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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寻找2 [打印本页]

作者: online    时间: 2005-4-11 21:05     标题: 寻找2

其实在我看见那个email之后我还去了一个地方。那是N市市区内鳞次栉比的旅游景点当中的一个。在当初只有精神文明的时代里它可能仅仅是一片赤裸而宁静的水塘。圈地运动拦海造田的技巧普及之后人们把它用围墙圈了起来,于是这个湖以及其周围均匀分布的一些地方被笼统的称之为:公园。
我来这里是因为叶嘉彤。
认识叶嘉彤,是在N市。在另外一处同样被圈占的地方:我的大学。


其实当初江边的雨丝飞扬之中,叶嘉彤恍惚的吉他声漂散之后,我也是这样觉得空洞寂然百无聊赖,但是那时侯整个世界都还比较扎实,自从叶嘉彤背了吉他没再回头的时候起我就一直觉得脚下踩着的没有土地,我知道我并没有失去固定在地面上的能力因此我深刻理解了所谓地球引力的概念并对此刻骨铭心。但是从此之后我很长时间走路都非常小心总觉得一不小心就会一脚睬空然后永远以一种均匀加速垂直下落总也掉不到头。
我和小叶第一次见面是在军训之后。当时我在南国夏季重量级的阳光高密度曝晒之后好象一条出水的海豚。正当我为这里难忍的气温而彷徨不可终日的时候,雨季来了,来的静悄悄的没有预告也没有炒作。一群新聚集的同学一起跑去爬山的时候,细密的雨雾,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渗透艳阳,浸润了蔽日的树林,安宁地挥洒在大家的身上。当时有一瞬间的静悄悄。似乎接连一个多月拉练导致的枯燥都被这场温和细腻的雨在祥和的气氛之中滋润而焕发起来。
N市很著名的一座山上的一座著名的塔是尖的。我一直搞不明白塔到底是不是越往上行就越发流线和拔地而起。近大远小的道理从幼儿园就听说过,但是这是关于透视学说还是关于心理解析呢?我们一起趴在灵古塔的尖端俯下身数层层的飞沿上有几只兽头有几片流云。当我探出身子的一刹那听见身后的叶嘉彤急促地说:“抱着那根柱子!”
当我非常顺从地圈住汉白玉围栏的时候心里想如果我掉下去会飞翔多久?
这时候叶嘉彤走到我的身侧伸手指向前方盘桓着帝王陵墓的层林叠嶂,清晰地说:“抬头!数得清数不清都是那么多。错过晚霞就可惜了。”
迅速地抬起头来,我发现雨不知何时已经恰当地停了。夕阳尽兴洗涤着云絮,天空因此也更加清澈。绚丽的色彩绵延无尽,柔和地覆着无垠的盘山树林。那时壮丽的晚霞,让我感到无比平安。叶嘉彤的形象,也在这奇妙的瞬间和让人感动的世界融合而成一体,很难加以分割。我突然开始猜测永恒的含义,心里反复叹息的却是毫不着边际的一句:过尽千帆皆不是。
后来叶嘉彤告诉我,他当时做梦一样糊里糊涂地在心里念叨的也是毫不着边际的一句:“众里寻他千百度。”
那天晚上我和叶嘉彤冷静地发现我们和别人走散了并且耗到最后一班过江的班车开走。船在深夜也停了。秦淮人家乌衣巷里照耀着旧时马灯的食街也终于零落撤去。我胡乱兴奋地叫三轮摩托回学校,星光灿烂的夜幕下吹着冷风飞驰,蠢蠢欲动的少年心,反倒醉酒一样西里糊涂了。当时叶嘉彤挤在我旁边问:“回去还是去看那个湖?”
我当时说:“你糊涂啦?现在公园早封门啦下次吧。”
于是我们半夜三更悄悄溜回了江北的校园,我是翻了墙,翻进宿舍的铁围栏,然后从二楼的窗户钻进去了。
当时我记得叶嘉彤曾经轻轻吹口哨表示赞许,但是叶嘉彤说他只清晰地记得我说:“……下次吧。”
然而我们没能“再去”看这个湖。

