部落里看到类似的伤疤,只是他们是刻意地用铁板烙上去的,以保安康,在那里死去的人会将灵魂融进空气里围绕在深爱的人身边,永不离开。旋即他又说:“或者你可以试着按照这条伤疤的模样找个‘工匠’替你纹身。”他总是爱把艺术家和工匠相提并论。

  遇上我之前,Roman有一个叫“卢圣图”的中文名字,他坐在沙滩上用手指比划出来的时候费了很大的气力。

  “不对,按照中国人音译的习惯,你应该叫‘罗慢’,罗马的‘罗’,慢条斯理的‘慢’。”我在沙地上写给Roman看。他低头记认了半天,最后告诉我:“慢”是个异常复杂的中国字,但好在有棱有角,像个人一般还有两“只”腿。

  那天以后,他开始习惯听我叫他罗慢,罗马的“罗”,慢条斯理的“慢”。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0:25

冬末的亚龙湾显得有些冷清,沿着海岸线走过一千米的深处,白茫茫一片,没有一个人。沙子甚至还留有退潮后波浪的痕迹,未经人栖。我穿着罗慢刚从沙子里刨出的拖鞋,半就着他不标准的中文随他走着,说着,一直到海岸线的深处。

  他将那本《哈利波特》夹在腋下,用脚掌在白沙上刨出两个深长的洞穴,然后将腿伸进去,舒展开身体,开始午睡。他的鼻梁在太阳眼镜的架构下起伏有致,镜片下的皮肤依旧是潮红的,他转过身子来,用英语说:“这是一种享受。”

  我蜷着腿,坐在岸上,看远处席卷而来的浪。视线快要消失的地方,辍隐辍现着麒麟岛,绝世遗孤的姿态。听当地人说,那岛上真有一种长着金色鞭子般枝条的植物,常年开金黄色的小花,一大片一大片地生长。可我依旧不能确定那是否就是我要寻找的秋麒麟草。

  看罗慢舒坦地躺着,我说我也想在沙岸上刨出一个洞穴来,伏进去,听一听海岸地心的声音。可等我真的在沙地上挖出个洞并俯身下去听地心跳动的时候,一旁的这个犹太男人已经睡着,身边的书页被风吹得一阵一阵沙响。他的胡渣在阳光下折射出细小的金光,在脸颊两侧熠熠闪亮。我很想伸出手去摸一摸那种金色胡渣的感觉,猜想那也是微微刺痒手心,随着皮肤的呼吸一张一弛。可我还是惧于唐突,只安静地躺下,用手轻按着随风翻动的书页,看着混迷的海色,慢慢地睡去。

  这是一次与陌生男人的午睡,却优雅得和性毫无关系。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0:26

一些日子后,当我再次回忆那个午后,还是有不真实的美好在里面。我对着床上的罗慢埋怨:“没有性的睡眠是优雅的。”可他只是靠着枕头抽动嘴角的肌肉,笑,却不说话。

  我摊开速写本画起罗慢微笑的模样,在两颊上打阴影。

  这时,我才发现罗慢的皮肤是天生浅红色的,这和他是否暴露在阳光下或是于激情过后毫无关系。他的脸看上去潮红并且生涩,像一个年轻的孩子,甚至是女人——就是朱丽叶比诺什在《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里的肤色。

  虽然罗慢对于我经常将他同某个女明星联系在一起显得不以为然,但表示自己喜欢像影片里的托马斯那样被人舔胡渣,他说那种感觉就好像是被一只挠痒的小猫伸出温热柔软的舌尖,轻轻掠过,在面颊上留下一丝微凉的温度。

  罗慢说前些年他去上海招staffs的时候也是冬天,城市里的风就像一长串刺骨的针子在人体内四处打孔,直到抽干最后一丝热量,才罢休地扬长而去。

  我把身体裹在被单里,将自己塑成一只蚕茧,说:“我来亚龙湾之前,上海开始下雪,可往往最冷是在融雪的时候。”我喜欢极了罗慢的比喻,只是那些用来比喻的钉子却仿佛随时还真的会从记忆里的冬天裸露出来一样,深深地钉入体内,盘踞不动地吸干热气,令人畏惧。

  我很少在罗慢这儿过夜,通常入夜后我会钻进一件套头的衬衫里,拖着拖鞋回到我租借的农舍小别墅,洗澡,上网,喝一点酒,然后写日记,最后上床睡觉。我的梦单调至极,从可以记梦开始,它便常常只安排出一种场景:电梯,永远升不到顶部也坠不到底谷的电梯。甚至有很多次,我还梦见自己乘坐在一架开放式的电梯里,那种感觉类似于坐在游乐场的升降机上,它拼命地升高升高,抖动抖动,脚底下的所有人都摒住呼吸呆滞地向上仰望,我看着他们,惶恐地尖叫,一直到人群变作一个巨大黑洞。这样的梦总是要到电梯坠入黑洞时才结束,醒来的时候,我常常浑身湿透,在极度恐惧中翻下床,颤抖地爬到房间的角落里,蜷膝紧紧抱住自己,不停地颤抖自我平复,直到完全醒来。
我想我是这世上在思想里乘坐电梯最多的人。

  亚龙湾的边上有几片小村庄,因为地处富庶,所以盖起了各种白色小楼,门牌号上都有“农舍别墅”字样,可供人租借。我向当地的农民租来他们小别墅的一层,近海,安静,无人打搅。出门穿过田埂、穿过一排椰林和三角梅花丛,便是亚龙湾的海滩。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0:26

热带田野风光的色彩是浓重且清晰的,海岛的女人们戴着斗笠在地里忙碌,夜晚经过田埂,偶尔也会打搅到田埂里私会的情人们。白天,我坐在近海的阳台上,画一些海景,画油在湿润的气候里干得很慢,湿湿粘粘,可一旦用挥发性强的松节油来替代的话,颜色又显淡,没了亚龙湾的神韵。所以我只能索性用素描,很是糟塌地将一切的风景变成铅笔灰,没有地平线,没有海的那边。

  罗慢始终觉得我画人物的技巧远比画景物要来得娴熟并且丰满,一天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顶威爵尔皮斯的帽子,将我拽入浴室,然后赤身裸体地跃进水里,四肢张开,只用帽子遮住下体,尔后将眼珠瞪得异常恐怖,他用英文不停地说:“画我,画我,画我。”他的身体在浴缸里微微颤动,振出一小片波纹,圈着四肢缓缓地扩张。

  我想起在哪本杂志上,曾经见过威爵尔皮斯摆过这样的姿势,异常诡异却充满力量和淫浸的优雅。可我不能画浴缸里的人,面对这样的场景,我的头脑开始嗡嗡作响,像有一辆隆隆启动的吊车悬在岸边,将郁死去的画面从海底最深处牵拉上来。那具沉入海底的尸体,慢慢浮游上来,身体肿胀,木然地看着我。我用双手捂住脸,不停地喘着粗气,感到周身的血液开始急速涌向心脏,它强而有力地跳动着,跳动着,不停地敲打胸腔,然后将回声弹向耳膜,耳朵里开始有不真切的声响。

  罗慢一脸疑惑地从水里站起,他的帽子皮奄奄地落在水里:“怎么了?”

  我捂着脸不响,只是转身离开浴室,攥紧拳头,试图让浮现出来的尸体重新沉入海底。我的后背开始有汗渗出,它们极细小的一串,一滴一滴地浸湿衬衫,风从窗口吹进来,绕进脖子里,挑衅地纠缠一番,然后湿漉漉地走开。我站到阳台上抽一根烟,竭力把视线放到最远处,那里一切平静,没有任何嘈杂声。喜来登的海景比起我那农舍果然风光百倍。

  我依靠尼古丁的心理暗示缓慢地平复下来,我心里的海面逐渐风平浪静,没有吊车,没有尸体,没有隆隆声。罗慢扎了条浴巾从屋子里走来,手里还拿着他那顶湿嗒嗒的帽子,顺手将它戴上,问道:“怎么,你不觉得我戴着它很有威爵尔皮斯的感觉吗?”我热腾腾的脑袋完全冷静下来,身体上的汗水被柔和的风完全带走,我转身看他,吐一口烟,笑而不答。

  这一次我看清他皮肤上的浅红色是微粒状的,像是皮肤底下有无数的红色小颗粒跃跃欲动,他的脸像所有犹太裔那样棱角分明,鼻子高高隆起,手指细长。这实在不像一个三十五岁的男人,有的时候,我甚至觉得他比我还要年轻。我们开始模仿着丹尼尔和奥林在片子里嬉戏的画面开始做爱,在地毯上摆上枕头,头垂下望着镜子,我喜欢这种感觉,在镜子里和身边人交流嬉戏的感觉。

  罗慢像个英雄般的骑士,戴着他那顶着实滑稽又极具艺术感的帽子,在镜子里同我做鬼脸,我们将速度掌握到最好,不急不缓。有的时候我们会将阳台上的玻璃门打开,一边做爱一边听潮汐的声响,那优美过任何音乐。

  我从不过问罗慢身体之外的事情,一些他愿意说的,早在第一天就说得清彻;他也从不过问我身体之外的事情,一些我愿意说的,也早在那个午后交代清楚。我说我叫眉,May,24岁,插图画家。他说他叫Roman,以前叫卢圣图,现在叫罗慢,是喜来登常包房的住客,在附近的娱乐城里经营一些小生意。这样的对白,在亚龙湾的海滩上司空见惯,来此度假或者避世销难的人揭开自己的尺度到此为止。

  我不知道自己会在这个海岛上待多久,我只想将那个郁画了开头的故事画完,它们跟着我和郁的成长行进,一张又一张,到最后,便是我离开的日子。当然,如果能够带走一株秋麒麟草,自是最好。

  白天出去写生的时候,我会借着各种各样的机会,向不同的人打听秋麒麟草,有人摇头说没听过,有人说只晓得大概的模样,却没有见过。最后有人模糊地指向海那边的小岛说,麒麟岛上好像就有秋麒麟草。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0:35

亚龙湾附近有很多新起的娱乐城,
通常包罗万象。一些表面看得,一些面子上看不得,只招揽熟客常客,心照不宣,我常常猜想罗慢经营生意的门类,这个?那个?可我从来没见过他穿西装打领带的模样,往往他只是穿着沙滩裤打赤脚便这么走出去了,可也从没旁人会投来异样的眼光。在亚龙湾,按照他的话来说,什么样的装扮都可以,除了formal。

  我们很少会像对恋人般出现在沙滩上,通常只是各走一边,像最初认识的那个午后般找个偏僻的地方躺下,晒太阳,睡觉。卖贝壳的小孩还在沙滩上忙碌地奔跑,他们手里贝壳的价钱从一开始的十块降到了八块,假期过后,亚龙湾不再熙熙攘攘,这里的一切显出应有的安适和达然。于是,我们带一两本书出来,坐在葫芦叶的太阳伞下,悠闲地扫着。罗慢的那本《哈利波特》似乎看了一整个冬天。他还贪恋上亚龙湾的椰子,口渴的时候便专门挑大个的金椰,吸光汁以后让小贩挖出里面的椰肉来津津有味地嚼着。可我不习惯那种带粉末沉淀的天然椰汁,便只喝一点冰镇的汽水消暑。在海滩上喝水的感觉不像是沙漠里饥渴后的甘露,倒像是一条忽然不小心搁浅的鱼,肌肤重新触碰到海水的滋味。安心一点听,还能听到干燥的五脏六肺“滋”地湿润的声响,我们对彼此轻笑一下,继续看书。

  有的时候,我也会给罗慢讲画里的故事,将人物虚化开来叙述,只是一对兄妹,一幢空而大的房子,还有些零散的人物。他们通常以画面的形式出现,伴随着我的回忆重新显露,我知道他也许并不能完全听懂繁复的中文,但我愿意叙述,叙述完毕便将它们写进日记里,成为一整个故事的片断。

  向来我都不喜欢太过激烈的做爱方式,也无法享受那些所谓的刺激,我的心脏一直都在不停地汇集血液。间或地,我和罗慢会在夜幕真正降临的时候带上宾馆里的毛巾毯沿海岸线走,走到最最深处,坐下,开始做爱。这是我最喜欢的方式,四周是白茫茫的细沙,黑夜,海,不停蔓延的潮水,只有在这样的夜里我才会陪罗慢一整夜,一直到天发白,海水渐渐退去。

  罗慢的呼吸声在黑夜里特别轻柔,他从不会在做爱的时候说粗话,反复轻喃的只有perfect,excellent,他把t的尾音发得很性感,在耳边轻缓地掠过。因为这样的轻柔,有的时候我竟在黑暗里以为郁的再次到来。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0:35

小的时候,郁也喜欢这么在我的耳边小声地说话,甚至是背诵单词,我紧紧地抱住罗慢,像是抱着郁那样。这时他会停下来,开始用嘴唇轻点我的额头、眉骨,直到眼泪。我知道这些泪水的滋味一定和我们身后浸润而来的海水毫无差异。做爱的时候,不能全身心地投入,是一种罪过,可全身心地投入,便是一种暴露。一切平常想竭力掩饰或者忘却的东西开始明晰起来,像是被海水带走岸沙后的海滩,谁曾在底下埋藏过的一切都显露无遗。

  去超市买东西,是在亚龙湾最困难的事。常常我要从田埂间穿过,走一条逶迤漫长的路穿过一段高速公路,拐几个弯,才到一爿叫做“隆家”的贩量超市。好在超市里的人不多,货架小姐往往袖手旁观地站在一边,从不来打搅购物的顾客。每次来买东西前,我都会详细地规划行走路线,然后在口袋里折叠放好一张废弃的画纸,一路走着,一路写突然想起需要买的东西。到“隆家”后,只按部就班地从货架上取下需要的日用品、画纸、食品,从不逾越。我一直以为在这个海岛上的生活可以完全吻合之前所设想的,一模一样:将这个故事画完,找到秋麒麟草,可能还会有个身体上的寄托(像是罗慢这样的人物)。可偏偏,我又遇上了周乾。

  周乾的再次出现其实完全可以避免,假如我不去“隆家”,假如他不去“隆家”,假如我们不在同一天的同一时间去“隆家”。只是这样的“假如”都没有发生,倒是在层层货架之间,有人远远地站在那边看过来,胸前一道白色纱布,晃眼得很。他理着干净的短发,眉宇锁起来看着我,像是犹豫不决,像是被直插头颅的钉子定住,也不说话,不打招呼,看我将各种各样的零食、画笔、纸巾、洗发水撸进购物车,从身边走过。我们像是两张完全不搭界的图画,面对面地擦移过,然后再次定住。我转过身去,呆呆地看着他,他也转过身来看我,眉头突然舒展开,咧开嘴,半晌才发出声来:“眉。”

  面前的这个男人左臂上裹着石膏,斜挂在圈绕脖子的绷带里。他的皮肤还是一如既往地黝黑,鼻梁很直,在中段有一块凸骨,嘴角呈菱角形,笑起来在脸颊处会有褶皱,很男人的褶皱。我们握着购物车把手的手心里不约而同地有了汗,它们润滑在手掌和塑料把手间,不自觉地让手掌来回圈动,谁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的眼睛是深黑色的,单眼皮,不大不小,常常和紧锁的眉头一起成为这张脸的特色,只是里面闪现出的全是不定的神色。这种飘忽不定是流浪者才会有的无拘束,他们的模样往往很招人,看你一眼又会显出命煞的认真。我在记忆里竭力搜索有这么双眼睛的人:周乾。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0:35

三年前,他站在安福路空大房子的门口,一脸憔悴和茫然。

  周乾随我一起回农舍的那条路似乎显得特别漫长,我们谁都不开口说话,笔直地注视着前方。他残好的右臂上挂满了塑料袋,肌肉饱满地显现出来,像一座又一座山丘,纹路里渗着细小的汗水。走了很久,他的眉头不自然地抽动一下,然后侧过脸看我,再四顾热带的田野。我的嘴唇似乎干燥地粘牢在一起,好不容易撕扯开一道口子,说:“我们似乎有三年没见了。”

  他转过头去看田里忙碌的斗笠,突然不自然地笑问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这话像是问空气里的人,又像是直奔我而来。

  田里有农忙的女人听到笑声,停下手里的活,抬起斗笠看一眼健壮且英俊只是断了条胳膊的男人,唱起海岛苗族特有的情歌,声音婉转且动听。周乾似乎和她们很熟,他侧过身子,调笑道:“阿妹好!”这声响像是风穿过芭蕉叶的身体,搔挠着田里的每一个年轻女人。可就在看到田里的姑娘们快要从口袋里掏出什么的时候,又突然用裹着石膏的左手费力地拨一下我的右肩,说:“快跑。”然后像一只成年欢快的兔子一路跑出去,我愣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不知所措。

  这个时候,田里原本可望不可及的姑娘突然跃上田埂,手里缠绕着几枚牵线槟榔一路跟跑过去,我听见周乾手里繁多的塑料袋相互摩擦发出细碎的声响,还有年轻姑娘嬉笑的追赶声。田地里的火龙果花刚刚开出骨朵,亮着最鲜艳的颜色,四处摆动。我跟不上他们嬉快的步伐,只能按照自己的节奏继续前进。不一会儿,迎面走回来嬉笑推攘着的年轻姑娘,她们似乎并没有追到周乾,可也不气恼,依旧脸若桃花般地回到田里,将眼睛藏在斗笠底下继续干活。

  风带着海水的咸味越过亚龙湾一路吹来,它停留在我的脸颊上,将一幅又一幅可以变作画的场景定格,这样的调情,对于周乾而言,驾轻就熟。我似乎一时记不得了,三年前的他是个那般风流的男人。

  他从路边的三角梅花丛里钻出来,轻佻地冲我笑,也不继续刚才的对话。我开始竭力回忆当年我们是如何就不再联络了:仿佛是突然有一天他就抽离身体,完全隔绝在我的生活之外。可我又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从第一天认识他开始,就这么觉得。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0:36

 回到小别墅的时候,底楼房东家很热闹,原来是他那常年守在麒麟岛上的大哥回海岛来采购淡水和生活用品,顺便同亲人小聚一面。那男人精瘦黝黑,抽一管水烟,坐在底楼的门槛上,等侄子将十个塑料水桶灌满。他是这一带人尽皆知的麒麟岛“岛主”,听熟识房东家的村民说,为了陪伴葬在孤岛上的妻子,十五年来他没有一个夜晚离开过海那边的孤岛。而他们说麒麟岛上应该就有我要找的那种开满金黄色小花、伸展着金色鞭子般枝条的秋麒麟草,一整片地生长。

  这是我到海岛后,第一次见到这个奇怪的男人。他肃着脸用土话问侄子:“他们是谁?”可侄子没有搭理他,我也没有,倒是周乾举着已经开裂了的石膏手向他示意,而后耸耸肩若无其事地跟我上楼。没过一会儿,楼下房东的两个儿子便挑着十桶淡水和一些生活必需品随伯父去岸边,男人打着赤脚,在柔软的土地上留下并不清晰的脚印。

  有人管他叫情种,在海岛上说到爱情总有那般不自然的暧昧。

  洗完澡还来不及擦干身体,屋子里的电话便开始颤抖身体,拼命嘶叫,我粗略地用浴巾包裹了身体,拉开浴帘,却发现周乾就靠在敞开着的浴室门抽着烟。他吐出的烟圈在蒸气里变作一团团白色云雾,一直升到隔热板。我瞥了他一眼,径自走去卧室接电话。是罗慢,他在电话那头说想我,想我过去。

  “我的身体有些不方便。”我迟疑了一下,回道。可就在这个时候,浴室里传来周乾故意的大叫:“亲爱的,快来帮我洗澡!”我能想象他靠在门框上抬头大叫的模样,脸上带着得意的微笑,像三年前睡在身边对着手机亲吻那样。

  我只能潦草地挂上电话,不理会罗慢的猜忌,然后从衣橱里取出惯穿的衬衣,光着身体套上。周乾从浴室里走出来,看我一眼,尔后不经意地随手从地板上捡起一团废纸,掐掉烟头,又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可电话又响了,我伸出一只手去捂住周乾的嘴,另一只手接电话,“我有些累了,今天不想过去。”我对电话那头操生硬中文的罗慢说。

  周乾伸出舌头开始舔我的手心,一下,两下,紧紧锁住眉头,用眼睛定定地看着。我不想看这样的眼神,完全转过身去,背着他,手掌用了蛮劲狠狠地按牢他的嘴巴。

  “罗慢,过几天我再去你那儿吧。”我的语气里有不自然的央求。电话那头的罗慢并不表示异意,他略微地询问了几句关切的话,然后用‘take care’收线。

  我舒了口气,放下捂在周乾嘴上的那只手。它已经被温热的舌苔舔得湿漉漉,我皱起眉头在他的汗衫上来回摩擦掌心,去掉口水。可他却突然伸出右手来,抓住我的手腕,放到唇下轻轻点击:“眉,你怎么会在这里?刚才打电话来的是郁吗?”他看着我,不急不缓地问道。

  这是在海岛上第一次有人向我提起郁。我觉到胸口有抽搐的跳动,强而有力的节奏感。我抽掉在周乾手心里的手:“不是郁,郁死了。”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0:36     标题: 第二章 九月生的孩子

我清楚地记得自己生命里第一个意识的场景:

  一个穿开裆裤露出两瓣粉红色屁股的小男孩在我的视线里四处乱窜,
他东跑西跑,虽然磕磕碰碰的,可嘴里还在自顾自地叫着,快乐得不得了。跑累了,他就站到床边,转动着眼珠子将脸靠过来,然后伸出肉嘟嘟的手指捏我的脸蛋,再蹒跚地跑开。等他跑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面拨浪鼓,来回摇动,他踉踉跄跄地叫道:“妹——妹!”

  懂得认人叫人后,我知道这个小男孩叫郁,他是我的哥哥。

  我的家在闹中取静的安福路中段,独立的一幢小洋房里,一共两层,楼下的客厅很大。院子里是父亲种的君子兰,它们孤独地挺着腰肢在季节适当的时候冒出新鲜的花骨朵,一副姿然清肃的模样。院子的地面是老上海惯有的水门汀,几十年前用正宗飘洋过海而来的水泥铺成,不会开裂,刷得平平整整,在边角落里有一排挺括的洋文,是原来房子主人的名字。解放后房子划归国家所有,上下楼隔层分给了刚从部队退下来的两个南下干部:一个是我的祖父,另一个便是我的外祖父。

  我只从相片上见过老人的模样,慈祥的,舒服地靠在躺椅上,面对面地看书。他们的头顶上悬着北方人最喜欢的鸟笼,里面有一只青瓷的小水盅,场景很闲适,有那个年代的朴素和温和。照片里的院子和现在没什么两样,父亲说,最早的那株君子兰现在还在开花。

  父亲喜欢君子兰,他打理那些花的时候,就期盼着突然发现一枚花骨朵正藏在深绿的叶片间含苞欲放。院子墙壁上爬着一墙的忍冬,像女孩子刚烫好的头发曲卷着向四处漫开。一年四季,院子的采光都很好,通常阳光是慢慢铺进院子来的,一寸一尺地毫不蛮横,到傍晚,它又一尺一村地退去,像落潮那样。

  郁十七岁那年,我们在附近的花鸟市场里遇到一种标名为“Golden rod”的植物,爱不释手。后来父亲便在院子里专门辟出一块小小的苗圃,让我们种满了这种翻译过来叫作“秋麒麟草”的植物,每年七八月的开花期,它们会在金色鞭子般的枝条上缀满金黄色的小花。和一旁的君子兰、忍冬遥相呼应,在上海有些潮湿的秋风里点头示意。

  父亲说,那是属于九月生的孩子的花。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0:37

 我和郁都出生在九月。小时候,我们睡同一张床,盖一条被子,手牵着手,毫无杂念地相互依靠。我知道郁经常会做同一个噩梦,梦见一只满是鲜血的手横在自己面前,手腕处是咧开嘴的伤口,血不停地从里面冒出来,流成一条河,就要将他吞没。

  每到这样的夜里,郁都会在梦里不停地抽搐,拉着我的手越来越用力,满是潮汗。突然惊醒的时候,他也不说话,只是从床上一跃而起,飞奔到写字台前打开台灯,拼命地画,想把一切都记录下来似的。他有一本厚厚的速写本,里面全是这个梦境的片断。

  郁从小就喜欢画画,因为从小他就会做那个噩梦。

  我从小就开始学画,因为从小郁就喜欢画画。

  郁是父亲下乡时老友的儿子,老友去世后,他便领养了郁,那一年,郁才两岁。可我的母亲不怎么喜欢这个孩子,虽然她从来不把任何情绪放在脸上,却还是用客气对待着,以此疏离。

  从小郁就是家里最听话的孩子,吃饭的时候从不会把筷子伸到长辈的面前夹菜,也不会像我这样让保姆端着饭碗追在身后跑。吃完饭,他会恭恭敬敬地说:“我吃完了,爸爸妈妈慢慢吃。”然后走到院子里接过保姆手上的饭碗,像长辈那般按了按我的头顶,“语重心长”地说:“妹,听话!吃饭。”

  郁叫我的时候,用上海话的“妹”,听起来就是我的名字,眉。

  我喜欢跟在郁的身后,拉他的衣角,背着画板走安福路那条狭长的马路折去静安寺看佛,再沿着华山路去美校学画。一路上我们不会像平常的小孩那样打打闹闹,奔来跑去,只是一前一后地走着,寸步不离。有时他会突然回头来看看我,眯起眼睛问:“妹,铅笔带好了伐?”我就眨吧眨吧眼睛,存心摇头。刚开始的时候,郁会认真地在自己的画板里抽一支铅笔出来递给我。后来,他料准了我又在撒谎逗他,便只在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然后伸出手来按我的头顶,学大人的模样教训道:“小姑娘,不要撒谎!”

  “遵命!”我学着电视机里演员的模样,做出一个肃立的姿势。一时间,两个人都“咯咯咯”地站在路边傻笑起来。那是学画路上常有的“游戏”。

  平时,我们也会在自家的院子里玩各种游戏,扮演电视机里人物的样子。小时候我们最喜欢演的就是《恐龙特级克赛号》,郁做克塞,我就是尔他夏公主。大家一起高喊:“一级准备,二级准备……发射!”每当尔他夏公主面临危难的时候,克塞都会及时出现,除妖降魔。

  所以从小,郁就是我的克塞,尔他夏公主最最信赖依恋的英雄。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0:38

上小学后,父母将我们分房而睡,可是一到半夜,我还是会偷偷地溜进郁的屋子,钻进他的被窝,缠着他讲各种各样的故事给我听。郁的成绩很好,十岁的时候,他学到了第一个英语单词。黑夜里,他在我的耳边轻声地念给我听:cat,将尾音的t发得很轻促,轻轻爆破在耳边。于是,一股温热的风便吹进耳朵来,有点痒,又一点潮湿,撞在耳膜上,回应给心脏。

  我抱着郁,闭起眼睛,那是我的第一次心动。

  女孩子的心事是从十来岁开始渐渐细密起来的,我知道自己对郁的感情开始起了变化,而我的身体也起了变化。突然有一天,我呆坐在马桶上望着血迹斑斑的内裤,不知所措。我觉得自己是病了,畏惧忧虑却又不敢告诉任何人。一直到母亲在床单上发现血迹,才偷偷摸摸地塞给我一包“唯尔福”,上面有一只雀跃的小鹿,欢腾地看着我。

  从那天开始,母亲便特别留意我和郁,她开始安排将我们分别送往两个中学念书,并且一再地叮咛我,郁只是我的哥哥。而我也不再偷偷地跑进郁的屋子钻进他的被窝,相反地,我开始想见却又害怕看到他。

  上学的时候,我们走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永远遇不着。十二三岁那阵,我和郁竟然成了默于对话的兄妹,我刻意地疏远他,对话也是惜字如金的,常常一个“嗯”一个“哦”就结束了。但每个星期六,我们还会像前几年那样一起去美校学画,不拉手,只一前一后地走着,保持一定的距离,到校门口的时候,我冷冷淡淡地说:“下课后在这里等”,便心扑腾扑腾乱跳地走开。

  其实,我是多么期盼着每个星期六的到来,可又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是那么的无所谓。很多年后,当我和许或说起这段日子,才知道原来这是十来岁女孩子都会有的青春萌动期,对异性既好奇又故作矜持,特别是小时候曾经最亲密的异性,当然也包括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是一家杂志社的编辑,他喜欢戴着老式浅褐色塑料框的眼镜看书,看上去一点也不新潮。在我十三四岁迷上港台言情的时候,他曾经大发雷霆,撕掉了整整一套席绢全集,他说:“糟粕!都是糟粕!”我哭着跑上楼,“嘭”地关上房门趴在写字桌上很委屈地呜咽,我记忆里的父亲从没有发过这么大的火,他往往都是推了推自己的眼镜然后关爱地问一声:“眉,最近在看什么书?”

  第二天,我在房门口看到捆扎好的一套新的席绢全集。母亲告诉我,父亲的杂志社开始不做文学期刊,而转型做港台娱乐了。那天下午,我将整整一摞席绢全集丢进了垃圾桶。

  我知道父亲在他十五岁那年就跟随祖父下乡改造,整整十年都没有离开过东北农村。他和母亲是当年祖母和外祖母指腹为婚的姻缘,外祖父打通关节将父亲返调回上海后的第三年,祖父正式宣布平反,于是,我的父母便顺理成章地结了婚。可我一直都觉得他们并不是那么地般配,因为母亲看上去总是有咄咄逼人的强硬,这也许也和她的职业是法官有关;可父亲却往往是儒顺的,性情波动很小。十几年来,他们相敬如宾,很少会在我和郁的面前表现出亲昵的动作,却也很少争吵。

  在我的萌动期里对郁和父亲表现出来的关爱总是特别敏感,总想将一切都遮掩住不让他们知道,可我又觉得母亲会把什么事都说出去,所以每次看到郁和父亲靠近自己,我都会特别紧张,害怕他们会突然问出一些让自己无地自容的话。

  那个时候,我真切地将来月经视作是一种羞辱,心里有说不上来的难过。

  我不理睬郁的时候,他也很少会来我的房间,通常都一个人坐在写字台前画画、写作业,把门大开着,随时欢迎我进入的模样。可我只是安静地从门口走过,不断地用余光扫着他,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再给自己找个理由下楼,又一次路过他的房门口。如此往复。

  饭桌上一家人的话都很少,郁还是在每次吃完后,很有礼貌地说:“我吃完了,爸爸妈妈慢慢吃。”然后看我一眼,说:“妹也是。”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0:47     标题: 第三章 眉,郁,许或

 在学校里,郁总是最受瞩目的男生。小学,他站在高高的领操台上一丝不苟地做着每一个动作;中学,他开始在各种绘画比赛里拿到金奖;高中,他喜欢打球,将身体浸在汗水和无数爱慕的视线里。打球中场休息的时候,郁会走到我的身边,叫“妹”,然后接过我手里的汽水。每到这时,我的四周就充满了嫉恨的目光,可我却莫名地感到幸福。

  后来,
来看郁打球的女生们渐渐知道,郁是我的哥哥,我只是小他三岁的妹妹,而不是他的眉。我们谁都没有向人提起不是亲生兄妹的事实,即使连我们自己也从不会在交谈中说破这样的关系。我能感觉得到郁的溺爱,可那是不是出于兄长的关爱,却无法辨别。

  我十五岁的时候,偶尔在星期天会去江宁路上的篮球场看郁打球,为他买汽水。可我们也不说话,只静静地一个在场上打,一个坐在场边看。我很认真地看郁的每一个动作,牢牢地记在脑子里。身边看台上的女生经常不停地欢叫,那里面一个长得最好看的女孩子,叫许或。

  许或第一次跑来跟我讲话的时候正值夏末,她穿一条百褶的嫩黄裙子,露出细长的腿,上身是郁那所中学特有的白色校服衬衫,领口处打了一只漂亮的红色蝴蝶结。她从边上的看台一路跑来,坐在我身边。她说:“你好,我叫许或,郁是你的男朋友吗?”

  那是十五年来,我第一次听见别人用“男朋友”来解释我和郁的关系。我不知道许或是如何理所当然地说出这三个字的,可我的确在第一时间把脸涨得通红,并且脑袋摇得像郁四岁时手里的拨浪鼓:“不是!不是!我是他的妹妹!”

  “噢。”许或抬起眉毛,在风里咬自己的嘴唇朝我微笑,很多年后,想起那样的微笑,我总是觉得与其说她是在朝我笑,还不如说是给自己的暗自宽心。

  许或长得很好看,那种好看是可以在任何学校的优等生脸上找到的相似:杏眼,翘鼻子,白皙的皮肤,凑在一起,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个做班干部的女小孩。后来在她和郁的谈话中,我知道她是郁高中的同班同学,班长。

  许或坐在我身边,也随着我安静地看着,不像一边的女生大声欢叫。中场休息的时候,郁过来拿汽水,看到她高兴地笑笑,说:“你也来了啊?”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0:47

 过去,郁常常在打完球后骑车带我回家,我们沿着西康路一直骑下去。春天的傍晚,我看见一旁的女贞树抽出新绿的嫩芽,春风拂面;夏天的傍晚,总是有风雨欲来的闷热潮湿,郁将车子骑得很快很快,是要和天上蠢蠢而动的乌云比赛。秋天,我们便要先折去花鸟市场买一些花料和新花的种子什么的。这样的季节里,秋麒麟草在院子里开得很灿烂,那是属于我和郁的花;冬天,我的手会变得冰冷且干燥,皮肤在阴湿的空气里冻成绛红色,这个时候,郁总是让我裹着他的外衣,他说自己打球打得热了,可一到家,自己却感冒了。

  我们从不会同时进家门,因为常常我是瞒着母亲说自己出去补课才偷偷跑去看郁打球的,所以我都会先背着书包按时到家,像个勤奋好学的姑娘一般坐在屋子里看书。郁则在半小时后打着喷嚏进来,这个时候,父亲便奇怪地推着眼镜问道:

  “郁,怎么打球会冷成这样?”

