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ard logo

标题: 长篇小说 圣 爱 [打印本页]

作者: 牧羊人    时间: 2004-1-16 19:10     标题: 长篇小说 圣 爱

小说《圣爱》被称为“男人看了也会哭”讲述一位父亲因孩子患自闭症而被妻子抛弃,后又被迫放弃高收入的工作,历经生活的种种艰难困苦最终使孩子自闭症症状有所改善的故事。与励志和财富类小说不同的是,小说通过塑造一位为了孩子历尽磨难、舍弃名利的新好男人形象,唤起的是读者对亲情对家庭的珍视与渴望。该书英文名译为“fathersdon'tcry”(父亲别哭),无怪乎小说前言写的是“献给迷失了的男人与女人”,其深远的社会意义并非只是赚人眼泪那么简单。出版该书的现代出版社副社长吴小平说,“看完这个故事一定会感动,有人夸张地说在看之前要准备好三块手帕。”


第一节


    许翰明和吴雅萱的结婚仪式是在市妇联为全市青年教师举办的集体婚礼上完成的。挺时髦的一件事,从许翰明嘴里说出来就有点玄乎了:“我们大伙儿一块结婚,群婚。”好像回到了麦克伦南论述的原始部落群社会。

  婚礼上,主持人别出心裁地导演了一出“唐伯虎点秋香”,三十来个新娘列成一排,站在五米远处,身着清一色的白色西洋婚纱,头上蒙着中国古老婚俗的红盖头,要求新郎们在30秒钟内,认走自己的新娘。新郎官们个个眼珠瞪到了脑门上,哨声一响,蜂拥而上,生怕自己的老婆被别人抢走了。惟独许翰明夹在来宾队列中跟着“嗷嗷”瞎起哄。主持人发现了喊:“那位新郎同志,怎么不去抢你的新娘啊?”许翰明高风亮节大声回答:“都是社会主义一家人,还分什么你的我的呀,我学习雷峰,先人后己,先紧着大家吧,剩下哪个我就要哪个了!”不到30秒,新娘们就被新郎们抢光了,剩下一个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像失物招领处无人认领的包裹,忒扎眼。许翰明说:“得!这个就算我的了!”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上前去,揭开了新娘的红盖头,眼前一亮的效果就出来了:绝代佳人!周边自惭形秽的新娘们顿时成了电压不足的灯泡。

  等入了洞房,吴雅萱找回气了,勒令许翰明不准上床,说你真坏,把我晾在大庭广众之下,让我出丑。许翰明美滋滋地说,不制造出这效果来,人家能知道我许翰明的老婆漂亮吗?

  初夜过后,吴雅萱对许翰明郑重宣布:从现在开始,我们之间要废除“你的”和“我的”,一切都是“我们的”了。遗憾的是他们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称为“我们的”。

  许翰明和吴雅萱都不是本地人。许翰明是东北人,吴雅萱是江南人,他俩曾就读中国首都一所顶尖的师范大学,许翰明学英语,吴雅萱学音乐。毕业时一个南下、一个北上,双双栖息在渤海明珠城——大连,在同一所师范学院任教。在这座陌生的城市,他们乐的是无牵无挂,苦的是无依无靠。他们没有住房,住在教师集体宿舍里,用许翰明耸人听闻的形容:那叫群居。一间14平方米的宿舍,中间拉上块布帘,外面7平方米是“单身俱乐部”,里面7平方米,把两张单人床并成一张双人床,就成了他们的新房。除了夜生活有了那众所周知的隐秘内容以外,他们和其他单身青年没什么不同,照样早晨排队等着上公厕,中午端着饭盆到食堂打饭,晚上挤在公用洗手池边刷牙洗脸洗衣服。吴雅萱和许翰明都是重爱情轻物质的高尚青年,倒也不在乎物质生活的贫乏。就是夜里做爱的时候有点憋得慌,就像两只偷吃的耗子,不敢出气,憋得使劲压那木床板子,把床板子压得吱吱嘎嘎的总提意见。没两天,“单身俱乐部”那边快乐的单身汉就不快乐了,把许翰明拉到一边说:“你不是成心刺激我吗?害得我这两天闭上眼睛就看见你老婆。”许翰明脚心都唬出了汗,紧张地问:“你都看见哪儿啦?”那小子说:“第一天我看见了你老婆的脸,第二天我看见了你老婆的腿,往后还能看见哪儿就不知道了。”许翰明二话没说转身就去找系党总支江书记。

  江书记是个老二辈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插队时,为了坚定扎根农村六十年的决心,娶了个贫下中农媳妇。但这媳妇也没能“把根留住”,他最终还是回城上了大学,不过他没忘本,熬了十年把他媳妇的“根”也拔进了城。想想那十年,苦哇!所以没等许翰明倒完苦水,他就开始忆苦思甜了:“你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好歹你们还有7平米,知足吧!我老婆没进城的时候,知道我们在哪儿制造‘接班人’吗?劳动公园的板凳上!许老师啊年轻人,让我们以革命的名义想想过去吧!”

  许翰明没想,谁爱想谁想去。他说啦:你们老二辈革命家就是不如老一辈革命家心胸宽广。怎么?你不承认?老一辈革命家爬雪山过草地嚼树皮咽草根,让你们老二辈革命家吃过吗?没有吧?人家嚼树皮咽草根,是为了让你们嚼饼子咽地瓜,你们就是吃上了大馒头,人家也不嫉妒,那叫革命情操!你们倒好,看着我们第三辈革命家过点好日子就气不忿,恨不得我们跟你们一样睡到劳动公园的板凳上,心里才舒坦,是不是?

  许翰明一番话噎得江书记直翻白眼。

  许翰明不跟他“理论”了,又找到院领导说:“校长啊!您是过来人,这事儿,您懂!您要是再不给我解决住房,我老婆可就让别人看全了。”校长搞学问出身,说话也就没了政治味儿,他说:“我知道这事挺难为你们的。我体谅,我理解!可没法子啊,学校经费有限,说出来你准得泄气,论资排辈,你得等到下一个世纪!许老师,好同志,忍着吧!我们都是这样忍过来的。”

  还好,许翰明和吴雅萱没等到下一个世纪,就赶上了住房制度改革试点,他们幸福而又幸运地坐上了改革的头一班车,以有偿补贴加贷款的方式分得一套住房。虽然是老教师腾出来的陈年老屋,但总比像耗子一样啃床板啃到下一个世纪要好。于是结婚三个月,他们首先有了“我们的住房”。住房的门牌号码比报警电话号码多一个数:1号楼1单元1楼1号,这地址读起来和广告词差不多,吴雅萱忙着给亲朋好友挂了一天电话,用的全是程式化语言:来信请寄“1111”!

  说是陈年老屋其实也不算太老,它建于20世纪60年代末,是一座五层红砖板楼。五层在那个时代就算是高楼大厦了。红砖是那个时代普遍采用的几乎是惟一的建筑材料。板楼则是指它的造型,就像一只火柴盒,扁扁的平平的窄窄的长长的,这是那个时代最典型的建筑风格,没有丝毫的矫揉造作,充分体现着革命现实主义的实用原则。红砖板楼的竣工年份豁然醒目地塑在山墙上:1969年,这恰好是许翰明出生的年份。许翰明与红砖板楼同命运,也是根据革命实用主义的需要,用多快好省速战速决的方式制造出来的。他爹他妈谈恋爱用了3个小时,结婚用了3天,许翰明在娘胎里只呆了八个月零三天就急着投身革命,出产过程仅用了十三分零三秒。许翰明在乔迁家宴上曾激情赋诗:啊!我和楼房一同诞生……就一句。许翰明喜欢做诗,他的诗很有韵味,因为他只会做一句,第一句,后面可以引起无尽遐想的自由空间全都谦虚地留给别人发挥去了。

  红砖板楼既然是建成在“节约闹革命”的年代,自然也就处处体现着节约的原则,每户建筑面积45.3平米,使用面积38.505平米。许翰明熬了三天三夜,好容易把家居所需基本功能全部摆放进去了,有一室:睡觉用的;有一厅:吃饭休闲用的;有一厨:加工饲料用的;还有一卫:排污用的。吴雅萱对丈夫的精明能干很满意,张罗着要为它们命名。其实这栋楼房有个很有纪念意义并一直沿用至今的名字叫“胜利楼”。据说当年盖这栋楼房时正值中国共产党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开幕,工人同志们“抓革命,促生产”,争时间抢速度,决心建好楼房向党代会献厚礼,还真的就在举国上下一片欢腾,热烈庆祝“九次党代会”胜利闭幕的喜庆日子里竣工了。不过这栋楼房的收尾工程哩哩拉拉又用了两年左右时间,直到全国人民曾预祝过他身体永远健康的林副主席不小心摔死在了蒙古的温都尔汗,第一批居民才敲锣打鼓胜利地挺进了“胜利楼”。当然这些政治内涵对许翰明这代人来说,已经很久远了,就像被岁月尘封的古董。1969年仅仅是他出生年代的一个符号。

  等许翰明这辈人挺进“胜利楼”的时候就像反动势力的卷土重来,吴雅萱的命名明显带着封建沉渣泛起的味道:室名曰“卧龙室”;厅曰“琴轩阁”;厨称“味美斋”;这卫生间嘛,她想了半天没想出来,许翰明说别浪费脑细胞了,就叫“出口部”得啦,既含蓄又直观。吴雅萱一经启发就想出来了,叫“龙凤池”,统称“我们的皇宫”!许翰明和吴雅萱在“我们的皇宫”里合影留念:吴雅萱系着围裙靓丽登场,就像革命样板戏中的剧照,拉出“指方向”的架式,许翰明挥舞着炒勺紧随其后,“锵锵”亮相,题名曰:幸福家园。有个搞理论的朋友看了这幅不伦不类的照片,拔出一个挺深刻的理论高度,说照片展示了一个多元思想并存的时代!

  “我们的皇宫”窗外有块不到10平米的空地,使用权归属一楼居民。他们种上了几朵狗尾巴花,就成了“我们的御花园”。御花园对面有个小广场,广场中央有尊伟大领袖毛泽东的汉白玉雕像,属文革时期文物,历经四分之一世纪的风风雨雨,完好无损,尤其是老人家下巴颏上的那颗痣,栩栩如生,就像美容师刚点上去的。两个人闲得没事了,就并肩趴在窗台上瞻望领袖的尊容。吴雅萱说,你看,毛主席他老人家真慈祥,总是笑眯眯地看着我们,他一定为他们的第三代、第四代终于过上了幸福生活而感到高兴。许翰明摇了摇头说,我看不像,毛主席他老人家好像很生气,因为我们这些不肖的徒子徒孙继承了资产阶级的衣钵,他老人家天天晚上都失眠。

  但不管老人家高兴也好生气也好,许翰明和吴雅萱的小日子却是过得快快乐乐的,从不失眠。有房子的生活就是不一样,两个人的世界就有了“我们的”内容。晚上睡觉前吴雅萱总是在“龙凤池”里磨磨蹭蹭,许翰明等急了就喊:“亲爱的,你在干什么呢?”吴雅萱就会回答:“讨厌鬼,我在刷我们的牙呢!”早晨起来总是许翰明霸占着“龙凤池”,吴雅萱等急了就喊:“讨厌鬼,你磨蹭什么呢?”许翰明就会回答:“亲爱的,我在刮我们的胡子呢!”他们上班为人师表,下了班就去逛马路,谈的都是些不食人间烟火的话题。肚子有现实感了,就去吃便当。回到家,两个人就拱在热乎乎的被窝里看VCD,看到心血来潮时就“翻江倒海”,然后在腾云驾雾般的感觉中进入小资产阶级的温柔梦乡。早晨起来晚了,来不及吃早点,一个甜甜的长吻就足够支持一上午了。他们双飞双栖,人见人说这真是天设地造的一对,甜蜜的生活就像舒伯特的小夜曲一样温馨浪漫和谐。许翰明和吴雅萱就这样过上了有家的日子。
作者: 牧羊人    时间: 2004-1-16 19:10

第二节


    卿卿我我的小日子又过了三个来月,一天,吴雅萱瞪大眼睛惊恐地说:“我的‘那个’不来了。”许翰明愣了足有几秒钟,骤然振臂高呼起来:“哈哈!我们有Baby了!”

  人生又一个划时代的时刻到来了,吵吵闹闹的日子也就随之开始了,那语言一不留神又复辟成“你的”和“我的”了。
    许翰明说,是儿子。
    吴雅萱说,是女儿。
    许翰明说,肯定是儿子!
    吴雅萱说,肯定是女儿!

  许翰明说,要是女儿,那也是我播下了龙种,让你孕育成了跳蚤。吴雅萱跳起来拿起苍蝇拍就打他脑袋,边打边说,好啊!你骂我们女人是跳蚤,我打你个苍蝇,打你个苍蝇!许翰明抱头鼠窜说,别别别!你小心点,小心点!千万别动了胎气。吴雅萱胜利地“哼”了一声,腆着瘪瘪的肚子,像女皇一样尊贵地躺下了,懒懒地命令道,去!拿水来。许翰明颠颠地给她倒了杯水,就趴在她身边,神情庄重目不转睛地瞅着她的肚子。吴雅萱说,你看什么?许翰明说,你别吵,我来激情了,正做诗呢,你听着:啊!我们的希望正在肚子中隆起……
    吴雅萱问,完了?
    许翰明说,完了。
    吴雅萱说,狗屁不通!

  许翰明没滋没味地起来了,转了一圈,拎来了一台录音机,把喇叭贴在吴雅萱的肚子上。吴雅萱说,你干什么?许翰明说,进行早期胎教啊,让儿子听《沛沛儿童英语》,我儿子将来准是联合国秘书长的“料”,我要让他生出来就懂两国语言。吴雅萱立马爬起来换上了《车尔尼钢琴曲》磁带说,我女儿将来是世界一流的音乐家,我要让她第一声啼哭就有抑扬顿挫的乐律感。
    许翰明说,是政治家。
    吴雅萱说,是音乐家。
    许翰明说,肯定是政治家。

  吴雅萱脖子梗起来了,眼瞅又要动胎气了,许翰明赶紧抚摸着她的肚子说,好好好!咱们别争了,未来的远大前程还是让孩子自个儿拿主意吧。咱们还是给孩子取个名,这可是当爹妈的事儿。吴雅萱说用词组起名有艺术感,就叫“许多”吧。许翰明说,不行!将来咱们的孩子进了中央见诸报端的名字是“许多同志”,都分不清是泛指还是特指。吴雅萱说,也是,姓一个许字太俗,不管取个什么名,到派出所联网一查准是重名一大堆,不如取个复姓“许吴”,名字就叫许吴横空,横空出世,惊天动地!许翰明说,不行,许吴这姓太难听,横空这名字也太张狂,短命。我看就叫许联结,联结你和我,你是孩子他娘,我是孩子他爹,咱俩就是真有打离婚的那一天,这孩子牵系的血缘关系也断不了。吴雅萱又瞪眼了说,你什么意思啊?刚结婚就连离婚都想到了,这日子还能过好吗?许翰明说,那好,咱不说离婚这词了。许联结将来准是个鼎鼎有名的大人物,光有名不行,还得有号,我看这号就叫“狗不理”,狗都不稀罕理,命大!吴雅萱说,不行!那不成天津包子了吗?还不如叫“猫不闻”,猫都不稀罕闻,命更大。争来争去各退一步,总算达成一致:儿子或女儿,姓许,名联结,号猫不闻,爱称多多。

  儿子许联结,多多,在他爹他妈的吵吵闹闹中“哇”地一声来到世上,抒情慢板戛然而止了。

  多多的第一声啼哭一点音乐天才的韵味都没有,憋了半天,小脸蛋憋得像只紫茄子,助产士拎着他的两脚倒悬起来,在光屁股蛋上拍了几巴掌,他才赖赖叽叽毫无韵律感地哼哼起来,听起来倒真有点像猫叫。许翰明埋怨说,瞧你这名起的,差点让我儿子归属猫科类。音乐家是天生的,政治家是后天培养的,看来咱儿子是当不了音乐家了,还是当政治家吧!多多大概是对他爹老子的安排有意见,愣是不睁眼,三四天过去了,还跟个才下生的小兔崽子似的粉嘟嘟着小脸闭着眼睛喘气。吴雅萱紧张了,担心地说:“咱们的儿子该不会是个先天瞎吧?”许翰明趴下来,用手扒着多多的眼皮掀开一条缝,认认真真地瞅了半天,乐了,说:“没事儿,这不,俩黑眼球,左边一个右边一个,一个不少!”这一扒,多多的眼睛就睁开了,不过只会看自个儿,不会看别人,这是后话。

  房子有了,儿子也有了,现在缺少的就是票子了。许翰明和吴雅萱很快就体验到生活的窘迫感了。别看多多是百分之百的国产货,在娘胎里学了十个月也没学会一句外语,可天生就是个崇洋媚外的“种”,喝奶粉要喝澳大利亚进口的,一喝国产的就拉稀;洗浴液要用日本进口的,一用国产的身上就起疙瘩。一包奶粉22.80元,一瓶洗浴液28.20元。喝的是钱洗的是钱,舒伯特的小夜曲变成了锅碗瓢盆交响乐,许翰明和吴雅萱比翼翱翔在了尿布连成的“万国旗”中,天之骄子终于两脚落地了。于是真正的家庭生活开始了,是从有了孩子开始的。

  许翰明表面看起来有点玩世不恭,骨子里却是个求上进的好青年。他把速记原则运用到英语教学中,创造出一套英语速记法,得到了方方面面的好评。这天晚上,许翰明正埋头准备第二天的公共课,吴雅萱要他去给多多买奶粉,千叮嘱万叮嘱,上超市去买,不要买门前小卖铺的,因为门前小卖铺比超市上贵一元两角零三分。吴雅萱若不叮嘱,许翰明本不知道门前小卖铺也有得卖,这一叮嘱,反倒多花了一元两角零三分钱。一报账,吴雅萱凤颜大怒。许翰明说,你火什么呀?时间就是金钱嘛!吴雅萱说你的时间值个屁钱!许翰明说,再不值钱,那也是我的生命!男子汉大丈夫总不能把生命都消耗在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情上啊!吴雅萱说,那生命是你的吗?你有了老婆孩子,那生命就是大家的了。你想要属于你的生命?当初别找对象啊!别结婚啊!别要孩子啊!别当爸爸啊!吴雅萱一句跟一句,几个“啊”就把许翰明顶得哑口无言理屈词穷了。真是不服不行,在家庭内战中,女人个个都是天才,你就搞不清在她们那并不丰富的想象力中哪来那么多丰富气人的语言。许翰明说,看来做男人最大的错误就是结婚,最大的失误就是生孩子!吴雅萱满脸的幸灾乐祸,拖着长音说,你现在后悔?晚啦!许翰明气得没辙,从说惯了欧洲文明语言的嘴巴里狠狠地蹦出了一个国粹单词:我操!吴雅萱愣了片刻,突然就撒了泼,一头拱到许翰明的怀里说,你操啊!你操啊!许翰明也来狠劲儿了,真的狠狠地“操”了一顿。粗暴带来了征服的刺激感,与平日和风细雨温情脉脉的同房真的不同,很快就达到了忘乎所以的境地。吴雅萱被这急风暴雨袭击得蒙头转向,半天才反过乏来,一声不吭,吧嗒吧嗒掉起眼泪来了。许翰明的英雄气概也随着生理的疲软萎靡了,蔫头耷脑的,像犯了强奸罪。许久,他默默无言地把泪眼蒙蒙的吴雅萱搂进了怀里。

  许翰明终于在妻子的启迪下懂得了一个伟大的真理:结婚,就是用你全部的自由换取一个牢笼,从此生命不再是你自己的了,你得为这个“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几天后,许翰明拿回一份报纸,上面登着一条日资船运企业的招聘启事,月薪两千元。他说我想去试试!吴雅萱从爷爷的爷爷那辈起就世代为官,虽然没出过什么大官,但好歹都是吃“皇粮”的,属正统出身。一听就毛了,说:你想“下海”?不行!没有职业保障。许翰明说,有职业保障有什么用?没钱,生活照样没保障。于是两人就开起了“全委会”,权衡利弊,展望未来,热热闹闹地讨论了一个晚上。许翰明和吴雅萱都是平头百姓,他们对金钱的渴望,仅仅是对小康生活的一种向往。这种渴望最具现实性,也就最具吸引力。结果现实的渴望战胜了虚幻的理想,吴雅萱拱进被窝时终于拍板定夺:“好吧,为了我们的多多,你就去吧。我就是觉得太委屈你了,你是个当教师的材料,你本来很有前程的,却让家庭给拖累了,对不起,翰明,真的,对不起……”说着说着就鼻涕眼泪的了,把许翰明悲壮得好像明天是去赴刑场。他无比幸福无比大度地搂着妻子,用大无畏的英雄气概安慰说:“没什么,为了你,为了我们的多多,别说是换个工作,就是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辞!”接着两个人就特别温柔地好了一回,彻底挽回了许翰明因那次暴行造成的恶劣影响。

  许翰明来到日本独资朝明船运公司应聘,第一关资格考评,第二关业务测试,都顺利通过了。最后一关是公司最高领导面试。公司董事长是一个叫加贺川美子的日本女人,年龄无从考究。她肤色很白,那张神韵并不年轻的面孔像被电熨斗熨过似的一点皱纹都没有,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是作过整容拉皮的。可能是整容师拉得紧了点,一不小心把表情给拉没了,从她的脸上你就看不出喜怒哀乐来。川美子漫不经心地翻着他的履历,傲慢的眼神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就像在鉴赏一尊不会喘气的兵马俑。许翰明不自在了,觉得是自己哪儿不对劲了,该不是把鼻疙抹到脸上去了吧?他不会讲日语,又不知道对方会不会讲汉语,就用英语说了句:“Something wrong?”(我哪儿不对劲吗?)川美子突然用流利的普通话说:“下去吧!以后你穿藏蓝和银灰两种颜色的西服。”许翰明莫名其妙地退了出来,问人事部经理,这话什么意思啊?我穿的是寒碜了点,但贵公司不至于以穿着论英雄吧?人事部经理挠着脑袋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既然董事长说了,你还是换了行头再来吧!许翰明说,我说革命同志革命大哥啊,换行头是需要Money的呀,我要是把行头换了,她又不录用我了,谁承担经济损失啊?人事部经理说,当然是你自己承担了,这就叫风险投资,懂吗!

  许翰明差点为这笔“风险投资”倾家荡产。吴雅萱为他选的两套西服都是国内最新流行面料,合价人民币四千四百八十六元。选衣服时,吴雅萱很有气魄,专挑大商场进,看这套试那套,把售货员支使得团团转,财大气粗得就像家里有座金银山。交钱时,她的手可就哆嗦了,这笔支出耗尽了他们全部的“家库”还搭上了他俩这个月的工资。许翰明说:“算了,这钱买奶粉够多多吃到大学毕业了。还是买两套便宜的吧!”吴雅萱硬着头皮满有民族气节地说:“不行!不能让他们日本人小瞧了咱们中国人。”

  川美子的眼光的确不俗,许翰明被藏蓝色西服武装起来,立马就变得风度翩翩,英挺帅气,怎么看怎么像个白领阶层了。可他就是不得劲,好像满身都是印着婴儿小嘴的奶粉袋。更令人愤慨的是,第二天许翰明来到朝明公司,川美子只看了一眼,就用鼻音哼哼着说:“这是上哪个破烂市场买的便宜货,做工忒差!”那个“忒”(tuī)字用的那个地道啊,差点没把许翰明这个说中国话喘中国气的中国人给气死!许翰明真想把西服脱下来摔到她脸上,这倒不是因为川美子嘲笑他买了便宜货?而是凭什么你他妈的中国话说得比我还地道?不过他很快就消气了,因为他被聘用了。从工作出发,一个会讲中国话的上司比一个不会讲中国话的上司要好。

  许翰明办调转手续时颇费了点周折,最后系党总支江书记用历经沧桑的语气教诲他说:“小许啊!你们年轻人就是目光短浅,只图一时的蝇头小利,早晚你会知道还是社会主义企事业好啊!”许翰明当时心高气盛,满不在乎,后来自己也历经了沧桑,才佩服了江书记的英明预见。
作者: 牧羊人    时间: 2004-1-16 19:10

第三节


    许翰明在日本独资朝明船运公司做了雇员,应聘在销售部作Sales。他首先感受到的是Office的紧张氛围:几百平米的通透式办公室,一马平川,连放屁的隐私权都被剥夺了。每张办公桌上有一红一黑两部电话,红色的是内线,黑色的是外线。电话铃声争先恐后此起彼伏地闹腾着,就像在进行知识竞答,谁桌上的电话铃闹腾得最欢,谁就最有本事。员工们一个个歪着脖子夹着电话筒,嘴里大呼小叫着,眼睛盯着计算机屏幕,一只手跳动在键盘上,一只手到处划拉着找文件,屁股操作着带轱辘的办公坐椅,哧溜一下滑到办公桌这头,又哧溜一下滑到办公桌那头,腿脚也不闲着,鞋尖一钩,哗啦啦抽屉开了,膝盖一蹭,哗啦啦柜门关了,娴熟的比手还麻利。人事部经理领着许翰明从办公室东头走到西头,就没人看他一眼。

  许翰明的办公桌在办公室的西北角,这里相对沉寂一些。大凡西部都发达得比较晚,像美国西部、中国西部,就连地球的西部也比东方文明晚了几个世纪,至于后来居上那是后来的事。许翰明在西部角落里坐了一会儿,就自惭形秽了,好像周围都是21世纪的现代人,惟独他是刚从穴洞里走出来的北京猿人。好在他办公桌上的电话机怕主人太没面子,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凑热闹,“铃铃铃”地响了起来,响了好几下,许翰明才反过味来,受宠若惊地抄起电话,刚“喂”了一声,就遭到了川美子的严厉训斥,请你学习一下员工守则,接电话的用语应该是“您好”。许翰明没经大脑就冒出了一句:“偼偄!您好,董事长。”挺严肃的电话被许翰明这一“偼偄”,就有点像逗乐了。川美子的办公间设在办公室东部,玻璃隔断,挂着一层鹅黄色的幔帘。她若拉上幔帘,谁也看不见里面;她若拉开幔帘,谁也逃不出她的视野。她掌握这拉上与拉开的权力,也就掌握了这办公室里所有人的命运。此刻,鹅黄色的幔帘拉开了一隅,露出川美子雪白冷傲的面孔,许翰明远远看见她似乎是笑了一下,就不知天高地厚地想开了,她为什么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呢?面对面地说一声,多简单。川美子的指令的确很简单,一个字都不浪费:“你去争取粮食储备工程进口设备的货运任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倘若失败,将结束你的试用期。”

  许翰明出了一身冷汗,真是商场如战场,一点人情味都没有!他刚放下电话,一位同事就捧着一摞文件站在了他面前,自我介绍,姓郑,叫我小郑。小郑像递交国书一样郑重其事地说,这是项目建设公司的资料,请你过目。顺便提醒你一句,在这个项目运作上,朝明船运已经失败过好多次了,你是背水一战!

  许翰明进入20世纪的角色了,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小郑却满脸的沉重哀悼,压低声音说:“哥们呀!我奉劝你一句,你还是卷卷铺盖卷走人吧,这饭碗你是砸定了。那个项目主管人可是个活着的焦裕禄孔繁森啊!”
    许翰明说:“那好啊!”
    小郑说:“好什么好?知道咱们Sales是干什么的吗?咱们是苍蝇,是蛀虫,是专业腐蚀工作者,这没缝的蛋你往哪儿下蛆啊?”

  许翰明长见识了,认识上转了一百八十度,过去为人师表学的是怎样高尚做人,现在得学怎样卑鄙做人,过去琢磨的是怎样培养革命的两手,现在得琢磨怎样用反革命的两手去对付革命的两手。许翰明虚心向小郑讨教说:“你教我两手?”小郑年龄虽小,资格却老,他倚老卖老地说:“你呀,太嫩!不懂竞争的残酷性,你想想啊,我若是有招,还轮得到你吗?告诉你吧,在这儿没人能教你,你得自学成材!算我心眼好,我再提醒你一句,在这一亩三分地上,你只能老老实实干活,不许乱说乱动,尤其不许笑,咱们董事长有一大忌讳,她忌讳笑。”许翰明说:“这不是被专政了吗?还是被资产阶级专的政。”小郑说:“你哪来那么多理论啊?在这儿什么理论都用不上,你只要记住一条就行了:生存高于一切。”

  许翰明感觉这里的环境和学校不大一样,或者说是大不一样。在学校,什么事都可以“理论”,和什么人都可以“理论”,哪怕你“理论”的狗屁不通。在这儿恰恰相反,你什么事都不可以“理论”,和什么人都不可以“理论”,哪怕你能“理论”得头头是道。许翰明首先得学会一样:闭嘴。让许翰明不说话倒也罢了,可让许翰明不笑,等于让他不喘气,他得憋死。他说,我还真就不信了,人还有忌讳笑的?小郑,咱俩打个赌,给我三个月时间,董事长她要是没笑,我马上卷铺盖卷走人。小郑说,跟我打这赌?你还不如现在就走人。实话告诉你,我跟了董事长三年,就没见她笑过。再说啦,这个项目拿不下来,你也就用不着等三个月了。

  许翰明当然不会现在就卷铺盖卷走人,既然来了,好赖都得试上一试。他跑到新华书店买了一摞有关销售技巧方面的书,刻苦钻研了一晚上,就自学成材了。其实所有的销售术概括起来都是八个字:找准弱点,投其所好。

  许翰明的进攻目标是项目建设公司进口部运输主管,姓安,名全,安全主管,听起来像是管安全的。许翰明去了五次坐了四次半冷板凳,那板凳真的很凉,是塑钢的。后半次总算承蒙安主管接见,改善了屁股的待遇,坐上了沙发。许翰明恭恭敬敬地递上了自己的名片和朝明船运公司简介。安主管连眼梢都不肯劳驾,就把资料撂在了一边,义正辞严地说:“这件事就不要谈了。我们是国家重点项目,用的是国家的钱,要替国家负责。航运业务必须由国营企业来承担,即便出了问题也是人民内部矛盾,好解决。”

  许翰明心想,你跟我讲政治,那我也跟你讲政治,他说:“如果由我公司承担,保证您连问题都不会出,更谈不上为解决问题耗神啦。不管黑猫白猫,能逮着老鼠就是好猫嘛,这可是小平同志说的。”
    安主管脸上露出点笑意说:“用邓小平理论打先锋,这是外资企业的进攻新策略吧?”许翰明刚觉得有点戏了,可那张脸比变戏法还快,瞬间就变成了满脸阶级斗争:“别跟我来这一套,我见的比你听的都多!”

