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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鹤顶红之杜十娘》------鬼故事 [打印本页]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3-6 12:03     标题: 《鹤顶红之杜十娘》------鬼故事

借体还魂杜十娘成了宝儿
1

  我又回来了,
一身白骨,一箱珠玉,站在沙滩上,身边躺着刚刚让我从水中捞起的女子,她已无气息,我救迟了她。

  远处的城市灯火辉煌,六百年了,我日日在水里将那城窥望,看它日异繁华。

  我是一只鬼,除了夜里看城,白天便在水下打开我的百宝箱,一粒粒的看那些珠宝,翡翠、玛瑙、猫儿眼……聚敛了我一生的时光。

  我知道鬼要这东西是无有用的,但我舍不得丢了它,那些珠宝里有我一世的历史,阅人无数,终还是读不懂一个男人,他叫李甲。

  六百年了,华服己蚀,肉体不在,我只是一具白骨,却不肯转世,不肯投胎,不肯开始另外的一生一世,因为我怕。

  是啊,我怕,为了鬼我仍怕,怕另外的转世的人生,再为女人,再遇到男人如李甲。

  于是我宁肯在水底看着自己的肉体,那曾经迷惑过无数男人的肉体,被鱼虾一点点吞噬,也不去孟婆那儿喝一口汤。鬼差抓我,苦苦哀求,拿珠玉贿赂他,他大声斥我:杜十娘,你不可上岸做怪,不可水底做冤鬼兴风做浪,可能应了我?

  忙一一应他,他便放了我。

  伸出白骨粼粼的五指,这女子的皮肤好滑,一如当年的我。

  可惜死了,一缕芳魂,在我刚拉她出水面的时候,便离了肉身,我紧唤慢唤叫不住她。

  咦,想问她为何投江?可也是男人负了她?却是问不着,那魂儿急着贪恋另一世的浮华。

  不救也罢。

  月华如舞台的灯光,把我的白骨印在沙上,一根一根,实是丑陋的可怕,还是进水里罢,水下我看不清自己的模样。

  宝儿,宝儿,宝儿……

  是男人在唤她。

  唤声如狼嚎,显是受了伤。不禁胸骨一痛,那里无心,但骨头会痛,我坠水时,李甲不曾这样唤我。

  忙拉那女子尸身至石后匿藏,看看那男人是何等模样。

  剑眉、星目、红唇、肤微黑,身形高大,显然是一个潇洒英武的少年郎。

  宝儿,宝儿,宝儿……

  他身后随了一群的人,也是大声的唤,召魂一样。

  别人声线焦灼,独他忧伤。我在石后看他,可是负了心,做戏给人看,才故意弄得这等慌张?

  男人的情,不能听言语,看表面,需剥开了心,才能弄得清真假。

  这是李甲送我的课业,六百年了,我反反复复研究它。

  我想看看这男人的忧伤是真是假。

  人群渐远,我看着那女子的肉身,边用十根白骨手指轻轻的揭她的皮,边喃喃的问她,为什么死呢?过了六百年,你为何还要学我?

  她不回答。

  皮落了下来,月光下好生精致,绢纱一样。我撑起来,抖落,展开,穿衣一般披在身上,真是一件好皮囊

  我不由的临水照影,现在水波里不再是一具骨架,它己丰满,曲线玲珑,肢体婀娜。

  宝儿、宝儿、宝儿……

  唤的人又回了来。我忙把那无皮的肉身扔下了江,且穿上她的衣裳。

  这衣裳好生奇怪,我穿着不太舒畅。肩紧,领硬,银灰色,是当下世上叫的什么职业装。那若我那时穿的衣裙,织锦缀花,行时生香,坐时也生香。

  那男人见我立在水边,忙跑了来,一把拥住,宝儿,我可找到了你。

  泪水一粒粒落下,打湿了衣裳,我的骨头也被敲的生痛。难道六百年后男人的眼泪也增加了份量?

  我不曾拥他,我的怀里抱着百宝箱。

  他又道,宝儿,你还是不肯原谅我?

  我原谅他什么?原是不知首尾,怎么原谅?我惟有看他,不说话。

  他说,宝儿,你好凉,我送你回家。

  我站着不动,家?家在什么地方?

  众人过来,一阵劝说,皆劝我与遇春回家。

  遇春?六百年前,李甲倒有个知情知义的朋友,也叫遇春的,可就是他?

  我不出声,默默打量。他看了看我,然后说了几句,令众人散了。自己脱下了身上的外衣,披我肩上,且伸手取那百般箱,说,宝儿,这个给我,我帮你拿。

  我摇头,这个怎能予他,男人皆是信不得。六百年了,李甲卖我后见到珠宝时的那副贪婪样子,我至今记得。但我仍一手抱着百宝箱,一手伸出。

  他懂我意思,便马上握着。于是我任他牵着我的手,走往那人世的道路,万家灯火,千丈红尘,我又踏足归来,虽是一只披了人皮的鬼,但也是一个男人牵回了我。

  前路茫茫。

[ Last edited by shishi on 2005-3-6 at 12:06 ]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3-6 12:04     标题: 2

他送我至一栋楼房,
六层B座27,我默默随他。

  房间大而素雅,以粉白为主,四下设施对一只久未临人世的鬼而言,实在奇特的夸张。

  他又抱我,且在我耳边说,原谅我,宝儿,我迫不得己。

  呵,一句多么熟悉的话,李甲也讲过的啊,六百年了,负心的男人难道无有进步,只会说这么一句推搡的话?

  我不回答。

  他看我,咬了咬牙,又说,宝儿,不原谅我也可,只是答应我,不可胡思乱想,做出什么傻事,好吗?

  我点头,傻事已做,他不知也罢。

  自于你爸爸,这段时间,我会好好照顾他,你放心好了。他看着我又说,一脸尴尬。

  哦,我还有爸爸?不不,应该是我这张皮囊还有爸爸。我那一生是不知父母的,只叫那老鸨妈妈。

  然后他走出了房,临出门之际,仍说,睡吧,好好休息一下。

  我站在门口,看他背影,却喊出了来到这人世的第一句话,柳遇春。

  他回首看我,表情错杂,好似我不该连名带姓的叫他。我心下明了,我猜的没错,他就是柳遇春,轮回了六百年,我却以这样的方式见到他,那么李甲在那?

  他看着我,我缓缓的关上门,不再看他。

  六百年前,他与李甲同游教坊司院,二人一样的风流倜傥。李甲恋我,院中姐妹徐素素爱上了他。谁知他来一次,再也不至,弄得素素枉自牵挂。求李甲牵线,李甲笑说,那柳遇春是一等一的情圣,自幼与他表妹青梅竹马,不会贪恋这烟花巷。

  他不贪恋这烟花巷,今生却令女人为他自杀。可见男人,永不是女人依靠得柱梁。

  不可为人,一为人便要遇到前世今生的孽障,我还是回到水中,做一只鬼且安生吧。

  墙上四处是画。画里皆是那叫宝儿的女子的模样,或颦或笑,或纯或媚,我不由一路细细看下去,直至看到一张大床上方一个男人的像。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高额方颐,眼神流光,宛然会说话。哦,这眼光与宝儿极像,难道这男人是宝儿的爸爸?

  突然一阵刺耳的声响。

  我一阵惊惧,不知是什么东西。忙跑去看,一个方匣子,被震的铃铃响,忙颤惊惊的拿起,铃声不响了,却有人在里面说话。

  喂,孙宝儿吗?是个男声。

  我忙嗯了一声,看来这个宝儿姓孙。

  明天九点到市体育场,那儿有一场秀要走。

  秀?什么东西?我仍是胡乱的嗯。

  你是不是睡着,只会嗯?那人问,且边问边笑。

  我仍是嗯。

  我还是给遇春打个电话,真怕了你这糊涂虫。那人说完便“咚”的一挂。

  管他。明日我便走了,先还是看看当下人类的生活吧,我在屋里走来走去,终找到洗澡的地方。脱下了人皮,泡在水中洗刷,江水太咸,别腌脏了宝儿的冰肤雪肌,那端得糟蹋。

  洗了又洗,我看见了浴镜中自己的那副骨架。

  它无欲无望,因害怕而躲藏尘世的一切。

  它一根一根,白得好像一句句真理一样。

  我已习惯面对它。

  拎起了人皮,抚摸一下,丝绸般光滑。不禁怜爱,拿至妆台上,描细得眉,抹白的粉,涂淡淡的胭脂粉红,唇轻轻一抿,又是那倾国倾城的一点红。

  画好细看,不由痴了,这样美的人皮衣裳,多找来几件,复至水下,不也可做只繁复多样花红柳绿的鬼么?

  想至此,不由一凛,鬼差的话又至耳边巨响:杜十娘,你不可上岸做怪,不可水底做冤鬼兴风做浪,可能应了我?

  己是应了的,不要做妄想。

  穿上人皮,走至阳台,夜风习习,星辰满天,有人向这边眺望。

  我是一只鬼,我能看见一切人类不能看见的。

  那是个男人,在远远的一个阳台上,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圆筒,向这边眺望。

  看来这个宝儿早已吸引了这男人的眼光。

  我突然想顽皮,对着那圆筒往下脱人皮,一点一点,直至脱的我粼粼的白骨,拿着人皮向他挥舞。

  “咣铛”一下,那圆筒显然掉至地上。那男人被刺了一刀般尖声喊叫着冲进了他的住房。

  我不由笑了,这是我六百年来笑的最开心的一次。

  我第一次知道做鬼原来也是有乐趣的。

  我轻轻抚摸着那人皮说,杜十娘啊杜十娘,这些年你太寂寞啦。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3-6 12:06     标题: 3

寂寞尽处是笙歌,
我曾是妓女,知人世惟一的好,便是可以惊喜怨愤颠,百感交加。

  做鬼很无聊,做水鬼更是无聊,只能日日数着鱼虾与水泡渡日,那有这样的男人,可供我当夜点消遣,白骨绽欢颜啊?

  留下来罢,我对自己说,杜十娘,耍它两日再走,方不亏回来一遭,换取些许记忆留待日后品尝。

  复走回屋去,拿起百宝箱,四下查看,看可有地方将它躲藏。

  走近衣柜,轻弹木质,回声钝钝,原是上好红木造的。

  “咿呀”一声,打开柜门,映入眼帘的尽是衣裳,尽是黑白灰三种颜色。

  这个宝儿,穿衣原是偏于素淡一类的。

  心虽不喜,但仍一件件试穿,穿着穿着,不由想起十三岁那年,那天,也是这般试衣。只是衣是红衣,鞋是红鞋,连鬓角的金步摇,嘴里含的也是一粒小小的红玉。

  平常人家的女儿着了红衣,一般是嫁人,图个喜气。我这样的女子,却是图个把自己买了出去的吉利,从此被人挂了牌号做成生意,只祈流通于市,换回钱币。

  红与红也有不同的含义。

  侍儿画眉帮我细细梳洗,老鸨妈妈则坐在身侧,授我做婊子,诱男人的规矩。

  我细心听取,那一行那一门要出人投地,无需付出努力?

  天然本事也得经人调教,才可日趋完美。

  名妓并非天生,除了美,除了艺,讨好男人,从嘴头到床帷都要流着蜜,方可令他百般依恋,不得不回,身不由已。

  我永记得第一个男人,五短身材,面目丑陋,如有的选择,第一次,我不会要他进入我的身体。

  而我却是个妓女,做为妓女,我得谢他,他出手阔绰,黄金一千两,奠定我初出道的地位。

  对一个新人而言,千两黄金,价格不菲,别的处子破身,最多百两,而我,是她们的十倍。

  柜里最后的一件衣,咦,不是黑白灰,烟霞般灿烂,薄极,显是我也穿过的叫软烟罗的纱质内衣。

  忙穿在身上,腰间的带儿一系,镜中人马上显是慵懒娇媚。

  此时一首好听的歌儿响起,忙循着声音寻去,是门,门在唱歌,打开一看,柳遇春立在门外,身后是一片亮光,天己大亮。

  想不到我试了一夜的衣。

  他眼圈发黑,显是没有睡好,说,我来接你。

  接我干什么?一边摆弄纱衣,一边看他,声音不由放至极娇极媚。

  他看我,突的拥住,眼里隐然含泪,说,宝儿,宝儿,你终于原谅了我。

  原谅了他?不由心底冷笑,负心男人都不可原谅。男人这种东西,给点好颜色,便能开个大染坊,专门会错意。

  我不过是六百年来未穿华衣,着了一件,便带出了旧时积习。

  但偎他怀里,不舍一推,因我听到了他的心跳,“突突”的,那么有力。伸手摸他胸腔,画了一个圆,拿眼软软看他,旧戏刹时上演,管不住自己,想只想问一句,李郎,李郎,这块领地可属于十娘?

  六百年前我常常和李甲做这样的游戏。

  而李甲总情深意绵,低低喃语,十娘的,只是十娘的。

  只这一句,便令我决意洗尽铅华,从良为妻。也是这一句,令我在做鬼的日子里,反反复复的问自己,李甲,李甲,你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心是黑的,还是红的?可否有百分之一的诚意?

  咦,这个男人,心跳如此有力,“突突”的声响,震我十指皮骨和乐般微微舞起。不似李甲,需俯耳上去,才能听清他心跳的声息。这样铿锵有力的心脏,不知是如何负了宝儿呢?

  十指微扬,温柔丈量,指尖欲念突然暴长,它想,它要,它希望,看看,只看一下,这个男人的心脏是什么样?他为何负她?她为何投江?

  用力挖下,指尖已呈刀状,他却俯下了头,寻我的唇,似要吻下,喘息悠长。

  犹如咒语,鬼差的话又在回响,杜十娘,你不可上岸做怪,不可水底做冤鬼兴风做浪,可能应了我?

  皮上沁出一身冷汗,我是一只鬼,回来,便携了杀光。

  急忙停了,使劲推开他,声音变冷,面若冰霜,审判一般问他,接我干什么?

  他失望地看我,以为宝儿仍不肯原谅他,说,包家文没给你打电话?

  我不说话。

  他又说,今天有一场秀要走,你快去穿好衣服,我等你。

  于是进了卧室,脱了软烟罗纱衣,拿它裹住了百宝箱,放进衣柜一个角落。并忙忙穿了一身黑色套装,跟他身后,去赴那叫秀的勾当。

  满大街都是冒烟的轿子,像绿色的水龟,在路上飞奔,他拉住我的手说,咱们挡的。

  的?这东西叫“的”,好生奇怪的名字。

  一会儿到了市体育场,远远地听见音乐在响,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看见我便迎面过来,说,快,快,孙宝儿,就缺了一个你,快快换衣、上妆。

  我被推进了化妆室。

  那里四处是镜,女人成堆,个个坐在椅里,对着镜子又涂又抹,且嗡嗡声不断。我刚坐入一张空椅,便有人拍我肩膀。

  是谁?

  回头一看,一张狐狸脸,尖下巴儿,柳叶眉。

  宝儿,给你衣服。她递过一件玫瑰色的衣裳给我。

  我伸手接了,学着别的女人样,换过,随着音乐登场。

  台下黑压压的是人,台上是我刚在后台上看过的女人,一个个身材修长,风骚的走在一个临时搭建的T形的台上,挺胸、抬头,扭腰、提胯……

  呵,这便是秀?这样的秀没有人走的过杜十娘。

  我踩着乐点,走在了台上。台下各色人等的眼光,齐刷刷集的向了我。没有人能走出这样的步子,坐唱念打,为这行如风中柳的姿态,老鸨妈妈没少打我。

  一个男子在呆呆看我。

  呆头鹅一只,杜十娘在六百年前见的太多。但仍是要诱惑他。

  眼风放出,开头、伏笔、高潮、结局,一路起承转合,风行水上,羚羊挂角。杜十娘的媚眼儿原是一篇好文章,引男人的心从高处跌落,跌落,跌落……

  直线的跌落。

  跌落了却不要他。

  不是我残忍,那是我做为妓女杜十娘的职责。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3-6 12:07     标题: 命运轮回今生秀场卖欢

4
全场冰凝的静默。

  而我风中金线柳般袅袅而过,
直至走回后台,掌声才从前台化成了水,泼溅而来,不肯歇息。

  他们这才醒了,而我,要的便是这效果。

  那胖男人上下打量我,吃惊地,结结巴巴,你……你还是孙宝儿么?

  柳遇春拿瓶饮料过来递我,并厌恶推开他,说,老包,你要不要看眼科?她不是宝儿是谁?人明明在这站着,却问这样发神经的话。

  老包?老鸨!包家文。一回人世,冤家尽数遇着。

  我笑,却不说,柳遇春错了,这个老包没发神经,是个精明货色。

  老包也笑,拿胖手掌拍我肩膀,宝儿啊,人家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一日不见,就害的我要看眼科。

  柳遇春也笑,你早该看了,宝儿本来就好,是你自己没有眼色。说着顺势揽住了我的腰,拉他怀里,令那胖手从肩上滑落。

  咦,他的宝儿别人碰不得,却为何又送至这种声色场合?

  前台有人跑来在老包耳边低语了几句,老包便大喊,徐素素,徐素素……唤狗一样的。

  徐素素?!

  我那同院的姐妹也在这?真是一个也不能少。

  一个女人跑来,喘着气儿,尖下巴儿,柳叶眉儿,一张狐狸脸,分明是刚才递我衣服的女子。

  她个儿小小,只及我嘴角,刚才因我坐着,没注意到。

  她不看我,却巴巴的望着老包,说,什么事?老板。

  你快去拿几件衣服给宝儿换了,前台都等着看宝儿的秀呢。

  徐素素一脸难色,老板,现在好一点的衣服都让别的模特穿上了,我找不来的。

  那老包的脸做开了水陆道场,一脸凶色,去,剥也要从她们身上剥下来,要你是吃干饭的?

  六百年了,道道轮回,他从老鸨妈妈到包家文包老板,仍是如此死性不改,欺小凌弱。

  可人活着谁不若此?强食弱肉,天经地义,他是靠这吃饭的。

  但我不愿素素为难,笑问一句,包老板,你家可有哥哥叫包家武么?

  他回头看我,胖脸愕然。

  柳遇春也在耳边说,宝儿,你怎么了?你知道包家文没有哥哥。

  我拉了素素的手说,包老板,对女孩儿温柔点。要不你即使叫你那会动武的哥哥来,宝儿我不上台,你又能怎地?

  半笑半胁迫,对这样的人,就得给一碗馄饨汤,加一点酸辣料,我做妓女久矣,深黯其中决窍。

  六百年前,就常常这样给老鸨妈妈下药。

  那老包看我,突然抚掌大笑,说,宝儿好幽默。只是衣服不好,你还肯上台吗?我也是为你好。

  是个聪明人,自己给自己台阶下了。

  我点头,我上,别人是衣饰人,我是人饰衣。杜十娘是谁?肢体的淹然百媚,不用靠衣裳做形容词打理。

  况我是一只披了人皮的鬼。

  而鬼,鬼是自带三分妖惑人心的魅,这个一看字便可知。

  老包笑,笑的有点谄媚。他怕我不上台,只要我肯,他便适了前台观者的意。

  那笑脸渐渐收拢,收拢如六百年前妓院对门王二酒店的一种食品,嘴角处打起几个好看的褶子,一如汤包。

  我突的胸口的皮紧了一紧,皮下的骨痛了一痛。

  好在无心。

  忙拉素素的手转身便行,连柳遇春在身后叫都不曾应。

  应不得,不能应。

  一如鬼差来抓,急急如律令,我只能忙忙逃遁。

  杜十娘啊杜十娘,六百年来你还记着王二汤包,为只为了一个负心人。

  这褶子我太过热识,它是王二汤包的徽印,菊瓣一样细细的开着,令我做鬼也不能忘了它的形。

  为只为那家包子皮薄、馅香、汤勾兑的好,又玲珑巧致,李甲最最爱吃了。

  在从良的前一夜,曾一手执筷轻轻拎着汤包,一手端着盛佐料的洒金碟子,在床头,一口一口喂给他,问,李郎,李郎,好吃么?

  他点头说好,我笑着喂他,那喂着的是杜十娘滚汤圆润的爱情。

  以为这样便可一生一世,凡凡尘尘的为人妻,过淡定从容的人生,而他不肯。

  他不肯,我错了。婊子不配有爱情。婊子的爱情只是床上的呻吟,离了床,便碎尸万断,永劫不复,碾化为尘。

  愤愤恨恨,指尖只想抓紧什么,捏碎,捏碎,把记忆也捏碎成烟,断成一节一节,做鬼从此不惦前生。

  但愿从未有前生。

  可素素似乎着了疼,一脸惶恐,惊异交加的大喊,宝儿快快放我。

  她在求救。

  后台四下人群聚拢。

  忙松开手,素素的掌心已沁出血来,五个指甲挖出的血洞,五弯月亮一般盈着暗红。

  那是我的愤恨,却不该加于素素之身。

  忙变长指甲,举手示众,说,对不起,素素,指甲留的太长了,我一不小心……

  素素惊魂未定,哭着摇头,不,不,你那不是指甲,分明是刀。我痛啊,痛……

  边喊边摇着那只伤手。

  柳遇春与包家文这时跑来,赶开人群。

  包家文看也不看,大喊一声,徐素素,你娇气什么?不就几个指甲印,有那么矫情?

  素素不敢哭了,他是她的衣食父母。

  柳遇春却走过去握住那只伤手,一看,显是吃了一惊,抬头看我,目光严厉,欲言又止。

  素素,对不起,宝儿这两天有点事,心情不好,不小心伤了你,实在对不起。

  呵,他替我道歉,道的还诚诚恳恳。

  你别哭,我带你去医院看看。他边说边拉她往外走。

  我也跟着,对于素素,我不想伤她,这一切皆是意外,一只失控的鬼的意外。

  孙宝儿,你去那?是包家文在身后唤我。

  我陪徐素素去医院一趟。我边走边答。

  换衣服,去走场。他说,声调平平,却斩钉截铁,军令如山。

  我不由站住,回身把手轻搭他肩上,指尖软软捏拿,并娇笑问他,如果我不去走场,包老板,你会怎么样?

  他胖脸一端,表情莫测,声线更平,不肯吃我花花招式。冷冷地说,如果孙宝儿脑子里没养鱼缸,她会知道我将干什么。

  是个利害角色,利字当头,能软能硬,见风施舵,不肯因色失大。

  我不是孙宝儿,而是杜十娘。我是一只鬼,皮下根本便是一堆白生生的骨,那有脑汁为鱼做食,何必讽我是个傻瓜?

  我知道他要干什么。我不怕失业,可徐素素怕。

  看来这次我输,包老板知我软胁在那,一如老鸨妈妈。

  可我不愿输,六百年前太傻,输给了爱情。六百年后,我不想输给一个智力上相若的人。

  搭他肩上的手,柔腻的蛇般游走,抚他发丝,一根一根,风吹发底是头颅,包家文的头颅,他有脑,而我没有。

  声音软至发酥,调了蜜油,包老板,让我看看,只看一下,哦,你的脑子里可有鱼游?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3-6 12:08     标题: 5

不要玩了,
快去换衣。包家文用力的推开我,用手摸着自己的后脑勺,眼里闪过一丝疑惑。

  显见是指尖的冰凉,令他感到不适。

  我在水里呆的太久,己是寒气入骨。

  仍笑看他,怎么?包老板不让我看么?

  包家文脸色一转,堆了一脸的笑,宝儿,你知道我也不容易,咱这模特班子,又不是正经的名牌班子,还不是人家叫怎么样就怎么样?看我平时待你不错的份上,好好走场子,再说,这对你说不住是个机会呢。

  惯常的老鸨做派,诱人以利,伏低做小,我才不会上当。

  还不肯?他边推我进更衣室边说,孙宝儿,告诉你,台下有位电影导演,说不住看上你,你就从此当了电影演员,青云直上了。

  电影演员?什么东西?能令人青云直上?

  这可是个机会。他眨眨眼说。

  机会?

  我最不相信机会,六百年前的那个机会,己令我百身莫赎,追悔有加了。

  但仍进去换衣,他是老板,总得给他方便,以后好予素素方便,她是人,要衣食住行,活路一条。

  又走在台上,三千青丝,随着身子一步一摇,缠缠绵绵,婀婀娜娜,越发衬出孙宝儿的好皮囊,杜十娘的好韵致。

  台下那只呆头鹅,看的脖子伸长,眼睛直了。

  不禁想诵首骆宾王的《咏鹅》给他听了,这一招曾和一个京里的官爷玩过。

  那时正是尴尬时刻,李甲在院中居的久了,囊箧空虚,手头拮据,老鸨妈妈时不时给他脸色。那官爷却来了,仗着银子,进了院子,点名道姓的要杜十娘,而我正和李郎情好意密,如胶似膝,怎肯接应他了?

  老鸨妈妈急赤白脸,软硬胁迫,在我的房门外指桑骂槐的叫,妓院是风月的场,销金的窟,谁到老娘这儿谈情,就该备足了银子。没银子,做不起嫖客,就该爽爽落落的走人。如今却占着大好的人不付钱,以为老娘是万岁爷派来开人肉救济粮的?老娘还靠此讨生活,过日子,天下那有这等坏人生意,把脸揣在屁股里死乞白赖的嫖客?

  显是骂李甲的,我气的心若刀割,李甲却面呈灰色。

  我忙用双手揉他英俊的脸,李郎,李郎,不要生气。

  希望把那灰色揉了下去。

  这老东西,贪心不足,李甲给她的不少,她在我身上赚来的银子那真是数也数不着。如今却蛇心吞象,狗急跳墙,翻脸不认人了。

  她竟骂他!看我怎么收拾。

  我理了理衣裳,叫画眉开了门,走了出来,低笑着说,妈妈,你这是怎么了?有事儿明说,女儿去接便是,用不着这样扯喉咙,弄嗓子。

  她看我肯出来,立马换了脸色,亲热的拉住手说,女儿,你面薄,这穷小子,让妈妈替你发落。

  呵,还是为我操心的?可见天下人为己的时候,都打着红艳艳的幌子。

  我下楼见那官爷,他着了一身白衣,皂白靴子,手里还摇着扇,一脸蠢相,看见我活脱脱成了一只呆头鹅。

  我浅浅一笑,低声嘱画眉,拿我的织锦红帕和红绣鞋来。

  画眉不知何意,却是去了。

  老鸨妈妈忙嘱人布酒菜,我却按住,说,妈妈且慢,还有个事没做呢。

  且边说边媚媚的看那官爷,要我陪你吃酒,有个游戏先要做的,官爷可能应承了?

  那呆头鹅那受的了我的眼风,只剩一味的点头,好的,好的。

  画眉拿着织锦红帕和红绣鞋站我身侧。

  我使了个眼色,画眉,放下绣鞋,还不快过去给官爷的头发修饰修饰?

  画眉走了过去,拿着红帕往那人头顶的髻上包扎着。

  我笑着指点,哦,就这样,很好,画眉,你越来越会打扮人了。

  并娇声对那人说,官爷,十娘喜欢的客人,才让给头上顶红呢。

  那呆头鹅以为得了份外的垂青,更高兴,乐得合不拢嘴了。

  老鸨妈妈似看出了什么不妥,在耳边说,女儿,不要胡闹,客人得罪不得。

  得罪不得?

  我偏要得罪,令她银子得不着,客人也走了,从此知我的李郎才是骂不得。

  我站起,转身对她说,妈妈不让女儿玩,女儿便上楼了,这客人妈妈来陪好么?看他要你不?

  老鸨妈妈白我一眼,好好好,随你的性子。身子一拧,走了,气走了。

  老鸨妈妈也是女人,是个老女人,老女人最怕人说没男人要她的。我捏她痛处,蛇打七寸。

  画眉,把官爷的靴子脱了。我又指点着。

  画眉脱了那人的靴,我把红绣鞋一抛,令她接着,说,画眉,给官爷穿上。

  画眉不肯,为难的看我,女人的鞋不能随便给男人穿的,况那是一双人尽可夫的妓女的鞋子。

  我故意语音糯糯的求他,官爷,十娘就喜欢看官爷穿红绣鞋,官爷可以穿给十娘看么?

  那呆鹅忙说,穿,穿,我穿。

  鞋子只挂他脚尖,他的脚大,令红绣鞋打着秋千。

  我立起身子,靠近他说,官爷,十娘还会做诗,官爷要听么?