总之我印象里面我曾经和叶嘉彤发展到达过一种暧昧的情侣关系。由于当时双方年纪尚小,十分缺乏运转感情股票使之上市并赢利的本领我们失之交臂。我在莱茵河沉浮一年之后曾经受到叶嘉彤的email,当时他正准备起程飞往东京银座。
我至今相信叶嘉彤是一个可以让我嫁掉的人。虽然我的理想深处的确存在着另外一种令我全身细胞为之沸腾的经典假设,但是我毕竟不是花痴或者战士。我走下飞机之后在最短时间内打开手机拨通了叶嘉彤的电话号码。令我几乎把下巴掉到地上的事情是电话那端传来的声音竟然是裴贝佳的。
裴贝佳说:“你在哪里啊?我们还在柏林……你来啊……我们刚刚从赫而新基回来。坐船啊,是……德国方面麻烦得很呢……你什么时候到?好的,好的我叫嘉彤接你去。”

接下来的几天之中我觉得自己得了诸如间歇性失忆之类的毛病。对于裴贝佳和叶嘉彤的以往我历历在目而修理中的勃兰登堡门下究竟我和什么人碰了面又沿着六月十一日大道走了几天我都毫无印象。我唯一坚持的是没有在裴贝佳家里暂住,因为我不愿面对她家里堆积满地的大小行李。从18岁离家之后我永远在收拾行李,我害怕行李箱里亘古不变的味道。
三天之后,裴贝佳和小叶飞往银座。

我百无聊赖,坐清晨的火车到了距离柏林最近的避暑行宫。避暑行宫的名字是美丽的法文,里面异常阔朗。因此我不得不漫无目的地径直前行,天气异乎寻常的好,天高云淡,周遭的一切因此变得透明。园林的尽头就是用美丽法文标志在地图上的湖水。坐在喷泉下鱼池边的时候我想起来N市公园里的那泓倒霉的水叫做莫愁。而美丽法文翻译出来叫做无忧。机缘的巧合不仅可以使人惊喜,也同时具备无可比拟的讽刺力量。喷泉下的水池里豢养了红色的鲤鱼,我低头的时候看见其中一条反着肚皮的尸体在下水道口随着旋转的水花苍白地颤抖不停。旁边游走过两只并排的鸭子,表情亲热。
认识裴贝佳是通过一起待在大学城的一个公费博士生。他和我在国内时上的是同一所大学因此自命大师兄。大师兄本来带新婚的美丽太太在身边过了整整三个月的探亲假,但是聚合之后的分手好象更加难于上青天,大师兄一淘命几乎送掉半条。大师兄人土生土长在一个山明水秀的小村庄,爸爸在唯一的一家镇上影院里放电影。所以大师兄从小看着夜风里水波一般荡漾在山谷间天幕上的一个个故事长大,扬言说自己做事的节奏绝对与放映机转动的声音同步。自从和太太惜别大师兄开始自谋生路。由于是公费学生一切衣食住行自然成了有闲阶级。太太在时因为秀色可餐不舍得让大家来吃饭,太太走掉之后大师兄想摆鸿门宴而不会下厨。百无生计之余大师兄开始从火车站往家里捡人,裴贝佳就是这么被捡回来的。
我和裴贝佳关系的突然紧密是因为一个熬热下夜里走投无路的一场谈话。
当时裴贝佳披散着棕红色的长发穿着白色浴袍左手食指和中指夹着冒烟的七星在卧室里来回移动的情景让我几次想要夺门而逃。反光的浴袍让我恶心,七星的日本味儿让我头晕。裴贝佳是一个异常小巧的女孩子,在中国人里也算得特殊的小。我一直猜想她即使到八十岁也应该不会长出皱纹来,因为她实在太小了,这样一个小巧的身体可以生得完整齐备已经不容易,当然经不得再往上附加任何东西。
但是那天夜里裴贝佳没带眼镜的时候我几乎看见她眼角的鱼尾纹了。
我问:“上班很累啊最近?”
裴贝佳把烟雾喷得直而高远似乎异常憎恨它,同时皱眉说:“还可以。”
裴贝佳说话时的态度极其忍耐。这使我不知如何继续谈话,甚至隐约有些反感。但是裴贝佳口气非常柔和,让我感到她是拼命压抑着火气或者怨气。她说:“我得结婚了,假的或者真的。我不能回家去。我得想办法居留。你帮我打听着好吧,有想结婚的人告诉我。”
我说:“但是我还是不明白。”
裴贝佳说:“我得留下,爸妈非让我留下。我没有办法,爸妈最大么。”
我说不能再和爸爸妈妈商量吗,好好说,爸爸妈妈总是疼自己的小孩子的。
裴贝佳皱着眉头瞪了一眼自己脚上的棉布拖鞋,伸出纤长的右手拼命抓腿。她大腿结实,小腿细长,蜜蜡颜色的皮肤瞬间红了一片。我知道她一点都不痒。
我只好搭讪着:“你这有蚊子,回头我送清凉油过来好吧。”
裴贝佳说:“我上星期见过一个人,他真的想结婚。坐那一下午我连着喝了三杯卡朴其诺喝得我几乎吐出来了。”
我知道裴贝佳从来不喝别的,我和她一起在露天咖啡座上点了卡朴其诺之后她就会叮嘱服务生不放奶油而是打奶沫,上来之后万分欢喜地用小勺撇下白色的一层泡沫舔得酣畅淋漓心满意足。
裴贝佳往沙发里一倒说:“假结婚是三万马克。这个我觉得够便宜了。三年里我打工瓒钱,只要可以分歧付款,应该没问题的。”
停了片刻她低声重复着:“没问题。”说完把拖鞋飞了出去。