  玩完!没戏。许翰明怏怏起身刚准备走,进来一个电话,安主管拿起话筒,懒洋洋地“喂”了一声,就火烧屁股似地跳了起来,喜出望外地说:“哎呀,是您哪!哎呀,谢谢,谢谢,真是太谢谢您啦,哦!明白,明白,一定,一定……”那卑躬屈膝的样子活像个太监。许翰明好奇了,这是哪个庙里的和尚?好大的面子啊!他故意磨蹭着听了一会儿,听明白了,这是个私人电话,安主管正在为高中毕业的女儿谋划赴英国就读事宜。许翰明心里骂开了:伪君子!他的义愤还没完,脑筋就急转弯了,机会来了!他又坐下了。安主管放下电话,他就笑脸相迎地凑上前说:“安主管,我研究了一套英语速记法,尤其适合出国人员的速成培训,让您女儿实践一下,怎么样?”

  安主管耷拉着眼皮,爱理不理地说:“你什么意思?”

  许翰明说:“我没什么意思,自己的研究成果嘛,总想让它有个用武之地。您放心,这百分之百是我的个人意愿,与朝明船运毫无关系,我要是再提项目的事,就是王八犊子。”
    安主管动心了说:“小女的英语是该速成一下,出国后能节省读预科的时间,你一个小时多少钱?”
    许翰明说:“什么钱不钱的,提到钱就俗了不是?我以前也是革命教师,如今是爱心多得没处奉献。我就是想做义务奉献,满足一下自己的爱心。你要是给钱,那就算了。”
    安主管脸上终于洋溢起了无产阶级的温情。

  安主管的女儿叫安京。安京可一点不安静,鬼机灵,全部聪明都用在调理老师上了。第一次上课,许翰明问,你知道雅思测试中口试是怎样进行的吗?安京说,当然知道啦,两个人坐在那儿,那个会说英语的人不说,偏让那个不会说英语的人说,然后判他有错。这就是雅思口试,利用他人的无知使其蒙受损失,依法量刑属于诈骗行为。许翰明遇上小魔头了。他写了个英语句子:“I will be to meet class today”(我今天将要上课)。安京的英语底子蛮不错,没等许翰明解释,就抹去了class中的c,于是句子就成了“I will be to meet lass today”(我今天将要约会姑娘)。安京嘻皮笑脸地问:“你今天要约会哪位姑娘呀?是我吗?”许翰明不动声色,又抹去了lass中的l,句子变成了“I will be to meet ass today”(我今天要会见驴子)。“好哇!你说我是驴子!”安京开心地连连叫着:“好玩!好玩!再来……”许翰明跟安京玩起了英语游戏,不一会儿俩人就成了铁杆朋友。许翰明不仅教安京英语速记法,还用英语给她讲英国的风俗礼仪,西餐的烹制方法,把安京学习英语的热情调动得空前高涨。堡垒是最容易从内部攻破的,许翰明只对安京说过一句暗示性的话:“我挺佩服你爸的,洁身自好,廉洁奉公。”这话立刻就传到了安主管的耳朵里。安主管佯装生气说,小孩子家家的就愿听好话!心里却比小孩子还小孩子家家。其实这也没什么,是人就爱听好话。安主管一高兴就来了兴致,问京京,你感觉这个英语老师怎么样?安京说,特棒!我们学校的老师要是能赶上他一半,我的英语早就比英国人还地道了。安主管是个英文盲,听女儿这么一说,更对许翰明刮目相看,寻思这小子还真是有两下啊!

  许翰明一天16个小时,帮助安京突击英语。在公司里连面都不照。公司里也没人过问他,无名小卒无足轻重,这个项目本来就是死马当做活马医,只是许翰明自个儿觉得重要的不得了。真正关心许翰明工作的倒是吴雅萱,她成天提心吊胆地问,你能行吗?能行吗?许翰明说,你甭问了,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用日本的武士道精神说,就叫不成功则成仁!吴雅萱倒是看得开说,老公啊,不成功就算了,你可千万别“成仁”,犯不上!吴雅萱主动承揽了全部家务,那任劳任怨的劲头就像当年“送郎打东洋”的模范妻子。许翰明“抗战”二十天,送安京上飞机时,安京没恋父母,却恋恋不舍地抱着许翰明大哭起来。许翰明没当王八犊子,对项目的事始终只字未提,等飞机上了天,安主管自个儿就开口了:“小许啊!航运这块业务马上要招标了,朝明船运在价位上再降三个百分点,就占优势了,我也就好说话了。”安主管真是个聪明人,利私不损公,各得其所,两不相误。

  公司给许翰明的最后防线是下降五个百分点,里外里他为公司赢得了两个百分点。许翰明没费一枪一弹就攻克了铜墙铁壁,他觉得这项工作未必像苍蝇蛀虫那么龌龊,也就是点感情投资吧。中国是礼仪之邦,最讲究的还是个人情。走公开程序又忙乎了半个多月,许翰明终于首战告捷大获全胜!他拿着定单回到公司,把小郑惊得“哇塞!”一声,从此就埋下了嫉妒的种子。川美子面无表情,眼睛里却飞出了意外的光芒。

  这天晚上,川美子犒劳许翰明一顿夜宵,在全城最豪华的太阳城饭店。许翰明第一次光顾如此高档的场所,懵头懵脑的,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川美子瞅着他的“土相”,心里好笑,她不动声色地挽起他的臂肘,暗示地捏了一下,自己做出了贵族态。许翰明学什么像什么,顷刻间就精神抖擞变得比贵族还贵族了。他们在众人羡慕的眼光中,旁若无人地踏上饭店的台阶,沿着红色纯毛地毯,穿过富丽堂皇的大厅,走进幽雅的包间,毕恭毕敬的酒店侍从穿梭进出,却毫无声响,安静得就像两个人的世界。川美子在点着烛光摆着银制餐具的餐桌前,用纤纤玉手举起盛着半盅法国红葡萄酒的酒杯,送到她那用高级口红涂抹得像樱桃一样滋润的小嘴上……许翰明陶醉了。他朦朦胧胧地感到,似乎这才是属于他的生活。

  深夜,许翰明回到家,吴雅萱已经睡了。他伏在妻子身边,在昏暗的壁灯下,看着妻子因劳碌而变得憔悴的面容,抚摸着她因洗尿布变得粗糙的手,心里涌出一种惆怅的感觉。

  这个月许翰明领到三千元工资外加五千元项目提成奖,扣除两套西服的投资,净剩三千五百一十四元!许翰明准备回家申请表彰,小郑过来凑热闹说,许哥,拿了红薪,该请客了吧!许翰明说,你们这些没娶过媳妇的人就是‘轴’,你也不想想啊,我有那个经营自主权吗?告诉你吧,我们家的财政实行的是统收统支政策,坐收坐支违反财会制度。我的工资得先上缴家库,等‘财政大臣’圈阅批复后,才能支出。许翰明倒不是小气,实在是不愿愧对吴雅萱给他买西服时那战战兢兢的双手和大无畏的表情。背后有人“扑哧”笑了一声,回头一看是川美子。日资企业讲究上尊下卑,俩人连忙打住了话头。川美子从不与员工说闲话,这回却破例插话说,看来许先生也是个“妻管严”啊,听说中国男人在家里都是“四全干部”,家务全干,薪水全交,孩子全管,有气全受,这可真是中国妇女的福分。

  许翰明突然记起和小郑打过赌,三个月内必引董事长一笑,就故意严肃地说:“董事长,您的话差矣!我夫人说,钱这个东西千人摸万人拿,是世界上最不卫生最不干净的东西,所以她从来不让我摸钱,怕我得传染病。而家务劳动是对身体最有益的运动,能延年益寿,所以才让给我来享用。这正是我们中国妇女的伟大之处,把疾病留给自己,把健康留给丈夫。”

  川美子捂住嘴巴含蓄地一笑说,你这个人,真逗!许翰明脸绷得紧紧的一点笑意都没有。川美子奇怪地说,你干嘛这么严肃?许翰明说,董事长,我不敢笑,您笑我才敢笑。川美子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办公室里零零散散还有几个没下班的人,见董事长笑了,觉得挺好笑的,也云遮雾罩地跟着笑了起来。于是满屋一片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了半天,没人知道为什么笑,又正因为不知道为什么笑,反而觉得越发好笑,最后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一把鼻涕一把泪了。许翰明颇有几分得意,公司里没人敢跟川美子调笑,川美子也从不与人调笑。是他引入了笑的机制,给死气沉沉的办公室带来了勃勃生机。这里是多么需要笑声啊!许翰明喜欢笑,特别喜欢开怀大笑。他始终认为,一个能开怀大笑的人,就是再坏也还没坏到根上去,因为他至少还保留着些许的坦然与纯真。现在他就是这样看川美子的。至于为什么要把川美子归入到没坏到根上的坏人队列中去,那是因为她是资本家。许翰明有关阶级分析的概念是根深蒂固的,自打在幼儿园看了《白毛女》,他就知道了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

  许翰明憋了两个月,这回总算痛痛快快地笑够了。出得门来,小郑说,许哥,真有你的,你还真让老板笑了。许翰明说,我就说了,这世界上忌讳什么的人都有,就是没有忌讳笑的人。得!打赌我赢了,咱俩就算扯平了,这客,谁也不用请谁了。许翰明高高兴兴地回到家,把收入全数上交“家库”。吴雅萱惊讶得“哇”了一声,脸上绽开的光辉比初恋时还要灿烂,她匆匆忙忙给了许翰明一个阔别已久的吻,就哼着“解放区的天”忙着制定她的宏伟计划去了,她要把这笔巨额收入作为多多的教育基金,先到银行存一个3年期,然后再转存五年期,利息可以产生复利,这利加利,18年后就能达到……许翰明一直和吴雅萱同工同酬,第一回体味到了钱给男人带来的家庭地位感,享受到了钱给家庭带来的安宁与温馨。“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他很奇怪吴雅萱怎么会哼起这首老掉牙的曲子,但他确实感到“我们的皇宫”里的天就像“解放区的天”一样,晴朗得万里无云。他很气派地说,“别存了,这钱你就花吧,花完了再赚,钱是死的,人是活的。现在我只要你开心地笑一笑。”吴雅萱丢开一夜没离手的钱,无比幸福地依偎在许翰明的怀里,甜甜地,笑了。

  许翰明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钱买来的笑,但那个笑很美,多少年以后,许翰明始终不能忘怀。
作者: 牧羊人    时间: 2004-1-16 19:11

第四节


    许翰明很快就和Office的同事们一样,能标准地运用身体的各个部位娴熟地操作工作了。他是那种既聪明又现实的人,几番出手,对商场上逢场作戏的真谛就领会到了精髓,和客户打麻将什么时候赢什么时候输,喝酒什么时候醒什么时候醉,全都掌握得恰到好处。加之他为人豪爽豁达,谈吐机智幽默,深得川美子赏识。川美子很给他面子,他喜欢搞笑,她就纵容他搞笑,他工作闲暇有说有笑,同事们也就跟着又说又笑,毕竟笑比哭好。许翰明盘据的“大西北”很快就后来居上了,不仅笑声朗朗,业务也是蒸蒸日上,成了整个办公室里最活跃的角落,为此许翰明在同事中颇有人缘。

  许翰明奠定了自己在公司的地位,3个月试用期刚满就升任了部门经理。月薪6000元人民币,外加上不封顶的业务提成,也值得他为之赴汤蹈火了。许翰明原本并没想到这是一个让他如鱼得水的环境,现在他在银灰色的办公桌后面找到了那种属于自己的感觉。

  许翰明和吴雅萱开始实施“脱贫”计划了,多多的奶粉洗浴液开销已经不成问题了,吴雅萱还添了几套名牌服装,又把38.505平米的“皇宫”装修一新,购买了冰箱彩电洗衣机等家用电器。尽管彩电只有21寸,冰箱是单开门的,洗衣机是半自动的,但也算得上是个小康之家了。响应政府“富起来”的号召,虽然没超前,可也没落后。殷殷实实的小日子红红火火地过了一阵子,时间一久也就平淡了。于是,钱不再困扰他们,也不再给他们带来欢乐了。

  有位并不怎么伟大的作家说过一句挺伟大的格言:滋润男人的最好补药是名利。许翰明被金钱地位浇灌得滋滋润润的,春风得意,人越发帅气起来。和精彩缤纷变幻莫测的外部世界相比,一成不变色彩单一的家庭世界就显得暗淡无光了。38.505平米,那叫“皇宫”吗?简直就是鸽子笼!许翰明开始逃避这个令人憋闷的被称做“家”的地方了。上班族男人有十大“傻”,第一傻就是:下班就回家,一号大傻瓜。许翰明下班后,有事忙事,没事找事,实在找不到事了,就在办公室甩扑克。回到家就摆出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用深沉的带有磁性的男低音说:公司又加班了。这句全世界男人的通用谎言,早被全世界女人雪亮的眼睛识破了,惟一能上当受骗的就是吴雅萱了。

  吴雅萱自打生了多多就在家休长假,和外部世界绝了缘,因单调而变得单纯。在她心目中,许翰明是为家庭作出了自我牺牲的,是他们这个家庭的“维和部队”,是英雄!她以无比崇敬无限信任的心情,无微不至地爱护着像国务院总理一样繁忙地支撑着家庭财政来源的丈夫,替他洗衣服做饭沏茶水打洗脸水倒洗脚水……若真有“我们的膀胱”的话,她也一定会替他去上厕所。吴雅萱辛勤地把一个生龙活虎的许翰明娇惯得和多多一样,除了吃饭睡觉啥也不会了。她还挺得意,同左邻右舍的大嫂大婶们闲聊起来就说,我呀,有俩儿子!

  许翰明用蓄意的谎言赢得了吴雅萱真诚的信任,开始还有那么一点点内疚,久而久之就习惯了。“打打扑克不算过格,骗骗老婆不算缺德嘛!”同事们都知道许翰明有个又温柔又漂亮又贤惠又懂艺术的老婆,就逗他说,我们不回家,是因为老婆丑,看多了,眼睛受污染,精神受刺激,你老婆如花似玉的,怎么不回去享受享受啊?许翰明的回答和街头巷尾的粗俗男人没什么两样,关了灯,再不一样的老婆也都一样了。

  吴雅萱当然不会知道丈夫的这些卑劣行径,她照样爱他宠他。只有一点她不大适应,许翰明过去在衣着修饰上很随便,头发长了,到街头小店五元钱就收拾利索了,现在却要上美发厅,还得是带按摩的;过去他洗头在水龙头下用凉水冲一冲,连洗发精都不用,现在却用上了定型发胶,还得喷上点男用香水。过去吴雅萱买什么衣服他就穿什么衣服,现在吴雅萱买的衣服他总嫌档次不够,他说出的那些他所喜爱的牌子,吴雅萱却是闻所未闻。后来他就不用吴雅萱买衣服了。吴雅萱和大学同窗好友苏明明谈起许翰明的这些变化,苏明明严正警告她说:“你可得看紧喽!口袋里少给他放点钱,我告诉你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才有钱。”吴雅萱重色轻友,晚上就把苏明明的话有名有姓地原原本本地向许翰明汇报了。许翰明亲昵地拍着吴雅萱的脑袋瓜说:“你别听她胡咧咧,我的口袋不就是我们的口袋吗?我们的钱横竖都是放在我们的口袋里,你怕什么?”吴雅萱听了也就踏实了。

  然而,两个人始终生活在不同的世界,差距迟早是要显现出来的。吴雅萱的活动空间就那么大点儿的范围,整天面对着没有任何鉴赏能力的多多和已经没有了鉴赏兴趣的许翰明,穿着自不必考究,添的那几套名牌服装都压了箱底,化妆品也没了用场,头发梳得马马虎虎,有时连脸都不洗,闷上一天,最大的盼头就是和老公说说话,所以她的话就越来越多。而许翰明在外面应酬了一天,好话坏话奉承话骂人话都说尽了,最大的需求就是安静,所以他的话就越来越少。吴雅萱的视野只有38.505平方米,自然也就没了宏大的话题,认认真真说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车轱辘话,一点营养成分都没有。

  吴雅萱说:“翰明,北菜市的黄瓜2元钱一斤,南菜市的黄瓜1元钱2斤,我寻思着这在南菜市的卖菜人真傻,干嘛不去北菜市卖菜呢?又寻思,这来北市场买菜的人真傻,干嘛不去南市场买菜呢?你说有意思吧?”
    许翰明心里话:你寻思那些没味儿的事干嘛?闲的!他翻看着报纸,头也不抬漫不经心地应承道:“哦,挺有意思。”
    吴雅萱又说:“翰明,二楼张嫂真是个冤大头,广告说啥她信啥。广告说有种鞋一穿就长个,她就去买来穿,结果个没长,脚脖子崴了;广告说有种贴片,每天一刻钟,眼袋去无踪,她就去买来贴,贴来贴去眼睛贴得像个熊猫。广告说有种枕头一睡就能返老还童,她还去买,结果人没年轻,后脖颈却落枕了。你说她冤不冤哪!”
    许翰明心里话:尽操没味儿的心,她自己都不冤,你冤个什么劲儿?嘴上附和说:“哦!是挺冤。”
    吴雅萱还在说:“翰明,今天来抄电表了,一度电又涨了1毛2分钱,咱们家的电表像狼撵兔子似得跑得忒快,啥电器不动,表针还一个劲儿地转,你说会不会是有人偷咱们家的电啊?”
    许翰明这回连听都没听就“哦!”了一声。
    吴雅萱追问:“你倒说呀?该怎么办?”
    许翰明不知该说什么,反问:“什么怎么办?”
    吴雅萱知道他压根就没听,觉得忒没劲,就转身敲她“希望的钟”去了。她的希望之钟当然是他们的宝贝儿子多多。

  多多发育忒慢,总闹病,不会坐不会爬不会站更不会走。但他长得蛮漂亮,专拣他爹他妈优良的地方集成,而且天生一副“冷眼向洋”的孤傲气质,对外部世界不屑一顾,不哭不笑不说不闹,就会一件事:照镜子,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就笑,可除了自个儿他谁也不认识,连他爹他妈都不认识。吴雅萱每天晚上摇着多多的摇床唱:“让我们敲希望的钟啊,多少祝愿在心中……”可越摇那希望越遥远,越唱那祝愿越渺茫。吴雅萱悲哀地说:“翰明,看来咱儿子是当不上联合国秘书长了,他能平平安安长大成人,我就心满意足了。可你看他现在的样子,对什么都没反映,他该不是弱智吧?去医院检查一下,好吗?”
    许翰明这回说话了:“我说,你别整天没事就瞎琢磨,孩子有的发育早,有的发育晚,爱因斯坦2岁时还不会说话,后来不照样成了天才?咱这儿子一准是个天才,大器晚成!”

  吴雅萱也觉出两人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她也想说些许翰明爱听的话,可她不了解许翰明的世界,也就不知道该讲些什么话了,一来二去,就没了沟通的语言。这天吴雅萱去买菜,在路边书摊上看到一本书《做妻子的艺术》。她随手翻了翻,书中写道:俗话说女为悦己者容,妻子应当注重自己的仪表,常以崭新的面貌呈于丈夫面前,使丈夫长久保持新鲜的感觉,并从中体味到妻子对他的关注……吴雅萱的心一下子亮堂了,她活学活用,立竿见影,当晚就把自己装备起来了。吴雅萱虽然生了多多,体型却一点没变。她特意买了件淡绿色薄得透明的柔纱睡衣,把自己装了进去,身段立刻含蓄起来,若明若暗影影绰绰的;把束起的马尾松解成飘柔的披肩长发,甩了甩,颇有电视广告中说的乌黑亮丽的效果;脖子上佩戴一条仿珍珠项链,虽然只花了12元钱,但如今的制假水平是超一流的,足可以假乱真。再擦上一点点口红,稍稍点缀一下。照照镜子,超凡脱俗,仙子一般,就等许翰明回来欣赏了。

  遗憾的是许翰明一点反应都没有,进门就狼吞虎咽地吃开了。吴雅萱故意扭动着婀娜的身姿在他面前来来回回地晃悠,他就是没反应。吴雅萱安慰自己,他是太饿了,等他吃完饭就会注意到我的变化的;许翰明吃饱了,饭碗一推就开始看电视新闻了,吴雅萱安慰自己,再等待一下,他看完新闻就会注意到我的变化的;许翰明看完新闻又开始看体育频道的足球赛事……吴雅萱忍不住了,上前“啪!”关掉了电视机。许翰明立刻像足球一样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大喊大叫着,进了,进了,差点进了。完了完了,你这一关不要紧,那球肯定让你给关出去了……许翰明边说边夺电视遥控器,吴雅萱紧紧攥着遥控器就像掌握着控制许翰明的武器,不给!就是不给!许翰明说,你这是干什么呀?你知不知道你罪孽深重啊?你这是把全国人民期盼中国队进军世界杯的希望给关没了,知道吗?!吴雅萱说,我不知道!我只想变成体育频道,好让你能看看我。许翰明说,别价,我可是每十分钟就换一个频道。吴雅萱说,那你告诉我,你多长时间换一个妻子啊?许翰明笑了,气氛就缓和了。

  吴雅萱趁机在许翰明面前轻盈地转了个舞蹈步问,你看我今天有什么变化吗?许翰明这回倒是真的认真看了看,不过很遗憾,他摇了摇头说,没看出来。吴雅萱扑到许翰明身上用拳头捶着他,娇甜地说,人家特意为你买了新衣服穿,好看吗?许翰明趁虚而入夺得了遥控器的掌握权,“啪!”又打开了电视机,他两眼紧盯着屏幕,嘴上敷衍说:“还行……我操!臭球!”

  吴雅萱真的气懵了。她跳着脚站到电视机前,把屏幕遮得严严实实的,大声说:“许翰明!你是不是非要我变成足球钻进阿曼队的大门才肯看我啊?你说!我穿什么才好看?我穿什么,你才肯看看我?”许翰明的眼睛根本没往她身上瞅,伸长了脖子,左三下右三下,极力想绕过吴雅萱看到她身后的电视屏幕,嘴上咕哝了一句,要我说呀,你什么都不穿最好看!

  吴雅萱的尝试失败了,她无法把许翰明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她的身上。她怏怏把《做妻子的艺术》一书丢进了垃圾桶。那位并不怎么伟大却能语出惊人的作家还说过,滋润女人的最好补药是爱情。吴雅萱失去了爱情的滋润,慢慢地心理开始失衡了,她毕竟不是那种“无才便是德”的旧式妇女,现代知识女性的温柔是有条件的,贤惠也是有限度的。吴雅萱任劳任怨的劲头没了。

  多多满一岁了。生日那天早晨,吴雅萱再三叮嘱许翰明下班早点回家,为多多庆祝生日。许翰明“哦,哦”答应着走了。吴雅萱精心准备了一个有情趣的晚餐,左等右等,菜等凉了,饭等凉了,连心都等凉了,还是不见许翰明的踪影,打手机:关机,挂办公室电话:长音。吴雅萱越等越寂寞,就和多多说起话来:“多多,小寿星,来!妈妈给你过生日。”她点燃了生日蜡烛,把多多抱到生日蛋糕前说:“多多,许个愿吧!”多多响响地放了个屁,哗啦啦就拉了她一身稀屎。吴雅萱烦了,烦透了!烦死了!这日子是我一个人过的吗?她不管不顾地冲向朝明船运公司,要和许翰明说说清楚,就一句话:你工作再忙,这日子是我一个人过的吗!找到许翰明办公室,吴雅萱傻眼了,千想不到万想不到,许翰明竟然和一伙人在烟雾缭绕中进行扑克大战。吴雅萱在办公室门口一亮相,12只眼睛“哗”地定了格,其中有2只眼睛像受惊的兔子,另外10只眼睛则幸灾乐祸地等着好戏开台。

  吴雅萱毕竟是有教养的高雅的女性,里是里外是外分得清清楚楚,你们想看我老公的笑话?没门儿!她一点儿也没让许翰明难堪,细声细气地谎说多多生了病。把那10只眼睛羡慕得不得了,都说许翰明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许翰明成了穿进鞋里的脚,夹不夹脚趾头只有自个儿知道了。

  出了门,吴雅萱就吼起来了:“许翰明!我真是万万没有想到……”
    许翰明准确地纠正说:“你应该说‘我真是大吃一惊’,万万没有想到的应该是我,我才是‘万万没有想到’,我万万没有想到你会来,我要是想到了你会来,我,我能那么傻吗?”
    吴雅萱哭开了:“好哇!许翰明,你还强词夺理,闹了半天,你就是这个忙法呀?你把我骗得好苦啊!你说,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我,有没有多多,有没有这个家……”

  许翰明自打劣迹录入了吴雅萱的黑档案,就出现了信任危机。吴雅萱从一个极端跳到了另一个极端,她开始猜测他的一切,怀疑他的一切,唠叨他的一切,抱怨他的一切。首先吴雅萱开始收缴他的私房钱了。钱包是每天都要例行检查的,流动资金不能超过30元钱。许翰明申述说,有急事“打的”钱都不够,这才勉强把政策放宽到了50元钱。其次吴雅萱开始了现代化的通讯跟踪,从下班开始每半小时一次传呼,必须复机,不复机那呼机就像拉肚子似地一个劲儿地叫,打在振动档上,也要震得你心跳过速!许翰明复机了,也没用,因为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不信,就算许翰明把死人都说活了,那也让死人去信吧。她吴雅萱可是活得明白着哪!横竖不信,死活不信,一千个不信,一万个不信,不信!不信!就是不信!

  许翰明!“解放区的晴朗天空”你不知道珍惜,那么现在就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敌占区的暗无天日”吧!   
    许翰明的好日子算是过到头了。
作者: 牧羊人    时间: 2004-1-16 19:11

第五节


    这个公休日,吴雅萱和许翰明一大早就吵起来了。战争导火索是一条领带。许翰明有个重要客户要应酬,早早起来,就四处翻腾着找领带,找不着了,就推着吴雅萱问,老婆,我那条银灰色的领带呢?多多闹夜,吴雅萱夜里睡不好觉,早晨睡意正浓,就闭着眼睛咕哝说,你吵什么呀,领带不是挂在衣柜里吗!许翰明说,你别闭着眼睛说胡话,那是枣红色的,不行,配银灰色的西服不协调。吴雅萱翻了个身说,那就换套西服呗。许翰明说,我是在为西服配领带,不是为领带配西服!吴雅萱说,你不是要协调吗?管他谁配谁呢!许翰明说,真没档次!亏得你还是搞艺术的!

  吴雅萱一听这话,眼睛就睁开了:“哦!你还知道我是搞艺术的呀?我都成你许翰明家的保姆了!”
    许翰明说:“你说这是谁的家呀?我许翰明的家也是你吴雅萱的家,你别总是觉得自个儿挺委屈,这是你和我,我们的家,我们的!懂吗?”
    吴雅萱彻底清醒了,她跳了起来说:“我委屈,就是委屈!还我们的家呢,你是这家里的主人,我是这家里的仆人。”
    许翰明说:“你要是这个家的仆人,我就是这个家的奴隶!要不是为了这个家,我用的着这么起早贪黑的吗?”   
    许翰明把话柄送到吴雅萱手里了,她来劲了说:“你起早贪黑?你起早贪黑都干了些什么,你自己知道,心知肚明!”

  又来了!女人最让人头痛的就是“翻小肠”,动不动就跟你算总账,鸡毛蒜皮大点的屁事也能把陈芝麻烂谷子的旧皇历都提溜出来,给你来个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许翰明解释不清了,就躲进“龙凤池”刮胡子。吴雅萱可是刚吵起兴头来,不吵干吗?她闷得慌。既然无话交流,就用吵架交流,吵架也是夫妻间交流的一种形式,一种更亲密更富有家庭气息的交流形式。相敬如宾多寡味啊,虚里吧叽的假惺惺的,知道的说你们是俩口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俩情人呢!多生分哪!不过这只是吴雅萱对家庭观念的新理解,许翰明还没有跟上她的认识步伐,他不喜欢吵,一吵就烦了。吴雅萱兴犹未尽,要“痛打落水狗”!她堵在卫生间窄窄的门框间,一只脚踏在门里,一只脚跨在门外,津津有味地继续挑衅说:“怎么不吱声啦?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你没理啦?没话啦?说是有公事,还不知道是去给谁当帅哥呢!”