  每次听到这样的话,我总在屋子里笑成一团,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甜蜜的样子。我开始回忆郁打球时的每一个动作,还有他永远在前面遮挡寒风的后背。那是我从小就有的优属感,因为我是郁的眉。

  可是那天回家的路上,郁不再带我,他只是推着车,我们三个人并肩走。郁在当中,我和许或各自一边。西康路突然变得很长,我看不到路的尽头,感觉车子在身边一辆一辆地驶过,看到一条一条的马路被西康路横截穿过。郁和许或说着高三的辛苦、班上的每一个同学,还有即将进入大学的喜悦。我什么都不想听,却又把每一字都听得异常仔细。

  走到安福路的时候,郁停下,将车栏里我的书包取下,侧过身递给我,说:

  “妹,你先回去。我送许或回家。”

  站在夏末的风口里,我看着郁带着许或离开,她坐在我一直惯坐的位置上一脸幸福。阳光从安福路两旁的梧桐树上透下来,在地上形成斑驳的疏影,摇曳不定。我感受到从地面反射而来的斑驳,看着他们渐渐消失,原地不动,很久很久。

  那是我的第一次心痛。我的心脏像是顽皮小孩手里的橡胶球,被他狠狠地握住,蜷成一团,然后突然放开,再握住,再突然放开,疼痛难忍,依次反复。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0:47

郁到家的时候,母亲正站在家门口焦急地望着。看见郁骑着车过来,便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问:“郁,看到眉了吗?”

  郁找到我的时候,我正蹲在花鸟市场里的一个角落看着一丛丛秋麒麟草。我忘了自己是怎么一路走过来的,我只是不想回家,不想走那条平日里都雀跃开心的安福路。我拐了个小弯,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便到了这里。

  花鸟市场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林深处。它和城市里别的花鸟市场不同,因为在这里,只卖活着的花。我和郁都不喜欢鲜花,那被剪刀剪断身体折下枝干的所谓鲜花。郁说那不过是尸体,原来人们喜欢用尸体装点房屋,改变心情。最初,我和郁去“林深处”是为了完成美校老师布置的作业,默写出各种科类植物的筋脉走络,叶理纹路。可后来渐渐地,我们开始喜欢上这里,因为郁说这里没有尸体,来这儿的人都是真正懂得疼惜生命的人。

  “妹,你在这儿干吗?妈妈都急疯了!”我被郁一把拉起来,顿时觉得天旋地转。

  从小我就有偏食留下的低血糖,只要蹲着的时间稍微久一些就会头晕目眩,所以通常我都要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以免跌倒。他显然是一下子忘了,看见我脸色惨白,不停地喘气,才发现自己的用力过于急促。

  拉着我停了一下,接着郁在我的后背上轻轻安抚,让我可以靠在他的肩膀上休顿一下。可一靠上他的肩膀,我便止不住地哭出声来,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委屈。

  “郁,你会离开我吗?”我的眼前闪过他和许或一起离开时的画面,在阳光里,是那么甜蜜。

  长大以后,我和郁独处时,很少会管他叫哥哥。我像别人一般,叫他:郁。而他用上海话发“妹”这个音的时候,我常常会揣测在郁心里,那个字究竟是“妹”,还是“眉”?可我捕捉不到。他往往很是自然地发这个音,人前人后地。而我却要小心翼翼不能在父母面前露了马脚,在他们面前,我只能管郁叫“哥哥”。

  哥哥,我的哥哥。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0:48

后来听许或说,在他们的大学里,女生通常都将自己的男友称作哥哥并且暧昧无比时,我才略微地不再排斥这个称谓。

  我们站在“林深处”的一个角落里,身边是摊主自己植种的秋麒麟草,我靠在郁的肩膀上,感觉到他起伏不定的呼吸。他的身体还是很湿,有些粘人,可我不在乎。我把头埋在他的脖肩处,闻到汗水的味道,夏末的风再一次地吹来,却和刚才在安福路口时的感觉完全不同。我将手绕过他的腰间,环住,哭得很伤心。

  “傻瓜,怎么会呢?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的。”

  郁将我背后的书包取下,拎在手里,我们就这么站在原地,一直到天色渐渐失去光彩。那是在我们成年后的第一次亲密接触,我小心地感觉着郁的身体,和小时候的不一样,他已经高出我整整一个脑袋。后来,郁也承认,就是在那一天,他忽然感应到了自己心里的不同,只是我们都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不再是小时候的模样,不再是小时候的郁和眉。从那天开始,郁发出“妹”这个音的时候,我确定地知道那个字不再是妹,而是眉。

  回到家,我被罚洗一个月的碗,可我依旧是幸福的。

  我和郁不再像前些年那样避着刻意地不和对方说话,我们还经常在饭桌上互相开一些玩笑。我常会拿许或来开郁的玩笑,这个时候,父亲会抬起头一脸认真地问道:

  “哦?郁交女朋友了?”

  母亲听到这样的话,往往不掺和着搭腔,她沉默地嚼着嘴里的食物,看一眼郁,尔后看我一眼,我能在她的眼睛里读到怀疑。这种怀疑是做法官的母亲常有的神色,她冷冷地看别人一眼,以最直白的眼睛刺探谎言,无论是在法庭,还是家里。我不自觉地想要回避她的眼神,面朝着郁继续语无伦次地再开一些玩笑,然后沉默。每到这样的时刻,母亲只是很小声地叹气,然后饭桌上一片寂静。我和郁不解地看她一眼,瞄父亲一下,继续吃饭。

  郁的屋子又成了我肆意进出的地方,只是我们谁都不去点破那兄妹关系背后已经质变的情愫,他开始像小的时候那样偶尔拉起我的手,或者抱抱我,亲啄一下。上街的时候,我又开始拉他的衣角,小心翼翼地跟着他的步伐。

  母亲似乎注意到了我们的不同,做事一贯雷厉风行的她很快就有了举措。虽然那所大学离安福路不远,可她却坚持要郁住读,我听见她对父亲说:

  “这样下去还得了?”

  这年秋天,我穿上了第一次见许或时她穿的那件校服衬衣,裙子是百褶的绛红色。进了这所高中后我才知道因为一张画,许或和郁在这儿人尽皆知。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0:58

 学校的校服是和日本z中互相交换设计的,
校长顶着违背市教育局的精神让我们避免流于平俗,学生们都是经过严格考核筛选而来的,容不得一点马虎。可是,从进学校的第一天起,我就不自觉地讨厌这里,讨厌这里的每一寸都有郁和许或的影子。学校的走廊上挂着郁曾经的画,一些远渡扶桑参展获了奖。其中有一幅被挂在最显眼的地方,那是郁在高一那年参加全国u18青年画展时获得金奖的画,名字叫:《告别》。

  每一幅画的下面都有郁的照片,严肃的,不苟言笑。新学期开始的时候,在电视上我看到许或为某某营养液拍的广告,荧幕下方打着:xx年全市高考文科女状元 许或。我听见高二高三的女学生站在画下说着郁和许或,在她们的口气里,那俨然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也有一些女生久久地站在走廊上,看郁的画,注视着他的照片,目光深远。从种种中,我可以想象郁曾在这里的三年是多么地受到女孩子的青睐。

  我从没有向人提起我和郁的关系,平级的同学也只像听说书般相信年长的学生说校园里曾经有过的人物、事件、故事。我相信这是每一年新生刚入校时都会有的景象,一些错过没看到的、再也看不到的人、事、物,便在各种传言里变作传奇,郁变作传说中的郁,不再真实。在高中待过的两年里,我只喜欢在画室里画画,因为在那儿只有郁的影子,没有别人。

  郁画画的时候从不许人打搅,包括我。

  从小到大我的画技都远不如郁,在刚开始学画的时候,他总是能准确无误地勾勒出每一件放在面前的临摹品,调和出每一种看到的颜色,而我却常常差之毫厘。等到我能够娴熟地临摹、调色,并为此窃喜的时候,他已经跟着高班的美术老师出去写生,背着不合身的巨大画板,露出一点头皮,这么一路走去。

  我只能拼命地再继续,努力地画,把每一件临摹作品都画熟画好,请求老师也带我出去写生,我要跟上郁的步伐。可等到美术老师终于也点头允许我背上巨大的画板,摇摇晃晃地跟在队伍后面出去写生的时候,他已经开始自己构思、创作。

  郁从来不会在画画上帮我分毫,因为在他看来,艺术只关乎个人,决不容许他人的插手。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0:59

在郁已经开始构思、创作绘画,而我还奋力地背着画板四处写生时,正是我们彼此见面说话都觉尴尬怪异的日子。只有在每个星期六早晨八点,我们还是会像小时候那样一个跟着另一个出门,一起去美校上课。我想,这是那些年我能坚持画下来的主要原因。可等我也能沾沾自喜地给父亲看我新构思创作的少年画时,郁已经开始在国内外的画展里获奖。一些报纸杂志开始登他的画,放他的照片,他成了学校里名副其实的“明星”。可郁还是郁,他从不关心那些,在他看来,每一张画是最好的聆听者、见证人,他所有的心事都在每一笔的勾勒中。

  我知道郁一直最想画的是那个从小困扰他的梦境,但十多年来他都没能清彻地将那个梦做完,都没能看见拥有那只流淌鲜血的手的主人。多少次,他只是梦见自己被手腕伤口处流出的鲜血吞没,那是一整条河流,鲜红鲜红的河流。

  进高中后,许或开始经常地来我家替我补习功课。母亲看到她总是心花怒放的,她会拍拍许或的肩膀说:“帮帮这个小孩,她的心思都不放在念书上。”我也不反感许或的到来,相反地,我喜欢听她说郁在大学里的事情,一件两件,弥足珍贵。许或的模样一天一天地改变起来,从那个夏末的高中女生变成温文尔雅的年轻女子,她开始化一些淡妆,给自己的耳垂或是手腕添一点装饰物。我喜欢她那样的好看,远远地从楼下走上来,站在我的房门口敲门:“眉。”

  母亲常常会试探性地问郁:“常来家里替眉补课的那个女孩子是谁?”可每次郁只是淡然地回答两个字:同学。母亲还催促过父亲去确认郁和许或的关系,我在书房外听见她说:“有个女朋友,我就安心了。”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0:59     标题: 第四章 放弃

父亲发现郁学会了抽烟,是在郁大学二年级的那年寒假,上海的冬天依然阴冷刺骨。

  郁拎着一袋沉沉的行李,
从学校回来,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整整两天没有出来。我隐约地从许或那里知道,在这半年里郁都没能画出一张画来。原本四月,郁是要拿出一些新作品代表学校去参加国际画展的,可是他却让自己在这半年里的创作开了天窗。许或说这些的时候脸上显现出忧虑的无奈,她的眼睛里有迷蒙的势头,却又拼命忍住。

  郁住校的时候很少回家,我很想偷偷地跑去他的大学见他,可母亲每天都在家庭护理工的陪同下到准时来学校接我,仿佛对一切都了如指掌。我只能每隔几天巴望着许或的到来,虽然有时候她还会替郁来取一些衣物,俨然一副女友的姿态。

  我不敢问她和郁之间的关系,我只相信郁说的,他永远不会离开我。

  这一年,母亲的视力开始急剧下降,医生诊断的结果是并发性白内障。从最初略微的模糊到后来看什么都只剩轮廓,母亲就像半个瞎子般地在屋子里东撞西碰,怨天尤人。最后她只能向法院主动申请提前退休,不再担任法官的工作。

  离开法庭的那天,母亲那双已经浑浊不堪的眼睛里流出透明的液体,那是我第一次在倔强的脸上看到了无奈。退休后的这半年来,母亲变得易喜易怒,患得患失,发起脾气来就闭着眼睛砸东西,谁都拦不住。父亲为了安抚她,常常弄得焦头烂额,他自己的心脏病也时好时发作,自顾不暇。

  父亲在郁足不出户三天三夜后,用备用钥匙打开了他的房门。开门进去时,郁正形容枯槁地背对着门口画画,听见有人进来就随手用一块画布将画遮起来,并且掐掉手里的香烟。我跟在父亲身后进去看郁,他的背脊弯弓着,身旁的颜料管丢了一地,屋子里满是松节油和香烟的刺鼻味。我站在父亲身后,想伸手碰一下郁,可面前的这个男人却突然间显得离我很远很远,我伸长了手臂也触碰不到。他缓缓地转过身子,站起来,若无其事地耸耸肩说:“爸爸,眉。”

  父亲做出要关门的手势,让我先出去,他说自己要和郁说说话。我只能退出房门,守在门口,或是趴在门缝边,从老式钥匙孔里使劲地朝里看,父亲和郁变作小小的两个人儿,面对面地站着,许久都没说话。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1:00

 楼下传来琐碎的争吵声,声音不断地升级分贝、扩大。父亲从郁的房间里开门出来,叹了口气,见我还在门外,伸手搭了搭我的肩膀说:“先去劝劝你哥,让他少抽点烟。”然后忙不迭地走下楼去。这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母亲为了一些琐事而和家庭护理工争吵了,她常常怀疑家庭护理工会趁着她看不清东西偷拿了家里的钱财。

  客厅里的那场争执最终结果是护理工拂袖而去,母亲号啕大哭了一场,她恨自己什么都看不清。

  傍晚,楼下突然又传来厉声的尖叫,母亲觉得自己连一丝光线都感觉不到了,她趴在客厅的沙发上尖叫,叫父亲的名字,叫眉。我和郁从各自的房间里飞奔出来,跑下楼去。

  母亲的脸上还残留着刚才争吵流下的眼泪,它们在脸颊上形成一道道长长的水印,刮花了容貌。父亲也赶紧擦干手里的水从厨房出来,问:“怎么了?”

  她痛苦地抱着脑袋说:“我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了!”她一边说一边蜷在沙发上,惊恐地四处抓着,抓她所能够到的任何东西,还用手背在自己双眼前来回晃动,可还是感觉不到一点光线的变化。她继续尖叫,不停地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郁看到母亲这样,立刻跑去门外拦出租车,我听到他在安福路上大叫“停车”的声音。父亲坐到沙发上扶住母亲,他用自己的手牢牢地按住胡乱在空气里挥动的手,将嘴巴贴在她耳朵边说:“不要怕,有我在。”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母之间的温情,他们相互靠着,牢牢地抓住对方,这是岁月流逝后,才能够带回来的信任、习惯和依赖。

  车子在门口停下,父亲扶着母亲小心地走出门的时候,她依然紧紧抓牢父亲的臂膀,不停地:“说看不见,看不见,我什么都看不见!”

  父亲像哄一个孩子般地,将母亲安顿进车门,然后转身对郁说:“回去画吧,别误了四月的画展,妈妈这儿,有我在。”

  可母亲依旧在拼命颤抖着自言自语,突然,她从车窗里伸出手,又在半空中乱抓起来:“眉,眉!你在哪儿?妈妈看不见,妈妈什么都看不见!”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慌张吓到,赶紧将自己的手递过去。我像是站在沼泽地边,看着越陷越深的亲人,却无法一把将她拉出来,她的世界是黑暗的一片,铺天盖地的黑暗将她完全吞噬掉。我的手被母亲牢牢地抓住,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我面前的这个女人,不再是印象中那个坚定倔强的女法官,如今的她,蓬松着头发,脸色发白眼泪纵横,满脸恐惧地紧紧抓牢我的手。这双手是冰凉彻骨的,在寒冬里,像一块僵硬的石头。我知道她竭力地想从女儿那里汲取一丝温暖,就像小时候每到冬天,她都会用温热的掌心来替女儿暖手一样。

  “爸爸,让我也跟着去吧。”我哭着请求道。

  父亲接过母亲的手,安抚着,摆手让我回去。我在他眼睛看到坚定的神色,仿佛一切都可以控制得住,根本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糟糕。可母亲还靠在他的怀里抽泣,嘶哑地喃喃:“我看不见了,什么都看不见了……”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1:01

出租车渐渐地远去,我缩在郁的怀里不住地颤抖:“郁,妈妈会不会有事?会不会变成瞎子?我不要妈妈变成瞎子。”

  我的眼泪在萧瑟的寒风里不能垂直落下,它们徘徊在脸颊上,失去温度,变成一道道水印,划破皮肤。更多的风从安福路的那头携带着湿气一路吹来,它将地上为数不多的残叶吹到半空中,环绕着我们。我觉得寒冷,从心底里冒出来的寒冷。我的手还留有被惊慌失措的母亲抓红的印记,它们依旧呈现被人牢牢握住时的紧张。郁拥着我往回走,他说:“不会,不会有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夜里父亲打来电话说,已经托了熟人在医院安插了一个床位,过些日子就可以为母亲开刀。可在还没找到信赖的护理工前,他要先陪着她。我在电话里又忍不住地哭起来,我说爸爸,妈妈会不会变成瞎子?我不要看到妈妈变成瞎子。不要。我知道自己很没用。

  那个夜里,陪伴我的只有郁,眼泪,还有无边无尽的恐惧。

  许或心急火燎跑来找郁的时候,母亲在医院里已经稳定地安顿下来,父亲天天陪着,几乎寸步不离。

  我蹲在院子里修剪秋麒麟草,它们的枝条变作深金色,前一天刚下了一场小雪,园圃里的泥土显得很湿润。许或的敲门声很急,她一边敲一边大声叫:“郁,眉,开开门,开开门!”我应了一声,慢慢地站起身子给她开门,可头还是有些晕乎。

  “郁呢?”许或问。我指指楼上,抬头看了看郁屋子的窗口,是空着的,那说明他正在努力地画着,截稿日期眼看就要临近。许或连铁门都忘了关,就径直地跑上楼,她的小尖皮鞋踩在客厅的楼梯上,“噔噔嗒嗒”地响。可郁不愿给她开门,他在屋子里说:“你回去吧,我知道了。”

  许或只能一脸颓丧地扶着楼梯慢慢走下来,她走到院子里,走到苗圃边。

  我感觉到有人站到我身边,像要告别似地,便放下手里的工具,抬起头:“你要走了?”却看见许或的眼睛在阳光下像刚融化的雪一点一点地晶亮。她哭了,鼻翼止不住地抽动。她蹲下来,抓住我的手哽咽地说:“眉,去劝劝你哥,他不肯给我开门。”

  “许或你怎么了?还是郁他?”我疑惑不解地看着她,不明就里。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1:07

“马主任说要把郁的参展名额让给别人!他变成了候补!”她的鼻尖显出哭泣的红色,
眼圈是浅红的,睫毛被眼泪冲洗在一起,失望地随着眼睑上下闪动着。说这话的时候,她用了很大的力,却又被哽咽着的呼吸呛到,一下子哭得更加厉害。她再一次抓住我的手臂,含糊不清地哭腔着说:“你去劝劝他,他不肯给我开门。”

  我摇摇头,扶着墙缓慢地站起来,走进客厅拿了张纸巾:“应该没事的,我相信他。”我学着郁安抚我的样子安抚许或,扶着她走进客厅,让她坐在沙发上靠着我的肩膀剧烈地抽泣,再慢慢地平息下来。

  我听到楼上郁的房间里传来画板落地的声音,然后是一片寂静。我走上楼去,想敲门,可又忍住,只站在门侧听了一会儿,没有声响,犹豫了半天,还是走下楼去,不愿打扰到屋子里的人。我看到许或呆坐在沙发上,将脸缩在围巾里,若有所思。她脸上的淡妆被刚才那一顿痛哭冲洗得面目全非,眼圈有一些黑,胭脂也有些化开。

  “你去洗个脸吧,我还要修剪外面的枝条。”我指了指厨房说,然后回到院子里继续替那簇深金色的植物修枝去枯。

  蹲在苗圃前,我忍不住还是转过身去看二楼郁房间的窗口,他正站在那里抽烟,眼睛望着远方,一动不动。郁是不会因为一次名额的取消就失望难过的,我知道。他的画参过这么多次展,得过那么多奖,没有人会因为一次参展的缺席而怀疑他。可我却真切地在他脸上看到伤痛,他站在那里,默默地一根烟接着一根烟。

  “眉,我回个电话。”许或走到客厅门口,摆摆手里的呼机。我从各种揣测中回过神来,转身过去点头,然后继续手里的修剪。我在心里告诉自己,郁会好起来,因为他说过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1:07

修剪完毕的时候许或正准备要走,她刚刚挂了电话,从客厅里出来。脸已经洗净,露出几年前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清纯。她穿着灰色呢子的大衣,头发扎成一束垂在脑后。我觉得像许或这样的女子,是一定要在阳光下看的,她的肤色透明纯柔,眼睛很亮。

  停在院子中间,她抬头望着郁,望着他吐出的烟迹,慢慢上升到空中,然后消失不见,仿佛在心中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定,然后闭起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沉放下仰着的脖子,冲我僵硬地微笑:“眉,我走了。”继而转身离开。

  我靠在铁门上望着许或的背影,心底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忧伤,为自己么?为郁?还是别的?我答不上来。

  走回客厅,郁已经坐在沙发上,正用遥控打开电视,漫无目的地换台。他的头发已经变长,到脖颈间,手指上还有残留的颜料没有洗去。我走去厨房将园圃工具放好,洗手,偷偷地看郁,忽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劝他。我相信他,觉得他应该不会在乎一次的参展机会,可我又能在这个时候感觉到他的悲伤。他究竟在难过什么呢?

  我坐到郁的身边,环上他的胳膊,说:“郁,我相信你。”

  他将视线从电视机上转过来看我,不说话。在他的瞳孔里,是我无措的表情。突然,他低下头,用冰凉的嘴唇轻点我的额头。“眉”,他轻轻地叫道。我闭起眼睛,只是用双手紧紧地拽着他的胳膊,我甚至连拥抱的姿势还没学会。那个时候,除了郁,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一个男人如此的亲近过,从来没有。

  第一次和郁真正接吻的时候,我的心脏很沉实地在胸口“咚咚咚”地跳动着,一下,一下,再一下,紧张地汇集、分流、疏散血液。可我的手还依旧紧紧地环住他的胳膊,手心里全是汗。这是我第一次知道接吻是需要舌头参与的,它不再像过去嘴唇蜻蜓点水般地掠过,而是深入地,和另外一个人纠缠。郁的每一个动作都很轻柔,他俯在我的身体上,用自己冰冷的脸感受我滚烫的脸颊,他在我的耳边问道:“眉,你会放弃我么?”

  “不会”,我松开环绕胳膊的双手,继而绕住他的身体,紧紧地绕住,“永远都不会。”贴在我脸上的皮肤是冰冷的,我闻到头发里埋着的各种嘈杂气味。自从郁住校后,我便很少能在家里闻到这样的气味,他的脸颊上已经有稀疏的胡渣,但并不刺人,只像是新生的软草尖慢慢地点在上面,碰触到有点痒。我开始生涩地回应他的每一次亲吻,他伸出手来拨开我的刘海,手指上有清晰的松节油气味,每一根手指都冰凉僵直,它们抚过我的脸。我想要用身体里所有的热量让身体上的男人温暖起来。

  我终于明白郁神情里的悲伤是什么,那是被人放弃后的茫然。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1:08

郁抱着我上楼,他的每一声脚步都令这座空大的房子沉沉地回应,我靠在他的怀里,紧紧地靠着。天色渐渐地暗下来,显出昏黄的姿色。最后的一点阳光从二楼走廊的窗户里溜进来,偷偷地看我们一眼,然后在地板上如潮水般地慢慢退去。我听见郁的心跳声,从郁的毛衣那端模糊地传来,像是隔了重重山脉的两个人,相互对话。

  他的房间里一片凌乱,画到四分之三处的油画摆在正中央。

  画面里是一个赤身裸体的婴儿,皱褶着脸费力地哭着,哭声仿佛随时都会从画面里透出来,一直传到看画人的耳里那般。婴儿的身边是一只惨白的手,女人的手,手腕动脉处裂开一道整齐的口子,鲜血从里面源源不断地流出,眼看要将这个婴儿彻底吞没。我知道,那就是郁梦里的场景。他努力地将一个一个片断拼接起来,变成一幅完整的画,可是手的上方依然有一块留白,是想画未画的犹豫。

  “这是原本要参赛的画吗?”我指了指它,问道。

  他不作答,只将我放到床上,然后自己走到画面前,看了许久。他的后背僵直,像一个遭人点穴的木头人般看着墙壁。看着这样的背影,我忽然不知道应该如何去安慰。

  郁在出生后不久便遭亲人死去的命运,他的成长里充满了被生命放弃后的茫然。虽然表面上看来,他似乎从不过问也不介意,可我知道这一直是郁心底最大的伤口。只要无意间轻微地被人掀开一个小角落,便又会带来揪扯神经的疼痛。所以他掩着,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将一切都做到最好,决不让任何人再有理由放弃他。他知道母亲喜欢读书好的孩子,所以每次考试他都名列前茅;他知道美校老师喜欢能得奖的学生,所以他从不会错过任何比赛的机会。在郁成长的世界里,只要有一丝机会,都决不会放手,因为他很清楚,放弃是何等轻而易举的事,可它却会给身边的人带来无法预估的痛苦。

  从小,郁就承担着这样的痛苦,默默地一个人承担。

  最后,郁拿起一块画布将画遮上,推到角落里,又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走回我身边,坐下。我伸出手去抱他,贴在耳朵边说:“郁,还有很多机会,很多。”

  我看见他眼里有分明的眼泪,它们在眼眶里凸起,映出眼白上细密的血丝。我抬起手来,慢慢地抚摸过眉骨、眼睑,眼泪流出来,温热的,化开在我的手指上。这似乎是郁身体上唯一的温度,他拉住我的手,转过来,说:“眉,我喜欢你。”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1:08

客厅里的立地钟“当——当——当”地敲了六下,每一声都顺着楼梯传到这幢房子的每个角落。房间里充满了松节油和香烟的气味,窗外的风轻微地震动着紧闭的窗玻璃,郁起身将窗打开一小点,外面的风便急于与这一屋子的混浊空气交流。他的头发在窗口被吹得肆意摇动,像是勃勃生机的蒿草。他俯身下来贴在我的背上,用双手紧紧地环绕住我的身体,我知道他在犹豫。可我心甘情愿。我回过身去,主动地亲他,一下又一下。楼下的立钟终于敲完第六下,余音却还不甘心地在空气里继续奔跑,直到消失殆尽。一切是如此的宁静,只有我和郁的呼吸声,亲吻声。

  在郁进入我的身体的时候,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疼痛,我摒住呼吸,伸出光溜溜的两只胳膊圈绕在他的脖子上,紧紧地扒住后背缓解疼痛。他的头发梢抵触在我的皮肤上,渐渐地也有了温度,从窗口偷溜进来的冷风依旧旋转着身体绕在四周,包裹住我们。我和郁只能紧紧地贴靠着,彼此取暖。很多年后,当我坐在亚龙湾的细沙滩上回忆的时候,依旧记得当时的疼痛和彼此取暖的依靠。那是刻在记忆神经线上的依赖和痛觉,从小就有的依赖,长大成人后的痛觉。

  “眉”,郁轻轻地贴着我的耳朵,唤道。我咬着嘴唇,靠在他的胸口上,脸上是一片羞涩难当的红潮。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沉下来,安福路显出格外的宁静,冷风似乎也不再那么猖狂,只携带了一屋子的杂闷气退出去。

  “郁,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我小心地询问道。

  郁低下头来,看着我的眼睛,轻颔表示许诺。我指了指墙角的那幅画,“把它画完,你应该把它画完。”

  我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要说服郁坚持地把它画完。我知道,如果放弃这一张,他便会彻底地放弃绘画。如果决心放弃绘画,他便会接二连三地纵容自己放弃下去,变成另一个郁,那是我不敢想象的“如果”。

  原本,郁学画的初衷纯粹是想要将那个困扰他十多年、反复不断地出现的梦境完整地记录下来。很多次,很多次他都在惊醒的那刻想要第一时间把梦记下来。刚开始的时候,他不会写字,便只能在画纸上涂抹勾勒着,一个婴儿,一只手臂,就这样开始渐渐地喜欢用笔来勾勒一切所见和未见的事物、场景、人。他像是个失语者,无法同梦境里的那个人交流,可幸好还有一支笔,它能将那个人兀显出来,用线条和色彩与之交流。我懂得郁,可以说比任何人都懂。我知道这幅画对于他的意义,他不能放。

  可是郁没有回答我,他只是揽过手来,将我抱得更紧些,说小的时候也曾这么抱着我,在我噩梦惊醒的时候。每当他看到我颤抖着身体一个人缩在墙角落里,不停地喘粗气,脸上满是惊恐的表情时,都会第一时间从床上翻下来,跑过来紧紧地用身体包裹住我,给我平复下来的力量和温暖。

  从小我们都是和噩梦挣扎的孩子,所以惺惺相惜。

  这个时刻,在黑夜里,幸福和窗口透进来的冷风争相地包裹我们,将一切都定格成画面,变作记忆。那是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第一次。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1:09     标题: 第五章 海岛断章

 周乾左腿上的缝针还没拆去,一条暗紫色的伤疤匍匐于左大腿外侧,我知道他又在替别人打黑市拳了。他默不作声地走到阳台上,望着远处的海景和椰林,一个人抽烟,烟丝很轻地在微亮的火星里燃烧,像一片荒芜掉的庄稼。我背对着阳台,蹲在地板上收拾昨晚的画,按照序列号排好,慢慢地看过来。画里的故事很亲切,它顺着我的记忆一张一张地出现,这就是我的故事。来海岛后,每天我都要重复这样的工作:看画、回忆、画画。时至今日,还剩下三分之二的故事没有画完。

  我将下午从“隆家”带回来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倒在床上,
空出塑料袋,把地板、桌子、床头柜、厕所里的垃圾撸进去,然后完整地打包放在二楼楼梯口。楼下的两个儿子刚刚回来,对房东说:“大伯上船了。”他们在楼梯口看我一眼,然后憋红了脸迅速离开。我这才发现自己光着两条赤裸裸的腿,衬衫刚及臀下。

  我关上门,给自己加一条平脚裤,走进浴室开始洗衣服。

  用手掌抹去浴镜上的水气,我的脸开始模糊地显露出来,脸颊颧骨处幽红的,像初生的婴儿。突然,镜子里有郁的模样,他就站在我身后,远远地看着我,不说话。我紧握拳头,心跳加速,不停地喘气,猛地回过身子,可是身后什么都没有,只有空气。我再回头去看浴镜,却发现水气已经完全退去,只显现出一张逐渐粗糙的脸,周围一切照旧。

  郁常常就是这么出现的,然后突然消失。甚至我怀疑他像摆孺人那样,将灵魂揉进浴室的水气里,在常温下可以如空气一般四处充盈。我像是可以抚摸到他,可又什么都摸不着;他仿佛始终都在看着我的一举一动,可又什么都不是。我能像过去那样,感觉得到他的存在,可我却仍然还是找不到他,环顾四周,都没有郁的影子。

  那支只有郁知道号码的手机还在枕头下,无论去哪儿我都要贴着皮肤带着它,有的时候它突然震动起来,我只有拚命地用枕头按着按着,不敢看一眼,因为往往打开时显示的不过是系统消息。希望再到失望是向绝望靠拢的过程,在不停的希望,失望里,最后到达绝望。我知道自己经不起这一次又一次的磨折。

  走去阳台晒衣服的时候,周乾还是靠在一面墙壁上安静地抽烟,他似乎站不住的姿势,我在他的脸上看到完全模糊的神色。他不理会我,只是掉眼泪。突然这个时候,我的心里凭生出一种疼惜,放下手里的塑料盆,我走过去,试图用手指将他脸上的眼泪擦掉,可只是徒劳。这些液体慢慢地浸润我的手指,没有停下来的趋势。我看到周乾微微抽动的嘴角,他的喉结在上下悬移,抽泣。

  “为什么?”他咽了一口气,哽咽地问道:“郁为什么会死?”