  要,要。这呆头鹅伸长脖子,头扎红帕,脚穿红鞋,坐在椅里,手舞足蹈,对我的提议,显是求之不得。

  惯常是我为鱼肉,人为刀俎,如今却要调个个儿,快意恩仇。于是着意提高了嗓子,声清音朗,大声诵读:鹅、鹅、鹅,曲颈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拔清波。

  没等我诵完,楼下别座陪客吃酒的姐妹们早笑成一团,画眉抱着肚子笑着蹲在地上,那些客人们笑着喊他,鹅兄,鹅兄……

  人人爱看闹剧,相叫甚欢。

  那呆头鹅脸色由红转白,瞬息五彩斑斓,半天才过神来,愤愤看我,不知拿我如何操办。

  我仍含笑看他,做天真无邪状,娇声问他,官爷,十娘做的诗可好么?

  他急,你,你,你……

  显是急火攻心,却无奈我何。

  我转身轻移莲步,往楼上走去,画眉还在那儿疯笑。我唤她,傻丫头,上楼罢,好戏完了。

  便一前一后,一节节的上楼,李郎还在房里等着我呢。

  只听身后那呆头鹅直着嗓子,杜妈妈,杜妈妈……

  老鸨妈妈风一般从别处刮来,且边刮边说,官爷可有什么吩咐,好酒好菜,正等着给您上呢……

  那呆头鹅此刻不呆,飞快的摘下红绣鞋,双双扔到老鸨妈妈的脸,啪啪两声,音脆声响,如烙烧饼,如摇快板,如裂锦帕,如撕纸扇,好不赏心,好不悦耳。

  我立在梯上,不由冷笑,现世现报,不到一个时辰,有人立马为李郎报了一箭之仇。

  你这老婊子,大爷来行院里游玩是买风流,弄快活,难道是化银子买气受来……那官爷边骂骂咧咧,边从头上往下扯着红丝帕,好不燥急。

  老鸨妈妈吃了打,知发生了不快,一边捂脸,一边道歉,官爷,您别生气,是我调教不好……

  要钱不要脸。

  可妓院本来就是要钱不要脸的勾栏,人人没脸,人人的脸却艳如桃花,开的热闹声喧。

  随着乐点,我又走到了后台。包家文过来拍马屁,宝儿,你真的穿什么衣服都无所谓,你穿什么都好看、正点、酷,我服了你。

  正点?酷?什么玩意?但听他和好看连在一起,显是夸赞才用的词语。

  但身上的这件衣,实是糟糕之极,浑身缀满了亮晶晶的碎片,鱼粼一般,显我如人鱼出水。我不喜欢。别的模特不捡它,怕是嫌它太显身躯罢?

  而孙宝儿,身材倒是巧致,穿这衣不丑反美。

  可我,这只叫杜十娘的鬼,六百年了,六百年沉溺水里,看了太多的鱼,它们曾贪婪的蚕食我肉体,一如妓院里南来北往的客,把我消费。

  急急进更衣室,马上脱了,鬼也有怕的东西。

  出的门来,迎面便和一物撞个满怀。抬眼一看,是那呆头鹅,知他会来,果然是追到后台。

  孙小姐,我……

  你怎么了?我侧脸看他,故做顽皮。

  他避我视线,咽了口唾沫。喉结缓缓蠕动,似乎刚刚生吞了一只小型乌龟。

  杜十娘的千娇百媚,只露出冰山一角,花圃一隅,他便如此消受不起?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3-6 12:09     标题: 6

我……我是电影导演白原,
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演电影?说着,又咽了一口唾沫,显是因了色,而闹了饥渴。

  杜十娘六百年前是那水性物质,专在烟花巷里为男人解饥解渴,而今却是一只鬼,带了毒,饮不得。

  演电影?电影是什么东西?我不懂哦。拿桃花眼看他,脸轻相逼,好掩问的天真,使他不觉唐突。

  孙小姐真会开玩笑。那白原终敢移过眼来正视我,历来都是问傻问题的女人令男人没有压力。

  包家文过来拍他肩膀,说,嘿嘿,白导,就你那电影,我真怀疑拍出来有没有人看。并转身对我耳语,宝儿,别信他,整个一三流导演,整天拿着拍电影的幌子,哄骗无知少女。

  不刚刚说是机会,转眼间又成骗局?真是风水唇齿转,说好是他,说坏也是他,杜十娘岂能由他播弄了?

  定有蹊跷。

  那白原对包家文却是另一副嘴脸,用眼斜睨着他,白眼仁多过黑眼仁,好似整个眼晴是围棋摊子,白棋子一下赢尽了黑棋子,说,包老板,不懂就是不懂,不要胡说八道,糟踏艺术。

  包家文冷哼,双手乱摇,得,我是俗人,不懂艺术,但我知道你那艺术没人看,别白白的费人前程,宝儿还有正经事干。说完,使我眼色,示我快快走了。

  我偏不走,还耍娇憨,白导,你拍什么电影哦?

  那白原巴不得细细解释,亲近于我,实验性的,属于先锋派,国内……

  包家文冷笑着打断,先锋派?我看你们根本便是把观众当SB,又实验又先锋的,半天也讲不清楚一点事,正经点说卖座赚钱才是真的。

  赚钱?那白原重复了一句,突似被醍醐灌顶,黑白棋子和了局,笑了,包老板,明白说,你是怕孙小姐一走,你这模特班子就垮了吧?

  包家文看他,也笑了,白导,说白了,模特队好不容易陪养出来个人,就这样走了,你说亏的慌不?

  原来如此,为他自己哄抬价钱罢了。

  况且宝儿在我这还有一年半的合约,她走,是要陪钱的…… 包家文说到这儿故意停了,显然等白原问他价码,讨价还价的将我卖了。

  又要被明码标价,碾转为货?

  六百年前,被人卖过三次,一次七岁,一次刚刚过了二十,一次却是被最爱的人卖了。

  第一次是强买强卖,第二次却是自己花了银子,暗递李甲,心甘情愿的求他买了。

  而最终,他却不要。

  七岁那年,不谙事世,只晓得饿。饥肠辘辘的跪在人流涌挤的市集,破衣烂衫,一脸污浊,手捧破碗,是在乞讨银子。

  哭啊,哭!你这傻子!那男人用手在我背后一拧,拧的生痛,本来发呆,也被拧得眼泪生生流出。

  不由背台词一般,各位大爷大叔大娘大婶,行行好吧,因娘亲病重,家中贫穷,无钱看病……

  泪水成河。

  是真心的,因痛与饿。

  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走近,站我面前,却不肯施舍。

  那男人又用手在我背后暗拧一把,忙又重复,各位大爷大叔大娘大婶,行行好吧……

  那女人俯下身子,从身上淘出一块帕子,蘸着眼泪,擦我的脸,细细打量,从眼到鼻,并掀开嘴看了,说了声,好货色。

  且边说着,边从身上掏出碎银,扔给那男人,我买了。

  那男人说,大姐,这么点银子少了吧?给她娘看不了病不说,还要我们骨肉分离,您就行行好,再多给点吧。

  你要还是不要?那女人冷笑,老娘三山五岳什么人没见过,充什么爹?这孩子定是你拐谁家的,看老娘告了官,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那男人听了,忙拿了银子,转身便跑,钻进了就近的小巷子。

  强盗怕的是强盗头子。

  世事如此。

  心里感激那女人,看她涂脂抹粉,穿金戴银,知是跟了饿不着的。

  饿,是一匹噬虐的兽,对幼年的我来说,它时时跟着,无法摆脱。

  只要不饿,那都是好的。我饿怕了。

  那女人姓杜,是人老珠黄的老妓女了,从良过了年岁,脸上都有了褶子,怕坐吃山空,为日后生计打算,便拿出贮藏的银子,养了雏儿,镇日调教媚术。

  我到时已有九个女孩子,都叫她妈妈,我也跟着叫。她给我取了名,叫杜媺,排了行,称为杜十娘。

  从那拐骗的男人手里脱出,我该谢她的。

  她给我好衣好食,请老师教琴棋书画,风流媚态,歌舞行止,就连走一步,也要细细指点,慢慢筹划,看那个姿势最适合杜十娘。还说女人美不美在其次,媚不媚却至官紧要。显是要倾心的打造出一代名妓,那般尽心尽力。

  学不好要挨板子,老鸨妈妈会边打边说,要出人头地,吃香喝辣,从男人口袋里掏钱财,就得时时用心,处处在意,天上不会凭白的掉银子!

  恨铁不成钢。

  可也是当一个好妓女的金科玉律。

  在她手里比拐子那儿,简直是人间天堂,我是欣欣然当了妓女,堕入烟花,猜酒行令,夜夜歌舞,吃定男人的。

  妓女有什么不好?做妓女也得妓女的快活。从客人那揽得银两,觅得珠宝,买胭脂头油,和姐妹们比金衣珠钗,那般的喜悦满怀,它们是我挣来的,我值那样的价格。

  可李甲出现了。

  出现在外面纷传日本国侵犯朝鲜国,万岁爷发兵救助的时刻。妓院里的来客把这当新鲜时事,佐着风月,谈了又谈,妓女们耳朵都听出了茧子,直盼有别的有趣消息,解闷儿度日。

  那日我没接客。

  素素在我房里,嗑瓜子,话来客,说到可笑处,推开窗子,想看看那个进来的客,身上有取笑的话题引子。

  素素依在窗前不说话,我轻唤她,素素。

  她不应声儿。

  我走她身边,想掐她玩儿,看她发呆,也望了出去,自己也便呆了半个。

  谁说女人不贪色?

  李甲和柳遇春双双站在院里,头戴方巾,手摇纸扇,端地英俊洒然,清朗气十足。

  不是惯常的烟花客。

  他红唇星目,带着微笑,一腔儿的浓情蜜意,一身儿的清新俊朗,凝凝地看定了我。

  柳遇春却向四处张望。

  四目相交,有琴音铮铮响出,我突地含羞,粉扑双颊,难以自禁,以前也含羞过,那是做戏骗客,那比这天然情怀,令我心儿“扑扑”的擂鼓一般乱跳?

  偌大的院子,只有一个他,偌多的人声,渐至听不见了。

  整个天地小了。而他,放大、放大、放大……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3-6 12:10     标题: 7

  放大至倾城的墙般普天盖地而来,
渐渐围拢,将我逼迫、挤压、蹂躏,杜十娘失了魂。

  眉目由他牵,心儿由他引。

  这便是爱情,横空出世,击中命门。没一点铺设,没一点前奏,急匆匆遇着,不管对错,只一味被勾引,无法生逃。

  半天楼下传来悠扬琵琶声,不知那个接客的姐妹在唱艳曲儿,是《正宫·塞鸿秋》:一对紫燕儿雕梁上肩相并, 一对粉蝶儿花丛上偏相趁,一对鸳鸯儿水面上相交颈, 一对虎猫儿绣凳上相偎定。噫,觑了动人心……

  竟似专唱给我和李甲听。

  老鸨妈妈早笑脸相迎,开烂的桃花似的,往他们俩面前一横,二位公子,想必初来乍到,没见过我院里众女儿的风月情。来,来,来,我这儿的女儿个个花容月貌,要那一个,尽管随意挑了。

  说着,便帕子一扬,管乐声声,无客的众姐妹们知是来了新主顾,便鱼贯而出,依次上场,搔首弄姿,摆开接客的样子,待被人选中。

  素素早不知何时下了楼,显是忙着上场,充当职业角色,怕那客选了别人。

  那柳遇春把扇放在手里敲了一敲,逐一的打量,一看便知是来开眼界,长见识,补课程,花柳巷里游览别样的人生。

  观光客一名。

  素素表错了情,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妓院里也要说缘份。

  李甲却是不看,尽仰着头,目光与我胶着,如风胶着空气,空气胶着风,彼此难以分清。

  瞬那间只觉缠绵如丝,一根根由心地生,织了件两心相悦的袍,银白的是爱,金黄的是情。

  繁华织锦的衣裳,可否赐我穿一生?

  我是妓女,只知用钱财之色来形容我的爱情。

  况黄金白银万世流通,代表永恒。

  老鸨妈妈拍他,哟,这位公子,天上没有仙女,看我的这些女儿是正经。

  老鸨妈妈不知我在楼上开窗,并洞开心门,做了楼下人眼里的夺魂风景。

  李甲仍是看我,纸扇轻轻一点,问,杜妈妈,楼上是谁?我要她陪我可好?

  哟,公子好眼力!老鸨妈妈顺着纸扇的指点,看见了我,对他抚掌大笑,公子一来便挑我最出色的女儿,看来惯弄风月,真懂红粉。

  我不由眉心挑起,为这话气恼。他眼神干净,如唐宋山水,一片清明,怎能是惯向青楼买笑的浊人?这老鸨妈妈,胡乱奉称,不外是看他年轻,口袋里钱好哄。

  我本是她痛下血本,载陪的肉身摇钱树,春耕秋收,天下无投资而不收获的傻人。

  从十三岁至十九岁在妓院从业,一直以此为天经地义,收获正常,那一刻却开始嫌她贪心。

  十娘,十娘,这位公子要你陪他,你可应不应?老鸨妈妈扬了扬帕子,在楼下喊道。

  她巴不得我不应,欲迎还拒,是她和我对新客生客年轻客哄抬价格的不二法门。

  谁不想卖个好价钱?银钱珠宝又不是月月红(红月季),不会扎着手心痛。

  而那时,我却心底啐她,这只老狐狸精。

  杜十娘!杜十娘?

  两个不同的男声,异口同声,却语调不同。

  一个是李甲的,他为自己的慧眼识人高兴。另一个是柳遇春,他是疑问,杜十娘在那儿,本是相约跑来看名妓杜十娘,杜十娘立于楼上,他竟没有看着。

  那柳遇春边说也边往楼上看来。

  我深情的看李甲一眼,轻轻退出窗子,软声对老鸨妈妈说,妈妈,让这位公子在下面稍候一会,女儿梳洗一下便下来陪他。

  老鸨妈妈显是吃了一惊,张大了嘴,如卡了核桃,为杜十娘自贬身价,轻易面客吃惊。

  于是用意修饰,眉重画,香细扑,点点滴滴,从未有过的精心。衣裳令画眉翻了又找,找了又翻,头一次嫌行头少。最后选了素色花钿织锦袄裙,香云薄纱外套,发上簪了短短紫金细梳,臂上戴了一双碧玉镯子,浑身雅艳,遍体娇香,一步三摇的下了楼去。

  李甲坐在位上,双眼望我,一路深情款款的牵引。

  那一段路好长、好短,是一秒,也是一万年。

  杜十娘为爱情一路穿花拂柳,走一个男人眼光的钢丝。

  好似只争朝夕。

  却又求地久天长。

  我好生天真,爱情原本不长寿,况是一个婊子的爱情,只是刹那烟花。

  老鸨妈妈己命人布了上好茶点,他静静坐着,将我等候。

  弱风拂柳般坐定,不敢看他,垂首低问,公子贵姓?

  本人免贵姓李,字子先,名甲。他声色厚重圆润,恁地好听。

  李甲,李公子……

  正神弛千里,六百年纵横,有人从身后拥我入怀,鼻息直吹耳边,那皮囊痒酥酥的震着我的白骨,令人心曳神摇,情怀激荡。

  是男人的气息。

  我一时回不来。

  李郎,李郎,拥紧十娘……我娇声求他。

  哦,宝儿,你怎么了?发什么呆?

  不是李甲,是柳遇春,他从医院回来。

  忙抬眼看,白原和包家文不知去了那,显是俩个人私下里为我商量个价码。转身看柳遇春,他也看我,一脸紧张,又是摸脸,又是摸耳,自言自语着,没有发烧啊……

  我推开他手,岔他话题,紧张什么?有人找我演电影,你说好么?

  他双眼发亮,那不是你一直盼望的事吗?太好啦!

  哦,这个孙宝儿一直有这样的愿望?

  演电影是什么?我急求答案,故意歪头问他。

  就是演戏啊!宝儿,你真的怎么了?柳遇春抱紧了我,惊骇的看我。

  演戏?

  那是杜十娘的老本行。

  六百年前的虚情假义令我赚足了一个百宝箱。

  六百年前惟一的一次倾情表演,却弄得自己白骨裸露,枉自断肠。

  真情付不得,假戏却恒古的有市场。

  宝儿,我带你去医院。柳遇春摇了摇我,他开始怀疑这只鬼神经不正常?

  可那有鬼是正常?

  我把眼睛稍稍一斜,媚笑着他看,遇春,我没什么,和你开个玩笑,何必这么紧张?

  真的没有事?他又拿掌摸我额头,不相信我。

  心里“咯噔”一下,六百年前李甲也曾这样摸过我。

  那纤长的男性的手指,额前轻轻一覆,一下拂过了六百年时光。

  他也是爱过的,只是不能担当。

  宝儿,都是我不好,害你这俩天太紧张,都伤了素素,唉……

  柳遇春说着叹了一口气。

  他做了什么?如此负疚于宝儿,他可能为女人担当?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3-6 12:12     标题: 8

素素可好?我问柳遇春。

  消了毒,
上过药,我替她挡了车,让她回家了。柳遇春回答。

  这时三三两两的模特御完了妆,走过通道。其中一个瘦长脸条的女人走过身侧,瞟我一眼,冷哼一声,对身伴同走的女子说,呵呵,我看如今这世道,不要脸要乘早。

  另一个应答,那是,你看看人家,发生了那种事,还气定神闲,在台上拼了命发骚,换了咱们早羞得跳河自尽。

  显是一应一答的念良家妇女的道德经,唱双簧给我听。

  可发生了什么事该跳河自尽?

  难道世人也认为这孙宝儿该选跳河这一条捷径?

  柳遇春突的大踏步走了过去,浓眉倒竖,脸色发青,语音冷冷,站住,小姐,你有胆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两个女人一下面面相视,噤了声。

  呵,这男人,好不威风,端地是龙虎精神。

  那瘦长脸条不甘心,半响挑衅的扬起眉毛,我说又怎么了?我不相信,你一个臭人民警察,还要威胁人?

  我现在不是警察,也不是威胁你。柳遇春一字一句的答,他不为所动。

  我说的是事实,不要脸的人才那样……

  快到我不曾看清,他一拳打出,正中面门。

  哈,那女人一下春风三月,满脸猩色,人面桃花相映“红”。

  血,是血,浓稠的液体,芳香的液体,玛瑙的红,酒般的味,一下将我诱引。

  色香味俱全,上佳的饮品。

  我想,我要,我饿,我的喉头一下干渴的昌着火星。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是一只鬼,白骨“嗤嗤”呻吟,好生饥渴,它说,我要喝,我要饮。

  我急匆匆走近,笑着对那女人柔声道,好姐姐,遇春不让你说,你偏说,怪不得他下了狠手。男人么,你为什么不顺了他,哄他开心?

  说着突的双手暴长,擒她头颅,取水果一般,俯唇下去,将她的鼻子咬住,一番痛饮。

  我饿了六百年,正要这样的大补饮品。

  柳遇春大惊,忙拦腰抱我,贴后掇着,宝儿,宝儿,你别这样,……

  只听周遭一片惊呼,尖叫声声,高跟鞋马蹄子般得得敲过地面,兵慌马乱,擂鼓助阵。

  宝儿,宝儿,别这样,一切有我,一切有我……

  柳遇春的声音穿过吵杂,带着哭腔,雷声般响我耳中,回声阵阵。

  一切有我,一切有我……

  我一下子停了,李甲从未这样对我讲。

  好个一切有我,女人的爱情要的便是这句简单的话。

  柳遇春他是真的男儿郎,一切定将有担当?

  我松开手来,那女人“咚”的一下掉在地上,我吸她血不多,不至于昏厥,她是吓的七魂少了六魄才那样。

  柳遇春速速拥我入怀,他含泪看我,我含笑看他,嘴角还挂着一缕血,好香。

  包家文这时出来打圆场,怎么了?怎么了?没什么大事吧?边叫喊别的模特扶起那女人,送她去休息。边回首瞪我,孙宝儿,你是狗变的吗?打架怎么咬人啊?

  柳遇春忙说,老包,不怨宝儿,怨我。

  对也罢,错也罢,一切他都要担肩上?

  他肯为孙宝儿这样,李甲却不肯为杜十娘。

  白原随包家文身后,也走了过来,却不跟去,只是站下,看我偎在柳遇春怀里,黑白眼仁又开始打架。

  他边斜眼看着柳遇春,边奉承我,孙小姐现在这样子,有种冷艳美,最适合演鬼片了,像什么《倩女幽魂》,如果让孙小姐演一定会红透半边天。

  是吗?真的吗?我边故做无知的问他,边恋恋不舍的伸出娇俏俏的舌尖,把嘴角的血渍,蛇一样轻轻吸下,它太香,我舍不得浪费它。

  白原一下看呆了,他没有见识过这样娇媚灵犀的香舌吗?偏偏杜十娘拥有它。

  六百年前因情而免费送给李甲。

  六百年后为己吸血它又派上用场。

  半晌白原眼光一亮,眼仁也不再做打仗,显然是艺术家灵感顿现,兴奋莫名,顾不得鄙视他人了。孙小姐,就要这样,就要这样!!!

  他简直欣喜若狂。

  白导,就要怎样?我问他。

  你刚舔唇那一下太捧。我先不导什么实验性电影,咱们合作演《聊斋志异》里的《画皮》,你看怎么样?

  画皮?那还用演吗?

  杜十娘原本是一只鬼,因缘凑巧披了张美人皮,回来看人世变迁,想不到却要玩什么鬼演鬼,简直是紫金九连环,环环相套,套套可玩味。

  白导,这个建议太好,我喜欢演这样的戏,什么时候开始啊?

  你答应啦?

  我点头。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啪”的一下和他击掌盟约,这时只听一阵刺耳的“呜嘟,呜嘟”的声响,渐渐逼来,是什么东西,叫的这般难听,一如黑白无常急煞煞来访?

  我突的打了一个寒颤,天网恢恢,难道杜十娘贪一点点血,鬼差知晓,忽忽来抓?

  柳遇春知我害怕,更紧的拥住了我,在耳边说,宝儿,别怕,一切有我,来的不过是以前的同行。

  说,是谁报的警?包家文从更衣室走了出来,眼睛瞪的铜铃般大,将四周的模特一个个打量。他妈的,是不是不想混了?不想混就乘早走。打个架都报警,模特队名声坏了,看以后谁敢请你们这帮大小姐走台做秀?

  个个低着头,混水摸鱼,显示她没有。

  门外进来几个人,大盖帽,铜衣扣,个个表情严肃。其中一个中年男人背着手,环视一圈,目光如鹫,说,刚才有人报警,说这儿有人打架,快要弄出人命啦?

  没有,没有,那有那么夸张,小小的一场内部争执,已经解决了,包家文忙双手乱摇,以示此地小风小浪,安好清良,个个皆属一等一的良民。

  柳遇春却拉着我的手,从人群走出。对那人说,是我,是我打了人。

  那人把柳遇春上下一扫,不由摇了摇头,小柳,你可真会开玩笑。你一个警察,辞了职,难道为的是与人在这种地方斗殴?

  说着又看我一眼,眼光相恶,眉头一皱,手一挥,几个跟来的人便将我们团团一围,显然要带他走。

  柳遇春捏了捏我的手,在我耳边轻轻的说,宝儿,不用担心,我去去就来。说完便要松开手。

  遇春,我也要去。伏他怀里,抬眼相求,五指纤纤,胶住他手,不想松,也不愿松,这个男人,他究竟是怎样深入浅出的男人,诱起了杜十娘研究男人的兴头。

  好的,那你也去。他点头,含笑看我,拉紧我手,与那些人一行鱼儿般走出。

  呵,要见官去了,杜十娘这一遭回来,经验倒恁地丰富了 。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3-6 12:12     标题: 9

坐那一路怪叫的车子,
到了警察局。一行人行至一幢楼里,把我一个人孤伶伶的撇至一个小房子,要带柳遇春去审讯了。

  我不肯,对那中年人娇笑说,官爷,我也打了人,要审一块审,可好么?

  柳遇春一听,不由的笑了,捏了捏我的手心,在耳边轻说,乖宝儿,别顽皮了,王队最不爱开玩笑的。

  果然那人木石心肠,装聋作哑,视我为无有,只对柳遇春说了一句硬梆梆的话,小柳,走。

  话短如匕首,却闪着凌厉的寒光,喂了命令的毒。

  柳遇春听了,对我笑笑,宝儿,一会儿,一会儿我就来,你一个人先坐着。说完便跟那人走了。

  一会儿?

  一会儿杜十娘也等不得。

  六百年前在乌蓬船上的那一会儿,令杜十娘一世的命运繁华落尽,一江飘红,以惨烈的方式尘埃落定。

  不在场,永是被嘲弄戏耍的命运。

  杜十娘要什么也听听,方能放了心。

  等柳遇春的背影进了那房门,四处无人,白骨一滑,人皮脱落,有皮的鬼不便于穿墙过壁,于是吹一口阴气令那人皮如同有骨骼般坐着,然后一架白生生的骨,飘过一墙又一墙,到了那房子,循在壁里,侧耳将一切细细听了。

  小柳,查的怎么样了,可找到藏匿赃款的地了?那中年男人和颜悦色的问,一脸阳光,扫尽了刚才的阴翳,如刚刚换了一个面具似的,显是急等好消息。

  没有,宝儿这两天情绪不好,我得为她考虑考虑。柳遇春说。

  可上面紧迫着咱们破着案子,我对外说你辞职,也是为了加快破案速度啊,而你,唉,不要儿女情长好不好?小柳,要记得你的职责,你是个警察,破案是你的工作。

  呵呵,又是一场骗局。

  万艳同悲,千红一哭。

  孙宝儿啊孙宝儿,你跳河,原也是正确的选择。

  我的白骨因冷笑而“格格”的响,铮铮的琵琶弦似的,歌着一首《十面埋伏》。关节颤动,骨头在长,孙宝儿,你的魂魄只求解脱,杜十娘可要挖负心男人的心来瞧瞧。

  十指己穿破墙壁,利剑似的。

  柳遇春猛的站起,眉头紧锁,王队,我真的请求辞职。

  哦,可是悔了?缩回了手臂,且听他说。

  为什么?王队问

  这样对宝儿不公平。

  你还是不是个警察?

  是,但是现在不想做了,这个案子刚开始就是我的错,遇上宝儿,爱上了她,偏偏又发觉

  她爸爸是个非法分子……

  柳遇春!那王队气的站起,大喊一声,点名道姓,以声震人,你真令我失望。

  柳遇春低声,却字字清晰,对不起,王队,这事我没法办到,我是真的爱宝儿,她现在己够可怜了,如果再知道我还在利用她,她还活不活?

  那王队看着柳遇春,突然降低了声音,小柳,这案子影响大局,你知不知道这个案子破了,

  直接影响你的前程?

  呵,软硬兼使,前程做饵,看只看柳遇春眼里孙宝儿可抵得过未来的一条光明大道?

  我已经不打算做了,还问前程做甚?柳遇春说完,转身便往外走,大步流星,一如行走的磐石。

  孙宝儿,你为什么要死,不做那缠绕依附的丝萝?

  我突的骨头发涩,酸了开来,李甲,李甲,你为什么不这样对杜十娘?杜十娘的心是干净的。

  妒嫉如猫的爪子,一节一节的抓过白骨。

  这只鬼急急转身,想回去撕了那张美人皮,一片一片的,她凭什么比杜十娘得到的爱多,仅仅,仅仅因为她是个模特,而不是婊子?

  却听身后传来声音,是那王队的,一字一顿,字字如千斤,柳遇春,你不干了,自然有人顶替你办孙富这个案子,那时别人调查孙宝儿就没这么客气了……

  柳遇春的脚步停了。

  我也从墙里转过身子。

  孙富?

  这个千刀万剐的名字,我在水里诅咒了六百年,现在却由一个警察说出。

  我恨不得食其肉,剥其皮,做一只鬼回来,却寄居在他女儿的皮里。

  孙富啊孙富,杜十娘回来看你了,准备好你的肝、胃、心、肠、脑,让杜十娘饱餐一顿,然后被鬼差抓走也值得……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3-6 12:13     标题: 10

有的人,
只要见过一面,便定夺生死。

  只是六百年前是杜十娘死,六百年后是孙富。

  那日舟车劳顿,好不容易大船换了乌蓬小舟。夜泊江上,明月如赤金黄扣,天上一粒,水里一粒。

  我素面朝天,乌云畔插着一把素钡梳,上穿一领窄裁银裉白绢衫儿,下穿一条浅青细麻布裙,一副良人装束。

  专意地收敛眉目风情,衣着朴素。

  自知出身不好,要做个良人妇,得先剥了烟花习气,恶补做良家妇女的课程,好通过世人评判的眼球。

  在船首布好酒菜,轻轻唤他,李郎,过来饮酒。

  他却发呆,看着明月,眉尖轻锁,说,十娘,过了江,便快到家了。

  知他怕见父母,走过去十指抚他眉头,一下一下,如轻抚一张折皱了的山水画,不愿令他风景般的眉目在那儿发愁。

  心下悄语,李郎不要发愁,十娘已安排好下半世的日子,如不被你家人接收,有百宝箱里的珠宝做资,咱二人蛰居苏杭,也可一生安稳,一世恩爱的悄悄的渡日。

  牵他的手,与他铺毡并坐船首,为逗他开心,斟好酒,递他手里,软语问他,李郎,十娘为你歌一曲可好?