  许翰明这回当真有事,理直气壮地说:“不放心啊?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就雇个私家侦探来跟踪我,用不着这么阴阳怪气的。”
    吴雅萱说:“雇侦探干吗?还得花钱。反正我也没事,我就抱着多多跟着你,你走到哪儿,我们娘儿俩就跟到哪儿,见你跟女人说话,就让多多喊你爹。”
    许翰明气得说:“无聊!”一狠劲,没怎么着吴雅萱,却给自己脸上来了道小口子。这下可好,许翰明像胜利者一样走了出来,把伤口亮给吴雅萱看,那得意洋洋的样子活像剃须刀割得不是他的脸,他说:“怎么样?你满意了?出去人家问我怎么啦?我就说让老婆刷的,我倒要看看是我丢人,还是你丢人!”
    这一招厉害。许翰明知道吴雅萱是个死爱面子的人,她还真就急了,气急败坏地说:“你敢!你诬蔑,你栽赃,你陷害……”

  许翰明潇潇洒洒地把西服往肩上一搭说:“哦!你也知道什么是诬蔑栽赃陷害啊?好好提高提高认识吧!”说完一甩门,走了。把吴雅萱气得一只拖鞋就飞到了大门上。

  许翰明心急火燎地赶到公司,晚了十分钟。小郑早等急了。两人打“的士”往客户下榻的宾馆赶。这天大概是黄道吉日,路上接二连三地碰到结婚车队,车堵塞的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干着急没办法。许翰明瞅着结婚车队发了句感慨,这人怎么都犯傻啊?怎么活着不好,尽急着往火坑里头跳。小郑还没成家,正处在取经阶段,他仔仔细细地欣赏着许翰明脸上的小刀口,话中有话地问,你深有体会?许翰明说,深有体会。小郑问,有家的日子不好?许翰明说,不好!小郑问,怎么个不好?许翰明说,你那来那么多废话?不好就是不好!小郑说,那你干吗要往火坑里跳啊?许翰明说,你是不是以为我得了便宜来卖乖啊?那你去跳啊,跳啊!没人拦你!他寻思寻思又嘀咕了一句,可也没人拦着我。就因为这事他根本没人拦,大伙儿都撮弄着你,巴不得你早日犯错误,所以,我跳进去了,我老婆跳进去了,大伙儿也都前赴后继地跳进去了。我告诉你吧,只有跳进去了才知道那是火坑,真经是从火坑里取出来的,懂吗?

  许翰明冲着小郑把气撒出去了,心里就舒服了,好像此刻在火坑里受煎熬的不再是他许翰明而是小郑了。心平气和了,他还真的想了想,这有家的日子到底好不好呢?也好,也不好。好在哪儿?不知道。不好在哪儿?也不知道。其实这事儿根本就没人能说清楚,说不清楚也无所谓,大伙儿不都是这么稀里糊涂地往下过吗!过日子过日子,就是一个“过”字,生命不息过日子不止,日子过完了,生命也就终止了。就这么回事儿!

  吴雅萱没地方撒气,憋得难受,就抱着多多到苏明明家去串门,这是她休产假后惟一的社会交往。

  要说他们两家的友谊可谓源远流长。苏明明的丈夫叫王大年。在大学时,苏明明是吴雅萱的同室好友,王大年是许翰明的同室好友。吴雅萱和许翰明的恋爱关系还没确定时,苏明明和王大年常常自报奋勇地去充当“电灯泡”。人家热乎上了,他俩就闲下来了,闲得无聊就聊天,一来二去就通“电”了。他俩都是急性子,大干快上只争朝夕,许翰明和吴雅萱还在那儿粘粘乎乎玩朦胧呢,人家早就开“壶”了。吴雅萱怀孕后和苏明明说起女人的悄悄话,苏明明说,翰明真有耐性,大年可不行,要不是我城门防守得当,在学校时我就成了孩子他娘了。把吴雅萱惊得“哇”的一声,差点没把孩子生出来。两家一同参加的集体婚礼,同年同月同日入了洞房。可蜜月刚开始,他俩就打得焦头烂额了。许翰明家成了他们的“家务仲裁所”,三天两头准来投诉。苏明明说:“你们给我评评理,以前大年对我是百依百顺有求必应,这结婚才20天就跟我吵了21架。”
    王大年说:“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只能维持到结婚前一天。”
    苏明明说:“以前他总是甜甜蜜蜜地叫我‘小天使’,‘小可爱’,现在倒好,凶巴巴地叫我‘老婆子’,前面还加上一个‘死’字。死老婆子,你们听听,多难听啊!”
    王大年说:“恋爱时我的智商为零,所以常常说胡话。现在我的头脑已经恢复正常了,你应该为我感到庆幸才对。”

  他俩总是大节一致小节分歧,可这小节却比大节要命。比方说在男女家庭地位问题上,他们的共同观点是国不可无君,家不可无主;分歧是谁是领导,谁是被领导,两人争得天翻地覆。苏明明颇有点苏小明的风范,师大音乐系毕业后就去唱通俗,很快就唱得光芒四射了,虽然算不上什么“大腕”,也是可以喊喊出场费的小明星了。王大年一直在师院当老师。于是由经济收入决定政治地位,确立了男主内女主外的家庭关系。王大年还吹牛,说他是抓大放小。吴雅萱逗他,你抓了哪些大事?又放了哪些小事呢?王大年说,什么家庭存款啦开销啦,这些杂七杂八的乱头事都是她管。我呢,决定是否支持本届市政府,是否赞成美国对伊拉克采取军事行动等等等等。结婚一周年纪念两家人也是一同庆祝的。当时出了道题,每人根据切身体会对婚姻作一句概括性评价。苏明明语惊四座地说,婚姻是战争的序曲。王大年不愠不火地说,我和她的看法总是一致,尤其在婚姻问题上。这对冤家总是打打闹闹,却也没见谁肯离开谁。他俩吵架实际上也用不着别人劝,回回都是前头一个后头一个,横眉冷对吵吵闹闹地进来,然后勾着胳膊搭着肩亲亲热热地回去。用老人的话说叫“没正经”。他俩不像吴雅萱需要生活的调教才懂得这个真谛,天生就是这么种类型:斗嘴的鸳鸯,吵闹的夫妻。他们真正的分歧是孩子。王大年是连爹都没当就急着当爷爷了,可苏明明赚的是青春钱,腆着肚子谁请你出场啊?王大年说,这歌唱不唱没啥关系,可女人要是不生孩子还叫女人吗?苏明明说,我要不是女人,那咱俩就是同性恋,同性恋能恋上就不错了,生啥孩子啊!这场战火绵延数年,苏明明至今仍据主盘优势。

  苏明明夜里演出,起得晚,上午十点半了,早饭还没吃。王大年正在家里看电视。苏明明见吴雅萱来了,电视机一关就把王大年撵进了厨房说,下厨去!早饭午饭凑一顿了,弄点好吃的,犒劳犒劳我们这些翻身解放了的姐妹们。王大年蔫不登地进了厨房,人进去了,撂一句话出来,别以为解放是什么好事,翻身的滋味累着呢!两天半你就得找压迫,不压迫你,你还得求我呢!

  苏明明说:“瞧你那熊样儿,十足的‘家庭主男’,还满口‘中国猛男’理论呢!雅萱,说实在的,当年要不是给你当‘灯泡’,我怎么也不会嫁给他这头蠢驴!”
    王大年从厨房探出头来说:“是没有比我更蠢的了,要不然怎么这满世界的人都不娶你,就我娶了你?可你也没聪明哪去呀,你要是聪明,怎么这满世界的人你不找,偏找了我这头蠢驴呢?甭埋怨了,认了吧!咱俩还真就是天设地造的一对:蠢驴!”
    吴雅萱羡慕地说:“看你们说说笑笑的,真热闹。这才像个有家的日子啊!”
    苏明明说:“得了吧!大年哪里赶得上你的那位帅哥啊,又聪明又能干。大年呀,窝窝囊囊的,废物点心一个!”

  吴雅萱叹了口气说:“我看大年挺好的。谈恋爱时总想找什么事业型的男人,结婚了才知道,他就是国务院总理也没用!过日子就这么实实在在,女人能有个守着你的丈夫比什么都重要。可翰明自打从商就像出了家,同在一个屋檐下,连说上句话都挺难!早知经商是这个样子,还不如让他继续教书,穷是穷了点儿,可过得叫个日子,现在算什么呀?”
    苏明明说:“算了,想开点儿,凑合着过吧。这男人啊,也是熊掌和鱼不能兼得。那种又有事业又擅长家务,又风流倜傥又感情专一,又有男子汉阳刚之气又懂得温柔体贴的男人,就算有,也都跑到琼瑶小说里当男主人公去了,哪是给咱们预备的呀!”

  两人说着话,多多撒了泡尿。吴雅萱忙着给多多换裤子,话题就转到了孩子身上。苏明明向多多伸出手说,来!阿姨抱。多多没反映,抓着一面小镜子痴痴地照着。苏明明说,男孩还这么“浪”啊?她逗着用手在多多的眼前晃了晃,多多连眼睛都没眨。苏明明警觉了,说这孩子咋回事?好像看不见东西嘛。吴雅萱说,东西倒是能看到,不然他总照镜子干什么,可他就是不理人,除了照镜子什么都不会。连妈都不会叫,就会说句“吗啦啪叭”,也听不懂是啥意思。翰明说那是宇宙语,他儿子是宇宙天才。苏明明说,这可不大正常,你别掉以轻心,今天没演出,我陪你带他去医院检查检查。

  苏明明陪吴雅萱带多多去了儿童医院,经过一番眼花缭乱的检查,结论是多多患的是幼儿自闭症。
    苏明明说:“闻所未闻,这是什么稀奇古怪的病?”

  医生讲解了半天:幼儿自闭症是发生于2岁半以前的一种严重的幼儿精神疾病,主要特征是存在人际关系和语言发展上的障碍。自闭症患者大都四肢健全,眉清目秀,看起来各方面发展都很好,但行为怪异,虽有正常的视觉听觉,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无法与人沟通。有些自闭儿永远学不会说话,有的只能重复别人说的只言片语,或者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这一点似乎比聋哑儿更糟,聋哑儿听不见不会说话,但他用眼睛猜别人的意思,用动作表达自己的需要,而自闭儿却不用语言表达,也不用动作表达,他根本就没有与别人沟通的欲望。医学上还没有找到这种病形成的机理,只知道这是一种先天性疾病,遗传及脑功能障碍占重要因素。目前还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

  吴雅萱急了问:“后果会怎样?”
    医生说:“很难说,不过至少有百分之九十的自闭儿终身都不能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
    晴天霹雳,吴雅萱懵了。苏明明说,赶快找许翰明吧。

  许翰明被找到的时候,正在饭桌上和客户杠酒呢。吃的是粤菜,他刚把一只凤爪吃到嘴里,就被这个消息卡住了,那鸡爪子把许翰明的心挠得乱七八糟的,连说出的话都是支离破碎的了。他的第一反应是医院出了诊断错误。他说什么也不相信,有着那么优秀遗传基因的多多怎么会是白痴呢?许翰明匆匆忙忙结束了饭局,急三火四地赶回家,带着多多和心中残存的一丝希望,用两天时间跑遍了市内所有的医院,得出的却是同样残酷的结论,只不过说得温柔一些,多多虽然从反应上看没有伴随其它不良症状,但有自闭症倾向这一点是无可置疑的。许翰明和吴雅萱的“希望之钟”彻底坍塌了。

  天下父母的心都是一样的,无论多么豁达,或多或少总会对自己的子女有一番期望,许翰明和吴雅萱刚为人父人母,在开始希望的同时就失望了,那真是一种天塌地陷的感觉。震惊、悲伤、压抑、痛苦至极,接下来是大脑的一片空白……

  吴雅萱回到家就扑倒在床上放声大哭起来,那哭声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啊!许翰明也想哭,但他不可以哭,法律没有规定,但男女游戏规则上是这样规定的:男人不许流泪。就是天塌下来也不许哭,你得用脑袋顶着肩膀扛着。其实男人根本就没那么坚强,“天”他们是断断扛不起来的,他们不过是有另外一种发泄形式,喝酒,然后借着酒胆说胡话!吴雅萱哭了一天两宿,许翰明喝了一天两宿。吴雅萱哭得不吃不喝不说话,许翰明又吃又喝捎带着把几辈子的胡话都说完了。吴雅萱把几床棉被都哭湿了,许翰明把几瓶58度的老白干都喝干了。吴雅萱是把体内的液体流出来:外泄。许翰明是把体外的液体流进去:吸存。里外里还是男人聪明啊!他俩就这么哭着喝着较劲地耗着,今后的路怎么走,谁也没去想。

  多多闯了这么大的祸,把他爹他妈整得要死要活的,却一点自我反省的表示都没有,他撅起小屁股就睡,张开小嘴巴就喝,觉足饭饱了,就高昂着小脑袋,若无其事地照他的小镜子,他仍然是幸福的,也许会永远幸福下去。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人是永远幸福的,那就是白痴。
作者: 牧羊人    时间: 2004-1-16 19:11

第六节


    许翰明和吴雅萱经过那次泪与酒的较量,不知不觉就变换了在家庭中的角色,吴雅萱变得暴躁了,火药筒似的一点就着,说炸就炸。许翰明变得蔫巴了,吴雅萱一炸他就哑巴了。

  吴雅萱中了邪一样抱着多多四处求医,所有信息来者不拒。她先是信西医,吃Pinozide、RT HBP、Endorphins等等等等,全是写着西洋文字的外国药,没见效果。听说有种中药能重新对接紊乱的脑神经,她又开始信中医了,天天熬中药,熬得整个“胜利楼”都弥漫着药味儿,活像是座制药厂。她疯狂地给多多吃药,比二楼张嫂还冤大头,没几天就把“家库”倒腾空了,钱流水一样滚进了形形色色真真假假的郎中兜里,中药西药吃了一大堆,多多却是越吃越糊涂了。以至于后来见了吃的东西就闭嘴,什么花言巧语都不上当,那神情比渣子洞的革命志士还坚决。自闭症没治好,嘴巴又闭上了。小小的人儿瘦得三根筋挑着个小脑袋,可怜兮兮的了。

  这天,吴雅萱不知打哪儿听说有种用野生草药熬成的偏方,能引发患者吐出胸膜内的黏液,神志就会清醒。她就跑到郊外漫山遍野地寻找,攀岩时一不小心滑了下来,膝盖摔破了,鲜血淋淋的,喊天不应叫地不灵。她坐在山坡上,思前想后,凄凄惨惨悲悲切切,干脆放声大哭起来:“多多啊多多,你要是治不好了,妈妈可怎么办啊!”她嗓音好,哭起来特别的委婉缠绵,这么好听的哭声,自然就引来了听众。一位当地老农听明原委,很快就把那种野草找到了。吴雅萱如获至宝,回到家就熬,熬好了就喂多多吃。多多不张嘴,她就捏他的鼻子。多多坚强着呢,宁可不喘气憋死,也不张嘴。许翰明就抱怨了一句:“你当他是个药罐子啊?他是个孩子,是个人。人是靠吃饭活着,哪能靠吃药活着。”吴雅萱狮子般地一声吼:“说风凉话有你了,那你管啊!你管过多多吗?难道儿子是我一个人的吗?你还知道他是个孩子,是个人啊?那你都干什么去了?”

  许翰明不敢吱声了。现在他是一贯错误,怎么都是错的;吴雅萱是一贯正确,怎么都是对的。没理可讲了,他就躲到门口便民小店里去喝酒,喝了酒就在心里头嘀咕:你说我干什么去了?我赚钱去了!多多治病的钱哪来的?你知道你辛苦,就不想想我辛不辛苦。你让我顾及你的感受,可你顾及过我的感受吗?你是多多的娘,你痛苦你烦闷,我是多多的爹,我也痛苦我也烦啊!扪心自问,许翰明承认他是不愿回家,那是因为他害了头痛病,一回家就头痛。吴雅萱整天忙着给多多治病,家里乱糟糟的,每天都像在出演大逃亡。屋里的空气中散发着各种古里古怪的味道,就是没有家的味道。去便民小店的次数多了,女店主就问,这位大兄弟啊!你怎么总是这么晚才回家啊?许翰明回答,因为我怕我老婆骂。女店主问,你老婆为什么骂你呀?许翰明回答,因为我总是这么晚才回家。因果循环,至于哪是前因哪是后果,就像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样纠缠不清。

  许翰明喝得晕晕乎乎回到家,这时吴雅萱骂他什么,他都听不见了,觉得幸福了不少。吴雅萱没了配角,成了唱独角戏的了,就愈发忿忿不平。这女人有一大嗜好,就是一定要与丈夫分派自己的痛苦,我痛苦你不痛苦,或者你痛苦的程度达不到我所要求的高度是万万不可以的。吴雅萱端起一杯凉水就泼到了他脸上,许翰明一激灵醒了说:“你这是干什么?”

  吴雅萱说:“你活得倒挺清闲自在啊?我说的话你听到了吗?”
    许翰明咕哝说:“听到了。”
    吴雅萱说:“你说,我都说了什么话?”
    许翰明像背书一样机械地说:“你不管儿子……”
    “什么?”吴雅萱火了:“你竟然说我不管儿子?”
    许翰明说:“我这不是原文背诵你的语录嘛,你说的‘你’不就是指‘我’吗?”
    吴雅萱消了点气说:“继续说。”
    许翰明就继续背:“你不管家,你赚钱不多派头不小,你不关心我的生活,你不顾及我的感受……”
    吴雅萱问:“还有呢?”
    许翰明说:“没了!”
    吴雅萱说:“还有最最重要的一条,从明天开始你必须重新做人,不许再喝酒!记住了吗?”
    许翰明说:“记住了。”

  第二天晚上,许翰明又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了。吴雅萱火了:“你不是答应从今天开始重新做人,你不是答应不再喝酒了吗?”
    许翰明委屈地说:“我今天早上是重新做人了,可谁知道这个重新做过的新人到了晚上又贪恋上了杯中之物,明天这个人我也不要了,我再重新做个人,看他还贪不贪酒!”

  于是吴雅萱就又开始唠叨,许翰明面子上保持着男人的风度不还嘴,可听着听着头就痛了。他就闭上眼睛装睡觉,这招忒灵,吴雅萱一个人吵得无趣就自行休战了,然后拽过毯子给他盖上,里外里他赚了回温柔的体贴。所以说,愚蠢的男人和老婆讲道理,聪明的男人和老婆装糊涂。许翰明闭着眼睛睡不着,就在心里头做诗,这首诗他做了几百遍,还是只有第一句,不过这句诗和他以前做的诗有一点不一样,就是感叹词倒换了位置:假如生活就是这个样子,唉!……就像被子弹射中了胸口,后面,没了。

  吴雅萱奔波了几个月,多多毫无起色。她心力交瘁终于泄气了。吴雅萱开始信邪了。文化人信邪也信得比较有档次,街头巷尾跳神算命的她是断断不信的,她求助的是一位学者,有硕士文凭,专门研究《易经》的,写过论文出过书,门上挂着营业执照,那叫“置业研究所”。研究所是搞研究的,和那些土算命的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连推算方法都实现了计算机编程。天干地支合起来就是生辰八字,输进去,一会儿结果就出来了:说吴雅萱和许翰明是天设地造的一对,那根本就是屁话!他们生辰八字不合,注定命里相克,必然累及长子。更绝的是,那台上溯五千年下溯五千年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万年通电脑,还计算出许翰明曾祖父的爷爷死于老年痴呆,必转为许翰明此生的报应。事故根源总算找到了,从此吴雅萱对多多就不那么上心了。

  吴雅萱开始思索重大问题了:多多是真的治不好了,这是命,命里注定他许翰明要衍生出一个傻子来。那自己呢?自己怎么办?难道一生一世都要消耗在这无望的挣扎中吗?这对自己公平吗?公正地说,吴雅萱绝非没有母爱,如果生活对她不是这么残酷,她也会是一个温柔善良的贤妻良母。但她的母爱有一个极限,那极限就是她的爱不到放弃自己的程度。吴雅萱想来想去就想到离婚上去了。

  苏明明是旁观者清啊,劝她说,你别犯傻了,离婚会有一大堆问题的。多多怎么办?翰明能带多多吗?翰明不能带,你就得带,你带着多多,今后怎么办?再不嫁人了?要嫁人?哪个男人肯接受这样一个痴呆儿?全是问号,解不开的X。所以啦,苏明明说,这个婚不能离,你就是耗死也得和多多的亲爹耗死在一块儿!

  苏明明入情入理一通分析,吴雅萱愈加没了主意,于是她就继续想。她身上卷着床毛毯,盘腿坐在床上,披头散发,两眼直勾勾地正视前方,不吃不喝,思考得出神入化,那神神叨叨的模样和跳大神的差不多。多多拉了尿了渴了饿了,她都视而不见。许翰明喝得醉眼朦胧地回来,见状心中一悸,以为家里又出了个自闭症,酒顿时就醒了。他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啦?吴雅萱的重大思索还没得出结论呢,就被许翰明打断了思路,顿时哭声大作:怎么啦?你居然还问我怎么啦!都是你害的,你家有精神病遗传基因,才造成多多这个样子,现在多多怎么办?我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你说!你说呀!你一点办法都没有,还算个男人吗!

  一个没有思维的小多多,把他聪明的爹娘整治得精神都不大健全了。吴雅萱横竖不讲理,许翰明嘴巴闭着,心里核计的都是些不着调的歪理:唉!都说做人难,做女人更难,殊不知做个男人更更难。不是吗?没人会因为女人的无能诅咒她不是一个女人,而一个男人要是无能就会被开除男籍。若被开除了男籍,能入女籍倒也罢了,实在说来做女人也没什么不好,怕的是连女籍都入不了,那就惨了,只能去做阴阳人,这阴阳人不符合国际认证的通行标准啊!上厕所,上男厕还是女厕?洗澡,进女浴室还是男浴室?还有啦……许翰明关于阴阳人的思考还没结束,就被吴雅萱扫地出门,赶到了大街上。

  许明翰没了去处,就跑到王大年家避难。往常都是许翰明收容王大年,这回轮到王大年收容许翰明,他还真有点受宠若惊,忙着炒了两盘小菜,许翰明说没胃口。王大年说,你想开点吧。许翰明说,我想不开,越想心里的疙瘩就越紧,再想下去怕是离痴呆不远了。王大年说,那就别想了,听天由命吧。许翰明说,不想更玩完,没等痴呆就憋死了。王大年本不想让许翰明再喝酒,一看没了辙,就开了瓶北京二锅头说,那咱们借着酒想,边想边消愁。一喝酒,许翰明更蔫巴了,却把王大年的话勾出来了,他一板一眼地从有家的日子数落起:你说这有家的日子究竟好不好呢?说它好,过起来真是没什么意思,吃喝拉撒睡,油米酱醋盐,全是烦心事!说它不好,是个火坑,可千百年来人们前赴后继地往火坑里跳。想想那没家的日子多潇洒啊!特别是你许翰明,帅哥一个,屁股后头的女人一堆一堆的。你干吗偏认准一个啊?这男人为什么偏要找一个老婆呢?保持能拥抱全世界女人的良好状态多好啊?男人要是只认准一个女人,那就进入了万劫不复之地。再聪明再伟大的男人结了婚,就成了傻瓜蛋了。这女人哪,也真是善变,就说雅萱吧,在学校那阵子清高得跟仙女似的,这才两三年功夫,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你说怪谁?

  许翰明接了一句话:“怪谁?总不能怪我吧?”

  王大年说,说对了,不能怪你,还得怪这有家的日子。这女人哪,只要有了家,立马就得变俗。她不俗不行啊!这锅碗瓢盆勺容不得她上档次啊?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有了家的女人要是不变俗,那就更麻烦了,她没有过日子的心啊!就像我们家明明,天天在外头疯,心野的那是万马奔腾,连孩子都不给你生一个,你说这还叫女人吗?我真他妈的倒霉,一不小心,娶了个……
    话音还没落,苏明明“砰”的一脚踹门进来了说:“王大年!你给我说清楚了,你娶了个什么?说呀!”
    王大年立刻改变了语言运作方向,讪讪笑着说:“我说我说,我是说我运气好,娶了个‘宝’回来,招财进宝,家宝!”
    苏明明“哼”了一声说:“这还差不多!知道我的辛苦,算你还有点良心。”她转而冲许翰明说:“翰明,你可是难得,怎么有雅兴跑到这儿喝酒来了?雅萱怎么不一起来?”
    王大年说:“别提你那姊妹了,雅萱把翰明赶出来了。”

  苏明明连理由都懒得知道,就冲许翰明吼开了:“许翰明,你都到了离婚的生死关头了,怎么还不知道戴罪立功争取宽大处理啊?快回去快回去!现在别说雅萱骂你,她就是打你,你也得受着点!”

  许翰明没法呆了。王大年怀着沉重的心情,一脸沮丧地把许翰明送到大门外,嘴里的高谈阔论还在持续:“男人啊!甭指望和老婆讲什么道理,和老婆,那道理是不讲不清楚,越讲越糊涂啊!”这番话没注解,不知是在说许翰明,还是在说他自己。
作者: 牧羊人    时间: 2004-1-16 19:11

第七节


    许明翰离开了王大年家,晃晃悠悠地回到了“胜利楼”。楼房一扇扇窗户里的灯光幸灾乐祸地闪烁着,惟独“我们的皇宫”里漆黑一片,他不想回到那令人窒息的黑暗中去,可光明在哪儿呢?茫茫然然没了目的,第一拨酒早醒了,第二拨酒还没喝到数,干脆乘胜出击,再来个第三拨吧!小卖店已经关门了,他就沿着街寻找酒吧。进了酒吧,一摸兜才想起来,他是狼狈出逃的,没穿西服,没钱!好在办公室抽屉里还锁着一个小金库。自打吴雅萱开始收缴他的衣兜,他就设了这个小金库。男人在外总得有点私房钱,打扑克输啊赢啊,下饭馆轮流坐“庄”啊,这些支出,哪个男人也没本事从老婆的兜里请示出来。所以说男人的小金库是让女人给逼出来的,男人要是掌管了家中的财政大权,那设小金库的就是女人了。

  许翰明回公司取钱,没进大门,川美子出现在了灯光雪亮的门厅里。其实川美子每天都出现在许翰明的视野里,但那是董事长加贺川美子,就许翰明的个人生活而言算不上出现,但这次她出现了,作为女人川美子出现了。
    川美子穿着一身酱紫色西服套裙,真正的意大利做工,该凸的凸该凹的凹,一分身材至少能穿出五分来,五分身材一穿那就是满分了。川美子亮着她满分的身材,轻盈地走下台阶,脖颈上系着藕合色的小丝巾随风飘逸起来,在端庄中散发出几分妩媚。端庄的妩媚在这个轻浮的时代实属罕见,具有一种震撼人心的魅力。以前许翰明没有感受到,这回感受到了。许翰明的眼神有些异样了,恰好与川美子的眼神接轨。川美子有些意外地问:“你怎么还在这儿?”
    许翰明语无伦次地说:“我……我回来取点东西。”

  川美子岂是等闲之辈,她见多识广,对男人有着入木三分的判断力。她看着许翰明慌乱的眼神,嘴角浮上了一丝隐隐可见的笑意,很快这笑意变得清晰可见了,就像一只温柔的小手抚摸着许翰明像兔子一样乱蹦乱跳的心。川美子说:“看你一副丧家犬的样子,一定是有家不能归了吧?走吧!我还没吃饭呢,一起去吃夜宵。”

  川美子的口气既诙谐又温柔,而女人恰如其分的温柔是俘虏男人的最佳武器,许翰明心里想着要拒腐蚀,两腿却一个劲地跟着资产阶级美女跑。又一想,那些拿着政府俸禄的官员们,腐蚀来了照接不拒,他一个给资本家打工的,拒腐蚀也轮不到他呀!他这号人,想纯洁,纯洁不到哪儿去,想腐败,也腐败不到哪儿去。这么一想思想也就解放了,他坦坦荡荡地跟着川美子进了太阳城饭店。

  川美子径直把许翰明带到了顶楼的夜景餐厅。夜景餐厅像一座巨大的玻璃花房,奇妙之处在于你尽可观赏外面的世界,而外面的人绝对看不到里面的世界。窗外是喧嚣的夜市场,密密麻麻的人头攒动着,却没有一点点声响,就像是一出市井哑剧。这道玻璃窗使许翰明产生了一种居高临下的隔世之感,仿佛窗外市井人生的奔波与挣扎都是别人的,与他丝毫没有关系,他现在置身在另外一个世界,一个只有他和川美子的世界。

  川美子用尖尖的手指随意一挑,服务小姐不知打哪儿就冒了出来。她点了几样精致的甜点和两杯赏心悦目的调制酒。当然价格的昂贵与口味的平庸是绝对不成比例的,但这有什么关系呢?如今上饭店,吃饭已经是非常非常次要的了,吃的是档次,是环境,是用挥霍金钱的腐败程度来衡量你所具有的身份和价值。川美子点了首曲子,悠扬委婉的萨克斯仿佛从十分遥远的地方传来,一点点一点点充满了整个空间,在许翰明的世界里徘徊着缭绕着。两个人都没说话,似乎在用沉默烘托这高雅浪漫的氛围。曲终了,萨克斯的声音一点点一点点地远去了……

  川美子深沉地说:“你是我遇到的懂得沉默的第一个男人。”
    许翰明不知不觉就跟着深沉了起来,说:“那么,你就是我遇到的懂得沉默的第一个女人。”

  川美子冰山一样冷峻的面孔融化了,变得春意盎然了。她喜欢面前这个青年男子。他相貌英俊,身材挺拔,精明能干,却又朴实无华,就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浑然天成!当然如果没有这种近距离的观察,她也许会永远停留在欣赏阶段。但走近了,感觉就不同了。她注意到,他没系领带,雪白的衬衣领口随随便便地敞开着,露出了脖颈以下质感坚实的肌肉,散发着青春勃发的气息,那是性感的,撩人的,对她而言又是逝去了的,可望而不可及的。她不甘心了,突然间萌生了强烈的征服欲,她要征服他!不!她不是要征服他,是要在他身上找回自己逝而不返的青春年华!

  川美子挑逗地眨了眨一只眼睛,性感的声音像是从声带中振动出来的,跳个舞,好吗?许翰明说,我不会。川美子说,我来教你。她轻轻地拉着他的手,把他牵进了舞池。萨克斯的旋律委婉而悠扬,两人慢慢地晃着二步。川美子俯在许翰明耳边小声问:“你知道这首曲子的名字吗?”
    许翰明娶的是学音乐的老婆,耳闻目染也就有了一点点音乐修养,他说:“是《回家》。”
    川美子一语双关:“你,喜欢《回家》吗?”
    “嘻……”许翰明说了半句就噎住了,他想到了自己那间38.505平方米的鸽子笼,那战火纷飞的场面可不像萨克斯倾诉的这般委婉悠扬。他喜欢回家吗?不!