  “我不知道。”我低下眼垂,回答。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1:09

底楼院子里的木瓜藤攀得很结实,房东的大儿子正光着上身站在木瓜棚下,用尼龙绳将藤蔓再扎紧些,可他的眼睛却望着我们。周乾闭上眼睛,不停地咽不顺畅的呼吸,试图理顺它们,脸上的眼泪开始慢慢风干。突然,他停下来侧过头,伸手搭住我的肩膀:“他爱你,不是么?”他的手心用了一些力,就像许或离开安福路的那天一样,我的血液在皮肤下蛮横地被阻止,表面有些发烫。我将视线从木瓜藤处收回来,无意与房东的大儿子做任何眼神的交流,兴许方才是心虚了,需要一处可以聚焦的地方,不能失控。

  肩膀上的疼痛随着温度升高的皮肤表面传来大脑感应,我仿佛还能听到肩胛骨“咯勒咯勒”要断去的声音,岌岌可危。可我没有挣扎地逃开,只是抬起眼睛,看着周乾,一动不动。他的眉宇间拱起几波褶皱,眼神愠怒,香烟还在我的肩膀上方“兹兹”地燃烧着,烟丝燃断后,眨着火星落到瓷砖上,或者飞上我的耳朵,然后迅速熄灭。我像是一只面朝火堆吸气的白鹅,瞬间便可以在无数的火星里窒息而死。

  火星烫到皮肤的声音和皮肤下骨头快要断裂的声音交错在一起,一轻一潜,在我耳膜上打下很好的乐章。我们僵持着,谁都不说话。我觉得丹田里有一股酸意冒上来,直冲鼻息。我低下眼睑努力地将鼻翼里兴起的酸顺着呼吸咽下,可它们还是顺利地通过鼻腔窜入眼眶,在视网膜外的薰出厚厚一层眼泪。这一层液体将我眼里的世界凸现出来,却又变得模糊。

  “我不知道”,我挣扎开周乾的手臂,重复道。然后背过身去拿衣叉晒衣服。

  “他的死,一定是因为你。”周乾右肩用力地从墙壁上弹起自己靠在墙上的身体,狠狠地将手上几近燃尽的烟头弹出去。他的目标是木瓜棚下的房东儿子,可烟头只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不平整的抛物线,闪着最后的火花崩落在泥地上奄奄一息。虽然烟头没有中的,不过房东的大儿子还是感觉到了周乾的怒气,他很识相地背过身体,自顾自地专心致志扎起木瓜藤。

  周乾撇下我,走进浴室,开冷水洗头。

  三年前,我第一次见到周乾的时候,他正在一家散打俱乐部里做教练,以此谋生。偶尔他也会在入夜的时候,去地下拳场比赛,赚一些外快。这是这么多年来,他固定的生活模式,居无定所地打散工,流浪。在很小的时候,他的亲生母亲便将他寄养给别人,只身离开东北,去上海投靠丈夫。

  从小,周乾就被村里的人当作煞星对待,因为在他出世的那晚,村子被莫名的一场满天大火夷为平地,所有的人不得不仓皇出逃。一路上,他们怀着恨意举着扁担抽打他的母亲。在这种强压的气氛下,他的母亲发了疯,时好时坏,所以,更多的人说,她是疯疯癫癫地离开村子,漫无目的地去寻找自己的男人。

  在周乾十四岁的那年,他背上一只小书包离开老家,想去上海找自己的亲生母亲,可是火车一到北京,小书包便立刻千疮百孔,里面的皮夹早已不翼而飞,里面有他亲生父母的照片。

  从那一天起,周乾过上居无定所的生活。他窝居在火车站里,做起了小偷,还在那些“小偷帮”里寻找当初扒他钱包的人。其实,他只是想要回那张弥足珍贵的照片,因为自己残存的希望都留在那张相片上,寸步不离。就这样,辗转地,周乾做过很多份职业,从北面一路打工去了上海,可是相片却永远都找不回来了。他说自己只能依稀地记得照片上的场景、父母的轮廓,至于其他,都已经变成蒸发了的水气,消失不见。

  在周乾二十岁的那年,他终于在整整六年后,一路坐短程火车,一路攒钱,到了上海。六年的时间已经将他磨砺得坚强实际。下火车后,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满无目的地在人群里寻找相似的脸庞,而是第一时间地先找工作。

  在一家拳术中心门口,他停下来,走进去,脱掉自己身体上的衣服,显露出硕壮的肌肉,找到了一份散打陪练的差事。老板是个矮小的南方人,说一口不标准的普通话,在上海和人合资开了一家地下拳场,收一些内圈人的赌注,赚赚小钱。于是,周乾便利用夜晚空余的时间去拳场比赛,当然输赢是要看老板的意思来决定的。因为这样,他的身体上有很多伤疤,但他却可以用惊人的记忆力说出每一道伤疤的准确来由。那些疤痕像是被海水冲刷后沙滩上留下的印记,一浪一浪的,起伏不定。

  我曾经跟在周乾身后,去过地下拳场。那其实不过是一块高起的领操台,四周用弹力绳圈好,对角上坐着比赛的双方。领操台下,则是一群神情各异的年轻人,也有女孩子,通常挽着男人的手兴奋地尖叫。可每次,人群里都会有一两个女孩子,神情凝重地站在对角边上,默默地看着比赛,拳头紧握。领操台上双方每一次的挥拳都仿佛是雷声打在她们耳膜上,一次比一次清晰。她们便是拳手的女友,甚至是妻子。

  我去的时候,站在对角上的是一个短发瘦小的姑娘。她的眼睛很大,在聚光灯下,我只能看见她的眼睛一闪一暗,或明或暗,每一下都是随着台上比赛的变化而变化的。最后,周乾赢了那场比赛,他说那是因为有我在。我看见对角女孩子失落的眼神,她翻过拦绳,跑上台去,掏出口袋里的手帕替那男人擦眼角上的血。两个人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安静地看着对方。我拉着周乾的手,看着他们,哭了。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1:16

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都是这么辛苦地生活着,相爱着。

  一个月前,许或在死去的郁面前抽打我的时候,眼睛完全深陷下去。她疯了似地扑向我,抓扯我的衣服、头发,然后蹲下来号啕大哭。哭声越来越小后,她用变了调的嗓音趴在我的肩膀上,反复说道:“你害死他,你害死他。”

  在海岛的这些日子来,梦里,许或的声音充满了那一艘艘失控的电梯,随着忽上骤下,永不停歇。梦里的她甚至还会伸出细长的手指卡住我的脖子,像个索命的女鬼瞪凸了双眼。我的心脏在这样的梦境里不停地被挤压,收缩,收缩,再收缩,它用最后的一点气力抖动时,哪怕只消一点蛮力便可以将其捏得粉碎。突然我醒来,顺着床沿翻下地板,爬到角落里颤抖地躲起来。我感到胸口里的心脏随着身体在颤抖,它急促地颤抖,每一次声响都震在耳膜上,异常清晰。如果这个时候郁还在,他会一定拉开床头的灯,立刻从床上下来紧紧地用身体裹住我,直到平复下来。

  噩梦如影相随。
 周乾开始住在我这儿养伤。我们像三年前那样睡在一起却不做爱,
每到这样的时候,他看起来就像一尊失去生命的雕塑,瘫软地躺着,面孔朝上,一切努力都是白费。他的身体比起三年前,多了更多的伤疤,那些生存的代价在皮肤上留下一条又一条浅褐色的痕迹。我喜欢抚摸这样的身体,手指像经过一道凸起的坎那样轻盈地走过。我们面朝着天花板,安静地躺着,说一小会儿话,然后睡沉过去。如果噩梦来袭,我会翻滚着身体爬下床,找个角落躲起来,蜷缩在一起,不停地在心里喊,醒过来,醒过来,醒过来。有的时候,周乾能感应得到我的恐惧,他拉开灯,模糊地揉揉眼睛,问:“眉,做噩梦了?”

  我们再也没有提起郁,彼此小心翼翼。有的时候他会自己在厨房里烧几个小菜,然后站在二楼的阳台上看我背着画板从田埂上走来。“眉!”远远地叫道。

  小别墅周围的夜是起伏的安静,有一些碎小的声音,是田地里的昆虫,还有一片一片的模糊海声,从椰林那边的亚龙湾传来。夜里,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有时依偎,有时背对。我没有过问三年前他之所以离开的原因,他也像从不曾离开过那样和我保持着淡然却又熟悉的亲近,每天看着自己的伤口,盘算着再能去打拳的日子。

  我把素描的海景贴在房间的角落里,像是一片灰色的海,枯枝的椰树,黑色的椰子。它们通常是我平日里的写生练笔,我在海岛上走走画画,在海岸线上捕捉麒麟岛凸起的模样。夜里回来,我才偶尔会动笔开始画那个故事,因为那些场景轻易地从记忆里跑出来,却像个顽劣的孩子那般举着把小刀刺痛过来,在我的神经线上留下一道道伤口,伤口细小并不致命,疼痛却弥久不散。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1:16

每个星期我还是会去喜来登一两次,带着速写本,铅笔,还有身体。罗慢依旧不过问什么,照常在开门的时候给我一个久别重逢似的拥抱。他佯睡的模样有与世无争的意思,像是一个海难者漂流来此,和里的诺兰很像。于是,我开始竭力地虚化罗慢,坐在地板上不停地画,直至完全将他剥离成一个流离失所的英雄角色,塞入我的故事。可他依旧是优雅的,在我的画里他戴着那顶威爵尔皮斯的帽子,安静地坐在海边望着无垠浩瀚的海,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当然,那个并不是真正的罗慢,他有时会有三十五岁男人的顽皮,闪红着棱角分明的脸在屋子里跑来跑去。他将帽子很友好地挂在衣架上,配合着衬衫,沙滩裤,像个人的模样。随后问我:“怎样?它像极了稻草人!”

  罗慢喜欢看各种各样的童话,最喜欢的是《绿野仙踪》,最近一直在看的是《哈利波特》,由此,我得出一个结论,他喜欢会飞的孩子,无论是坐在拖把上施展魔法的,还是被龙卷风卷到半空中露出小内裤的。

  我常常觉得身边的这个犹太裔男人之所以从不抽烟、喝酒,可能正是因为喜好童话的缘故。对于尼古丁,他没有生理上的需求,也没有心理上的依赖。当别的男人生闷气抽烟喝酒时,他只会板着脸靠在床上看童话书,一声不吭。

  偶尔地,我们依旧会在黑暗里走到海岸线的深处过夜,身后的潮水便裹着可能而来的幸福扑上岸,然后随逆着风退下,再扑上来,一轮一轮地交替,不会停止。漫无边际的海那边隐隐约约看得到细针尖一般的橘色亮光,那是麒麟岛上随时会灭的信号灯。这一带的人们都知道,一旦信号灯熄灭,那个守在麒麟岛上十五年的男人也就从此结束生命。好几个夜里,我都以为那细针尖一般的亮光会突然消失,可海浪卷来幸福再带走,最后还是露出那一点橘色,像是黑暗中硕果仅存的希望。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1:17     标题: 第六章 《告别》

许或住在离安福路不远的江宁路上,她第一次见到郁,是在他们十二岁的那年。

  许或从小跟着一位私人老师学画,
那是个在多年后小有名气的画家,叫马朝。在郁进大学后,马朝就是他的系主任。许或说她第一次见到郁是在一个颁奖会上,台上的主持人宣布金奖名单的时候,她和郁一起从台下起身上去领奖,这么多年来,这个奖项只有那一次产生过并列的金奖。那一天,郁穿着父亲为他精心挑选的浅咖啡色布呢小西装,领口处扎了个深灰色的领结,他梳着十二岁男孩子特别喜欢的小分头,神情饱满而自信。这是郁第一次在重大比赛中得奖。

  我隐隐约约地记得那样的场景:我和父亲坐在台下,郁在台上举起奖状和奖杯朝我们欢乐地招手。可我记不得边上并列金奖的小姑娘的模样和表情,她似乎是安静地站在一边,浅浅地朝台下微笑。许或说,那是她第一次没有独揽金奖。

  那时候的许或和郁其实已经在同一所高中的初中部一起上课,只是他们并不同班。从郁获奖的那天开始起,学校就专门辟出一间画室和一位美术老师来辅导他,而在他的隔壁,便是许或的画室。

  郁似乎是一点一点将原本应该属于许或的奖项“收揽”到自己名下的,她说,自从郁出现后,自己原本对于绘画的敏锐便开始一天一天地消竭,在她的画里显现出来的只有生硬的模仿痕迹,没有生气。从小许或就是个很要强的人,她被高高地捧在父母怀里,老师手里,是个优秀却脆弱的孩子。她一下子不知道应该怎么来面对得不到肯定的人生,变得容易猜忌,性格不定,易怒。最后学校取消了许或独立画室的待遇,渐渐地她不再画了,画不下去,也画不出来,手里的画笔开始干涸枯燥。就这样,她像是避难般地离开画室,一头钻进文化课里,将能读的书都读一遍,能做的习题决不放过一道。

  一个学期过后,许或在文化课的成绩上,开始独占鳌头,谁也拉扯不下来的气势。但即便是如此,许或心里还是嫉恨郁的,有时候在学校里遇到,她只冷冷地瞟郁一眼,看他背着自己曾经心爱的画板朝着让自己心痛的地方走去。她知道自己也许再也不能画了。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1:17

在西康路上有一个隐藏在闹市豪华酒店背后的篮球场,穿过一条极小的弄堂,越过一扇铁网便是。听说篮球场本来并不是打篮球用的。五十年代乒乓球热火朝天的时候,这里曾经摆满了三十多张青石台,中间垒着红砖头,场地上满是梦想成为荣国团的孩子。后来城市里闹起了革命,青石台变成了批斗桌,往往三十来个牛鬼蛇神齐刷刷地跪在上面,围在青石台边上跑的孩子不再梦想着称为荣国团,因为他已经划归右派,上吊自杀,他们喊叫的只有一句口号:“打倒!”。可一切终归还是有结束的那天,当牛鬼蛇神的血迹被高压水枪冲洗掉,青石台统统拆走后,这片场地沉寂了很长一段日子。一直到十多年后城市里又一批孩子知道了NBA,梦想着成为乔丹,它才又开始热闹起来。有人在墙壁上随意地用彩色涂料画上鲜艳新潮的图案,是一张张鬼脸,有六十年代美国嬉皮的味道,篮球架竖立起来,慕名而来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一批接着一批。

  郁初三那年的暑假,也开始和同学一起去那个篮球场打球。过去他一直都不喜欢剧烈的运动。在家,除了画画,他至多坐在客厅里看会儿电视,或是走到院子里坐在父亲的藤椅上欣赏一下新开出花骨朵的君子兰,模样看上去一直都是孱弱的,安分地做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的每一件事,从不出轨。可那年春天,郁的身体也开始起了变化,他拼命地长个,声音变粗,我几乎是一天一天地看着郁的脸上长出柔软的细毛然后越变越硬的,看着他开始和保姆抢着自己洗内裤。母亲对父亲说:“郁长大了。”

  刚开始,郁的球打得并不好,他只是觉得自己身体里有放不完的旺盛精力。常常放完学他并不直接回家,对母亲说是骑车去虹桥路上看画展了,可每次回到家,身体上却都汗水盈盈。我看到他的写字台上贴着一张进度表,原来每天他都一个人偷偷地去安福路尾处的空地上自己练球。郁就是这样,任何事情,要么不做,如果做了,就一定要做到最好。暑假结束的时候,他的球技果然成为那一圈子男生里最棒的。只是,他从来不关心什么NBA,也不迷乔丹。

  打球对于郁而言,纯粹是一种自我战胜的方式。

  十六岁的郁个子长得很快,他的饭量惊人,仿佛永远需要能量来供其生长。他开始用低沉的声音叫“妹”,站在我身后,吓人一跳,然后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在这之前,我从没有很仔细地观察过郁的长相,他小时候的模样在我记忆里是一个大概的轮廓,有一双肉嘟嘟的小手,成天握着各种画笔,或是梳个小分头,背一张巨大的画板走在前面。可这时候的郁,站在面前已经是一副大人的模样,他立在院子里,手插在口袋里,沉沉地说:“走吧。”尔后,我们便一起去美校画画。

  郁的眼睛和周乾的不一样,并不是纯黑色的,他常常会注视一件东西很久,舍不得离开,我知道他在心里面将眼前的事物拆割分化,或是调整它们的比例,以求在构图时达到最好的效果。他瞳孔的颜色有一些浅,凑近一些,能看得到里面放射状的神经线,还有自己的倒影,各种表情。

  有的时候,郁会将手环插在胸前,一个人站在屋子的窗边凭目远眺,视线似乎可以延伸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永远都不用收回。他的头发理得很干净,没有小时候俗气的头路线,只是随意地调整在合适的地方。而眉毛还和小时候一样整齐,不浓不淡,鼻梁骨直耸挺拔。郁不说话的样子看起来有点凶相,不容易亲近,特别是在画画的时候。如果有人误闯了进去,他只会漠然地回过头看一眼说:“出去。”

  那就是郁对许或说的第一句话。

  初中升高中的那年,许或和郁分到了同一个班级里,这是他们故事的真正开始。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1:17

 高一那年的秋天,学校准备为新生举办一次联合画展,美术老师叫人传话给许或,让她去画室挑一些自己过去画的画来参展。

  后来许或坐在我的房里同我说起这些的时候,眼神中有一种追溯般的恍惚。她说,那一条去画室的路曾经是那么的熟悉,可在那一天,当她再一次走回去的时候,却又显得如此陌生。

  自从失去了独用画室后,许或不再参加任何的课外绘画辅导,她画的画少之又少。偶尔在学校里遇见郁,看他走那条自己再熟悉不过的路,去她熟悉不过的地方,许或都觉得自己从那里走出来,就再也没有勇气走回去了。可当她再一次踏上去画室那条路时,心却依旧跳得很快,“扑通扑通”地。

  秋天的风将小路两旁的水杉树叶子吹落下来,吹在许或的白衬衫上,吹在绛红色裙子的褶皱里。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毫不介意这前来调戏的秋风。刚开学的那些日子里,她看见那个渐渐“夺走”她灵感的男孩子就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离自己一下子那么近。他始终沉默着,偶尔和身边熟识的同学开一两句玩笑。许或觉得自己应该恨他,可千方百计地,又找不到任何理由来支持这种仇恨。她听见熟识那男孩子的女生抽掉他的姓,只管他叫:郁。一时间,她又觉得其实这也并不是一个惹人讨厌的名字。

  来通知许或去画室选画的是个半途插班进来的男生,他大为疑惑地看着她,问道:“你以前画画?”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许或呆呆地坐在教室里的位置上,没有回答。她无法挪动身体,不知道该不该去,她似乎想去,可又有一些害怕和怨恨在里面。现在,她只是个文理双优的普通优等生,没有任何艺术特长;她的手指干净白皙,指甲缝里没有画油的腻味。画室仿佛已是自己上辈子偶然到过的地方,她进去坐了一坐,随手画了一画,尔后就退了出来。

  它对自己毫无意义。许或竭力地如此告诉自己。她站起身来,朝一个模糊的方向走去,却止不住心跳的变速,越来越紧张。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4:49

等许或到画室的时候,
已经距离那个男生来通知整整一个小时。她从来不知道原来这条路是那样的漫长,三岁起,她便开始在马朝的辅导下学画,他常常夸自己很有天分,并且许诺稍加时日,这个小姑娘一定会在画坛小有名气。听到这样的话,许或的父母喜出望外,许或自己也自信溢溢。的确,她的画很快就在一些少儿比赛中脱颖而出,她是各种颁奖会上的熟面孔。她开始梦想自己有朝一日也能真正地成为画家,女画家。她要像马朝老师那样带学生,把自己的技巧传授给别人。可是如今的自己在做些什么呢?她无法回答自己,她已经有整整一年她没有去马朝那儿学画了,画笔也早就杂毛横陈,颜料僵硬如石。就算她不愿意面对失败,可也必须承担自己的放弃。

  站在原本属于自己的画室面前,许或踮起脚从门上开着的小玻璃窗向里望去,美术老师正站在一个女孩子的身后关切地指导着。许或知道那是要代表学校去参加年末全国u18青年画展的女生,她在玻璃的反光中看到自己的脸,模模糊糊伤心的脸。她放下脚跟,轻轻地敲了敲门。

  老师开门出来,将手指放在嘴唇上做出轻声的手势,她把画室的门虚掩上,将一串钥匙递给许或,拎出其中的一把来,小声地说:“你以前的画搬去了那个画室,你自己过去挑吧。”许或顺着她指的方向点点头,抿着嘴看了看面前的这个曾经熟悉万分的女老师一眼,她也正上下打量了曾经熟悉万分的学生一番,然后叹了口气,说:“你好久没来了啊!”

  许或尴尬地点头微笑,保持着最好的姿态。可她心里知道就是这么一句话,便将那些沉渣的委屈和苦楚一下子翻倒出来,她感觉到自己的鼻子酸胀,视线模糊,于是赶快别转过头,朝那间画室走去。脚步声轻轻地在走廊上回荡,像是不愿离开的幽灵努力亲吻着每一块地转、墙壁还有熟悉的门廊。

  许或小心地捏着钥匙,打开画室的门,门开得很轻缓,余下的钥匙在手心里发出细碎的响声,并不刺耳。她知道自己的眼睛里储满了泪水,身后这条走廊上的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走它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她闻到画室里传来的稀薄异味,许久没画画的她一下习惯不来,眼睛被刺痛得更加酸楚,眼泪再也眶不住地往下掉。她将门大开着,呜咽地走进去,却发现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后背。有人转过身来,不假思索地说:“出去。”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4:49

原本那天郁是不会来画室画画的,可因为画赛临近,他在自己的日程表上多加了一天练画的时间。许或开门进去的时候,他正在对着一尊残破的马赛头像巩固基本功。突然画室的门就打开了,一股原本应该柔和的秋风穿过走廊,汇集成蛮横无比的野风钻进来。郁显得有些烦躁,他连看都没仔细看,回头便丢下两个冷冰冰的字。画画的时候,他从不喜欢有人打搅。

  许或一看到是郁,便立刻背过身去,赶紧擦掉脸上的眼泪。刚才她唯恐避不及地躲开老师的目光,就是想将眼泪流给自己的,可现在自己竟对着那个逐渐消磨她信心的男生哭得伤心。她背对着郁停顿了很久,确定脸上的眼泪已经完全在蛮横的野风里风干后,才将脸转回去,控制好语速和音调说:“老师让我过来拿一些画。”

  郁放下手里的笔,转动着身体下的高脚木转椅,转过身来:“画?什么画?”

  “我以前在这儿画的画。”许或不自信地答道,如今连她自己也觉得这样的语气里没有丝毫说服力。因为已经差不多有两年,她没有画出过什么令人欣喜的作品了。这令她常常质问自己:我曾经画出过好的画吗?答案令她自己也有些踌躇。

  郁放下搁在椅横木上的脚,站起来,走到一堆油画面前揭开上面遮尘的布:“这些吗?”

  画布抖动着灰尘缓缓地落在地板上,下面首先显露出来的是一张仕女图,那是许或最后一张令人满意的作品,它曾经得到过市里某次画展的铜奖。当年她离开画室的时候没有带走任何一张画,家里的习作也在后来慢慢地堆放到一个黄皮箱子里,最后和画板、颜料、宽头笔、画油等等统统地封起来,塞进阁楼里,从不翻动。她竭力地不去看任何可能会勾起回忆的东西,可在这一刻她终于明白“触目惊心”四个字的意思,她的心脏像是被人种种地击了一拳,半天回不过神来。她看着自己的画,它们被安静地叠放在一起靠在墙壁上,玻璃窗外透进来的阳光折射出灰尘的影子,灰尘在空中旋舞着身体,慢慢落下,归于平静。可她却无法平静。郁走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继续画马赛的眼睛。

  许或轻轻地走向那一张张略微蒙灰的画,俯下身去,蹲在地上,一张一张地看,看得极其仔细。画面上的每一个颜色颗粒,每一次用笔技巧,她都不舍得放过。她回想起自己画它们时的心境,那些清晰的画面从压抑着的心底窜出来,不肯离去。她一直以为自己忘了,但却没有。

  郁终于将马赛眼睛画好的时候,许或还俯着身蹲在地上。她抱着一张又一张的画,脸上显现出痛苦的表情,在残阳的余光下难以抑制地哭泣。望着那样的画面,郁突然呆滞得一动不动,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慢慢变僵硬,他的眼睛里显现出各种构图。眼前的场景是一幅如此凄美绝伦的画:光线从一个地方照射进来打在女孩的脸上,她的脸颊微微发红,鼻翼不自觉地抽动着,身后从走廊穿越而过的风将她的百褶裙吹得凌乱飘动,她的肩膀上还留有门外水杉树的叶子。秋天,那是一个秋天。

  郁呆呆地看着许或很久很久,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也不知道有多少路过窗外的学生偷偷将这一切收入了眼底。他不知道眼前的这个女孩子是谁,更早已记不起当年他们曾站在同一个领奖台上拥有截然不同的心情,他只是觉得她很美,和身边的一切美得像一幅画。

  许或根本没有注意到一旁专注的目光和窗外偶尔闪过的身影,她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她曾有过的画家梦,曾有过的绘画天分,如今早已离她远去,她变成一个专心数理化的好学生,她的未来和画不再有交集。此刻,她只想抱着凝结了自己所有过去的画不要放手。

  眼泪像失去地压的泉水从最最深处涌出来,它们穿过许或的脸颊,在残阳下变得闪烁晶亮,这一切令她看上去是那么美丽动人。郁承认,在那一刻,他的心里起了波澜,哪怕仅仅是因为他知道这将会成为一张好画。

  一个星期后,郁将参加全国u18青年画展的作品《告别》交到老师的手中,在场的所有人,一片惊叹。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4:50     标题: 第七章 依旧是《告别》

小时候,过生日是一年里最开心的日子,自己的生日,郁的生日。我的生日在九月当口的开始,中秋,郁的生日在九月末的最后一天,仲秋。我们的生日挨得如此相近,所以常常父亲会选在同一天出去给我们买礼物,然后在各自生日的那天送出。

  我们在院子里摆上桌椅,
围在一起吃蛋糕的时候,父亲会在秋天的夕阳里将脸俯下来说:“眉,那可是你妈妈这一辈子最辛苦的一天。”他常常一边说一边切下一块蛋糕,递给我:“快,说谢谢妈妈。”

  我便显得很乖巧,捧着蛋糕,将眼睛眯成两道弯:“谢谢妈妈,妈妈辛苦了!眉最爱妈妈!”郁说,我从小就是个讨巧且嘴甜的姑娘,标标准准的上海小女子,可每年的这个时候却是他最沉默的时刻。

  郁只会静静地一个人坐在桌子的一角,看着我们。面前盘子里的奶油蛋糕在阳光里滴下一点一点乳油,像是竭力地在陈述些什么。父亲往往能看出郁的心事,他坐到郁身边,抚摸着他的脑袋:“郁,你的妈妈,她,也很好,很辛苦,很辛苦才生下你。”

  父亲的话到这里总有些不自然,他立即将眼神从郁那儿撤离,漫无目的地在院子里游走,似乎想起了什么,那记忆像是幻灯片一般在他的眼前随着渐渐落下的太阳一张一张地更换播放。

  郁很少会问起自己亲生父母的事,除了因为害怕触及心底的伤口,也因为从一开始,他就被潦草地告知至亲的人在他两岁时就已经过世。所以身世在郁的世界里被理所应当地模糊处理,不去碰触,便不会带来疼痛。我知道如果可以选择,他是会毫不犹豫地随着父母一起放弃生命的,可是他们却把新生的郁留给了我的父亲,将一种放弃变作割舍。

  而对于我的父亲,郁一直都十分地尊敬,虽然在我看来,父亲常常会显出懦弱的命门,尤其是在做法官的母亲面前,往往无所遁形。可从小,郁都会在第一时刻记挂起父亲,从在美校开始画第一张画起,每次放学回来,他都会绕在父亲的身边,从画板里拿出老师批阅过的新画给父亲看。每一张画的右下角都有五颗红星,那些画永远是班里最好的。父亲也很疼郁,从来不把他当作外人看待,我有的一切,郁都有。

  小孩子的生日餐上通常是要许愿的,每次,郁许愿的时候都会虔诚地闭起眼睛默默地祷告。我知道郁在自己的心里放置了一个神的位置,他坚信那一场场噩梦是那个神对自己成长的暗示。而我,常常也会对自己心里的那个神祷告,问它三年后的自己会在哪儿、在做什么、我和郁,父亲,母亲各自会是什么模样?因为郁比我大三岁,所以每次当他到达一个年纪的时候,就是我在心里不断揣测三年后自己的时刻。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4:50

郁十七岁的那年,我们在“林深处”发现了秋麒麟草,他被那些金闪闪的小花吸引住,蹲下身子,凝视着。一旁的摊主煞有其事地说:“这是秋麒麟草。前些年,我从最南端的海岛上采回来养的,外国也有人叫它‘金鞭子’,野生,耐寒耐旱。”郁很喜欢这些金黄色的小花,于是我们决定买下几株带回家自己种,一路上我小心地捧着秋麒麟草坐在郁自行车的后座上,天气格外晴朗。回到家后父亲在院子里辟出一小块苗圃,他将自己的君子兰搬离原先的位置,转身对我们说:“就种在这儿吧。”

  母亲从客厅里走出来,看见郁手里的金黄色小花,有些讶异,她对着父亲嘀咕道:“这花,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我和郁费了很大的气力才将秋麒麟草移植到小苗圃,松土,入置,浇水,最后压实。在这之前,我们都没有任何园艺经验,至多只是在父亲打理君子兰的时候站在一旁看看,尔后扫兴地回到客厅里继续看电视。但为了它们,我们无比认真地做着从来没有亲手做过的每一个工序。

  院子里的采光很好,虽然辟出一块小苗圃后,君子兰的地盘看上去就有些局促,可是放上一把藤椅还是有闲然自得的舒惬。多了一小片秋麒麟草后,每到秋天,院子里的景色便显出一种和以往截然不同的生气。郁说,那是因为秋麒麟草性野生的缘故,它们通常能在很短的时间内繁植出新的生命,在来年秋天开出最灿烂的花。父亲回书房翻了翻书,出来告诉我们,秋麒麟草是属于九月生的人的花。从此,我都心心念念着,那是属于我和郁的花。

  郁的十七岁生日过得很急促,父亲很少会将我们的生日合在一起过,可那年就是。因为已经进入高三,郁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做习题和画画中度过的,他告诉父亲,想考安福路附近那所大学著名的艺术系油画专业。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4:50

从小到大,郁都是一个做任何事情都很有目标的人,往往他会对未来的一段日子作一个整体的规划,然后一步一步地达成。生日那天,我送给郁一把崭新的油画刀,用来开画油或是在画布上做特殊效果,可他一直都存放着,舍不得用。

  吃完饭后,郁便躲进自己的屋子里,继续走那一段通向高考的路。

  那个时候,我多么希望母亲能将我早生三年,那样我就可以陪郁一起度过高三的日子。我知道这时候的郁,需要有人能够懂他,需要。可我不能,我只能在母亲的平淡通知里获晓自己将在郁毕业的时候去他的那所高中念书,就像四年前,她平淡地宣布,会将我安排去另一个初中念书一样。我从没品尝过彷徨、奋力、坚定、怀疑的复杂心情,我也不了解那是什么滋味。我只能看着郁每天早晨带着惺忪的表情出门,傍晚再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回家。一起打理秋麒麟草的时候,我突然问郁:“三年后,在我的十七岁,一切会是怎样?”

  郁没有回答,也许是没有听到,又或许在他心里只能对自己的未来详细规划,至于我的,他无法揣测。

  其实,那是我们想破脑袋也预测不到的未来。当时我甚至都不知道,在郁的身边,还有一个叫作许或的女孩存在。

  郁和许或的暧昧早在他的画获金奖前便已经传遍学校。完全制中学往往就有这样的特点,高一虽然是新生,彼此间却早已经熟捻或者熟脸,说起什么“花边新闻”,只消一个传神的比喻便可以将一切说得煞有其事,一些话到最后甚至演变成郁在画室里拥着哭泣的许或久久不肯离去。而郁的那张《告别》,一从画展上运回来便被挂在学校的走廊上,他为学校获得了第十七个全国u18青年画展金奖。

  郁成了高中部的名人,许或也是。

  当许或在走廊上看到自己的时候,呆滞了很久,这样的呆滞和郁在画室里的不同。在那一刻她终于明白为何郁能够一直坚持地画下去,并且屡屡获奖。许或看得到画中人的悲怆伤痛,不是因为自己就是那个蹲在窗台下紧紧抱住一摞画泪流满面的女孩,而是画里一切的环境和气氛都在郁的笔下渲染到一触即发的地步。女孩子的百褶裙,衬衫上的枯黄水杉叶,从窗台上打下来的残昏夕阳,还有若隐若现的灰尘,以及匍匐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蒙灰画布。它们配合着女孩子脸上绝望痛苦的神情和闪着最后一点光芒的眼泪,在看到的那一刻便能体会到她的心境。她又一次哭了,站在走廊上,站在画着自己的油画下,如同画里表情,哭泣。

  在我的面前,许或从不掩饰她对于郁的爱恋。她说当她站在走廊里为画中人再一次哭泣的时候,就已经完全地爱上了郁,她知道从此,自己的心里不会再有别人。因为不会再有谁,能将她的心情表达得如此贴切,包括她自己。

  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我往往是侧卧在床上,看着那一头的许或。我们打着补习的幌子,关起门来说悄悄话,乐此不疲。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4:58

在学校里,
有的时候我也会如同其他学生那般久久地站在那幅画下伫立,我伸出手去,想摸一摸那样的画面,可是却被玻璃窗挡着。我想,如果我的手能够碰触到那张油画布,一定能够感觉得到那上面留有的、郁兴奋异常的汗水。他一定是奋力将那个画面烙刻在脑子里,然后日以继夜地将它呈现在画布上面的。

  我从没有将自己的心事如悉地倾诉给许或听,从一开始,我就在心里将她视为我和郁之间感情最大的敌人,自己却像个卑鄙小人般地躲在暗处不光彩地窥视她和郁之间的点点滴滴。所以,我一直都觉得自己对不起许或。可我是那么地喜欢她,如果她爱的人不是郁,我想我们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心映相通的两个女子。

  在我十七岁生日的那天,院子里的麒麟草开始凋谢枯萎,渐渐死去。

  那年的二月,在一个寒冬的黄昏里,我将自己最珍贵的第一次给了郁,我们都以为属于我们的幸福会接踵而至,可是没有。

  那天之后,郁开始接着画那幅他追寻了十几年的梦境。父亲则还是在医院里日日夜夜地守着几乎发疯的母亲,我看到他鬓角无端冒出了无数白发,可他却从来不肯让我们替他守一个晚上。每个清晨,他会趁母亲还在熟睡的时候回来,买了早餐放在楼下,留一张字条,然后自己回房睡觉。有的时候,我悄悄地从郁的屋子里溜出来,小心翼翼地回到自己的屋子,洗漱穿衣,下楼吃早饭,然后去医院陪母亲。

  母亲喜欢吃安福路口一爿小店的甜豆浆,每天去医院路过的时候我都给她带一碗。她听见我去,显得很高兴,可常常又会忽喜忽怒的,焦躁不安。有的时候她会突然自言自语:“这是报应吗?是不是诅咒?”