  妓院时他最喜我为他一展歌喉。

  杜十娘妙音绝调,在行院教坊推首。闻者千万人,而今独独为他一人唱,他会一展眉头。

  果然他一听展欢颜,举筷箸,敲桌子,说,十娘快唱,这一路未听,正耳朵痒痒。

  听他敲击节奏,显是元人杂剧《普天乐》曲调,便摇了扇儿,唱与他和:他生得脸儿峥,庞儿正。诸余里耍俏,所事里聪明。忒可憎,没薄幸。行里坐里茶里饭里相随定,恰便似纸幡儿引了人魂灵。想那些个滋滋味味,风风韵韵,老老成成……

  刻意选这词儿将他逢迎,夸他没薄幸,最终携十娘离开烟花地,虽然赎银是十娘自己送。

  男人得女人给他自尊。

  他边听边微笑,笑如江风融融。看他高兴,心里甜畅,想,这一曲完了告诉他,十娘携来的那箱不是一般的箱,而是百宝箱,箱里有夜明珠、祖母绿、猫儿眼……从今后他不用为钱财把愁发。

  妓院告不得,那样老鸨妈妈不会让我走脱,那有她下的注儿,注儿却赚个盆满瓢溢的?

  大船时告不得,人多耳杂,令强盗听了,万一抢劫,杜十娘和李甲的幸福日子便也会劫没了。

  他郁闷时更告不得,怕他嫌那钱财是杜十娘卖身赚的,脏,辱没了他男人高高大大自尊的。

  这小舟,就夫妇二人,他又高兴,讲了,定可令他欢喜的。

  一曲终了,牵他手,在他耳边细细的说,李郎,我那箱子里有……

  这时却见一舟摇来,有人在舟上击掌喊道,唱的好,唱的好,那位兄台如此雅兴,风月夜,酌酒听妙音……

  说罢,一阵浪笑。

  糟了!歌声引来了浪子。忙急急松开李甲的手,快步走进舱中,已经从良,陌生男子见不得。

  只听船浆划水声渐近,那人又问说,兄台何方人氏?姓甚名谁?

  本人李甲,浙江绍兴府人氏,这位兄台……

  哈哈,本人孙富,徽州新安人氏,运盐南下,路过此地,听闻清音,过来打扰兄台啦。呵,刚才的歌者那儿去了?不等李甲说完,那人便急着打听我的下落,显是以为李甲狎妓夜游江上,才这等直白的问了。

  且徽州盐商,家资肯定不薄,杜十娘为妓时,没少接过这样的客。

  说不住还是个熟客,那样就太令人尴尬了。

  李郎千万不要理他,我已从了良,不想令旧人牵起往日的身世,给杜十娘再标一次名妓的鉴了。

  忙伸出纤纤玉手,扯起舱前帘儿一角,侧着面不令那人看着,招了招手,示意李郎进来,这类人咱们理不得。

  只听一声惊呼,是谁?谁?好一双国色天香的手。说着啧啧。

  我一听这一句话,便知说话人不但是个惯于红粉追欢、嘲风弄月的主,还是个嫖客的头儿,轻薄的领袖。

  于是忙放下了帘子,缩回了手,怕他再说出什么话来,令李甲难堪。如今从了良,不能用妓院的手段,制他轻薄。

  这……这是贱内唱的……李甲结结巴巴的说。

  答的好生软弱,我在舱里顿足。

  噢?!是家眷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在下刚才不敬,请见谅。那人忙道歉说。

  我“吁”了口气,在舱里坐下,想打开包裹,李郎一会进来,给他看百宝箱里的珠宝财物。

  李甲未答,那人自己打了个哈哈,李兄,我请你上岸吃酒可好?一来表示歉意,二来舟中无聊,咱们一同上岸去可好?

  李甲说,萍水相逢,不当打扰,不去了罢。

  那人却是不肯,李兄是不是不肯原谅兄弟?李兄不去,定是记恨兄弟刚才的不敬了。说着“啪啪”两声,显然是自己掌了自己的嘴。

  这个人,这么卑鄙,玩什么把戏?打自己的脸儿要李甲和他去,定是怀心不良,李郎千万不要应了他去。

  别,别,孙兄别这样,我和你去。

  他一向耳软,我忙在舟中唤他,李郎……

  想唤回了他,不令他去,吃了别人的亏。

  十娘,你在舟中呆着,我和这位孙兄去吃酒,一会儿回来。听李甲声音,船身一阵摇晃,显是他跳上了别人的船,吃酒去了。

  我抱着百宝箱,无奈的在舱里坐着,等,等那一会儿。

  就这一会儿,一世的情便水银泻地,永拾不得。

  我的爱情,那珠圆玉润的爱情,一会儿便变了质,从珍珠变成了玻璃渣滓。

  李郎他,他,他,一会儿回来,就把杜十娘卖了。

  这都怪那个煞星孙富,他欺他心思简单,为人耳软,爱心不决,从中挑拔离间,害得杜十娘苦苦争来的幸福,一会儿便化了烟,成了灰,倾城的陷落,陷落,陷落……

  后无退路,前无援助。

  心在一刹那碎掉,竟然不会哭。

  妓女本来便是货物,卖来卖去,原是商业规则。

  可我是被最爱的人卖了,妓女杜十娘的买卖里加了爱的筹码,注定要输的。

  只有死路一条。

  死!

  死了六百年了。

  孙富拿命来,六百年轮回,杜十娘做鬼回来遇着了你,真是天理昭昭,索命来着。

  那,还是我办这个案子吧。柳遇春转过身低声对王队说。

  不辞职了?

  不了。

  能快快办案?

  能。

  不许徇私情,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好的。

  那王队见柳遇春都应了,板着的脸,如雪山融化,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亲热,这就好,这才是我欣赏的小柳啊!

  柳遇春却一脸苦笑,说,王队,再没什么事,我便走了。

  去吧,记着快快办案,不要贪恋美色。那王队又板着脸命令着。

  是。柳遇春答应了一声,大步向外走出。我那白骨也速速穿墙过壁,喜孜孜找那皮囊去了。

  现在那皮囊撕不得,我要借着这美人皮的幌子,找到孙富的。

  六百年来我是一只忧伤的鬼,现在突然感到了快乐。

  原来,吃人,对一只鬼来说,注定是个灿烂诱人的本行,一如对一个妓女来说,爱情注定是水之湄,河之殇,一场虚幻的奢华。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3-6 12:16     标题: 11

穿过一处壁时,
却不由停下,那房里有两位女警察,正把柳遇春孙宝儿当谈资,就了下午茶。

  我就奇怪柳遇春喜欢那个孙宝儿的什么?长得妖里妖气,一副妖精样,看来咱局里这惟一帅哥就要毁在这女人身上。其中一个愤愤不平地说。

  坏女人吃香啊,你才知道吗?男人实际上从来都很喜欢狐狸精的。我看你要引起小柳的注意,也得修炼修炼啊。成不了狐狸精,也得先成一条狐狸,带点风骚味……另一个女人边调笑边授课。

  胡说什么?!先前那个忙忙打断她,我才没有喜欢他,只是奇怪,人人知道那个孙宝儿为了她爸爸,妓女似的和市里的高官上床,弄得局里都有了压力。这柳遇春又不是不长耳朵,会不知道?还整天和那女人在一起,也不知道怎么想……

  哦,这个孙宝儿原来和杜十娘同行?

  柳遇春还这般宠爱她?

  另一个女人叹了口气说,唉,说不住小柳真不知道,这种事谁在当事人面前说啊?再说感情这回事,还不是愿意两个字?人家小柳即使听了仍然愿意,你能怎么样?

  是啊,愿意!

  一个愿意,便可把所有的错承当,无论出身烟花,还是本在良家。

  我听着,在墙里,一时痴了,无法自拔。

  所有的朝欢暮好,海誓山盟,都抵不过简简单单、字正腔圆的这愿意两个字啊!

  千金难买一愿意。

  六百年前李甲不愿意为杜十娘。

  六百年后柳遇春若知道真相,可愿意为孙宝儿,不让浓情变成一碗凉薄的茶?

  想至此,白骨急速速飘起,快快回那皮囊的家。

  杜十娘要试试这七尺男子,伟昂儿郎,在大事当头,情之危难,可有承担的力量?

  回那皮里,刚刚坐定,柳遇春就进了门,笑着说,宝儿,等得不耐烦了吧?

  我蹙起眉心,做忧伤状,幽然泣下,遇春,我想我爸爸。

  柳遇春为难,宝儿,你爸爸现在被隔离,谁也不让见他。我答应过照顾他,你放心好吗?

  不嘛。泪更多,颗颗露珠流下,为了一个目的。

  柳遇春忙用大掌拭泪,那般笨拙慌张,说,宝儿,给我时间好吗?我会想办法让你们父女见一面。但是现在不行,你知道局里的规定,我又辞了职,更不好说话……

  仍是哭,珠泪颗颗,你做戏,我也杷戏做足,咱二人旗鼓相当,看谁胜出。

  他更加慌张,抱住了我,宝儿,宝儿,别哭,你一哭,我的心就痛了……

  当真痛了?

  男人也会痛么?从未听过李甲说。

  倒是杜十娘常常为李甲痛。看他背影,听他脚步,记他一举一动,活着时痛心,死了痛骨,常常复习一般,日日做痛的功课,以为只有女人才会为爱痛的。

  哭的更哀,借机俯头在柳遇春的怀里,听他痛时心是何等样子。那心果真的跳的好快,好响,一如渔阳鼙鼓,步步紧逼,震人耳膜,可知他是真的痛了,怕孙宝儿知道,再演那长恨歌。

  孙宝儿,你好生幸福,被这样的一个男人爱过。

  可怜柳遇春还不知人鬼殊途,鬼人之间已成银河,还没那一年一度的七月七。

  过两天,就两天,我就安排你们见面好么?他更慌,忙许了诺言,定了期限,怕他心爱的人再哭。

  知了见孙富的日子 ,便表演结束。我于是收了眼泪,破涕为笑,任他揽着腰,走出了警察局。

  外面是艳阳天,毒日头,阳光刀剑般劈下,不由缩了一缩皮骨。

  我是一只鬼,虽说有六百年天然修为,日光太强,还是有点颤颤惊惊,惶惶张张。

  且见不远处有一道士,背身而站,与路人问讯。

  他身形长大,浑身毫光,手执拂尘,腰间糸一碧玉葫芦,端地仙风道骨神仙模样。

  呀,显是捉鬼的好手,对头的冤家。

  忙四处打量,找个逃处。

  只见前方有一餐馆,便说,遇春,我饿。

  柳遇春忙带我进去,里面还算干净,他便找一座位,点了菜肴。

  安全了。

  上菜的当儿,我看着不远处的一个方匣子,那里桌面大的一块东西上面,有人有物有声音,兀自成了一个小型社会,里面有穿飘飘衣袂,戴环饰配的女人走来走去。

  哦,看她们衣饰,应该与我是同时社会。

  咦,可是谁把六百年前的人抓来压小放那箱子里养起?谁有这么大法力?

  宝儿,吃饭啊,回家再看电视吧,小心饿坏了。柳遇春递我筷子。

  电视?回家再看?

  想想,昨晚在孙宝儿家也看到过这东西。

  这时那东西画面一换,突的回到现代社会,一男子西装革履,洒洒然而来,好不飘逸俊美,他渐走渐大,只剩一张脸,眼睛似笑非笑,唇角似翘非翘,五官精致,无可挑剔。

  是极品中的极品,千万人中还有人能长得这般美,而没有女人气?

  他那模样做派,举止魅力,色相诱人欲。

  他生的比李甲硬朗,却比柳遇春多一点点阴柔美。

  我身上的皮紧了一紧,颤了一颤,这臭皮囊还带着色欲。

  白骨却动也不动,不为所累,他再美,对一只鬼来说无所谓。

  只是杜十娘生前自诩美艳无人能匹,想不到六百年后,能在男子中看到这等尤物,也生相惜。

  柳遇春唤我,见我不理,也看那画面,突然笑了,宝儿,看你偶像看的饭也不吃了?吃饭吧,齐天乐做的这个新广告以后会天天看到的,直到看的你烦了。

  哦,他叫齐天乐,名字不错的。

  我取过了柳遇春递来的筷子,不再看他。这时打量着眼前的盘盘盏盏,一时不知如何处理。

  我是一只鬼,这不是一只鬼吃的东西。

  柳遇春又说,宝儿,以你的实力,好好演电影,说不住以后在影视界会红过他,那时……

  不听他说,故意把手儿一松,筷子掉地。

  柳遇春一听声音,便俯下了身。乖这时机,见空中飞着一嗡嗡苍蝇,便手指一指,射出细细一股阴气,这小小肉身,那能掌握了自己的命运,不偏不移的落入一个盘里。

  这时柳遇春抬起头来,我娇声责他,遇春,菜里怎么有苍蝇呢?

  他一看,很生气,便叫道,侍应生,你们的菜里怎么把“空姐”也放了进去?

  我一听不由婉尔一笑,这柳遇春,端地有趣,这是我这只鬼,六百年来第一次听道苍蝇还有这样好玩的称谓。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3-6 12:18     标题: 12

那老板不知“空姐”是何物,
跑来一看,忙一连串的道歉,要给我们再换一盘。

  柳遇春看他诚恳,不好意思责备,便看我脸色。

  我朝窗外一看,外面阳光仍是很足,那道士还与人罗罗唣唣,不肯快快走了。

  如何既不用出去,又可不吃眼前的这些人世的吃食,得想个法子。

  这时只见刚才在警察局为柳遇春不该把新鲜水嫩的爱情施于一个妓女一样的脏女人,而充当道德女侠的那个女警也推门进来了。

  显是也来就餐的。

  哦,嚼人舌根原也会把胃嚼得空虚了?

  浪费粮食。

  来的太好了。杜十娘正缺道具呢。

  我忙对那老板轻轻一笑,说,不用换了,我们不吃了。说着,伸出五根葱管般的手指,把那碟子罩住了。

  那老板头上急出了汗,不知我下一步要做什么。连柳遇春也疑惑的看我,说,宝儿……

  那女警这时却走的近了,满脸春色的和柳遇春打招呼,对我却瞧也不瞧。

  对坏女人做出最高贵的鄙视,实不知心里多么想学坏女人的媚术。

  这类女子,杜十娘在六百年前,一年一度三月三的踏青之日便见识过了。

  那日,她们成群结队的在杜十娘所过之处聚集,因为那儿的男人够多。

  看杜十娘过来,先是观戏一般,看得呆了,然后醒了乱吐唾沫,回了家却关门闭户的学杜十娘的举止动作,风致做派,衣着妆饰。

  因为三月三一过,卖头油胭脂的婆娘汉子,进了妓院,便讲述外面流行的衣饰裙钗,不外乎是杜十娘三月三的所妆所着。

  不都是为情为欲,为了男人?假正经什么?

  杜十娘虽是妓女,身体龌龊,心底却并不。

  乘着当儿,我拿筷子轻轻夹起那苍蝇,慢慢举给柳遇春看,哦,遇春,你发现了没有?这“空姐”可不一般,它还穿着制服呢!

  此话一出,那女警的脸马上一红一白,颜色错杂,开了颜料铺子。

  柳遇春知我所指,却因了礼貌,绷紧了嘴角,不肯笑出。

  那老板却不肯客气,“噗嗤”一声笑了。

  这时我只觉外面光线突的弱了,想是有云路过,且那道士也不见了,忙拉起柳遇春的手,亲亲爱爱地说,遇春,咱们走哦。

  这亲爱是做给别人看的。

  嫉妒与诽谤永无所得,正经的是要自己努力。

  做人、做事、做妓女抢男人都是如此的。

  出的门来,门外刚有一辆红色的的士泊着,那司机国字脸,耦色夹壳,伸出一只大手,招着,快,快快上车,此地不让停车。

  真是顺风舟自送来,杜十娘正怕那毒日头、臭道士,他倒来的恰是时候呵。

  可可是雪中的碳,雨中的伞,不上待何?

  忙拉柳遇春上了那车,此地不宜一只鬼久留的。

  柳遇春一上车就开怀大笑,双手捧住我的脸,轻轻的揉,用他宽大的手,一下一下,宝儿,宝儿,你真是越来越顽皮可爱了。

  他揉的温柔,说的是实

  我却听得胸前骨头如被锤敲,节节欲碎,忙捂住了。

  这句话,李甲倒是常常讲的。

  只是他讲的地儿不同罢了。

  那段日子,杜十娘与李甲那真是行院里的如花美眷,双双溺在良辰美景里沉醉着。

  以至于我忘了,我是婊子,他是嫖客,我把自己的心也售出。

  初初相见,便情根深种,恐来不及一般,把爱透支着。

  于是常常言语之间,便忽的停了,似只嫌言语不能够表达情的深浅。急匆匆做那被底鸳鸯,椅上连理,雕花大桌上的并蒂莲。

  时日越久,越与他恩爱无间。

  李郎他揉入十娘的深深处,那般惊心动魄、山崩海裂,恒古的情与欲,由他腾挪移转,纵横开合。

  十娘不由的用指、用齿、用一点点香舌,挑他,逗他,撩他,咬他,痒他……种种样式,不一而足。

  直至他揉的十娘酥酥软软,十娘把他爱得浑身无力。

  直至把相互丢了。

  是丢了,他丢给了我,我丢给了他,需到对方身上才能把彼此找着。

  这个时候,他拥着软软绵绵一朵无骨云般的十娘说,十娘,十娘,你真是越来越顽皮可爱了。

  而后便沉沉的睡去了。

  他却不知,他睡着了,十娘醒着。

  醒着的十娘用十指一点点摸过他的脸,因他这一句话,幸福得有泪慢慢溢出。

  顽皮?可爱?

  因了爱,杜十娘才用尽浑身解数,耍尽法宝,顽皮给他,可爱给他,他可晓得?

  别的男人,杜十娘为了钱财,只付出百分之五十,对他则用尽了百分之一百的恩爱手段,还直盼再能多生出一百的能力。

  宝儿,你怎么了,胸口痛么?

  柳遇春的手捂了过来,更紧的捂着,一脸焦急。

  我忙松开了捂在胸前的手,只觉这臭皮囊的脸上湿湿的,哦,怎么,它哭了?

  杜十娘,你好没骨气,六百年了,还为一个负心男人哭,不值得!

  一想至此,怕柳遇春看着,忙偏了头,向车窗外看,说,没什么,遇春,咱们去看素素好么……

  不等我说完,那柳遇春就扳过我的身子,宝儿,我不要你哭!

  说着俯下头来,将我的头捧了起来,强吻了下来,还伴着鼓般的心跳,与一声悠长的叹息。

  他的舌探入杜十娘的唇间,不由递出舌尖,与他纠缠,六百年前我是妓女,接客接习惯了。

  一点一点,舌与舌粘连,翻腾,拉拉扯扯,不可分割……

  柳遇春想必没和孙宝儿这么吻过,他吻的更深,拥的更紧,我这只鬼都觉着自已的白骨被他勒的有点痛了。

  他在迷失,没有男人能抵挡了杜十娘的一点香舌,何况我六百年没接吻了,想试一试自己可曾把旧业忘了。

  这是孙宝儿的男人,不是杜十娘的。

  我的吻没有感情,只要技巧。

  他却缠的更紧,不舍退出。

  这男人的舌尖好强,好霸道,也着实……好香,我不由使了阴气,往过吸,我是一只鬼,我想,我要,把它吃进皮囊。

  那皮囊里好空啊,它需要吃别人的肉体充实。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3-6 12:24     标题: 道长也念十娘是只枉死鬼

13

  缕缕阳气泻了过来,
那香甜可口的男性之舌也到了喉间,突觉白骨被无形钢索敷了一般,一圈一圈,不由一震,松开了舌尖,抬眼四看。

  只见车子停了,前有红灯一盏,鬼差之眼般凛凛的看,而街上一切安好如旧,人流潺潺。

  皮上沁出冷汗连连,差点伤了不该伤的人,好险。

  柳遇春早已昏了过去,忙掐他人中,又悔又急,哀哀相唤,遇春,遇春……

  兀那怨鬼,吸人阳气,伤人性命,还不快快褪了人皮,还回原形?!

  是谁说话?一矢中的,字字直指一只鬼的本质?

  此时只见那出租司机转过脸来,道士帽,青衣裳,正大脸容,仙眉修长,腰间系一碧玉葫芦,骇然不是那刚刚上车时模样,却是那街头躲之避之的臭道士。

  呀,着他道儿,被他玩弄于股掌!

  忙一手抱住柳遇春,一手白骨破皮而出,直抓车顶。

  只听车皮发出“嘶嘶”之声,显是这物是纸张幻化而来,被使了障眼法,骗杜十娘进入其中。

  他举起那碧玉葫芦,嘴里发出若隐若现的喃喃咒音:北帝五雷主 黑暗鸣天鼓 风伯扫妖尘 ……

  头痛欲裂,白骨痉挛,他那是捉鬼的葫芦,化魂的酒水,一旦进入,永无生天。

  直窜而出,顾不得外面日色排了剑阵,箭般离弦,飞跃过人流之顶,用尽六百年道行,落荒而逃。

  逃,遇着强手,不逃做鬼也将永世不得超生。

  做一只水鬼己够无聊,更何堪做那葫芦之鬼?

  呔,你这怨鬼,阴气重重。被我发觉,追索至此,还敢脱逃?他边正义凛然的斥责,边脚踏拂尘,凌空追来,不依不饶。

  头有阳光,后有追兵,怀抱柳遇春,这样下去,不一会儿便会被他手到擒拿,成了那壶中之物。

  得速到水中。

  一想至此,便往城外飞去,那儿大江一条,可供我驱乘。

  我是一只水鬼,进入水中,我得天时地利,他则优势丧失殆尽。

  可他渐追渐近。

  而我也闻到水味,听到水声,已到江边。

  大喜,水波浩浩。只见江边人头攒动,嘻笑热闹,个个赤身露体的泡那水中。

  故意慢下,诱他相近,声线软软,话却真诚。

  道长好神勇,修练了几百年了?杜媺自从做鬼以来,从未伤害生灵,更那谈的上伤人性命?道长明察秋毫,何必苦苦追索,怎能看不出杜媺是好鬼一名?

  还敢狡辨?鬼即是鬼,那有好坏之分……字正辞严,自居法官身份,以为正义永在他手中。

  此时却不待他说完,直线下落,从高空坠往水中。且边坠边说,道长可也敢下水玩玩?

  水花四起,水泡粒粒珍珠般上升,四周人群惊叫。

  一入水中,忙脱了人皮,封住柳遇春的眼口鼻,他的身体不可进水,他还是人。

  只见一道白光插入水中,那道士拂尘开路,当真进来,道衣在水中青莲般飘行。

  我却白骨挥舞,搅水动波,突西突东,旋涡一个一个,个个套他进入。

  他拿出拂尘,根根展开,弦般弹过,瞬息不令水波摇动。

  好深的修为,看来也有几百年了。

  较量。

  事关存亡,拼尽六百年道行。

  突见他腰间葫芦在水中摆动,计由心生,先旋一个大的水波,令他看不清。以为我仍在对面与他斗法,白骨却快速欺近,左手五骨如刀,刀般割过那系的红绳,绳脱了开来,玉葫芦己到我的手中。

  他一惊,拂尘用力拂了过来,根根铁石一般,直压白骨头顶。

  这一击下,白骨定要碎成粉尘。

  他法力好高,高过于我,在水中仍是,我低估了他。他一路追来,不出重手,无非是想捉我进入他那玉葫芦中。

  拂尘越压越重。

  我越来越矮。

  忙一手抓那玉葫芦,一手轻轻旋盖,笑着威胁于他,道长好生历害!只是道长可晓得,你的拂尘击下,杜十娘也把这玉葫芦的盖儿揭开,那时真不知有多少鬼魂儿出来?道长也喝不成这鬼做的药酒。

  休的开盖。他历声喝道,雷般响鸣,震的水波回声“嗡嗡”。

  喝罢拂尘轻轻一抬,我以为他受了胁迫,才肯给我那白骨一点轻快。

  谁知他却仙眉修长,正大脸容的问了过来,且问的好生奇怪,你果真是那怒沉百宝箱的杜十娘?

  果真!

  真真是坠江六百年都未曾转胎?

  真真。白骨怕再世为人,仍被人欺,不愿转胎,长居水中,道长问这做甚?

  那道长一声长叹,拂尘抬一抬,又轻一层,杜十娘,你既不肯转世为人,又为何入那滚滚红尘?回来,回来,安安生生做一只水鬼罢。

  回来?我摇头不肯。

  那花花世界,于六百年前已是太不相同,我寂寞了太久,要一场锣鼓声喧管乐阵阵的热闹。

  你不肯?看我清白拂尘扫污除浊且不饶你鬼命!他拂尘又压了下来,胁迫于人。

  不,不,胁迫于一只枉死鬼。

  哼,自以为道德化身。

  我冷笑一声,嘲讽于他,道长的拂尘当真清白?道长千方百计的捉鬼,只不过为药酒一口,增增自身道行。我看这千丝万缕的拂尘,原本便纠葛不清,何必做这出假清白假道义给一只鬼听?

  他又长叹一声,杜十娘,人有人道,鬼有鬼行,以你慧质,人世再走一趟,自可明了。说完拂尘一收,压迫消尽,水波一荡,我手中那玉葫芦便被他卷回怀中。

  他收了葫芦,冉冉上升,滴水不粘,真是仙人。

  咦,可是饶了我,不再讲经布道?

  谁知他人出了水面,声音却缓缓送入水中,杜十娘,贫道修行六百年,曾与你有一面之缘。今念曾是故人,且容你人世走上一遭,了悟前世今生,因果报应,天命循环,怨气散尽。只是切切不可杀生,一旦杀生,那时莫怨贫道,还世界清净……

  说罢渐行渐远,直至闻不到他声。

  一面之缘?此人与杜十娘有过一面之缘?杜十娘一生见人无数,实是忆不起何时何地见过这样仙风道骨的人。想不起,不愿想,杜十娘一生只记住一个人,这一记令杜十娘生而为死,死而不愿超生。

  在水里找到柳遇春,他仍昏迷不醒。我拉他上岸,只见日色渐昏,岸边空无一人,刚才我和道士那么一闹,人都惊弓鸟般散尽。我大大方方穿上人皮,抱着他,走至大道,也挡一的,驶入城中。

  坐在车里,吻他嘴唇,阳气尽数还他,我是一只鬼,如果不想变人,这气一点也无用。

  但看他缓缓醒来,皮骨也皆喜欢,柔柔的唤他一声,遇春……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3-6 12:25     标题: 14

柳遇春睁眼看我,
四下打量,疑惑地问,宝儿,天怎么就快黑了?

  我忙笑他,你看你,去素素家一趟,说了半天话,能不黑么?

  我们去过素素家了?他更疑惑的四望。我怎么觉得自己睡了很长一觉啊……

  忙故做焦急,一脸恐慌,当下之事便是掩的滴水不漏,令他觉得一切正常。

  于是摸他额头,拭他耳鼻,遇春、遇春,你怎么了?刚刚去过,你怎么就忘?

  他摇了摇自己的头,抱住了我,宝儿,别急,可能是我这几天太紧张,脑子受了点刺激,有点健忘……

  于是婉尔一笑,故意嗔他,但愿以后别健忘到见了孙宝儿仍是,我不认识你,你是谁啊?

  他也笑,那怎么会?谁都可以忘,你却不能忘!

  谈笑间车子到了居处。下车,上楼,他一路送来,送至门口,深情拥我,宝儿, 早点睡。

  我点头应他。

  宝儿,什么也不要想,一切有我。

  我又点头应他。

  宝儿……

  端地情长。

  同是男人,李甲为何与他不一样?杜十娘命薄,六百年前爱断情伤。六百年后,刚涉人世,见不得有人浓情蜜意地做活标本,时时提醒一只枉死鬼,男人并不都是青蛾蟑螂,只知交欢欲望,还自有那好男人如彩凤执着,深情求凰。

  只是杜十娘不够幸运,未曾遇着吧?