终于想起这个片段的时候我记得了勃兰登堡门洞下小叶温和而略带口吃的话。口吃应该是一种天生的缺陷,然而它使得小叶和与我的交往之中占尽便宜。这种奇怪的表达方式使他变得羞涩而沉默,我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培养起了无比的耐心和勇气。
当天他说的是:“我……和佳佳结婚了。”
其实他不说,我也知道赫而新基是干什么的。那是欧洲大陆上通往婚姻生活的港口。一昼夜的海上航行可以成全很多人的一生。德国境内办理结婚是无法想象的冗长和烦琐。没有人勇敢到可以忍耐直至结婚判决的宣布。婚姻的决定必须是瞬间的晕旋和闪电的决策。裴贝佳终于没有留在这个她爸爸妈妈衷心希望她留下的国度。小叶把她带到另外一个陌生而拥挤的地方。也许那边有冬天的海浪声和漂散在生命中的樱花花瓣。我面对水池中反转白色肚皮的红磷鱼清晰地回忆起小叶发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他非常执着于书信这种传统而缓慢的联络方式,他认为这样的表达完整而圆满。但是他忽略了在单位时间内密度极大的现在上一封书信的内容很可能在它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已经被全盘否决或彻底遗忘。
小叶的信一向非常详细漫长。在我们彼此坦白了分开后的经过种种之后的最后一封信里小叶说:如果有一天,我去敲你的门,请你开门。

芋头终于来了电子邮件。他说他正在B市寻找叫做大风的里弄。他问我你在哪里你能不能过来不要在N市逗留了既然你说那里没有你要的东西。
我哭笑不得。我没法告诉芋头我神经病突然发作现在正跺在自由大学的图书馆里上网。我也没办法飞了。我没有钱。一张往返机票的价钱刚好是我可以负担费用的上线。我至少要工作半个月每天12小时不休息。银行储蓄卡里的钱我不肯轻易动用,它是我延签证的保障。图书馆关门的时间到了我不知道去什么地方比较好。街上华灯出上车水马龙。我不知道自己在火车站的周围盘桓了多久,但是印象中车站对面著名的纪念教堂战争中存活下的一半逐渐被降临的夜幕遮掩消失模糊了轮廓,同时新建的另外一半小孔状的玻璃窗蔓延出深蓝色恍惚发散的微光。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进纪念教堂的穹顶之下的,犹豫间只觉得周遭突然是笼统的蓝。对于世界上任何一种宗教我都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痴所以我从来不会坐在听布道的木头椅子上。我想我走进纪念教堂的主要原因是夜风愈演愈烈的凛冽。坐在长长的木头条椅上我发现我不得不面对迎面悬挂的那个熟悉的尸体。它使我发现即使作为尸体还不得不永恒地带着悲哀的神色。我了无生趣。
那个夜里我换了三家教堂。教堂门口的乞丐都回家睡觉准备明天继续一早上班来乞讨。我最后睡着在普鲁士王朝最辉煌的教堂里。我之所以明白地记得我睡着了,是因为我再度看见那个男人。