  父亲看到这样的母亲,只是摇头,一脸痛苦的表情。

  自从那天以后,许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来找我或者是郁。而我和郁每天则沉浸在类似于偷情的慌张喜悦中,不能自已,一直到他结束那幅《告别》的那个黄昏。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4:59

终于在一个傍晚,郁突然从房间里跑出来,奔下楼,他高兴得连拖鞋都掉在了楼梯上。“眉!眉!你在吗?眉!”郁满屋子地找我。我从院子里进来,手里还捧着一本《古诗词佳句精选》,那是我的寒假作业,我要将老师划下来的句子统统背熟。

  “我在这儿,怎么了?”我不解地问道。郁的额头上有晶莹的汗珠子,在二月末的冬天里,他的脸看上去是那么滚烫。我走上前去,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郁,你怎么满脸是汗,是不是发烧了?”他推掉我的伸上去的手,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眉,快,跟我上楼!”

  郁的步子迈得很大,每一步里都有难以自已的喜悦,我在他身后跟得有些踉跄,低头才发现他脚上的拖鞋少了一个,他竟然光着一只脚跑得如此欢快。他将我拉到他的屋子里,从背后搭着我的肩推到那幅画前,油画布借着昏暗的阳光闪着颜料的光泽,他刚刚画完,连颜料都还没有干。

  “是她么?”我轻轻地问。

  被鲜血浸润的婴儿上方是一张模糊的女人的脸,看不清楚模样,只有轮廓。郁在很多个突然醒来的夜里,都没能看清楚的脸。他说他只知道那是一只女人的手臂,纤细白稚,他看得到那个女人的脸,可他看不清,女人的模样在梦里很模糊很模糊,她也决不同郁对话,只是用模糊的眼睛看他一眼,然后伸来不断流血的手臂。

  “是她,就是她!”郁抓住我的肩膀,不住地用力。我感觉到他的紧张,他的兴奋,虽然最终他还是没能在梦里将那个自杀的女人看清楚。可毕竟,他将这一切画了下来:女人的侧脸是紧闭双眼的,无法揣测这是个拥有如何容貌的女子,可我相信她一定不难看,只是为何,她总是在梦里打搅郁?

  我回过头去看着郁,他额头上的汗珠还在一点一滴地冒着,我用手替他抹掉一些,将嘴唇凑上去,我贴着他的脸说:“郁,你做到了,你终于把她画了下来。”

  我听见郁喉咙里有不自然的“咕咕”声,他的鼻子在我的脸颊下微微颤动,我感觉到他的眼泪。我们紧紧地抱住对方,不能松手。他说他给了这张画一个相同的名字——《告别》,多年前的那张《告别》是许或和过去岁月的道别,画面里的痛楚看画的人都能体会到;而眼前的这张,他说,是梦中人和生世空间的诀别,这痛是只有自杀的女子和那被鲜血吞没的婴儿才能感受得到的。

  郁将我抱到床上,他坐在床头让我枕着他的膝盖,将脸折下来,开始吻我的额头。我又一次看到窗外将灭的天光,四周一片寂静。

  我们赤身裸体地在床单上相互摩娑,彼此需要。郁的动作没有因为兴奋而变得粗俗,他总是轻柔地,害怕伤害到我的一丝一毫。在他就要进入我身体的那一刹那,我紧紧地抱住他,却穿过他的后背看到了父亲。他呆滞地站在虚掩的房门口,手里拎着一只拖鞋。

  我的指甲深深地刺进郁的后背,他停下来,俯在我的身上,四周死一般的寂静。突然,楼下的老式立钟响起,“当——当——当”,一共六下。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5:00

我不知道这样僵持了多久,我看见父亲的眼睛变暗,一点一点地变暗,他的脸肃白,眼镜架在鼻梁上微微颤抖。郁感觉到了父亲的气息,他不敢回过头去,只能盖在我的身体上,然后伸手去抓一张床单来盖住自己。我们萎缩在床单里,不能动弹。我看到郁僵硬的表情,也看到父亲的脸在微微抽搐,我无法说出“爸爸”这两个字,只能紧紧地抓住郁,心脏缓慢地跳动。我的指甲刺破郁后背的皮肤,白色的床单上留下几朵碎小的血色花瓣。

  突然,父亲看到了地板上的《告别》,他手里的拖鞋打落在地上,发出闷重的响声,他用右手紧紧安抚着胸口,痛苦地靠在墙壁上喘气。

  我放开郁的后背,几乎要跳起:“爸爸!”

  郁立刻回头看过去,一手按下我,自己赤身裸体地跳下床去。“爸爸!你怎么了?”他大声地叫道。

  我慌张地在被单里穿衣服,可是那些衣服仿佛集体消失。我将脑袋钻进被单里寻找,里面漆黑一片,没有,什么都没有。我感到冷,很冷,郁屋子里的暖气被门口吹来的冷风打败,我蜷缩在被单里痛苦地颤抖着,听到屋外慌张的叫喊声:“爸爸!爸爸!”

  父亲去世的那个夜晚就睡在母亲隔壁的病房。

  郁守在母亲的床前,抱着头沉默,痛苦万分。我守在父亲的病房外,医生走出来,说:“可能过不了这个夜里,你们准备后事吧。”我瘫软在病房外的墙壁上,面前的世界一片模糊,我听见睡在隔壁的母亲问郁:“郁,你爸爸呢?他说回去给我取过去的日记来念给我听的,他人呢?”可郁不回答。

  我顺着墙壁慢慢地瘫在地上,紧握双拳,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拼命打乱节奏地跳动,一下一下,一下,一下。父亲的心脏病在看见我和郁的那一刻就开始发作,他愣着,愣着,直到支撑不住。

  母亲还在另一边发疯一样地叫:“郁,你爸爸呢?你在吗?你为什么不说话?”她伸出手去拼命地拍打黑暗,却什么都摸不到。

  我勉强地从地上慢慢爬起,摊开手掌心抹自己脸上的眼泪,摒住呼吸,努力地摒住。郁听见我走来,抬起模糊不堪的脸,他的嘴唇干裂,身体内的水分仿佛在一个小时内迅速干涸。我做了一个手势,让他去陪父亲。他不敢看我,我们都知道如果此刻相视一下,便一定会相互厮打抱头痛哭,该死的人是我们。

  我在衣服上擦干自己的手,用极细极轻的声音对母亲说:“妈妈,爸爸他累了,他让我们今晚来陪你。”母亲终于在黑暗里抓住了一只潮润的手,她像一个孩子般地安稳躺下,说:“他是应该好好休息了。”我控制住颤抖的身体,用另一只手拼命地按住嘴巴,思维一片空白,事情的前因后果统统消失不见,我只知道这个时刻,决不容许哭出任何声音。

  半夜,郁在隔壁发出闷重的叫声,他一路从走廊上奔来,在黑暗里抓起我的胳膊,我看到他闪闪发亮的眼睛,那是一片深且绝望的海。我的手脚发软,跟在郁的身后被他拽着走。突然,我死死地抓住父亲病房门口的墙壁转角,不肯进去,我压低声音,我说不要,不要,我不要进去!郁的脸扭曲在一起,都是眼泪。我根本记不得发生了什么,只是恐惧,没来由的恐惧,病房的走廊上有浓重的消毒水气味,白晃晃的一片,显得阴森恐怖。我感觉得到,转角后面的病房里,一定有我深深畏惧的东西。

  我小声地呜咽着,蹲在地上,拉着郁的手,求他不要逼我进去。我不停地急速喘气,平复不下来,我想哭,大声地哭,可一点力气也没有。

  医生缓缓地走病房里走出来,他拉下挂在耳根的口罩说:“你们要节哀顺变。”

  “爸爸!!”我仿佛就是在那一刻将先前的记忆重新梳理完毕,我知道发生了什么,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知道转角后面的病房里躺着的人是谁。我疯了似地从地上弹起,拼命地大声尖叫,我顾不得那么多了,什么都顾不得了。我跌跌撞撞地瘫倒在病床边,父亲僵直地躺在上面,看上去还是那么的安详,眼镜放在枕头边。

  “爸爸,爸爸,你醒一醒,妈妈在隔壁呢,她等你给她读日记。”我小声地说道,生怕吵醒了熟睡的父亲。可他不搭理我,像是狠狠地生了我和郁的气。郁将父亲的病房门关起来,从背后伸过手按在我的肩膀上,说:“眉,不要这样,不要。”

  “不要碰我,不要!” 我抬起肩膀拼命地甩掉郁的手,低头对父亲说:“爸爸,爸爸你醒一醒,我和郁错了,不!我和哥哥错了,我们惹你生气,我们不好!”可是父亲依旧不搭理我们,他的嘴唇发白,脸上还留有最后一丝血色。我伸手去摸父亲的脸,冰凉,从我手指尖传入身体的冰凉,这股寒冷一直到达我的心脏,我感到它渐渐地失去力量,不再跳动,周围的一切突然消失。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5:00

 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母亲病房的沙发上打着点滴。天色的沉重略微地清了一些,显出一点银白色的曙光。郁趴在我的身边,感受到我身体的挪动,他惊醒过来,抬起头,我们互相望着,一句话也没有。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自己,毫无表情的自己,我想他一定也在我的眼睛里看自己,毫无表情的自己。我们就这么看着对方,看着映有自己表情的瞳孔里流出一颗一颗眼泪,悄无声息。

  天亮后,郁起身去为母亲买早餐,护士过来为我拔针,我让她小声点,怕惊扰了熟睡的母亲。我走到洗手间洗脸,将脸埋在冰凉的冷水里,感觉到温热的液体又一次从瞳孔深处流出来,它们围绕着我的脸颊,仿佛要将最后一丝温暖护住。

  “眉!”母亲醒来的时候先叫了一声父亲,转而改口叫我。

  “我在洗脸。”我从脸盆里抬起头,哽咽地答道。我用毛巾将脸上的液体擦干净,深呼吸,深呼吸,然后走去她的床边。

  母亲洗漱完毕后,郁拎着一大包早餐进来。“是你爸爸吗?”她问道。我咽了一口气,压低自己的声音:“不是,是郁,他买早餐来了”,我说。虽然母亲的眼睛已经感受不到一丝光线,可我还是在那里面看到了匆匆掠过茫然的失望。

  “妈妈,甜豆浆,你最喜欢的。”郁将豆浆倒在搪瓷杯里,递给她。他又倒了一杯,给我:“眉,你也喝一碗。”

  母亲接过豆浆,轻轻地呷了一口,说好喝。她开始像小时候那样催促我也快把这甜豆浆喝掉,因为它很有营养。喝到一半的时候,她突然抬起头,说昨晚自己仿佛是做梦听到隔壁有人在哭丧。

  “很大的哭喊声,不知道昨晚隔壁是不是真的死人了?”母亲自言自语道。

  我的眼泪又一次涌出来,它们顺着脸颊慢慢地滑下,流进杯子里,一滴一滴接连不断。郁在一旁紧紧地抓牢我的肩膀,脸上是夙夜未眠的憔悴和锥心刺骨的自责。我感觉不到他手掌心里的一丝温度,抬头强忍着哽咽,说:“郁,我的豆浆是咸的。”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5:03     标题: 第八章 麒麟岛

罗慢的快艇靠上麒麟岛的时候,野菠萝树下突然蹿出一条黑狗,它张着慌张的眼睛牢牢地看着我们,如临大敌。海水在风的驱使下变作浪花,翻卷着无数水滴朝岸礁涌去,拍打在黑绿色的石头上粉身碎骨。我杵在驾驶副座上正襟危坐,我说:“罗慢,那是一条狗。”

  他从驾驶座下取出一把铁凿,
威吓道:“GO!”

  可黑狗不理他,它甩起尾巴吠叫,绕在快艇一边,来回奔跑,不敢上前来,可也不愿离开。我推推罗慢:“你去赶走它。”

  可他只是捏紧了铁凿,一动不动,狠狠地瞪着来回跑叫的畜生。

  黑狗背后的麒麟岛被一片野菠萝树林遮掩着,野菠萝树分垂着枝条在风里四处摇摆,岛上一片青葱安宁的神色。岸边的礁石上敷满了青苔,在阳光下折射出黑绿晶亮的颜色,一点一亮地柔软。可当海浪一脸无辜撞上去的时候,这些黑绿色的岸礁却又立刻显出无情的坚硬,摧毁掉每一排跃跃欲试的浪花,毫不犹豫。

  我从随身的布袋子里掏出速写本、铅笔、香烟,面朝着海那边的海岛抽起烟来,海岛在远处显出一排柔白色的光芒,那是亚龙湾的沙滩。

  罗慢回头来看我:“我们就这么‘熬’着?”这个犹太男人把“耗”字记成了“熬”,我看他一眼,打开速写本,在上面画上一条海平线:“Yes。”

  海风带着细小的浪花尸体从脸上抚过,可一排又一排的海浪还在风的驱使下身不由己,前赴后继。黑狗叫着,显出一些疲态,它开始光瞪着滚圆的眼睛注视着这艘白色快艇,上面的男女,还有男人手上气势汹汹的铁凿。

  海水随着距离变换着深深浅浅的颜色,阳光里的紫外线将一切的景色修饰到最好,可我只有木头铅笔,海景在速写本上单调而暗沉。罗慢看了一眼我的画,说:“我们面前的海不是这样的。”黑狗不再吠叫,它俯下嶙峋的身体,陷在柔软的沙子中,抬起眼皮无聊地看着我们,将耳朵竖起来,戒备着。我又重复了一遍:“罗慢,你应该去赶走它。”

  就在这个时候,沿着麒麟岛的海岸,走出来一个赤脚的男人,腰间吊着一管水烟杆。他皱着眉头看我们,手里拎一条半尺长的鲶鱼,鱼的胡须贴在身体上有气无力地张动着。我认得这个人,他是房东的哥哥。黑狗听见身后有人走来,立刻从沙堆里站起身子,摇着尾巴绕在男人身边。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5:03

 男人的皮肤很黑,在柔和的夕阳里泛出汗油的光泽,他将鲶鱼丢在岸沙上,从腰间取出水烟,朝里面吹气,他在水烟管后面聚集起所有注意力,听着烟管里一股一股的翻滚声。黑狗它凑过斑黑的鼻子不停地嗅着鲶鱼,像一只偷腥的野猫。在他脚边俯下头,不住地舔着鲶鱼的鳞肤。

  我合起速写本,拉拉罗慢的沙滩裤脚:“那是一条狗吗?”罗慢也看着,露出迷惑的神情。

  “你们是谁?”男人放下手里的水烟,眯起眼睛在夕阳里看向我们。他不停地打量罗慢,不知是疑惑他的浅红色皮肤还是犹太式的大鼻子。

  “我们来这儿找一种树!”罗慢伸出拽着铁凿的手,比划道。我将嘴凑到他的耳边:“是植物。”

  “找一种植物!”他更正道,然后像个开心的孩子那般笑,在他的中文字典里又多了一种细微的文字差别。

  男人将水烟管插回到腰间,俯身从沙子里拎起鲶鱼。“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东西。”他冷冰冰地回答,然后用手拍掉粘在鳞肤上的沙子,扭头就走。那条将尾巴摇得像自动天线的黑狗“咻”地抬起头,跟在男人身后钻进茂密的野菠萝树林。

  三天前的傍晚,我躺在罗慢身边讲画里的故事给他听,说到一半我突然停下来:“听说那个孤岛上就有那种黄色小花的秋麒麟草。”我推了推他,转开话题。

  罗慢光着浅红色的上身,将身体侧过去,面对着玻璃窗外的海指指:“那边那个?”

  “嗯,那边那个。”我将脑袋从被单里伸出来,下巴搁在他的左臂上,眯起眼睛顺着他的手指看窗外。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5:04

天色已经有点模糊,海边退潮的声音隔着玻璃窗隐约而沉闷。我光着身体从床上下去,走到窗边,打开窗。海风挤着慢慢变大的窗缝一头扎进屋子,将退潮的声响带进来,是轰隆轰隆的挤压声,像几吨重的卡车粘过石滩。我看不到麒麟岛,海那边是茫茫的一片雾气。

  罗慢从身后抱过来说:“好的。”

  我们的身体上还有些许温润的汗水,它们在细风的扰搔下慢慢冷却、干涸。我拨开他的胳膊,转身看另一边的镜子。我们的脸背着光,身体是模糊的阴影,这些阴影显现出柔和的线条,像一幅还未完成的画,一大片一大片的留白,除了阴影,什么都没有。我指使了自己的阴影拨弄头发,将它们放下,扎起,扭绞,用发梢挑逗着罗慢的阴影。他抱着我,面对镜子似是而非地笑,不均匀的呼吸打在我光溜溜的脖子上,像湿粘的空气打在冰凉的墙壁上。窗外,是雾气沉沉的天空,天空下面,是渐渐露出贝壳的沙滩,一些孩子忙碌地提着塑料桶追着海潮抢各种好看的贝壳、海螺。

  天完全沉下后,我收拾起摊在地板上的画,将衣服穿好,准备要走。罗慢坐在床上,抱着枕头斜卧着肩,说:“什么时候再讲你画里的故事给我听?”

  我站在门口,用脚趾夹好拖鞋,冲他嘟嘴笑道:“那得看我画图的进度了。”

  我们约好三天后租一辆快艇去麒麟岛看看,顺便还可以潜个水。罗慢说他对故事里的金黄色小花十分地感兴趣,还有那对借此定情的兄妹。当然,除此之外,如果能够岸潜一番也相当不错。可我们谁都没想到会在麒麟岛上遇到一条死不罢休的黑狗,恶狠狠。

  罗慢熄掉发动机,丢下铁凿,拔出钥匙,拉着我的手从快艇上下来。我们沿着男人和黑狗走过的小路在野菠萝林里穿梭,天色开始渐渐变得混浊,风却越来越大,夹带着更多的水滴从四面八方吹来,树林那边是一点微弱的火光,从很小的地方透散出来。

  岸那边的海水像是一匹被人毒打驱赶的白马,翻滚着雪白的浪花四处逃命,它低沉的吼叫声旋绕在麒麟岛的四周挥散不去。野菠萝林里的土地很松软,我脱掉拖鞋,学着男人的模样在软地上踩着,我说如果现在有一管那样的水烟,那该多好。罗慢将拖鞋提在手里,不搭腔,只是笑。他走在我面前,顺着前方微弱的光源走去。

  穿过野菠萝树林,是一座石头垒成的小屋,屋身上有一两个洞,应该是台风来袭时留下的伤口。小屋的身体有些倾斜,石灰散落下来,摇摇欲坠的样子。我们探身走进去,先前的那条黑狗正趴在一堆柴火边懒洋洋地躺着,不再搭理我们。男人抬起头,从墙壁上的小洞望出去,像是自言自语,说:“台风又要来了。

  罗慢拉着我走过去,他说:“我们可以进来吗?”男人和黑狗都不作声。我们便靠着墙边坐下,挨在一起,和黑狗面对面,它的脸在火光里困倦无比,眼皮一睁一开地打呼噜。

  男人低下头,用手里的细树枝拨弄着火堆,然后点打着快要睡着的黑狗,像是父亲在同儿子开玩笑那般,然后又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问:“你们来找什么植物?”说这话的时候,他并不抬头,也不看向我们,像是在同那只黑狗说话。

  “秋麒麟草,一种长着金黄色枝条,开着金黄色小花的植物。”我侧过脸去看向他,试探地回答,捏着罗慢的手心里微微出了汗。屋外有硕大的雨点开始打下来,一滴一滴地点在泥土上,发出闷闷的声响。男人的脸抽动了一下,肃沉着。他顺手捡起一块木柴丢进火里,不再说话,仿佛刚才的问话其实根本并不需要答案。

  石屋外的风穿过野菠萝树的身体呼啸地吹着,我听见岸边的海浪凶猛拍打礁石的声音。风从小石屋的伤口里钻进来,一口吞掉安静燃烧的火焰,四周忽然一片漆黑,除了黑狗闪闪发亮的眼珠。男人站起来走到屋外,在野菠萝树下拖起一根实木条,转身对罗慢说:“喂,出来帮个手。”

  雨越下越大,在台风里像是倾斜的玻璃帘子,不由自主地飞出去,成群结队。男人在罗慢的帮助下捡起野菠萝树边的一根实木,斜撑住石屋的身体,再用两块沉实的礁岩抵着。他们的身体在飓风里显得有些踉跄,有一些雨水落进石屋打在黑狗的身体上,它像似久经沙场的士兵站起来抖动身体,毫不介意。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5:11

 罗慢走回来的时候已经浑身湿透,
他费力地在黑暗里摸索干燥的木条,想再生起火来,可是无济于事。

  潮湿的海风在小石屋里四处乱撞,它似乎找不到最初进来的地方,显得有些焦急,便不顾一切地扑上我的脸,我的身体,还有开始发潮的布袋子。我将布袋子塞进自己的衬衣里,靠着罗慢昏昏欲睡。男人还在一边吹吐着水烟,若有所思。

  台风折腾了一整夜后从麒麟岛上绕道而过,不再流连,它带着无数的潮水向更远的地方奔去。当天边渐渐露出淡青色,海面开始变得异常平静,潮水一小波一小波地涌着,吞吐着积聚了一整夜的空气离沙滩越来越远,留下波浪的痕迹。

  早晨最先醒来的是那条黑狗,它从湿嗒嗒的柴火边蹿起身子跑到屋外,到野菠萝树边解决了宿便,然后跑回屋子来舔男人的脸,一下,两下。男人发出巨大的咳嗽声,睁开眼,摸了摸黑狗伸过去的脑袋。石屋外已经晨阳光亮,一片就要明媚的姿态。

  罗慢拉拉我的手,贴在耳边叫:“May。”

  我们走出石屋,想到外面去转转,再到海边看看能不能潜个水。男人跟在我们身后出来,似乎自言自语道:“它们开在坟场边上,你敢去吗?”

  我回头看他:“秋麒麟草吗?”我鼓起腮帮疑惑地问道。可他又不再理睬我们,只是招呼着那条黑狗,对它说:“走,去看一看我们的鱼塘!”我拉着罗慢紧跟在他们身后,寸步不离。

  男人的鱼塘圈在离岸边不远的地方,它的边上原本应该是一小块菜地,可如今却横七竖八地躺倒了一大片。鱼塘里的水被台风卷到地面上,池子显得清浅,十几条小鱼的尸体一动不动地紧贴在泥地上翻白眼。他若无其事地走过去,捡起死鱼丢到远处,然后蹲下身子寻找被刮走的木条子、竹片、尼龙绳,开始重新圈鱼塘。我讨好般地走过去想帮他,可他却推开我的手,一个人稳当地扎着竹片,对着空气说:“如果你要看秋麒麟草,天黑后跟我去。”我刚想问他是在和我说话吗,他突然又抬起头来,对着一旁正在四处张望、浅红肤色的男人说:“喂,你也可以一起来。”

  罗慢拉着我的手小心地在麒麟岛的岸边走着,听当地人说,这里原本是和海岛相连的一个小山脉,后来在一次地震中,神奇般地从海岛上分离,沉入大海。几百年后,村民发现在海的中央又凸起一块高地,那上面还留有当年海岛人在山脉下安置的铁风管,那曾是防御海上入侵的“消息树”,可以在管子里烧芦苇蒿。

  如今,麒麟岛上的铁风管里面加上了灯油和棉芯,每天夜里点燃,用来当作夜里航海的信号灯,以免渔船误撞上小岛或者搁浅。男人每天都要来这里点灯,并且看看里面的灯油是否还充足。麒麟岛上没有电,没有淡水,隔一段日子他会坐上一艘打满布丁的小船回海岛,可是天没黑便又匆匆地赶回来,守在上面寸步不离。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5:11

我们走回到快艇边,里面已经积满了水,罗慢拔掉快艇身上的放水口拴,看着它身体里的海水慢慢流出来,浸湿一片沙滩。他走到海水里试了试水温,说:“perfect。”远处有劫后余生的渔船急匆匆地开过,在平静的海面上像滑行而过的海鳗。

  他转身走回来打开快艇的后备箱,从里面取出两套潜水服,递给我一套,又拎出两个氧气背桶和铅条腰带放到岸沙上。我走到海水里,俯身看下去,浅滩里有一些热带海水植物,张着四脚朝天的姿势生长,浅蓝色的海水映出浅蓝色的海沙,慢慢浮动。

  我们穿戴整齐,相互绑上铅条腰带后,踏着橡胶蛙脚走进海水里。我向罗慢做出ok的手势,然后一头扎进海水里。

  海底是一片静谧的世界,一米,两米,五米……十七米,我将身后的浮力器固定住,再次对罗慢做出ok的手势,我们浮在十七米深处的海底,看着对方。

  我的身边游来一群金粉色的热带海鱼,它们奇怪地看我们一眼,好笑地扭动着身体跳舞。我伸过手去,想抓一条来玩,可是怎么也抓不到。罗慢浮在我的身边,笑意盈盈。我们在海底左右比划着,四处游玩,耳朵里胀了压力气,便捏起鼻子,用力地往里面呼气。我听到各种小鱼游过耳边的声音:呼——呼——,它们的尾翼扇过我的耳朵,调皮地溜走。我呼气、吐气,均匀地呼吸,无数滚圆的气泡从我的嘴角边钻出,然后消失在茫茫的海水里。四周是莹绿色的一片,完全另一个世界的模样。

  我抬起头,仰望着海面,头顶上仿佛是天光的洞穴,浅蓝色,投下一道光芒来,用以辨别十七米的海底,俯下脑袋看去,身体底下是一片暗色的海水。我想起自己曾经做过的无数个噩梦,那一个个巨大的黑洞,暗沉沉。海底像是一块神秘未知的磁石“嗡嗡”地通过海水诱引着我,我不由自主地跳开浮力器开关,甚至来不及对罗慢做出下沉的手势,便开始疾速下坠。

  我的头发在海水里像漫浮的海藻,扭着柔软的身体向四面八方张动。我抬起头看着惊慌失措的罗慢,他正试图伸下手来拉我,瞪大了眼珠子隔着潜水镜看我,嘴角边窜出无数的泡泡,咕噜咕噜地响,可在水里,人类唯一能做的交流只有手势。我知道那种感觉,无数个夜晚郁都在那种失语的恐惧下挣扎。

  我像是回到了梦里一般,任由自己僵直了身体在冰冷里下沉。偶然游过的小海鱼们惊慌失措分散,它们的群体被一只巨大的黑色怪物砸散,呼——呼地扇着鱼鳍。我听到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侧头看一眼荧光的浮力显示屏:三十米。

  这里很暗,像是快要落幕的黄昏,我竭力地辨别方向,根本无意于欣赏三十米深处的海底。一些稍大的热带鱼拍打我的耳朵,它们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我像是突然被人打闷后的苏醒,赶紧艰难地伸出手去固定浮力器,再卸掉一小块铅条,慢慢上浮。我找不到罗慢,我们在海底走失了。

  我固定住自己的身体,蜷起来,像一尊雕像;又伸开四肢平浮着,是郁死亡时的模样,一动不动。我在昏暗的海底做着各种地面上做不优雅的姿势,乐此不疲。海底没有嘈杂的声音,只有闷闷的“呼——呼——”声,海水浮动的,小鱼游过的,我的呼吸声,一切都在闷重的海水里缓慢穿梭。看出去,眼前是微弱波动的深蓝色海水,还有无数从我嘴角冒出来的小气泡,它们就像是记忆那般越走越远。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5:12     标题: 第九章 请别枯萎去

 我蹲在苗圃前,秋麒麟草的尸体还横在泥土里,最后的秋风从它们的尸体上掠过,我的十七岁就在这样的序曲中开始。金黄色的花在九月开始萎败,金黄色的枝条慢慢地发黑,金色鞭子的光芒逐渐黯淡。站在客厅里,透过隔栏玻璃门看着它们死去,我在嘴里默念:请别枯萎去。

  郁呆坐在客厅里,
视线直直地看着电视机。他的脸上留有和马朝扭打后的伤疤,眼神琐碎而充满愤恨。我走过去,坐在他的身边。

  客厅里贡放着父亲和母亲的灵位、照片,他们在客厅的一个角落里安静地从相片的那头望着我们。这半年来的日子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潮席卷了我们的生活,它若同曾经吞没过婴儿的血河那般吞没我的家,我的父母,我的爱情。我伸出双手在洪水里挣扎,拼命地挣扎,浑浊的水淹入我的眼耳口鼻,令我透不过气来,灾难一件一件接踵而至。

  父亲去世后,我和郁小心翼翼地隐瞒着母亲,想等手术顺利完成后再慢慢告诉她。可她却像是一只敏感的母鹿,成天疑神疑鬼地四处张望,不断询问,旁敲侧击。“眉,你爸爸他怎么三天没来看我了?”她拉着我的手,像小时候刺探谎话那样。

  我不响,呆呆地看着眼光无神的母亲,父亲在第二天就要大礼。她穿着浅蓝黑条子的病服靠在床背上,一动不动。突然肃起脸来:“眉!你爸爸呢?”然后,将身体从床背上移开,凑过脸来,伸出手摸我的脸,重复道:“你爸爸呢?”

  我将脸避过母亲的手,迅速将还在颧骨上滞留的眼泪抹掉:“妈妈,爸爸过些天就来看你。”我的身体开始严重缺水,再也供给不起充沛的液体。

  郁推门进来,他的手里拿着一本绿皮日记,走到我们身后说:“眉,你先出去一下。”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5:12

我转身看向郁,他将我从床边轻轻拉开,又重复了一遍。母亲倒像是什么都没听见,安然地靠回床背,摆摆手让我出去,神情是做足了准备的泰然。我点点头,说回去拿些替换的衣服来,然后离开。在病房门口,我看到郁僵直的后背,绿皮日记在他的手掌里变形扭曲。

  我和郁已经有整整三天没能好好地说说话,父亲的死像是一面无形的墙横在我们中间,谁都不敢逾越。我们心里唯一念挂的,是该如何告诉母亲,该如何告诉她,她深爱着的男人是怎样死去的?对于这个问题,我不敢想象,只能逃避。我很自私地企盼,企盼手术的日子永远遥遥无期。

  夜里,我拿着替换的衣服去医院换郁的班。傍晚许或打来过一个电话,什么都没多说,只问:“郁在吗,作品完成了吗,马主任打过电话给他了吗?”然后挂断。这一天都过得神秘兮兮,令人捉摸不透。

  到医院已是八点,电梯门打开的时候,顺着走廊看过去,母亲的病房门口一下子围了很多人,护士在不停地跑出跑进。我将自己定在电梯口,忽然不敢上前看个究竟,手里提着的塑料袋在微弱空气的流动里“沙沙”作响。我的心像一片静谧的沼泽,冒出无数的恐惧气泡。

  走廊上的灯开得很亮,护士长不断地问:“联系到家属了吗?联系到家属了吗?”询问台里的护士手里拿着话筒使劲摇头:“家里没人听电话。”

  我的手沉沉地垂下来,塑料袋在空气里发出“哗”的泄气声,离地面越来越近。护士长看到我,立刻奔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说:“快,你妈妈她……”

  一个穿浅蓝黑条纹病服的女人安静地躺在洗手间里,手腕上是一道深且直的口子,血不停地从里面渗出来,顺着手腕流遍整片瓷砖,伤口处还有暗黄色的淋巴液。我看不到她的脸,她躺在那里,像不曾醒来过。

  我靠在洗手间的门框边,四周一片嘈杂。护士正在竭力驱散围在门口的病人们,没有人过来替那个女人止血。她的头发呈现出深灰色,蓬松地盖在脸上,嘴唇浅红,微微张开,我想起小时候母亲的模样,她是那么美丽干练,永远像一个女强人般地出现在每个角落。别人管她叫:周法官。可面前的女人是谁?她侧卧在淌血的瓷砖上,那些血水蜿蜒地在瓷砖上绕道而行,对身体避让不及。病房里没有郁的影子。

  我小心地走上前去,蹲下,拨开她的头发,那是我的母亲么?我向心里的神祈祷,掩藏在蓬松灰发下的脸是陌生的,它从来不曾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可显现出来的画面却如同一张版画般,将母亲死亡时的面容刻在我的视网膜上,成为记忆。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5:13

“妈妈。”

  甚至来不及痛哭一场,我便彻底地晕厥过去。在黑暗里,我看到父亲、母亲,他们远远地向我走来,轻轻地唤道:眉,眉。我伸过手去想拉住他们,可是手臂穿过他们的身体,什么也碰不到。他们依旧轻声地唤道,眉,眉。

  突然,父亲的脸变作伫立在郁门口时的模样,他呆滞地,一动不动,我听到巨大的心脏跳动声,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他抬起手抚着胸口,神情开始抽搐,我想叫爸爸,爸爸,可是话到嘴边却被淹没在无尽的黑暗中。

  父亲慢慢地倒下,和三天前的黄昏一样渐渐闭起眼睛。我转过头去看母亲,她在黑暗里不停地摸索着,叫着父亲的名字,可什么都抓不到。爸爸就在你身边,就在!我想告诉她,想告诉她,却依旧什么都说不出口。

  黑暗像是一张巨大的网牢牢地围困、桎梏我,我在里面动弹不得。母亲拿起一把锋利的小刀片,摸索着找到自己手腕上的动脉,毫不犹豫地割下去。我疯了似地在喉咙口尖叫:妈妈!妈妈!想飞奔过去阻止她,质问她,怎么可以这么毫不犹豫地丢下我,丢下郁?她的眼睛看不见了,她什么都不要了吗?可我却还是动弹不得,尖叫声在喉咙口变作空气,消散在黑暗里,一点用也没有。

  “眉,眉!”郁紧紧抓牢我的手,抱着我,让我渐渐地醒来,平复下来。我微微睁开眼睛,四周是一片干净的白色。我又一次打起了点滴。我感觉到自己身体的湿润潮热,我的脸上湿成一片,分不清眼泪和汗水。我将下巴靠在郁的肩膀上:“郁,郁,你在哪儿,我们在哪儿?”