  突的憎他,推他一个趔趄, 嚷道,罗嗦什么?我又不是个孩子,真是婆妈。

  转身进门,“砰”的把门关上。

  半响,才听他脚步渐远,更鼓般从搂梯上敲下,显是发了会呆,才把楼下。

  我脱下人皮,愤愤扔到浴缸,不想理它。

  同样是爱情,凭什么这臭皮囊的爱比杜十娘的令人羡慕有加?

  它却一下绸缎般浮起,水珠在上面滚滑,有一粒在眼角,颤来颤去,盈盈的泪珠一样。

  我不由怜它,将那水珠抖滑,问那皮囊,孙宝儿,难道是你哭了吗?不要悲伤,它是杜十娘这只鬼现世的衣裳,杜十娘会好好珍惜它。

  于是,再细细洗刷,而后涂脂抹粉,做一番涂画。穿上这人皮衣裳,打开衣柜,找那百宝箱。取白玉嵌钻梳梳理乌发,盘发绾髻,赤金翠凤正中簪上,左边凤抬头,右边金步摇,羊脂玉般的脖上,一串手指甲盖般大小的珍珠,一色儿大小,粒粒发着柔光。指上猫儿眼,真猫儿之眼般咪着眼四下张望。

  六百年了,这些珠宝只在箱里,与我一样寂寞地蹉跎时光,日复一日地被埋没。今日借这人皮出来现世,都不免富贵花开,喜气洋洋。

  镜里的杜十娘又成了六百年前杜十娘。

  款步走出,饰金戴银的行在妓院里一样。

  走累了坐在那软绵绵叫沙发的物件里,对着那叫电视的匣子,一阵乱按,里面有人出来,白衣,长发,素脸一张,赤脚趿着拖鞋,“吧哒、吧哒”的走来,慵慵懒懒慢慢坐下。

  哦 ,和杜十娘坐一模一样的沙发。

  哦,还长得和杜十娘身上的人皮一模一样。

  咦,她是孙宝儿!

  是活着的孙宝儿!

  我头上的发簪开始摇晃,白骨也喜孜孜地看定她。

  看这人皮的正主儿将怎么把话讲,那日紧撵慢撵,都没追上,她为何要急匆匆赴那黄泉路,喝那孟婆汤?

  她为何舍得对她百般好千般爱的柳郎?

  她一脸郁郁,低低地把话讲,柳遇春,这世上,我只爱过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爸爸。可现在,爸爸被你瞒着我送进牢里,整天隔离审查。而你,我不知道你是否真心爱过我,那怕一点点,我也无怨无悔,可我怀疑从头到尾你都在戴着面具演戏,利用我的爱我的傻……

  说到此处,电视里的孙宝儿双眼垂泪,咽哽的说不下,半响,才又道,昨晚,你发誓说你是真的爱我,遇春,可这个城市无山无海,它不适合充当表演海誓山盟的布景啊,我怎么能相信这无根无凭的话?这个城市只有一条江,你知不知道,它只有一条江,一江春水向东流,让一切的爱与恨消失或者还能用得上这湮没一切的浪花。

  说完这句话,她抬起她明亮的大眼,笔直射出两道寒光,似乎眼光会杀人,飞出暗器一样。

  遇春,你明明心里另外住着一个人,何必一直哄我骗我?怨我傻,刚开始,午夜梦回,发觉拥我入眠的你,在梦里总喃喃地叫着一个名字,那时仅仅以为这只是你习惯的梦话。可叫的多了,直至有一天,我明白你是在叫一个女人,那时我真心如死灰,生不如死。柳遇春,你抱着我,却叫着另外一个女人的名字,我孙宝儿究竟算什么?我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但我明白你是真的真的真的不爱我……

  她又停了一下,嘴角有一丝冰凉的微笑一弯寒月般升上脸庞,遇春,既然你不爱我,还利用我,我和谁上床都一样,你说是不是啊,至少和市里的有些人上床还可以救救我爸爸,和你,柳遇春,我不但陪了爸爸,还把爱情做了青瓷陪葬……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3-6 12:26     标题: 15

哦,
她说柳遇春不爱她?那么柳遇春所爱何人,为何在我面前假扮深情?

  他爱情戏演的再好,孙宝儿又不是杜十娘,会连人带椟,且椟中藏珠,发给所爱的人奖金?

  正疑惑间,电话声铃铃。拎起一听,是那导演白原。孙小姐,还没睡么?

  没哦。妖声惑他,为的是看看拍电影是怎么回事情。

  孙小姐今天在警察局没遇到什么大麻烦吧?

  哦,一上来便示以关心,可见是有目的知冷知热,用心分明。

  没什么事的,遇春那儿人熟。我笑着回他,令他别忘了孙宝儿身边还有义务护花使者一名。

  那边干笑两声,明天下午孙小姐可不可以一个人出来,会会一位金牌编剧,让他为你量身打造《画皮》,你看好不好呢?

  一个人?我娇笑声声,为什么一个人哦,白导?

  这个……那编剧架子大,不爱见陌生人。他编慌话倒也有编剧水平。

  哦,编剧都找好了?白导真是快人快事,办事速度搭了东风。

  拍他一记马屁,让他跑的更好,世人皆吃这一套。

  果然他那端笑声朗朗,哈哈,那是,那是,我是谁啊,我是导演白原啊……商量完剧本的事,我想请你吃饭,你可一定要答应。

  这才是目的,给根棍便爬,猴急男人的品性。

  故意打个哈欠,令他听清。怎可那么轻易的答应他,那不是杜十娘的手段,男人历来要温火慢钓,方可知得来不易的珍与重。

  这一招,可惜忘了施于李甲,爱来了,一切手腕策略皆溃不成兵,不战而败,只知傻傻的将他爱定。

  爱情原是一场赌博。杜十娘输便输在押上了自己的心。

  骨头又是一痛。

  孙小姐想睡了吧?晚安,晚安,打扰,打扰。说罢挂了电话,这倒表现的机灵,显是对女人查言观色还小有一套。

  放下电话,电视里的孙宝儿却不见了,只听到“沙沙”的声,屏幕上正在在下雪,飘着密密点点的白。

  生活的皮屑,铺天盖地的来,皆是碎碎的烦恼。

  六百年了,可怜见地,都是女人,都为的是爱情,她与杜十娘还有共鸣。

  忙站起把电视又一阵乱按,边叫着宝儿,宝儿……

  看她还出不出来。

  可惜不知按错了那儿,一下子屏幕全黑,声色全无,一如黑暗的命运。

  无阒无闻。

  我打了一个激灵。

  永不要见这大黑暗,六百年前李甲与那孙富喝酒回来,结结巴巴,酒气酗天的说,十娘,我……我给你找了个好主顾儿……我把你卖给了孙富。

  那一刻,眼前也是这般黑,墨渍倾天而来,泼的杜十娘成了中国水墨山水画里最乌最黑最不堪的一笔。

  爱情就此死了。

  寿终正寝。

  杜十娘明白画不好的画要自己揉了,失败的人,也合该自己把生命了了断了。

  忙躲开那电视,走进卧室,上了大床,躺了上去,软绵绵的,惟一的不好,是没有那织锦的罗帐,把床罩着。

  罩住了,演戏了,摇晃了,晕浪了。

  小型的舞台,男人与女人,恒古的欲与望,进进与出出,离离与合合……

  只不过是个妓女,还谈什么爱情?

  我合上了眼睛。

  我累了。

  疲惫袭来,一床大被一样,将我盖着。

  因穿了这人皮,我也粘了人味,需要闭眼休息。

  半明半昧,我看到很多的小孩,很多。个个眼神不定,为未卜的命运焦急。

  他们在穿衣、吃饭、上厕所,排列整齐,一色儿的衣裳,一群自生自息的蚂蚁。

  他们一大群人叫一个老女人妈妈。那女人怎么恁般能生呢?我数着孩子的个数,看她一年能生几个。

  显是她生不了的,孩子太多。可也是与老鸨妈妈一样,养雏儿赚钱?养她老的?可又不像,她连男孩子也养,丑的俊的,一网捞了。

  一个女孩儿,站在那些孩子堆里,瘦的像一只鬼,大眼空洞洞的,鼻涕过了楚河汉界,亮晶晶的挂至下唇,生命般赤裸裸的悬挂着。

  太赤裸了,没有防设,一不小心跌落,便会从这个世界消失。

  活的那么卑微,还想活着。

  那妈妈走到她的面前,老鹰拎了小鸡的胳膊,并用指头在她的额头上下着冰雹,大声数落着,就你这鬼样子,还不讲卫生,谁来领养你?养一只丑死鬼恶心人么?

  她一点也不反抗,也不哭,显是知道这些孩子惯用的伎量,对这位妈妈没有用的。

  那妈妈拿手帕使劲拧她鼻子,算是擦鼻涕,擦完了一推,喝道,快去洗个脸,洗完跟我来,看今天来的人领不领养你这垃圾货……

  这么小,也要卖么?

  她洗了,木头木脑的跟着去了。一所灰暗的房子,一个男人,一个高额方颐中等身材的年轻男人坐在那里,一看她进来,便打量着她,目不转睛。

  那妈妈却一脸笑,讨好地说,孙同志,这孩子又乖又听话,你领回去一定好养……

  那男人对妈妈的话茫若未闻,却蹲她面前,用食指抬她下巴,低声问她,你愿意让我领养吗?

  她点头,她愿意。只要活着。

  他一下抱起她,走至一张纸前,填了什么。

  从此她属于他了。

  他抱走了她,抱出了门外,便抱来另外的人生。他在街上给她买花裙子,蝴蝶结,玩具熊……

  都是在孤儿院想也不敢想的。

  他说,从今后你要叫我爸爸,你的名字也改了,记着,叫孙宝儿的……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3-6 12:27     标题: 16

她记住了,
她叫了孙宝儿。

  他不但把她当人,还真的把她当宝。

  在孤儿院她只道她无足轻重、卑贱到尘,在他身边,她才体会到了什么叫人。

  在她孩童的眼里,他是天、是地、是强、是大、是依、是靠、是她的渡金的万能的神。

  是千年金身。

  他高额方颐的涉水而来,一个脚印一朵莲花,拯救了她暗哑无歌的孤儿命运。

  他是她的爸爸,她为此骄傲。

  起先她常举着小小的头仰视他,后来发觉他溺爱她,便利用孩子的天然弱小和他索要,有时免不了怀了狡黠的用心,她不是他亲生,便试与探,看他对她的溺爱有多深。

  她指着玻璃橱窗的一个与她同高的人偶,说,爸爸,我要……

  他给。毫不犹疑的把钱掏,一点也不吝惜。

  她知道这人偶很贵。那个时代,改革开放才三四年而已,这人偶的价格却堪堪相当于很多人两个月的薪水。

  他很有钱。他做生意。

  他们住在一个大院子里,她见他从新疆回来,拉了一汽车羊毛,赶羊逐云,铺在院里,雪白雪白,一堆一堆。

  童话故事里才有的境地。

  如厮美丽。

  她欢欢喜喜的在那些白里跳来跳去,她不知道这世上往往最白的最黑。

  也不知道往往最黑的最白。

  她只是个孩子而己。

  他关了大门,往羊毛上洒水,她问他,爸爸,你干什么呢?

  他说,宝儿,爸爸在浇水,这些羊毛浇了水,就会长出钱钱来,买好东西。

  她也要浇。他便抱她在他暖暖有力的散发着羊腥味的怀里。

  第二天,羊毛不见了,她的枕边真的有很多硬币,他抖着它,叮当做响,好听至极,小小年纪便知钱的歌声如厮乐耳。

  他说,宝儿,你看,这是你浇出来的钱钱,可以拿去买自己想买的东西。

  她左选右挑,买了个红色塑料小喷壶,她也要和他一样,浇水长钱,收割利息。

  一路抱着那壶小跑,只觉着抱着红扑扑跳的大欢喜,要急急地给他看,让他看,让他明了,她是他亲生的,她和他一样的,他干什么她也能干什么,她喊,爸爸,爸爸……

  却拌着门槛,一个趔趄,人跌了出去,眼睁睁看着壶也飞了出去,砸在石板。

  飞花碎玉,一片一片,漫天漫地的红色花瓣,心的玫瑰。

  轻轻弹起,片片如雨。

  童心也碎。

  “哇”的一声大哭,惊天动地。

  他从屋里出来,几个箭步,到她身边,抱她起来,揉她的膝,宝儿,宝儿,是不是碰到这儿了?

  她咽哽,指那碎片,壶……壶……壶碎了,我……我给羊毛浇不成水,长不成钱钱了……

  他笑了,边揉她膝,边安慰,宝儿乖,不要哭,爸爸再给你买一个壶,不就又可以浇水,又有钱钱长出来了呢?

  她的哭声弱了下来,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呢?

  孙富,你给羊毛浇了水?!问声严厉,显是气败坏急。

  这时她才发觉爸爸身后有一个人,是市毛纺厂的采购伯伯,他是爸爸的好朋友,平日说话端地客气,今天怎么这么泼皮?

  他仍揉着她的膝,全身贯注,专心专意,问她,宝儿,还痛不痛了?

  孙富!你这小子,我问你,你是不是给羊毛浇了水?凶神恶煞,平地惊雷,吓得她在他怀,哭声顿息。

  他抱紧了她,转身看那采购伯伯,声调不高不低,唇角带有笑意,可语气却有隐隐藏有杀机,你喊什么?吓着宝儿,看我不活剥了你的皮!!!

  __浇水怎么了?不浇水你还能吃回扣?吃风拉屁去吧,你!

  那采购气的直指他鼻,孙富,你,你……

  我怎么了?马无夜草不肥,你肥,我也想肥,这无可厚非。难道一根绳上的蚂蚱,还要互相责备?

  他说着“啪”的拍他一掌,打开那指,而后理也不理,好似事不关已,那人那事都片刻离他十万八千里。他抱她往屋里走去,说,宝儿,给羊毛浇水长钱钱好不好玩呢?

  好玩呢。她的小手一张一翕,脆脆拍了一记,以示赞美。

  那好,以后爸爸老带你玩这样的游戏……

  好哦,好哦,爸爸真好。说着,她小脸亲热的蹭他下颚,突然噘嘴,爸爸坏,爸爸不好,爸爸是妖怪,有针呢!

  __是有针,又痛又痒,可是什么法器?

  我也从床上猛然跃起。

  可是那道士又后了悔,回来又要捉杜十娘这只鬼?

  警然四顾,却见床头那张中年男人的肖像,昂然挂着,眼神流光,看着我,宛然似在唤着,宝儿,宝儿,以后爸爸老带你玩这样的游戏……

  哦,原是孙富这臭男人,钢硬短须,扎人脸际。

  呸,真是奇耻大辱,杜十娘怎堪与他如此亲密?

  忙速速脱下那人皮,扔在一边,不做理会。

  孙宝儿啊孙宝儿,你这皮囊,死而不僵,还带记忆,还带杜十娘回返你那旧日往事,看孙富那厮如何款你待你,宠你爱你。

  那又怎地?他待好待坏的都是你孙宝儿,又不是我杜十娘。

  六百年前他坏人姻缘,根拔并蒂,做那见不得人的勾当,真令杜十娘这只不想讨债的鬼,也讨想和他把债儿讨一讨呢。

  世人皆可谅,可这孙富,在杜十娘眼里独独偏可杀。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3-6 12:29

不再呆在那床,
来至阳台上,只见天际青青一线间靛紫蟹黄。

  呵,夜正在寂寞浓妆。

  夜要死了,它要死了,只有我知道它要死,且死前还要抹个悲凉好颜色,一如六百年前坠江的杜十娘。

  那日杜十娘一更盼回李甲,二更便断了肠,三更心堕尘埃,四更挑灯浓妆。

  更鼓声声,是道具咿呀,赶着唱着逼杜十娘朝鬼路一步一步的往上踏。

  乌蓬小舟,如豆灯光。那灯光映在阔大的江上,拉出一道柔光,像什么?呀,像阎王爷的请柬,摇摇晃晃的送来,镀了金,上写被邀者__名妓杜十娘。

  死期到了,李甲的爱情做了四方的棺木,把杜十娘生生埋葬。棺木外是一千两黄灿灿的金子,他和孙富把杜十娘定了这个价。

  和初出道破身时一个价码。

  一千两。

  两个一千两,一如做文章,首尾呼应,毫厘不错,好不讥讽荒唐。

  李甲他拥衾捻被,定定看着十娘笑吟吟地找来青鸾铜镜,打开胭脂,手翘兰花,珍珠般的指甲盖挖了一点红,一点毒,一大片死亡,抹往自己的脸上。

  抹、画、勾、点、擦,上色的丹青,即将撕碎的画。缓缓间妓女本色又回来了。是他,是李甲,是我那恩恩爱爱的李郎,他不让杜十娘从良,只好做回婊子,令他卖的舒畅。

  只剩花黄,更鼓又一下。我的手也和了那拍子,抖了一下,没有粘上。

  逼的太紧了。

  花黄落在地上。

  不要了,爱都不要了,要这做什么?

  转身,褪了绣鞋,蜷成一尾狐一样,白绢丝袜变成尾巴,痒他腰间,一点一点,腻他,头却妖妖地喘息,直逼他脸,李郎,李郎,这样好看吗?

  他点头,身子不由往后退了一下,结巴,是……是的,十娘,你浓淡两相宜啊!

  我娇笑一下,揉他下巴,李郎,李郎,不要哄十娘。你知这妆非比寻常,明日易主,得讨新主子的欢心,你仔细看看那儿还不够精致不够适当……

  双手环住了他的脖子,脸更紧的逼了过去,贴他脸庞。李郎,你看啊!

  他指,十娘……眉毛有点太弯了……

  我却伸出舌尖,轻舔他的脸, 那英俊的脸,那曾经恨不得描一张,挂一张,行时带一张,坐下揣一张的脸,此刻却当了食物,猫儿食,一下一下的舔,鸣砸有声,只有欲望。

  舔和舔不一样,以前是因了爱,此刻却是妓女本行。

  他不由了他,双手伸来,抱紧了我。

  知他稀罕什么,知什么由不得他。

  心在冷笑,身子却更蜷,蜷成软绵绵白馥馥的蒲团样__肉蒲团,男人的肉蒲团,他们信仰肉欲,喜欢这样的蒲团,更喜欢坐于这样的蒲团上,念俗世的经,唱红尘的交脔。

  他急急乱乱,双手乱抓,想是要剥我衣裳,又一时不知衣扣在那!

  我突的推他,睁大双眼,做良心受了责备状,李郎,你和我不应该这样……不应该啊……

  他不肯,手在我身上,情急低声求我,十娘,十娘,我要,最后一次,给李郎……

  我拧他脸庞,娇笑责他,哟,李郎,你怎么忘了啊?你把十娘卖了的。一千两黄灿灿的金子,你和我再这样,是不是对不起那出钱的主儿,帮你解围救急的大哥啊?!

  他恨恨看我。

  呵,他也会恨?

  该恨的是我,不应是他!

  好没天良。

  放开了手,在白绢丝袜上轻轻地把绣鞋套上,刚刚穿好,天已大亮。只听喜乐声声,由远渐近,想是孙富来了, 耍排场买我。

  买人还买的这般恶俗铿锵,怕人不知他横刀夺爱,家财万两?

  出的舱来,但见四处的小舟都飞般往此处聚拢,想来是人人爱看新鲜热闹,只怕当看客迟了,瞧不到好戏一场。

  只是不知是一场死戏罢?

  一艘画舫般的彩舟,着了大红的绸,快快的驶来,舟头高站一人,穿了一身白衣,真真一个白无常形象,他却得意洋洋。

  索命的来了。

  吹吹打打的来,逼迫杜十娘。

  ……

  “叮咚、叮咚”,门在唱歌。

  是谁?这么早,打扰我清点六百年前的情爱旧帐。匆匆找了人皮,把珠宝手饰皆御下,藏那百宝箱,一阵忙乱,方开了门,以为是柳遇春,却是白原,一脑门的汗,站在门外,头梳的好似刚刚刷过的扬洲漆器,齐齐压下,湿搭搭地乌黑发亮。

  好假!

  不由笑依门框,白导,头发进了那个漆店?弄成这样?

  他赖笑一下,不理我话,却说,孙小姐,快快收拾一下,跟我出去一趟好吗?我开了车的,车子就在楼下。

  不是说今天下午吗?我含笑看他,看他耍什么花枪。

  你不知道,是内部消息,我也是刚刚晓得的。大明星齐天乐今天来本市,第一站就是沉箱亭。我好不容易约到他,他也答应在那儿等我。我们现在去估计赶的上。你快点啊!他边说,边推我一把。

  齐天乐?

  沉箱亭?

  那极品里的极品男人要来吗?沉箱亭又是什么地方?

  不要发呆了,快快准备!那白原又催我。他如此火急火燎,急见齐天乐,看来没有说慌。

  我不去哦,白导,见齐天乐干什么?

  试探于他,看他要见齐天乐为的是什么。

  总不见得齐天乐这男人魅力天下无法避挡,女人爱见他,男人也爱见他?那他岂不红到发紫,紫过六百年前男人爱女人唾的杜十娘?

  那白原瞪大了眼,孙小姐,你说,你说,我们去见齐天乐能干什么?还不是请他出演《画皮》里的男主角啊!快,快,那齐天乐可是大明星,大忙人,时间一过,便不见人的,孙小姐!

  他说着,跺着脚,竟然有些恼了。

  哦,和齐天乐演对手戏?这倒真是个好创想。没有辱没了杜十娘,天设地造,原是一双,这白原还真有点眼光。

  我忙换了衣裳,随他匆匆把楼下。刚坐进车子,柳遇春便在身后面喊着,宝儿,宝儿,你这是要去那?

[ Last edited by shishi on 2005-3-6 at 12:33 ]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3-6 12:30     标题: 18

遇春,
我和白导去沉箱亭会一会齐天乐……

  话音未落,那白原早已故意开了车子,箭般射出。柳遇春在身后的唤,他只当没有听着。

  装聋作哑,他把耳朵有选择的关了。

  穿街过巷,只见俗世在车子过处醒了,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各式各样的车子,高高低低的楼舍,拥拥挤挤、乱乱哄哄、热热闹闹,香的、好的、新的,都是那热腾腾的本市名点__三丁包子,鸡丁儿、肉丁儿、松丁儿,三馅混合,新鲜的一日,出了笼了。

  冒着世俗而喜庆的缕缕人间烟火。

  呀,六百年,衣食住行,早已改了,而人生、活着,原不过都是一缕热鲜气儿,六百年没变罢了。

  热气儿没了,鲜气儿没了,也便是人走茶凉,完了死了。

  我鬼思鬼量,车子已一方镇纸似的,滑过这营营役役的众生画卷,一路向南,出了市了,只一会儿,便至一处,停住压了纸脚,那白原往车窗外一看,对我说,到了。

  推开车门,但见眼前江水浩浩,好生熟识,咦,这地儿杜十娘曾经来过?

  没走几步,又见路边横立一石,浑然天成,古古朴朴,上书四个醒目大字,字字有力,笔笔如蛇,吐着毒,咬的杜十娘这只鬼白骨簌簌,踉踉跄跄,只想逃了__

  天。我怕,此地杜十娘来不得!

  它乃瓜洲古渡,例来是浊酒一杯话离别的,却也充了杜十娘那卖买人生的最后布景,浓彩重墨的死别场合。

  这齐天乐,偌大的扬洲市,那儿约见不得?瘦西湖,明月楼,二十四桥,那一景那一点盛不下他小小足迹,偏偏选这古渡旧堤,令杜十娘这只伤心鬼旧地重游,揽江自照,照那六百年前最最不堪回首的人生么?

  六百年了,杜十娘最不愿回的便是这个地了。

  我急匆匆要遁回车子。

  我怕再一次实景实地的回忆自己如何死的。

  那白原却拉我臂膀,边指边说,孙小姐,怎么了?来了又胆怯了?齐天乐不吃人的……

  知他不吃人,吃也吃我不得,我是一只鬼,要吃,也只有我吃他的份,没有他吃我的。

  于是停了步子,一下醒了。

  现在、当下,我是孙宝儿,不是杜十娘,借了人家的美人皮穿了,就得付出利息,人模人样的赴约、演戏、见名人的。

  只是杜十娘这只鬼此时此刻付出的利息比较奇特,是一种叫咬噬骨头的痛苦罢了。

  那白原边带我往前走去,边说,孙小姐,你看,齐天乐正在沉箱亭等我们……

  后面的话一时听不见了,沉箱亭?这便是沉箱亭了?

  可是杜十娘的亭子?

  可是后人给杜十娘立的伞形纪念碑?纪念一个妓女悲凉无望的爱情,永飞不起,囚了禁了?

  忙随了白原,走近了那亭。顾不得,也无心打量那厅里坐着的男人,他只是个黑点,一个游客,坐在那里,等一个可有可无的约会罢了。

  而我,是来看我自己的纪念碑的,红柱飞檐的亭子,石几石凳的装饰,简简单单的造型,杂杂复复的爱情。

  一步一步的近了。

  白骨颤颤惊惊。

  红柱__一个个环绕而来的李甲……

  飞檐__一角角无法超然的爱情……

  我的眼眶不由湿了。六百年了,世人还给杜十娘一个这样的亭子……

  亭里的男人突的立起,由黑点变成实物,他那般凸出,直楞楞闯入杜十娘的眼里,不由得令我回至现实。

  只见他一身休闲衣服,眼前遮着两团乌糟糟的墨黑片子,唇角似翘非翘,不笑也似含有三分春风般笑着,见人进来,便起身迎了。

  齐天乐身材修长,他一立起,便显得这小小沉箱亭里顿时局促。

  呵,有人天生能使众生皆矮,他自高大,齐天乐便是这样的尤物。

  他与白原握手寒喧,两团墨片后面的眼睛,却亮到如星,闪着光泽,从头到脚,悄悄把我阅读。

  呵,我是一只鬼,早洞穿了那点黑,他却以为我不晓得!

  权做不知,装傻给他,任他看了。

  妓女杜十娘从前被人眼光圈点勾划,早习惯了,何况是小小偷窥罢了。

  白原指我,相互介绍完了。我把手一伸,软至无骨,娇娇一笑,欢迎齐先生到扬洲来,扬洲可好玩么?

  说着,手己递他掌里,轻轻一握,放朵花儿一般, 试他可懂风月情调。

  他的手心不热,是个凉性男人,这一点与柳遇春不同,竟然和李甲有点相同,我骨头一颤,忙想把手抽出。

  怕了这样的男人。六百年了,一个李甲,都令我这只鬼无法超脱,六百年后,更不想再遇一个。

  需得小心。

  他却把我手握住,拇指与食指轻轻用力,掌心轻轻一捻,捻花一般,调个暗情。咦,是个会家子,一举一动,得尽轻薄风流。他那墨镜后的桃花眼,桃瓣纷纷飘落,且边飘边笑说,烟花三月下扬洲,我好像来的迟了,孙小姐,你看我还能赶的上这春天么?

  一语双关,问的巧妙。

  可惜我是一只鬼,春天早已凋了。

  他不是李郎,李郎无他这等言语巧妙。

  却旧习难改,不肯输他,不由抽出手来,调笑他道,春天好好的在呢,齐先生未必迟到。只是齐先生眼睛前面的这劳什子,是不是包公?黑着个脸怎么看春天的柳绿花红?

  他爽然一笑,摘下那物,顺手甩出了亭,五分含情,五分调笑地斜斜将我一看,却与白原说道,哦,白导,我说怎么看不见春天,原来都是这破墨镜害的,现在可好,一下看见了阳春三月,暖风拂人……

  白原一时不知如何答他,只能呵呵干笑两声。

  我却嫣然一笑,轻轻拍掌,赞他,齐先生,扔的好。

  真个是扔的好,好个知情识趣的美男人。

  褪下墨镜,他本人比电视上更英俊三分,山是眉峰聚,眼是水波横,原本说的是齐天乐这样的男人,大好风光,浓缩在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中。令我这只鬼也奇异,男人也原可长的这般风情万种。

  白原见一时插不上嘴,又不甘心,便从石几上捡起一本书来,问,齐天乐,你看《警世通言》这样的书,是不是打算演里面的故事啊?我看现在演《聊斋志异》里的《画皮》更好……

  呵,这呆头鹅,他单刀直入,与他商定。我并不关心,只是奇怪这书,警的什么世?通的什么言?谁人著书这般故做聪明?

  齐天乐一听,摇头,笑说,倒不是要演什么故事,白导,你说,在沉箱亭不看《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还能看什么文章解闷?

  哦,这书上还有杜十娘的故事写在其中?