  川美子已经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她不再提任何能使许翰明陷入窘境的问题,无言地把头靠在他坚实的肩膀上。川美子细柔的鼻息像毛毛虫子一样撩得许翰明心里直发痒。她身上散发出温馨的香味,那种牌子的香水在吴雅萱身上是绝对闻不到的。许翰明何曾经历过这种阵势,顿时傻得像条胖头鱼,连鱼饵都不用挂,下钩就上。许翰明醉了,比喝上一斤老白干还醉得厉害,情不自禁就吻了她。川美子没有拒绝,温顺地闭上了眼睛。闭上眼睛的川美子少了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更显温柔。许翰明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他势如破竹,开始吻她的额头面颊鼻子脖颈……恰到地方,川美子的眼睛睁开了。许翰明强劲的拥抱和疯狂的亲吻的确令她心旷神怡,但她是理智的,今天她只要第一步:证实自己风采依旧魅力尚存。她已经做到了,就要适可而止。川美子是何等尊贵?她是不会把自己一次性廉价处理的!她刮了刮许翰明的鼻头说,毛头小子!歇着吧,我可不会傻得去找一个只能偷情的“地下工作者”。川美子说话的口气似饱经沧桑的老人,神态却像个顽皮的小姑娘。许翰明第一次领味到在一个女人身上能如此和谐地统一这么大的反差。川美子关键时刻的矜持,造成了一种朦朦胧胧的距离美,撩得许翰明更加想入非非,他的心智错乱了:她喜欢我吗?是哪种喜欢?他很快给了自己一个肯定的回答:她喜欢我!而且不是上级对下级的欣赏,不是姐姐对弟弟的爱护,更不是同志式的友谊,那么只剩下一种:就是女人对男人的那种了!至于这种喜欢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想都没想,浪漫一回算一回吧!他感觉自己成了琼瑶笔下的男主人公,于是自觉不自觉地绅士了起来,笔挺着身子,满脸的深沉,就算让别人看了酸得害牙痛,自己也觉不出来了。

  曲终,川美子轻轻地在许翰明面颊上吻了一下,这温存抚慰了许翰明疲惫的心灵,令他很惬意。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座位上。川美子问,你不喜欢跳舞?许翰明说,不大喜欢。川美子问,那你喜欢做什么?许翰明说,打篮球。川美子俏皮地问,那你谈恋爱的时候,是你陪你爱人跳舞,还是你爱人陪你打篮球呢?许翰明觉得她挺风趣,就说,都不,我们轧马路。他心里好玩地想,“轧马路”的意思你懂吗?没想到川美子问,你们走了几个“红军二万五”啊?许翰明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这个日本女人了不得,什么话都懂!川美子不谈自己,总是启发许翰明谈,谈的都是些很轻松的话题,她是个优秀的听众,就那么歪着头品着茶水,静静地聆听着,舒心地微笑着,那温柔的目光把许翰明撩拨得胡说八道,语不连贯,词不达意,说了后句就忘了前句说的是什么了。川美子颇有为师的风范,循循善诱,她问你最尴尬的记忆是什么?许翰明想了想总算说了句完整话,入学上第一堂体育课时,我把裤子尿湿了,体育老师把我放到太阳底下,让我撅着屁股晒裤子。川美子笑了,这一笑,许翰明发现了,其实她的表情很丰富也很迷人,她平日面孔那么冷峻,自然有她不为人知的痛苦经历,这么一设想,川美子在他心目中就更加神秘也更加迷人了。

  许翰明和川美子聊到很晚,分手时川美子说:“感谢你给了我一个愉快的夜晚。”这话谦虚得恰到好处,好像不是她在替许翰明排忧解难,倒是许翰明在为她消愁解闷。许翰明心里敞敞亮亮的,他终于找到了光明,生活没有亏待他,又为他掀开了新的一页。

  这天晚上许翰明在大街上闲逛了一夜,带着空空如也的大脑在黝黑神秘的夜色里行步,感觉好极了,就像夜游神一样自由自在。只是呼机一个劲地响,他知道是吴雅萱在呼他,他没理,你有本事把我轰出来,就别找我呀。直到喧哗声冲破了城市的黎明,晨雾散去暴露出一个真实的轮廓,许翰明才回到了这个有快活有苦恼有多多有吴雅萱的现实世界,川美子变得遥远了,生活的新一页又合上了。除了吴雅萱,他这是第一次吻别的女人,想到吴雅萱还在那38.505平米的小屋里,守着那无望的希望,他对自己这一夜风流产生了内疚感。许翰明被良心折磨上了,他感慨:这人要是没了良心该多好,那将少去多少烦恼啊!

  许翰明被良心折磨得面如土色,晕头涨脑地来到公司。在电梯门口遇到了小郑,小郑问,你脸色怎么这么惨?是不是昨晚回到了万恶的旧社会?许翰明苦着脸说,你懂什么?等你娶了媳妇,你就知道那万恶的旧社会简直是天堂!说话间川美子走了过来。这不是昨晚的那个女人川美子,而是董事长加贺川美子。她扬着高贵的头,脖子宁折不弯地挺立着,高跟皮鞋吱嘎吱嘎地,连眼梢都没扫他们一眼,就进了电梯。许翰明顿时找到了卑微的感觉,个子一下子就降到了1米52。下了电梯,进了办公室,川美子走到她的办公间门口,突然回转身来冲他们意味深长地莞尔一笑。小郑看傻了,一个劲儿地念叨:“她冲谁笑?该不是冲我吧?哇噻!太美了!”许翰明可是看明白了,自信心像打足了气的皮球,顿时又蹦回到了1米82的个头上。

  许翰明还没坐稳,红色的内线电话就响起来了,川美子隔着玻璃隔断遥视着他,说怎么了?你的脸色好难看。许翰明早晨才发现的良心“哧溜”一下又跑没了,他看着玻璃隔断后川美子那影影绰绰的面容,激动得连声音都走了调,说没事,我挺好。外线电话进来了,他用另一只手抄起电话,问都不问就说,对不起,我正接长途,请十分钟后再挂过来。小郑送单子过来签字,他看都不看,用一只手马马虎虎签上字就把他打发了。他抬头看见川美子在玻璃隔断后面吃吃地笑,是那种很顽皮的笑。川美子说,翰明,你先忙吧,下班后等我电话。她竟然叫他“翰明”。

  这天,川美子和平时不大一样,脸上泛着桃花般的红润,笑容可掬地在鹅黄色的幔帘前后进进出出,似乎在故意惹人注目。偶尔心有灵犀地与许翰明对视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眼神。可临近下班时鹅黄色幔帘后突然消停了,静悄悄的。下班后,许翰明磨磨蹭蹭直到所有的人都走光了,也没等来川美子的电话。许翰明疑惑了:难道川美子是在戏弄自己?他刚起身想走,外线电话响了。许翰明抓起电话迫不及待地问:“是川美子小姐吗……”

  电话那头狠狠地扔过来一句话:“许翰明,你还有心情找小姐!你昨晚上哪儿去了?我看你是不想管我和多多的死活了。”
    许翰明的良心颤抖了一下,低声下气地说:“雅萱,你想到哪儿去了?川美子小姐,她是我的……”
    吴雅萱不依不饶地接了下茬:“她是你的什么?你说呀?是你的情人?是你的姘头,对不对?”
    这么一针见血,许翰明受不住了,觉得这对超凡脱俗的川美子是一种侮辱,他没好气地说:“你别找茬好不好,算了,不说了……”
    吴雅萱说:“为什么不说了?你心虚了是不是?我偏要说,你也得给我说清楚,不说不行……”

  去你奶奶的!我就不说了,看你能把我怎么着?许翰明火了,他狠狠地挂死了电话,瞅着天花板发了半天呆,这和吴雅萱也就生活了不到三年吧,怎么就一点感觉也找不到了呢?家庭真的不好,两人没了距离,相互暴露无遗,丑陋全显现出来了,忒没劲!

  外线电话又响了,许翰明懒得和吴雅萱打嘴仗,索性不接。铃声很有耐性地不厌其烦地响着,倒是许翰明耐不住了,抓起电话筒狠狠地说:“我说你不要胡搅蛮缠好不好?”
    电话那头静了片刻,许翰明马上意会了这种沉默,他省略了所有有碍这种默契的话语说:“是你?”
    川美子的声音像云像雾又像风一样地飘来:“翰明,对不起,我今天有事,我们改日再约。”

  川美子其实并非有事,挂电话时她就闲坐在写字楼对面的咖啡厅里。她慢慢地品味着咖啡,得意地想象着许翰明怅然若失的样子,就像在把玩自己的魅力。这种少男少女的游戏虽然有点小儿科,但和许翰明这种人玩玩满够用了。况且也只有这种小儿科的把戏,才能唤回她那已逝的青春感觉。对她而言,这种感觉比一个活生生的许翰明更为重要。男人这种脏物,她见得多了,个个都是手到擒来,没什么劲儿,她要玩的是一种情调。然而川美子失算了。许翰明并非她想象的那样,因为他们的情趣毕竟隔着一个划时代的距离,这个距离大了一点,以至于美消失在了距离中。许翰明属于现实的一代,不作兴玩浪漫。他有直感,川美子就在附近,玩他呢!他对现实诱惑没什么抵御能力,香风一袭,他准保糊涂。但只要看不见川美子的眼神,闻不到她身上的香水味儿,他的心智就绝对不会错乱。川美子是在欲擒故纵,想吊胃口。吊谁呢?你累不累啊?他孕育了一天的情绪突然就溜得无影无踪了。许翰明这种男人是经不起太多揉搓的,没那耐性。他本来就没有清晰的思路,只是跟着感觉走,走得动就走下去,走不动就不走了。实在说来他是个比较矜持的男人,而且正处在有足够自信和自豪的年龄阶段。他狠狠地甩了甩头,就把昨晚的记忆和川美子一起甩到九霄云外去了。
作者: 牧羊人    时间: 2004-1-16 19:11

第八节


    许翰明无精打采地回到家,良心忽悠一下又把他对吴雅萱和多多的负疚感给钓出来了。进了门,一条尿裤像仙女抛下来的彩绸忽忽悠悠地就飘落到了他的脸上,扯开尿裤才得见他杏眼怒视的妻子的尊容。他早料到吴雅萱要说什么了,脱口而出恰与吴雅萱合成“二重说”:“说!你昨晚上哪儿去了?”

  吴雅萱被问愣了:“你问谁呢?”
    许翰明怏怏地说:“我不是在替你问我嘛!”
    吴雅萱消了点气说:“还算你有自知之明,说吧!”
    许翰明交代说:“你让我滚,我就滚到大年家去了。”

  吴雅萱正颜厉色,“啪”用苍蝇拍响响地拍了下桌子,是包公断案的架式:“许翰明,你撒谎!”她铿锵有力字字有据地例数着许翰明的罪证:昨晚你不到9点就离开了苏明明家,我给你打了一夜的传呼,你没复机,原因不用问,是因为不方便,可为什么不方便?怎么个不方便?你得交代清楚了。今天早上我给你所有的朋友都打过电话,邪了!他们众口一词,都说你昨夜住在他家里,一早上班才走的。你一个许翰明,能同时住在十几个人的家里吗?这不摆明着是在合伙欺骗我吴雅萱吗?许翰明,你本事不小啊!还有分身术。你挺能收买人心的啊?!

  许翰明哭笑不得,还是哥们儿够意思,这同仇敌忾就把他给出卖了。他说:“我满兜不到十元钱,拿什么去收买人心啊?这只能说明我人缘好,人家是怕你起疑心。”
    “哼!”吴雅萱用鼻子哼哼着说:“我本来没疑心,这回倒是有啦!说啊!你到底上哪儿啦?”

  本来许翰明已经把川美子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吴雅萱愣逼着他又把川美子从九霄云外找了回来,许翰明的意识流涌动了:我可不会傻得去找一个只能偷情的“地下工作者”,什么意思?是在暗示我,她是个单身女人吗?她的条件那么优越,怎么会是单身呢?

  吴雅萱见许翰明不语,更来劲了,蛮劲吼:“说啊!你到底上哪儿去了?”

  许翰明心猿意马地看着吴雅萱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嘴角一抽一抽的像只觅食的猫,心想,女人那么爱惜自己的容貌,为什么要生气呢?生气的样子委实不好看。他这么想着就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吴雅萱的脸,吴雅萱闪开了骂,讨厌!还好没骂他流氓。

  吴雅萱还在没完没了一个劲儿地“说啊!你说啊!”许翰明算是体会到什么叫“忍气吞声,腹背受敌”了,可这点罪行是断断不能交代的,他真的疲惫不堪了,说:“你说我能上哪儿呀?我在大街上遛了一晚上,行了吧?你行行好,让我睡觉吧……”说着就合衣拱到床上。吴雅萱不依不饶拎着耳朵把他拽了起来:“你骗谁?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许翰明没好气地说:“你都知道了,还问什么呀!”
    这下坏喽!吴雅萱撒泼了:“好你个许翰明,你在外面挺潇洒是吧?我让你潇洒!我让你潇洒,我……”枕头、毯子、多多的尿布连同她换下的裤头,一古脑儿地摔到了许翰明身上,就像在掩埋一个无耻的灵魂。
    许翰明边挡边说:“你别闹了别闹了,别吵醒了多多。”
    吴雅萱失去理智了,她不管不顾地嚎:“醒了怎么样?醒了还不是一个睁眼瞎,一个白痴!你许翰明繁衍出来的白痴!”
    许翰明的负疚感被骂没了,多多是个痴人,吴雅萱成了泼妇,家庭对他来说除了沉重的负担以外,什么也不是。他厌倦了,什么都懒得想了,也就不管天塌地陷真的睡着了。

  这天夜里许翰明睡得很糟糕,总做梦。梦里全是吴雅萱横眉冷对的怒容。只有一次他做了个好梦,梦见他和吴雅萱并肩坐在金色的沙滩上,多多光着小脚,在蔚蓝的天空下,戏着海水蹦啊跳啊叫啊笑啊,吴雅萱在红橙黄绿青蓝紫的七色光环笼罩下微笑着,那笑像圣母玛利亚一样温柔……偏偏那一次他忒清醒,在梦中对自己说:这是梦!真是太残酷了,连个好梦都不让做。于是他就醒了,看见了现实中的妻子吴雅萱。

  吴雅萱的样子比他坏梦中的要好,比他好梦中的要坏,她既没横眉冷对,也没特别温柔,就那么不冷不热地,很平静但是很严肃地说:“翰明,我想过了,我真的不能再继续这样生活下去了,这会毁了我的一生。我要回学校工作。”

  这个平静的宣言把许翰明唬出了一身冷汗,他倒宁肯她吵她闹了,他结结巴巴地说:“那,那多多怎么办?”
    吴雅萱说:“别问我,你是他爸爸,你该想个办法的。”
    许翰明挠着头说:“我有什么办法?”
    吴雅萱又动怒了:“没有办法你去想啊!难道你惟一的办法就是把我耗死在这儿,为你的家庭牺牲,为你的儿子牺牲,为你许翰明牺牲吗?”

  许翰明心里嘀咕:怎么都成“我的”了?没有你,哪来的这个家庭,哪来的多多?他现在倒是觉得在家庭中“我们的”这种思维要更切合实际一些。他说:“雅萱啊,我们必须正视现实。不管怎么说,我们是多多的爸爸妈妈,总得为他作出牺牲啊。”
    吴雅萱说:“牺牲?那好哇!可为什么要做出牺牲的那个人注定是我吴雅萱,而不是你许翰明呢?”

  许翰明被问住了。吴雅萱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她的话常常是很有道理的。吴雅萱这回比较有风度,既然占了上风,也不逼他,说:“你好好考虑考虑吧,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
    一个月,还有30天,720个小时呢,够宽限了。许翰明松了口气,这种没有希望没有前景没有未来的日子,也就是得过且过,过一天算一天吧。

  许翰明上班来就像害了红眼病。川美子召集部门经理开例会,许翰明蜷缩在一边,听着听着就睡着了。他的酣声特别怪,有人发言时他睡得平平稳稳,一点动静都没有,会议一静场,他就“呼噜”一声,惹得全场人想笑又不敢笑,碍于川美子的威严。不过川美子特别开恩,既没发怒也没笑,甚至阻止别人叫醒他。直到散会,人都走光了,川美子才起身冲了杯速溶咖啡,轻轻地放在他面前。这一放,他醒了,尴尬得一塌糊涂。川美子恬静地看着他,温和地问:“翰明,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好像很不开心啊。”这温和的声音混合着川美子身上的香水味儿,把许翰明的心智又给搅乱了。于是他就像面对一尊观音菩萨,一五一十地把家里的那点老底全都抖落出来了。川美子还是那样静静地听着,用温柔理解的目光鼓励他说,整个过程她只插了一句话:“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就完了。可这句话比什么都管用,许翰明听了心里就舒坦了。

  许翰明和川美子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他开始盼望和川美子在一起了。和川美子在一起没有沉重的话题,没有沉闷的空气,没有无休止的埋怨和唠叨,川美子的温和与安静填补了他空虚燥热的灵魂。但真的和川美子在一起时,他又感到不安,吴雅萱和多多的目光就像上帝的眼睛一样无处不在。于是他又想逃避,可躲进38.505平方米的掩体,闻着多多尿裤的臊味,听着吴雅萱无休无止的唠叨,他又厌倦了。许翰明就这样不死不活的耗着,和川美子不即不离,和吴雅萱不合不散,哪头都不讨好,里外都不是人。

  川美子用圣母的形象展示着自己女性的魅力,把许翰明玩弄于股掌之中,本来她会这样一直玩下去的。但商场上的一次变故,使她改变了初衷。日本某船运公司以令人震惊的低价拉走了大批客户,朝明公司的空箱率陡然上升,一时间朝明公司一片恐慌。川美子把自己藏在鹅黄色幔帘后,几天没露面。许翰明作为销售部经理义不容辞,冥思苦想了几天几夜,终于想出了一个方案,他走进了川美子的办公间。

  川美子蓬头垢面地蜷缩在高大的老板座椅里,眼神像迷途羔羊一样茫然无助,见许翰明进来,喊了声“翰明”就扑进他怀里嘤嘤地哭泣起来。软弱使川美子从一个成熟的女人变成了一个怜人的小女孩,反倒把毛头小子许翰明衬托得成熟了,伟岸了,像个男子汉大丈夫了。许翰明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安慰说:“别这样别这样,办法是有的。只要我们能壮士断腕……”他如此这般地道出了计策,这个计策几经运作,终于反败为胜,许翰明为朝明公司力挽狂澜立下了汗马功劳,这是后话。当时走投无路的川美子听了许翰明的建议,立刻破涕为笑,旋风般地拉着许翰明跑了出去,把办公室里的员工惊得大眼瞪小眼,不知董事长搭错了哪根脑神经。出门上了川美子的奔驰600,许翰明突然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窥视着他们。他不大自在了,问咱们上哪儿?川美子说不知道,走到哪儿算哪儿。川美子把车开到了海滨浴场,跳下车,在沙滩上又蹦又跳,纯情得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许翰明反倒显得老成持重了。他喜欢在川美子面前这种变大了的感觉,情绪也就慢慢地高涨了起来。于是他们手拉着手在沙滩上疯疯癫癫地跑着,大惊小怪地叫着,就像在创作一幅十九世纪古典浪漫主义油画,他们并不是在为自己开心,而是别人眼里的一道风景。许翰明有了这种感觉就开心不起来了。突然间他又感到了那双眼睛的存在。他不疯癫了,对川美子说,别疯了,让别人看见影响不好。川美子说,你怕谁看见?是怕你太太吗?许翰明说,不是,可我的第六感官直觉,有双眼睛在盯着我们。川美子说,你别疑神疑鬼。许翰明说,我是怕对你影响不好,你是老板。川美子说,得了吧!你呀,是做贼心虚。许翰明说我偷谁的了?怎么就成了贼了?川美子说,当然是偷我的了,你偷了我的心。此话一出,她的眼睛就定格了,一动不动深情地看着许翰明。她对许翰明的感觉不一样了,真的不一样了,他不再是她眼中的一个男性玩偶,而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了。

  许翰明被川美子看得发毛,不知怎么他害怕她的这种眼神。他就转过脸去看海。蔚蓝色的海面像漂浮的缎带一涌一涌的,他脑海里又浮现出了那梦中的画面:他和吴雅萱并肩坐在金色的沙滩上,多多光着小脚,在蔚蓝的天空下,戏着海水,蹦啊跳啊叫啊笑啊,吴雅萱在红橙黄绿青蓝紫的七色光环笼罩下微笑着,那笑像圣母玛利亚一样温柔……多么现实又多么遥远啊!川美子轻轻地把头依在了他的肩膀上。许翰明紧张得浑身肌肉绷得紧紧的,一动也不敢动了。他和川美子的感觉没有同步。他不知道川美子的确切年龄,但朦朦胧胧地感觉她至少比他大出十岁以上,这个年龄差距让他感到有些恶心。但川美子有着魔鬼般的魅力,特别是她身上那股特殊的香水味散发着不可抗拒的诱惑,许翰明甚至怀疑,那香水中是不是混合了某种迷魂药一类的东西。但有了川美子的那句“我可不会傻得去找一个只能偷情的地下工作者”,他就不敢造次了,他怕惹麻烦,他是有家室的人。于是他觉得索然无味了,无论川美子怎样娇甜温情,他都打不起精神来了。最后索然无味地和川美子分了手,又索然无味地回到了家。

  吴雅萱湮没在一大堆书籍中,不知在忙乎什么。许翰明上前瞅了瞅,竟是些阴阳八卦,就没了好气问:“饭呢?”
    吴雅萱头也不抬说:“饿了,不会自己做吗?”
    许翰明忍了忍,进了厨房,一大堆脏衣服堆在一起,有他的名牌衬衫,也有多多的屎裤,他赶紧把自己的衬衫拣了出来,伸出头说:“这么多脏衣服,怎么不洗一洗?”
    吴雅萱说:“你没长手啊?”
    许翰明又忍了忍,进了里屋,见多多尿了一裤子,他喊了起来:“多多尿了!”
    吴雅萱说:“你嚷什么嚷,尿了你就给换换呗!婚姻法上哪条写着非得是孩子他妈给孩子换尿裤?”
    许翰明忍无可忍冲了出来,把吴雅萱的书一古脑掀到了地上。吴雅萱吃了一惊说:“你疯了?”
    “我是疯了!”许翰明说:“你在家都干了些什么?你是怎么当的妻子,怎么当的母亲?”

  吴雅萱僵立着,莫名其妙地直视着许翰明,看着看着她的眼圈红了,大大的泪珠扑簌簌地落了下来:“许翰明,你在问我怎么当的妻子,怎么当的母亲?是吗?可你问没问过你自己,你怎么当的丈夫?怎么当的父亲?你管过这个家吗?你管过多多吗?你管过我吗?我和你一样有学历有能力,可两年来,我一个人守在这鸽子笼里,守着什么也不懂的多多,我的苦闷,你了解吗?我流过多少眼泪,你知道吗?你有权力享受外面的世界,享受属于你自己的生活,难道我就没有这个权力吗?”

  许翰明没勇气听下去了,吴雅萱说的都没错,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有这么个傻乎乎的儿子,连托儿所都送不进去,总得有人牺牲啊!是啊,为什么那个注定要牺牲的人一定是吴雅萱,而不是他许翰明?可又为什么那个注定要牺牲的人一定是他许翰明,而不是吴雅萱呢?这个怪圈谁能揭得开?

  许翰明没了法子,又拿出了杀手锏,装聋作哑。可这回他没赚到吴雅萱的温柔,他越不吱声,吴雅萱就越气愤。女人就是这样,爱起一个人来就死去活来,恨起一个人来就满腔仇恨。吴雅萱现在满脑子都是对许翰明的怨恨:是的,许翰明没有虐待过她,也未必真的做过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可他用他的冷漠消灭了她的自信,用他的生活方式毁灭了她的青春。在许翰明的心目中根本没有她作为一个独立人格的存在!这种自私自利的男人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不值!她要报复他,要让他的儿子多多来报复他!许翰明,人不负我我不负人,你先不仁我才不义,我要让你尝尝我过的日子,我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我的冷漠摧毁你的自信,用你强加给我的生活方式毁了你!想到这儿,她打开房门冲了出去,扔下一句话:“许翰明,你不是问我在家里都干了些什么吗?今天你就好好体验体验吧!”
作者: 牧羊人    时间: 2004-1-16 19:12

第九节


    吴雅萱出了家门就后悔了。她在“鸽子笼”里圈久了,冷丁给她自由的天空,让她展翅飞翔,她还不会飞了。后来她总结,自由首先是心灵上的。吴雅萱此时的心灵是不自由的,她在“胜利楼”外磨蹭了一会儿,盼望着许翰明能追出来,给她几句好话,她一定会乖乖地跟他回家,遗憾的是许翰明没给她台阶下。其实许翰明不是不给她台阶下,是因为她一出门,多多就拉屎了,他必须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头体验吴雅萱留给他的生活。吴雅萱看不到家里头的情景,就发了狠:好你个无情无义的许翰明!别以为我离开了你就不能活!我偏要闯出个世界来给你看看。

  吴雅萱赌气走进了吵吵闹闹的大千世界,她根本不知道该上哪儿去闯世界。她和现实社会生活已隔开了一段距离,在她的心目中,什么酒吧舞厅那都是电视剧中的一种艺术夸张,并不属于凡人的生活范畴。她只会逛商场,自从有了多多,她已经好久没逛过大商场了。她乘车来到本市最大的新玛特商场,混杂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独自遛着。在乐器部一排排崭新的钢琴前,一对年轻夫妇正带着孩子选购钢琴,那孩子比多多大不了多少,顶多三四岁,模样却很机灵。年轻夫妇显然是音盲,可他们的虔诚却让吴雅萱大为感动,就那么一架钢琴一架钢琴地试,一个音阶一个音阶地试,他们并不知道什么样的音质算是好的,也不知道音阶怎样才算是准的,却不厌其烦地来回比较着,喋喋不休地争执着,仅仅是为了一个梦想,一个寄予在孩子身上的梦想。天下父母的心是相通的,她理解他们,就忍不住给了他们一个小小的建议。这下可好,年轻夫妇热情得没完没了。他们让她看孩子的手,问这孩子弹钢琴是不是有前途?他们让她听孩子唱歌,问着孩子是不是有音乐细胞?还非拉着她在他们选定的钢琴上试奏一曲。盛情难却,吴雅萱试了试音,就弹起了贝多芬的《命运》,弹着弹着就进入了自己的世界,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多多。让多多成为钢琴家曾是她的梦想,现在永远也不可能实现了,这就是命运!多么残酷的命运啊。她觉得自己好可怜好孤独,她把全部身心都交给了许翰明和这个家庭,可现在连个诉说衷肠的人都没有。她正悲哀着哪,后背被人很亲热地拍了一下,她回头一下,是史诗。

  史诗是吴雅萱大学同班同学,也曾经是她的“追星族”,听说毕业后靠着他在省文化厅老爸的关系,跳出了教师队伍,在市文化局剧目室当文化干事。几年不见了,史诗还是校园时的老样子,其貌不扬,留着女人一样的长发,趿拉着拖鞋,一副愤世嫉俗“英雄末路”的音乐人形象。在校园时吴雅萱对史诗的印象并不太好,觉得他酸里酸气的,没点男人的阳刚之气。但现在看到史诗的老模样,却有星辰倒转之感,仿佛过去的岁月了无痕迹,他仍生活在校园里的那个从前。史诗两眼像捕猎一样盯着她,说出的话却不着边际:“你怎么跑这儿亮相来了?怎么?离了?”

  吴雅萱愣了问:“离什么?”
    史诗爽朗地笑了:“离婚啊?这你都不知道?落伍哟!过去中国人见面的寒暄语是:你吃了吗?现在是:你离了吗?”
    吴雅萱笑着摇摇头。
    史诗说:“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啊?”
    吴雅萱又懵了:“什么?水深火热?”
    史诗说:“又不懂了?喏,这洗不完的衣服可谓之水深,这做不完的饭可谓之火热,得!瞧你这纯洁劲儿,一定还在当老师吧?”
    吴雅萱经史诗一点拨,倒真找到了水深火热的感觉。她点了点头:“我不当老师,还能干啥?”
    史诗说:“惨哪!七等公民当教员,海参甲鱼认不全。”
    吴雅萱突然感到以前犯了判断错误,史诗其实挺潇洒挺幽默也挺有阳刚之气的,男人的气质不在外表,在于脑袋瓜里射出的光芒,现在史诗的脑袋瓜就放光了。她说:“史诗,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挺幽默的嘛。”
    史诗说:“不是没看出来,是你根本就没细得看。现在你终于看出我的优点了,我有希望了。走!我领你见识见识海参甲鱼去。”说着拉起她就走。
    吴雅萱慌了,甩开他的手说:“你别胡扯了,什么希望!”
    史诗笑着说:“你那么紧张干吗?又不是开同学会。”
    吴雅萱更糊涂了。

  史诗说:“你真是白纸一张啊!橇行!这就是同学会的含义。不是有套顺口溜吗,情人太累,小姐太贵,老婆太没味,只好开开同学会,拆散一对算一对。你别怕,咱今天不开同学会,我就是兜里的钱太多了,想找个人一起腐败腐败。”
    吴雅萱笑了说:“史诗,你不是在文化局机关当干事吗?怎么也发财了?干什么发的?”