  我在哭,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在哭,可是瞳孔里流不出眼泪,眼睛疼痛难忍。我只是张大了嘴,想哭出声来,可哭出来的只是一声又一声嘶哑叫唤,像刚刚出生的小猫,偎在荒芜一片的草丛堆里苦苦哀求。郁不回答,只是牢牢地抱着我,我的后背感觉得到他呼出的热气,那是湿润的,带着稀薄的叹息。

  短短的三天里,我和郁一样,变作孤儿。

  父母去世后,我办了休学手续,时而喜怒无常,时而沉默呆滞。

  五月末的一天,郁蛮横地抱着我走进医院,我在他的手臂上像一条搁浅的海鱼奋力弹跳着身体,我说不要!不要!可郁丝毫不理睬,他只是紧紧地抱住我,用了很大的力气,将我牢牢地控制在手臂上,我忽高忽低地仰视他,看到他的嘴唇,鼻子,还有冷漠的眼神。

  郁望着前方,毫不理会四周怀疑,一直向前坚定地走着。我使出浑身的气力想挣脱他的手臂,头发凌乱地粘在脸上、脖颈、手臂上。可我挣脱不了,他死死地抓住,不肯松手。我尖叫,重复着自己的台词:“不要!不要!”喉咙嘶哑,声音杂沓,我感到自己就要完全地死去。

  在我面前,郁突然变得冷血、残酷。

  穿过医院大厅,是妇产科的方向,我知道他托了父亲的那个熟人,预约了今天。看见“妇产科”的指示牌,我一下子松懈下来,瘫软在郁的手臂上,呜呜地抽泣,可双手还紧紧抓住他的领口。

  “求求你,求求你,放我下来。”我苦苦地哀求。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5:16

空旷狭长走廊的那头,护士戴着口罩等在手术室门口,她在口罩后面含糊地说:“快点。”没有表情。

  我放开郁的领口,彻底地松懈下来,我的手臂垂在一旁,身体躺在他的怀里一动不动。他俯下脸来,鼻子抵着我的脸。在他的眼睛里,我看到泪水,还有一张面如死灰的脸。

  医生从我身体里取走那个孩子的时候,我听到它的哭声。它呜呜咽咽地哭,在金属夹具下支离破碎。我向医生哀求,轻一点。我知道它会痛。医生干净利落地结束手术,他擦着手套上的血水,将器皿盘子递给我看,然后转身对护士说:“下一个。”一切都是冰冷机械的程式化,没有人在意那是一个生命,

  我在护士的搀扶下走到手术间外的病床上躺下,护士说:“躺在这儿缓一缓,半小时后再离开。”可等她一转身,我便从病床上翻爬下来,扶着墙壁一路踉跄地走出去。刚才我看到了那个孩子,三个月大的它已经有了细小的毛发,残破地瘫在器皿盘子里,看不到脸。我一下子感到害怕,别过脸去,让护士赶紧扶我离开。但此刻,我又后悔自己没有清楚地看看自己的孩子,它是那么小,那么小,甚至还来不及分化性别。我应该看他一眼的,应该看一看,看一看这个可怜的、被父母放弃的孩子。墙壁深处传来石灰的寒冷,我将身体贴在上面,慢慢移动。四周都是消毒水的气味。

  走廊上有零星的男人,各种神情。他们听见手术室门开的声响,抬起头,看我一眼,尔后别过脸去。郁坐在手术室门口的长凳上,脸埋在手臂和膝盖间,一动不动,听见我走出来,便立刻抬起头,站起身,大步走过来扶我。他脸上的冷酷绝情消失殆尽,剩下的是说不上来的痛苦与绝望。我推掉伸过来的手,冷冷地看他一眼,不说话,继续踉跄地走。我的步子艰难拖沓,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发出沉闷的响声,我知道他就在身后,知道他做出护着我的手势,害怕我又一次地突然跌倒。可我不搭理他,我替那个孩子恨他,憎恨他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5:19

 医院外的阳光是属于春天的,
一切都是生机盎然的姿态。我呆滞地走着,走着,脸上有眼泪干涸后的微痛。我能感觉到郁的呼吸,郁的脚步,可我感觉不到他对自己孩子的不舍和疼惜,他甚至一点犹豫都没有。

  许或进来的时候,我正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望无际的绝望。她轻轻地敲门,我不应声。门开出一条缝,然后渐渐变大,初夏的风从缝隙里窜进来,吹在我的脸上,一丝温度都没有。

  “眉。”许或轻声地叫道。她走进来,皮鞋踩在地毯上发出轻微的“踢嗒”声,有一些细微的灰尘从地毯的毛绒里散出来和着风四处游荡。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眼前是天花板的一片素白。她坐到床边,轻轻地用手抚过我的脸:“眉”,再一次地唤道。

  我转过头去,看许或一眼,出乎她意料地微笑:“你来了?”然后从床上坐起来,靠在墙壁上,拱起双腿蜷抱着,浅浅笑着看她。

  她将身体挪过来一些,用手拨开我的刘海,顺着额头、脸颊、鼻尖、嘴唇抚摸下来:“眉,不要这样。”许或的指甲很轻缓地抚过脸上的皮肤,指尖上的温度带着犹疑不决。

  我停下她的手指,握住她的手:“许或,你被人放弃过吗?”我的眼角是浑浊凝结物的天地,它们围圈在眼睛的周围,变成细碎的皱纹。

  许或呆呆地坐着,看着我,不说话。我们就这样脸对脸地看着彼此,谁都不开口。

  突然她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来放在床上:“眉,不要恨郁,好么?”我低头看床上的照片,是父亲。在他的身边,站着一个女人,一个我从没见过的女人,可她脸部的轮廓却异常熟悉。他们站在一片麦田的面前,一脸微笑的幸福。父亲的额头上是劳作后的汗水,皮肤黝黑,女人的身上穿着东北农村妇女特有的大花小袄,一手挽着父亲,甜甜地微笑。

  “这是什么?”我抬起重重的眼皮问道。

  她从床上起身来拉我的手让我下床,将我带去郁的房门口。门虚掩着,里面的窗帘紧闭,是一个男人的背影。他的头发长过颈肩,盖住衬衫的领口,靠在床沿边,不停地有白烟从头顶升起来。屋子里没有一丝光源,只从门缝里透进去微弱能辨的亮光,那个人是郁么?我不能肯定。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5:19

从医院回来后,白天我便彻底地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肯出去。郁会在三餐定时的光景放一盘饭菜在我的门前,他轻轻地敲门,说:“眉,吃饭了。”然后离开。偶尔夜晚我偷偷地出门,走下楼,到客厅里把电视机的声音开到最响,放各种影碟,然后蜷在沙发上抽泣。郁从不会来打搅我,因为他知道,一旦自己出现,我就会消失。

  我和许或拉着彼此的手,走回屋子坐在床上。写字台上的参考书已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我的寒假作业永远都不可能完成了。

  “眉,你不能这样对郁。”她看着我,眼睛里的湿润像沙漠里的绿洲,雾气蒙蒙。她说郁放弃了画展,放弃了绘画,放弃了一切,甚至放弃了自己!他在学校对面的马路上烧掉了那幅《告别》,他说他不会去参加画展,也不会再动笔画一张画……我呆呆地听她说,像是在听一个陌生人说另一个完全无关自己的陌生人。

  “他还放弃了我们的孩子。”我笑着对许或说,眼睛里是自嘲的无谓。

  “可他是你的亲哥哥!”许或激动地从床上揭起那张照片放到我的眼前,一手按着我的肩膀,用力地说:“你看清楚,这女人的脸!”

  我还是保持着自己的微笑,避让,不看照片。拨开她的手:“你在说什么?”

  “我对郁发过誓,不会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许或的眼睛里露出另一种敌视,我知道那是针对任何会伤害郁的人而准备的,“可我不能看着他在你的仇恨里放弃自己!”她将照片举起来,贴近我的脸,我的眼睛,“眉,你看,你一定见过这个女人。”

  许或开始转述郁在一个阳春下午对她说的故事,那天,他放弃了参加画展的资格,站在学校对面的马路上烧掉那幅《告别》。许或疯了似地冲上前阻止他,她哭着喊着让他住手,可是郁呆滞着,马路两旁站满了停步的行人。

  她将照片重新摊放在床单上,定了定语气,缓慢地说道:“这个女人叫尹兰,是郁的亲生母亲。”

  这个故事是我的另一场劫难,在失去了父母、孩子和对郁的信任之后的另一场滔天大祸。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5:19

故事说完的时候,许或淡淡地看着我,关注我的每一个表情。

  我愣着,听着,一动不动。我觉得自己应该拒绝相信这一切的,应该狠狠地推攘面前的这个女人,让她滚出我的屋子!她是多么的卑鄙,捏造了这样一个故事。她爱郁,她爱,她一定无比仇恨着郁爱上了我。可我只是蜷着腿,坐着,依旧不动,像一尊灵魂出窍的雕像。我想起郁在母亲死之前那晚拿着的绿皮日记,那是父亲的日记;我想起从小到大父亲看郁的眼神,那是愧疚惆怅的目光;我想起每次母亲企图分开我和郁时的表情,那是深深恐惧的害怕。我几乎听到了郁如何质问母亲的言语,几乎看到了母亲知晓父亲死亡、女儿逆背天伦后的绝望神情,我终于明白她为何如此干脆地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她不要再见我们了,不要了!她要随着深爱的男人离开,因为睁开眼睛将是自己根本无法接受的孽,她陷在绝望和恐惧中,然后义无反顾地奔向死亡。

  我拿起照片,呆呆地站起身子,走出房间。二楼的走廊上暗沉一片,楼下传来老式立钟的声响,“当——当——当”,六下,还是六下。我感到浑身乏力,一切都是漫无目的的。

  走进郁的房间,走到窗口,我“哗”地拉开窗帘,金属环扣摩擦的声响像是最后一口呜咽的哭泣,刺痛了耳膜。窗外残留的最后一点夕阳在窗帘布的灰尘上浮动,我看见那些灰尘盘旋着落下,落在郁的身体上,落在我们之间。我将照片放在郁的面前,蹲下,不说话。他的面前是一只叠满了过滤嘴的烟灰缸,手指蜡黄。

  郁瞥见照片,抬起头来瞪大了眼睛,回过身子看到许或站在门口。“为什么!”他发出一声可怕的吼叫,弹跳起来冲到门口,一把抓住许或的衣服,将她拉出去。我听见许或在猛烈的拉扯下惊恐地尖叫着,她摔倒在楼梯上,可郁依旧不松手,蛮横地拖着她往下走。她的身体在楼梯上发出沉闷的“咯咚”声,还有带哭腔的尖叫。

  我在屋子里蹲着,不能动弹。

  “你滚!以后都不许再来!”郁在院子里重重地砸上铁皮大门,门外是许或哭泣的哀求声。

  我对着地板上的照片,呆滞地看着,一滴眼泪也没有。我的眼睛像是两口枯掉的水井,只有残枝树叶轻轻落入。一下子,我整个瘫软下来,身体重重地砸在地板上,侧卧着,没有知觉地呼吸。我从枯井里看到旋转90度后的门,看到旋转90度后走进来的郁,他在旋转了90度后的画面里失魂地走过来,坐到地上,俯身将鼻尖抵着我的侧脸。

  我听得见郁的心跳声,我的侧脸颊上感受得到他湿润的呼吸。我们就这样坐着躺着很久很久。谁都没有勇气开口说第一句话。我们应该怎样称呼对方?郁,眉?还是妹妹,哥哥?这是一个天大的玩笑。可究竟又是谁在对我们开这个玩笑?

  许或的母亲跑来找郁的时候,坐在底楼的客厅里惴惴不安。看到他从楼梯上下来,她立刻站起身子,一把抓住郁的胳膊:“郁,你是不是对许或?”她欲言又止,只是狠狠地看着郁。而郁只是肃着表情,一脸茫然。

  “阿姨,喝茶。”我冲泡了杯龙井,放在客厅的茶几上。这个家已经很久没有来过客人。

  许或的母亲比我想象中的要年轻,从她的脸上能看到许或美貌的来源。她穿着黑色的真丝无袖裙,头发是随意的大波浪,额头上是晒出的汗珠子,渗过毛细孔凝成一粒粒。她放下抓住郁的手,呆呆地坐到沙发上,喝茶,然后不说话。郁坐到她身边,试探地问道:“许或现在好吗?”仿佛他已经忘了自己几个月前将她狠狠地推出门。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5:20

我和郁开始恢复过去的日子,很少说话,很少见面。我想回学校念书去,可又不愿回到原来的地方。我知道自己早已不再是半年前那个坐在院子里捧着《古诗词佳句精选》、紧皱眉头背书的眉了,这半年里,我变成一个孤儿,有过一个孩子,又可笑地多了一个亲哥哥……事情是接踵而来的,没有一丝怜悯的停歇。我觉到自己是在突然之间衰老的,无论是心态还是样貌,我显现出和这个年纪不相符的疲倦。我坐到许或母亲的另一边,问道:“许或她还好吗?”

  在郁狠狠地推许或出去的那个傍晚后的几个月里,许或都再没有出现。可她的哭声,哀求声却仿佛一直都在楼下,不曾离去。

  许或的母亲说她在许或的抽屉里发现了一小包米非司酮,那是流产后医生通常会开的止血药。可许或不肯说那个孩子是谁的,怎么都不肯说。

  郁脸上的伤疤是他找系主任马朝时留下的。

  在许或的母亲来我们家后的第二天,我和郁去了江宁路,许或的家。他和许或关在房间里说了不一会儿话,便怒气冲冲地跑出来,奔向学校的画室。

  那个时候,看上去斯文得体,总是带着金丝边眼镜的马朝正站在画室里辅导暑期业余班学生的人体写生。看画室的老头拦在门口,“里面在上课!”可郁一把推开他,像一只失去方向的困兽突然闯入画室。

  蓝布前的模特惊吓地扯下背景布遮住身体,她张着惊慌失措的眼睛看着郁。马朝从一张张画板里走出来:“你这是干什么?”可郁一个拳头就是这么伸过去了,他将这些日子来所有的愤怒、怨恨、狂躁统统发泄在面前的这个人身上,毫不顾忌对方的身份,一时之间,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冲到这里打人。他只是发泄着,像是在森林里饿久了的困兽突然看到猎物。

  马朝痛苦地伏卧在地上,还了几下手之后,便彻底放弃,任由拳头一下一下地挥上来。他的心里很明白,郁这么怒气冲冲地跑来,是为了什么。

  一个星期后,郁被学校勒令退学。学校德育科的老师说:“马主任的伤势很严重,脾脏有几处内出血,他不告你已经算你走运了!”

  郁什么也没说,只在退学申请上签下自己的名字,走到画室,搬起放在那里的画,再一次走到学校马路对面,当场将它们烧得一干二净,就像三个月前他主动放弃参赛资格,并且焚烧《告别》那样。

  画的灰烬在夏末的阳光里被继续灼烧,然后随着偶尔散落的树叶一起跟着风贴在地面上一路飘出去。我站在人群里,隔着车流看郁,所有的人都在窃窃私语,他们嘀咕着:“郁是不是疯了?”可是没有人知道,十八年前,学校对面的马路上曾经有一家很小的旅馆,是那么不起眼。

  这一刻,我突然觉得郁离自己很远很远,我们之间隔着无数重、无数重的墙,没有一座是可以跨越的,没有一座。我想起那个父亲用备用钥匙打开郁房门的冬天,我站在他的背后,感觉到眼前的男人离自己那么近,可伸出手去,却又是那么远。原来,从小,我和郁就是这样的,永远都不能真真切切地碰触到对方。

  如果逾界,代价是如此惨重。

  我开始竭力地撮合起郁和许或,为他们制造约会的机会,我知道,自己必须,必须忘掉那个冬天发生过的一切,因为秋天就要来了。

  终于有一天,在安福路口,我看到郁搂着许或安静地站在梧桐树下,许或将脸贴在郁的胸口上,幸福地笑着。郁闭起双眼,紧紧地抱着她,秋天的梧桐树透出最后一点刺眼的阳光又一次将安福路照得树影斑驳,我看着他们,看着。温润的风拂过我的脸,视线开始模糊起来,我在哭什么呢?这不是我希望看到的画面么?我的哥哥有了他心爱的人,那个女孩子是那么漂亮、善良,全心全意地爱着。可我止不住自己的眼泪,我退到梧桐树的后面,躲起来,把头抬得很高很高,不让眼泪流下来。我想起第一次见到许或的那个下午,郁载着她从视线里消失,原来故事就是应该这样继续发展下去的,谁都不能改变。

  院子里的秋麒麟草开始慢慢地枯萎,死去。我偷偷去“林深处”找原来的那个摊主,想再买一些回来,可是他早已经无影无踪。我站在那个熟悉的角落里,看面前人来人往的“林深处”,角落里的水泥地空荡荡的一片。郁曾经说过,他就是在这里感受到心里的那份不同的,我靠着他站着,我们身边是丛丛簇簇的秋麒麟草。可是现在,一切也许真的就这么结束了。秋麒麟草就应该带着我和郁的故事死去。

  永远地死去。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5:24     标题: 第十一章 嬗变

 “你叫眉?眉毛的眉?”

  二十一岁那年的冬天,
在tops隔壁的咖啡馆里,我第一次见到周乾,他从另一张桌子移身过来搭讪,面前玛其朵上的焦糖粘稠甜腻,溶化在舌头上。这个男人显得丝毫不唐突,他笑盈盈地坐在那头,皮肤是健康的黝黑。

  窗外的冬天是肃静一片,没有风没有雪,只有匆匆走过的人群。

  我们这么坐了一整个下午,离开的时候却仿佛认识了很久很久。

  城市中心地带里有散落的小酒吧,分布在各个角落里,看得见的,看不见的。

  每到夜晚,便会从城市的四面八方聚集来男男女女,神情各异,所求不同。他们或是三五成群,或是单个独只,坐在pub的角落里、吧台前,甚至地板上。凌晨过后,这些男女自由搭对,又抽身离开,认识的,不认识的,熟识的,刚认识的,没有区别。周乾说,喜欢去酒吧的人,都是想在其中得到些什么的,哪怕连他们都不知道渴望得到的是什么。

  我跟在周乾的身后,第一次走进Goldern Rod的时候,有些不那么自然,在这之前,我从没有去过任何的酒吧。在母亲的教导里,这不是好女孩应该去的地方。我拉着周乾的胳膊,试探地四处看看,说:“我喜欢这间酒吧的名字,金色的鞭子。”

  我们坐在靠近出口的座位上,点一点清酒和甜食,听DJ含糊不清地大叫,看三五个男人抱着贝斯在台上撕声吼叫,所有的人都兴奋难耐的模样。我感到有些晕乎,脑子嗡嗡地作响,我想大概自己并不需要在这里得到些什么。就在这个时候,门口踱着缓慢的小步子走进来一个人,像是熟识了这里的每个人,打招呼,要酒,和吧台小姐说一会儿话。他并没有注意到我,我却一下子愣在那里,不知道身处何处。其实仅凭一个背影,我就知道,那个人是郁,已经搬出安福路老房子很多年的郁。

  郁穿了一件黑色的小羊皮夹克,里面是一件蓝色的高领毛衣,他将头发一把扎在脑后,靠在一支小酒瓶上显出就要睡着的模样。我不知道那种神情算不算陶醉。音乐嘈杂且琐碎,郁和我之间是来来往往的刚来或要走客人、端酒嬉笑的小姐、匆匆下台的乐队,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也看不到他的眼睛。

  “遇到熟人了吗?”周乾问道。

  我摇摇头:“我想回家了。”我不愿意让郁在这里看见自己,也不愿意在这里看到郁,可周乾却突然站起来朝郁位子的方向走去,如遇故友般叫道:“郁!”

  郁从小酒瓶上抬起头,他的眼睛里有一些疲倦,他看了看周乾,点点头,然后再一次睡去。我这才知道他是真的在如此嘈杂的环境里睡着了。

  周乾却不死心地坐到他身边,拍他的肩膀:“好久没见啦。”然后指了指角落里的我:“那是我的女朋友!”

  郁睁开眼睛,想点头示意,可他的眼睛越睁越大,最后站起来,朝我走来,变成一堵山狠狠地立在面前。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5:24

台上演奏的是GEE BEES的,音乐终于缓和下来,柔柔地放着,原本在舞池里挥汗淋漓的男女索然无味地下场。郁将头发扎得很紧,露出全部的五官:“眉,你在这里做什么?”他站着,双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一动不动。

  “郁,许或呢?”我岔开话题,问道。可他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话,然后转身指了指坐另一边笑笑地看着我们的周乾:“他是你的男朋友?”

  我不置可否。

  郁大步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拿起外套,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将我拽出酒吧,扬招下一辆出租车,将我塞进去,然后对司机说:“安福路。”接着关上门,自己站在路边眼睁睁地看车子将我带走。

  我从车玻璃里看到他的影子,他站在Goldern Rod的门口,望着,一直到看不见。

  后来周乾告诉我,早在遇到我之前,他就在Goldern Rod和郁相识,只是他一直都不知道郁便是我的哥哥。

  郁在和许或恋爱后不久便搬离了安福路。他说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尔后钻进一辆绿顶的小车里,带着他的行李离开。我们的空房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将客厅里的立钟拆停,让它永远停在郁离开的时间,永远都不会在傍晚六点发出那令人恐怖的“当——当——当”。郁的房门被牢牢地锁起来,像是他自己将自己反锁在屋子里画画一样。

  对于郁的离开,我表现出出奇的平静。我开始仔细规划自己的生活,在纸上写下要做的事情,粘在写字台上,一件一件地去完成。我将院子里的苗圃填实,把君子兰移回原位,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那样。可我也清楚明白地知道,秋麒麟草的尸体就在那厚厚的泥土底下,日以继夜地腐烂。

  安福路开始不再那么安静起来,道路两旁零星地开始拆房改建,打地基。新开的楼盘像是一枚枚骨钉,刺入这条原本与世无争的马路,我们的屋子两旁开始有相互睥睨的住宅楼,高高在上。可当我站在窗前看它们的时候,那不过是一间一间重复累叠的牢笼,用最恐怖的铁盒子将人们分别送达,自愿入内。夜里,我反复地继续做那些乘坐电梯的噩梦,梦见自己的双手扒住开放式电梯的顶端,努力地使自己在高速下降时保持平衡,我要落去哪里,我不知道,一切都只存在于一个无比巨大的黑洞中,不能自拔。我还听见打桩的声响,像是战场上无数的枪声,一下一下一下一下,接连不断,推土机开始移平障碍,气势汹汹。

  我坐在窗前画画,背着写生板走过城市的每个角落,不停地画。我知道,城市就要开始完全变样,这种改变在细水长流的日子里,一点一点地侵蚀原本该有的宁静安详,以此换得最大的效益。我在几家杂志社里找到兼差,为他们的故事配插图,于是我便在各种地方寻找那些故事的原型,然后将它们画出来,以此维持我的生活。父母留下的那笔钱,我和郁都没有动,我们一分一毫地,无颜挪用。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5:25

白天我就在游走城市中度过,我看到原本生活在父母羽翼下不会看到的角落,看到码头上乞讨上的孩子,看到将脑袋神入垃圾箱内寻找食物的老人,看到在剧烈阳光下推着满满一车塑料瓶汗流浃背的年轻人。这是这座城市迅速发展中有意无意回避的话题。夜晚,我坐在写字桌前写日记,画画,修改。或者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看影碟,我买盗版碟,因为正版的实在太昂贵。城市里究竟有多少人能够真正在一个月里承担十张单价60元的碟片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是更多人一个月的收入。我听见隔壁的院子传来塑料麻将摩擦的声音,有人在议论,过些年,还能住在安福路的人都将是百万富翁。可城市里究竟会有多少百万富翁呢?我依旧不知道。

  我只知道安福路的宁静永远都回不来了,那在我心里,千金不换。

  每年,我只能在父母祭日的那天看到郁,他带着许或一起赶到苏州,我们会陪父母说很多话,像小时候那样。在我心里的另一个角落里,有对郁残留的恨意,如果不是他拿着绿皮日记揭穿母亲这么多年来的谎言,不是他用父亲猝死的消息刺激母亲,也许她不会那么的绝望和恐惧,她甚至连最后一句话都没来得及同我说,便以尹兰死去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那短短的半年里,我从一个少女蜕变成女人,这种蜕变过程短促而伤人。

  许或看上去已经是快要为人妻的模样,她将长发剪得略短,刘海夹在耳根后,露出明净的额头,看见我的时候却还像过去那样,轻轻地唤一声:“眉。”

  她靠在郁的身体上,缓缓地从坟区另一端走来,坟场显得宁静而又庄重。只是有一些残败的菊花瓣会顺着风缓慢地浮动或是徘徊,像每一个在坟场里逗留的灵魂,不愿离去。父母的坟墓两旁是我和郁的,早在父亲在世时,他就为我们一家人选好了风水。每年,我都会走到自己的坟墓前为那块还没刻字的石碑拭灰。多少年后,会是谁站在这个地方为刻有我名字的石碑拭灰呢?我坚决不去任何庙宇里卜算未来,可我却坚信那个远处的终点是早已预设好了的,这是命。在它的面前,我不得不低头,臣服。

  郁像过去那样关心地询问我几句,我的生活,我的工作,只是从不来过问感情上的事。有一年,他塞给我一支手机,告诉我有事随时随地都可以找他,无论他在哪里。

  手机上只存有一个号码,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将它带在身边,寸步不离。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5:29

在Golden Rod遇见郁后的第二天,周乾一大早便出现在家门口。他靠着门,将脸凑过来,眼角上有红肿着的伤口。他直愣愣地注视着我,我别过脸去:“你这是做什么?”

  他跨步越进门来,将我压到墙角根:“眉,我要和你在一起。”

  我看着他闪烁不定的眼睛突然凝固下来,有点害怕,靠着他,看着,不敢相信,可又没有拒绝。他拦腰将我抱起,走进客厅,走上楼。这个清晨,我又在空大的屋子里听到一个男人沉沉的脚步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听到风从走廊里吹来的嗡嗡声。

  我无法动弹。

  周乾的动作有些粗枝大叶,他抱着我,退去身上的衣服,我们在温热的被子里搂到一起。突然,枕头底下的手机尖叫起来。我惊慌失措地伸出赤裸的手臂,在枕头底下摸索,我说:“喂,喂。”

  郁的声音很低沉,他用愠怒的口吻说:“你不应该出现在那种地方,你不应该和那样的男人在一起。”

  周乾将耳朵俯过来,贴着手机响亮地亲吻了一下:“我们已经在一起了。”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5:31

郁没有吭声,
便直接挂断了电话,那头传来“嘟,嘟,嘟”的响声,像是余音缭绕的怨愤。我在周乾凑过来的眼睛里看到了满满的笑意和得意,他翻身压到我的身体上,却又突然,松懈下来,瘫软到一旁,不停地喘着粗气,望着天花板。我紧紧地裹在被单里,看着他,不明所以。

  “眉,对不起。”他说。我伸出手去擦他额头上的汗珠,额头是冰凉的。他望着天花板,说:“十三岁那年……”

  在周乾十三岁那年,他的下体在一场群架中受伤,村里的孩子叫嚣着欺负他这个扫把星,只要他一还手,拳头、飞脚、石块便不停地冲他而来,像是一场暴雨。伤好了以后,最初周乾并没有感到什么不同,只是等到十六七岁的时候才渐渐地发现自己在生理上有了缺陷,这种病时好时坏。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心悸疲软,冒虚汗。因此,我们只能这样赤身裸体地靠在一起,无法做爱。他在永嘉路上租借了一个小阁楼,那便是他的家,他说这么多年来自己的生活都是如此,简单甚至简陋。

  这天夜里,我在酒吧看到了许或,她穿着漂亮的超短裙,露出细长笔直的双腿,从口哨中穿过。她走向吧台,调酒师轻磕了一下头说:“老板娘好。”

  我这才知道,Golden Rod的老板是郁。

  许或看到我,惊讶地走过来,她看了看周乾说:“你好久没来了啊。”此刻的许或神情上有一种世故的超然,仿佛一切世事都是捏控在自己的分寸间,不会逃脱。她的脸上化着略显浓重的装扮,可在灯光下却又显得恰到好处;头发用发卷弄成了小波浪,蓬蓬松松地,四处伸开;手指间夹了支烟,看到我便不好意思地藏到身后。周乾闪烁着眼睛,调笑道:“老板娘好!”

  这几年来,我一直都不知道郁在做什么,只偶尔零星地听许或说,他们开始做一些小买卖。许或在郁退学后也办了肄业手续,她说不想让郁在一个女人身上感受到挫败。我相信,一直都相信许或是唯一能给郁安定生活的女子,因为她深爱着,从郁能够读懂她心情,并且流于画笔的那天开始。

  郁走在许或的身后,看见我,又一次想拽我的手臂将我拖出去,可这一次周乾伸出手来挡在他面前:“她是我的女人。”

  我在郁的眼睛里看到愤怒、怀疑、失望和痛苦,他没有看周乾,只是看着我,就这么看着我,眼睛深深地陷下去。许或走上前按住郁的身体,转头对我说:“眉,你们先坐。”然后拉着郁离开,走向吧台里。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5:31

 我呆呆地坐在位子上,周乾伸过手臂将我揽在里面,酒吧里的音乐是,卡彭特兄妹唱道:When they get to the part, where he's breaking her heart, it can really make me cry. Just like before. It's yesterday once more~~~我被Golden Rod里迷蒙的气氛刺得眼睛发酸,我将眼睛埋在周乾的手臂里,来回摩娑。

  周乾的长相算不上英俊,和郁不同,他让人觉得难以抗拒的是一种率性和气势,往往站在你的面前,紧紧地盯着你看,便能感觉得到。他的声音并不低沉,甚至有些轻佻地高亢。他喜欢唱一些类似于零点的歌,在深夜的大马路上。受伤的时候,他也从来不会吭声,只是将眉头蹙起,自己给自己清洗伤口,包扎。可没过一会儿,又会彻底忘记自己身体上的伤,活蹦乱跳。

  周乾很少会提起小时候在老家受到过的责难,但我知道那段童年在他心理和生理上都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虽然从外表看来,他的个性里有这样或那样的爽直和乐观。有的时候,他又会突然像想起什么似地坐在一边一声不吭,满脸倦容和无奈,但从他搬来安福路和我一起生活开始,这幢空大房子里终于又有了一丝人气的对话,而不是只有轻慢的脚步叹息声。

  我知道,周乾还是会在偶尔的夜里出去打拳寻欢,他尝试过很多治病的偏方,却大都对我们的情事毫无医效,我们始终都没能成功地做一次爱。

  常常我们躺在一起,面对面地说话,说很久,似乎总有说不尽的话题供我们消遣黑夜,可我们从不说爱对方的话,彼此都仿佛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似乎惧怕了靠近后的伤害。枕头底下的手机在每个夜里仿佛随时都会突然响起,在我心里,那是郁吼叫的声音,我害怕,无端地害怕。我坐起身子,将手机牢牢地握在手里,无所适从。这个时候,周乾便不再说话,只是友好地抱我,安抚着,直到睡去。甚至到后来,我都觉得,比起郁,周乾更像我的哥哥,躺在他的怀里,我安定,是亲人给的安定。可我从没有在心里将他们比较过,因为我害怕比较出来的结果,或者换句话说,我的心里已经有了结果,只是我不愿意面对。

  一天写生回来,走上楼,我看见郁的房门虚掩着,里面是一片昏暗。我站在门口,犹豫,不敢走过去,是郁吗?凭借着微弱的光线,我看到一个身影,他坐在地板上,靠着床,面前是郁的那些画,一张一张,铺满整个屋子。是周乾,他用我抽屉里的备用钥匙打开了这些年我不敢打开的门。

  郁的房里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写字台上掉落下一张纸片,上面写着:1997年4月,画展,《告别》。那是多少年前,郁的短期计划表,此刻再看到它,却仿佛依旧迫在眉睫。窗帘拉着。我想如果这个时候我走过去拉开它,那么灰尘一定会如雪一般地在半空中悬飘移动,和着桎梏了几年的空气飞向窗外。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5:31

我轻轻地走进房间,拉开窗帘,打开窗,灰尘一片。周乾从地上站起来,他的眼睛里有残留的液体。我僵冷地问:“谁让你进来的?”

  他不回答。

  我弯腰去捡地上的纸片,背后的双面胶已经被灰尘蒙得没有粘性。我抹掉书柜上的灰尘,往纸片背面吐了一小口唾沫,将它牢牢地按回去,就像郁粘上去的那样。“这个屋子是该通通风了。”我说。

  我走到楼下端来一脸盆清水,开始为郁的屋子擦灰尘。湿抹布裹着厚重的灰尘变成黑色,然后融化在清水里,变成灰色,如此往复。我一盆一盆地从楼下换水上来,一个角落一个角落地擦,我收起郁的画,用画布包裹好,放到床下,然后转身对周乾说:“以后你不要碰这个屋子里的任何东西。”我看到床边有几支枯萎的画笔,还有僵硬的颜料。

  周乾依旧没有回话。他只是靠在窗边看我,无数细小的灰尘从他的头顶降落,窗外的风吹着,树枝抽着春天的嫩芽,在黄昏里辍隐辍现。

  “郁是你的亲哥哥,可是你爱他,是吗?”突然,他将手里的香烟弹下楼,走到我面前,擒住我的肩膀:“我问你话!郁他也爱你,是吗?”