  我这只鬼闻所未闻。

  忙边娇声,白导,什么好文章,拿给我看看哦。边不等他答应,便从他手中夺了过来,要快快一睹,故事与事实可有什么大的出入。

  我是六百年前的当事人,自己的传记,自当关心。

  怕别人写碑立传,大戏上妆,故事变了形。

  抢的急了,一张纸从书从飘然而出,齐天乐忙把身子俯成弓形,匆匆捡起了那纸,塞进自己的兜中。

  他捡的太急,我看的更真。

  我是一只六百年的鬼,速度比人自快三分。

  那是一张地图,图上点点画画,尽是杜十娘堕江的地点与考证。

  咦,他要这样的地图,可有何用?

  装做不见,却翻那书。一页一页,并未看进,这齐天乐要这样的地图,可是与江上六百年来那些来来往往打捞珠宝的贪财之人,心有灵犀一点通?

  六百年前,杜十娘纵身一跃,跳入江中,本以为一死百了,一生就此在江面画圆,做了句号,不曾想死也死不安静。那日跳江不至日暮,江上便千帆聚来,燃起渔火星星,流萤千点,艘艘竟争,打的打捞的捞,急匆匆找那与杜十娘同时堕江的金银财宝。

  我这只鬼,惟有又气又哀,抱着那百宝箱,顺水流迁至下游,且一边呆在下游的水里,一边远远地看他们为那百宝箱翻江倒海,惊扰鱼鳖海怪,万物不得安生。

  人,多么贪心的物种。连一只鬼的财产,他们都要苦苦找寻,碧落黄泉,得不到,便不肯甘心。

  可是不怕因果报应?

  也不怕恶鬼敲门?

  正想间,“唉乃”声声,江上一艘白蓬红漆的舟子渐渐向岸靠拢,一个涟漪一个涟漪的摇来,江面顿时做开了回文诗,波头套住了波尾,一波一波,波波旖旎,却也莫测,一如人心。

  齐天乐看着那船,对我笑说,据说名妓杜十娘就是在这样的船上跳江的.……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3-6 12:31     标题: 19

我看着那船,轻轻摇头,笑说,不是这样的舟,这舟是用来骗游客的,以齐先生的慧目,自当发觉有误……

  话讲至此,故意一停,穿针引线,请他入壶。

  果然如此,吊起了他的胃口,他含笑看我,依孙小姐看来,那杜十娘当时乘的是什么样的舟?

  齐先生可见过乌蓬舟?

  他摇了摇头。

  我缓缓伸出手指,石上兰花开落,为他比划那乌蓬小舟。

  他却速速把手掌一摊,宽宽大大的平铺,在我面前充了有温有度的画纸。且边摊边说,就在手上画罢,小心石头伤了孙小姐的俏手指。

  咦,小小细节,可见他怜香惜玉,知冷知暖,解风解月,是个好对手。

  不由一笑,指尖轻走他的手,看是比划,实是玩开了掌上春秋。

  我是妓女,知调情的妙处,在于似是而非,雾里看花,可有可无,一如心佛,说有便有,说无即无。

  那白原自是看不出我们的路数,因我说的,实是再正经没有,明朝那时,这江上多是一种乌蓬小舟,小小窄窄,船首船尾皆尖尖的,游过江时,梭子似的织过水面,好看得就像在织一匹苏绸。

  齐天乐一听,十分羡慕,听孙小姐这么一说,我都想坐上一坐。难得孙小姐知道的这么清楚,可是对这个有研究?

  何用研究?我自己六百年前坐过,还能不清楚?

  却诱敌深入,引他上勾,探他来沉箱亭,心底是绣了花,还是粘了利字的油污。

  于是又笑,这怎么能算研究?齐先生,我只是对杜十娘的故事感点兴趣,所以闲时多看些和她有关的各种类型的书,比如杜十娘那儿坠的江,又那儿把珠宝投……

  话至紧要关头,只待他一提问,便可图穷匕现,水落石出。

  谁知一阵白光,刀般密集,白刷刷飘来,还有“咯嚓、咯嚓”的噪声伴着奏__

  咦,好刺目,可是捉鬼的来了?施的法术?

  忙寻那光的来处,只见那白蓬红漆的舟子已泊到渡口,雕花红窗大大洞开,里面人头攒动,个个举着个黑色的物件,向这边描着扫着,发出白光,似乎要把这亭子点了、燃了、灭了,而后快意之至。

  我忙忙站起,白骨抖搂,杀机顿起,以应变故。

  可一只手,似被什么牵住,忙看了去,才知齐天乐不知何时己紧紧握住了孙宝儿的手。

  紧的密不透风。

  紧的滴水不漏。

  紧的那么自然,也那么__苍促。

  他没打招呼,更不暗示,理所当然,霸气十足,竟然紧紧握住了这臭皮囊的手!

  白骨突的一软,收回了穿皮而出的利齿。怕伤他的皮肉,我这只鬼,转瞬之间变得好生仁慈。

  知他是玩家好手,这一握,只是调戏,非管爱情,但仍不忍心伤他的血肉,因千百年来,男人与女人,还在一条情爱的胡同,走相同的步骤。

  永记得六百年前和李甲初初相遇的时候。大红的桌布,银色的器皿,杜十娘一手拢袖,一手提壶,为一见钟情的李甲斟酒。只觉手腕软软,酒线细细,那醇香的液体,一路注往那小小的银杯,满、满、满……

  满了却不自知,爱太多,杯太浅,银杯银盏盛不下杜十娘澎湃而来的爱情。

  一泻千里。

  难以自禁。

  李甲他伸出纤长的手指,也把十娘的手紧紧握着,也握的滴水不漏,也握的一般苍促,却说,十娘,满了……

  是满了,心满了。

  情溢出了一桌,酒水泼了一桌,十娘的手却醉了,因那一握,十娘觉得,十娘那小小的手,那纤纤的五指,那对爱对情的所有饥渴,在他的掌里,一下似乎找到了归宿!

  花找到了蝴蝶,果肉找到了果皮,我要坐了回去,永生不出。

  ……

  孙小姐……

  一下醒了,是齐天乐叫我,他在我耳边笑着低语说,和我一块去玩,好么?

  点了点头,不由应了他了。

  他一看我应了,一边拿书遮脸,一边对白原叮嘱,白导,这帮记者就靠你打发了,我和孙小姐私下聊聊去了。

  那白原却不肯,齐天乐,孙小姐就不用了吧,你一个人躲躲,她现在又不是名人……

  齐天乐只当没有听着,拉了我的手,仍是紧紧的,跑了起来,几个步点,便跳进了亭后的林子。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3-6 12:34     标题: 19下

他逃的好急,大步流星,不肯回头,躲债似的。

  看来人人都有孽障,他也免不得。

  我任他拉着手,跟随着他,踩在青青的草上,一路遁了。林子不大,多杨柳,一株株似一心一意的做了着翠的丫鬟,等晓风残月这样的主子。

  万物自有定数。

  一切主次明了。

  那齐天乐跑到一棵柳下依着,喘息阵阵,且把握我的手搁在他的胸口,不肯松了开来。那胸口在掌下“砰砰”的跳着,白骨只觉的那里有好几个心脏,一个个比着赛着。

  这么多!

  我是一只鬼,我没有这个,他此刻却如开钱庄的,这东西太多了。不由的想伸手穿破他的肌肤,掏一个,借一个。

  看他一眼,掏不得!

  他是齐天乐,是人,借不得,我舍不得把这美毁了。

  忙想把手从他的掌里掏出,怕大意伤了他的。他却不肯,握的更紧了,定定的看着我,桃花眼遮了一层雾,滚着露珠,好不夺目,柔声的,一字一句的说,孙小姐,这儿有个妖怪,你感觉到了么?

  我的白骨一怔,天,糟了,这么快,他就知道我是一只鬼么?

  他仍看着我,把我的手更紧的按在他的心上,笑吟吟的说,孙小姐,这里面那个“砰砰”跳的妖怪在叫你,你听,宝——儿,宝——儿……

  我看他,不由嫣然一笑。这个男人,他乘这小小的当儿,巧巧的句子,就把孙宝儿的姓给风轻云淡的略了,滴水不漏的自然亲热,却把杜十娘这只鬼吓了一跳。

  不能输给他的。

  我慢慢把手抽出,他唇角轻轻一颤,显是有点出乎意料,是不是从未被女人拒过?

  太容易得来的,男人,从就不会珍惜,被李甲刻骨铭心的授过这样一课,杜十娘心心念念的记着。

  不能让他看轻了。

  但又不忍看他不乐,就故意举起这臭皮囊的纤纤十指,在他眼前摇晃,反复打量着说,哦,我还不知道我的手是雷峰塔哦,齐先生打算拿它来镇压妖魔?

  他一听,笑了,是的,是的,宝儿的手是十指玲珑塔,专门镇我这样的男人的心妖。

  呵,这个男人,真真是杜十娘的对手,调情言语巧妙,步步为营,虚实试探,为人却琉璃肚肠,玛瑙心肝,水晶大脑,好生可爱,令杜十娘不得不叹。

  世间还有这样七窍玲珑的男子!

  可是,可是为……杜十娘生的?

  一念自此,皮上沁出了冷汗,杜十娘啊杜十娘,六百年前旧伤未愈,你竟动了新念,可是伤的还不够惨?

  把鬼命陪上才算完?

  正想间,只听林里一阵喧闹,脚步声声,追捕的又到。看来那白原挡不了这样的洪水猛兽,或者他根本就不愿挡,反而给指了一条明路?

  齐天乐一听那响动,马上又拉住我的手,飞奔。

  我边和他跑,边笑着问,齐先生欠了人家的什么债,这样追着你不肯放松?

  他苦笑,宝儿,是债,我的名气要给有些人定期给付工资。

  为名所累,他也有他的苦衷。

  宝儿,你说这世上苦苦吃定你的人有几种?

  两种啊,齐先生。一种是爱你的人,另一种是恨你的人,爱与恨是如此的相近。

  他边跑边摇头,宝儿,还有第三种有待补充。

  第三种?

  是的,你的名就是有些人的衣食父母,他们就靠损你整你给你制造花边新闻生存。

  呵,看来他养了一大帮寄生虫。

  好不容易跑到岸边,这儿也有一艘红漆白蓬的小舟,如前世今生,默默的把杜十娘等候。

  也不问船家搭不搭客人,被他牵着手,牵着急匆匆的跳上了船头,刚刚站定,他就命令,快快摇船,要多少钱我都给,只要躲过那些人……  

  船舱里走出来一个人,高高大大,把一包东西递给我,宝儿,你早上还没吃早点,这个是你最喜欢吃的三丁包……

  这么远,他来,就为的是送这俗世的吃食,平凡的爱情。

  爱心一如六百年前的杜十娘,点点滴滴,一寸一寸,夜雨浸润。

  我的手不得不从齐天乐的掌里滑落,接过那个小小的包,他来了,他是孙宝儿的爱,他是——柳遇春。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3-6 12:36     标题: 女人一是要媚,二还是要媚

20
 船家把船摇往江心。

  两个男人,
一个女人,与六百年前的情形却是不同。

  那时是买卖关系,当下却是暗中纷争。

  柳遇春把包子一递,便伸长胳膊把我的腰肢一揽,揽,揽到他的怀中,自然而沉着,似乎这臭皮囊本该是他的一部分,我整个人便跌入他胸。

  细。这孙宝儿的腰肢,细到盈盈。一握。美人杯的杯颈。被他掌握,如酒在杯中的命运,他在告诉他,这个女人,你不要动,她——她是我的女人,要被我这个男人饮。

  依他怀里,故意放软,做那无骨人。藤萝偎松,浮萍依水。杜十娘想看看齐天乐这个男人,怎样对待这双双相拥的好风景。

  齐天乐却满面春风,处惊不变,不但大大方方的和柳遇春握了手,还含笑的问,你是孙宝儿的哥哥?

  且边问他边给我眨了眨眼睛。

  呵,这个坏男人,要玩损招。

  柳遇春也含笑的回道,是啊,我是宝儿的哥哥,只不过这哥哥前面带了个情,宝儿你说是不是哦?说着捏了捏我的耳垂,那么轻,也那么温柔。

  暗中劝我为他装点门面,不要输给这个男人。

  我不由对柳遇春刮目相看,他有他的聪明,齐天乐本是嘲讽他嘘寒问暖,大老远的送点吃食,只有做哥哥的份。他却答的平淡机敏。

  杜十娘就爱玲珑剔透的男人,柳遇春好生可爱,看来孙宝儿没有爱错人。于是边伸手从袋里拎了一个包子,边喂到他的唇,一如喂给六百年前的李甲,声线甜甜的道,是的,遇春。

  却拿眼角窥看齐天乐的表情。看他把场面怎么妥帖接续,回旋安定。

  那齐天乐呵呵一笑,风清云淡,唇角却挂了一丝讥讽,不肯再把话问。

  桃花般的讥讽。艳到惊心。

  嘲笑还嘲笑到如同阳春三月,花落水流红。

  他讥讽什么?可是看穿了杜十娘深深浅浅试探的心?

  柳遇春因赢了一筹,更是要把这哥哥做到十成,对着他说,齐先生,你可是我家宝儿的偶像,她很喜欢你演的电影,以后她要走这一条路,还要你多多提携……

  齐天乐笑着摇头,眼风轻轻掠我,一带而过,却是蜻蜓点水,涟漪一圈一圈漾在人心。柳先生,有的人天赋好,生来就是演戏的料,宝儿不用我提携,自当会红……

  呵,他是真的看穿了十娘的用心,所以不肯再当那观众。

  江面清明。

  江风如吻。

  齐天乐看着水面,不再打量这边风景,任它独好。我好生无趣,做戏没有观众,舞台有什么用?便推开柳遇春,走近了他,问,齐先生在想什么,可是想那沉江的杜十娘?

  他笑,是的,宝儿,你说人们为什么记住了这个女人?

  呵,这个我怎么知道?杜十娘死了六百年了,心心念念里,左是李甲,右亦是李甲,从未想过,后人还会念我这只情死鬼,立了亭,书了文,做船儿把游人载,当了风景名胜。

  可是纪念她生性刚烈,爱的真诚?只能傻傻的问。

  他摇头,宝儿,你想想,如果没有那一箱珠宝,人们还会不会记住这个女人?

  我一下如雷轰顶,呆在风中。

  是的啊,如果没有这箱珠宝,杜十娘只身落水,死了也就死了,还有谁记得我那抵死缠绵,却也以死做结的爱情?

  人世势利。他笑着说,活要资本,爱要资本,自杀也得有资本。没有资本,死也死的默默无闻。

  警言一般,闪着刀光与血腥,惊的我这只鬼,骨头到皮的发冷。

  柳遇春看着我抖了一下,过来拥紧。他的爱是实实在在的温存。

  孙宝儿要,他便在。他是孙宝儿最适当的那个人。

  齐天乐怎么想到这一层?他活得春风得意,马蹄声声,还有这样的感慨送人?

  只见他说完摊开掌心,掌心里多了一个物件,那是一只钗,钗柄上刻着蝇头小字,李甲赠,钗头是一只小小的凤——钗头凤。

  这物件我识得,它是我的心头爱,更是心头恨——那是爱浓似蜜,粘答答,甜腻腻时,李甲送我的爱的赠品。

  那时从朱门大户到街头巷尾,相爱的人都喜以此小小鸟儿相赠。

  都是色相太好,惹了死亡的祸了。此鸟小小,不到一寸,羽如翡翠,嘴似玛瑙,人们捕来,弄死作成不腐的标本,簪到钗头,比银匠金匠打造的凤,栩栩如生百倍,因为它本来便是一种“生”。

  美的尸体,华丽横陈。

  李甲送我时,我只见金色的柄迎胸穿过这美丽的鸟身,直抵心脏,看不见的血肉模糊,看的见的爱的疼痛。

  太过残忍。

  他把它轻轻的插在杜十娘的三千青丝,他说,以后如不爱你,十娘,让李甲一如此鸟,穿胸而死,做了鬼魂……

  十娘忙忙伸手捂住他的嘴,李郎,不许说这样的诺言,十娘不爱听……

  结果死了的是我,而不是他,可见诺言是谎,是水,是风。

  在时间里流转,皆不可信。

  齐天乐那里得来这物件?难道他真的已做过那浪里白条,在江里搜寻?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3-6 12:37     标题: 21

这钗十娘六百年来,
在水里捡了又扔,扔了又捡,在舍与不舍之间,终有一日弃了它,扔在江里的一只大蚌的嘴边,看它食了它。

  诺言虚妄,毁尸灭迹,找一个水簇做了它弓形的坟墓埋葬。

  可齐天乐得到了它,他笑说,这是我在一个渔人那儿遇到的,看着好,所以买了。那渔人说他在这江里捞到了它。

  心底雪亮,白马终入芦花。不用问,他来,不仅仅是因为这钗,目的昭彰。

  更紧的偎紧柳遇春的胸膛,人,六百年来,一点进步也没有,欲望,无耻,争斗,为财而亡,令杜十娘这只鬼也害怕。

  突然茫茫,无有头绪,杜十娘,你还回这人世干什么?

  这样美的男人,这般污脏!

  身后有舟追来,仍是白光雨般飘洒。齐天乐忙忙把钗塞我收里,宝儿,这个送你,收好哦,这可是古董。

  我的,又来还我!

  他扔是惯例的霸道,也不管这礼物我收不收它。女人惯坏了他。

  不由白骨如刀,尖尖的穿出皮肉,想抓他一把。撕碎他!片片如雪花。

  他却脱了衣裳,快捷似鱼,纵身跃入了江。白骨抓无着落,却眼睁睁看他跳江。死,要不得,皮骨皆一惊,尽想随他一跳,喊着,天乐,天乐,水很凉……

  柳遇春用劲揽紧了我,他的胳膊一颤,他感觉到了这话的分量。天,情急之下,杜十娘脱口而出,叫他,唤他,居然天然的亲热,不再把他称呼为齐先生了。

  一切,有了头首,便有故事回旋一章一章,爱,一如大火,来了,措手不及,无法阻挡,任它燃,任它烧,明知为烟,为灰,却不肯熄了它。

  明知他坏,却还要为他,担忧,惊扰,害怕,一路走下……

  不可以,杜十娘!!!

  你这只鬼不可以动了情念,再来一次情殇。

  柳遇春在耳边轻轻的说话,语气水般的凉,他是个敏感的人,看出了杜十娘片刻的真意,如朱红刻章,深深雕上。宝儿,别急。齐天乐这是为躲那帮记者,跳到江里游泳,又不是学什么杜十娘。

  果然是这样。只见齐天乐一尾赤身栗色美男鱼儿一样,摆腿摆臂,水姿优雅,渐游渐远,还喊话给我,宝儿,告诉白原,他的电影我演,但一定不能换女主角,我要定你了……

  他要定了我!

  一听此话,我被冰冻一样。沸与凉,在这只鬼的体内挣扎。他要定了我,誓言一样,横空劈下,击的杜十娘没了方向。

  一个要定,简单而没有商量。

  这个男人不需要商量。而李郎,从来没有说过,十娘,我要定你了。他连他自己都无法做主张。

  柳遇春不知何时已嘱那船家,调头,靠岸,他不喜欢孙宝儿痴痴的看另一个男人,虽然他早知,他是她的什么偶像。

  而我的掌里,那钗,被紧紧的攥着,以前是一个男人送的杜十娘,而后,这小小的钗,粘了俩个男人的气息,虽然隔了六百年的时光。

  扔还是不扔?

  杜十娘,你是一只鬼,不可动情,不可动色,不可伤了柳遇春这等好男儿的心房。于是,牙一咬,手一扬,小小的钗再次坠江,小波一荡。

  波荡的刹那,我小鸟依人的偎在柳遇春的胸膛,说,遇春,我爱的是你,什么齐天乐,什么钗头凤,见鬼去吧。

  说的是谎,柳遇春却感激的抱紧了杜十娘。宝儿,宝儿,我不能没有你,明白么?

  他心跳如洪荒的脚步,黑夜的更鼓,死亡的绝唱。

  他是真的爱孙宝儿,要不,他不必这样紧张。

  我点头,把头埋在他的胸膛,感动潮水般掠来,李甲从未为杜十娘心跳成这样,喃喃的道,遇春,我也不能没有你的。

  刹那,片刻,这是百分百的真心话。

  或许,爱,本质便是刹那。

  白原站在岸边,向回来的船只张望。看见我一喜,孙小姐,孙小姐……

  叫到第三声便把话生生的切断,他看到了柳遇春,他知道今天的饭局,必定泡汤。

  我把齐天乐的话儿传他,偎在柳遇春的怀里,问,遇春,今天咱们去做什么啊?

  一切,由他。因刚才船上的失态,杜十娘觉得对不起这个好男人。他爱的深,爱的真,我要补偿给他,虽然皮下是杜十娘这只鬼,皮上是孙宝儿的笑容模样。

  去看看素素吧。

  听他,随他,跟着他。去见我那六百年前的姐妹,问候一场。

  阳光如金,一秤一秤的洒在我和柳遇春的肩上。与他向前,共赴烟拢箔金人生。虽然我是一只鬼,可我希望自己是孙宝儿,被柳遇春这样一身正气的深情的男儿呵护,娇宠,爱上。

  虽然我可能不爱他。

  无耻到不爱,但扔想要好男人的爱情,女人总是这样痴心妄想。

  得了一尺,还要一丈。

  情无深浅,爱不可丈量。

  那白原在身后喊,孙小姐,不和我一起去见编剧了吗?

  我回头含笑看他,白导,写好了再给我看,好吗?我见,见我,作用不大吧?

  他跌坐在沉香亭的石几上,再没说什么。

  我打量了一下那亭,它正沐浴在金沙金粉富丽堂皇的光下,如金身谎言,珠宝指向,被世人立在岸上。永远。恒久。讥讽,荒诞,简直是杜十娘这款故事里特用的修辞手法。

  念念不忘。

  世人念念不忘的是怒沉的百宝箱,而非杜十娘。

  柳遇春带着我离开了这个地方。

  左弯右拐,城市路径。素素住的离孙宝儿的住处颇远。柳遇春到似乎熟门熟路,一路找来,毫不蹉跎。在千般相似,万般相同的高楼里,找到一个房门,命定的一按门铃,只听一阵碎碎的脚步声,显是里面的人在跑,遇春,等等……

  要谁等?

  是他?还是她?

  她已等过了,现在,却不舍的他等。

  门“吱呀”一声,如哀婉叹息,如女子跌入情人怀里的嘤咛一语。素素那小小的狐狸脸儿,精细的装扮过,探出了门缝,一轴画儿镶嵌在那里。

  她不遮的欢喜,不掩的情义,遇春,我就知道,你会来看我,果然是你……

  可预知的相思结局,那个女人不欢喜?可她话儿说了一半,却不肯说了下去,欢喜褪去,如水果剥了果衣,赤裸面对。她看见了我,那在她掌心挖了五个血月亮的女子——她的情敌。

  她不知我是一只鬼。

  可怜的素素,六百年后,还爱的是不爱她的人,宿命如此,柳遇春的眼里只有孙宝儿,她再妆再扮,于他却是风里的云,飘过,不留痕迹。

  不爱,再美,也只是欣赏的题材,看看,谈谈,不会亲热的揽到怀里。

  她免强做出笑脸请我们进去。一只手上裹了厚厚的沙布,身上着了一件薄如蝉翼的雪青睡衣。

  她故意穿成这样,杜十娘明白她的用意。

  爱一个人,如果无望,便希望他还有轻薄的技艺,他如若轻薄一点,尚有投怀送抱的机会,尚可依了天然本事,赌他一局,说不住扳回局面,赢了个大满贯,也未可知。

  输了,为爱尽了力,大不了血本无归。

  可惜柳遇春,不但不轻不薄,反而浑厚有余,不肯给她这样的机会。

  她看见了我,手掌又开始痛,蹙着弯弯眉,坐在沙发里,一只病恹恹的瘦小狐狸。

  我不由俯身问她,素素,很痛么?对不起。

  真心真意。

  她点了点头,挪了一下身子,似乎我在身边有压力。眉尖更蹙,弯弯眉成了弓,一不小心便要从脸上射了出去。

  她不喜我,我不该来的。

  她看见孙宝儿痛的不是手掌,而是心底。

  不忍令她如此痛苦。她要陪的人是柳遇春。忙急急站起,说,素素,我要去洗手间。

  说完便自己胡乱找去。

  给她和柳遇春说话的机会。

  房子不大,但摆设齐全。一进洗手间,便见废纸篓里千万片花花绿绿的碎片,一片摞在一片,如凋谢的花雨,似零零碎碎的被肢解的遗体。

  是照片,事关往昔。

  我是一只鬼,也有好奇。又不忍出去打断素素独自面对柳遇春的机会。于是指尖一点,吹了口气,碎片纷纷聚拢,合成一张照片。

  咦,照片上这个人我好生熟悉。

  那人高额方颐,眼神宛然会说话。只是因被撕碎,凭空的面目狞狰,添了杀气。

  他是孙富,素素为什么对他如此恨之入骨,一如杜十娘的恨意?

  她为什么有他的照片,还要撕碎灭迹?

  她和他什么关系?

  正在好奇,却听素素在把柳遇春责备。遇春,我们还是不是朋友?

  是啊。那柳遇春显然话里带笑,没有你这个朋友,我还认识不了宝儿呢,谢谢你!

  哦,他们认识在先?怪不得素素对孙宝儿心存芥蒂。孙宝儿不出现,他说不住就是她的,慢慢的在时光里,平凡的,无奇的爱了下去。

  唉,素素叹了一口气。

  很轻很轻,似羽毛落地,却让我这只鬼听到声息。

  她在后悔。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3-6 12:39     标题: 22

素素,
宝儿是真心来道歉的,你对她好一点,你知道她的脾气,都是孙富惯的,有时候和孩子没什么差别……

  呵,这个傻柳遇春,要求爱他的人,对他爱的人好,怎么可以这样强人所难?

  我会的。素素低低的应了,应的那般轻淡。

  一切皆因了他,一个他,都忍了,认了,答了,应了。爱的威力,一切都担。

  遇春,孙富那案子现在怎么样了?调了话题,不再把孙宝儿提起。

  我已经辞了职,这件事现在怎么样,不太清晰。

  那辞职前呢?我想知道他的近况,这个早该被砍了头的……说着,伴着银牙碎咬的声息。

  哦,如此恨意,必有一段非凡的纠葛,恨需要力气,记忆力,占心占房,浪费空间,一般的人,不必恨,也恨不起,因为不值得把心房租他一席之地。

  他啊,证据确凿,铁案如山。可奇怪的是,怎么审他,他都不肯把赃款在那里,交代一下,所有的罪他都认,可就是不说出赃款的下落在那里……

  可是——藏在孙宝儿那里?暧昧的怀疑,低低的话语,怕说错了话,得罪了谁。

  素素,你怎么会这样想?不会的,宝儿对这事一无所知!

  怕被得罪,终被得罪,柳遇春不允许任何人玷污孙宝儿,那怕是小小的质疑。

  我是说,说……说不住那孙富想把这大笔的钱留给宝儿,而宝儿自己还不知。结结巴巴的辩解,忙着挽回说错的话,如忙着挽回被摧毁的城池,可已迟。

  这——这倒有可能。闷闷的回话。柳遇春为此焦头烂额,牵到他最爱的人,他的理智与原则,一同失去。

  爱,本无原则。爱她,她一切便好,好如春花,好如秋月,嵌在心里,做了倾城的和氏壁,不许人抵。

  沉默。冷场。谁也不把话讲。素素是怕说错了话,柳遇春是不愿把这事儿再提起,再把心爱的人儿牵进了洪水的中央。

  该我这只鬼出场。杜十娘最擅长处理这样的局面,柳暗花明,原本便是,一句话,通往心路的另一个村落。

  于是吹气,让那碎片复归了碎,孙富片片的死去,入了废纸篓里。

  亲亲热热的坐在素素的身边,但并不近,隔了距离,不想令她不安,只是另起话题,素素,我要演电影,和大明星齐天乐一起,你说好不好呢?

  好啊。你人好,运气好,刚演电影就和齐天乐这样的红星做搭档,会有大出息。素素说着,满脸诚意。此刻,她巴不得有人来,解这尴尬的围。她要他喜。

  运气?她不知这好运气的女人,早已厌了这一世,忙忙的转了胎去。

  人人的苦不同,人人只懂自己。

  可柳遇春不喜这个话题,他不喜欢提起齐天乐这个名字,今天,这名字是潜在的刺,扎在他的爱里,拔一下,便痛,他也转了话,宝儿,这件事以后再说,好么?咱们是来看素素的。素素,明天别去上班了,我和老包说好了,他说工资照样给你。

  这个包扒皮!素素恨道,两面三刀,你们来前他打电话来,说明天下午必须上班,不上,便炒我鱿鱼。

  这老包,真是六百年风采不变。杜十娘仅仅是扒了死人的美人皮,他是活活的压榨活人的肌理。

  人比鬼还鬼,应该鬼怕人,可为什么那么多人怕鬼?