  史诗边走边说:“这太简单了,喏!我给你讲个现代童话,有个农民家里养了一只猫一只狗,老鼠妈妈对小老鼠说,你们听见狗叫,就出去觅食,猫怕狗,狗叫的时候,猫一定不在。小老鼠听鼠妈妈的话,等啊等啊,一直等到狗叫了,才冲出洞口,结果让猫逮了个正着。小老鼠问,刚才不明明是狗叫吗?猫说,这都啥年代了,不搞点兼职能行吗?你看看,连猫都认清时代了,你怎么就认不清呢?”
    吴雅萱惊讶:“干兼职?你那么好的公职丢了怎么办?”
    史诗说:“嗨!那有什么啊?丢就丢了呗!这年头靠公职谋生的全是无能之辈。不过想不丢掉公职也很简单,只要你理论联系实惠,密切联系领导,表扬与自我表扬相结合,就稳当着呢!我们局啊有十八个局长……”
    吴雅萱惊讶了:“哇!这么多啊?你联系得过来吗?”

  史诗说:“群众联系不过来也就算了,这领导你联系不过来也得联!青年学生到了社会上,最最重要的就是不能玩清高。在机关里啊,表扬的是指鹿为马的,提拔的是溜须拍马的,苦就苦了当牛做马的,整的都是那些单枪匹马的。不密切联系领导,你能有靠山吗?没有靠山,你混得下去吗?”

  史诗奇谈怪论一套一套的,逗得吴雅萱哈哈大笑。自从查出了多多的病,她就没像现在这样笑过。史诗带吴雅萱来到“海鲜舫”,进了一间带卡拉OK的包间。史诗爽得很,珍禽野味生猛海鲜点了一桌子。吴雅萱怯怯地问这得花多少钱?史诗不屑一顾地说小菜一碟!他们边吃边聊了起来,聊的都是些校园轶事,史诗说:“雅萱,说真的,当初没追到你,我悲哀得差点没上吊,后来我老爸对我说:儿子啊!祝贺你没重蹈我的覆辙,你可千万别像你老爸,为了一棵树木丧失了成片的树林,还是过你快乐的单身汉的日子吧。我听了我老爸的至理名言,所以就一直风流快乐到了今天。”

  吴雅萱抿嘴笑道:“真是的,还有这样当老爸的。”

  “你又落伍了不是?我老爸那是集一生经验之大成,才跟上了时代的潮流,我们就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了嘛!对不起对不起,我忘了,你已经是失足青年了。怎么样?和你的husband过得快乐吗?”史诗最后这句话问得酸酸的涩涩的,不大是滋味儿,他有意回避提到许翰明这个名字,那是他的一大忌讳。

  吴雅萱本不想在史诗面前涉及他和许翰明的私生活,可长久的寂寞使她如逢知己,敞开心扉地叙述了自己那糟糕的生活境遇,她越说心情越沮丧。史诗却是心里充满了阳光,他掩饰着内心的喜悦,满脸同情地说:“你就甘心过这样的生活?”

  吴雅萱叹了口气说:“我还能有什么选择?”
    史诗说:“当然有,把孩子扔了。”
    吴雅萱说:“亏你说得出口,太残忍了!”
    史诗说:“我怎么就说不出口?让一个充满活力的有意义的生命,去陪伴一个没有灵魂的毫无意义的生命,难道就不残忍吗?”
    这句话吴雅萱听进去了,并从此改变了她的生活轨道。

  史诗说:“雅萱,走出你的生活圈子吧,也别回学校了,我给你介绍几份工作,狠狠地赚它几把钱。”
    吴雅萱说:“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翰明赚的钱够花了。”

  史诗说:“人哪,缺啥不缺病多啥不多钱。他赚钱是你的,你赚的钱就更是你的了。现在是金钱社会,没钱,草命一条!生命诚可贵,有钱价更高。有了钱,你就可以替自己铺出一条金光大道来,想潇洒想享受,你可以挥金如土;想清高想事业,你可以出国深造,获取更高贵的人生价值啊!”

  出国深造?吴雅萱动心了。

  吃过饭,史诗邀吴雅萱去舞厅蹦迪斯科。吴雅萱好久没跳舞了,震耳发聩的摇滚乐,光怪陆离的旋转灯,仿佛把她带入了另一个世界,过去她只是这个世界的电视观众,现在她终于走进了这个世界。她在沉重的生活中体味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新鲜感和刺激感。吴雅萱的舞跳得很专业,在大学时她曾获得市国际交际舞大赛金奖,具有国际认证水准,到了这种业余场合一下子就震住了全场。史诗附在她耳边小声赞誉说:“从这无数羡慕的眼神中,你就没看出点什么吗?那就是你的价值,是钱,懂吗?我真羡慕你们女人啊,有一本万利的资本,我要是你啊,早就腰缠万贯了,雅萱,别埋没自己了,走出你的鸽子笼吧!你看,外面的世界多精彩啊!”

  吴雅萱被启蒙了,她问:“我真能赚到钱吗?”
    史诗说:“你还不相信我吗?”
    吴雅萱倒是个直肠子,实话实说:“我是有点信不过,你该不是让我去干那种事吧?”

  史诗说:“哎哟!我的姑奶奶哟,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得!为了证实我的清白,我这就给你找份工作。”说着不由分说就把吴雅萱带到了一家五星级宾馆,找到负责人说,这是我师妹,一流钢琴手,保证你全市找不出第二个来,上你们的音乐咖啡厅弹钢琴,真糟蹋了她。不过眼下她有点经济困难,你价钱给得好一点呢,她也就凑合着干了。那负责人显然和史诗很熟,嘴里说,你史老兄介绍的人保证错不了……眼睛已经在吴雅萱身上转了几圈,天生丽质,清纯脱俗,就是没有史诗的引见,他也会留用她的,但功劳还是要记在史诗身上的。吴雅萱怯生生地说,我可以试弹一曲。负责人说,不必了,既然是史兄推荐,就这样定了吧。每天一小时,每小时80元,怎么样?吴雅萱高兴得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可史诗说,老兄,你有没有搞错啊?你以为她是街头混饭吃的呀?这可是音乐专业毕业的高材生啊!100元,少一分钱她也不伺候。负责人无奈了说,好吧,就100元。简简单单10分钟,吴雅萱就找到了一份月薪3000元的工作,她没想到外面的钱这么好赚。

  从宾馆出来,吴雅萱高兴得眉毛飞到了脑门上,在地上连连转了几个舞蹈圈,那既纯情又天真的样子把史诗的魂都勾走了。他心里略过一个念头:许翰明,你他妈的太傻了,瞧我的吧!吴雅萱疯够了说,对不起,史诗,我误解你了,改天我请你吃饭,赔罪谢恩。史诗说,这报答可太便宜了。你知道行情吗?吴雅萱说,你这也是一行?算哪一行啊?史诗说,听说过经纪人吗?我就好比是你的经纪人,你得的报酬,我是要抽红的。吴雅萱又长学问了,她问,你抽多少?史诗说,咱们四六开,你六我四。吴雅萱算了算,顿时情绪同比递减了四成,她说,史诗,你真黑!同学之间还讲这个。史诗说,同学算什么?亲兄弟还明算账呢!吴雅萱说,好吧,四成就四成吧,你再多给我介绍几份。史诗说,你赚钱不要命啊?吴雅萱斩钉截铁地说,没钱,草命一条嘛。史诗说,孺子可教!我早就看出你吴雅萱不是甘居人后之人。得!这成我也不抽了,你呢!也留住革命本钱。不然你革命成功了,我却落了个两手空空。吴雅萱问,那你还想捞点什么呀?史诗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说,你说呢?看着史诗故作深情的眼睛,吴雅萱的心害怕地紧缩了一下,但她没有表现出来,既没有表示反对也没有表示赞同。

  许翰明这一晚上“体验”得可不轻松,开始他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以为吴雅萱不过是耍耍小性子,转一圈就回来了。况且他也并不服气:体验就体验,不就干点家务活吗?有什么了不起的!他郑重其事地画了张统计报表,边干边统计:洗衣服13件,给多多擦鼻涕20次,倒尿盆3次,喝水6次,烧奶四次,警告多多不要把尿撒在裤子上3次,多多坚持把尿撒在裤子上3次……他最挠头的是喂多多吃饭,他求爷爷告奶奶,“儿子”一声“祖宗”一声地叫,多多连理都不理,愣把他爹的好心当驴肝肺。许翰明说多了,他还嫌烦呢!自个儿撅着小屁股,趴在被窝上睡着了。许翰明忙得晕头转向,累得筋疲力尽,就把统计表撕了。他开始同情吴雅萱了,一个学音乐的高材生,过去超凡脱俗得就差眼睛没长在脑门上了,现在让她沦落在如此琐碎的家庭事务中消磨青春,也着实残忍了点。许翰明反省了,他想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可转念一想,这日子总得维持啊!吴雅萱翻身道情了,他可就得暗无天日了。这么一想他又没了勇气。偶然间他看了看日历,顿时就冒冷汗了,离吴雅萱最后通牒的期限只差一天了,这些日子他没忘了数日子,却把“想办法”这茬给忘了。

  许翰明就差没地方哭了,如果真给他一块哭的地方,他会像老娘们死了老爷们哭丧一样,拍着大腿嚎:我活得不容易,啊!活着还不如死了好啊!让我跟你一堆去了吧!女人活得就是比男人痛快,至少她们可以哭。

  深夜吴雅萱回到家。许翰明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脸色,他知道这时绝对忌讳的话就是:你上哪儿了?为了怕暴雨骤起,他殷勤地给吴雅萱沏了杯热茶,还巴结了一句,水是刚烧开的。吴雅萱“哦”了一声,接过茶水喝了一口,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平静地说:“这么晚了,睡吧!”

  吴雅萱没给许翰明忏悔的机会,因为她有心事要想。床灯熄灭了,她透过黑幕看着天花板出神。心烦的日子她过够了,她曾经觉得自己这一生都完了。像出国深造这种念头过去她连想都没敢想,现在她开始想了。是的,多多是成不了音乐家了,可自己还年轻,如果真的能出国深造,混一张洋文凭,或许还能实现自己当作曲家的梦想。她越想路越宽,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脸也放光了。这几年她把全部心血都耗费在这个家上了,可她又得到了什么呢?多多不懂她的苦衷也就罢了,可许翰明也不理解她,她为什么还要靶自己毫无意义地耗在这无望的挣扎中呢?她感激史诗,是史诗让她重新认识了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真的很精彩。谁也没有权力割断她与外部世界的联系,谁也没有权力阻止她去拥抱这个世界。许翰明不能!多多也不能!不能让一个充满活力的有意义的生命,去陪伴一个没有灵魂的毫无意义的生命,这不公平!她要重新找回她的自我,她要赚钱,让钱来帮助她实现这个自我。

  仅仅一个晚上,吴雅萱已经脱胎换骨变成了一个新人,她开始向往另一种生活。她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世界,她的心灵开始自由了。

  既然吴雅萱没刮台风,似乎也忘了给他的最后期限,许翰明也就乐得清静了。他也开始想心事了,他盘算的是如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争取吴雅萱的宽大处理,以便把她的家庭劳动积极性进一步调动起来,更加完全彻底地解放他自己。许翰明想好了正确处理家政事务的大政方针,就开始意识流了,他想到了在暗中窥视着他和川美子的那双眼睛,会是谁呢?许翰明想到这儿就卡壳了。

  两个人就这样躺在床上想着各自的心事,惟一共同的是他们谁也没有去想他们共同的拥有:我们的多多。
    许翰明和吴雅萱同床异梦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作者: 牧羊人    时间: 2004-1-16 19:12

第十节


    自从吴雅萱和史诗那次历史性的重逢以后,许翰明的家就消停下来了。现在轮到吴雅萱没话了。开始许翰明还觉得挺惬意,耳朵根子清静了不少,可没多久他就感到可怕了。女人唠叨,你可以听可以不听,可以一只耳朵听一只耳朵冒。但不管怎样,你能感觉到她有热度的存在,像一只沸腾的水壶,刺刺啦啦地冒着热气。女人要是没有话了,那空气可就冻结了,见面就像没人一样,坐下,吃饭;躺下,睡觉;你就是压到她身上,她也没动静,活像个不导电的橡皮人。许翰明绞尽脑汁没话找话说,明早我六点去机场送客人,拜托你五点喊我一声。心想这回你不能不出声了吧?谁知第二天一早天没亮,一张纸条“啪”地糊到了他的脸上,拽下一看上面写着:五点了,起床吧!还是没话!女人发起狠来比男人绝,她们矫枉就过正,一定得过正,非过正不可!吴雅萱几个回合,就把许翰明的自信心打击得一败涂地了。他算是理解了这寂静的含义,那是战争形式的一种转换,由热战转为冷战。而在家庭中,冷战是最残酷的,热战两人可以越战越热,冷战两人势必越战越冷!他想起一句名言,忘记是谁说的了: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毁灭,就在沉默中爆发。许翰明惶惶不可终日地坐在了毁灭与爆发的火山口上。

  吴雅萱得意了,许翰明对她巴巴结结的样子,让她感到了复仇的快意。可是这种快意没维持多久,就由量变到质变了。吴雅萱拥抱住了外部世界,也就背离了她的初衷,许翰明和这个家,在她的心目中真的变得无足轻重了。

  吴雅萱变了,糟糕就糟糕在她没向许翰明做任何展示,却让许翰明自己感觉到:她变了。她重新设计了发型,把压在箱底的名牌服装都翻出来穿上了不算,还买了新的更加时髦的服装。她开始化妆了,每天早早起来,在梳妆台前一坐就是一小时,打扮得像个影星似的。许翰明当然听说过女为悦己者容的道理,不禁心中忐忑,这天趁吴雅萱在梳妆台前化妆,他拐弯抹角地探听虚实说:“雅萱,你近来特别漂亮啊。”

  吴雅萱根本不屑于他的赞美,继续照着镜子描着弯弯的柳叶眉,冷冷地说:“是吗?那你的意思是说我以前不漂亮喽?”
    许翰明连忙说:“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吴雅萱猛然站转身来,眼珠子差点瞪到许翰明的脸上。
    许翰明蔫巴了,咕哝了一句:“我没什么意思。”

  女人是靠男人爱慕的眼神滋润的,即便是她不爱的男人。吴雅萱开始的“悦己者”只是一个泛泛的男人群。咖啡厅是个来来往往的场所,遇到的都是些来来往往的男人。这些男人的眼睛告诉她,她是迷人的。当然他们大都不很认真,挥金如土,仅仅是为了在漂亮女人面前显示自己的价值,他们有自己的生活圈子,自己的老婆,自己的情妇,偶尔给她献献花,请她喝喝茶,不过是换换胃口,调节一下情绪罢了。但渐渐地她发现了一个很固定的“悦已者”,是一个中年男子,亚洲人种,穿着十分讲究,也很有文化品位。他每次都坐在同一个位置上,不声不响慢慢地品着咖啡,听她的演奏。他不给她献花也不请她喝咖啡,甚至很少看她,但却风雨不误每天都来。吴雅萱这代青年女性,不大懂得深沉,那种气质对她而言很陌生很新奇,也就别具一番魅力。他很吸引她,对他有很多遐想:他是哪里人?是香港?日本?韩国?还是中国大陆?他是做什么的?是商人?学者?还是工程技术人员?他为什么总到这里来?他是单身?离异?还是有家室的人?有了好奇心,曲间就难免瞟上他几眼。有一次他们的眼神恰好对接在一起,那男人微微笑了笑,她就脸红了,心跳了,下一首曲子连连弹出错音,她似乎觉得那个男人在笑她,结果就越弹越糟糕,乱得一塌糊涂。她沮丧透了,因为她知道在这里听她弹琴的人,100个中有99个是附庸风雅,只有一个真正懂得欣赏的就是他了,她实际上是在为他一个人演奏。

  吴雅萱垂头丧气地从钢琴上下来,史诗已经在等她了。自从她来这儿弹琴,史诗每天都来,每次一杯咖啡的消费,不过也就仅此而已。史诗和吴雅萱的关系始终越不过那张小小的咖啡桌,那是吴雅萱限定的距离。如果换成是另外一个女人,史诗早就没耐性了,但对吴雅萱不同,她是他青春时代的偶像,是他心目中的保留作品,是他的一种感觉,她值得他去品味去咀嚼。吴雅萱今天没了兴致,没精打采地说,今天不喝咖啡了,没心情。史诗用深刻的眼神看着她,酸溜溜地说,我知道你的心情在哪儿。吴雅萱白了他一眼说,你瞎掰!史诗说,等我说出来,你就知道我是不是瞎掰了,你的心情在那儿!他把头一甩,甩的正是那个男人。吴雅萱被窥破了心思,脸红了,她知道了史诗一直在窥视她。恰在这时,那个男人走了过来,用略微生硬的汉语说:“小姐,你能教我女儿弹钢琴吗?我每月付你3000元。”

  吴雅萱顿时欣喜若狂,她假模假式地表示要考虑考虑。那男人微微一笑转身走了。吴雅萱迫不及待地对史诗说,你听见没有,他说的是3000元啊!史诗眯缝着眼睛冷冷地说:“我说小姐,你有点自知之明好不好?你的钢琴教艺不值这个钱,他痴?他傻?这明摆着是居心叵测别有所图嘛,哪有免费的午餐啊!”

  吴雅萱心中一悸,突然想起苏明明说的,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才有钱。

  第二天同一时刻,那个男人又来了。他还是静静地坐在那个位置上,静静地品着咖啡,静静地听她的演奏,他的侧影看上去很含蓄,像一具有动感的立体雕塑。吴雅萱突然就舍不得拒绝了,就是真的需要她付出变坏的代价,她也在所不惜!演奏结束后,她主动走上前去说:“先生,我愿意接受您的工作。”

  吴雅萱有了第二份兼职,在英籍华人J
作者: 牧羊人    时间: 2004-1-16 19:12

第十一节


   幸运之神降临到吴雅萱头上了。

  这天吴雅萱给Mary上完钢琴课,J
作者: 牧羊人    时间: 2004-1-16 19:12

第十二节


    第二天一早,许翰明和吴雅萱到街道办事处办理协议离婚。协议内容是两人商议的,家中的资产分为三大块,活资产:多多;固定资产:房子;流动资产:四万元存款。活资产和固定资产没有异议,归许翰明。流动资产,两人礼让了一番,吴雅萱说全留给多多,就算她应该承担的抚养费。许翰明说,等你在国外发了财,再给也不迟。吴雅萱说那就一人一半。许翰明说,算了,你都拿去吧,你到国外人生地不熟的,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没有钱总是不大方便的。吴雅萱就哭了说,翰明,你真好。两人到了街道办事处门口,吴雅萱紧张了,说不知那些人会问些什么。许翰明说,不管他们问什么,我来回答就是了。吴雅萱紧紧地靠在许翰明身上,感觉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是她的靠山,虽然不似和Chen先生一起时那般浪漫,却是一种更为坚实的感觉。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犹豫了一下,不过就一下。许翰明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轻轻地挽着她的腰,俩人相互依偎着亲密无间地走进了婚姻调解办公室。调解员是个老大妈,正戴着老花镜在看报纸,抬头一看以为他们进错了门,拖着辽西长音说:“走错了走错了,结婚登记在201。”

   许翰明说:“没走错,我们是来离婚的。”
    “你俩就这模样来离婚?”老大妈的眼睛从眼镜框上边溜了出来,满脸的狐疑。
    许翰明苦笑说:“那怎么来?还非得打着闹着来呀!”
    老大妈说:“想好了吗?”
    许翰明说:“想好了。”
    老大妈说:“我没问你,我是问这姑娘想好了吗?”
    吴雅萱的声音像蚊子在哼哼:“想好了。”

  老大妈摘下花镜,开始上课了,依我看呀,你们没想好。小伙子,这姑娘怎么啦?漂漂亮亮文文静静的,她是偷汉子啦还是养情人啦?都没有,是吧!那你们离什么呀!你们别跟我说什么感情不合一类的时髦话,有什么和不和的?舌头和牙和不和呀,说它不和,整天在一块呆着,谁离得了谁?说它和,就没有牙咬舌头,舌头碰牙的啦?这居家过日子,还能没有个磕磕碰碰的呀!像我和我那老头子都磕碰一辈子了,不还是过得好好的吗?看你们进来时那亲密劲儿,怕是连蜜月都没过完吧?别太轻率了,回去都好好想想吧!老大妈说完了就没事了,又拿起了报纸,戴上了老花镜。

  许翰明看了看吴雅萱,吴雅萱捅了捅许翰明。许翰明硬着头皮说:“大妈,我们想好了,离。”
    老大妈又放下报纸,摘下了老花镜说:“小伙子,你别嘴硬,我见得多啦,吵着闹着进来,出去时连手都掰不开;像你们这样手牵着手进来的,还能掰喽?感情根本就没破裂嘛!”
    许翰明低声下气地说:“大妈,我们求你了,今天不办离婚手续就来不及了,”
    老大妈说:“什么来不及?没听说过,离婚还有来不及的。你是不是把别人的肚子搞大了,明个儿就要生啦?”
    许翰明说:“瞧大妈您说哪儿去了,她明天要出国。”
    老大妈说:“出国就出国呗,我还出国了呢!新马泰转了一圈,也用不着换老公啊!”
    许翰明说:“她这跟您不一样,她出国就不回来了。”
    老大妈把矛头转向吴雅萱了,开始进行社会主义道德教育,爱国主义教育,家庭责任感教育,说了一大堆,吴雅萱低着头就是不吱声。老大妈终于说累了,问:“铁了心,是吧?就是要离?”
    许翰明赶紧说:“离!”

  老大妈这才拿出了离婚证,认认真真地填了起来。填完了把离婚证书分别交给吴雅萱和许翰明。最后一段话,老大妈说得语重心长:“姑娘,我看这小伙子不错,事事处处都替你想着。这婚虽然是离了,你要是在外国呆着不顺心,就回来,这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千好万好不如自己的亲人好啊!”

  从街道办事处出来,他们就不再是夫妻了。一路上两个人都没话说。到家门口了,吴雅萱问,你在想什么?许翰明说,我在想,这夫妻关系真是世界上最微妙的关系,近起来时俩人可融为一体,远起来时俩人可形同路人。

  晚上许翰明帮吴雅萱收拾完东西,就拎着枕头来到厅房,夫妻关系结束了,那种关系也就结束了。他合衣躺在沙发上,听见卧室里吴雅萱喃喃地在和多多说话,说的都是些生离死别的伤心话,别说多多听不懂,恐怕连她自己也听不懂。大概是絮叨的时间长了,那絮叨变成了嘤嘤的哭泣声。许翰明使劲堵住耳朵,不让那声音往耳朵里钻,可脑海里的图像却怎么也挥不去,全是他和她恩恩爱爱的镜头,那些战火连绵的日子一个都记不起来了。许翰明后悔了,那么轻易就把婚给离了,真是大方过了头!可不离又能怎样?她的心已经不是你的了,留个橡皮人在家里,互相耗着,也没什么劲儿。唉!记起给多多取名的时候,他说过“咱俩就是真有打离婚的那一天……”没想到这话还真就应验了。许翰明睡不着了,他产生了强烈的生理欲望,他们已有时日没行夫妻之实了,今后恐怕也不会再有肌肤之亲了,他希望能有一次,最后一次!他踮脚走到卧室门前,想推门进去,又犹豫了,她早就不情愿跟他做爱了,现在恐怕更没那个心情。他突然就联想起了自己那次的暴行,现在俩人在法律上已经分了手,再来那么一次可真就成了强奸犯了。他就忍住了,回到沙发上继续“烙烧饼”,过瘾地想像着她柔软的肢体,弹性的乳房。里屋总算没动静了,他也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了,突然觉得眼前闪过一个白色的影子,模模糊糊的,像吴雅萱第一次入洞房时的模样。白影子用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和前额,那手有温度,温热温热的很柔和,这温柔把他撩得难忍难熬,他热血沸腾起来,似醒非醒似睡非睡稀里糊涂就把那事给办了。折腾了大半夜,天快亮了,他才睡实沉了。这一觉睡过了头,醒来已是八点,他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东嗅西嗅,发现是从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是那种高级香水的味道,他在川美子身上闻到过这种味道,吴雅萱是从来不用这种香水的。他有些懊恼,说不出是失望还是什么,他昨晚干什么了?和谁干的?究竟干了还是没干?好几年他都没想清楚。

  吴雅萱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她用了很长时间收集多多的照片,几乎把多多所有的照片都拿走了。她对许翰明说,今后,多多对你来说仍然是现实的,对我来说就只剩下这些照片了。许翰明说,你都拿去吧,我会再给他照的。吴雅萱抽出“幸福家园”题照看了半天没撒手。许翰明说,你要是不嫌碍事也拿去吧。吴雅萱摩挲了一会儿,犹犹豫豫地说,如果你有了新的妻子,还会保留我们的照片吗?许翰明说,会的。吴雅萱就把它放回了原处说,翰明,我不能要求你不忘记我,可是我希望多多不要忘记我这个妈妈。许翰明叹了口气说,如果多多真有懂事的那一天,我会让他记住你的,你是他的生身母亲,这个事实就是天荒地老也改变不了。吴雅萱又呜咽了说,谢谢你,翰明,谢谢你。最后就剩下那条项链了,吴雅萱不知如何是好,迟迟疑疑她问,你看这条项链……许翰明苦涩地说,结婚时我连一条项链都没有送你,这就算我们的离婚纪念吧,你若实在嫌碍事,就扔了它。吴雅萱说,不!我会留它一辈子的。

  吴雅萱亲了亲多多,叮嘱说:“多多夜里要尿尿,你睡觉死,可千万要记得啊!”
    许翰明说:“知道了。”
    吴雅萱又说:“多多不喜欢洗澡,你可要耐心啊!”
    许翰明说:“知道了。”
    吴雅萱还说:“多多不会表达自己的意思,给他吃饭要试着来,你可不能怕麻烦啊!”
    许翰明说:“知道了。”
    吴雅萱抱着多多又哭了起来说:“多多,你别怨妈妈心狠,你不要恨妈妈,妈妈没用,妈妈无能,妈妈实在是忍受不了这种生活,多多,妈妈对不起你……”多多好像要排泄这生离死别的痛苦,不声不响就尿了吴雅萱一身。

  下午四点的飞机。许翰明说,我带多多去送送你吧!吴雅萱犹豫了一下,许翰明说,你放心!我不会让他看见的。
    吴雅萱先行,许翰明和多多打另一辆计程车,一前一后到了机场。他们就像两个素不相识的陌路人,偶尔远远地对视一眼。许翰明看到了那个男人,很绅士很正派很有品位特别是很有“Money”的样子,不由暗暗佩服吴雅萱的好眼力,也就了断了对吴雅萱的念头。

  史诗也来给吴雅萱送行了。他忙前忙后上窜下跳,跟那个假洋鬼子“OK”得亲亲热热的。史诗远远看见许翰明,主动走了过来,先是满脸的幸灾乐祸,说许兄,被女人抛弃的滋味不大好受吧?随后又在许翰明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满脸悲壮地说,想开点,大丈夫何患无妻!给许翰明的感觉,好像就是他拉的皮条。

  吴雅萱走得并不潇洒,一步三回头,难舍难分地走向飞机,许翰明抱着多多隔着玻璃窗远远看着她,就在她的身影即将进入机舱的一刹那,痴痴的多多突然撕心裂肺地喊了出来:妈……

  许翰明在整个离婚过程中表现得像个英雄,送走了吴雅萱,就开始儿女情长了,心里空空荡荡没着没落的。他又记起了一句名言:只有失去了才能感到她的珍贵……不对!好像是:失去了的才是最珍贵的……也不对。反正意思他理解了:珍贵的感觉只有在失去以后才能品味到,那么为了品味这种珍贵的感觉,就让她失去吧!这么一想,许翰明也就豁然开朗了。

  回到家,一向安静的多多一反常态地大闹了起来,镜子也不照了,鼻涕眼泪地哭叫不止。他哭的动静和别人家的孩子不一样,眼睛一闭,脖子像小公鸡似的一挺,发出的声音却像狼崽子叫:嗷!这一闭一挺一叫,配合的倒也协调,许翰明看着挺有趣。“胜利楼”是砖砼建筑,隔音效果不好,鸡犬之声相闻,更别说这“狼嚎”了。多多嚎了几声,楼上就有人打开房门骂开了:“这是那家的兔崽子在嚎啊?给他爹他妈嚎丧啊?他爹他妈死绝了呀!”东北人骂人可真“绝”,开口就往死里骂,就像有八百辈子的深仇大恨!许翰明过去出门就上班,进门就过自己的小日子,和街坊邻里老死不相往来,自然也就判断不出来是谁在骂,不过他听出了那气势如牛的东北大嗓门是个女音。他心里寻思着,也不知她生没生过“兔崽子”,如果生过,也不知她那“兔崽子”给没给她嚎过丧。他想起他的前任房主说“胜利楼”的居民很穷的时候,邻里和睦的就像一家人似的,昼不上锁夜不闭户。现在富了,反倒个个剑拔弩张,好像面对的都是阶级敌人。东北大嗓门没震住多多的哭声,就开始敲暖气管子跺地板了,!咚咚咚!震的楼板都要塌了。许翰明火了,拿起锅铲子冲着暖气管子“!”使劲反馈了三下,楼上突然就鸦雀无声了。许翰明心里头骂:真他妈的欺软怕硬!谁知这三下会惹得祸起萧墙,当然这又是后话了。

  许翰明开始规劝他的“兔崽子”了:“多多,别哭别哭,你爹他没死,就是我,我是你爹呀!”
    多多不嗷了,用刚学会的词嚎:“妈——”
    许明翰耐心地劝说:“你妈她也没死,她走是走了,可她没死,你别嚎了,嚎也没用,她听不见,你要是非得嚎,还是趁你爹没死,嚎嚎你爹吧,等你爹真的死了,你嚎我也听不见了。”
    多多坚持要汇报他的学习成果:“妈——”
    许翰明恼火了:“怎么还是妈妈妈的,我是你爸爸!你爹!你老子!快叫爸!”
    多多顽固不化,又嚎了一声:“妈——”