  我极为难受地在双手间扭动自己的身体:“你这是干什么?你弄痛我了!”可他手掌上传来的力气越来越大,越来越沉,并且死死地按住,将我的脸扳向他,问:“为什么不回答我?”我在深黑色的瞳孔里看到自己惊吓的脸。

  “你在胡说什么啊?”我从心里抽起最后一点力气支撑着自己的倔强,看着他,毫不回避。

  “胡说?可我看得出来!”他松开沉重的双手,退到窗口处,我感到肩膀上一阵燥痛。“眉。”他轻轻地叫了一声,然后又不再说话。我也不搭理他,愣了一会儿便继续蹲回到角落里擦洗灰尘。半晌,他给自己再点了根烟,径直地走下楼去。

  站在院子里,周乾抬头看了我一眼,最后漠然地离开。他将铁皮门摔得很响,我看见他在安福路上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然后小跑,大步跑,最后消失在路的尽头。

  那一晚,周乾出门口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5:32

三年后,在海岛的“隆家”超市,他像是乘坐了一艘穿越时空的飞船,在空间与空间之间来回,然后又一次停留在我的世界里,像未曾抽离过那样。

  我坐在郁的写字台前,看他留在这儿的书,一本一本,还有小时候我们一起的照片,按照顺序排列,我和郁在相片里一天天地长大。周乾离开后,我便不再将郁的房间锁上,相反地,我喜欢成天地窝在他的屋子里,仿佛四处都有他的气味。我没有去找过周乾,他也再没有回来过。我每天依旧按照自己的节奏生活,仿佛生命里从来未曾出现过一个满身伤疤,眼神闪烁的男人。或者,他不过是一个过客,根本无须停留。

  有的时候,安福路上空大房子里会出现一些不同的男人,他们往往像周乾一般,只停留一小会儿就转身离开,偶尔只是一夜。渐渐地,我也会去Golden Rod喝酒,和许或坐在酒吧台上一边抽烟一边说话,我们就这么看着对方,看着彼此的眼睛,在烟雾里。突然有一天,许或说:“眉,我发现你变了。”

  我停下嘴上的烟,半悬在空中,看着她,严肃地回答:“许或,我发现你也变了。”几乎是同时,我们两个人哈哈大笑,俯身相互碰撞,拼命喝酒。这个时候,郁就在酒吧台的另一边,坐着抽烟看我们。我们将酒杯碰得乒乓乱响,像两个发了疯的女人,笑话对方。我和许或的心里都明白,我们的确都变了。可只要是人都会改变,无论是否去用“成长”来粉饰这种嬗变,结果都是令人心寒的。那个扎马尾辫的许或,那个盘腿坐在椅子上说话的眉,已经死在一年一年的岁月里,尸骨无存。

  许或告诉我,在周乾离开的前一晚曾来Golden Rod找过郁,之后他带着一脸的木讷和无谓慢慢地离开。我没有去问郁,那夜可能会有的谈话内容,甚至连提都没有提起,我只是将郁给我的手机装在口袋里,日日夜夜。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5:40

在许或二十五岁的那年秋天,
我终于收到了等待却又惧怕了五年之久的喜帖。他们将结婚的日子定在我生日的那天,九月九日,象征天长地久。

  婚礼简单地就在Golden Rod里举行,所有当晚的客人都是嘉宾。

  Golden Rod的四面墙壁上贴满了许或和郁五年来的合影,相片里的郁笑得很幸福,他搂着许或站在阳光里、大雨天、雪中、海滨。他们是那么相得益彰,随便走到哪里都会引来嫉羡的侧目。酒吧里,挂在最显眼地方的,是许或回母校借来的《告别》,它虽然经过了一些年数,却依旧能深深地打动每一个看画人。郁摸着自己的画,恍如隔世。

  郁的手指开始僵硬,如何握画笔也早已生疏,脸上忽然显现出当年许或有过的不自信。我看得出,他在心里问自己:这真是我画的么?

  司仪为了制造气氛,卖着官子说,画中的女孩就是今天的新娘,那么新郎当时在哪儿呢?底下的嘉宾答案纷纭,有的说在窗外,有的说在门外,更有的说在新娘的心里,引来一片哄笑声。最后司仪让郁自己说当年的自己在哪儿,他愣了愣,看许或一眼,搂住她:“我在深情地望着她!”

  底下一片嘘声。这就是婚礼,略显嘈杂却四处洋溢着甜蜜的幸福。

  郁选穿了一套浅咖啡色的礼服,戴着深灰色的领结站在许或的身边,那是许或第一次见到郁时,他的装扮。我知道,那是属于他们的记忆。许或穿着洋红色的小旗袍包裹出曼妙的曲线,她将头发挽在脑后用一枚簪子固定,耳朵上戴着的是我送给他们的结婚礼物——两朵纯金的小花耳钉。许或戴着它们在聚光灯下穿梭,郁愣愣地看着这两朵小花,视线没有离开过。

  我知道自己又在暗地里卑鄙了一次,其实我大可以选择其他的一切送给许或的——除了金黄色的小花。可我却偏偏在金店里鬼使神差地买下了它们,我是妄图在暗示什么吗?或者想要勾起谁的回忆?许或不明就里地在婚礼当天选择戴这付耳钉,可她不知道,这是丈夫曾和别人约定相爱的秋麒麟草,它还有一个名字,就叫做Golden rod。金色的鞭子。

  我坐在酒吧的一个小角落里,一点小姑的风范也没有,萎缩着,隔着幸福的人潮看更幸福的人,听着此起彼伏起哄声。它们如同海潮,一浪一浪地将我淹没,我被吞噬在令我心痛的幸福中。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5:41

婚礼结束后,我抱着许或,对她说:“祝你幸福。”

  幸福,是我要不来奢侈品,但许或可以轻易拥有。

  婚后的许或偶尔会和郁争吵,他们的焦点都聚集在是不是要孩子身上。郁常常是任由着许或说的,但他偏偏就是打定了主意不要孩子。有时许或说得心烦了,就将眼睛哭得肿胀,一路小跑来安福路敲我的门:“眉,眉。”

  她叫门的声音很轻,像一只受了伤的小猫倚在铁皮门前。一开门,却又什么都不再说,只一头倒在我的肩膀上哭,将脸上的妆哭得面目全非。我们坐在楼下的沙发上,相互靠着。这时候,楼上也许会走下来一个男人,不解地看我一眼,看许或一眼,然后自己取一杯水,上楼。

  有时我会陪许或一整晚。后半夜的时候她开始不哭,光笑,和我说着过去念书时的种种。我想起我们曾经假借着补课的名义,关在房间里说悄悄话的日子,那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许或并不去责备郁,她只是心疼着想要个孩子。她也从不向我多说她和郁的事情,我们在一起时,往往不过是一个看另一个抽泣,尔后互相给一些安慰,这常常不需要言语,是这些年来,两个女子之间的契合。

  我想起五年前我和郁的那个孩子,它蜷缩着支离破碎的身体瘫软在金属器皿上,鲜血淋漓。我问许或:“当年你决心拿掉那个孩子的时候,没有不舍么?”她看着我,一脸疑惑,却又立即摇头,最后沉默。

  原本我以为她应该能够明白我,因为我们曾经都躺在冰冷的病床,感觉到冰冷的金属器具伸入我们的身体,它取走了我们体内温热的生命。我们都曾经真切地感到过痛,放弃一个生命的痛。但她却没有回应。

  我多想在梦里看一看那个孩子,哪怕只是在意识里虚构出它的模样,是男是女,长得像谁。可我只是毫无休止地梦到电梯,梦到自己在黑暗里挣扎彷徨,随着电梯一直升入云端,黑色的云端,伸去未知的异度空间。我想如果我是许或,当年一定不会放弃那个马朝的孩子,哪怕它不是爱情的结晶,因为甚至倘若现在再有机会让我选择,我和郁的那个孩子,我也绝不放弃。

  许或来安福路后的早晨,郁会准时过来接她,像一个无辜的丈夫在寻找自己的妻子,问道:“许或在你家吗?”

  我知道,他已经不再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这里只是一幢空洞的大房子,里面什么都没有。我指指客厅,他便走进来,到院子里停一停,看看已经繁殖到几十盆的君子兰,大大小小,绿叶葱茏。

  那曾经是个小苗圃的地方,底下埋葬着秋麒麟草的尸体,还有我们的爱情,他别过脸去,不敢看。他径直走进客厅,看到坐在沙发上的许或,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那样,过去拉她的手说:“回家吧。”有时此刻楼梯上会走下来一个睡眼惺忪的男人,又一次疑惑地看看我们,再看看郁,然后问:“牙刷在哪儿?”

  我不自觉地看向郁,他看看那男人,再望一眼这空大的屋子,并不说话,只是拉着许或的手离开。我倚在门口,望着他们的背影,一直到消失不见。

  回到客厅的时候,男人站在老式立钟前看着停止走动的时、分针问我:“眉,这钟怎么不走了?”

  我瘫坐在沙发上:“那是因为它忘记了。”

  房子里没有其他男人的时候,我会躺在郁的房间里,坐他的椅子,睡他的床。被子是洗新的,却仍然从棉絮里透出他的气味。我看他的画册,从第一页简单稚嫩的笔法,到最末一页的白描,郁就是那样一路画下来的。有的时候,我能在他的屋子里一呆就是一整个下午,趴到床下,将他的画拖出来,揭开画布,一张一张地看,然后再一张一张地叠好,盖上画布,心事重重地推回去。或者站到窗口,学着郁的模样凭目远眺,将视线伸到最远的地方,永远都不用收回来。我站着抽烟,坐着,躺着,蹲着,我靠在郁的床沿边临摹,临摹所有郁留在这里的油画,一张又一张。

  黄昏降临的时候,我在玻璃窗的反光中看到伤心离去的太阳。窗帘已经显出旧色,怎么洗也洗不干净,可我又不想将它换掉,只希望这间屋子保留着原来的一切,包括一把凳子、一张字条、一围窗帘,什么都不要改变。物是人非就物是人非罢,至少我还能在“物是”中制造气氛播放我的记忆,那一张张被定格成画面的场景,重新来过。

  我想起郁说“你的家”,想起他站在客厅里看我的眼神,想起抽着烟和客人调笑的许或,想起深夜带男人回家的自己。不寒而栗。

  偶尔走过西康路,看到篮球场里大汗淋漓的男生,一旁尖叫的女生,我总还想在他们的脸上寻到我们三个人过去的模样,神态,心情。可一转身,他们就散了,男孩子带着女孩子骑车离开,车篮里是乒乒作响的空汽水瓶子,像一路的歌谣,踏着永远不会重来的节奏离我远去。看来,嬗变的往往不是物,不是景,而是一个人的心,在一年一年的累加中,变得坚硬,不易受伤。

  我的心不再是一只顽皮小孩手里的橡胶球,可以那么轻易地被捏来放去,磨折自己。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5:44     标题: 第十二章 手绢里的秋麒麟草

我沉在水底,顺着记忆看心底的画面,一张又一张,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会将它们全都画出来,那是我的故事,我和郁的故事。

  一直到氧气瓶显示出最后10%的警告,
我才开始拨动浮力器,将自己送上水面。我睁开眼睛,望向海底,那黑色的深洞离我越来越远,我像是坐着疾速上升的电梯朝海面驶去。

  露出海面的时候,我吐掉嘴巴里的氧气管,一嘴咸涩,我的位置离麒麟岛的岸边有些远。远远地,罗慢正站在岸边四处张望,拼命大叫着:“May, are you ok?”我想回答他,却又使不出气力,只能缓慢地游过去,像一只丑陋的海狗那般。从岸礁上退回来的海水一潮一潮地向我扑来,再一潮一潮地将我推向岸边。

  我像一条精疲力竭的海狗张开四肢趴在岸沙上,动弹不得。罗慢赶紧跑过来替我卸掉背后的氧气瓶、腰上的铅块条,以及潜水镜。我急促地呼吸,费力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让他拔掉鼻夹。新鲜的空气浓缩了身体钻进我的呼吸气管,它在我身体的内壁里四处碰撞,像是打气筒那般唤醒一具塑料玩偶。

  渐渐地,我平躺在沙滩上,望着深红色的天空缓过气来。太阳像一枚泡在药酒里的杨梅,暗红,四周是漫漫浸润的潮湿。我这才意识到与死亡紧贴肌肤是如此地令人骇怕,这样的彩排令我有些胆战心惊。

  罗慢将脸伸过来,我看着他,然后抬起身子和他接吻,毫不犹豫地将所有的恐惧输送过去。他扶着我的腰柔软地回应,我听见海潮的声音,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我们在白沙上叠加到一起,像两尾搁浅的海鱼,相互吐唾沫,隐隐约约地记得那句话叫做“相濡以沫”,可我更记得再后面的那句,“不如相望于江湖”。

  男女之间,其实就是如此纯粹,像海底偶尔游过的鱼,因为一场急流或者海盲而遭致搁浅,才翻腾着身体在岸沙上靠到一起,存依相偎。最后的下场,可能是死在一起,也可能在潮水的施恩下,回到原来的地方,甚至连个招呼都来不及打,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当年的我,当年的周乾;如今的我,如今的罗慢。

  这个夜晚的麒麟岛显得异常宁静。海面矜持地慢慢波动,令对面岸岛上的各种国际酒店灯光招牌一闪一亮,远远地,却不模糊。男人一手提着盏油灯走在最前面,他要带我们去看秋麒麟草。那条黑色大狗正吐着舌头,紧跟在我们身后,像押解犯人那般。

  我们沿着岸边穿过一条狭长的小山谷,一片林子,一条小溪,弯弯绕绕地走到麒麟岛的另一面,从那里的海岸望去,是漆黑一片,无边无际。男人停下来,从腰间抽出他的水烟杆说:“到了。”随后爬上一块礁石,静静地在黑暗里坐着,手里提着的那盏油灯忽明忽暗。

  我顺着他视线的方向看过去,那里是一个又一个起伏绵延的土丘,一些被台风刮平了凸出的脑袋,像被拦腰掰开的馒头,露出柔软的内芯。那里也交相辉映地忽闪着磷光,一小点,一小点。男人吐了口烟,问:“你们怕鬼吗?”

  我摇摇头:“不怕。”

  他哈哈大笑起来,转身从礁石上站起来,举着油灯照平静的海面。海上依稀有零星的渔船驶过。他说,常常台风过后,会有肿胀着尸体从下面飘上岸来。

  罗慢拉着我爬上礁石,坐在男人身边。罗慢浅红色的皮肤在月光、灯光下变成明黄色,随着海风和呼吸一翕一动。黑狗也从地下一跃而上,乖巧地趴在主人身边,懒洋洋地注视着前方。我靠着罗慢在稀疏的月光看那些绿光,宁静安然地,没有丝毫的阴森恐怖。麒麟岛背面的海在身后安稳地摆动着波浪,它们轻轻地拍上我们坐着的礁石,然后再轻轻地离开。似乎昨夜它们已经将所有骇人的气力全部用完。男人点起水烟,又开始抽了起来,他举起油灯,指了指最远的坟头说:“那是我婆娘秀珍的。”接着,开始缓慢地讲和那个坟头有关的故事,穿插着他零星的过去,像是一条悠长的小河,细细流淌。

  回到亚龙湾后,我才知道眼前的这个独守麒麟岛的男人叫生龙,他有个弟弟叫活虎,也就是我的房东。十五年前,生龙刑满释放回海岛后不久,便搬去了孤岛居住,他自己在岛上搭建石屋,开垦荒地,圈池养鱼,还给这小岛取了个名字,叫:麒麟岛。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5:44

我坐在屋子里终于将自己的故事画完后,靠在床上回忆生龙讲的故事,那是一个个听过便无法抹去的镜头,在他平淡的叙述中,这些画面就像一把把铡刀,狠狠地砍伤聆听者的神经。我能想象二十五年前的一切,能想象他在法庭上呆滞绝望的神情。

  我坐着,按照自己的思维重新构建那个故事,二十五年前的故事。

  二十五年前,当秀珍怀抱着刚满两岁的儿子,定定地立在摇晃不定的船舱里的时候,她的四周一定是吐成一片的乘客。他们将脑袋痛苦地塞在各种塑料袋里,胃中不停翻滚,可她却瞪亮着眼睛,看着他们,安然地站着,像乐得自在的孩子那般,红扑扑的脸。她怀里的孩子睡得很安稳,嗦着小嘴,一脸舒坦。

  对于船,对于起伏不定的海面,生龙说,秀珍有一种说不上来的亲切,因为从小她就随父母生活在渔船上,靠打鱼为生。相反地,如果在平坦的地面上,她倒有一种晕晕乎乎的不自在,会将步伐走得歪歪扭扭,胃里异常难受。亚龙湾的渔民称这样的不自在叫“晕路”,和“晕车”、“晕船”一样。

  秀珍是先坐船从海岛到广州的,随后坐上浅灰色的巨龙长途客车,一路驶向上海。车外偶尔闪现过一排排路灯,在玻璃窗的反光里,她看到自己的模样,看到手里的儿子,他睡得很安稳,一脸与世无争的模样。她低下脸去,亲了亲儿子,说:“我们去见爸爸。”她要带儿子去上海,去和他从未蒙面的父亲见面。三年前,她丈夫离开亚龙湾的时候,孩子还只是秀珍肚子里的一个胚胎,慢慢地酝酿着。

  生龙那几年来一直都在上海当兵,原本那年夏天就应该退役回来,可是部队里却派人捎来一封家书。他在信里说:自己遭人诬告,进了看守所,但相信自己年底就能回来。信里将一切都说得很模糊,生怕家里人担心似的,他还将看守所写成另一种部队的模样,说住在里面没有任何的不自在。可是生龙知道秀珍一定看得出来,那勉强而出的话里有他深深的不安和彷徨,哪怕竭力地隐藏着。一直到过完年,他都没有回去,送信人的人也没有再来过。于是,秀珍带上儿子,将家里的一切打点托付给小叔弟媳,决心去上海看看。

  长途客车到达上海北站的时候,已经距离秀珍离开亚龙湾整整一个星期,她穿着单薄的小棉衣从车上下来,不由地站在西北风里哆嗦,怀里的孩子也觉得冷,一下子“哇”地哭喊起来。秀珍赶紧走到候车室里找个位子坐下,从随身的行李里取一些衣服来给孩子裹上。她有些累,又有些饿,还觉得有些尿急。坐在她对面的是一个穿着大花小袄的女人,她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秀珍走上前去,推了推她:“妹子,替我看一下娃,好吗?”

  在“红袖标”的指点下,秀珍一路穿过候车厅到北站广场的另一边上厕所。她走得有些晕糊,天色已经渐渐暗淡下来,广场上是随着西北风翻滚而飞的各种杂物,碎纸片、废车票飘得漫天都是。她迷糊着眼睛,在风里艰难地走着,步履蹒跚。突然,一辆疾驶进站的小客车在她面前拐了个弯,直奔过来。她连惊恐的尖叫都还来不及从喉咙里发出,便彻底地被卷进车轮,死死地压在客车底下。司机惊慌地刹车停下来,却从玻璃窗里看到车轮下蜿蜒地流出一条细长的血水,在西北风的吹啸下朝四周扩散去。

  我想起生龙说这些话的神情,他揣测着妻子临死前的一切,目光凝滞。残油的灯在礁石上安静地亮着,我们的背后是随时可能浮出尸体的海面,面前是掩盖腐烂尸体的坟墓。他说每次台风过后,自己都会来到这里,等待又一具尸体的靠岸,然后悉心将它埋好。他一直都在强调,这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

  在秀珍出事后的第三天,生龙还蜷在看守所里,满心期待地等着妻儿的探监。他已经收到她的来信,知道她很快就要带着儿子来上海见他。儿子已经两岁,可生龙却只在黑白相片上见到过他,小小的,有和他一样有一对浅黑色的眼睛。他也已经有整整三年没见过秀珍了,因为当了排长,每年部队放假的时候,他都尽量先安排别人探亲,而疏忽自己。原本,他以为和亲人团聚的日子很快就要到来,可却没想到如今会变成一个囚犯,顶着莫须有的罪名蜷缩在这个阴暗潮湿的牢房里。

  那天夜里,他看着牢房天窗外阴沉的天,想起第一次见到秀珍时的模样。那一年,海岛四面的海上台风四作,呼啸翻滚。他和秀珍都是亚龙湾附近打鱼人家的孩子,不同村,同龄。他们的渔船被迫停在一座孤岛上,岛上长满了茂密的野菠萝树。生龙和活虎随父母上岸的时候,岛上已经靠了几条渔船,一些被礁石打出了一个个硕大的洞,岸边还有零星漂浮着的尸体,异常恐怖,可生龙不害怕,他说应该尽早将那些人打捞上来,埋好,因为这是件功德无量的事。

  秀珍应该就是因为这句话而注意到生龙的,在岛上避难的那几天里,他们在孤岛的另一面岸边发现了一种金黄色的小花,没人知道它的名字,可他们便在这一丛簇花间拉起了手,唱起了海岛苗族特有的情歌。秀珍没有随身携带牵线的槟榔,她只能拾起那些小黄花串成一簇,套上生龙的脖子,表示永不分离。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5:44

 秀珍的脸色是海岛姑娘特有浅褐,并且红润,笑起来的时候有两个小小的酒窝,眼睛在斗笠下眯成一道缝。回到海岛后,她便以苗家姑娘特别的走婚方式和生龙私会起来,天亮后再从田埂间的小屋里回到自己的村子。按照海岛苗族的规矩,年轻女子如果不怀孕,是不能进丈夫家的门的,所以一直到生龙入伍当兵后,秀珍才因为怀孕,正式入门。

  回想到这里,突然牢房外有人叫他的名字:“生龙!有东西。”

  看押员打开牢门,递进来一个包裹,说是医院派人送来的,要他看看认不认得照片上的女人。借着灯光,生龙凑过脑袋去看照片,可就那么一眼,他头颅里便像是有无数根炮仗被点燃,噼噼啪啪地轰炸着。

  照片上是一具残破的女尸,左手骨断裂开来,伤口露出干枯掉的肌肉,一点光泽也没有。他不敢看那女人的脸,因为从尸体外裹着薄袄就能看出,那是用海岛女人夏天裹斗笠的布面缝制而成的。生龙颤颤巍巍地打开一个极小的包裹,里面落出来一张纸片,是看守所的地址和他的名字。包裹里还有一块僵硬干涸的手绢,血渍硬成一片一片的,和里面的残碎的小黄花粘在一起。来上海后,他终于知道这种小黄花的名字了,在部队的图书馆里,他翻阅了很多资料,终于找到它的图片,和海岛上的一模一样。

  秋麒麟草,这是它的名字。

  生龙将花放进口袋里,抚摸着粘连了僵硬血块的手绢,掩面痛哭。

  后来,按照他的意思,秀珍在上海火化后送回海岛,由活虎葬在麒麟岛上,被一大片金黄色的小花簇拥着,安静而美丽,那是麒麟岛上最美的风景。

  生龙说,在他宣判的前一天,医院派人来传话。秀珍临死前曾含糊地逼出一句话:孩子交给了候车室里的一个大花小袄的女人。可是等到他们打电话去车站时,那个女人早已不见踪影。

  生龙坐在礁石上扳着手指算那个孩子的岁数,一岁,两岁……一直到二十七岁。他的眼眶里蓄着液体,却也决不掉下来,只是在渐渐亮起来的天色中,看着远处坟头上的金黄色小花四处招摇,因为经过了台风的夜,它们显得有些稀疏。他拿起油灯,调整了一下里面灯芯的位置,半晌说出一句话:“我这一辈子恨三个女人。”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5:52

当年生龙的“艳情”官司曾经在部队里引起过很大的轰动效应,
因为他一向都是标兵,而告他的那个女人也一直在炊事班里待得好好的,谁都没有把他们连在一起想过。可事情发生后,就连要求严谨的部队里,也开始流传起这样那样的风流韵事闲话,生龙没有去解释,一直到连长将他叫走。连长肃着脸问道:“你究竟碰过她没有?”他摇摇头,可是在连长身后有一只明晃晃的手铐显现出来,还有两个穿制服的民警。就这样,生龙被带走,以涉嫌强奸罪拘留。

  几个月后的审判中规中矩,那个曾经向他坦言爱他的女人冷冷地当着所有人的面指证他强奸了她。在那个年代,作风问题是何等关紧,而一个女人能这样不顾颜面地出庭指正,法律的天平实际上已经偏向那一边。最后,年轻的女法官宣布:罪名成立,有期徒刑10年。

  生龙什么也没听进去,他只是呆呆地站在被告席上,看着旁听的人们,看着原告,看着法官,突然将扣在手铐里的双手抬起来,从口袋里摸索出一小簇植物。所有的人都看到他硬生生、面无表情地将几株红黄色的小花吞了下去,随后站在阴冷的法庭上自嘲地笑,哈哈大笑。他诅咒,诅咒在场所有的人,他冲到审判台面前,恶狠狠地看着眼前略显青涩的女法官说:“什么法律?什么公平?都是狗屁!你是瞎子,你一定会变成瞎子!”他恨原告席上的女人,恨法官,也恨那个抱走他儿子的大花小袄女人。

  说到这里,生龙突然站起来,从礁石上跳下来,气鼓鼓地背着手焦灼地在岸边来回走着,天色已经完全发白,海水涨落有致地来回着。

  我靠着罗慢依旧坐着,感觉到脚踝碰触的地方有柔软的青苔,它们摩擦着我的皮肤,阴凉的。生龙走向远处的坟头,弯腰在金黄色的丛簇里连根拔了几株,走回来递给我:“拿去吧,无论派做什么用场,这是我给所有能在麒麟岛上陪我一夜听我回忆的人的报酬,我一无所有,只有这个。”他说前些年也有遇到台风前来避难的商贩,他们坐在同样的地方,听完了他的故事。

  我看着手里的秋麒麟草,它们比起种在安福路院子里的那些,更加地金黄,枝条饱满。生龙说那是因为它们生长在了麒麟岛上,四季开花,自由自在。说完这话,他招呼着黑狗,提着油灯走过去,背对着我们说:“回海岛去吧。”随后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再对黑狗说:“走,看鱼塘去。”

  黑狗回过头来,简洁地看我们一眼,然后摇着尾巴欢快地离开。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5:52

罗慢发动引擎离开麒麟岛的时候,黑狗像最初迎接我们那样冲跑出来,拼命叫喊,它绕着沙岸来回奔走,在一棵野菠萝树下,我看到生龙举着水烟站在那里。他吸吐着水烟,在烟雾中远远地目送我们。快艇像一只白箭那般射出去,摩擦着水面冒出雪白的水花。

  我看着麒麟岛越变越小,在海的那边成为一小点。

  忽然,罗慢将快艇的速度放慢下来,最终完全停下,他站起来,走到后座的位置,远远地凭眺那个小点。我拉着他的手,站在一旁,心里有说不上的难过,那个守在麒麟岛上的男人,还有他几乎悲恸的故事让我喘不过气来。那个小点里,是怎样的寂寞和懊恼,我捕捉不到。可我相信,他不会再有恨,因为与世无争的地方,仇恨没有容身之处。陪伴他的,是那条忠心的黑狗,还有丛簇茂盛的金黄色小花。二十五年前,他将手绢里的秋麒麟草吞了下去,那上面有妻子的血,还有他们的爱情,在一个质朴的地方,永远都会保留下来的爱情。

  “Golden rod是爱情的象征吗?”罗慢指了指我手中的秋麒麟草,我摇摇头:“不是。”

  “那它们是?”他从我的布袋子里抽出速写本,指着粘在第一页的炭笔画问:“那个女孩就是你,对吗?”我合上速写本,不置可否。绕开这个话题回答:“在亚热带,秋麒麟草是属于九月的花。”

  罗慢摘下鼻梁上的太阳眼镜,俯身下来吻我,他高耸的鼻子刮在我的脸颊上微微作痒,在安息徘徊的海水声中我轻轻地回应,天蓝得像一块布,一点渲染的痕迹都没有。我们身边有偶尔开过的渔船,在台风过后,渔民们在海上寻一点运气,铺下满天的网,在水面上留下一个又一个菱形的波纹,扩散开去。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5:53     标题: 第十三章 钢轨上的爱情

结婚两年来,郁和许或的婚姻在一些细碎的小摩擦中度过,摩擦发生的时候许或离开家唯一会去的地方,只有安福路,只有这幢空荡荡的房子,仿佛这里才是她的娘家。只我一人在时,便拉她一同上楼,像过去那样,一同坐在房间里说话。

  这些年,
许或变得很沉默,我们将窗打开着,面对面地抽烟。我仿佛还能听见母亲从二楼走廊路过的脚步声,还能听见父亲在院子里修剪君子兰的“咔嚓”声,可是立起身子打开门,走到窗边望下去,什么也没有。

  我拿自己为杂志社配的插图给许或看,想听听她的意见。可她却往往会露出为难的神色说:“这个我不懂。”似乎早已彻底地从自己儿时的绘画梦里走出来,而最初那点少年灵光般的天分也在一年又一年的轮回里消磨殆尽。

  如今的许或有一只计算器,算起账来有条不紊。

  郁和许或住在Golden Rod后的屋子里,房间虽然不大,却很简洁温馨。许或将他们的合影粘在墙壁上,一张又一张。他们的床单是白色的,和过去郁屋子里的一样。他将头发扎成一束,永远露出清晰的额头、五官,走过来远远地叫一声:“眉。”

  我坐在他们的屋子里,看墙壁,看地毯,看相片,看床单,只是不看他。他也呆呆地坐着,说:“许或马上就回来。”

  许或回来看到我单独地和郁坐在屋子里的时候会有些沉默的不高兴,我能感觉得到,所以常常,如果她不在,我就只是到酒吧里要一小瓶酒,慢慢地喝着,偶尔搭理一些善意的搭讪,或者离开。Golden Rod里的乐队总是来了走,走了来,他们里面有一些好看的男人,也有一些不好看的女人。

  夜里,穿梭在店里的往往都是许或,她穿着各种鲜艳醒目的衣服在一张又一张桌子间来回应酬,和各种客人打招呼、寒暄、调笑。而郁只是坐在吧台里,听乐队表演,看客人们跳舞,或者将下巴搁在一支酒瓶上静静地睡着。我喜欢坐在Golden Rod里看许或,看郁,还有各种各样的人,带着各种各样的表情。偶尔在离开的时候,允许一个陌生男人送我回安福路,一起走进那幢空荡的房子。

我开始陆续地接到出差画图的任务,中部,西部,北部,这么地来回画着。许或说,十多年前谁都不会想到,最后走上以画为生的人会是眉。我更正她,我说:“应该是以画谋生。”

  给郁看画好的插图时,他也总是不以为然地笑笑,和许或一样,说:“这个我不懂。”可有意无意地,他又总会在恰当的时候指出里面的种种不足,譬如打光,构图,上色。我虚心地听着,享受着小时候听不到的建议和意见。我的头发总是长得很慢,它们赶不上郁的长发。郁说那是头发荒芜的表现,它们在尾根部打着小卷,最后开叉。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5:53

偶尔,Golden Rod里会来一个将头发剃成睫毛般长度的男人,他通常坐在离郁最近的地方,和他说话。有的时候,他打开自己面前的手提,看一张又一张图片。可郁从来不搭理他,却也不赶他走。我喜欢看手提里那些干净透明的图片,上面是各种男男、女女,横在铁路中央躺着,一脸绝然。

  他们身体的后方是张着凶狠眼睛疾驶而来的火车,眼看就要辗过这不伦的爱情。

  安福路上终于竖立起一幢又一幢商品房,马路被细心地拓宽,开始有不同的车辆开进开出,乐此不疲。静安寺的大佛涂上了金漆,寺庙整装一新,地铁在城市的心脏处像一条又一条的蛔虫来回穿梭。它们的白色身体扎入城市黑色的血管,游走得飞快,肚皮里是成千上万疲惫不堪的人们,相互靠着,不能动弹。有的时候,我会坐在静安公园门口的一辆老式有轨电车上喝汽水,这辆几十年前平凡驶过上海大街小巷的车子如今换上新的装扮变作一间狭小的饮料屋,立在马路一旁招揽生意。我远远地看静安寺,想起小时候拉着郁的衣角从安福路上转过来,然后偷偷地跟着烧香的人群钻过木栏栅,最后跑进殿堂看大佛的模样。那个时候,在我们心里都有各自忠守的虔诚。可是现在,那份虔诚消失不见。

  我知道自己变得无所谓。刚开始,半夜里突然醒来发现睡在身边的竟然不过是个陌生男人时,我会像一只夜猫张着狡诘的眼睛牢牢地注视着,他的鼻子、眉毛、眼睑、嘴,每一寸皮肤,然后给自己寻找各种理由来开脱罪责,最后告诉自己,我不是一个滥情的女人。可渐渐到后来,我只是懒洋洋地躺在一边,或是要求对方将自己紧紧抱住,只求在噩梦醒来的时候得到平复的勇气。

  我将身体和思想分得很开,像一具有血有肉的躯体成天和游离在外的魂灵相互较劲。

  因为新天地的名声鹊起,茂名路上的Golden Rod渐渐地显得有些冷清。很多常来的客人转去拥有一汪太平湖的新天地。我知道,更多的人不过是去那里寻找逐渐在城市里消失的景色,他们点一杯咖啡或者克罗娜,坐在老房子门口,默默地不说话,沉浸在各种回忆里。一天,我对许或说,不如把Golden Rod搬来安福路吧,开一个幽静的小餐馆,或者接一些派对来办。她犹豫了很长时间,一直到酒吧变作空荡荡的店堂后,才点头同意,可是郁却说什么都不愿意。他站在镜子前剪自己的头发,一刀一刀。