  怕的没有天理。

  唉,只恨生来不争气,就矮了那么几寸。素素看了看我,羡慕的,就那么几寸,我就做不成模特,由人摆布,生存时时有危机。

  哦,原来如此,我说她娇娇小小,一匹小狐狸般俏丽,为什么不上台去,却做了那送衣递水的丫头,凭白辱没了那美,原来为的是这般原由,好生怪气,这社会。

  老鸨妈妈的女人经已不适合这里。她说女人一是要媚,二还是要媚,可没说女人要长的高高的,就杜十娘的眼里,老包那模特队里的一些女子,真该挂个灯泡,送的站在夜色里,充一盏这城市木知木觉的路灯,更有意义。

  什么?你别去。柳遇春生气。我问问他,一个大男人,这样做事,出尔反尔,算什么昂藏男儿?

  老包?昂藏男儿?没的侮辱了这词。他本不是,当然可以出尔反尔! 他有这样的权利。

  我忙笑说,素素,你不用担心,不必去。遇春,还是晚上我给老包打个电话更好,事情由我而起,由我解决。

  一切说定。我和柳遇春起身告别。不能呆的太久,这样的双飞双栖,素素的心在碎,她承受不起。

  下的楼来,柳遇春揽住我的腰,那么亲密。我这只鬼却看见那高楼的阳台上,雪青的色儿一闪,有人站在帘后窥看。那是素素,她爱的暗,暗到没有明天。暗到只争今夕。

  暗恋——一场只有自己清唱的爱之戏,无有音乐,无有配角,甚至没有装扮,只有自己在那角色转换,上场下场,结局凄惨。

  独自缠绵。

  一如六百年前,那柳遇春来了一次以后,开了眼,再不来妓院。却令妓女徐素素在接客之余,傻傻的站在杜十娘的房里,嵌在窗前,石像一般,看,望,找,寻,抓,捕,捉,探,……

  目光问尽了天涯路,而他终不再来。再也看不见。

  一面之缘。缘的一端无觉,另一端却深陷。

  直至有一天,她站在窗前,问我,姐姐,你的李郎可把话儿给他传?

  我点头,李郎讲于他不下十遍。

  他不来,是不是嫌我是妓女,出身龌龊,脏了他眼?

  我摇头,素素,李甲说他自小和他表妹青梅竹马,爱的真切,想来不是嫌你这些。

  自此以后她不再望了,知望不来,专心接客,也红了半边。只是一天,被一浑身累肉的嫖客追赶,她红抹胸斜了一半,头发蓬乱,身子赤着,婴孩一般,裸裸的跑至楼下,搓粉滴酥的肉团,张皇失措的忙乱。

  色相尽入人眼。

  楼下的客人一看,叫好声儿连连,四处处于离奇的兴奋之中,一如兵慌马乱,末世之劫。免费的肉体,加上惊慌的表情,那个寻花问柳的不爱观看?日常无法欣赏到的,突然奔到眼前,个个看的睁大了眼珠,直怕漏了故事情节。

  那时十娘正和李郎在楼下吃酒,双双把盏,猜迷儿玩。一看此景,忙把酒菜一推,哗拉拉尽数倾泻,抓了大红的桌布,跑过去罩在她的身上,不令素素春光大泄。

  我们虽是妓女,却也丢不起这脸,京城里手屈一指的妓院,个个阅人无数,却也不能这样被人删减的阅。

  那恶男赤了一身的肉,肥猪一般,气喘吁吁的奔来,还要打要杀,口中嘘喊。我好生厌恶,这般难看,还敢追打素素,看杜十娘怎样料理!顺手又璇翻身旁一桌酒席,把那桌布拦头向他兜去,他不知就里,更不明迎面飞来什么东西,便着了红盖头,一时混沌,不辩东西。

  我娇笑一声,声音媚媚,这位官爷刚投了胎,这般赤身裸肉的。众姐妹,今天院里大喜,有新生儿出生,还不快去恭喜?

  我这样一说,众姐妹早拿了桌上的器皿,向他砸去,这个说,姑姑给你个银锁儿,乖乖拿去。那个道,叫干妈,干妈给你一对金镯儿,你玩儿去……

  好不热闹的一场大戏。

  老鸨妈妈早心痛她的东西,在旁喊了半天,姑奶奶们,快快停了……

  大家砸了尽兴,那恶男早赤身蒙头的坐在了地。

  半响,老鸨妈妈剜我一眼,想从我这儿剜回一块金子去,啧啧的哭穷道,十娘,十娘,这院儿里的东西,那一个那一件不是妈妈费心费神的花银子买的?你,你,怎么不知爱惜?

  我轻轻一笑,妈妈,我陪你,这些,可不可以?

  老鸨妈妈一听,知银钱有了出处,不再和我论理,却走过去,拧了素素的脸一把,你这个小婊子,还不向客人快快道歉去?

  哦,他打她,还要她道歉?妓女卖的是身,又没有买打?那门子的新规矩?

  而素素却真的向那人走去。

  我唤她,素素……

  老鸨妈妈瞪我一眼,你知道什么?这小婊子近来好没规矩。简直不像我杜妈妈一手调教出来的女儿。近来她接客,和客人上床,人家出了银子,她却喊什么柳遇春,这那儿还象妓女?不是自找打么?有本事让那姓柳的小子把她赎了去,却连个鬼影子也不见,她做的那门子的戏……

  我一听,呆楞在地。这素素,对柳遇春的情,竟深至如此境地。无法自拔。看她也是不舍拔去!

  冤孽!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3-6 12:44     标题: 宝儿的成长历程

23
于是推开柳遇春的手臂,
不忍素素看的难为,快跑几步,速速走出她视线的笆篱,不刺她目,不纹她的眼睛流纷飞的血滴,染血色桃花,漫天漫地的下。

  那样的桃花,粘答答,悲跄跄,粉红迷离。如一碗鸡血羹,透着嗜血的恐慌。

  她不用沧悲,她本身便是沧悲,活生生的站在窗里。六百年暗爱的石碑。

  柳遇春不知就里,也跟着追来,问,宝儿,为什么跑呢?

  遇春,你看这儿有块翡翠,不知是谁人丢的?俯身下去,把一块地上的石子变成翠翠的绿,捡起。

  却见一人道衣飘然,不知何处来,归往何处去。玄玄的立于面前,拂尘一扬,把那玉从我手里卷去,跄然落地,叮当一声,石归了石的本相,怎能是美玉质地?

  站直看他,咦,正是那日苦追杜十娘的臭道士,他为何恁地多事,和我过不去?

  柳遇春看的迷茫,我怕他起疑,忙娇笑,哦,遇春,你看我,怎么就把块石头看成了翡翠,是不是太过财迷?

  那臭道士却不看我们,转身扬长,一路高歌而去,假假真真,真真假假,石本非石,翠本非翠,情孽皆自造,三生复轮回,还了(le)了(liao)了,了了还了,速速归去,人世镜中花……

  柳遇春不知他唱什么,看他而去,摇头笑道,怎么现代社会还有这样的人?看着和演电影似的,十分夸张。

  我知他一来把柳遇春点化,二来把我警吓,告诉我这只鬼,他时时知我行藏。嫌他多事,于是也在身后笑他,遇春,真好玩,不知是那座山上的臭道士,混不出名头来,得了失心疯,出来把人吓。

  他自听到,却当无有听着,好大的肚量。

  柳遇春送我回家,一会儿接了一个电话,便说有事,明日再来陪我。我早听知是那王队找他却不点破,任他去了,这个男人,杜十娘对他已把心放。

  皮,这人皮,沾了它,我竟会累,活人一样。于是坐了沙发,在把那电视开了,想看看孙宝儿还在不在里面,可否还能把话讲。

  我对她知的太少,实是该多多探究,把研一下。

  电视里色彩缤纷,你方唱罢他登场,别人的人生,缩短的故事,一个哈欠,又是一生啊。

  呀,是戏啊。

  好悲凉!

  明明暗暗,烛烛光光。她还是个孩子,她的手牵在他的大掌。走,跟着他走。他,是她的宇宙,是王,差遣着她的命运,走至高处,迤俪流淌。

  她跟他,随他。她该上学了。

  他给她穿光鲜衣裳,豪华时尚,铅笔,尺子,橡皮,都是当下最好的用具,上面画满了可爱的卡通,天真无量。

  他一件件拿给她看,喜欢吗?

  她点头,喜欢。她知道他忙,他有很多事要做,可他仍是把时间压了又榨,榨了又压,果汁一般,把最甜,最清爽的给她。

  我是他亲生的吧?她开始迷糊的想,或者孤儿院是一个梦,一个片断,只属于偶尔的回放?

  到了校门口,他松开了她的手,说,宝儿,进去,好好上学,下午放学爸爸来接你回家。

  她却“哇”的哭了,她害怕这个世界,孤儿院的经验令她明白,这个世界不安全,每一个人都是一只兽,披了表情的皮,狗,狼,老虎,会伸出来牙……

  惟有他,可以依傍。

  他见不得她哭,眼睛也湿湿的,劝她,乖乖的上课啊,爸爸喜欢学习好的孩子,明白吗?

  她明白。于是她把力气都用在学习上。别人问,她说话。别人不问,她不说话。她学习出奇的好,每次考试都是第一,终有人看不惯,指她脊梁,学习好有什么用,她没有妈妈!

  她起先以为不是说她,还是用功的看书,背诗——唐诗,他给她买了唐诗三百首,那鸦片烟一样的诗歌,一句一句,散发着氤氲的,暧昧的,袅袅的,古老的,有点霉味的香,她喜欢背它,迷醉到小小的灵魂有一种奇怪的安详。

  可说话的人逼到她脸上,打破了这安详。一张苦大仇身的小女孩子的脸,扭曲的像拧了麻花,还混杂着一种凌辱同类的喜悦。奇怪,她那儿惹了她?亦或,没有她孙宝儿,她应该是这个班里的第一吧?

  孙宝儿没有妈妈。没有妈妈的孩子是从垃圾桶里捡来的,最鄙下。。。。

  这句话玻璃割刀一样割过她的心,“嗤”的一下,她听到了,大寂静。一片空茫。

  她,没有,妈妈!

  孙宝儿,没,有,妈妈!

  她往回跑,往家里跑,她和他要个妈妈。她为什么没有妈妈?她不要鄙下。

  会有的,会给的,他会给她妈妈。

  气喘吁吁,楼梯一节节的上。他们已经搬了家,不再住在郊区的。站在门口,把脖上的钥匙插进了匙孔,好几次插错了地方。她那么急,那么慌,她要见他,要他,给她个妈妈。

  门开了,她直奔至卧室,她看见最迷惑不解一幕,也听到一声大喊,谁?找死啊!

  从未有过的严厉,他对她这样说话。

  他手里拿着一个黑黑的东西,直指着她。那是一把手枪,她认识的,在电视上看过,警察才会拿着的。他那儿找的它?他赤裸的上半身下,还压着一个女人,那女人正缩在被里,头发很长很长,搅在一起,乱的就像专为她小小的心,做了那一刻的批注一样。

  乱。伤心。怕。迷茫。不知所措,甚至还有他怎么抱着别的女人,他怎么没有这样抱过她……。

  五味俱全,一锅不能食的麻辣烫。

  他看清了是她,手枪旗帜一样垂下。有大轻松,也有羞愧混杂,似乎对不起她,宝儿,你先在卧室呆着,爸爸一下就起床……。

  她呆在门框。眼睛天真的贪婪,不肯走,也迷茫。更怀了好奇,他和这女人在锦被里干什么?那可是个大秘密啊,混沌暧昧,盘古女娲,对她是个神话!

  一种奇特的怪异的尴尬。

  雨睡了是雪,柴醒了是火,她小小的心,在睡与醒之间摇摆,不定,无法安分。那被好大,如海,她看不穿,望不到涯。

  那女人在被里探出一双眼睛,钉子般钉她,似乎想把她订起来挂在墙上。哼唧道,富哥,你收养女儿怎么也不收养个聪明点的,你看看她怎么那么傻,为什么还不走啊?

  “啪”的一声,清清脆脆的响,他打了那女人一巴掌。你他妈别这样说我女儿,明白吗?!

  那女人一下没了脸,钻进了被子,溺水一般,水面上只剩头发。

  喜悦,花开,星辰坠了一地,轰然一下。

  他为她打了她,他一定是她的亲爸爸。他那么爱她。

  他打完那女人,转身对她柔声的道,宝儿,听爸爸的话,出去一下。

  她听了话,慢慢的退出了房门。他是她的!他是她的!

  她和他要妈妈,他一定会给她。

  一会儿,他出来,把她抱至膝上,摸了摸她的头发,问,宝儿,为什么这么早回来啊?

  他们说我没妈妈。

  谁说的?他粗眉一蹙,爸爸去揍他!

  她依在他的怀里,小手摸他的胡子,一下一下,此刻她早已不悲伤。可我真的没妈妈呀,爸爸,你给我买一个妈妈,好吗?

  他“哈哈”大笑,好,给宝儿买一个。爸爸出去挑一挑,不,宝儿出去挑一挑,是宝儿要妈妈嘛!宝儿,你想要什么样的妈妈呢?

  恩……。漂亮,好看,长的像爸爸,最主要的是要听宝儿的话。她小小的头儿一歪,摊了购物条件。苛刻,妈妈成了订做的布娃娃。

  这时卧室里那女人早跟了出来。明白了讨好富哥的穴位所在,把那一巴掌立马相忘于江湖,

  亲热的看她,你是宝儿吧?长的真可爱,漂亮,好看啊……。

  她那么小,就看穿,凭空而来的讨好,素来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她想偷她的爸爸。

  她撅嘴,不理她。把他抱的更紧,爸爸,记住哦,比如这个阿姨,宝儿就不要她做妈妈!

  他更哈哈,那女人无了趣,自走了,把门甩的“咣当”一下。

  她腻他怀里,突的想起什么,把小手变成枪状,抵他的胸膛,举起手来,交枪不杀!

  他举了起来。一个大的树叉一样。

  她笑,爸爸,你是警察啊,你有手枪。

  他摇头,不是,乖宝儿,爸爸不是。那枪,是——是玩具,爸爸买来玩的。说着,把她放下,进了卧室,取了那东西,对着她,“嗤”的一下,有什么射来。银亮,银亮,她身体一凉。

  沐浴,水,他和她玩,是水枪。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3-6 12:44     标题: 24

她嘻笑着躲那水线,
从他的臂下钻过,灵猴一般,进了卧室,爬上了床,被子一掀,小手一凉,碰到一个物件。

  黑色,死亡,是枪。

  他真好,他给她也买了一把。

  她拿了起来,两只手握住了它。好沉。她也举着,对着他,小手按下,爸爸,你真好,你给我也买了一把……。

  宝儿,别,千万别啊……。

  “蓬”的一声,她看见有什么射出,不是温柔的水,而是铁硬的杀。

  杀!

  快,速,敏,捷,不肯犹疑,不留时间,带着奇异的风的歌唱,飞向了他。他的身子晃了一晃,纸人般倒下。

  宝儿,快,快给刘叔叔打电话……

  她呆在了那儿,看他,耳朵失聪,片刻天地聋哑。

  他捂着胸口,他脸色惨白,他嘴一张一合,他胸前的手掌成了枫叶,一大片渐红的枫叶,秋天来了,那叶在血迹里诉说着不舍的夏日的死亡!

  她也软软的倒下,喊了声,爸爸!

  而后木偶失线,瘫在床上,脑子里飘过一句唐诗,鸦片烟香。霜叶红于二月花,霜叶红于二月花,霜叶红于花……。

  他爬了过来,嘶哑,宝儿,别怕,爸爸没有事,爸爸没有事……

  血迹蜿蜒,红蛇妖舞,死亡渐近,要食了他,饮他的血,添饱肚囊。他却爬过来,掐她,掐她人中,他的血染她一身,印花一样,那怕他死,他也不要她吓成这样,他忘记了自己的痛,他只重复一句话,宝儿,爸爸没事,你醒醒啊……。

  她醒了,混沌的醒,大梦一般的醒,初生婴孩的醒。他笑了,宽慰的笑了,这才按着床头柜上的电话,一个键一段时间,一个键一点人生,很远,很近,很长,很短。终于通了,眼前一黑,甜美的死神来访,他要睡,要离去,却用枫叶的爪临空攥住她的小手,忧伤难舍,一滴泪——从未见过,属于他的盐的诗句,流下,宝儿,爸爸走了,你一个人在人世怎么办啊?……

  说完,连人带话筒都仰面睡在地上。

  她摇他,晃他,喊他,爸爸,爸爸……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3-6 12:46     标题: 十娘的心流开了血 一滴一滴

25
我也只好低低的唤声,
爸爸……

  做戏。谁让穿了人家的皮?

  柳遇春悄悄的退了出去,孙富却急急的站起,拉我的手,从上到下的打量,目光做了仪器,测量着尺寸,看孙宝儿这臭皮囊可是胖了,瘦了,直要穿皮而过,探至心里。

  白骨一凛,莫名的有了暖意。这爱,真山真水,不是江南园林那般小气,靠仿造可以仿来的。他目光着墨,点漆,书了几个写意的大字:

  爱,怜,宠,疼,惜……。

  这样的人,竟会这般宠爱一个人,当真……令杜十娘八分好奇,还留两分……。也是好奇。

  难道我恨错了人,孙富也有孙富的对?

  他拉我坐下,手却不肯松开,紧攥着,问,宝儿,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没有,爸爸,有遇春呢!

  我的白骨感知到了他手心的脉动,他听到孙宝儿无有受扰,心跳明显由大浪淘天转至涓涓小溪。呀,他不舍得她受一点委屈!

  这人可是六百年前的坏人姻缘的盐商孙富,白无常一般从江面奔来,彩舟披红,吹吹打打,来索杜十娘命的那个人?

  十娘站在舟首,六百年来我永无法忘记,我站在那里,花钿绣袄,香艳流溢,别的小舟上的人看的都呆了去,他们没有意料到这小小的乌蓬舟,还藏了一代名妓。

  那是要花钱才能看到的。

  今日免费。

  而我,不再扮那良人妇,扮不起。妓女就是妓女,连爱也是让最爱的人称斤算量的卖去。于是眼风如酒——杏花村,竹叶青,只婉转一点,就令他们皆醉。

  孙富那厮近了,看的眼睛都直。我却清清脆脆,娇娇媚媚的把话儿传至舱里,李郎,你那救急的孙兄来了,还不快快出来迎呢?

  他果真出来,面上隐然是掩不住的喜气。

  十娘的心,流开了血,一滴一滴。他真的把我当了货物,脱了手,欢喜无限。

  李郎,过去点足银两,别让他骗了你。俯他耳边,软软叮咛,手却轻轻牵他衣角,心里悄悄的回旋一句,现在,不要去,李郎,我们还能来的及……

  爱他,自尊都委在尘里,化烟化灰。

  他却点头,真的,急匆匆的要跳过船去,沾他体温的衣角,不羁的挣脱杜十娘纤指,它握不住这恩爱,它太小,撰不住一世恩爱,它太脏,它是妓女的手,怎么配把叫爱情的东西执在手里?

  刹那,晓珠明定,水晶盘碎,死啊,那么近,那么近,来了,呲啦一开,芳香扑鼻,要把杜十娘娶了去。

  杀你的人是你最爱的人,那时,死真是一朵花,哗的在江面一开,只待你纵身一跃,做了花蕊。

  大解脱。

  沉。

  沉至江底。不沉,你还到哪儿去?

  唢呐声声,鼓点紧密,催。

  他跃过船去,和孙富那厮言语,交换的密不透风,我这才发觉我的李郎,如此善于买卖交易。

  两个童子,着了红衣。血色的红衣,抬黄金的屉,跟着他,一路要往舱里抬去。十娘含笑挡住,打开了箱盖,黄灿灿的一片,金子啊,一粒一粒。

  我点,一个个的点,点足了我自己的卖身钱,点足了为妓七年,一次次卖身的回忆。杜十娘,你不是一个好的妓女,枉担了名妓的牌号,老鸨妈妈临别骂的对,她啐我的后背,你这婊子,枉我花了那么多力气栽培你。原以为你心地通透,原来是糊涂虫一只。从良,男人,也得选个可靠的,京城的官爷你任选一个,老娘我放屁也不会这样积极。偏你贪李甲的青春年少,图他色相好看,却不看看他是什么东西?爱情,什么破玩意,那玩意从来就不给一个婊子预备。你想要,得看男人愿不愿意给。以后明白了,别怪老娘我没有教你,告诉你!

  啐完,骂完,十娘回首,想讥讽她银两得的少,才这样教育,却见她风干如橘皮的老脸,被挤一般,挤出两滴混沌的橘汁,与鼻涕混在一起。

  噫,是泪!这么多年,杜十娘只见她从来都是打破门牙和血吞,不曾见她掉过一点眼泪。

  十娘看着也莫名辛酸,毕竟是她从人贩那里把十娘买来,吃吃喝喝,调调教教。她剥剥削削取息取利也是应该的,是她令杜十娘有名有姓成了一代名妓。于是盈盈下跪,谢谢妈妈这些年的栽培,十娘永生铭记。

  到了离别,方知我和她无有血缘,却有一份奇特的情谊,那句妈妈叫的真情真意。

  她却掩面上楼,边上边骂,你这婊子,你入了死巷,你会后悔的!

  我是入了死巷,无处可去。我抚摩着那些金子,这,才是一个妓女应该实实在在拥有的东西。

  点完了,让童子抬进舱里,笑对李甲,李郎,这孙富毫厘不差呢!又转身手翘兰花,朝孙富一招,舌根一卷,软如糖泥,孙公子,怎么还不过来,当下,十娘可成了你的人呢!

  他早魂不附体,由我的手牵着,跳过船来,伸手要抚十娘的手臂,却轻轻一躲,对李甲说,李郎,今日一别,以后天涯,十娘为你歌一曲吧。

  他倒知好歹,返身去身取来琵琶。

  于是抱住那木做的女人背,它的弦如女人的脊梁,爱的脊梁,声声悲。杜十娘此刻惟有抱紧了它,这物啊,我拔拉,唱,是《正宫·塞鸿秋》:

  爱他时似爱初生月, 喜他时似喜梅梢月, 想他时道几首西江月,盼他时似盼辰钩月。当初意儿别, 今日相抛撇, 要相逢似水底捞明月……

  歌声风吟鸾吹,琵琶大珠小珠的滚脆,声音江面低回,闻者莫不沉醉。

  而杜十娘却无法专心专意,边唱边看李甲脸色,死心不改,看他闻歌可知雅意,试他此刻可还舍得杜十娘呢?

  可他,他,他竟摇头晃脑,击掌而和,醉在歌里。

  孙富那厮却听的看的,眼耳一时富贵,暴发户头一般发痴得意。

  他得意,这个女人,现在是他买的呢!所花不亏,价钱合理。

  猛的喉一堵,一腔血腥上涌,塞在喉间。歌嘎然而停,吐血,也不在这两个人面前吐。强强把血咽下,身子晃了两晃,把那女体般的琵琶砸在船首,“哄”的一声,弦未断,琵琶却断为两节,藕断丝连,尸首不全,爱在一线,那么细……。

  呀,真好,它高高的弹起,跃进江里,水花一溅,泪水万点,死的很美。

  四下一片哄声,显然可惜歌未听全,有人喊再来一首,再来一首……。

  再也来不成了,杜十娘没有时间,要急赴黄泉。

  孙富那厮见我摇晃,早把我揽在怀间,怕我也掉进江里。回首含笑看他,孙公子,我还要跟你去过好日子,怎么会掉进江里?你舍得,我还舍不得呢。

  推开他,独自走进舱里,抱出百宝箱,款款走至船首,坐下,打开,轻轻的抽开一屉,柔声的问,李郎,你可知道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他摇头至一半,就摇不下去。孙富那厮也噫了一声,四下一片静寂。

  满满一屉翠羽明彆,瑶簪宝珥,好不精美,平常女人有一件戴在头首,也增颜色气质。

  李郎,这个可够日常开销用度?

  他结巴,点头,够够,够够……。好多个够。

  随手一抓,尽数洒在江里。四下一片惊呼,可惜!

  李甲急,扯我衣袖,十娘,十娘,别这样子……。

  孙富忙要合住那屉,怕十娘再扔,我娇笑声声,孙公子,盐商大抵富甲天下,你,买的起杜十娘,还在乎这点东西?

  他缩回了手,人多,面子丢不起。干笑两声,扔了好,佳人弃玉,千古佳话,扔了孙富我以后给十娘买新的。

  再抽一屉,李郎,这个可够做见你父母的见面礼?

  他眼直如被线牵,看着屉,点头如食米之鸡。那一屉玉箫金管,紫金玩器,真真是他急需之米。他悔意顿生,十娘,我们回家去。想要靠近,孙富却推他一把,当下,我是他的。他不许他靠近相欺。

  又随手抓了一把,洒在江里,两人皆呼,不要,十娘!

  观者却喧声如雷。

  戏啊,一场戏。

  十娘笑,笑出了眼泪,今日主角做个彻底。李郎,这钱不干净,是杜十娘的皮肉卖来的,会脏你家高贵门第。

  他一个劲的摇头,不,不,不……

  哈,这个时候,婊子的钱他都要,这个时候根本没有什么污浊,这个时候钱能买来爱情,这个时候最高贵的便是金银财宝,杜十娘怎么就如此傻笨,至如今才明白这个男人的心呢?

  老鸨妈妈,你,你简直是看破人世的真理之门。可恨杜十娘学业不精,没学来你百分之一,没来的及明白人,以及人生。

  再开一屉,问,李郎,这个可够咱二人共渡一生?

  他哑了嘴,说不出话来,眼泪流出,代表悔恨。迟了啊,李郎,这一屉夜明珠,祖母绿、猫儿眼,诸般异宝,颗颗紧挨,珠圆玉润,想必有些你目所未睹,闻所未闻。这可是京城的官爷们送的,有的人只闻一歌便把一个城送与十娘掌中,那像你,十娘倒着贴你,以为你的爱情富可敌国,可最后却发觉穷到一文不名!

  孙富那厮忙忙合住那屉,怕我再扔。我却站起,抱紧那箱,笑说,李郎,我错了,爱错了。孙公子,你让开一下,我随你行。

  他大喜,果然让开。我恨恨看李甲一眼,他鼻涕纵横,那一刻奇丑无比,我的李郎死了。我也要死的,莲步飞奔,纵身跃入江中……

  哗然,惊呼,幕布闭拢。

  水,很美。泡,死亡的歌声,圆满的一个个上升。我怀抱百宝箱,做了水中花,下沉,下沉,水啊,请你给杜十娘死与干净!

  做一个清白流动的坟!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3-6 12:47     标题: 26

宝儿,
不要哭,没什么事的,他们把爸爸不能怎么样!宝儿……

  孙富唤我。他的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成了雨中佛手,着了我一脸的泪,他急急把它擦。

  他以为我为他哭,却不知我这只鬼,为的是六百年前的旧爱情伤!

  他唤回了我,也唤回了我这只鬼的杀机顿涨,不由白骨咯咯做响。没有他,没有孙富这厮,说不住杜十娘和李郎,隐在苏杭,风景如画,平常弄巷,举案齐眉,儿孙满堂。没有他,说不住杜十娘永爱李郎,为什么要我看真相?真相是沙,是尘,是荠,是屋角的蟑螂,为什么要我看?我不要看,那怕是虚情假爱,蒙过我心,一生一世,假也是真,有些是金子可以买来的啊,金饰的生活,可以令杜十娘没有白白爱一场。为什么?他不迟不早,在瓜洲古渡,要来交易一场,把真相裸裸的呈在杜十娘的眼前,爱情活活剥皮,人生满门抄斩,鲜血淋漓成汤……

  呀,杀了他!

  恨,不由伸手去抓。十指纤纤,直直抓下,而他怜爱的眼光沐浴着这臭皮囊,不知自己面对的却是六百年前的仇家。

  骨头穿皮,皮却挣扎,它不肯伤了他。拼了全力,把那皮一撑,破皮而出,指尖一转,先抵他面。先得剜了他的眼,他的眼会放电,那是爱的电,令杜十娘这只鬼,不忍把杀手下。

  呔,你这只怨鬼,休得这样!