  许翰明没耐性了,把多多抓到怀里,伸手就要打他的屁股,巴掌还没落下,多多就来了个本能抵御外强侵略,冲着许翰明就呲了一泡尿,这可是绝尿!臊了许翰明一身,自己毫发未湿!许翰明又好笑又好气说,嘿!儿子啊!你可真有两下子呀,连这武器你都会使用了?他脱下湿衣服,就翻腾着找衣服换。许翰明很久没料理家务了,半天也找不到,冻得直发抖。多多胜利了,也就不闹了,他开始舔自己的鼻涕了,就像大连人吃生海蛎子一样舔得有滋有味。许翰明发现了,急得大吼,停!停!你给我住嘴!晚了,多多已经舔干净了脸上的鼻涕,他骄傲地仰着舔净了的鼻头开始继续作战了。他一头拱到许翰明的怀里,扇动着小小的鼻翼,像只小狗一样在他身上嗅来嗅去,似乎在寻找什么。闻了一会儿他失望了,他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这个大家伙,眼神迷茫而无助,他理解不了发生了什么,对他来说,这是一种气味的变化,皮肤感觉上的变化,他不喜欢这种变化。

  多多毛茸茸的小脑袋和细细的鼻息把许翰明弄得痒痒的。这种生理感觉使许翰明的心颤抖起来,那是一种难以言状的亲情感,就像他中学时做过一篇作文,题目是:你最深刻的一次感受。他全文只写了一句话,我最深刻的感受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不是调侃,情到深处还真就是这种感觉。许翰明把多多幼小的身躯抱进怀里,多多本能地拱在他温暖的怀里汲取热量。他小小的身体紧紧地蜷缩着,小脸蛋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前,把自己的小鼻头都挤扁了,仿佛只有这样紧紧依靠,他才能获得安全感。许翰明低下头来,把脸靠在多多的小脸蛋上,轻声安慰说,多多,别怕,我是你爸爸,我是你爸爸……多多慢慢安静了下来,睡着了,脸上挂着没干的泪水。许翰明心痛了:可怜的多多啊!他痴也好,傻也好,都是他许翰明生命的延续,也许吴雅萱说得对,他许翰明命里注定要转世为一个傻子,也许多多永远都不会认识他的爸爸,但他下定决心要用自己的这一生来陪伴多多的那一生,谁让自己当爹了呢?既然当了爹就得负起这责任。许翰明替多多擦干了眼泪,把他紧紧地抱进了怀里。

  这夜许翰明光着身子抱了多多一夜,嘴里翻来覆去地重复着一句话,你是多多,我是爸爸。你是爸爸的多多,我是多多的爸爸……

  许翰明开始了他的新生活。他走上了另一条道路,一条由上帝安排的对他来说并不是那么公平的生活道路,这条路有多长,他不知道,也没去想。
作者: 牧羊人    时间: 2004-1-16 19:13

第十三节


  许翰明当了快两年的爸爸,这回才算真正“上岗”了。

  如果现在有人问他,最艰苦的工作岗位是什么?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当爸爸。生活的琐碎是许翰明始料不及的。首先他要给多多寻找一个白天的栖身之地。他填了三天的请假单,在事假理由一栏写了两个字:隐私。他不愿公开自己离婚的消息,这事儿说的再好听,其实质也是被老婆给踹了,掉份儿!川美子对着“隐私”两个字瞅了半天,心里痒痒得难受,许翰明会有什么隐私呢?可她没问。既然他打出了隐私的牌子,那一定是不高兴别人问的,她不愿意让许翰明感觉她没修养。

  许翰明带着多多来到街道托儿所。托儿所不大,有不到10个孩子。托儿所的最高行政长官是个20岁刚出头的女孩,学会自己擤鼻涕才没几天,如今却身兼数职:所长、保育员、外加营养配餐员。她太年轻了,精力过剩,这么多“衔”也压不倒她。许翰明去的时候,好几个人等在哪儿了,她却在和男朋友开电话会议,是那种屁扯扯的大尾巴会议,说的全是没滋没味的废话:什么?你想我?想我怎么不来看我?什么?你忙?谁不忙啊?千山万水总是情,你来个电话行不行?你还是心里没有我。什么?你发誓?一千年一万年?得了吧,不用一百年我就变成木乃伊了。什么?来生来世?我这辈子还没过完呢,扯那么远干嘛?你呀,发什么誓都没用,不如来点实际行动。什么什么?你坏!你臭美!谁是那个意思啊!谁呀谁呀?就是你吧,臭流氓……许翰明耐着性子等着,过来人对这种事儿得理解!也就是这阵子吧,什么屁话都是香话,等结了婚,什么香话都成屁话了。可等着等着就等不及了,他礼貌地敲了敲桌子,指了指大伙儿,意思是说这么多人等你呢。所长捂着话筒不耐烦地说,等等,没看我正忙着哪!好在“会议”进行到了实质阶段,开始约会时间了:什么?明天下午四点?不行!我四点还没下班呢!改成五点?不行!五点我要去做美容。什么?六点?不行!六点我要吃饭。七点?七点我还没吃完饭呢。八点也不行!我要看电视剧,港台片,武打的,特逗!你说十点?你脑子有病啊,十点我该睡觉了,后天还得上班呢!什么?后天晚上六点?还是不行,后天晚上六点我要……就这么一天一天约会下去,约到明年也约不出个结果来。许翰明忍无可忍就出声了,我说小姐,这是工作时间。所长白了他一眼,对着电话扔出一句,先说到这吧,你等我电话!她怏怏地收了线,满脸不高兴地问,你们都什么事啊?几个人都礼让许翰明先说。许翰明如实介绍了多多的实际情况和自己来的目的。所长用鼻子哼了一声说,是个傻子啊。许翰明不满了说,你怎么这么说话?所长说,那我怎么说话啊?实事求是!我这个人最不会虚里冒套了。想听好听的,别处听去!许翰明忍了忍说:就这么个实际情况,你能不能照顾一下?所长说,我照顾你?那谁照顾我啊?许翰明又忍了忍说,你的工作不就是照顾孩子吗?所长说,我的工作用得着你安排吗?照顾孩子也得分什么样的孩子,你这孩子还是让疯人院照顾去吧!

  “你……”许翰明刚要跟她急,旁边一中年妇女拽了拽他,小声说:“先生,算了。求人办事就得看人的脸子,得忍!依我看你这事办不成。就是勉强办成了,你孩子也没个好。你不如到那些大的托儿所去试试,庙越小越没王法。”
    许翰明突然就明白了,他许翰明万事不求人的潇洒年代已经过去了,今后带着多多,求人的地方多啦,自己首先得学会一样:忍!从此这个“忍”字就成了许翰明的座右铭。

  许翰明带多多来到了全市最富盛名的聪聪幼儿园,这是一家从托儿所到幼儿园六年一贯制的示范幼儿园,据说经这里调教出来的孩子个个都是神童。孩子家长们挖门挖窗,削尖了脑袋把孩子往里塞,生怕塞不进去,会给国家造成减员一名神童的重大损失。许翰明没那奢望,望子成龙他不敢想,只要能把多多调教得懂人话吃人饭,别尽吃鼻涕就行。幼儿园院长没听完他诚实谦虚的陈述,就不屑一顾地毫无同情心地斩钉截铁地说,不行!我们只接受健康儿童,作为优秀学苗输送,像你这种孩子来了,会影响成功率,从而影响我们幼儿园的信誉。许翰明说,院长啊,您可别错过了机会,没准我儿子经过您的培养,会成为了第二个卡尔·威特,到那时您的幼儿园可就享誉全世界了。院长倒也虚心问,卡尔·威特是哪家幼儿园调教出来的呀?得!她连卡尔·威特是谁都不知道,也就别指望她能培养出第二个卡尔·威特了。

  许翰明带多多又来到一家托儿所,这回不是示范托儿所,所长的态度反而和蔼了许多,她像对小朋友一样耐心地听了许翰明谦虚而诚实的叙述,极富爱心地无比同情地循循善诱地说,哎呀,真是可怜,这么漂亮的孩子怎么会得这种病呢?许翰明刚觉得有点希望,就被“可是”给转折没了,可是,我们所人手不够,一个保育员要带二十几个孩子,怕是没能力照顾这种完全没有自理能力的孩子,一旦有个闪失怎么办啊?像磕啦碰啦,拿东西不小心戳到眼睛啦,吃东西不小心噎着嗓子啦,这要是残了瞎了……许翰明吓得赶紧跑了出来,他知道再说下去就该说“噎死了”。许翰明足足跑了三天,腿都跑断了,还是没有一家托儿所肯接收这个完全没有自理能力,也许永远不会有自理能力的精神疾病患儿。

  许翰明垂头丧气地回到家,最难心的事是给多多做饭。多多没得商量,你得一样一样地试,做米饭不吃,做稀饭,还不吃,再做面条,又不吃;烧牛奶,不喝;冲豆粉,不喝……一顿饭扒了许翰明一身皮。吃完饭得给多多洗澡,这也是件难事。多多怕水,进了浴盆就吓得撒尿,总不能用尿给孩子洗澡吧,得重新烧水,烧好了,倒进浴盆,刚把多多放进去,哗哗啦啦,泉水叮咚一响,又是一泡尿。许翰明急眼了:我再烧水再换水再把你放进去,我看你那小小的膀胱里能储存多少尿!这回多多不尿了,小手紧紧地抓着盆沿儿,老老实实地坐在浴盆里,两只恐惧的小眼睛黑溜溜地直直地瞪着他爹,许翰明欣慰地说,儿子啊!你还算有点良心,没把你爹往死里尿。他捋胳膊挽袖子,正准备大干,水面上漂漂乎乎地浮上了一橛黄黄乎乎的东西,许翰明仔细一看,差点没抱头痛哭,儿子啊!你可真是想要你爹的命啊!一个澡又扒了许翰明一身皮。到这儿,工程还只进行了一半,多多失去了妈妈,失去了那种习惯了的安全感,就患上了皮肤饥渴,第一夜许翰明是光着脊梁抱着他睡的,这就成了惯例了,回回都得这样,多多才肯入睡。许翰明不会唱摇篮曲,哄他的时候翻来覆去地就重复一句话,你是多多,我是爸爸,你是爸爸的多多,我是多多的爸爸……重复来重复去倒也有了一点韵味,和摇篮曲也差不多了。多多睡了,他要给多多洗衣服,洗完衣服要给多多刷尿盆,刷完尿盆……许翰明的皮就这样一层一层被他儿子扒光了,好容易躺到床上了,最重要的问题又来了:明天怎么办?

  许翰明和多多之间的较量是一场无规则的较量,无论许翰明怎样设身处地,都无法理解多多的思维,因为多多根本就没有思维,其战果总是小人战胜了大人,弱者打败了强者,多多是永远的胜利者,许翰明由此封他为“司令”,自己做了“勤务兵”。多多司令滥用职权,把勤务兵许翰明调遣得团团乱转,他请了三天假,可不知不觉就误了六天工。

  川美子耐不住了,这天下班后,屈尊就驾来到许翰明的寒舍。多多已经睡了,许翰明正在给多多洗尿裤,两手沾着肥皂沫,家里乱得连个插脚的地方都没有。川美子倒也没嫌恶,自己把沙发上的东西归拢归拢,腾出块地方坐下了,四处寻视了一圈问:“你太太呢?”
    许翰明不想隐瞒了,一个人光明磊落活得才轻松,保留隐私,太累!他说:“我爱妻子的艺术没掌握好,离了。”

  川美子的眼睛顿时就发光了。她没料到她最大的绊脚石竟然没费她的吹灰之力,就主动让贤了,好傻的女人啊!她进入状态了,好像许翰明已经是她的了。她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多多在里屋哭了起来,许翰明看看表,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就往里屋跑,边跑边说:“差点儿误点,我儿子这尿啊,比飞机航班还正点,二十一点零一刻,分秒不差,准来。”

  现实问题摆在面前了,许翰明有孩子,还是一个傻孩子。以她川美子的尊贵,能做这傻孩子的继母吗?谈婚论嫁,可不是玩情趣,来不得半点的浪漫。许翰明抱多多撒完尿回来,川美子问:“你这儿子打算怎么办?你就一辈子背着这个包袱吗?”
    许翰明说:“我是他的父亲,有这个责任和义务。”
    川美子说:“他母亲就没有这个责任和义务了吗?”
    许翰明说:“我没想那么多。”
    川美子说:“那你的工作怎么办?就这么呆着?不上班了?”

  许翰明脑袋耷拉下来了。这一切的确来得太突然了,他一时还无法适应和应付这种变化。川美子看着他的难过样儿,心想,如果现在让他抛弃儿子,他不但不会同意,还会引起反感。慢慢来吧,男人对女人都没长性,何况是对一个傻孩子呢。没几天他就被孩子闹腾烦了,那时不用她开口,他自己就把累赘抖落了。想到这儿,她就容忍了他。她用关怀的语气说:“既然托儿所送不进去,就先找个人家看着吧,重赏之下必有勇妇。”

  川美子还真的给许翰明找了位保姆,打哪儿找来的不知道,不过是她精心挑选的,别的不论,就一条:厉害。保姆是位四十多岁的下岗女工。不过据说她们厂人手挺缺乏,她是在“组合”中被刷下来的。这不仅是一个用重金买来的“勇妇”,还是一个天生的“悍妇”,长得虎背熊腰的,那块头和许翰明差不多大。她在工人阶级队伍里当了半辈子主人公,对自己从事这下贱的工作,满肚子的不愿意,见面就发牢骚说,我们工人阶级倒成了你们资产阶级的仆人了。许翰明赔着笑脸说,就冲你家这29寸平面直角大彩电,你就比我资产阶级。保姆问,你家彩电多大?许翰明说才21寸。保姆就笑了,看来她对自己也能挤进资产阶级的队伍很得意。双方议定价格,保姆说,女孩400元,男孩600元,你这是一个完全没有自理能力的男孩,要格外再加300元,就是900元。这是8小时工作制双公休日的价,如果双休日加班,平日加点,按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法规定,工资加倍。以小时计算,每小时工资5元钱,加倍就是10元钱。许翰明问,为什么男孩比女孩的托保费贵?保姆说,男孩命贵。时代不同了,男女也不同。你若不信,可以到物价局去咨询,看我蒙没蒙你。这时代真是倒退了,老人家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现在又成了时代不同了,男女也不同。许翰明别无选择,就同意成交了。

  安置好了多多,许翰明就上班了。
    川美子一见许翰明,立刻把他叫进了她的办公间,神神秘秘地拉上了鹅黄色的幔帘。许翰明以为出了什么事。川美子说,没事,你吃早点了吗?许翰明说,没吃。她就用微波炉给许翰明做早点,是西式的:面包牛奶加咖啡。许翰明说,让董事长给我做早点,这怎么好意思啊!川美子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只要有良心,别辜负了我就行。许翰明边喝着牛奶边问,我怎样做才算得上是有良心呢?
    川美子说:“很简单,娶我呀。”

  许翰明差点被牛奶呛死,“扑哧”一声喷了一桌子。他从没想到川美子会对他动真格的,他认为她不过是孤身一人在异国他乡,闷了,找他解闷的。男人嘛,有几个柳下惠?就是有,也都在封建社会被埋葬时就死光了。现在的男人不主动招惹女人就算是优秀男人了,如果有女人送上门来,个个都是来者不拒,况且川美子是个漂亮的女人。但他喜欢和川美子交往主要是精神上的需要,在他和吴雅萱关系出现裂痕的时候,他需要她的关爱和慰藉,当然男女之间嘛,他也并不反对实现一点“主题内容”。可自从川美子冷下来以后,他连这点念头也没有了。川美子是老板,老板就是老板,自己是雇员,雇员就是雇员,仅此而已。他从来没有设计过他们的未来,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差距太大。他并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喜欢她,更没想过在他们之间可以谈婚论嫁。

  川美子连忙上来给他捶背,关爱备至地说:“看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不小心。”
    许翰明抹着嘴巴说:“让你吓的,你看,我都吐奶了。”
    川美子娇甜一笑说:“开个玩笑,看把你吓的。”

  许翰明松了口气。他认为,这种事,如果被当作玩笑说出来,她就绝对不会当真。如果她当真,就绝对不会用玩笑说出来。玩笑在这种状态下往往是用来淡化可能出现的误解。也就是说川美子在暗示他,他们之间绝对不可能谈婚论嫁,这恰好符合他的原则。于是他也开玩笑说:“这种玩笑可开不得,没准我一当真,还真的把你据为己有了。”但这回是许翰明失误了。

  川美子以为得到了响应,心花怒放,捶了他一拳说:“你少臭美!”川美子说这话时的表情很地道,原汁原味,整个一个东北娘们儿。许翰明又纳闷起来,这川美子是挺奇怪的啊,怎么比中国人还像中国人呢?
    川美子没有在公司传播许翰明离婚的消息,许翰明也无需为自己的离婚开新闻发布会,所以一切从表面看来都没有什么变化。就是许翰明下班后不再搏杀“扑坛”了,扑坛上缺了把好手,又没了搞笑的人,同事们都觉得特遗憾。
作者: 牧羊人    时间: 2004-1-16 19:13

第十四节


    许翰明是个懂得知恩图报的人,不管那保姆是不是敲了他的竹杠子,那也是川美子给张罗的。他感激川美子的关照,工作也就越加卖力。川美子也不那么矜持了,像保镖似地把许翰明带在身边,走到哪儿就带到哪儿。许翰明的身价呼呼看长,没几天就被提升为副总经理,成了公司一人之下百人之上的二号实权派人物。任命后,川美子把许翰明叫到鹅黄色的幔帘后,含情脉脉地说:“翰明,我会给你你所需要的一切的,包括金钱地位和女人。”

  许翰明心里却不大舒服,他全然没有了第一次升职时的那般兴奋,似乎这次升职并不是通过自己的努力赢得的,而是川美子施舍给他的。许翰明骨子里是条东北汉子,是汉子就得自个儿顶天立地,靠一个日本娘们撑着腰杆,算个什么东西!川美子承诺给他的一切,反而让他有了受控于人的感觉。你想想啊,连媳妇都是她给找的,你就是钻进被窝里,都在她的控制中,难受不难受啊?许翰明万事不求人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别人的“恩”他是一定要领情的,但他还是觉得川美子的“恩”这样背负下去过于沉重了,他就开始回避川美子了。许翰明下了班就像被狼撵急了的兔子一样,撒腿就往家跑,当然这也不全是因为川美子,还因为多多。

  多多自打被寄放在保姆家里,就明显瘦了,身上常常青一块紫一块的,保姆说是他自己不小心磕碰的,你儿子傻着哪,没事就用脑袋撞墙玩,信不信由你。多多也不挑食了,回到家就像饿了八百年似地,给什么吃什么,吃什么都是狼吞虎咽的。许翰明怀疑保姆白天是否给过他饭吃,就试探着问了一句,这孩子是不是吃饭不太好啊?保姆就不高兴了说,你以为我是他的后妈呀?我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人,我能虐待他吗?他要是死了,我的经济来源就没了,对我有什么好处?许翰明就不敢多说了,怕引起她更强烈的报复意识,于是就格外买了补养食品送过去给多多吃。保姆满脸开花地收下了,说多多早该补养补养了。可补养来补养去,多多还是越来越瘦。有一次许翰明办完事顺路接孩子,比平日早去了两小时,进门就看见保姆刚放学的儿子在大吃特吃,吃的全是他给多多买的补养品。还没等他开口,保姆就开口了,你可别以为我儿子是吃你的,那是我今个儿上超市买的,不信你就过来瞅瞅,包装上没写你的名字了吧?你叫它,它也不答应啊!那保姆欺负多多不会说话,瞒天过海,信口雌黄,许翰明还有辙吗?他惟一能做到的就是下了班像冲锋一样,把多多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

  这天下了班,许翰明又急冲冲地往家跑,在走廊里,被川美子拦住了。川美子说:“你为什么总躲着我?”
    许翰明说:“没那事儿,我躲你干嘛?我是急着去接我儿子。”
    川美子的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说:“又是你的儿子,我不是给他找了保姆吗?你还有完没完?”
    许翰明听着不顺耳,也不那么高兴地说:“这能有完吗?保姆是保姆,爹是爹,保姆是一时的,爹可是一辈子的。”
    川美子又缓和了说:“既然当爹是一辈子的事,也不在这一时了,我希望你能把今天晚上的时间给我,今天是我的生日。”
    许翰明就不好拒绝了。

  许翰明和川美子又置身于那个如诗如画的情景中,那像玻璃花房一样的夜景餐厅,那悠扬委婉的萨克斯旋律……但有了多多这块心病,许翰明的激情就没那么强烈了。他很难进入情景,隐约之中总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好像这情景是虚幻出来的:玻璃房是悬浮在宇宙中的一个无依无靠的空间站,萨克斯的旋律像天籁之音一样遥远,就连川美子温柔的微笑都僵化得像一张戴着面具的假人,这一切并不真正属于他。属于他的是那38.505的“皇宫”,是他的儿子多多……

  川美子脱下风衣,亮出了剪裁合体的中式旗袍,紫红色的,上面有手工刺绣,很漂亮,就是不大像生活着装,像是在电影里或舞台上。川美子面如桃花,春意浓浓地问:“好看吗?”
    许翰明点点头说:“好看!我只是不知道你们日本人也会喜欢我们中国的民族服装。”
    川美子说:“最具民族性的也是最具国际性的。不过除了中国旗袍以外,我对中国的什么都不喜欢。”
    许翰明听着有些别扭就问:“那么你喜欢中国人吗?”
    川美子摇摇头说:“不喜欢。不过你是一个例外,我喜欢你。”
    川美子用这么直白冷静的方式表白了自己,倒让许翰明感到意外了,他支吾着说:“我怎么会有这种殊荣?”
    川美子用欣赏的微笑看着他说:“你可爱就可爱在你不知道自己可爱在哪里,这比那些自以为是装腔作势的臭男人强出百倍,我就喜欢你的这一点。”
    许翰明难为情地说:“你别开国际玩笑了,你是个日本人,我可是个中国人。”
    川美子说:“爱情不分国界。”
    许翰明说:“你是老板,我是打工的。”
    川美子说:“爱情没有尊卑之分。”

  许翰明认了真说:“川美子小姐,真的很抱歉,我现在精力有限,我得照顾我的儿子,我……”他想说,他没有精力泡妞玩,但川美子没让他说完,就扭转了他话题的方向,说:“这正是我顾及的问题。算了,我们先不谈这个,谈点开心的话题吧。”川美子从精致的皮包里拿出包“大中华”和一把手枪式的打火机说:“来一支?”
    许翰明开心不起来说:“不会。”他记得川美子平时不吸烟。
    川美子自己点燃了一支烟,吸了一口,把浓浓的烟雾喷在许翰明的脸上,嘲笑说:“你怎么像个童男似的,好没劲!”
    许翰明便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也叼在嘴上,川美子用“手枪”啪地给他点燃了。许翰明吸了一口说:“我看,你倒像个教唆犯。”
    川美子又笑了,妩媚之中透露着妖艳,她说:“男人个个都是靠女人教唆的,没经过女人调教的男人不算是个真正的男人。不过自己调教出来的男人别有一番情趣。”
    许翰明说:“你该不是想调教我吧?”
    川美子说:“为什么不?并不是每个男人都能调教出来的,但你能,我对你有信心。”
    许翰明感觉自己很没面子,被女人调教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有点像是被女人强奸的味道。他说:“你怎么知道我就能调教出来?”
    川美子心情好,话特别多,她只顾实现自己的表现欲,就不大顾及许翰明了。她说:“我喜欢研究男人,女人只有了解男人,才能了解女人自己。”
    许翰明说:“你了解男人有多少?”

  川美子说:“中国男人曾经是世界上最规矩的男人,毛泽东时代的男人是‘红米饭,南瓜汤,老婆一个,孩子一大帮’。现在不同了,现在中国男人是世界上最花心的男人,是‘白米饭,王八汤,孩子一个,老婆一大帮’。这年头,只要是有点本钱的男人,个个都是‘家里有个能干的,外面有个好看的,远方有个思念的,单位里还有个犯贱的’。真是‘情况’人人有,不露就是高手啊!”
    许翰明被川美子幽默得大笑起来,有了点兴致。

  川美子被许翰明笑声鼓励得情绪更加高涨了,她继续说:“我从男人对女人的态度可以猜出他们的年龄,肯和女人结婚的男人,一定是二十来岁不谙世事血气方刚的毛头小伙子,他们还不知道,家庭是女人的港湾,却是男人的牢笼。三四十岁的男人就比较成熟了,他们没了家庭的梦想,也就没了结婚的热情。所以他们爱一个女人只能爱到同居的份上,只要你一提出结婚准会把他吓跑喽。他们宁可忍气吞声,腹背受敌,做一辈子‘地下工作者’,也不会放弃原有的家庭,和一个所爱的女人结婚。”

  许翰明像被脱光衣服,放在川美子面前的手术台上做解剖,那感觉委实不怎么受用。女人太了解男人,特别是在男人面前表现得太了解男人了,会让男人感到可怕。因为男人都是外强中干的,他们肚子里的那点玩艺儿,最怕被女人揭穿。许翰明突然觉得自己很糟糕,从第一次和川美子接触开始就很糟糕,川美子不管自己说话还是听他说话,永远都是占着上风的。他的机智幽默一到川美子面前就跑得无影无踪了。他不甘心了,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像在研究一件古董。

  川美子说:“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许翰明说:“我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你的汉语说得比我们这些中国人还地道,对中国的历史和人情又这么了解,你这是从哪儿学来的?”
    川美子说:“这是我的秘密。”
    许翰明说:“我不可以知道吗?”
    川美子的笑声戛然而止,脸上骤然冷若冰霜,冷冷地说:“一个人最好的生存之道,就是永远不要知道那些不该他知道的事情。”

  许翰明倒吸了口凉气,川美子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时而纯洁得像个圣女,时而放荡得像个妓女。许翰明自卑了,他怀疑自己的智商有问题,吴雅萱他搞不懂,川美子他更搞不懂,要搞懂一个女人实在是比搞一个女人更难啊!他倒真的需要向川美子请教了:“好吧,我不问了。既然你这么了解男人,那你说说,我是哪种男人?”
    川美子恢复了常态说:“你呀,介于两者之间,是那种有贼心没贼胆的男人。”
    许翰明突然就发了狠,他不计后果地攥住了川美子的手,把她拥入怀中说:“那好,我就来个贼胆包天!”
    川美子躺在许翰明的怀里急促地喘息着,凸凹有致的胸脯性感地起起伏伏,许翰明把手伸了过去……川美子突然挣脱出来,她是理智的,她要的不是他的一时冲动,而是他的一生一世。她抚平凌乱的头发说:“我可没那么贱。”川美子又失误了,其实她并不了解许翰明这种男人。许翰明经过这次打击就再也没了主动进攻的欲望,蔫头耷脑地喝起酒来了。

  川美子说:“怎么?自尊心受损伤了?”
    “没有!我的自尊心早被狗吃了。”许翰明话中有话地说。
    川美子听出来了说:“你在拐着弯儿骂我?想骂我也别当着我的面骂,写到日记里去。”
    许翰明说:“太遗憾了,我的日记都是不会写字的时候画的,自打我学会了写字,就不写日记了。”
    “你别总没正经!”川美子觉得到了该摊牌的时候了,她很平静但是很认真地说:“说真的,翰明,我不希望我们彼此仅仅是一种临时的需要。我希望我们能结婚,我们结了婚,这朝明船运公司,这千万资产就是我们共同的了,由你来管理。我累了,真的累了。翰明,我需要你,这对我们双方都是理智的选择,是不需要太多的考虑。”

  这大大出乎许翰明的意料了。她真的要嫁给他?而且如此重大的人生决定,她竟然谈得如此平静,就像一个与己无关的问题,就算是他们可以谈婚论嫁,这种谈法也太寡味了。许翰明感觉中的婚姻不是这个样子,虽然他不再幻想浪漫,但至少应该有点激情。他想用调侃搪塞过去,就说:“你可别把我吓死了。我怎么觉得你不是在找老公,是在找雇员,是吧?你是想找一个不花工钱的雇员。”

  川美子说:“不!我是在找老板,别人为此要奋斗好多年,甚至一生,而我可以使你在一夜之间就成为老板。”
    许翰明说:“刚才你还在说我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男人。”
    川美子说:“正因为如此,求婚的话才由我来说。”
    许翰明一看搪塞不过去了,也严肃起来说:“你想过吗?你要和我结婚必须接受一个现实,那就是你要做多多的妈妈。”
    川美子说:“如果你的儿子是一个正常的孩子,我愿意接受他,做他的妈妈,可是……”
    许翰明说:“没有‘可是’,不管多多是否正常,他都是我的儿子。无论谁成为我的妻子,都必须成为多多的妈妈。”
    川美子说:“这太过分了,我若不接受呢?”
    许翰明说:“对不起,我并没有要求你接受。”

  这不像是在谈恋爱,倒像是在谈判了,男女之恋不能凿得太实,凿得太实了就凿没了。于是气氛就沉默了,两个人都没了话说。从饭店出来,秋风习习,川美子突然打了个寒战,说化妆袋忘在了洗手间,让许翰明先走。许翰明知道这是不愿与他同行的借口,也不强求。他觉得天气并不那么冷,至少没冷到打寒战的地步,川美子似乎在回避什么。这次接触给许翰明的感觉不怎么好,觉得忒没劲!他还是喜欢以前那个善解人意,安静温情,朦朦胧胧,似乎有着无穷韵味的川美子,不喜欢今晚这个咄咄逼人,放荡轻浮,一览无余的川美子,到底哪个川美子是真实的川美子呢?这么想着一不留神迎面和人撞了个正着,他连忙道歉,对方没反应。许翰明以为自己是撞上了电线杆,定神一看,又的确是个人的模样。那人又瘦又小,一张饱经沧桑的老脸上,皱纹像刀刻一般充满雕塑感,显示出他的年龄至少在70岁以上,他穿着件不合时宜的旧式中山装,脏兮兮的。老头充满怨恨地看了一眼许翰明,就转移了视线,绝望的眼神热切地盯着一个地方,抖动的双唇几乎不出声地喊:“小美子,小美子!”许翰明顺着他的眼神寻去,那头系着的竟然是走回酒店的川美子。他好奇起来,闪身躲在树后,等了半天,川美子就算回洗手间取十次化妆袋也该出来了,可她始终没有出来。许翰明怏怏无趣地离开了。心中又多了一个疑团:这老头称川美子为小美子,是认错人了吗?不像!川美子躲在酒店不出来是不是为了避开他呢?可许翰明实在想像不出,这个穷困潦倒的中国老人和雍容华贵的日本川美子小姐之间会有什么联系,他突然就联想起了那双窥视他和川美子的眼睛。
作者: 牧羊人    时间: 2004-1-16 19:13

第十五节


    后来,许翰明不下一百遍地问过自己:在他和川美子之间究竟是谁的错?
    是川美子错了吗?
    不!她的确是真心实意的。
    是自己错了吗?
    不!他的确不能出卖自己。
    谁也没错,只是那两颗心本不该相遇。两颗不该相遇的心为什么会相遇呢?是命运在捉弄他们,还是他们自己在捉弄自己呢?