  “那是一个家,不是餐馆。”他说。可是许或并不搭理他,执意和我筹划起空房子的改建工作,我从银行里动用了父母留下来的那笔钱,那也原本属于郁。

  安福路上又开进来一个工程队,他们的冲击钻像战场上的机关枪那样,“嗒嗒嗒,嗒嗒嗒”日夜地响。老宅的二楼除了我和郁的屋子外,全都被打通,成为一个party最好的舞池,和阳台连通。在那儿,看得到院子里的风景,是整幢房子里最好的采光点。我们从“林深处”批来常青的草皮,让工人们凿掉院子里的水门汀铺上去,新种的草皮上偶尔会开出一两朵野花,没有名字的野花。我伸手将它们拔掉,开始想念秋麒麟草。自从六年前“林深处”那个卖秋麒麟草的摊主消失不见后,许或耳坠上一直带着的两朵纯金色小花耳钉,是唯一能够令我念见到它的地方。

  因为铺上了一小块草皮,院子显得更加局促。我只能将君子兰搬进屋子,放在客厅和二楼的转角处。可是君子兰太多了,怎么塞也塞不下。最后,我只能留下几盆,而将其他的全都送去了“林深处”,贱卖给熟识的老板。我知道,这些君子兰花是父亲对尹兰的思念,可这些年,它们无时无刻地不再折磨着我的母亲,而今又调转着来和我拉锯。

  郁站在变成Golden Rod的家门口,看我远远地从安福路口上转进来,手里除了失落,什么都没有。我觉得自己将一些重要的东西搬了出去,卖给别人,又将一些滑稽的东西搬进来,装点一切。

  “你们为什么不停下来?”他将手插在口袋里,板着脸问道。他的头发已经剪短,理得很干净,像还在读书时那样。我伸手将Golden Rod的霓虹招牌打开,拉他走进院子,指着草皮上放的小桌子:“郁,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坐在这里吃蛋糕吗?以后会有很多的人坐在这里吃蛋糕。”

  可他只是呆呆地站在身后看着,不说话。这是秋天,常青草皮上看不出季节的颜色。我们的生日就要来临。

  十七岁后,每年我的生日只会收到一通简单的问候电话,郁在电话那头淡淡地说,眉,生日快乐。后来是一条简单的短信,不差一字地:眉,生日快乐。我们保持着良好的距离,彼此竭力地不去干扰对方。

  我们的过去被寄存在商场的储物柜里,密码条已经丢失。

  许或对这幢房子里的一切都很熟悉,里里外外地,她打点着一切。我一直都很佩服许或的学习能力和适应能力,就像当年她放弃绘画主攻文化课那样,就像后来她肄业随着郁经营酒吧那样,她总能将自己想做的事情做好。哪怕那不过是一种逃避或者放弃。

  新开张的Golden Rod只营业到夜晚十一点,通常它包给客人开各种派对:生日的,聚会的,喜庆的。来这儿的人都很开心,哪怕聚聚散散的,却从来没有眼泪。

  白天不出去画画的时候,我便呆在自己的屋子里,从窗口往下看。院子里零星地坐着一两个客人,看见我,善意地打招呼。可我从来不下去和他们玩作一堆,只是微笑地看着,那是属于别人的快乐。

  刚搬来安福路的那天,许或给客厅里的老式立钟上好发条,调整时间。她满意地看着这个笨重衰老的家伙,对自己说:“有些感觉。”

  许或很明白,人们开始喜欢怀旧,都是因为感觉。傍晚六点的时候,立钟突然发出久违了的“当——当——当”声,一共六下。那个时候,我正坐在写字台前画画,身体却像是被什么穿过,骨头咯咯作响,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的自己也看着我。楼下出来的钟声像是老人的喘息声在房子里四处漫荡,我机械地开门,跑出去,发现郁也正呆呆地站在二楼楼梯口。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6:06

我看见他的后背在微微颤抖着,
他低头看向客厅里的许或,不说话。许或抬头不解地看着我们:“郁,眉。”她轻声叫道。

  郁回过头来,看见我正站在他身后,钟声敲完最后一下,剩下一片寂静。我的手有些发抖,觉得周身寒冷,我们的脸都僵持着,表情抽搐。许或顺着楼梯快步地走上来,边走边问:“郁,眉,你们没事吧?”她走到郁的身边,用双手抓住他的胳膊,轻轻地摇着,像要摇醒一个沉睡人。我竭力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一步一步走出去,走下楼,拨掉老式立钟的开关,我说:“许或,这钟坏了。”

  郁拨开许或的手,在二楼的走廊上来回走,他焦躁地看着这幢面目全非的房子:“你们怎么把这变成这样?”然后忿忿地离开,一整夜都没回来。

  那个夜里,我看到许或抱着枕头靠在郁的床上,她的眼睛空洞洞地流出眼泪。房间的墙壁上,如以前一般干净。白天,许或想粘一些合影上去,却被郁粗暴地撕掉。他说不喜欢这间屋子改变任何的模样。许或愣愣地看着郁,看着一地的碎片。

  此刻,地板上的相片碎片还在,它们在微弱的风息中相互摩擦。我看见郁的笑脸,看见许或的笑脸,裂成一张张碎片。我走到楼下,将立钟底座下用来上发条的铁棍藏起来。

  立钟开始呈现出六点,永远的六点。

  大部分时间里,郁都显得很友好,他会到楼下帮许或做这做那,甚至替她挽起披肩的长发,我站在楼梯口,呆呆地看着,那种浸润生活的幸福对我而言是一种慢性毒药,每天我看一些,心就会腐烂一点,一天又一天。

  郁开始摆出一副哥哥的模样要我好好地找个寄托,我站在院子里,一手撑着桌子一手自然地搭在他的肩膀上:“你是不是想赶紧过二人世界呀?”我将眼睛笑成弯弯的一条线,这是一种令人厌恶的假笑,可我不得不这么做。许或从客厅里走出来,双手环绕在郁的身体上,探出脑袋对我说:“就是呀!所以你要赶快嫁掉,找个好男人嫁掉!”郁将手搭上许或的手背,将她揽进怀里,笑笑地接话:“嗯!”

  这时,我便已经不知道应该如何接话,如何做动作了,常常我只是僵硬地看着他们,笑容凝固。我像是一个深陷沼泽的迷路者,唯一能做的,就是帮着许或将郁拉上去,也许我是成功了,因为郁看上去已经完全从六年前的冬天走出来。我应该替他高兴么,还是为自己难过?

  可我从没想过,事实和现象完全不同。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6:07

一天,在Golden Rod的水晶婚派对上,我又见到了那个叫做马朝的男人。他和过去一样,看上去斯文,体面,只是鼻子上架了付无框的树脂镜片。他搂着妻子和朋友一起走进Golden Rod的时候差点摔了一跤,因为许或正站在院子里指使服务生摆放碗碟。

  她穿着一条大红色的薄羊毛连衣裙,站在青绿的草地上,头发是大卷,轻轻地散落腰际,正想转身向客人打招呼,却也一下子呆滞僵立在那里。马朝的妻子看见她,热络地打招呼:“呀,许或,这么多年没见啦!”我站在窗口,看见这一切后,立刻转身跑去郁的房间。

  他正靠在写字台前,将抽屉里的小纸片们拿出来,一张一张,写满了念书时候的梦想与规划。“你这是做什么?”看我慌张的神色,他将手里的纸片重新放回抽屉里,一边上锁一边问道。抽屉里有一把崭新的油画刀,那是郁十七岁那年我送给他的礼物。

  我站定下来,随口说:“郁,我想看看你过去画的画。”

  楼下客厅里传来客人们愉快的嬉笑声,许或收好自己的情绪,热情地招待着。

  郁从位子上站起来,走到床边,他看一眼白色的床单,脸部细微地抽动了一下,眼睛里是模糊的恍然,俯下身去,从床底下拖出一叠画,揭开画布,然后推到窗台下。

  “都在这儿了。”他面向我说道。

  深秋午后的阳光从开着的窗子里打进来,照在郁的后背上,显出一圈金黄,他的脸背光,我看不清。我走过去,蹲下来,开始一张一张地看。时间过得很慢,楼下依然欢腾。我偷偷地瞄郁一眼,再看画一眼,心不在焉。

  郁靠着窗,回避我的目光,他将脸转向窗外,那里传来哄闹声,有人起哄说:“老马最疼老婆了,快点,让马夫人说说!”随后是一阵应和的笑声和催促声。

  原本这样的场景、笑声、起哄声在很多婚庆纪念派对上都能听到,可是今天,那底下传来的每一声都让人害怕,不由自主地害怕。郁悠悠地靠在窗边,将视线放下去,他看不清水晶婚夫妻的脸,他们就站在窗下,面对着亲朋。他就像一个偷窥者,安静地听着,也随着楼下的各种话题轻轻地笑着。时不时地,还会回头来看我一眼,可如果我们的目光撞上了,他又立刻回避,按着自己的手指来回拨动着。

  当楼下的妻子说自己的丈夫为了怕她身体有负担,在十三年前主动去结扎的时候,我从地上猛地抬起头,站起来,愣愣地看着郁的侧脸。可他却似乎什么都没发现,还在饶有兴趣地听着。察觉到我站起来的时候,不解地转过脸来,问:“怎么?看完了?”

  我点点头,脑子里混沌一片。

  郁蹲下身子将画叠好,盖上画布再推回到床下。我坐到写字桌边,从书架上取下他的画册,翻看起来:“郁,你为什么不再画了?”我竭力让自己的问话显得不那么唐突,我和郁之间的生疏已经容不得任何的唐突。

  他靠在窗口面向着我,并不回答,只是掏出一支烟来说:“我出去抽个烟。”便想从我身边绕开走过,在金黄色的阳光里,我看到他细长手指上的戒指,银白色闪亮的。许或也有一只,这是他们爱情的见证。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6:07

 “就在这儿抽吧,我也要一根。”我伸出手去拦他,直觉告诉我,楼下的那场派对里会有蠢蠢欲动的危机。

  他看看我,嘴角露出一丝轻易捕捉不到的微笑,似乎是习惯性地伸出手来按我的头顶,像个长辈般地训教道:“小姑娘,抽烟不好!”

  这是小时候郁常做的动作,一连串的,看我一眼,然后学着长辈的模样老成地按住我的头顶,有板有眼地教训。那个时候我们走很长的一段路去美校学画,只有彼此作伴。这个细微末节的动作就像一根细小的导火线,只要稍加不注意,便会蔓延触及到最深处的地方,不可收拾。我又露出一个假笑,拨开他的手臂,说:“尔他夏公主长大了。”

  郁收回自己的手,站在原地,我们相互看着,突然间谁都不再说话。那些被我压到最深处的画面、动作、语言、场景一下子从失压的心底冒出来,重重地在我胸口的各个角落互相撞击,我的心脏又开始如同一只软弱的橡胶球在顽皮小孩的手里被反复揉捏,紧蹙的疼痛漫步全身。

  “我想画的都已经画完。”他突然俯身下来吻我,像七年前那样,嘴唇是温热的,轻轻地沾湿我的脸颊、鼻子、嘴。我僵硬着,没有回避也没有阻挡,他的手抚上我的脸,那上面闻不到一丝松节油的气味。当感觉到他的舌头试探进来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侧过脸去,紧握拳头地坐在椅子上微微颤抖。“我在干什么啊!”他抬起身子面朝房门口快步地走出去,下楼,脚步声里有逃亡的慌乱。

  等我想起必须拦住郁的理由时,刚才那个还触手可及的男人已经走到了楼下。我起身飞快地追出去,却看到他正站在改成弯拱圆弧的客厅门口,笔直地,和院子里的马朝对看着。院子里的许或瘫坐在凳子上,头发散着,亲和地随着风来回移动,似乎很久都没有回过神来。马朝惶惶不安地看着郁,可郁停顿了很久,还是没有搭理他们。他只是从人群中走过,径直出门。

  派对继续上演。

  我伸手想停住趴在地板上不停擦地的许或,可她不理睬我,只是微怒地甩动肩膀:“不要跟我说话!”她抬起胳膊擦了一下汗,再将卷曲的刘海拨到耳根后,继续狠狠地擦地板。郁已经有整整三天没有回来。

  许或像往常一样,每天清早开门,等服务生来摆放好餐桌餐具,厨师到位,然后开始一天的工作。夜里她只是反复地在二楼的舞池里擦着地板,来回奔走,像一休那样。她不说郁,吃饭的时候不说,看电视的时候不说,她只是呆呆地一个人靠在客厅的沙发上,茫然地看着满屋子的桌椅。

  白天,偶尔来我们这里用午餐的,也有附近的新客人,他们来到Golden Rod,盘算着也要在什么地方用一幢老房子,开一间这样的餐馆,有家的亲切。可这个时候,许或不会像往常那般友好地和他们搭话,说一些自己的经验,她只是坐在院子里,面朝着大门等待熟悉身影的回来。

  我想问她那个孩子的事,可她却总是不搭理我,一个人忙进忙出地,停不下来。从她的神情里,我知道七年前,她并没有过一个孩子。

  “是又怎样!”许或突然从地板上跳起来,将手里的抹布丢在水桶里,浑浊的水花溅出来,落在地板上。她的腰上系着围裙,头发蓬松地扎着,夹在耳朵根的头发在剧烈的晃动中弹出,垂下。

  “那天马朝真的强奸了我!他说你听话,你听话,我就让郁从替补名单上回去……” 她的鼻翼显出浅红色,慢慢地抽动,说话的时候,看起来像是一只被激怒的鹳鸟,扑扇着翅膀,难以抑制。

  她怒气冲冲地拎着脏水跑下楼,走进厨房,“哗”地倒进水池子里,打开水龙头洗手,然后“呜呜”地靠在水池子边哭泣。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原本温婉的许或如此骤怒,从厨房里走出来,她站在楼下,对我大喊:“他还是爱你,我拉不住,一点都拉不住!我只能想尽办法地让他留在我身边……”随即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哈哈大笑。

  这样的笑声像是阴冷冬天里的北风,以最快的速度冻僵我的身体,我听不清她说的话,也不愿听清,可我的心底是高兴的吗?这种细微的高兴里有不被允许的爱情,还有对许或的伤害,我不知道,也不愿意去知道。

  我站在二楼的舞池里,看着阳台外的茫茫夜色,汽车来来回回地驶过,不再宁静。厨房里是“哗啦,哗啦”流水的声音,它们一头撞死在不锈钢的水池子里,粉身碎骨。

  第二天,她拎起一袋行李说:“我回家了。”

  一个星期后,当郁满身酒气回来的时候,脸上的胡渣四处横生。我正坐在他的房间里,看他一路踉跄地走进来。

  “你——在?许或她人——呢?”郁迷迷糊糊地问。

  我站起来看他一眼,没有回答,只是疾步走出门去。他跟在我身后,不停地扯我的袖子:“眉!等等!我问你话呢!”

  我闻到一股浓重的酒精气味,郁的手掌温热。可我依旧没有回话,只是径直下楼朝厨房走去,他跟在身后,重重地倒卧在客厅里,像吸完鸦片的躯壳不停地抽搐着。我从厨房里走出来,端一盆水。他突然从地板上坐起来,像许或那样哈哈大笑,边笑边说:“这个世界充满谎言!”他张开双臂,面朝客厅的天花板,像个神经病那般,在地上跺脚,随后捶胸顿足。我走上前去,利索地将水从摇晃的脑袋上倒下去,水“哗”地一声吞没所有的笑声。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6:46

郁像是站在一幕瀑布的底下,
闭起眼睛,愣愣地享受。清水顺着他的头发一滴一滴地淌下来,客厅里发出“嘀——嘀”的响声,还有沉沉的呼吸声。没过一会儿,他又瘫倒在水里,将脸贴在上面,不停地喘粗气。我看到地板上的水滩被他的呼吸吹出一圈又一圈的水涡,“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欺骗我?”他躺在那里,蜷缩起身体,轻声地说。

  我走到他的身边,坐下,伸手摸他的脸,脸上的胡渣微刺着我的手心,传来酒后的体温。这样的感觉很亲切,又很陌生,仿佛是在梦里伸手出去。我们的过去像是被人生硬地从储物柜里拖出来,展示在空荡荡的客厅里。七年前,我和郁曾经那样真切地相互依靠,如果不是父母的谎言,我们会自然地成长,心无杂念;如果不是谎言的揭穿,我们会牢牢地守在一起,一生一世。七年前的郁,体温是微凉的,每一次画完画后,他便要抱着我坐在还没成型的《告别》前,用自己的脸摩娑我,他将胡子刮得很干净,脸上也没有成熟后的茬青色,那时候的一切都和现在完全不同。

  郁侧躺在水滩里微微地睁开眼睛,眼白上布满了红丝,他的瞳孔显得黯淡,看着我。

  我下意识地将手挪开,从回忆里努力地走出来,手指垂在地板上,将一些水珠从一边激起,溅到另一边。

  “郁,许或她是爱你,才会骗你。爸爸妈妈也是。”我一字一句地说着。可他似乎没有在听,不动,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郁。”我伸手推他,他还是睁着眼睛不吱声,只是慢慢地从水滩里坐起来,短发粘湿。他伸出湿漉漉的手来摸我的脸,在水的背后我感觉到他手心里的温热,一点一点地升高。突然手心里用出蛮力,使劲地捏住我的脸,眼珠一动不动地狠狠看着。

  “为什么他们要骗我?为什么你是我的妹妹?为什么!”

  我的脸被手掌死死地盖住,眼睛变形,愣得有些惊慌失措,说不出话来,手臂只是机械地支撑着地板,微微颤抖。忽然,他站立起来,俯身将我拦腰抱起,像横拎着一只破旧的布娃娃那般,蛮横地上楼。我看到自己的双臂垂下来,呆滞地听着沉沉的脚步声敲击这幢空房子的地板、楼梯、走廊,身后的每一个脚步都留下一个水印,然后溅开来一两滴水珠,落在地板上尸骨无存。

  那个夜里,我像是一具僵硬的尸体冷冰冰地裹在白色的床单里,无法回应郁的每一个亲吻和每一次抽动。我呆滞地看着他,看他俯在我的身体上,丧失理智地埋下头去,肆意亲吻。他的头发有些湿粘的刺人,胡子拉杂,嘴唇滚烫地在我冰凉的身体上来回游动。我不反抗,也不回应,只是呆呆地看着,一动不动。偶然间,他抬起头来,看到我冰冷的眼睛。他的神色里有半醉半醒的恍惚,我想不出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俯在我身体上的这个男人又是谁?

  突然,他不顾一切地伸出手来蒙住我的眼睛,猛地将身体刺探进来。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那一刹那间完全停止,周身的血液像是眼泪一点一点地围绕心脏流滴着,经不起任何触碰。我知道这个男人不愿看我的眼睛。他不敢看。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6:47

我的眼泪从他的手指缝里流出来,就这么顺着温热的手指一直流下去,像蜿蜒的河流。他感觉到了,停下来,挪开自己的手,看到我直愣愣淌眼泪的眼睛,像是一下子清醒过来,重重地倒在我的肩膀上,沉沉地呼吸,嘴唇滚烫。我在水光里望着天花板,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

  我的眼泪似乎是在自由做主地从眼眶里流出来,顺着脸颊,变成一条冰凉彻骨的河流。他将脸死死地埋在我的头发里,一动不动。我的发梢慢慢变得湿润起来,我感觉到他的眼泪顺着我的发梢、脖子、肩膀,一路流淌下去,冷却下去,从滚烫到冰冷。我们赤身裸体地叠加在一起哭泣,可我真的想不出来,为什么我们要哭。我蜷缩在自己搭建起来的空白城堡里,对外界的一切决不流连。

  我僵硬地推开压在身体上的男人,不说话也不回头,赤身裸体地从床上下去,走出屋子,回到自己的房间,取出内衣裤,进浴室洗澡。走廊里是空荡荡的风,秋末最后的暖意在此刻荡然无存。

  当热水“哗”地打湿在身体上,感觉体内的冰冷在霎那间开始融化。我任由着滚烫的热水从天而降,它们顺着僵冷的皮肤一直滑下去,整个浴室热气腾腾。

  我趴在水龙头上大哭,开始一边哭一边叫,将所有的恐惧和绝望一股脑地倾泻出来。我应该憎恨自己的哥哥么?他在酒醉后,强奸了自己的亲妹妹。

  当浴缸里的水渐渐地满起来后,我关掉水龙头,呆滞地躺在里面,想就这么睡去,永远都不要醒来。我不愿去想刚才的一切,不敢。我就像那些躺在钢轨的男男女女,绝然地等待着身后呼啸而过的火车辗过自己的身体、爱情、欲望。那些都是不被允许的不伦,所有拥有如此爱情的两人便是那两条冰寒的钢轨,哪怕一路可以相伴地延伸下去,却永远都不会有交和的一天。我和郁,年复一年地忍受沉重车轮擦着火星从身体上碾过,是轰隆的噪音,震碎一切,一切的奢望。

  不知道过了多久,浴缸里的水开始冷却,我的皮肤紧缩起来,冒出无数的鸡皮疙瘩。我伸手扯下一条浴巾从水里站起来,裹住自己,走到浴镜前,擦掉水蒸气。镜子里是一张煞白的脸,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听到走廊那边的房间里传来郁的吼叫声,伴随着一阵又一阵书本、杯子、凳子散落倒地的声响,还有油画布撕裂的声音。

  我穿好衣服,回到自己的房间,将身体蜷缩起来躺上床,可还是觉得冷。

  后半夜的时候,郁的房间里渐渐平息下来。

  第二天一早,许或冲到我的房间,用力地推搡着:“眉!眉!”她将头发柔顺地挽好,一脸新妆,像是想通了一切,就要重新开始那般,手指却冰冷僵硬地抓住我的胳膊:“郁不见了。”

  郁的屋子里一片狼藉,许或的行李还靠在墙角边。地上散落着书柜上的各种书本、字典、画册,床底下的油画被拖出来划得面目全非。抽屉翻倒在地上,里面的小纸片被从窗口进来的风吹散,飞得到处都是。有一张飞去许或的脚边,上面写着:1994年8月29日 爱上眉。

  许或弯腰将纸片捡起来,揉在手心里。她压住呼吸,竭力地控制住情绪,冷静地走过来抓我的手臂,说:“浴室反锁了。”

  我走到浴室门口,伸手去转扭球,可是门纹丝不动。“郁,你在里面吗?”我轻轻地问道,像从没发生过什么那样。

  许或转身跑出去,到我房间里四处找备用钥匙,她将屋子翻得乱七八糟再跑回来狠狠地扯我的肩膀,问:“钥匙呢?”我停下轻轻敲门的手,恍然大悟般地奔向房间,从镜子背后拿出一串钥匙,然后摇摇晃晃地站到浴室门口一把一把颤抖地试着,不是,不是,不是。

  “嗒——”,我手掌里的扭球开始转动起来。

  门慢慢地打开,将浴室的一切一寸一寸地显现出来,我闭起眼睛,不敢看,心又像是一片沸腾的沼泽,冒出无数的恐惧气泡。突然,我听到身边的尖叫声,许或冲到浴缸边拼命地撩着里面的水,像是站在河边搭救溺毙者。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6:47

郁安静地躺在浴缸里,身体在水里舒展开来,他的手腕上有一道干净的口子,将浴缸里的水染红。我睁开眼睛,靠在浴室门口呆呆地看着,浴镜上很干净,一点水气也没有。水池台上是一把锋利的油画刀,底下压着一张画,上面是一对背着画板的孩子,女孩子紧紧地拉住男孩子的衣角,寸步不离。画面上炭笔的粉末还是崭新的,随着从浴室门口窜进来的风散成一片。

  这是郁在搁笔七年后的画,他的最后一幅画。

  许或走到水池台边,将画揉作一团,她转身向我扑来,发疯似地抽我的脸,扯我的头发,然后蹲在地板上号啕大哭。哭声越来越小后,她站起来用变了调的嗓音趴在我的肩膀上,反复地轻喃:“你害死他,你害死他。”

  我呆呆地站着看浴缸里的郁,想开口叫他,可他沉在水里紧闭双眼,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想告诉他,我不恨他,我爱他。我也不怨谁,这是命,在它面前,我们不得不臣服。可他的耳朵里灌满了水,什么都听不见了。

  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着,我看见夜晚的霓虹灯映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折射出各种颜色。城市里下起毛毛细雨,天气预报说,秋天很快就要过去。

  我将自己的身体裹在衬衣里,双臂交叉在胸口,寒冷地走着,和身边的每一个人擦肩而过。细小的雨丝打在脸上,不刺痛却冰冷,我哭不出眼泪,面对郁的尸体,一滴眼泪也没有。街边巨大的电影广告牌像一张张画布那般笔挺地拉着,我站在那些头像底下,抬起头呆呆地看。雨水直奔而来,像一把把利剑刺入眼里。我低下头,它们又变作透明的液体从眼眶里流出来,这算是眼泪么?

  我坐上一辆没有标识的公共汽车,看着玻璃窗里映出自己的脸,城市的脸,它们交叠在一起,模糊地,闪过,闪过,车厢里是素不相识的人。我闭起眼睛,不知道车子要将我送去哪里,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捏着郁给我的手机,牢牢地捏着,间歇着打电话给他,可是关机,永远都是关机。

  我的手背红肿着,那是许或在早晨留下的痕迹。她叫来一辆救护车,带着郁的尸体,心存一线希望地朝医院开去。我没有跟在他们身后,也没有追着救护车奔跑,我只是留在原地,脱去衣服,钻进浴缸,将脸沉下去,埋入水面。我睁开眼,在满池子的血水里看干净的浴室,一点死过人的痕迹都没有。血水从我的嘴角慢慢渗进来,带着一点点腥而甜腻的味道。

  没过多久,许或打来电话,她在那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郁,死,了。”

  我走回到浴室,将浴缸的塞子拔出来,血水旋转着身体流走,最后发出一记绝望的打嗝声、一阵呜咽,流淌干净。

  郁火化后,许或坚持要将他送回东北老家埋葬。她将Golden Rod结束,站在我们的院子里呆呆地看着服务生将桌椅撤走,冬天就要来了。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6:54

我站在二楼屋子的窗口看她,
我知道她能感觉得到我的目光,只是并不把头抬起来,就那么在院子里站着,将自己缩在一件薄绒大衣里,脸上没有妆痕。一些熟客敲门想进来吃饭,她摆摆手,对他们说:“结业了。”

  在阳光里,我看到自己手背上的伤口开始凝结,极细的几条,滚着暗紫色的小血珠汇成一股,像一只年轻的蜥蜴,慢慢就要冬眠。我将郁的房间收拾干净,一切都恢复原状。许或走上楼来,站在门口看我,然后慢慢地走过来,说:“我要走了。”

  我拉她坐下来:“许或,你再陪我说说话,好吗?”

  近看的时候,才发现她的眼睛已经深深地陷下去,脸色浅黄,眼白充血,曲卷的长发未经打理,随意地伸展着,最后被一根黑色的皮筋扣在一起,垂在身后。她的嘴唇裂开了无数的口子,像是几天几夜没有喝过一口水。

  我知道,许或哭了整整三天,不眠不休。

  “你为什么不哭呢?”她坐下来,坐到我身边,伸出手来摸我的眼睛:“眉,你看上去一点也不伤心。”我低下头来看自己手背上的蜥蜴,流不出一滴眼泪。她盘腿坐上来,让我靠在肩膀上,问:“你还记得那天吗?我去找马朝的那天。你就这么安静地让我靠在肩膀上,轻轻地安抚我。当时我想,能够认识你们兄妹真好。”

  我将自己的身体从肩膀上收回来,平躺在郁的床上,望着天花板,问:“许或,过去我们常常这样子关起门来说话的,是不是?”她侧过身子来,也抬头看天花板,努力地一边回忆一边回答:“那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我对你妈妈说来替你补习功课。”突然,她笑出声来,随即收住,只保持微笑的姿势。

  许或说,当年她只是害怕郁不再理她,又想不出什么借口来找他,才会在自己母亲面前撒了谎。她没有想到郁会如此动怒地去找马朝,更没有想到他会因为这样而被退学,但她也主动退学来陪他了,以为郁会慢慢地好起来,可是没有。

  说这些的时候,她牢牢地抓着我的手臂,我感觉到皮肤下的血液被蛮横地阻止。突然,她将视线从天花板上收下来,说:“有的时候,我真的恨你。”说完便从床上下地,平稳地一步一步走出房门,下楼,出客厅,然后关上沉沉的铁门。我听见一阵电线“兹拉”的声音,她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将Golden Rod的招牌敲碎。我闭上眼,只想好好地睡一觉。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6:55

第二天,我走到安福路上,将门口招牌的碎片扫干净,然后走回二楼,拉起郁房间里的窗帘,将所有的门锁好,最后离开。我背着装好速写本的布袋子,走去静安寺换乘地铁,从黄浦江底下穿过。我要个找个安静的地方将郁没完成的画画完,那张被揉得模糊一片的画纸平铺粘在速写本的第一页,那就是故事的开始。我想起“林深处”那个摊主的话,决心去海岛看看,看看是否还要找到那些金黄色的小花,我要将它们送回来种在院子里,像我和郁都不曾离开那样。

  越过黄浦江,从地铁里上来,城市开始下起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雪片卷着一路的疲惫落到地面上,变成一片一片粘稠的白色。

  我蜷缩在新湖明珠线的一个角落里,看着两旁的景色被速度忽略,雪片打在玻璃上,划出一道又一道伤疤。窗玻璃上非常干净,没有一点水气。郁给我的手机还贴身藏在大衣里,我要带着它,寸步不离。

  机场大厅空旷且安静,广播小姐的声音像冬天里最后的温软轻风吹遍每一个角落。玻璃墙外,是一架又一架等待起飞的白色巨鸟,它们的身体下有来不及清扫的冬雪。广播小姐轻轻地说,请乘客们安心等待。我走到ic电话前,给许或打电话,关机。移动公司的秘书小姐问:“您想对机主说什么?”我想了想,说:“我走了,可我还会再回来。”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6:55     标题: 第十四章 望着你

将最后一幅画画完后,我安静地躺在罗慢身边,给他讲剩下来的故事,可是听到最后,他却问:“结局呢?”我摇摇头:“现在,这个故事还没有结局。”

  夜里,
在甜腻的海风和昆虫的鸣叫声里,我穿过三角梅丛往回走,田埂上的光线很弱,只能看见地里鲜艳的花骨朵露出漂亮的姿态在微风中来回曳摆不定。隔着两片树林的亚龙湾在远远的背后,像一个沉睡的老头,缓缓地发出“呼噜呼噜”的鼾声。

  地上有些湿粘,拖鞋踩在上面发出“噼啪噼啪”的声响,我的步子在田埂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深深浅浅的脚印。没过多久,我脱掉拖鞋拎在手里,想听听脚底板踩泥水的声音,我将衬衫的下摆撩起来扎好,露出小小的白腹,明晃晃的。泥水里传来潮湿阴凉,可底下的泥土却依旧带着热量,踩上去柔软温热,溅开来几片浑浊的小花,暗淡无光。我的画已经画完,那画外故事的结局也将到来。

  我坐在农舍二楼的房间里,翻看完订成册子后的画,罗慢说得没错,它们连成并不完整的故事。我闭起眼睛,舒缓一口气,从自己的回忆里走出来。周乾正坐在阳台上,远远地看着海那边。我招呼他进来,坐在我身边,将画册递给他,然后起身走到阳台上。坐下,看远处的海,还有随着快艇飞起来的降落伞。降落伞下的小人变成一个个黑点,有节奏地在海上飞翔着。

  我听见搁放在床上的画册发出“刷刷”的翻页声,回过头去,那些画面被风驱赶,一页一页地飞着。周乾只是呆滞地看着画册,并没有伸手去翻动细看,它们像小时候在书角上画过的动作小人那般在一次一次快速翻动中变成连贯画面,富有节奏地上演。我走过去,将册子合起来,抱在怀里。然后从桌上拿起烟和火柴,坐回到阳台上抽烟,阳台的角落里是一小盆秋麒麟草,正在台风过后的好天气里欣旺生长。

  楼下木瓜棚上的叶苗开始张开曲卷的身体,慢慢地爬过尼龙绳。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6:56

第二天一早,周乾收拾衣服,只简单地留下一张字条便就又一次抽身离开。

  按着字条上的地址,我在亚龙湾娱乐城边上的一排粉绿色低矮房子里,找到了那间宿舍。屋子不大,却比想象中的要干净,三张床首尾相连地绑在一起。一进门,是一股浓烈的跌打损伤膏的味道,一个男人正靠在床上给自己的伤口涂红药水,另一个则刚从胳膊上撕下一块膏药。周乾不在。

  里面的人说:“今晚周乾有比赛,但现在他走开了。”

  我退身出来,走到附近的海滩上坐一坐,像刚来时那样坐在一把葫芦叶伞下看岸边来回奔跑的小孩。他们的手里是一袋袋贝壳和海螺,装在透明的塑料袋里,朦朦胧胧地有水气。海边的温度开始渐渐升高,一转眼,春天也要过去。

  在岸边坐下后,我将手臂塞进岸沙里,表面是滚烫的,有些灼人,可里面却是冰凉,湿漉漉带有些地表水。身旁躺着的男男女女,皮肤不再是冬天的浅红色,他们涂上防晒油,背部朝上地平躺在岸沙上,像一条搁浅的鲸鱼,却毫不慌张地喘息,皮肤是浅褐色的。

  我掏出手机,慢慢地在上面打信息:郁,你好吗?快乐吗?