  身后一声爆喊,把我的爪冻在半中央。只见缕缕银丝,根根散发,细瓣白菊,一下盛放。一缕缠我胳膊,另一缕却点向孙富那厮,他便刹那双眼合住,进入梦乡。

  呀,这臭道士,他坏我好事,他给他使了催眠术,却定我身法。

  恩怨有天道,万物自丈量。杜十娘,你还不悟吗?

  我冷冷嘲他,不悟,杜十娘只要快意恩仇,提他头颅!杀了他,七道轮回,自转世去呀!道长何必多管闲事,做什么道德方家,阻挡杜十娘?

  杜十娘,你不悟,贫道暂也无法把你点化。只是贫道的玉葫芦里近日居了新鬼数名,正寂寞紧张,你可是想陪伴她们,一起嘻耍?

  说完,他念念有词,腰间的玉葫芦突然旋转至我眼前,一圈一圈,回环播放,拖着碧色尾巴。只见它通体透明,幽幽发光,一群鬼怪浸在血污酒海,挣扎,呼喊,溃烂,融化……。

  营营役役,一场无法抽身的鬼生鬼话,看的令杜十娘好不惊心啊!

  呀,不要,我这只鬼不要进那样的地方,黑,暗,脏,永不超生!!!

  不由皮沁冷汗,不敢在他面前再耍强梁。

  可否不杀生?

  忙忙点头应了他。做鬼,与人一样,也是势利,看对手,定方向,他太强。

  他拂尘一收,碧玉葫芦一道绿光,随他刹那遁梁而去,不见踪影,不知飞往何方。

  孙富已醒,我的双手还在他面门前直直的伸着。忙婉转一变,变成柔弱无骨的手掌,揩他眼睛,亲情上演,爸爸,你的眼睛怎么有血丝,好好休息要紧啊……。

  他好生感动,宝儿……。

  喊了一声,突然咽住说不出话。

  我的眼眶也湿,隐隐有了泪光。且鬼差神使,手儿翘起,拔他鬓间一根霜雪头发,爸爸,你有了白头发。

  呀,这臭皮囊,她和他相依为命二十来年,有了感应,总有些事,超出我这只鬼控制的方向。

  他半天叹了口气,宝儿,爸爸老了。

  不由探他,爸爸,遇春说你都招了,为什么不把那些东西交出来,你也好早早出来啊!

  他却摸我头发,苦笑一下,孩子,那有那么简单。说完四下一看,给我手掌暗暗一划,咦,是个箭头,直指左上方。我抬眼一看,那是个小小的东西,安在墙角,如房屋之眼,睁的圆溜,偷偷的把一切观看。

  他在我的掌心又写,摄像头。

  摄像头?

  什么东西,我这只鬼虽不明白,但知是这个东西引起他交谈不便。于是站起,自自然然把那东西一挡,且说,爸爸,你坐好,头顶还有白头发呢,我给你拔。

  哦,这柳遇春,破案,也不放过这父女探望的一环?

  趁这空挡,孙富那厮把一根细细的东西投入我的衣兜,且低低的说,宝儿,把这个给刘叔叔。记住!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3-6 12:48     标题: 26下

听他的话,
点头,顺手又把一根头发拔,捻着,递他。

  他接过,也捻着,如同捻着旧日的年华。却一字一句的说,宝儿,无论发生什么,你,一定要好好活了下去,明白吗!?

  字字如钉,命令铁毡般呈下!

  这臭皮囊含泪点头,他却因这答应一笑,笑如一碗孟婆汤——五味俱全,酸涩苦咸辣。

  这时门外警察突的进来,冷如铁石,探望时间到了。

  孙富突的把我一推,宝儿,去吧,以后不要再来看爸爸。

  我离他而去,出了门,至了铁窗,不由回首,铁棍根根,他被支离的在那,目光如刀,似要从我身上刻下永恒的孙宝儿形象,一手却伸进衣里,颤颤微微的按在胸躺。

  哦,他在自己的肉身上要找什么?

  突的一悟,忙急急走了,怕这皮再把泪儿淌下,他,摸的是那个章呀,那个孙宝儿年幼无知时赐他的朱红大印,永无抹杀的血色之章!

  她给他纪念,一生,纹他肉体之上!

  走着走着,突然生气,杜十娘,你怎么可以被困于一张人皮的情感主张?也却片刻雪山迸发,嗤啦一下,一个主意滚滚而下——孙富那厮根本不用杜十娘这只鬼杀,最残忍的方法,便是把这人皮示他,那时他生不若死,死不若生,生生死死,十八地狱,自炼了他!

  呀,好办法!

  正思间,至一房,却听墙里的人低低把话讲,噫,是柳遇春的声音,不由停了,伸耳去听。我是一只鬼,听力自远于人类数丈。

  让宝儿和她爸爸多说会话,王队,我答应了宝儿的。他在求他。

  小柳同志,请你不要儿女情长。说着,那王队似乎把什么“蓬”的击了一下,显然他处于愤怒状况。你看看刚才千万道白光一闪,摄像头就坏了。让他们交谈下去,万一孙富有什么小动作,我们怎么知道啊?

  哈,这臭道士,他的拂尘把那玩意也弄坏了,害的孙富那厮白白紧张!

  宝儿不会和这件事有牵连!他放大了声,你不能怀疑她!

  哼!哼!不会有牵连?小柳同志,你醒醒吧!那我们办案的压力那里来?还不是因为她和市里的高官……。

  话至一半,他自噤声。只听一阵纷乱脚步,擂过地面,“嘭”的一声,门也怒涨,柳遇春脸色惨白的立在门口,看到了我,对天长吁一下,长臂一拥,我不干了,宝儿,咱们走!

  他拥的很紧很紧,似要嵌入他骨,似要恒古不离不弃,相拥到死。

  呀,这个男人,因了爱,他要,躲,避,闪,绕,不视,不见……那血淋淋的——真相。

  这,多么相类于六百年前的杜十娘!

  怜了他,轻到无有,软如香狐,一路随他回了房。刚一进门,他便要封住我唇,吸食一般,不依不饶,无休无止,迷迷糊糊,没有没有,宝儿,宝儿,宝儿……你没有那样……

  自己安慰自己,终不肯面那真相!

  舌不由与他勾勾连连,挑逗拔弄,操琴,操起欲望之弦,歌一曲职业本行,莺莺燕燕的唤他,遇春,遇春……唤着,不免加了一点爱心,只一点点,小指甲般大。

  可这样一唤,不曾防,他急来,猛来,刹那,山崩海裂,火山喷发——红,热,火,炙,旖旎猛兽下山,桃花暴雨般下。

  混沌的粉红,漫天而下。

  呀,诡异风光,六百年密封的欲望,绝堤而出……他好香,我要他,他可是李郎?我二人如此这般交交换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舍不弃,地久天长, 索至融为一体,不丢不肯,罢了休了完了结了……。

  咦,咸,满嘴的苦味,谁喂我黄连汤?突的醒了,已至床上,身子已裸,玉体成了床前明月光,耀的清辉满堂。

  不可以,杜十娘!

  猛的推他,他不曾防备,翻下了身,坐在身旁,满脸的泪,原来是他在种植黄连,却苦了我。看他可怜,伸指楷他,他却羞愧,找了衣裳要披我身上。

  一抖,那兜里的细细的物件,舞娘一般,身姿娇媚,坠在地面。

  宝儿,你,你,那来的雪茄?

  哦,孙富那厮给的东西叫雪茄?

  忙穿衣跃床,俯身捡它。他却好快的身手,一转眼把那雪茄夹他指间,眼光复杂,惊,怒,悲,凉,凄……变换交替,看我,宝儿,可是你爸爸给的,你,你,为什么要接它?

  他问着,自己犹自紧张。

  我慢慢站起,笑看他,是啊,是爸爸给的,又怎么样?突的伸出手掌,快似闪电夺过了它。

  给我!

  他命令道。杜十娘从未见他威严如斯,不由后退一步做楚楚可怜状,遇春,原来,你不爱我!

  这和爱没有什么关系。给我。此刻,他铁石心肠。

  我不给你怎么样?

  问着,他已劈手夺来,我矮身一躲。他,他,怎么和一只鬼较量!

  宝儿,你爸爸做了很多违法的事,你不知道啊!快快给我,不要和这件事有染,好不好啊?

  他几近求我。

  我摇了摇头,不想应他。

  他站着,游说于我,徐素素知道很多你爸爸的事,我讲的你不信,你可以问问你的朋友啊!

  咦,徐素素怎么知道的那么多呢?

  他却乘这空挡,又抢了过来,我不曾防,一躲,却生生的赐他一个耳光!

  他恨恨看我,咬着牙,我都是为你好,宝儿,明白吗?

  不明白。杜十娘不明白这和好有什么关联。男人骗女人都擎着好的幌子,把女人留在暗的角落,他自事业有成,一路上爬,风风光光。

  他后退,直至退到门边,然后转身,高大的背,一下矮了几寸一般,着了颓败的衣裳。下楼,脚步声更漏一样一路敲打下去。

  呀,六百年前,杜十娘也这样数过时间。我又不是孙宝儿,要这雪茄干什么?于是唤他,遇春,遇春……。

  他却走的远了,远到宛然天涯。

  速速看那物件,黑而细长,鬼眼穿过,里面白纸卷如婴孩,缩在烟丝中央。于是对它,细吹一口气,那白纸轻轻飘出,无声落地。

  打开一看,却是小小的两张纸条,上书蝇头小字,一张是:刘弟,我所有财物,在我死后,你要慢慢给宝儿,让她安渡此生,不要让别人看出她过的好,是因我孙富的钱财给予。

  果然素素所猜非虚,他死心已决,把财物却另有交代,以细水长流的方式留给孙宝儿。

  第二张却是:徐素素这个女人,坏我大事,有机会,做了她,切记切记!

  做?孙富要做了素素,什么意思?这超出杜十娘这只鬼的理解范围。

  正思量。门铃响起,皮骨皆喜,是遇春,一定是遇春,他还是爱我的,他舍不得我——不,舍不得孙宝儿,回来了呢!

  忙把纸条再塞进雪茄的母体,随手藏在身边的柜里,速速开门,娇娇唤起,遇春……

  门外站的却是另一个人,西装革履,风流俊美,宛然美男壁挂,生生的飞流直下三千尺,瀑布水势,直扑人眼,难以抗拒。

  天,齐天乐,他,怎么找到这里?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3-6 12:49     标题: 万水千山跨过 而他终没说那一句 27上

我不由侧身站着,
让了他,他进来。他的眼神就是皇族的旨意,是婉转的命令,写在金黄的绸绢上,让女人不得不在他的面前俯首低眉。

  他四下的看,如我这只鬼初临这屋一样,也是盯上了那墙上的画。它们太大,太多,立在墙上,如白纸黑字,大块文章,夺人眼球。初来的人,任是谁也会一路的看了下去。他一张一张的看,看的那么仔细,并看一下,回首把打量我一下,看着看着,眼光竟做开了诗词对比,起了笑意。

  我随他身后,亦步亦趋,走至一张画前,那画里的孙宝儿眼目斜睨,巧笑倩兮,宛然和看画人轻言轻语。齐天乐看看画又看看我,突的握住了我的手,眼光奇异,说,宝儿,这画上的人不是你吧?

  我轻笑摇头,是啊,不是我,你说是谁?却把手留他掌里,不舍抽出,任小小的掌,被他握住,做了他的管辖地。

  他却也摇头,肯定的,宝儿,不是,这女人气质和你不同。你有遮不住的性感,而她,有种掩不了的大家闺秀的气质。

  哦,这男人,眼光端的伶俐,杜十娘不过是个妓女,自带了三分职业本色,花柳巷里,风月宝地,那去抢夺练养那大家闺秀的气息?

  一边佩服他眼睛之毒,另一边却怕他看出我这只鬼是冒充的。忙说笑道,天乐,你好眼光哦,刚刚我是骗你玩儿,那不是我,是我一母同胞的姐姐。

  他一听,用手指指着那画,笑了,我说呢,就不一样啊,看看,这画里的人,耳垂上有颗小小的痣呢。

  痣?我怎么没有发觉?再看上去,那洁白的耳垂上真的有一粒痣,是生命最本真的印记。哦,杜十娘从未在孙宝儿的肉体上发觉过这样的一粒痣,难道真的画中人不是孙宝儿,而是另有其人,长的相似几成一体?

  任他牵着手,一路看了下去,越看越惊,杜十娘,你这只粗心鬼,画上的人根本就不是孙宝儿,她是另一个人,因每一幅画上,只要不是长发遮了耳的,那柔软的耳垂上都有那粒淡淡的痣,如烙印,似签名,端端正正安安静静的呆在那里,天长地久,不离不弃。

  她是谁?

  正思间,他却看完了,俯身下来, 那男人的气息,浪般直侵过来,拂我颈项,没有预备,没有打底,这个霸道男人,他不给女人的情爱铺张造势,只要他想,他便做那爱里的强盗,无规无则的直逼过来,千般惊淘万般骇浪地伴着强悍的低语,宝儿,宝儿,你真的很美……

  如咒,他在下爱的蛊,他是爱的巫师,我不由轻轻闭上双眼,盈盈的,盈盈的跌他怀里。

  他的臂强悍如城,把我密围。

  无有抗拒,没了自己,他是磁石,吸了我,昏天暗地。

  或者,六百年了,六百年来杜十娘这只鬼,这只女鬼,不肯转世,不肯为人,原来是一直,一直在等着这样的怀抱,再倾一次白骨,爱后化为灰,而后离去?

  李甲啊李甲,与你的旧爱对杜十娘来说是个寓言,而今却失却那刀般疼痛的刻骨寓意,我,我,我……。仍旧跌进那爱的狱里!

  他吻我,两条舌在游戏,如鱼得水,如……。色色相遇。

  就这样下去,吻到白骨委地为泥!他的舌是酒,是醉,是说不出的好,是爱,他是吻的行家,懂得舌的美,那爱的蛇蕊,吐着有毒的殷红的美,一下一下,毒汁浸透,欲仙欲死。

  ……。

  我在那里?遥遥的听到脚步,很远的,却急,上楼梯,打更鼓,那般熟悉。推了门,进了屋,终却隔了一层的雾,听起来如很远的市声,杂乱,遥遥,无期————不在我身边的,我迷惑在那吻里。

  有什么拉开了我,把舌也撕痛,我如风筝断线,直直的飞出齐天乐的怀里,被扔至虚空,旋了几旋,而后坠地。那来的人抛了我,狮子一般爆怒,抓住了齐天乐的臂膀,猛的就是一拳,迎面就要重重的击了下去。

  是遇春,他回来。他终舍不下这爱,却看到了最不应该看到的。

  呀,这一击,会毁了齐天乐的色相的。杜十娘是个妓女,卖的就是颜色,深知色相在世人眼里的极端地位。

  忙急急站起,伸手向他拉去,边喊着,遇春,不可以!!!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3-6 12:49     标题: 27下

 他却不肯停,
遇了情场的仇敌。眼看拳至齐天乐的脸,我奋力拉他,下了十分的力气,生生的把他拽回。

  他回首看我,呆呆的看我,似从不识得,眉头紧锁,却是疼的——心痛?肉痛?亦或二者皆疼入骨髓?

  只见他举起了那手,啊,五道新鲜的血痕,爬在掌背!

  呀,情急之下,我忘了自己是一只鬼,抓破了他的皮肉,把他的爱情也鞭击,鞭击的支离破碎,万念俱毁,默默哭泣。

  我大惶恐,忙握住他手,歉意,遇春,遇春,对不起……。

  话里尽是哀求,亦或,我,也是爱他的?他——那么好,那么完美。

  他摔开了我的手,眼里却有什么在熄灭,渐渐暗了下来。是爱情,是爱情要死了,他的心在一寸一寸的蜡烛成灰。

  皮在颤抖,那孙宝儿的皮,裹着杜十娘的骨,风中的果实一般大悲,这个男人失不起,他那么好,那么好,他是唯一值得拿爱的钱币,兑换那昂贵的爱的。

  转身看齐天乐,他安然无恙,面带嘲讽,不战而赢,升了胜利的旗。

  是啊,我是为了他,才伤了柳遇春的。他自是赢了,赢的体面,赢得没出一兵一役。

  突然恨他,恶他,不想面对他,手指着门,冷冷对他,齐先生,请你走,这儿不欢迎你!

  我不要柳遇春伤悲,孙宝儿是爱他的。

  齐天乐仍是嘲讽,似知我要说这话,为的是良心忏悔。笑了一笑,一副百般了然的姿态,潇潇洒洒的走出门外去。

  我又去握遇春的手,是我错了,应该低声下气,温柔谦卑,遇春,坐下好么?我给你的手包一包哦,它都流血了……。

  说着,因悔恨,一滴泪由眼眶里落他手背。

  他却不肯谅解,把我的手推开,那般用力。低声的,命令的,冷漠的,宝儿,请你先出去,让我冷静,我现在需要独自面壁。

  我退出门外,脚步一步慢似一步,想他在身后轻轻的唤一句,唤一句杜十娘初初上岸,他唤的那般爱意充沛,宝儿,回来,我需要你。

  万水千山在短短的距离跨过,而他终没说那一句。

  星沉海底。

  而我当窗看不得,他,让我出去。

  咫尺天涯,我轻轻的合上了门,朝街上走去。

  那是孙宝儿的家,柳遇春却要在那里面壁。他想面什么样的壁?他的手,自己怎么好包扎呢?

  一个人走出小区,杜十娘从水里出来,重临人世,第一次一个人走出来,百般焦急,形单影孜。

  柳遇春,这个带我重临人世的男人,我,已经习惯和他在一起。

  孤单间,身后有汽笛鸣起,声声慢,两下一停,奇怪的曲调,不由回首,齐天乐,他坐在车里,我知他意,那汽笛鸣的是:宝儿,宝儿,宝儿……。

  他应是一惯的如此追女人的,随了心,花样百出,百般调戏。

  他停了车,下了来,伸了臂,要揽我进入他的车子。水到渠成,他以为,一切都是应该的。

  不可以!杜十娘,齐天乐不过是在玩爱情游戏,他喜欢玩这样的游戏,看女人为他颠倒,痴迷,屈膝。

  已入他怀,却是一推,遇春,孙宝儿的遇春,他,还在一个人在那儿思量呢。不能让爱就此冷了,成了冰水。她是他的柔,可以解他的硬气。于是狂奔,于是把齐天乐扔在街头,一路不曾喘息,一切都会过去,他会原谅孙宝儿的,他要的是她,怎么会不原谅呢?

  到了门口,怕吓着他,吸了一口气,轻轻的把门推开,我是一只鬼,走路只要想,就会无声无息。

  我要见了他,拦腰抱住他,千娇百媚的告诉他,遇春,我爱的是你!

  而他却站在衣柜前,不知翻阅什么。一手握在胸口,另一手却翻着衣裳,一件一件,好生认真,也好生怪异。我不由静息屏气。

  终于,那软烟萝睡衣裹着的金钱棺木,百宝居地,被他的手端出,慢慢的用受伤的手拂去那衣,衣去箱现,云过月出——原来,他要面的壁,不是什么感情思量,伤悲意义,却是把孙宝儿差谴出去,暗中搜查,现世现报,找财找物,拿去换名换利。

  哈,好个爱情,死的如此快速。

  六百年前李甲一场酒席,就把杜十娘的爱卖了去,六百年后,孙宝儿的一个吻,就把爱也摧毁?

  男人啊男人,只有他背叛你,却不让你背叛他,是何道理?

  不由冷笑,站他身后,白骨嶙嶙而出,在他开箱之际,向他的后背缓缓抓去。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3-6 12:50     标题: 28

生死一线间,
“咯哒”一声,箱盖已启,百宝皆露,珠光宝气泄了一室,我的尖爪已穿过他衣,抵了背心。

  心脏在那跳跃舞蹈,红色妖孽。摘?还是不摘?我在忧疑。毕竟是他牵着杜十娘的手再回人世,不该遭如此待遇,引来杀身。

  他却失了手,“呀”的一声,后退一步,显是大出意外,想不到踏破鞋地,突然觅到。亦想不到孙富的家里竟藏这么多齐整珠宝。那箱砰然坠地,四下滚珠,满室皆翠。而我的爪却箭在弦上,隐退不及。只见那爪如入无人之境——裂了帛,碎了锦,直进他那血肉之躯,人肉如纸,原是如此不堪,它敌不过一只鬼爪的袭侵。

  我悔,忙抽手,却罪已成。

  杜十娘,你这只鬼失手杀了人。

  他却不知疼一般回头看我,嘴里还说,宝儿,把这些上交了,你就没事,不要和你爸爸搅在一起!知不知道?他的罪太重。

  他要保他最爱的人。却不知自己已受了伤,流了血,成了病人。

  是命令。

  是哀求。

  也是指点迷津。

  说完话,这疼痛才袭来,他不明白谁伤了他,软弱的要滑倒。问,宝儿,我怎么了?

  我惟有含泪叫他,遇春!

  他却一时失血过多,要睡去,进入大的悲悯。仍顾不着自己的疼,喃喃低语,宝儿,听我的话,把这些交了,一切,都将与你没有任何关系的了。

  他仍是为她想,不要把她牵进这人世的千丝万缕的盘丝洞!

  忙点头应他,我交,我交。

  他听了这话,才放了心,安然一笑,进入睡眠。

  鲜血在他背上喷涌,我一时慌了手脚,不知怎么堵了那肉身的液体,只知用手捂着,不许它流,嘴里喊着遇春,遇春……

  可他不醒。

  杜十娘刹那大恸,为这个男人。

  抱住了他,抱住孙宝儿的爱情。

  以身相捂,想堵住那血肉的窟窿,它巴掌般大,却如毒蛇吐着芯,会要了柳遇春的命,留不住这该爱的人。

  血在流淌,一滴一滴,滴在孙宝儿的皮上,敲的杜十娘的骨头好生疼痛,一如警钟。

  我骨痛如焚,节节被燃,点了天灯——遇春,遇春,你死不得,你是孙宝儿爱的人!

  往事风云般涌。

  六百年前他与李甲同来勾栏,共赴风月。杜十娘站在楼上,因爱而丢了春心,忙的紧锣密鼓的与那李甲打开眉目管司,却对他柳遇春眼角眉梢未施豆大点儿风情。

  他和他是一起来看女妓杜十娘的,杜十娘却因了爱,忘了妓女的职业本色,那是对来客最大的不尊重。

  他却不计较这些,在知李甲要携十娘离京之时,盛意留了一宿,在家中备了酒,宴了请。席间还叮嘱李甲好好待十娘这样的女人,没有半点瞧不起妓女的言语,谈话间对十娘好生敬重,未了只求听十娘一首曲子,说是想聆仙音。临别还送至渡头,以银相赠,算是送给我们二人路上的盘缠,以资顺风。

  说起来,前世为人,现世为鬼,他,柳遇春,皆于杜十娘是有恩的人。

  怎么可以恩将仇报?

  正悔间,白光一闪,杜十娘怀里一轻。是谁,和杜十娘抢一个受伤的男人?待细看却是那道士来临。

  我心里一喜,他来,遇春就有了救。

  只见他怒目圆睁,边用目光使了道德审判,谴责于我,边用拂尘扫过柳遇春的身子。只见拂尘过处血液停流,伤口却在,烂红的露着白肉,端地丑陋,直直白白惨惨淡淡地把杜十娘这只鬼的罪恶控诉。

  我一看血止,忙速速跪下,羞愧相谢,谢谢道长相救。

  那道士冷笑,杜十娘,你也知谢?你这只鬼好生愚钝,不悟也罢,却伤及爱你护你之人的性命,真是傻鬼一名。

  杜十娘生前素以伶俐聪颖美貌并重而被世人称道,死了却成傻鬼一名?再说那柳遇春现在爱的护的是那孙宝儿,又不是我杜十娘本人,这道士油蒙了心。

  心下不服,却不敢宣于口中,终是做错了事,只得任人批评。况对他有事相求,自低了三分的头。是的,道长所言极是,杜十娘今后不敢再犯。只是道长好人做到底,救人也救到头,道长可有灵丹妙药赐于十娘,十娘好来医好遇春的伤口。

  他拂尘一扬,轻叹一口,责问道,杜十娘,你即知今日,何必当初?

  好生奇怪,我与那柳遇春除了恩情,何来当初?

  他看我不解,摇了摇头,罢了,罢了,你也是有些事情不知。自于灵丹妙药贫道到是没有,他这伤,需你亲自伺候。

  说罢摇身飘走,刹那不见,惟留我收拾残局,重定山河,待那柳遇春醒了。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3-6 12:51     标题: 那是我曾经的眼光 我的肉体曾经豢养过它

28下

  抱他至床,
诺大的汉子,此刻却双眼紧闭,婴孩模样,那般安详。杜十娘啊杜十娘,你恁地无情,伤他,他,他成了这样。

  忙热水找帕,想把他的伤口拭擦,脱他上衣,却听衣里突的有音乐声,反复回转,只是一句,忙从兜里找来,却是一个长方的小匣,巴掌大,有盖,打开了来,盖上赫然是那孙宝儿的像,这个倒是耳上无痣的,却听里面传来了声音,小柳,是我,速速归队,孙富的案子有了新进展啦!

  是王队,他那铁铸铜打的声我一听便识得他。

  我手里这东西可以传声,显然是个电话,可怎么没那牵牵拌拌,缠缠扰扰的线啊?现代人进化,方便,倒真是越来越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娇声回他,王队啊,遇春睡了,有什么话可否让宝儿我一会传他?

  知他无端恶我,我也偏恶恶他。

  那边传来“嘟嘟”声,显然是机密事件,厌我接了电话,把机挂。

  正擦血敷伤,铃声又响,这次却是门铃响,是谁又来拜访?忙找被把遇春盖好,怕他着凉。开了门去,却是个中年男人,身形瘦高,双目细长,却露精光,浑身有股干净气儿,竟似那儿见过一样。可又不知在那见过。正自思量,那男人却开了口,宝儿,近来过的怎么样?

  问的捻熟而自然,显是孙宝儿的熟人,我当如何称呼他?

  只能做识得状,把他请了进来,让他坐下,倒水端茶,他却愕然,似觉得这客气生了分,侮辱了他。说道,宝儿,不要这样,你爸爸进去了,难道刘叔叔也会人走茶凉?

  怪不得觉得见过,原是孙宝儿的梦里人,我亦在梦里见过他给孙富做手术的啊!

  知他是谁,下来便难不住了杜十娘。忙轻笑展颜,说笑于他,刘叔叔,以你的为人怎么会人走茶凉?况我爸爸还好好的,只不过在那呆几天罢。

  那男人也笑,宝儿,你能这样想最好的。说罢却站起了身,在客厅四处查看,电话,柜子,椅下,摸摸索索,似屋子里匿了一屋的耳朵一样。我看他,他却指竖唇上嘘我,直至看遍了,他才吁了口气说,还好,没有装窃听器。

  窃听器?什么东西?我自不明白,却也不能明着问他,看他是个精细之人,怪不得孙富托孙宝儿于他。

  他却坐我身边,低声问我,宝儿,你爸爸托你捎给叔叔什么话儿没有?

  哦,他到好快的消息,他怎知我已见过了孙富?

  我摇头,叔叔,没有。

  可有什么信物?

  我想起了那根雪茄,那根修长的雪茄,里面密封了秘密的雪茄。转身想寻给他,却电光一闪,“做”是什么?孙富要他做了素素,这个我要问明白,方可给他。

  于是折转了身,笑吟吟的,刘叔叔,你怎么知我见过爸爸?

  这个……他沉吟一下,近日有人跟着你的,你不用害怕,叔叔是为你的安危着想。

  这样啊。我把头儿一歪,故意做娇憨小姑娘状,谢谢刘叔叔,叔叔真是好人哦。叔叔对宝儿这样好,可不可以为宝儿再做一件事儿啊?

  他双眼细眯,点头微笑,可以,只要叔叔力所能及。

  拉他的手,带至卧室,揭开被子,指着柳遇春,叔叔,你可不可以为我把他“做”了啊?

  他愕然看我,研究一样,问,宝儿,你一直不是很爱他吗?你爸爸看在你的面上,知他调查,却一直不曾动他。

  可我就要“做”了他!

  他苦笑一下,早知如此,你爸爸也不用进了那地方。

  说罢,他“唰“的从内衣里掏出一个物件,黑而亮,对准了柳遇春,俨然就要扣下。我皮骨皆颤,这,这不是那梦里孙宝儿射杀孙富的东西吗?

  呀,好险,“做”原来是要别人死啊!好毒辣!