  其实自从许翰明请假复出,川美子那火辣辣的眼神,满公司的人都感觉出来了。大伙儿并不知道许翰明离婚了,背地里开始称许翰明为“大老板”,简称“老大”。称川美子为“二老板娘”,简称“二娘”。川美子听到这些流言蜚语一笑了之,表现得很大度。许翰明的感觉就不太好了。小郑对许翰明做了一次善意的忠告:“老大,别太猛了。孙子兵法曰: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你了解她多少啊?”

  许翰明说:“我们没什么,真的,最多拉过手。”
    小郑说:“谁管那些呀!你甭说是拉她的手,你就是把她拉上了床,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你了解她多少?”
    许翰明说:“你什么意思?”
    小郑说:“有你在,我儿哪敢有意思。喏,你听好了,这波斯猫是舶来品吧,可有纯种的有杂交的;这沙皮狗是舶来品吧,可也有纯种的杂交的,这……”
    许翰明说:“你别猫呀狗的绕弯子了,直说吧!”
    小郑说:“你急什么,我刚要说正题呢,这东洋人是舶来品吧,可也有纯种的杂交的,纯种的叫大和民族,这杂交的呢,是中日合作生产的新品种,叫半拉东洋。你以为引进国外品种是改革开放以后的新鲜事吗?错啦!她爸她妈时髦着哪,早就进行民间合作啦!听懂了吗?没懂?你自个儿悟去吧!拜拜!”
    许翰明被云遮雾罩地搁在那儿了。

  初冬下了第一场雪。公休日一大早,川美子就来电话约许翰明去郊外踏雪。许翰明说:“我哪有那闲情逸致啊,今天是保姆的法定公休日,我得带儿子。”
    川美子不耐烦了说:“又是你的儿子,以后在我们的谈话中,能不能不再提到你的儿子?”
    许翰明说:“行!没问题,但我们以后只能谈工作,我保证不会把儿子夹到工作中来谈。”
    川美子说:“你别跟我叫板,我这都是为了你好,你不能为了儿子,完全放弃了属于你自己的生活啊。”
    许翰明说:“我不知道你是否曾为人母,如果你有过孩子,你就该知道,很多时候,你必须为孩子放弃自己的生活。”
    川美子说:“你别来教训我,我管不了那么多,反正我今天一定要见到你,我就在那里等你,你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不见不散。”说完就收了线,再挂就没人接了。

  许翰明没法子,就把多多送到保姆家。保姆盘腿坐在板床上,就像地主婆对前来交租粮的佃户一样爱见不见地说:“送来啦?搁那儿吧!”多多赖在许翰明身上死活不肯下来,保姆上来一把就把他抱了过去说:“我好吃好喝供着你,你嚎什么嚎啊?瞧你爹那驴脸拉得老长,还寻思是我虐待了你呢。”许翰明无奈地拉着他的驴脸走出了保姆的家,听见多多在背后大声哭,他咬了咬牙,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当年校长说的话,他原封不动地搬了过来,对自己说,许翰明,好同志,忍着吧!人这一生要“忍”的事真是太多了。

  许翰明打计程车来到与川美子的约会地点,晚了一个小时。郊外的山野,保持着天然的原野风貌,皑皑白雪覆盖着山峦,松枝被凛冽的寒风吹得嗦嗦发抖。许翰明等了一会儿就和松枝的状态一样了。什么不见不散?川美子连影儿都没有!耍他呢!他怏怏地走下山来,雪路漫漫,人踪不见,更别说计程车了,他只好沿路往回步行。走了好一段才见着一个很衰老的背影,那人个子本来就不高,让北风吹得缩成一团就更矮了,像个土豆似的,在雪地上蹦蹦地朝前滚,滚着滚着就滚不动了。许翰明赶上去一看,竟然是在太阳城饭店前遇到过的那个老头。

  老头还是穿着那件旧式蓝色中山装,里面穿着一件五六十年代才有的那种秋衣,领口被厚厚的黑色油垢粘的看不出本色,袖口磨得只剩下了毛边。老头见到许翰明,又流露出那种莫名其妙的怨恨。他没理许翰明,继续雄赳赳气昂昂地往前轱辘着,又轱辘了几个跟头,栽到雪地里爬不起来了。许翰明上前一摸,他的头滚热滚热地在发烧。许翰明脱下大衣,裹在老头身上,背着他走了几里地,总算堵到一辆进城的柴油机动车,把老头送进了医院。医生说他患的是感冒,但从症状看似乎还有其它引起感冒的病因,至于是什么病,那就需要住院做全面检查了。医生让许翰明办理住院手续,许翰明犹豫了,说没带那么多钱。他听见旁边两个护士冲他撇嘴议论,这年头养儿真没用,你看那儿子穿的多好,那老爹穿的多寒碜哪!老爹都病成这样了,还舍不得给老爹花钱。许翰明有口难辩。

  老头住进了观察室挂吊瓶,他一直耷拉着眼皮,不知是真睡还是假睡。许翰明的传呼机上保姆一个劲地呼叫着,他惦记多多,就想走,可他一起身,那老头就“哼呀”一声,不知是真醒还是假醒。许翰明没辙了,干脆全当认了个爹,踏踏实实地趴在床边陪护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太阳出来了,老头烧也退了,可还是不睁眼。许翰明觉得他有点不那么实在了,就说,老爷子,您别讹我,您那是自己得的病,没我什么事儿。您要是醒了,就把眼睛睁开喽,告诉我,您家住哪儿?我既然学雷峰了就学到底,一准送您老回家。老头还是不睁眼不说话。许翰明又说,要不然,您告诉我电话号码,我通知您的家人来接你?这下坏了,一行眼泪从老头干枯的眼睛里流了出来,蜿蜒曲折地爬过脸上的沟沟壑壑,一直流到枕头上。许翰明进退不得,护士催他去交这一夜的床费,他交钱回来,老头就没了踪影,连句谢谢都没留下。许翰明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老爷子装聋作哑了一晚上,就是为了逃避医疗费。你做好事,却给他提供了占便宜的机会,这年头,学雷峰,蠢哪!

  许翰明出了医院,赶紧跑到保姆家接多多。一看,惨喽,多多像伤兵一样满脑袋缠着白纱布。保姆说是在她做饭的时候,从窗台上掉下来,摔到了暖气包上,我“叩”你了,你没复机。许翰明忍无可忍了,说,孩子怎么会跑到窗台上去呢?你们家住的可是六楼啊,要是孩子不是摔在屋里头,而是摔在屋外头,那还有命吗?你还讲点职业道德吗?你还有点责任心吗?你这是在用良心赚钱吗?你简直是在图财害命!许翰明抱起多多就要走,这回保姆不凶了,拍着胸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嚎着说,大兄弟啊!你可千万多包涵啊,我们下岗女工不容易啊!你不管怎么得给我留条活路啊!我也有儿子要养啊!我保证今后不会发生类似问题了啊!许翰明心软了说,好吧,我这次原谅你,今后你可要善待我的儿子啊!保姆连连点头说一定一定。

  许翰明抱多多回到家还没坐稳,川美子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她嗲嗲地说,你昨天死哪儿去了?害得你老娘好等。那口气粗俗得就像没教养的农村老大嫂,川美子实在是有些怪,品位也是能上能下。许翰明本来就气不顺,也粗鲁地说,我没死哪儿,去晚了。你什么时候变成我老娘了?正好我昨天捡了个爹,你俩凑一对吧。他把昨天的事大致和川美子说了说。川美子嘀咕了一句,这老不死的。许翰明没听清追问,你说什么?川美子的声音清晰了,你听着,如果你想和我继续保持关系,就不要再管那老东西的事。许翰明问为什么。川美子说没什么为什么。许翰明说,不对,一定有为什么?我上次在太阳城饭店门口见过这老爷子,他好像是在等你,叫你小美子。川美子的声音立刻就变味了,问,他跟你说了些什么?许翰明说,我们没搭话,他到底是谁?川美子说,你还没有问这话的资格。那声音冷得能把人冻透了。许翰明的热度又降了好几度,他觉得在他和川美子之间有一种距离,一种无法缩短也无法消除的距离。他沉默了,川美子又温和了,继续约他去踏雪。许翰明说,你愿踏雪尽管去踏,我不去,你就是拿枪顶在我脑门儿上,我也不去!

  许翰明开始认真考虑和川美子之间的关系了。他正值当年,身体健康,性能健全,和尚他是做不来的,迟早得找老婆。但是像当年和吴雅萱那种朦胧纯真的爱情感觉,那种恨不得钻进洞房领略无限风光的结婚冲动,人生只能有一次。他现在要找的是老婆,是多多的新妈,是一种完全理智的生活选择。许翰明承认自己的精神头不大够用,多多和女人是对矛盾体,他顾得了多多就顾不了女人,顾得了女人就顾不了多多,要协调这对矛盾,惟一的办法是找一个能照顾多多的女人。按这个判分标准,川美子只能打二十分,漂亮,十分,成熟,五分,偶尔能领略到的温情和娇娜,五分,其余的就没分了。她年龄肯定比他大,零分,她虽有万贯家财他受之别扭,零分,特别是她不能接纳多多,零分。这么一打分,许翰明的热情就大打折扣了。他找准了自己的定位,也就找准了川美子的定位,她不是能照顾多多的女人,所以也就不能做他许翰明的妻子。

  许翰明彻底冷下来了,开始全面撤退了。川美子的心情变得很糟糕,整天板着个脸,就像全体员工都是她的债务人。许翰明更成了她的眼中钉,鸡蛋里面挑骨头,许翰明做十件事她能挑出九件半的毛病来。把一个副总经理使唤得跟个秘书似的,呼来唤去,就连打字订票这些杂物事,也非许翰明亲自动手不可。许翰明被支使得团团转,连上厕所的功夫都没有。一天的琐碎事刚做完,下班了,又派你一大摊子案头工作,让你再做8小时也做不完。许翰明知道她是在找茬儿,是在撒气,也不跟她“理论”,工作白天做不完就带回家去,等多多睡了,通宵达旦地干,终归自己在感情上欠了她,让她出出气,也算公平。好在自从多多发生了那次摔破脑袋的事件,保姆对多多确实好了一些,多多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没有了,也胖了一些。许翰明心里踏实了不少。

  许翰明用任劳任怨的态度,向川美子传递着自己坚决退却的决心和歉意。而他表现得越平和,川美子也就越刁蛮。其实川美子的心里也很矛盾,她并不介意许翰明熬得红红的眼睛,因为她压根就不会心疼男人,在她的心目中,男人是头驴,不骑白不骑。但许翰明无条件的忍让,却撩得她欲火难忍,她欣赏这种忍辱负重的男人。于是就变本加厉地折腾起来,以实现自己变态的欣赏欲。她喜欢他忙得连饭都吃不上,喜欢他累得靠在办公桌上就睡,更喜欢在他刚刚睡着的时候,把他叫起来,让他继续忙继续累!她要让他没有时间关注他的儿子,她要让他在繁忙中痛感到儿子是他的累赘,她要他没有精力思考别的女人,她要让自己充斥他全部的时间,成为他生活中的惟一。

  但,许翰明的承受能力不是无限的。

  这天许翰明又熬了一夜,早晨送了多多上班来,在写字楼门口又遇见了那个身份不明的老头。这回老头显然是冲许翰明来的。他在破衣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了一张皱皱巴巴的十元人民币,塞到许翰明手里咕哝说:俺也不知道够不够,可俺只有这些钱了。许翰明内疚了,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这其貌不扬的老头是多么的光明磊落啊!他把钱塞回老头手里说,你只有这些钱了,就把它派点用场吧。老头呆呆地看着手中的钱,喃喃地说,好人,你是个好人啊!说着就孩子似的呜呜哭了起来,惹得过路人纷纷回头。许翰明寻思:得!又是不孝顺的儿子虐待老爹,我这口黑锅算是摘不下来了。他凑近老头耳根说,老爷子啊,您甭哭了,这满街的人都寻思我在欺负您哪,您再哭,警察就该抓我啦!老头不哭了,抹抹眼泪又“呲”地一声擤了擤鼻涕,那功夫也算到家了,鼻涕全都擤在马路牙子下水漏的漏缝里直接排污了,一点也没污染环境,只是他把手指上的那点鼻涕抹在了衣襟上,把自己给污染了。

  老头哭也哭了,鼻涕也擤了,人也痛快了,于是就得寸进尺了。老头沙哑着嗓子说,小伙子啊,俺瞅你这人面善,能不能帮俺一个忙啊?许翰明的意识流突然就流到了那双窥视的眼睛上,他不客气地问,帮忙可以,可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如实回答。这一个“如实”把老头弄懵了,他问,如实是谁呀?许翰明只好翻译说,如实不是人……老头接得倒挺快,那它是个什么东西啊?许翰明说,它也不是个东西,它是种态度,就是老老实实的意思,懂吗?老头唯唯诺诺地点着头说,懂了懂了。许翰明说,你是不是一直在盯着我哪?老头没抬头,挺憨厚的模样眼睛却转得挺勤。许翰明知道答案了,又问,我跟你有冤还是有仇啊?你干吗那么恨我啊?老头支吾了半天突然质问道,你跟俺闺女在一堆干什么?她是有婆家的人。许翰明纳闷了,你闺女?你闺女是谁啊?老头说,就是跟你在一堆儿的那个。川美子?许翰明乐了,老爷子,您认错人了吧?她可是个日本人啊!老头倔强起来,她就是俺闺女!小美子。许翰明没辙了说,就算她是你闺女,她丈夫眼睛利索怎么不来认她?你来认她?老头支支吾吾地说,他们离了。许翰明“哦”了一声说,离了,那她就是自由人了。老头儿问,什么叫自由人?许翰明悔不该说这些文明世界的话,给自己添麻烦,只好又翻译了一遍,就是说她是没婆家的人了,她可以再找男人,懂吗?老头不吱声了。许翰明拍着老头的肩膀劝慰说,好啦好啦,您老打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去吧,这世界很大,模样长得像的人很多,长得像不一定就是你闺女。您回去吧,回去吧!老人走了两步站住了说,你让俺回哪儿去啊?老家房子也卖了,钱也花没了。许翰明来气了,闹了半天还是要钱,舍小钱要大钱,兜了那么大一个圈子,谁叫自己学雷峰呢?愣被这老头给圈进去了。他从兜里掏出一百元钱,往老头手上一拍说:“拿去!”老头搓弄着钱,好像在给自己寻找收受贿赂的理由,寻思半天终于找到理由了说,成!你这个女婿俺认了,花女婿的钱不算丢人吧?许翰明自认倒霉,这一不小心又给自己认了个老丈爹。他懒得和他解释了,挥着手打发说,不丢人不丢人,走吧,您哪!老头走了,许翰明刚转身,老头又喊了起来。我求你的事,还没说哪,你能帮我找个工作吗,打更看门,干什么都行。许翰明装做没听见,撒腿跑了。
作者: 牧羊人    时间: 2004-1-16 19:13

第十六节


    许翰明和老爷子扯了一会儿,上班就晚了,他急急忙忙跑出电梯,还没进办公室,就被川美子堵在了走廊里,川美子怒气冲冲地说:“许翰明,你成心跟我过不去,是不是?我不让你管那老头的事,你又在那儿跟他嘀咕什么?”

  又找茬儿了。许翰明忍了忍,没吱声,想绕开她走过去。川美子不依不饶地说:“你别想走开,今天你不跟我说清楚,就别进办公室。”许翰明站住不动了,还是不吱声。川美子说:“你想顽抗到底啊?死路一条!”许翰明摆出了松口气的架式说:“我不想顽抗,就想在这站一会儿,正好,歇歇。”

    “你……”川美子来气了骂了个:“你混蛋!”

  是你混蛋还是我混蛋?许翰明的忍耐到了极限,他说:“够了!川美子小姐,你要实在看我碍眼,就开除我好了,用不着这么折腾我。我是个有独立人格的人,我跟谁说话是我作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的自由,贵公司哪条规章制度上写着,员工业余时间与人说话还得经过董事长批准?再说啦,一个老头认错了人,就算他脑筋有点问题,也是怪可怜的嘛,你干嘛总跟他过不去啊?我觉得你真有点……有点那个。”

  女人撒起泼来的状态都是一样的,川美子直着脖子嚷嚷:“我哪个了?你说呀,我哪个了?”
    许翰明说:“这可是你让我说的,我觉得你有点冷酷。”

  川美子更火了,声音吼得全办公室都听得见:“许翰明,我扣所有员工的奖金!”把全体员工唬了个灵魂出窍,都以为他们“老大”在工作中出了什么重大问题。许翰明一声不响地进了办公室,心里特窝火:你有火冲我来呀,把所有员工都扯进去干什么?想叫全体员工起哄来收拾我呀?用心险恶,阴毒!不知怎么他就联想到了妇女的更年期,易躁易怒,半拉疯子。这么一想就更加恶心了。

  小郑没数,过来凑热闹:“老大,你怎么把二娘给得罪了?”
    许翰明心里有气,损着说:“我说她是脑子里面有问题!”

  小郑看起来挺憨厚,其实心眼挺复杂的。他对许翰明有一种说不出口在心眼里憋得直痒痒的怨恨。自从川美子到中国做公司起,他就鞍前马后效力旗下了,那时他也很受川美子赏识,如果没有许翰明的到来,受宠的一定是他了。他承认许翰明英语好有人缘,但论货代业务他许翰明差远了。可有什么办法,许翰明长得帅,有行情啊!他也只好委屈求全了,没准川美子将来真的嫁了他,他成了老板,还得捧人家的饭碗呢!所以他收起了怨恨,还时不时地巴结许翰明一番。但他新近发现许翰明和川美子的关系不怎么样,就有点不以为然了。于是很简单的一句话,一传二,二传十,没出半天就传遍了公司上下百十来号人。川美子平日对员工严厉得近乎苛刻,颇有积怨,员工中早就孕育着反对外来资本家压迫的阶级苦民族恨,这话几经演绎就成了:“老大说,二娘脑子里头长了个瘤,还是恶性晚期的哪!”弄得不明真相的员工们都用沉痛哀悼的眼神看着他们的二老板娘,活像是在向遗体告别,把川美子看得走到哪儿,都觉得自己是一具僵尸。川美子好一顿盘查,终于水落石出,这最后一个知道的人就是许翰明本人了。川美子把许翰明叫到办公室,眉毛像毛毛虫子在脸上打了个倒立,怒气冲天地说:“好你个许翰明啊,你竟敢咒我死?”

  许翰明对川美子没了那份深情,机智和幽默就又都回来了,他说:“我哪敢哪!我们全体员工都巴不得您老人家万寿无疆,您想想啊,您要是真的举国哀悼了,谁给我们发工资啊!”
    川美子说:“你少给我贫嘴,我问你,是不是你说的,我脑袋里长了个瘤,还是恶性晚期的?”
    许翰明愣了一下,脑袋瓜一转寻思过来了,他憋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川美子说:“你笑什么?”
    许翰明严肃地回答:“我许翰明对天发誓,如果我以前说了‘川美子小姐脑子里头长了个瘤,还是恶性晚期的’,天打五雷轰!”
    川美子没听出味来,叹了口起气说:“算了,你没说就没说吧,我也知道他们嫉妒你,有事就往你身上栽赃,不过这事没完,如果让我发现是谁说的,非开除他不可!”
    许翰明说:“别价,让我说啊,就算有人说了,那也是好心。我们中国有个历史悠久的风俗,坏话说一百遍就成好话了,那您可就真的身体永远健康了!”
    川美子笑了说:“你这张嘴啊!死人也能让你说活了。”
    许翰明说:“只要是别把活人说死了就好。”

  川美子的脸色黯淡下来了。许翰明明媚的笑容,又撩起了她的爱恋,她想得到他,无论如何也要得到他。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其实我知道,中国没有你说的那种风俗,中国的风俗和世界各地的风俗一样,谎言说上一千遍就成了事实,咒语说上一千遍就会实现。我的谎言已经说了一千遍了,我以为它已经变为事实了,可现在我才知道,它仍然是一个谎言。翰明,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为了那个老头生我的气,好吧!让我把一切都告诉你,我汉语讲得好,我了解中国,是因为我出生在中国;我厌恶那个老头,是因为他是我的父亲,他没有认错人,他真的是我父亲,你奇怪我为什么会敌视我的亲生父亲,是吗?因为,他是一个令我蒙受耻辱和贫穷的中国父亲……”

  川美子点燃了一支香烟,吐出浓浓的烟雾,把自己若隐若现地罩了进去,开始了她的叙述……

  川美子的人生颇有点戏剧性的色彩。27岁以前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国乡村女孩,有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名字叫刘淑美。父亲祖祖辈辈都是贫下中农,而且是不敢打老婆的那种很厚道的贫下中农。他个头只有四尺七八,斗大的字认识七个,一个“女”字,一个“男”字,再就是“毛主席万岁”了。他老实巴交了一辈子,除了“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那年,没斗住“私”字一闪念,不小心长出了一条资本主义尾巴,在山洞里偷偷饲养了三只资本主义复辟“羊”以外,绝无劣迹。她母亲可就是个山村风云人物了,比她父亲小15岁,高15厘米,是十里八村远近闻名的美人才女。那些年乡民们没见过资本主义世面,看的都是社会主义电影,都说她像朝鲜电影《金姬和银姬的故事》里面的金姬和银姬。改革开放了,看了资本主义电影,就说她像日本青春偶像山口百惠了。她五十年代读过师专,知书达理能歌善舞,当过乡村教师。“无产阶级专政就是好”那阵子,还以妇女代表的身份被结合进了公社革委会领导班子,当过妇女联合会主任。这样的结合看起来有些怪诞,不过那年头怪诞荒诞的事儿多了去了,局外人也就见怪不怪了。然而对局内人来说这是铭心刻骨的,刘淑美从来没看见母亲对父亲笑过,父亲在母亲面前永远都是一副低声下气唯唯诺诺的样子。

  刘淑美秉承了母亲的遗传基因,聪明漂亮能歌善舞,好出风头。九岁时,就把毛主席的“老三篇”背诵的呱呱叫,满公社巡回着做表演,可她骨子里却一点贫下中农的味道都没有。别看她娘喊得比谁都革命,背地里灌输给她的却尽是“封资修”的货色。于是她从小就被“和平演变”了,连做梦都是才子佳人式的,她始终相信自己是一位落难的公主,一定会遇到一位白马王子,出人头地重见天日的。遗憾的是奇迹一直没出现。27岁时她的梦不得不醒了,一辆小货车把她“过门”到邻乡一个运输专业户家。这桩婚姻是母亲做的主。母亲老了,人老了就会变得现实,嫁给那个专业户的惟一原因是在当时看来他很有钱。可就在她婚后第三天“回门子”那天,奇迹出现了。县政府来了几个人找到她母亲,关起门来谈了很长时间。她听见母亲一直在嘤嘤地哭泣。他们走后,母亲把她搂在了怀里哭着说,小美子啊!我们该回家了,该回家了呀……她说,妈,这不就是我们的家吗?母亲说,不!我们的家在日本,日本才是我们的家啊!于是她知道了母亲是个日本人。1945年日本国战败,她被遗弃在了中国,那时她只有七岁,被一个中国劳工,也就是她的爷爷收养,带回了乡下。爷爷很善良,勒着全家的裤腰带,送她母亲去读书。爷爷又很残忍,在她母亲20岁那年,完全不顾她的意愿,强行把她嫁给了自己文盲的儿子。两项相抵,出现了负数,母亲憎恨她的公公,也就是刘淑美的爷爷,厌恶她的丈夫,也就是刘淑美的父亲。

  刘淑美知道了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就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命运对她的摆布了。她和结婚仅三天的丈夫离了婚,就随母亲回日本去探望病危的姥爷了。她母亲走时也下定了不归的决心,和她父亲办理了离婚手续。她母亲在日本的家族是经商世家,很有钱,她见识了那种过去连想都不敢想的豪华生活。姥爷见过她们,尘缘已了,不久就仙逝了。母亲的兄弟姐妹们不肯接受她和母亲的到来,她们最终无法融入那个家庭,她母亲到日本不久就郁郁而终了。而她因为有一半的中国血统被剥夺了家产的继承权。姨妈为了打发她,把她嫁给了北海道一个老实巴交的日本农民。她在北海道生活了五年,丈夫对她也还不错,让她在日本完成了高等教育。但如果一个人已经看到了青天碧海是很难再回到洞穴中去的,她不能忍受那种寂寞的田园生活,终于还是和丈夫分了手。她回到了东京,发誓要争得自己应有的权利,要成为一个真正的日本人。在东京她与第三个丈夫结了婚,成为了加贺川美子,丈夫比她大三十岁,经营船运业。她丈夫的脾气很暴躁,动不动就冲她发脾气,甚至拳打脚踢。她全忍了,她发誓要得到他的财产。她不怕他发脾气,甚至希望他发脾气,因为他有心脏病,果然结婚不到两年,他就死了。可惜他心脏病突发,死得仓促,没有留下遗嘱,他的子女想方设法侵吞他的财产,她足足打了两年的官司,才争得了她已故丈夫在中国大陆建立的产业。丈夫的家人视她为敌,她在日本没法呆了,于是回到了中国,开始经营丈夫留给她的产业……

  许翰明问,完了吗?川美子说,还有……许翰明连忙说,打住打住!你是在讲你自己哪,还是在讲传奇哪?川美子说,当然是在讲我自己啦!许翰明说,怎么那么复杂?我觉得你是在编电视剧,还是连续的。川美子说,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戏,有悲剧有喜剧有正剧有闹剧。许翰明问,你认为你演出的是什么剧?川美子说,以前都是悲剧,现在应该换喜剧了。她把身子挪了过来,依偎在许翰明身上说:“三次婚姻对我来说就像是三场恶梦,我怕我不会醒来了。可苍天有眼,把你送到了我的面前,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喜欢上你了。我心中千呼万唤的白马王子就是你这个样子。你终于让我把青春时代错过和失去的东西都找回来了,这很公平,真的很公平。”

  公平?许翰明忿忿了:这他妈的对我公平吗?你有过三个丈夫,我才有过一个老婆,公平吗?你四十好几了,我三十还没挂上零,公平吗?苍天真是瞎眼喽,让他撞见这么个女人,可怕,可怕在哪儿他没细想,就是觉得可怕,太可怕!他避开了川美子的亲热说:“慢着慢着,我还是没听明白,你妈跟你爸离婚了,意味着他们解除了婚约关系,可你和你爸的父女关系还成立啊,血缘关系法律是解除不了的呀?再说,你妈不喜欢你爸,很正常!他们是男女关系,可你讨厌你爸,就不正常了,你们是亲情关系啊!”

  “亲情?”川美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他们中国人懂什么亲情,不就是要赡养费吗?他只知道我有钱,他以为他娶过一个日本老婆,有一个日本女儿,就可以理所当然地享受这些财富。可他知道这钱来之不易吗?那是用我的血肉之躯换来的啊!而他,除了贫穷和耻辱又给过我什么呢?什么也没给!我讨厌他,我恨他,以他为耻!”

  许翰明的正义感复苏了,他说:“我说川美子小姐,不!我说刘淑美同志,你错了,你父亲给了你最宝贵的东西,那就是生命!这点道理你不会不懂吧?没有你爹能有你吗?你说‘他们中国人’,口气好轻蔑啊,可你以为你是谁?你血管里也流着我们炎黄子孙的血!你也是一个中国人!”

  川美子向来以为所有的中国人都巴不得自己能变成外国人,只是没那福气,而她有这本事,所以她感到骄傲感到自豪,她说:“不!我是日本人。我也能把你变成一个日本人,我可以给你办理日本国籍,我们可以到日本,美国,到任何一个国家去选择我们的生存空间,享受高质量的生活……”

  许翰明说:“对不起,我不想做日本人,我觉得还是做中国人好,就算次到家了那也是个不含糊的真牌货,比当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半拉东洋’强!”
    许翰明说完就把川美子撂在办公室,走了。他突然就明白了他和川美子的距离在哪儿了,那根本就是两个不同属科的物种,他许翰明是人类,热血动物类。她呢?肯定是蛇类,冷血动物类!
作者: 牧羊人    时间: 2004-1-16 19:14

第十七节


    许翰明有预感,刘老爷子还会来找他的,因为老爷子认定他许翰明是他的女婿。果然这天下班他出楼来,刘老爷子就蹲在拐角的旮旯里。许翰明走过去,他没了调侃没了俏皮,就那么默默地看着这个满脸沧桑,可怜兮兮的老头,心里难过得在流泪。刘老爷子不知所措地站了起来问:“咋啦?”许翰明用手抹了把脸,豪气冲天地说:“没怎么,走!咱爷俩吃饭去!”
    许翰明把刘老爷子领到一家中档鲁菜馆,刘老爷子说什么也不敢进。许翰明说,你放心,咱们在这里花钱,就是这里的上帝。刘老爷子问:上帝是干什么的?许翰明又惹麻烦了,只好再当翻译:上帝就是弥勒佛。刘老爷子惊讶得不得了,说在这儿吃顿饭就修炼成佛啦?那和尚尼姑还在庙里待着干什么呀?赶紧上这儿来吃饭哪!许翰明翻译不过来了,只好说,这不等着您吃饱了去通知他们吗!刘老爷子整了整破旧的衣衫,腆了腆肚子,缩着脑袋罗圈着腿战战兢兢地跟着许翰明进了餐馆。许翰明让老爷子点菜,老爷子冲女服务员说,闺女,哪样成佛快就吃哪样!女服务员“扑哧”一声乐了,转而问许翰明,你们是要吃素的吗?许翰明看了看骨瘦如柴的刘老爷子说,吃荤的,越荤越好!