  我始终觉得他还在我身边,一步都不曾离开过,虽然许或带走了骨灰,可我知道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灵魂,他一定会来看我一眼,只是我看不见他。

  海水是湛蓝里带着近岸的浅绿色,在白色岸沙的陪衬下美得悄无声息。远远地,在岸沙那头是一群比基尼小姐,嘻笑靥靥地打着排球。从她们身边开过一辆辆沙滩摩托,上面的男人们吹着口哨,摇摇摆摆地在沙子上留下两道轮胎的印记。

  黑乎乎的小孩拿着满满一袋贝壳又一次跑来,他眯起眼睛伸出两只手:“十块!”我看着他,好笑地摇摇头,这是第六次他向我兜售贝壳。

  我戴起太阳眼镜,躺下,岸沙的温度透过头发送到头皮上,微微刺痛,海水在脚的那边一点一点地靠近,然后胆怯地退去。我将脸贴在沙子上,它们包裹着吸收来的温度粘在上面。我伸出舌头,想尝一尝它们的味道,却发现竟是淡而无味的,没有海水的咸涩,便只好站起身来,走到海里,将脸埋进水里。

  微凉的海水在我的脚踝处前赴后继,我看见缓缓流淌的白沙,像是成千上万个精灵相互簇拥。我听到身边不停的嬉笑声,比基尼小姐们开始下海游泳。摒住呼吸,我感觉到心脏在竭力地疏解血液,慢慢跳动,可以想象,如果就这样死去,我一定会在比基尼小姐们的慌张搬动下变成一具青紫色的尸体。我不由得笑出声来,嘴角边窜出无数的气泡,在浅水里“咕噜咕噜”地响。这时,身后突然伸来一只手,猛地将我从水里拉起。

  “眉!你在干什么?”周乾穿着一件柔软的真丝衬衫站在身后。

  我用手掌拨掉脸上的水,和他对看着,旋即大笑,像是将生命拿捏在手掌里的开玩笑。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6:56

傍晚,周乾坐在宿舍里安静地朝手腕、脚踝处包裹绷带,一圈又一圈。

  “我要走了。”他若无其事地说道,“今天是我最后一次在海岛打拳,我想回东北。”他专心致志地看着自己手腕、脚踝上的绷带,将它们扎紧,然后坐到床上,靠着墙壁仔细地看我。屋子里是浓重的跌打膏气味,随着每一次呼吸,吸进、吐出。似乎过了很久,他才又抬了抬眼皮,说:“眉。”

  我没有过问周乾要离开的理由,也没有立场过问。他似乎犹豫了很久,才在三年后,将当初离开的片断重新整理出来,告诉给我。他说,生活中往往有很多人会从我们身边擦肩而过,而我们就像是疾走的陀螺,游移在各自的轨道中。

  有些人从不会为你停下来,可有些会。

  周乾说,他第一次见到郁,是四年前,在Golden Rod里。那个时候,郁常常一个人坐在吧台里,闲散地看着进进出出的客人,他身边有一个漂亮能干的女人,活络地穿梭在人群里。刚开始,周乾不过是Golden Rod里的普通客人,只和客人们闲熟。可有一天,他正打算从茂名路拐进永嘉路回家的时候,却在酒吧后巷的一个小角落里看到郁,身边是一个提着黑包的男人。

  男人拉起郁的手说:“跟我回去吧。”他的头发剃得很短,像细小的睫毛,一根一根竖立着。郁推开伸过来的手,靠在巷子的石板墙上,摇摇头:“我说了很多次,我对这个没兴趣。”那时候的郁将头发扎成一束垂在脑后,穿着一件黑色小羊皮的夹克衫,手插在裤袋里,瞥见慢慢走来的周乾,便像遇到久违的朋友那般招呼道,走过去搭他的肩膀离开。

  凌晨,他们来到永嘉路上的小阁楼,买了一打啤酒,通宵宿醉。郁说其实很久前就看到周乾坐在酒吧里喝酒,偶尔,他自己也会在朋友的唆使下一起去地下拳场看比赛。虽然他并不喜欢那种虚假的暴力,但能混在人群中尖叫、咒骂却令他感到宣泄后的轻松,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感觉自己是郁,活生生的郁,不必竭力伪装,可以肆意地怨恨叫骂。

  周乾喝着,听着,和郁面对面地坐着。

  就这样,永嘉路上的小阁楼成了郁经常会去的地方,有时候喝多了,他便留在那里过夜,和周乾一头一尾地躺在狭小的空间里,闻彼此的臭脚,偶尔还会像小孩那般互相打闹开玩笑。周乾觉得这么多年来,只有那段日子才让他感到生命中有朋友的亲切和说不上来的温暖。

  从小,周乾都在异常惊慌的恐惧中度过,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村里就会有一群人寻一个由头来家里寻麻烦。他们充满敌意,肆意辱骂和殴打,只要还手,事情就永远没有平息的一刻。他的养母是村落里的“喜娘”,终生未嫁。而之后的飘荡生活更让他无时无刻不在防备着四周的人,他要看管好自己的包裹,还要盘算着到达上海的日子。可等到真的到了上海,他又只是住进了一间狭小的阁楼,过着毫无两样的生活,他的亲生父母离他是那么的遥不可及。有的时候,他也会带一些酒吧里的女孩子回来,猫着腰进来,然后相互摸索做爱,他的病时不时地会“降临”一次,就像鬼上身那般突然心悸。

  “对于那些女人,我只有生理上的需求”,他靠在宿舍的墙壁上,用嘴咬着绷带打结,“可是对郁不同。”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7:02

 周乾用一种令我完全陌生的方式说三年前的一切,
我坐在他面前忽然有一种不成形的痛,我并不恼恨他,哪怕三年前的搭讪根本就是预谋。

  三年半前,郁早晨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永嘉路的阁楼上,身边是周乾,他调转了脑袋正和自己睡在一边。周乾的双手牢牢地挂在他的身体上,脸上有莫名的幸福满足感。从那天过后,郁便开始刻意地回避起周乾,周乾感觉得出来,每次他去Golden Rod的时候,郁都寻各种理由离开。可他并没有去解释什么,其实就连他也分辨不出自己对郁的感情是不是超越了正常界限,但他恼怨着郁的刻意回避。

  在他看来,郁分明就是将自己和那个短发男人等同起来,他们都令郁感到恶心。于是,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去勾搭郁身边的女人,怀着一种几近报复的心态想去刺伤这个给过他亲切温情却又一次伤害他自尊的男人。可每次他和许或调笑的时候,郁往往不过是冷冷地看他们一眼,然后将下巴搁在酒瓶子上昏昏欲睡,毫不介意的模样。

  一直到有一天,周乾看到郁站在安福路一幢空大房子前,眼神无光时,才发现到这个男人感情深处真正的软肋。

  那天,空房子里走出来一个背画板、一脸匆忙的女子,半长的黑头发,穿一双半筒靴子,她追着华山路上的一辆公共汽车跑,像《爱丽斯奇遇记》里的那只兔子。而郁就这么躲在安福路的梧桐树背后,默默地看着,看公共汽车停下来,看女子的头发被风吹得杂乱又好笑,一个箭步地踩上前门说:“谢谢!”

  那是二十岁的眉。

  周乾停下自己的叙述,整理了情绪,看着我。我呆呆地坐着,满脸茫然地听着一切,他将叙述里的人物剥离开来,只称作“郁”、“眉”、“周乾”,仿佛那和我们毫无关系,这三个故事里的人物仅存在三年前的异度空间里,我们坐在这儿,可以清楚地看见他们,看他们纠结在一起,彼此伤害。

  自从郁搬离安福路后,便竭力地不让自己出现在眉的视线中,他希望自己能很快地就能从眉的过去中走出来,作为哥哥,他希望;可他又害怕眉会爱上别人,作为郁,他害怕。

  有的时候,他就躲在离眉不远的地方,偷偷看她,看她走过城市的大街小巷,看她将脑袋磕在公共汽车的玻璃窗上“嘣嘣”乱响。他像个灵魂般地竭力将躯壳隐化,然后揉进空气里,在常温下充盈四周,关注着眉的一举一动,想她,爱她,可却又拼命地掩饰自己,克制自己,不要出现。常常,眉是能感觉得到他的存在,她环顾四周,觉得郁在看着她,就在身边,可四周什么都没有。

  周乾嫉妒着生活在茫然幸福中的眉,他知道,那是郁的亲生妹妹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7:04

后来,在tops门口,他伸手拦下了眉,并且成功地在几天后的夜晚,将她带去了Golden Rod。他从没有见过郁这么紧张地走到一个人面前,他一把抓起眉的胳膊,将她带出酒吧,塞进出租车里,愣愣地注视着车子的离开,一动不动。

  那个晚上,郁站在Golden Rod的后巷子里和周乾大打出手。

  可结果,周乾还是搬进了安福路的空大房子里,成为眉生命中的另一个男人,他们靠着,睡着,像是仅仅需要双方的躯体,而不真切地靠近。

  三年前,周乾离开眉的那个夜晚从安福路一路快跑着去找郁,他要去嘲笑那个可怜的男人,因为到头来,郁的爱情依旧是为人所不容的不伦之恋。呵!一路上他都在欢快地笑,他觉得心里郁憋的不痛快在嘲笑过后会烟消云散。

  郁坐在吧台里,等待着调酒师倒出新配制的cocktail。许或从屋子里取出一只小箱子,里面是她和郁这些年来的照片,她正想从里面挑出一些来粘到屋子的墙壁上,看上去幸福满满的样子。郁没有搭理跑得浑身是汗的周乾,他接过调酒师手里的酒,从吧台里走出来,走到许或身边,蹲下来翻动那些照片。许或抬头看到周乾,问:“眉呢?”

  “郁,你出来一下。”周乾脸带嘲容地说道。

  “你没看到我们现在很忙吗?”郁喝了一口cocktail,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周乾一个跨步上前,拉起他,使出蛮力将他拽出酒吧。他们站在后巷的入口处,郁并没有挣扎,他只是停下脚步,丢掉手里得酒杯,重复了刚才许或的问话:“眉呢?”

  “她是你的亲妹妹,可是你爱她,是不是?”周乾也重复了先前对眉的问话。他笔笔直地靠在墙上,脸上带着微笑:“你们是亲兄妹,就算相爱也不能在一起,永远都不能在一起!”边说边咧开嘴嘲笑,光线的阴影打在他的脸上显出僵硬的得意。

  后巷子里的昏暗灯光还和他第一次见到郁时的一样,他看得到郁背光下模糊的身影,此刻,他可以肆意地嘲笑郁的自以为是,可以用同样的方式来刺他的痛处,他知道自己的每一句话却都像是擂鼓的短棍,敲击在郁的耳膜上,留下难以抚抹的伤痛。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7:05

“你在胡说什么!”郁一个拳头就这么伸了出去,很快,两个人又像上次那般扭打起来。巷子里的路灯柔和地打在他们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或明或灭,彼此都不肯松手。

  郁觉得自己看似结疤落疖的伤口又在这一句句的嘲笑声中破裂,它们像是汇集成一把犀利的尖刀将伤疤刺破,那底下掩埋克制已久的刺痛立刻顺着神经一直到达头顶心。他憎恨眼前的这个男人,这些年来,他是多么想好好地掩藏着,不露痕迹。可这时,他才发现,原来伤疤底下早已化脓,溃烂不堪。他松开自己的手,蹲下,像是受了重伤,抱着脑袋,开始呜咽起来。

  周乾听见郁伤口重新滴血化脓的声音,听见伤口崩裂的“孜孜”声。郁在他面前沉沉地蹲下身去,如他所料地痛苦万分,可是却没有带来一丝的快意。他呆呆地立在原地,路灯温暖地打在他的脸上。他想伸出手去安慰郁,可又似乎原地被人用钉子从颅骨穿入,牢牢地定住,动弹不得。他觉得自己的报复伤害的不仅仅是郁,眉,还有他自己。这个时候,心里细微的差异开始兀现出来,对郁,对眉。他愣了很久,最后郁蹲靠在墙上,看着小巷另一面灰暗粗糙的影子,说:“是的,我爱眉。”

  周乾呆若木鸡地走开,再也没有出现过。

  寝室外的天色渐渐地暗下来,隔壁有人来敲门说:“周乾,走了。”

  周乾从床上站起来,走到我面前,用双手按住我的肩膀,说:“对不起。”然后转身离开,他手腕上的绷带像一块绑在尸体上的干布狰狞地紧绷着。

  我在自己的脸上感觉到眼泪的温度,在我听来,那不是别人的故事,那是周乾不说,我永远都不会知道的片断,也是画册无法收录的镜头。我画不出来,只能感觉,感觉得到,像过去那样,可环顾四周,什么都没有。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7:07     标题: 第十五章 呼玛河村的喜娘

“有人在吗?”我趴在窗口轻轻地敲着,紫檀木盒子靠在怀里,温热的。走出来开门的是一个干瘦的老太太,她的眼睛晶亮,在青葱的夏色里打量着我。

  “你找谁?”她问道。

  屋子里传来一阵微微的霉味,
扑到我的脸上,那是冬天烧炕后留在土窑墙壁里的湿气,一整年都消散不掉。

  呼玛河村在大兴安岭的深处,赶骡的大爷告诉我,现在的呼玛河村和过去不同,二十多年前,村子里着了一场莫名的漫天大火,吞掉了所有房屋,呼玛河的村民不得不仓皇出逃。大火熄灭后,靠着政府拨下的重建资金,他们花了整整一年,在不远处重新安建起了一落座呼玛河村。村里保留了原先的一切习俗,包括喜娘。

  “喜娘”是呼玛河村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习俗称谓,专指村落里开启男人初夜的女人。喜娘终生不能嫁娶,也不能生育,从十八岁开始,到六十岁结束,一生都会享受无上的尊荣。我坐在骡车上,听他说呼玛河村的人、事、俗,怀抱着紫檀木盒子,想让郁也听着,了解着,因为那是他亲生父母生活过的地方,骡子碾过深黄色的土地,一路摇摇晃晃地走着。末了,在呼玛河村口,骡子在缰绳的牵扯下停滞不前,“吁——,到了!”黝红色脸颊的大爷在爽朗的空气里叫道。

  “闺女,你可以找周娘”,他指了指村尾的一处低矮平房,“她是呼玛河村上一代的喜娘,也是目前村子里最长寿的人,你要问什么事找她就行。”说完,他便驱着骡子在坚硬的土地上留下两道浅浅的辙印离开。此刻,对于他的话,我开始有些疑惑,因为村尾的那处低矮平房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村落至高无上女人居住的地方。

  “你是周娘吗?”我看着开门的老太太,试探着问,觉得有些唐突,便又补充了一句:“我从上海,我叫许或。”她用晶亮的眼睛再次打量着我,然后温暖干燥的手将我拉进屋里:“近来说话吧。”

  屋子的摆设是凭屋的外观就能想象的贫寒,只在炕上搁着一只看似红木的小桌子,炕的边上,是一只粗糙的木头箱子,落了些灰尘,似乎很久都没有打开。空气里充满了一股潮湿的闷气,窑土的墙壁冒着些许汗,是冬天遗留的痕迹。老太太稳当地坐上炕拍了拍身边,“闺女,坐上来说话吧。”

  我抱着紫檀木盒子坐到她身边,打探着问道:“婆婆,你认得呼玛河村一个叫尹兰的女人吗?”

  老太太侧过脸来,想当然地微笑看着我,可原本晶亮的眼睛却开始逐渐恍惚黯淡。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7:07

二十五年前,尹兰刚到上海的第二天,抱着孩子在大街上忧心忡忡地走着,她觉得这是一个累赘,可又不忍心丢弃。她已经坐在候车室里等了整整一天,外面似乎很吵,发生了什么事,可她又不能离开,因为那个说要去找厕所的女人还没有回来。

  等到天亮,她终于忍不住抱着孩子出去看看。她穿过长途客车站北广场朝厕所的方向走去,天没有下雨,地上却异常的潮湿,像是曾经着过一场满天大火,然后被利索地扑灭。一些水泥的旮旯里还有不明显的淡红,溶化在水滴里。厕所里空无一人。

  原本尹兰是想将孩子丢下不管的,可看着襁褓里睡得很安心的孩子,她想起了自己的儿子。从东北来上海前,她将儿子托养给周娘,此刻的他应该也是这样睡在热暖的炕上,嘟着红润的小嘴,他是多么需要有个人来疼呵,她开始想他,很想很想,觉得自己应该将儿子带来给他的爸爸看看,他是长得多么像他。她的意识有些模糊,伸手轻轻地捏了捏怀里孩子的脸蛋,像是在逗自己的孩子那般。

  上海的冬天和东北不一样,是潮湿的阴冷,四面的风像一把把是削尖了的匕首直接刺入骨髓,刀面坚硬而又冰冷。走在这样的大街上,尹兰想起那个男人的模样,他戴着一付浅棕色的塑料眼睛,站在田里干活的模样。他喜欢看书,喜欢写日记,还在东北的小报上发表过自己的新诗、散文,平日里他总是温顺乐天的,可每当看到父亲在田里一边劳作一边咳嗽的模样时,他的脸上都会有显而易见的痛苦和伤心。他说自己不是个善于隐藏自己的人,他的父亲也不是,所以他们才会被下放到这里。但尹兰觉得很高兴,因为附近村子里都陆陆续续地来了很多城里人,他们每个星期都要洗澡,城里姑娘还有粉色的雪花膏,抹在脸上香喷喷。她开始喜欢每天照着镜子梳头,让手巧的阿妈用旧被面包裹起新棉花做成大花图案的小棉袄,牢牢地包裹住她的身体,露出少女新鲜的曲线。

  尹兰和她唯一的阿妈住在一起,是呼玛河村里小伙子青睐的姑娘。可就在一个小阳春的化雪天里,她和那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男人躲在驴茅草堆里紧紧地贴到了一起。四周是一股腥而刺人的驴粪味,但他们不在乎,男人脱下了自己的眼镜,露出深黑色的眼睛,瞳孔里有父亲刚去世后留下的悲伤。他牢牢地看着她,一动不动。这是尹兰第一次这么近地看一个男人,男人喘着粗气,她也是。最后,男人笨手笨脚地退去她的衣服,他们的身体裹在茅草堆里来回扭动,燥热异常。那之后,他们便常常地开始偷偷私会,一直到三年前男人突然接到上面的返调通知,说是上海有人出面将他保回去。

  男人走的那天,尹兰跟着驴车跑了很远很远,她的手里是他留下的地址,上海的地址。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7:07

没过多久,她发觉自己的身体起了变化,每个月也不见红了,肚子一天一天地鼓起来。村里的男人婆娘开始笑话她,小伙子们肆意地和她调笑,人尽可夫。阿妈被气得一病不起,整日都倒在炕上唉声叹气,除了周娘,村里没有人向她们伸出过温暖的手,他们只是冷冷地在一旁看着,窃窃私语。

  男人刚走的一年,几乎每个月都要寄一封情意绵绵的信给她,让尹兰等他,只要他在上海的工作稳定下来,就一定会回东北来接他走。她捏着他们唯一的合影每天想着他,念着他,读他的信,在村里人的嘲笑、鄙夷、唾弃中生存。

  周娘满六十岁庆礼的时候,捎人偷偷送了两块寿糕给尹兰,尹兰端在手里哭了很久很久。她按照男人留下的地址给男人回信,一封一封,可他的来信却总说,为什么看不到你给我的回信?

  一年后,尹兰生下一个健康可爱的儿子,没有人愿意替她接生,她的阿妈便硬是从炕上翻爬下来,在东北萧瑟的秋风里跑到村头的周娘家,用尽气力敲门。最后周娘终于答应为尹兰接生,可孩子刚落地,村子的粮仓便火光冲天。村民们大叫:“煞星降世了!”周娘一手扶着尹兰病榻上的阿妈一手抱着孩子和精疲力竭的尹兰跑出呼玛河村,她们的身边是气急败坏的村民,举着扁担狠狠地往尹兰身上抽。终于,她抱着自己的脑袋尖叫着冲到人群的最前头,像只抽搐的母鹿一脸惨白地笑、哭、跳、跑,她疯了。这样的疯病时好时坏,发病的时候,她什么都记不得。

  两个月前,阿妈最后看了一眼身边两岁大的婴儿,有气无力地说:“这是孽缘。”

  她的眼睛像就要落下的月亮,在一声声凄怨的叹息里永远地闭上,尹兰俯在她的灵前,哭得面目全非,身后站着的是周娘,她已经丧失了喜娘无上的尊耀,被驱赶到村尾一间低矮平房里和尹兰一家居住。

  守完阿妈的“七七”后,尹兰将只有两岁的儿子托养给周娘,不死心地要去上海找那个杳无音信了的男人,周娘抚着面前在短短三年里迅速憔悴衰败的姑娘,哽咽地说:“这是命,女人的命。”

  当汽车驶入长途车站的时候,尹兰看到了闸北两旁的棚户区,这是上海么?城市灰蒙蒙的一片,她走下车来,突然不知道应该往哪里走,只能呆呆地坐在候车室里,手脚冰冷。就在那里,她遇到了一个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女人,她塞给尹兰一个孩子,让帮忙看着,说是去解个手,很快就回来。

  最终,尹兰还是没能找到孩子的母亲,她只能先按照信上的地址去了安福路。这条马路像是一个深居闺中的女子悄悄地躲在热闹的厢房后,有决不张扬的幽静和与世无争。她数着门牌号,一个一个地找了下去,一直到一扇黑色的铁门前停住,怀里的孩子这时候突然睁开了眼睛,冲着她露出不多的乳牙笑。

  她站在门口整了整衣服,拨了拨头发,轻轻地敲门。

  “谁啊?”里面传来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门“吱——”地开了,尹兰看到铁门里面的院子还有一脸疑惑的女人,站在她身后的,是一个戴着同样款式眼镜,穿卡其布,脸色渐渐白净起来的男人,他僵滞地看着尹兰,轻轻地叫道:“兰。”

  周娘手里的信,只写到这里为止。尹兰在住进离安福路不远的小旅馆后,哭着给周娘写了一封信,将在上海发生的一切告诉她,她觉得自己胸口被人狠狠地插了把利剑进来,这远要比那些村民手里的扁担来的令人痛不欲生。信的最后一句是:这就是你说的命吗?

  要离开呼玛河村的时候,周娘问道:“你认识齐岩正,对吗?”我生涩地摇了摇头,“没有,我只是路过,听说了尹兰的故事,才来问问。”

  她的眼睛恢复了晶亮,上下又一次地打量着我,还有怀抱里的紫檀木盒,然后下炕,走到那只粗糙木盒子边,打开。里面是许多生动的窑土小人和一具卜卦的龟壳,窑土小人便是做喜娘必备的工具,用来教处男“为人之道”。她拿起那具卜卦的龟壳,转身对我说:“你信不信,二十五年前,尹兰自杀的那天,我就用它来占卜到今天。”然后便煞有介事地重新坐回炕上,手法略显生疏地占卜起来,看完卦象后,对我说:“我的儿子就要回来。”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7:13     标题: 第十六章 尾随·终

a.尾随:

  罗慢远远地向我跑来,
手上是一叠公文纸。从麒麟岛回来后的这些日子里,他似乎总在忙一些生意上的事,和海岛政府热络地洽谈着,我这才知道娱乐城里有一半的产业是属于他的,包括周乾打拳的那间地下俱乐部。周乾离开海岛的那天,托房东的大儿子交给我一封信,里面是一些告别的话和满满三行的“对不起”。同时,房东的大儿子还塞过来一封稚嫩的情书,他涨红了脸,一路小跑开。

  第二天,我收拾行李搬出了农舍,正式住进喜来登。

  罗慢拉着我的手走进亚龙湾娱乐城的深处,那里热闹异常。各种海报贴得到处都是,一些脂粉小姐忙碌地走进走出,带着自己穿惯了的舞裙,在各种夜总会之间赶场。娱乐城里的霓虹灯和上海的不同,显得有些昏昏沉沉的媚,颜色是偏红紫和蓝紫,再在一些明黄的点缀下跳跃起来。可一切都看上去都井然有序,丝毫没有杂沓的痕迹。来往这里的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大都穿着随意的便服,饶有兴致地四处看着走着。

  罗慢手里是海岛政府的批文,说是允许他合理利用开发这座小岛。我皱着眉头,看着他:“你要赶生龙离开吗?”

  他摇摇头,用英语说,如果自己不租下这个岛,便会有别的人来驱赶生龙,只要是所谓的合理和利用。我点点头:“是的,所谓发展。”

  我不能再回去看上海的模样了,也不敢去想象若干年后的海岛。那些未经人栖的沙滩上会有越来越多的孩子,他们离开学校,举着一袋又一袋贝壳努力地来回奔跑,学会偷埋客人的物品。我对罗慢说:“能不能最后带我去一次麒麟岛?”他停下来,转过身子,突然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开方绒盒,递给我:“Do you?”

  在政府的规劝下,生龙带着黑狗、坟墓、秋麒麟草离开麒麟岛,虽然罗慢多次申明不用劳师动众,可是官方代表却一脸笑容地说:“应该的,应该的。”我们在亚龙湾海岸遇到生龙,他带着那条摇尾巴的黑狗从船上下来。

  “你可以住回去,真的。”罗慢用略显顺畅的中文加上手语比划地说道,这个浅红皮肤的男人看上去有些焦急,他的高鼻子不自然地颤动着,在阳光下,棕色的卷发被风吹得毫无章法。我知道,他是好心,却没想到换来这样的结局。

生龙冷冷地看了我们一眼,招呼着黑狗跟在身后,像从不认识我们那样走开。他赤脚踩在亚龙湾的沙滩上,留下一个又一个脚印,远处是稀疏的游客,他们慢慢地走来,扰乱寂静的海岸线。

  我站在沙滩上看着,有一种莫名的怀念和悲伤在心里排解不出,罗慢拉着我的手,说:“对不起,眉。”我摇摇头,将脸凑到他的脖子上留下印记,他容易动情,善良,可我只能回应他的身体,却无法回应他的爱。我将他的戒指收在口袋里,答应在考虑好的那天,给他答复,可是我知道,这个期限是永远都不会到来。

  他将我搂在怀里,看着辍隐辍现的麒麟岛,一时间不知所措。我决然地微笑着,说:“罗慢,我们能再去一次麒麟岛吗?”他用力地点点头,将我抱得更紧些。海边的风带着进入夏天后的欢快和海水嬉闹着,催促着该回家的渔船赶快靠岸,我闭起眼睛,闻到甲板上晒干海鱼的腥咸味,它们包裹在海风里略微刺激着我的鼻子,令它发酸,不由自主地上熏到泪腺。我控制好,将脸埋在罗慢的胸口,不让眼泪流出来,他的汗衫透出清淡的古龙水气味。

  去麒麟岛之前,我走到邮局,趴在邮局的窗口前给许或写信,将一些事情托付给她,再将画册和秋麒麟草放进一个木箱子里,用洋钉钉牢。窗口里的姑娘问道:“还有别的吗?”我摇摇头:“别的应该不用邮寄。”

  我和罗慢从快艇上下来的时候,麒麟岛上一片宁静,野菠萝树在风里“瑟瑟”地响,那里深处没有跑出来一条高大却嶙峋的黑狗,也不再会有一个黝黑精瘦的男人吸着水烟缓慢地走出来。政府的测量官刚刚离开,陪同他的工作人员坐在快艇上和我们擦肩而过的时候,招手示意,他说很快,麒麟岛的土测工作就会完成,“到时候卢老板你就可以在上面开发旅游项目了!”他一脸兴奋地说道。两艘快艇在海面上缓慢地上下浮动,相互摩擦,彼此安慰。

  穿过野菠萝树林,那座残破的小石屋孤独地立在原地,那夜的实木和礁岩依旧还在吃力地支撑着它,随时等待台风再来的样子。傍晚,麒麟岛附近的海面开始不平静起来,无数只在海面逗留的渔船拼命地往回赶。它们在一浪汹涌过一浪的海面上像一点一点落在蓝布上的雪花,眼看就要融化。罗慢在石屋里升起一堆火来,将一些硕大的芭蕉叶垫在地上,火焰烧着木头,噼噼叭叭地在身边响,细碎无比。我们躺下粘在芭蕉叶上亲吻、抚摸,继而做爱,轻柔而缓慢,我抱着他的身体,感觉到一起一伏的呼吸,这是我能给的最后一次回应。外面的天完全黑下来后,我看着身边熟睡了罗慢,有些舍不得。在海岛的这些日子里,是他和周乾给了我最后的勇气支撑下来,将郁没有画完的故事完成,现在周乾走了,只剩下罗慢。可是我忘了告诉他,那个故事的结局,是妹妹会永远陪在哥哥身边,像小时候那样,寸步不离。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7:21     标题: b.终

许或来到苏州墓园,
穿过长长的阶梯一直走到一排四座连体墓群前,立定下来。郁和眉的坟墓边开满了细碎的金黄色小花,这些夏天移植过来的野花生长得很快,它们伸开金黄色的枝条簇拥着两座墓碑。许或坐在一旁的石阶上安静地看着,整个墓园只有这里鲜花不断,真正的鲜花。她掏出一本画册来一页一页地对着墓碑说故事,从开始到结束。秋天的风跟随着墓地里的灵魂四处游荡,她掏出一块手帕来替眉的石碑擦去些新染的灰尘,她知道,眉总是爱干净的,喜欢一尘不染。

  说完画册上的故事后,她蹲下身子,在墓前焚烧起来。画册的纸张烧成黑灰色的粉末,融入风里飘得很远很远,她将呼玛河村喜娘告诉她的一切缓缓道来,哽咽得不行。她感到心痛,为眉和郁感到心痛。她有些抱怨自己,抱怨过去的自己,如果她能够早些陪郁回呼玛河村,也许一切都会不同。她知道自己一定会心甘情愿地放手,因为只要郁快乐,只要郁能好好地活下去,她什么都不会计较。

  可是至死,眉都还是以为自己深深地爱着亲哥哥,痛苦地爱着,永不悔弃。

  在麒麟岛的最后一夜,石屋子里的火光还在忽明忽暗地闪着,罗慢睡得很安稳。眉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俯下头再次吻了吻面前的这个犹太男人,他看上去像一个初生的婴儿,有一脸茫然的幸福。她将一只布袋子留下,然后偷偷拿了快艇的钥匙,走到岸边。

  台风将眉身上的衬衫吹起来,变成一个巨大的气球。她将脸埋在衣服里,艰难地在岸边走,绕在快艇外身寻找着什么,最后摸索到快艇的放水口拴,拔掉。她坐上快艇,将钥匙插进去,回头再看了一眼麒麟岛。野菠萝树左右摇摆得很厉害,绿色的叶子在台风的强压下形成一片又一片欲倒的姿态。风将她的头发吹得像漫舞的水稻,她微笑着毫不留恋地发动引擎,缓慢开出去。

  艇身颤抖地在剧烈晃动的海面上艰难行进,从缺口处开始慢慢进水,最后沉下去,像蓝布上的一片雪花融化得无影无踪。眉在心里默念每个人的名字:爸爸,妈妈,郁……海水张开凶狠的盘口将快艇吞了下去,海面下什么生物都没有,是黑漆漆的一片,却很安静,静得像是一场梦境里的黑魇。她觉得呼吸困难,快艇在身下疾速地下沉。伸出手去,她像搭乘一艘失控的电梯那样,牢牢地抓住方向盘,直到完全失去知觉。她已经将自己和郁的故事画完,已经找到了秋麒麟草,一切都变得了无牵挂。只是在海岛上,她偶然遇到了罗慢,偶然遇到了周乾,还有麒麟岛上的男人,在她看来,这些人似乎都不过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里匆匆闪过的人物,与大局无关。

  第二天一早,罗慢在奄奄一息的柴火边看到一只布袋子,里面有一只小开方绒盒、一支手机和一张字条,字条上面写着一个陌生女人的名字和电话,还有一行小字:

  让她带我回去。

  他拎起布袋子跑到岸边,快艇已经消失不见,岸边只有一枚防水口拴,倒插在细沙里,一动不动。突然,小包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是一条短信,上面显示:

  眉,不要!

  此刻,许或正站在江宁路的家门口颤颤巍巍地打开木箱子,看这里面的一切,她飞奔到自己的屋子里,四处寻找手机。她觉得自己的周身变得寒冷,无比寒冷,呼吸变得困难,一股又一股眼泪从心底涌上来。她抓住自己的一只手控制住情绪,颤抖地在手机打上一行字,然后按照郁的手机号码往后推一个数,发出去。

  她知道,郁当年多买了一个手机,号码尾随着他的,就像小时候,眉紧紧地拉着他的衣角,跟在身后,寸步不离。

  二十五年前,在尹兰到上海的第二天,城市晚报头版社会栏一个很小的角落里有一条很不起眼的新闻:昨夜,沪北长途汽车站广场,压死一女青年,身份不详。

  这条消息很多人看到了,眉的父亲坐在书桌前看报纸的时候看到了,眉的母亲坐在客厅里等饭烧开的时候看到了,尹兰抱着孩子匆匆从路边报摊前走过的时候也看到了。可谁都没有觉得这条消息和自己有什么关联,它似乎和这座城市里每天都要发生的交通事故毫无区别,只是医院里的护士和医生在伤者的口袋里发现了一张整齐叠好的字条和一块被血染浸的手绢。字条上写着一个看守所的地址和一个叫“生龙”的男人名字。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4-24 17:25

Originally posted by tobornottob at 2005-4-24 16:21:
你是我的偶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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