  那雪茄里的一个消息万万不得给他,我怎么能让素素穷到无有爱,还要横尸街头善终不得啊。

  不可以,忙用手一推他臂,枪口对准了房墙壁,含笑责他,刘叔叔,你怎么把笑话也当真啊!

  他看着我,双眼精光爆射,刀剑般刺过,我知那是责备和不可原谅。他收了枪,一字一句的说,宝儿,以后请你不要开这样的玩笑,我就知道你舍不得他死,唉,枉你爸爸养了你一场。

  他对孙富倒真是情深意长。

  不理他话,却拉他到客厅坐下。叔叔别生气拉,我爸爸让我带出一个东西交给你的。

  他一听这话,如闻了大希望,快,快,把大哥交的东西给我。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3-6 12:53     标题: 29

28下

  抱他至床,
诺大的汉子,此刻却双眼紧闭,婴孩模样,那般安详。杜十娘啊杜十娘,你恁地无情,伤他,他,他成了这样。

  忙热水找帕,想把他的伤口拭擦,脱他上衣,却听衣里突的有音乐声,反复回转,只是一句,忙从兜里找来,却是一个长方的小匣,巴掌大,有盖,打开了来,盖上赫然是那孙宝儿的像,这个倒是耳上无痣的,却听里面传来了声音,小柳,是我,速速归队,孙富的案子有了新进展啦!

  是王队,他那铁铸铜打的声我一听便识得他。

  我手里这东西可以传声,显然是个电话,可怎么没那牵牵拌拌,缠缠扰扰的线啊?现代人进化,方便,倒真是越来越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娇声回他,王队啊,遇春睡了,有什么话可否让宝儿我一会传他?

  知他无端恶我,我也偏恶恶他。

  那边传来“嘟嘟”声,显然是机密事件,厌我接了电话,把机挂。

  正擦血敷伤,铃声又响,这次却是门铃响,是谁又来拜访?忙找被把遇春盖好,怕他着凉。开了门去,却是个中年男人,身形瘦高,双目细长,却露精光,浑身有股干净气儿,竟似那儿见过一样。可又不知在那见过。正自思量,那男人却开了口,宝儿,近来过的怎么样?

  问的捻熟而自然,显是孙宝儿的熟人,我当如何称呼他?

  只能做识得状,把他请了进来,让他坐下,倒水端茶,他却愕然,似觉得这客气生了分,侮辱了他。说道,宝儿,不要这样,你爸爸进去了,难道刘叔叔也会人走茶凉?

  怪不得觉得见过,原是孙宝儿的梦里人,我亦在梦里见过他给孙富做手术的啊!

  知他是谁,下来便难不住了杜十娘。忙轻笑展颜,说笑于他,刘叔叔,以你的为人怎么会人走茶凉?况我爸爸还好好的,只不过在那呆几天罢。

  那男人也笑,宝儿,你能这样想最好的。说罢却站起了身,在客厅四处查看,电话,柜子,椅下,摸摸索索,似屋子里匿了一屋的耳朵一样。我看他,他却指竖唇上嘘我,直至看遍了,他才吁了口气说,还好,没有装窃听器。

  窃听器?什么东西?我自不明白,却也不能明着问他,看他是个精细之人,怪不得孙富托孙宝儿于他。

  他却坐我身边,低声问我,宝儿,你爸爸托你捎给叔叔什么话儿没有?

  哦,他到好快的消息,他怎知我已见过了孙富?

  我摇头,叔叔,没有。

  可有什么信物?

  我想起了那根雪茄,那根修长的雪茄,里面密封了秘密的雪茄。转身想寻给他,却电光一闪,“做”是什么?孙富要他做了素素,这个我要问明白,方可给他。

  于是折转了身,笑吟吟的,刘叔叔,你怎么知我见过爸爸?

  这个……他沉吟一下,近日有人跟着你的,你不用害怕,叔叔是为你的安危着想。

  这样啊。我把头儿一歪,故意做娇憨小姑娘状,谢谢刘叔叔,叔叔真是好人哦。叔叔对宝儿这样好,可不可以为宝儿再做一件事儿啊?

  他双眼细眯,点头微笑,可以,只要叔叔力所能及。

  拉他的手,带至卧室,揭开被子,指着柳遇春,叔叔,你可不可以为我把他“做”了啊?

  他愕然看我,研究一样,问,宝儿,你一直不是很爱他吗?你爸爸看在你的面上,知他调查,却一直不曾动他。

  可我就要“做”了他!

  他苦笑一下,早知如此,你爸爸也不用进了那地方。

  说罢,他“唰“的从内衣里掏出一个物件,黑而亮,对准了柳遇春,俨然就要扣下。我皮骨皆颤,这,这不是那梦里孙宝儿射杀孙富的东西吗?

  呀,好险,“做”原来是要别人死啊!好毒辣!

  那雪茄里的一个消息万万不得给他,我怎么能让素素穷到无有爱,还要横尸街头善终不得啊。

  不可以,忙用手一推他臂,枪口对准了房墙壁,含笑责他,刘叔叔,你怎么把笑话也当真啊!

  他看着我,双眼精光爆射,刀剑般刺过,我知那是责备和不可原谅。他收了枪,一字一句的说,宝儿,以后请你不要开这样的玩笑,我就知道你舍不得他死,唉,枉你爸爸养了你一场。

  他对孙富倒真是情深意长。

  不理他话,却拉他到客厅坐下。叔叔别生气拉,我爸爸让我带出一个东西交给你的。

  他一听这话,如闻了大希望,快,快,把大哥交的东西给我。 呆了顾不着打他,老鸨妈妈却厌我把那脏小子藏在了身后,轻声责我,十娘,懂点规矩,今天踏青的人上至达管贵人,下至平民百姓,你不要为一无亲无故小叫化掉了你名妓的价!

  呵,妓女有名妓,可标价。可叫化为什么就让妓女掉价?

  我不理她。却含笑看那帮打手,各位给杜十娘个面子可好,饶了这叫化怎么样?

  那帮打手面面相看,显是做不了主张。其中之一看着我结结巴巴说,姑娘……开……开口,本该答应的啊。只是……。只是这叫化可恶,什么不能偷的吃,偏偷的吃了我家少爷千辛万苦弄来的两只金色蟾蜍……这个……这个非要还不可的啊!

  金色蟾蜍?什么东西?杜十娘自是没见过它。但我饿过,晓得人饿极了,逮着什么就要食的,官它什么蟾蜍不蟾蜍的。

  另一人帮腔,是啊,是啊,我家少爷要剥了他的肚皮挖出那金色蟾蜍的哈!

  什么?为两只蟾蜍就剥人肚皮,也真够没有天良!

  老鸨妈妈一听此言,不想惹祸上身,边给我挤眼暗示,边让龟爷扯那叫花离开我身旁。那叫花知我是惟一的救星,不抓紧,今生命便休矣。于是只听“嗤”的一声,杜十娘那花般的衣衫被撕开,大难看,这不是一个名妓在男人眼里该留的形象。

  我却不理它,也不理老鸨妈妈。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要揪这小叫化,先得找到他少爷,让他放他生路一条,方是正经方法。

  于是又娇笑问他,可以请教贵府少爷是那一位吗?

  我家少爷是……是不见人的。他回答。

  真的吗?我娇笑声声,周遭的男人为之颠倒。真的不见人吗?十娘陪他吃酒,弹琵琶唱曲去给他,他也不见吗?

  这个注儿下的大,平日杜十娘接客,把金钱论斤论两。为这小叫化,可是要免了费啦。

  见!我见!杜十娘如此盛意,我怎么能不见呢?!说着声音豪爽。

  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中等个儿,脸上掩纱。

  咦,真是怪了,阳春三月,他拿自己的脸捉什么迷藏?

  下去吧,不要再找这小叫化的麻烦。他谴散他的家奴,倒是个知道交易的主,不言自明,买卖已成。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3-6 12:53     标题: 他怎么知道六百年前杜十娘的名字? 30

老鸨妈妈嫌他脏,
一看这家少爷答应放他,便想撵他,骂道,小杂种,还不快谢?亏我家十娘心软,救了你小命一条,快快谢了去吧!

  那小叫化放开我的衣裳,犹疑不决的准备跪下。

  我知他怕,那些家奴虽是诺诺的退了,却都拿眼瞪他。那眼光皆剥皮剜肉,磨刀乎乎,似向猪羊。

  而这少爷脸遮面纱,也确看不清他的表情模样。眉眼模糊,杜十娘无法从他的脸上读出真假,谁知他会不会暗中使什么阴谋伎俩?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家。

  杜十娘忙推那小叫化一把,令他跪在老鸨妈妈的面前。说道,小叫化,不要谢我,还不快快谢过杜妈妈?我家妈妈是刀子嘴儿,菩萨心肠,她骂你是看你伶俐,想使唤你当个院里的小差,赏你一口饭吃呢,真是个傻瓜!

  那叫化也真伶俐,忙转了风向,磕头如捣蒜,对着杜妈妈。

  老鸨妈妈知我用言语给她设了个套儿,搭了个蓬帐,钻也不是,不钻也不是,便瞪我一眼,让那小叫化起来,说,老娘我平生没做什么善事,今儿算开个戒吧。

  说完恶狠狠的走至我身旁,低声骂,你这小娼妇,逼老娘行善,这笔开销从你的银钱里扣吧。

  我忙低语点头应她,妈妈放心,这个自然是女儿担当。

  于是那日踏青的杜十娘,身后随了奇异的双煞。一个是锦衣华服,脸遮面纱的少爷,一个是衣衫破烂,蓬头垢面的叫化。

  就这样尾随了一日,杜十娘夜里便接了那少爷的客。他端坐席里,不进闺房。从头到尾,脸上遮着面纱。只是听曲儿,握盅儿,不时伸出一双手摸索杜十娘的纤手,且边摸边叹他长这么大没见过比十娘好的女子,比十娘好的素手,说十娘的手是一双倾国倾城的酥手啊!

  我懒的理他的夸赞,说赞美话的男人杜十娘遇到过一箩筐。只是奇他大男人为何遮着面纱,于是倒了一杯酒,要亲自敬他。他先不肯,十娘娇憨的责他,少爷不是说十娘的手好么?当下真的红酥手,黄藤酒,少爷怎么反倒不知情识趣啦?

  他逼迫不得,旋了面纱一角,让十娘喂他。酒至唇边,我的纤手一颤,酒水如花,突的开他一面纱。

  我边惊呼边扯他面纱,对不起少爷,十娘拿去给你洗洗吧……。

  话未说完,我自己先惊呆在那。

  那还是人脸吗?杜十娘长这么大,从未见过这样形象。只见三道刀伤斜斜的划过鼻梁,红色的铁划银勾,端地是一张恐怕之极的书法!

  他自己先是一呆,然后脸赤了起来,显是嫌我看到他丑陋模样。忙以袖遮面,惶惶然直往门外奔去,却到了门褴,自跌了一跤,丧家之犬一样。

  我尤惊魂未定,看他爬起,摇摇晃晃的逃走,似身后有鬼抓。

  接过那么多客,未见过这样逃走的,只因我看到了他的真模样。

  是我该怕他,他怎么反而怕了我?好生奇怪的男人啊!

  唤来那小叫化,他已洗净换了衣裳。我问他可是想真的呆在妓院混口饭儿吃,讨生活混时光。他却摇了头,说不想呆在这地方。于是十娘我找来几锭银子给他,令他收了,回家好好买几亩田过日子去吧。他“咚”的跪下,热泪盈框,姐姐是我来这世上遇到最好的人,没什么送给姐姐,把这一对金色蟾蜍留给姐姐吧。

  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堆东西来,放在地上,黄灿灿的一片,上面疙疙瘩瘩,丘丘林林。仔细打量却是一对儿蟾蜍抱着,死般寂静,紧紧相拥,不离不弃,丑至吓人。

  我不由后退一步,颤着声问,你,你,你不是吃了它吗?

  那小叫化摇头,实话告诉姐姐,我没有吃它。这东西太贵重,本是想偷来换些银钱,渡些日子。今天遇上姐姐这样的好人,送给姐姐得了。

  不,不,你还是带走它好了。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3-6 12:54     标题: 30下

姐姐不要害怕,
那小叫化伸手摸了摸那蟾蜍,俨然摸宝一样。姐姐不知,这金蟾蜍来自印度,据说神奇非常,伤者吃了它可立马让伤口痊愈如旧不留痕疤,女子吃了它可养颜美容,永远二八。

  哦,真的这般神奇吗?杜十娘不信这话。想那如此丑陋之物,怎么可以令人芳华永驻,仙龄恒昌?

  姐姐莫不信,他说着停顿一下,那日小叫化我街上行乞,看见这一班人本想讨点剩饭吃吃,他们却嘲弄于我。于是报复心起,一路尾随着他们想偷点银两。谁知这一尾随,却听了不少闲话。那少爷原是徽洲商家之弟,他面遮轻纱,原是因风月场里争粉头,起争执,与人口角殴打。结果他狠,反遇到比他更狠的主儿,人家捏他脖子,划他口子,破了他的面相。他心有不甘,从印度千里迢迢的弄来这蟾蜍,拿好参好药养,等养的药性儿散至蟾蜍皮肉深处,方好用了它。这班人这次来到京城,还带着这宝,本为的是在赶在三月三日前吃了它……说到这儿,那小叫化却抬眼看我,欲言又止,直怕说错了话。

  哦,为何停下?他倒打听的仔细端详。

  我含笑问他,为何要在三月三前食了它?难道这物的功效与吃的时辰有关吗?

  那小叫化把头低下,姐姐听了莫生气,那少爷来京城为的就是三月三踏青时见姐姐一面,外省的人传说这日的姐姐出游,天神临世一样。只是他破了相,怕姐姐见了不喜他,所以要那蟾蜍,好恢容复貌。偏那蟾蜍买来不久,药性不深,需要养养,他也没法,只好一路带着,等着在这日前吃了它。

  哦,原来如此!怪不得那男人见我看他丑陋模样,急急的跑了,原是他自己也知他那恐模怖样不该来唐突杜十娘。

  我不由轻笑,好一段蟾蜍神话。亦好奇的问他,你真好手段,这蟾蜍既如此主贵,那少爷必命人好生看待,百般守护,怎么就能沦落到你手里来啊?

  姐姐有所不知,这蟾蜍最喜吃蚊蚋。可那班人为了疗伤,镇日拿上好医药喂它,肚里自谗的荒。我投其所好,逮了蚊蚋在酒里醉死,昨日乘这班人不备,走几步扔几只,那蟾蜍久不闻肉香,自是一路跟了我,直至醉倒,手到擒拿。

  噫,原来如此,怪不得人家要剥他肚皮,开他肚腹,他坏人好事,当真该被追杀。不过杜十娘真喜他聪明伶俐,是个可爱小叫化。于是再取银两,含笑送他,且说,小叫化,有了这些银钱做底,以你的聪明,自可混一世安稳,以后不要这样偷鸡摸狗,可好吗?

  他含泪又谢,杜十娘拂起他。他转身要走,我唤他,小叫化,把那蟾蜍也带走,想个法子,悄悄还给人家。

  他站住,说,姐姐,你还不信我,不想要它?

  我笑了,小叫化,不是姐姐不信你,而是这物本不该属于你我。姐姐是妓女,知世人活着,就爱一张好皮囊。想那少爷为恢复本来模样,花钱费时,精心饲养,最后却落的竹篮打水,仍是丑陋难当,他罪不若此,你说是不是啊?

  他点头应了,默默拾了那金蟾蜍,装进怀里,于我依依别了。我不忍看他那依恋模样,让伺儿画眉送他。

  自此再没见过这小叫化和那三道刀疤的男子,也不知结果怎样。杜十娘烟花中人,日日新客,夜夜繁华,渐渐把这事儿遗忘。要不是柳遇春误伤,我也不会忆起六百年前的琐事一桩。

  正想间,却听见“呱呱”声,宛若蛙啼。忙顺声寻去,地上赫然有一金色活物,疙疙瘩瘩,丘丘林林,两眼鼓胀,嘴边如同有两小喇叭,正在歌唱。

  黄灿灿一片,不是蟾蜍,那是什么?

  我忙揉了揉眼睛,以为这只鬼也眼花。难道杜十娘六百年道行,已练的意念所至,便有实物幻化?不,不,不可能的啊!

  那蟾蜍却自跃入我掌,我欣喜万分,抓住了它,正不知如何那它疗伤。却见一张纸从面前飘然而下,我急急抓了,只见上书大字,墨迹犹新,原是医疗方子:把活蟾蜍放入热汤,汤中先放小芋数个,待蟾蜍抱芋而死,即可喂予伤者,伤口自可好了。

  是谁暗中助我,却不肯现身?可是那臭道士,走了走了却是悔了,回来帮我?

  顾不得那么多,救人要紧,先得把汤褒了。

  杜十娘忙煮了一锅费水,把小芋络绎的投入。不一会儿,那芋在水里浮,沉,煎,熬,煮———一场不由自主的人生似的。

  我把手掌一松,那蟾蜍一道黄光般跳入,那般英勇,似生来便等这样的死日。只见它在水里转了数圈,四脚抱定一颗芋,最圆满的一颗,如抱着亲爱的月亮似的,眼大睁着,显是死了。

  呀,好生残忍!救一个原是用万物里另一个的死换来那生的。

  我忙盛的喂了柳遇春。他“咕咚”一下把那蟾蜍和芋全数吞了。我待去看他伤口可是美好如初,却听他喃喃,媺,媺,杜媺……

  我一下呆了,手里的碗也跌落,这柳遇春,他怎么知道六百年前杜十娘的名字,难道梦里有什么人在暗示他不成,令他识破了我,这假宝儿,是只是一只鬼么?

  快,快,快,丢下他,跑到水低去好了!!!

  那里,一切,都不用解释。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3-6 12:56     标题: 谁知他道道轮回独独不肯把妓女杜媺忘了?31

忙急急想把他放下,
逃走得了,一了百了。

  他却双目紧闭,脸色红赤,双手乱抓,头上的汗珠如雨流下,呀,可是杜十娘喂错药儿给他,才引得他神经错乱,胡说开了?

  此刻万万走不得,他需人照顾,要不会出差错。忙找帕子,弄冰水,好敷他额。

  帕子覆他额上,他仍在说,媺,媺,那日一见,我就知遇着劫数。我爱你,我爱着你,你可晓得……

  杜十娘听了,如遭霹雳,呆在当地,动弹不得。

  可是耳朵得了臆症,我也在做了那梦中人了?朝窗外看,阳光粼粼,高楼大厦,不是六百年前,不是蓬莱仙阁。

  是当下的世啊,鬼耳听来的皆是人造犬马,电光声色。

  难……难道如今这世上也有个叫杜媺的,令他如此牵挂着?怪不得那孙宝儿幽怨他用情不专,睡梦深处念着别的女人的。

  他却在迷乱中伸手想抓住什么,我怜悯,把那手儿递过,他紧纂着,无望的哀说,媺,媺,看我一眼,只一眼,我就满足……。

  好卑微的爱,求的也不过是一个无根的眼风,水上的浮萍,飘飘的客。

  杜十娘生前是个哄男人的主儿,这个自难不倒的,忙把他扶住,娇声哄了,遇春,杜媺在这,正看着你呢!

  一听这话,他的眼睛突然睁开,惊喜在眼里燃了篝火,吐着舌,恨不得一下将我焚了。

  媺,是你吗?你肯看我一眼了?人说十分春色,三分流水,你肯顾盼间予我三分,我也是那有福的人了。

  说至此,眼里的火却渐息,摇着头,不,不,你骗我的,你不是杜媺,杜媺长的不是这个样子的。她美艳不可方物,李甲他,他,他那辈子修来如此艳福?

  说着,他一把推开了我,眼里流出两滴泪来,眼帘轻轻闭合。

  天,这个深情男人,前世今生,轮回往复,他,他,他原来是爱杜十娘的!

  六百年了,这么大的密秘,我今日才晓得!

  怪不得他与李甲同来院坊,来了一次,却不肯再来做那恩客。素素思他,他推脱什么与他表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原来是谎言一个。

  杜十娘一听他如此说,皮骨皆遭了感激的地震,软软的跌坐在他的身侧。

  这才是最贵重的珠宝,最无价的爱情,百宝箱里任意一个比之,也不过是鱼目混珠,石子一粒罢了。

  他仍在迷乱的低唤,媺,媺……

  这只鬼忙把脸儿变了,因了感激,变回了六百年前风致独标,轻轻摇他,低低唤了,却喉咙一哽,暗了娇媚,亮了真情,六百年的暗恋,令杜十娘做假不得,遇春……

  却再也喊不出。

  他睁眼看我,狂喜难禁,颤抖如风中的叶子,双掌轻轻的捧住我的脸,媺,媺,是不是真的?我可是又做了梦了?

  不,不,遇春……

  他捧着我的脸,含笑的,甜蜜的,突然软软的向后,要跌倒似的。忙扶住了他,他却闭着眼儿,安然的睡了。

  呀,看来药性儿过了。

  与他和衣躺在床上,拿纤指一点点抚过他的眼,他的口,他的鼻,他的山山水水,棱棱角角,他是美的。

  呀,这个男人,好深沉的男人,他把爱给密了封了,藏了六百年,以可以解脱,却在迷乱与梦中把心事倾泻而出。谁知他道道轮回,死死生生,怎么走的那奈何桥,如何饮的那孟婆汤,能独独不肯把妓女杜媺忘了?

  泪儿下落,滴他面额。

  可是该这只鬼该还他的?世上千债万债,杜十娘不怕底本与利息,而惟有情债太贵了,那是用鲜扑扑,红盈盈的心儿抵了押的。

  拥着他,渐渐进入梦乡。

  ……

  房子越换越大,他带回来的女人一个与一个不一样。

  张阿姨、王阿姨、李阿姨……一个个阿姨,走马灯似的在她面前的过,花红柳绿,明灭的开放。

  他抱她至膝上,一个一个的问,虽知答案只有一个,仍是不肯厌倦的问着,宝儿,喜欢这个阿姨么?

  她胳膊环着他的脖子,那是她的乾坤啊,他是她的呀。她小小的心都知道,这个世界惟他爱她。她拿脸儿蹭着他的胡子,看一个,摇一下头,爸爸,我不喜欢。爸爸,我不喜欢。爸爸,我不喜欢……

  重复的一句,他含笑的听着,如听阳关三叠,她的童音便是宫,是商,是徽,是羽,合了音律,妙不可当。

  每一句不喜欢,一个女人的脸儿便如蜡烛熄灭,淡了,暗了。在这淡暗里,而她独独亮着,带了光,一寸一寸的长,胳膊腿儿细长,胸前也有花蕾在悄悄的含苞了。

  就这样,长至十六岁了。

  妈妈不再重要。因再没有人说孙宝儿没有妈妈,欺辱她的人会遭天道报应,那个骂她卑下的小女孩,没几天便在回家的路上,滚下楼梯,丢了一颗门牙。

  他这样爱她,他是她的骄,她的傲,她的自尊与信仰。

  每次开家长会,他不象别的家长,即使万般忙,他都抽时间来,坐第一排,温文尔雅的与老师说话,还给学校捐桌,捐椅,揖书,捐钱,只要可捐的他都捐的,为了她,他充当了爱的大使,本市有名的慈善大家。

  他们都有妈妈。可谁能有这样的爸爸?

  他们没有,而她孙宝儿就有这样的爸爸。

  十六岁的她把孤儿院的不快全数遗忘。她快乐明亮,他的钱,他的善,他有目的投资令她裙角飞扬,额头高昂,双眼里装满快乐,走路一蹦一哒。

  呀,这世上谁肯无凭的做一个慈善家?

  她身边有一个女孩儿和她同行,她白衣蓝裙,圆润眺达,那女孩儿一身不合时宜的黑旧衣裳,清瘦少话___她是她的影子一样。

  她拉着她的手,知心的,热情的,素素,我爸爸又给我买了新书,你到我家去看吧,省得我明天又要给你拿……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3-6 12:57     标题: 31下

 那素素抬了头,
尖尖下颌,一瓣初开的茉莉花,清新芳香,犹疑地问她,书好看吗?宝儿。

  好好看啊!她夸张的诱惑她,对她比比划划。她是她最好的朋友,年少的友谊纯净芬芳,她觉得好的,必要与朋友一块分享__立刻、马上,待不得明日。

  明日还有明日的好,毕竟青春是一场惊喜的盛宴,一天一朵不同的烟花,滴溜溜的升上天空,令她们看的目不暇接,不待散场.

  那,你___爸爸在家吗?她问她。

  为什么要这样问啊?她边回答边想.不在的吧,一般这个时候爸爸很忙很忙很忙….

  那我去.素素欣喜的回答.

  为什么?素素,难道我爸爸在家你就不去我家吗?

  素素低了头,低声答,宝儿,说实话,我怕你爸爸。

  为什么会怕?这素素,爸爸那么那么好,好的无法言说,怎么就让她害怕?简直说瞎话!

  她想不明白,她爱他,愿天下所有的人也爱他,看出他的好来,而不是怕.

  爱令她盲目,令她看不出他的威严,看不出他的眼里的寒光,那寒光对陌生人徒然一亮的刹那,闪着的是鹫的光___阴沉,俊美,却测探,打量…..

  险象环生,步步为营,深至无底的潭水一样!溺进去,必九死一生,永无生天.

  素素虽小,但怕的正是那莫名的眼光,混沌而不明朗.乌云压城城欲催.虽说他并不高大.

  而她却越发想证明爸爸的好给她,拉了她的手,摇她,去嘛,去我家,我爸爸才不可怕.我爸爸可好可好啦.

  俩个人一路蹦蹦跳跳的到了家.

  她的书房,整洁宽尚.她随意的拿起一件东西,都那么时尚漂亮,都那么好看可爱,精致适当.且每拿一件,她都不由自主的说一句,这是我爸爸给我买的……

  我爸爸.

  我爸爸.

  我爸爸…..

  一个于别人是简单的词,于她却是禅___口头的禅,今世的莲花.

  ___或许正因为她没妈妈,全数的爱,都要在唤爸爸这个词里肯定,那样才能换来人世的自信呀.

  说了那么多爸爸.素素垂眉低语笑她,让我好好看会书好吗?宝儿,我知道,你有个好爸爸.

  她留她在书房,自己却跑去洗澡.洗着还想着什么,洗完了擦了擦湿滤滤的头发,突然想调皮一下.

  素素,她那么怕爸爸,就装爸爸来吓吓她.

  于是找来爸爸的衣裳,一件未洗的西装.那么宽,那么大,她套上去,袋中人似的,他的袋中人,却于衣领间闻见一股男人的体香,隐隐的能把人醉了的,令年少的心找不到方向____雪茄,头发,淡淡的古龙香水,三味混杂,那么好闻,且令人闻的有细细的迷茫和感伤…

  万般惆怅.

  呀,什么时候她长的这么大?

  在爸爸的味道里,她悄悄的推开了书房的门,蹑手蹑脚,喉咙里把嗓压,宝儿,你带谁来咱们家?

  那素素涑然一惊,回首看来,先看的是她,嫣然笑了,责她,你这个坏家伙,吓我一跳…..

  话说了一半却停下,小小的唇半张,目光赶快看到地上,受惊的小兽一样,似遇着强光,无法抵挡.

  她也回首,身后,是爸爸!

  他也她捉迷藏了.

  忙转过身,边喊着爸爸,边扑个满怀于他.他抱住了她,紧紧的搂一下,这是他和她的礼仪.日日,月月,年年,从未变化.

  他含笑着问,宝儿,你朋友吗?

  她把脸伏他胸上,爸爸,是的,我和你提起过的,她是我最最最好的朋友了…

  徐素素!

  他未等她出口,就自自然然的叫出她朋友的名字了.

  那素素抬起了头,慌张的看他一眼,他的目光谜语般莫测,嘴角却含了笑了,皆是宝儿的面子.

  弱小者怯怯的,低声的,叫了声,孙叔叔!

  说着因不安,把齐耳的短发撩了一撩,压在半轮月亮后面,那是她处子的耳朵.

  这个动作却令他的眼光徒的亮了,亮的耀的怀里的她也觉得光辉灿灿的,从来爸爸只是这样的,看她一个人的,为什么现在看素素也这样了?她突的心里酸酸的,叫了声,爸爸…..也不由的朝那边望去了.

  没什么奇特,素素的耳垂上有一颗痣,她早晓得,可爸爸为什么看的痴了?

  那不过像一滴流错了地方的暗黑的隐秘的眼泪罢了.

  她摇他,五味俱全,至后却都成了一腔酸液,爸爸!

  他回过头来看她,刹那,眼里的亮暗了下来,满盘落索,一切空茫.抓不住什么似的,宝儿,你们好好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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