大风胡同。
独行的背影。灰色的天幕下雾气迷蒙。他的背影看上去比正面显得高大。如果他不是永远微弓着背的话他宽而平的肩膀应该会更漂亮。我看见他插在裤袋中的双手,十指灵活而敏捷。我看见他沉思而压抑的目光。我几乎听见他内心自言自语的呐喊。他永远这样循环在大风胡同的两头。我终于感觉到自己已经观察他整整一个寒暑。我回忆起几次和他擦肩而过。我无法否认我是故意的。他从不抬头。
低下头的时候我看见自己穿的好似一件阴丹士林色的棉旗袍。我踩在地毯上,壁炉里的木柴哔哔做响。在毫无准备的情景下窗外漂起了雪。
我漫漫终于看清楚了自己观察他的角度,这里是一扇临街的窗。我置身一栋陌生的小楼的顶层阁楼。这里不是我的家,因为我没有闻见妈妈身体上常年带有的熟悉的味道。下雪了。他还在路上。
雪不算很大,因为路面上没有积。细小的雪丝触地即融。我的毛巾袜子湿了。原来是忘记了穿鞋。他头发湿了。我们迎面,逆向。他终于抬起头来。我认为他看见我了。我期待了整整一个寒暑的目光安静地沐浴在我的肩膀周身。这一瞬间我明白了我的身份。这是一条贵族的弄堂。我身上的旧棉旗袍和他优雅的目光毫不匹配。我突然知道了那栋小楼属于我最好的一个女朋友。我住不起女子师范学堂的宿舍。所以我住在她的阁楼里。所以我终年可以看见他。诗一样的贵族还是肖邦一样的悲怆。
我觉得脚下很冷。所以我发抖了。他眼神中的温柔,化解掉我所有的寂寞。我嗫嚅无语,我的头脑中一片寂静,直到他冰冷的手指,稳定地滑过我滴下水来的刘海。我这才发现,这个诗一样的贵族,他只穿着一件单衣。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他的身影如此令我印象深刻和熟悉,他永远只穿这一件衣服。

醒来的时候我没有睁开眼睛。我周身冰冷脸上一片湿润。原来是流了眼泪。他冰冷的手指从我面颊滑下后转身而去。他的眼神懒散,温存,莫不关心。我天旋地转。
我的后背被木头的椅子顶的僵硬麻木。这个普鲁士皇族的教堂也就是他们的墓地。我知道自己脚下的地下室里陈放着数十具规模各异的棺材。我等待他们突然苍白着脸从里面坐起来微笑。有神论者说轮回转世,无神论者说物质不灭。我突然觉得这无休止的永恒循环当中其实只有一种不便的情绪,一种最深层次的孤单。

我动用了我的银行存款。而且对于机票的价格没有进行任何形式的讨论。我甚至不知道我究竟付了多少钱。因为我从未想到会有人从遥远的中国拨通我的受机。
一个我不认识的声音,携带了关于我熟悉的人的信息。他说如果郝任出事的话你会来看他吗。我说他还活着吗。那个声音说目前还活着。
八千公里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我不清楚。我的地理一向学的很差也没有方向感。这个距离对我来说由于抽象而变的不是那样可怕。它可以是水平距离,可以是垂直高度。它可以是两个时间和空间,可以是刻骨铭心的失眠。但是此刻我全部无所谓。它是什么我都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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