  菜上来了,老爷子也顾不上成佛了,现实生活的诱惑力终究比佛大,他大口大口地吃着红烧肉,喉咙骨一串一串地动,好像根本不用牙齿,一咽就到“地方”了。许翰明看得心里头不是个滋味。老爷子狼吞虎咽地吃了一阵,突然停住了,把每种菜都捡起一点夹到一只空盘里。许翰明不知道这是什么吃法,也不好问。看老爷子吃得八分饱了,许翰明说:“老爷子啊!俗话说落叶归根,反正你闺女也不认您,您还是回乡下去算了。”

  刘老爷子被肥肉噎住了,憋了半天才说:“你也撵俺走?”
    许翰明说:“我不是撵你走,我也没那权力。你可听明白了,我不是你女婿,我有老婆有孩子,我跟你闺女是同事关系,你懂吗?”
    老爷子挺遗憾地说:“你们怎么会是同志关系呢?同志关系,我懂!就是在一堆儿跟着毛主席邓主席干革命呗!”
    许翰明说:“你懂就好,车票我给你买,你没有别的子女吗?”
    老爷子摇摇头说:“小美子她娘打生下她就坐下了妇女病。”
    许翰明想了想说:“那你回去找村委会,这社会主义大家庭总不能扔下你一个老人不管吧?”
    老爷子寻思寻思眼泪又叭嗒叭嗒掉下来了:“俺不能回家,在这儿好歹还能看到她,回家去就连看也看不到了呀。”
    许翰明觉得又可怜又可气说:“你那闺女的良心都让狗吃了,你还认她干吗?看不见就看不见呗!眼不见心不烦,耳朵根子还清静呢!”
    老爷子叹了口气说:“不能怨闺女啊!是俺这当爹的无能,没给她好日子过。俺那疙瘩穷啊!人民公社那会儿出一个工才挣8分钱,小美子长到8岁都没穿过一件新衣服,上学了,她娘才给她扯了块花布做了件新衣服穿。小美子小时候可乖啦,我出工了,她就插上大门,自己在院子里玩,我回来一唱:小美子乖乖,把门开开……”

  刘老爷子沉浸在了对他来说是无比幸福的往事回忆中,许翰明鼻子发酸了。他产生了一种幻觉,刘老爷子仿佛坐在庄严的圣坛上,又高大又伟岸,唱着“小美子乖乖,把门开开……”的圣歌,净化着他的心灵。许翰明突然领悟到了,人间还有这样一份真情,比爱情更博大更无私,博大到了可以容忍人世间最无耻的背叛,无私到了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为”的理由。同为人父,许翰明汗颜了,他能无怨无悔地对多多付出这样的爱心吗?

  许翰明结了账,起身按了按老爷子的肩头,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老爷子端着那只装着样样数数的菜盘赶上来问,这菜能不能带走啊?俺捎给小美子吃。许翰明让服务员打了包装。刘老爷子拎上了,乐滋滋的好像终于有了见面礼,自言自语说,小美子,爹给你送好吃的来了。许翰明心又酸了,他说,老爷子,你等着,我一定想办法给你找一份工作。

  出了饭店两人各奔东西。许翰明走了没几步,就被川美子挡住了去路。川美子两手叉在胸前,斜视着许翰明讥讽说:“你心眼儿挺好啊!”许翰明说:“没你爹心眼儿好,他给你送吃的去了。”川美子冲着刘老爷子远去的背影轻蔑地吐出了一个:“呸!”
    这一个“呸”,彻底毁灭了川美子在许翰明心中的形象,他没再理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许翰明为毫不相干的刘老爷子奔波了好几天,终于在一家建筑施工现场找了份临时打更的工作,虽然条件差点,但总算是有了吃饭的地方。许翰明把刘老爷子带去了。刘老爷子走进工地又矮又小的临建偏厦,四处踅摸着,用青筋暴起的老手摩挲着木板支成的床,喃喃地自言自语着,挺好挺好,这不连床都有,俺有床睡喽……许翰明奇怪地问,那你以前不睡床谁哪儿?刘老爷子不好意思地说,睡桥洞。

  许翰明做了件好事,心情很愉悦,由此想到那个天天做好事的雷锋叔叔大概天天都过得这么愉快。回到公司,在走廊上狭路相逢遇到了川美子,川美子小声命令说:“到我办公室去!”
    许翰明没理她,径直朝前走。
    在自己的公司竟然有人敢这样轻视她这个董事长,川美子火了,说:“许翰明,我是在以老板的身份同你说话。”
    许翰明没了辙,跟着川美子进了办公室,如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川美子说:“你怎么不说话?”
    许翰明说:“我在等着聆听老板训示呢!”

  川美子软了下来说:“翰明,你别跟我斗气了,算我求你了,我从来没有这样低三下四过,你还要我怎么样嘛?翰明,我还没有真正爱过人,你是我爱上的第一个人。我以前那些错误的婚姻是错误的历史造成的,现在我要做我所爱的人的妻子,我会做一个好妻子的。”

  许翰明说:“恕我直言,我不知道你是否会成为一个好妻子,但我知道你不是一个好女儿,也不会是一个好母亲。你爹他卖了房子卖了地,千里迢迢风餐露宿地赶来,没有吃没有喝,晚上就睡在桥洞底下,为了什么,你知道吗?他仅仅是为了能离你近一点,能经常看上你一眼。他白天想的晚上念的是什么,就是那个‘把门开开’的小美子!你难道是一只冷血动物吗?你连自己的亲人都不要了,我不知道你的人生目标究竟是什么?”

  川美子咬牙切齿,仿佛连牙根里都埋藏着怨恨,她说:“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成功!我要做一个成功的人,一个成功的女人!我要让全世界的人都不能小瞧了我加贺川美子!”

  许翰明点着头说:“好好好!你去追求你的成功吧!你去让全世界的人欣赏你吧!可我欣赏不了你。我是个世俗小人,无能之辈,我吃五谷杂粮,食人间烟火,可我懂得一点,那就是人要有人性,灭绝了人性,就会禽兽不如!”
    “你!”川美子脸色涨得像紫猪肝:“好!许翰明,你既然承认自己是世俗小人,你走吧!你去拥抱那凡夫俗子的人性吧,我需要的是真正的男人,能做大事的男人。”
    许翰明说:“你是需要男人,可你不会爱上一个男人的。你有过三个丈夫,你爱过他们吗?没有!你老爸生你养你,你爱过他吗?没有!其实,你根本就不可能爱上世间其他任何一个人,你只爱一个人,那就是你自己!”

  川美子脸色煞白,呆呆地看着许翰明走到门口,许翰明再走一步,她就失败了,在爱情上失败了。她突然叫了声:“翰明!”她走上来,从后面搂着许翰明的腰,依偎在他的身上,温顺地说:“你要我认他,我就认他,行吗?今天晚上你就带我去见他。”

  想到刘老爷子那渴望的眼神,许翰明没法拒绝了。下了班许翰明带川美子来到工地,出现在刘老爷子面前。刘老爷子懵了,他抖动着双唇喃喃地说,小美子,小美子,是你?真的是你?你来看爹啦?爹想你呀……说着就嚎啕大哭起来,川美子也是泪如泉涌,叫了声“爹!”就扑进了老人怀里。父女两人抱头痛哭。
    这一声“爹”,川美子在许翰明心中就恢复了形象。许翰明转身走进了夜色,仰望星空伫立了一会儿,如释重负,走了。
    可许翰明如果看到以后的场面,就不会那么欣慰了。

  许翰明一走,川美子就从刘老爷子的怀里挣脱出来,脸上流露出厌恶之色。她理了理凌乱的头发,打开皮包,拿出一叠钱放到桌子上冷冷地说:“你还是回老家去吧!以后我会寄钱给你。”
    刘老爷子把钱塞回她的手中说:“小美子啊!钱爹不要,爹都这把年纪,说死就死了,要钱做什么。爹这次来,就是想看你,天天看着你。爹什么也不要,你给爹预备一张床就行了……”

  川美子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现在的身份,突然跑出你这么个爹来,让我的面子往那儿搁啊!你别得寸进尺了,今天有翰明在这儿,我是给你一个面子。你实在不肯回去,也行。不过你要记住,你不许再在这里打工,不许再让许翰明看见你,也不许再来找我!你要是都做到了,我还会来给你送钱,你要是做不到,就别怪我不认你!”川美子说完把钱一甩走了。
    大团结在小小的工棚里满屋起舞,又一张一张落到刘老爷子那张呆若木鸡的老脸上。

  后来许翰明去看过刘老爷子。新的更夫告诉他说,老爷子被女儿接走了,去过幸福生活了。许翰明也就放心了,觉得川美子也没那么坏。

  许翰明又忙工作,又忙刘老爷子的事,顾及多多的时间就少了一些,他接二连三地晚接孩子,保姆的老毛病又犯了。许翰明陪川美子认父回来,保姆连门都没让进,就把他臭骂了一顿。付了20元钱的加班费,才像在寄存处领包裹一样把多多换了出来。一看,多多的小胳膊上勒出了两道红印子,保姆毫无愧色地说,这小子睡觉不老实,我怕他再把头摔破了,就把他绑在暖气上,这回绑重了,下回轻点绑。许翰明失去控制了,他认定这个女人有虐待狂,他吼了起来,下一回?就是天塌下来,也不会有下一回了。许翰明发怒了,保姆倒表现出风度来了,慢条斯理地说,你吼什么吼?有本事,明天别把他送来呀!许翰明说,你以为我还会把他送来吗?做梦!他抱起多多就出了门。那保姆眼见财路已断,凶相毕露,在许翰明身后大声骂,什么破儿子!还当个“宝”了,这样的傻子摔死了才好呢,国家还省粮食了呢!许翰明恨不得踹门进去,给她几拳。

  许翰明回到家,用温水给多多敷胳膊,可怜的多多不会说话,可他似乎能感受到这父子亲情,紧紧地拱在许翰明的怀里,委屈地“啊啊啊”哭了。许翰明心里一阵紧缩,他抚摸着多多的头说:“多多,好儿子,爸爸向你保证,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不会了!”

  许翰明不信这朗朗乾坤,就没个好心眼的女人!他给家政公司打电话,一家一家地打,打了十几家,价钱不论,家庭条件不论,出身背景不论,就论一条,心眼好就行。可得到的回答都一样:预约登记,有合适人选及时通报。许翰明愁了,想了一晚上,脑袋都想破了,也没想出安置多多的办法来,只好又请了事假,在家里看儿子,等待家政公司的消息。

  许翰明在家呆了几天就烦闷了,想想吴雅萱就这样消耗了两年也真是不容易,于是他就从内心深处原谅了吴雅萱。许翰明每天带着多多坐在“御花园”里,像个碎嘴婆一样跟他讲:月亮是圆圆的,星星亮亮的,花儿红红的,草儿绿绿的……多多一身傲骨,不闻不看。二楼的那个东北大嗓门,他已经对上号了,她就是张嫂,张嫂在凉台上乘凉,隔着凉台和邻居大声议论,你看那个当爹的神神叨叨的,傻冒似的,他儿子傻,八成是他爹遗传的,要不他那傻媳妇怎么跑了呢!张嫂说话那个“损”劲儿,就像和许翰明有深仇大恨,许翰明也搞不清自己哪里得罪过她。那邻居心地要善良一些,叹了口气说,他也挺不容易啊,儿子傻了,老婆跑了,他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娘的,这日子啥时是个头啊!

  无知者的讥讽,善良者的同情,这两者让许翰明感到同样的难堪,历经尴尬的磨炼,他就学会了不去理会别人的无知。但这种消耗常常让他感到心力交瘁,他仰望长空也在问自己:这耕耘会有收获吗?他所做的一切究竟能达到什么目的呢?……想到这儿,他就不能问下去了,再问下去他就会失去最后的勇气和信心。

  许翰明的世界里只有一个多多,他就开始研究多多了。他发现多多经常有许多蛮有趣的动作。他站着拉屎坐着尿尿。拉屎时,许翰明把他按在便盆上,他的小屁股就像安了弹簧,你一松手,他就“忽拉”一下弹了起来;尿尿时,许翰明提溜着他站起来,他就像患了软骨症,一松手他就“唰”地一下瘫坐在了便盆上。穿裤子时他总是把两条腿塞进一条裤管里,然后忙着找自己的另一条腿;系鞋带总是把两只鞋系在一起,然后在原地站着“啊啊啊”地叫,摆出一副迈不开步的可怜相,但他决不会向前挪动,把自己摔到。许翰明把两只鞋解开了,他会再系上,再做出那副可怜相。他一遍遍地纠正,多多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犯着同一个错误,而且在他屡教不改地犯着同一个错误时,他的面部表情并不是麻木和茫然,却带点恶作剧般的顽皮,斜着小眼睛偷偷窥视许翰明的反应。许翰明就感觉他是故意的了,其实他没那么傻,他是在用傻态索取什么。他究竟要索取什么呢?许翰明渐渐体味出来了,多多有强烈的依恋感,要索取的是他的长久关注,只要关注得到位,多多就会愿意变得聪明一些,这种思维和正常孩子没有什么不同,许翰明就不大相信多多有自闭症了。他给予多多更多的关注,多多也就真的聪明了一点。不过这样的收获委实不可预计,没多久许翰明所有的期待都被消磨光了,只剩下一种最简单的感情:多多要活下去,他必须学会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许翰明只知耕耘,不问收获地努力着,每天早晨起来,他都像颂经一样,握着多多的小手说:儿子啊!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作者: 牧羊人    时间: 2004-1-16 19:14

第十八节


    这天小郑打来电话,说有一单许翰明以前经手的业务,非得他去处理。许翰明用一根绳子把多多拴了起来,活动范围控制在四平方米以内,在这块领地内排除了所有危险因素,有吃有喝有玩还有撒尿的地方。他自以为很满意了,匆匆忙忙赶到了公司。
    这是一单去英国纽卡斯尔的拼装货物,许翰明草草地签了字,就甩给小郑处理了。小郑接过单据一看,到货地点Neaxastle港没有国别注明,他刚想提个醒,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人吃五谷杂粮,难免有私心杂念,他的良心藏起来了。他希望许翰明跌个跟头,一个不大不小的跟头。

  许翰明处理完公司业务,急急忙忙回到家,傻眼了。由多多统领的四平方米领地惨不忍睹,饼干全成了饼沫撒了满地,牛奶倒在了尿盆里,多多睡在了尿窝上。许翰明又心痛又气恼,悔不当初没向吴雅萱多讨教两手。

  家政公司一直没有给许翰明提供合适的人选,许翰明也就一直在家里头待着。他现在不是过日子,而是数日子,日子又数了半个多月。这天小郑打来电话说董事长有事找他,还悄悄叮嘱了一句:“小心,天要下雨了。”
    许翰明说:“娘他妈的已经嫁人了,管他!”

  许翰明不敢再把多多独自放在家里了,他抱着多多来到公司,走进川美子办公间。川美子正忙着看报表,冷冰冰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既没下雨也没放晴。许翰明说你找我。川美子说你坐吧。许翰明坐下了。川美子自顾自地忙了一阵子,抬起头来,递过一份材料不冷不热地说:“看看你干的好事吧。”

  许翰明拿过材料一看,眼直了,明明是发到英国纽卡斯尔的货,让他给发到澳大利亚纽卡斯尔去了。两港英文名字一样,所差的是他没有在后面注上国别英格兰的打头字母“E”,这一字之差,就从北半球差到了南半球。
    川美子说:“现在客户要求索赔,你说怎么办吧?”
    许翰明说:“对不起,我来想办法弥补。”
    川美子说:“客户运的是急需安装的零部件,现在耽误了工期,你怎么弥补?”
    许翰明无言以对,说:“我很惭愧。”

  川美子缓和了口气说:“知道惭愧就好。我也知道你这些日子为照顾孩子分了不少心,出点问题在所难免,这件事就这样算了,我来摆平。可你今后怎么办?你不能总是这样婆婆妈妈的,把自己的一生都断送掉了吧?男人最重要的是要在社会上扬名立业,我说过,我可以帮助你的。”
    许翰明是需要帮助的,他对自己的现状很不满意,他问:“你怎么能帮我?”
    川美子说:“你还要我说多少遍?我要你跟我结婚,我要你支撑朝明船运整个企业!”
    许翰明看着怀中那可怜的离开了他就会无依无靠的多多说:“那我儿子怎么办?”
    川美子不耐烦地说:“儿子,儿子,总是儿子,不就是一个白痴吗!送到孤儿院去算了。”
    许翰明生气了说:“你不可以叫他白痴。”
    川美子说:“白痴就是白痴!有什么不可以的。”
    许翰明坚定了,他站了起来声严色厉一字一句地重复说:“听着,你不可以叫他白痴!他是我的儿子!你侮辱他就是侮辱我!”

  川美子脸阴了,说:“好吧,就说你的儿子。你儿子的问题你准备怎么处理?公司不能总空着位子,等待一个不能上班的人。再说,在你与我的合作和你儿子之间,你也只能选择一个。”

  许翰明惭愧归惭愧,但那仅仅是一次失职一次失误,如果要他卖身求荣,置可怜的多多于不顾,那可就是他一生的惭愧一生的失误了。他说:“不用想了,我已经想好了,鱼和熊掌不能兼得。”
    川美子满怀希望:“那你准备放弃什么?”
    许翰明说:“第一我可以放弃工作,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饭碗砸了可以再找;第二我可以放弃女人,女人这玩艺,说是你的就是你的,说不是你的她就不是你的了。我惟一不能放弃的就是我的儿子,这儿子说是你的就是你的,说不是你的他还是你的。法律规定夫妻可以解除婚约关系,却没有规定父子可以解除父子关系。”

  川美子向来信奉她的同胞鸠山说过的那句话: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认为从本性来说,人人都会这样选择的。她万万没有想到许翰明真的会放弃优越的工作,放弃光明的未来,她是真的搞不懂了。她歇斯底里地喊:“我真搞不明白,一个白痴有什么可留恋的!”

  许翰明平静地说:“如果有一天,你能搞明白这一点,你才有权利结婚,你才有权利做别人的妻子和母亲。”说完抱起多多就走。
    川美子咬牙切齿地说:“许翰明,没想到,你竟然是个忘恩负义的无耻之徒!”
    许翰明说:“我也许有些无耻,但我没有忘恩更没有负义,我已经用我这几年的工作把你的恩义全还给你了。我倒是觉得你有些忘恩负义,甚至是欺父灭祖!”
    “你……”川美子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许翰明推门出来,与满脸尴尬的小郑碰了个正着,显然他在偷听,不过他什么也没听到。小郑没话找话说:“你怎么把儿子抱来了?嫂子呢?”
    许翰明说:“去英国嫁人了。”
    小郑这才知道许翰明离婚了,他说:“哇塞!这么惨啊!不过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女人满地跑。这年头已婚男人的最大喜讯就是离婚,很多人想离婚都离不了,好事全落到你头上了。怎么样?你该乘胜追击了吧?”
    许翰明说:“追谁?”
    小郑说:“还有谁?二娘啊!”
    许翰明说:“追她?她刚刚炒了我的鱿鱼。”
    小郑震惊了说:“怎么?她真就这么无情无义?就这么恩断义绝了?当初那架势巴不得嫁给你,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呢?”
    许翰明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啊!再说也的确是我的错,是我给公司造成了损失。”

  小郑的良心忽悠往上蹿了一截。许翰明回到办公桌收拾自己的东西,全办公室的人立刻都知道了“老大”要走的消息,也都猜到了个中的原因,大家都挺难过的。小郑过来没话搭话:“你这儿子挺棒的,像你!叫叔叔。”
    许翰明说:“他连爸都不会叫,还能叫你叔叔。”
    小郑惊讶问:“他几岁了?”
    许翰明说:“几岁都没用,他有精神障碍,先天的。得一天24小时全天候照顾,活活把他妈给累跑了。”

  小郑的良心彻底窜出来了,凭心而论,他只是见不得许翰明的发达,怨恨许翰明挡了他的前程,倒也真没想砸他的饭碗,这结局是他始料不及的。而且他也没想到许翰明竟背负着如此的家庭重负,他为自己那一时的卑鄙感到了铭心刻骨的耻辱。他说:“老大,你还是留下来吧,老板那里,我们大家去说说情,今后咱哥俩的业务捆在一起,需要加班熬夜的事儿,我全包了。”

  许翰明说:“算了,求谁不好,非得求那半拉东洋?前一阵子我看联发货运公司招聘海运主管,我去试一下。”

  许翰明没什么东西,一只水杯,一条毛巾,划拉划拉往皮包里一塞,抱起多多,潇潇洒洒就走了。许翰明走的时候,全体员工都起立注目为他送行,比英勇就义还悲壮,不为别的,就因为他们的“老大”不惧川美子的威逼利诱,不出卖自己的灵魂,有中国人的骨气。川美子在鹅黄色的幔帘后气得差点背了气,她也顾不上身份了,追到走廊上喊:“许翰明,你给我站住!”
    许翰明回转身说:“董事长,您还有什么吩咐?”
    川美子说:“我提醒你一句,你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的,你会后悔的!”
    许翰明很有风度地说:“但愿!”

  许翰明上电梯了,小郑又追了出来喊“老大,等一下!”许翰明等了半天,小郑一个劲地搓手,就是不说话。许翰明说你怎么啦?小郑狠了狠才说出来:“老大,我对不起你,其实那天单据上的错误我看出来了,我填上一笔,就不会出这错了,我只是嫉妒你太发达,想让你跌跌跟头,我真没想到会让你丢了饭碗,我……”
    许翰明重重地拍拍小郑的肩膀说:“别说了,小郑,不管怎么说,错还是我出的,与你无关,不过我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许翰明还是自信的年龄,他不相信离开川美子自己就找不到一碗饭吃。货代行业一般都集中在海关附近的写字楼。许翰明出了朝明船运公司,就来到了联发货运公司,只有一路之隔。

  联发货运是一家国营企业,许翰明好像和女上司有缘,经理也是个女的,姓王,五十来岁,纯种中国人。王经理长着一副很严肃的面孔,说话一字一板句句凝重。不过她见许翰明抱着孩子进来,眼睛立刻就母性化了。王经理问的第一个问题是,这是你儿子?几岁了?了解了许翰明的家庭状况,翻了翻许翰明的履历,王经理又问了一个问题,你在朝明船运的职位很高,为什么离开朝明船运,来这里应聘主管的位置?许翰明本着自我批评知错就改的原则,一五一十地交代和剖析了自己所犯的主要错误、产生错误的家庭根源以及改正错误的决心。王经理认真听取了许翰明的思想汇报,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她在地上来回踱着步说,小许啊,你很谦虚也很诚实,而且年纪轻轻的就很有责任感,真是难能可贵啊!现在有些人说,你们这一代是吃喝享乐的一代,是灰色的一代,这种说法片面!偏激!你就是一个活的样板,你用铁的事实有力地证明,这一代不是垮掉的一代,是蒸蒸日上的一代,中华民族五千年的传统美德一定会后继有人!这样吧,你以后就带孩子来上班吧!

  许翰明感激涕零:还是中国的女上司有人情味啊!而且那个王经理是多么多么地有水平啊!一下子就上升到了继承民族传统美德的理论高度,联系到了中华民族后继有人的重大社会主题,这可是他许翰明连想都没想过的。

  第二天,许翰明就抱着多多上班了。

  许翰明在联发货运公司做海运主管,虽然薪水只有在资本主义企业时的三分之一,但社会主义企业的优越性却享受了不少。王经理专门召集公司女同胞开了个动员会说,一人有难大家帮,咱们社会主义企业就像一个大家庭,许主管的孩子就是我们大家的孩子,大家要分工负责,帮助许主管带好革命事业的接班人。这举措把许翰明感动得见了公司的女同志不管大小都叫“大姐”。后来他听说王经理是中国共产党党员,从此就萌发了要当无产阶级先进分子的愿望。

  许翰明使出了浑身的解数,来报答王经理的恩情,就连应酬都拿出了“天下事难不倒共产党员”的英雄气概。58度的茅台醇,四两的杯,他一口到“中央”,两口到“地方”,嘴巴一抹,还是浑身是胆雄赳赳。同事们开玩笑说,一看你那喝酒的架势,就知道你是资产阶级队伍熏陶出来的,你要是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咱无产阶级群众队伍可就又纯洁了。许翰明说,那就算了,我也别去玷污咱们伟大的党了,我就唱支山歌给党听吧,不过他唱出来的不是山歌是一首歌谣: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这是他学会的第一首歌。上小学时他问过曾是工宣队长的老爸,毛主席我没见过啊,他怎么会比爹娘还亲呢?老爸刮着他的鼻头说,傻小子啊!要不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发动了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你娘她一个大学生能嫁给我这个工人阶级吗?你娘要是没嫁给我,能有你这个小崽子吗?事情具体到了这个份上,他就理解了,原来毛主席是爸爸妈妈的媒婆啊!毛主席在他的心目中就不再抽象了。但其余三句他还是感觉抽象,现在他算真正找到这首歌的感觉了。迷途知返,工人阶级的后代许翰明终于回到了无产阶级的怀抱。

  许翰明在联发货代公司工作任劳任怨,很快就得到了上上下下的一致好评。多多被形形色色的阿姨叔叔们抱来逗去,居然也通了点人气。他学会的第一个动作是,把食指和中指放在嘴唇上,小嘴噘噘着“啧啧啧”,然后小手一挥:叭,一个飞吻。对这一点许翰明有一点点的不满意,这对无产阶级接班人的启蒙教育怎么有点教唆资产阶级继承人的味道呢?但会打飞吻了总比什么都不会的好。况且多多能够举一反三,有一天他冲许翰明“啧啧”着打了个飞吻,小嘴清脆地碰出了一个:爸!许翰明激动得眼泪差点流出来,逢人就说,你看我儿子多天才,都会叫爸了。
作者: 牧羊人    时间: 2004-1-16 19:14

第十九节


    许翰明开始思考多多的教育问题了。多多仅仅会打飞吻是远远不够的,将来长大了,白痴一个,见了女孩就打飞吻,把人都吓跑了,还能娶得上媳妇吗?他不能像喂只小狗一样把它喂饱了就算完事,他要替多多的一生着想,要让多多学会更多的东西。多多能不能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他不敢想,他只想让他成为一个正常的儿童,将来成为一个能娶到媳妇,使中华民族的香火得以不断发展壮大的男人。

  多多最大的障碍就是不肯说话。许翰明学过儿童心理学,接受了贝茨学派的观点,坚信语言能力是在社会交往中获得的。现在他就是多多的语言环境。他教多多发“饭”这个音,磨破了嘴皮子,多多闭着小嘴就是不张口。许翰明发狠了,让多多看着饭,就是不给他吃,饿他,多多开始还挺坚强,饿也不说,后来实在饿急了,那句话就出来了:“半。”生存是天性,是用不着教的。“半”就“半”吧,那就先吃“半半”。如此往复,足足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多多终于吃“饭饭”了。许翰明跟多多整天说的都是儿语,把苹果叫做“果果”,光线叫做“亮亮”。时间长了,他就分不清那是多多的语言还是他自己的语言了。

  女人爱唠叨大概就是从跟孩子说儿语开始的,许翰明现在也变得唠叨了,唠叨加了点幽默的作料就成了贫嘴了。这天,许翰明领多多到商店买鸡蛋。多多大概是饿了,伸手抓起一只鸡蛋就往嘴里填。许翰明把鸡蛋夺回来放回蛋篓里,教育儿子说,多多,吃蛋蛋有三个要领,首先你要分清它是生蛋蛋还是熟蛋蛋,生蛋蛋不可以吃,熟蛋蛋才可以吃;其次你要分清它是剥了皮的蛋蛋还是没剥皮的蛋蛋,剥了皮的蛋蛋才可以吃,没剥皮的蛋蛋就不能吃;第三你要分清它是爸爸的蛋蛋还是阿姨的蛋蛋,爸爸的蛋蛋你可以吃,阿姨下的蛋蛋要付了钱才能变成爸爸的蛋蛋,你才可以吃,懂吗?他转身对售货员说,给我秤两斤你下的蛋蛋。惹得售货员冲他翻着白眼说,你才下蛋呢!爷俩一对糊涂蛋!许翰明知道自己说得不对了,怎么说着说着就多出了一个“下”字来呢?好在多多听不出来,他才不管那蛋蛋是鸡下的,阿姨下的,还是爸爸下的呢。他不用学,能吃的蛋就是好蛋!

  多多有一样爱好,喜欢听数数,只要数数,他的眼睛就会跟着你的思路走。许翰明就天天给他数数,每次数到100。他用水果糖果摆出各种简单的算式来,多多总是玩得很投入。有一天,许翰明蹲茅厕顺手拽了本旧杂志翻,看到一篇阐述自闭儿教育的论文,作者叫傅晓。文中列举了大量经过康复治疗和训练使自闭儿成为正常儿童的实例,其中有一例就是数数,后来还考上了大学。许翰明兴奋起来了,他马不停蹄地找到了杂志社。

  许翰明赶到杂志社时恰好到了中午,编辑们已经摆开了扑克大战,那全力以赴的认真劲儿就像如临大敌。问谁话,谁的头就成了拨浪鼓。总算等到一位女编辑起来方便,许翰明连忙跟上去问是否能找到傅晓。那女编辑一边走一边不耐烦地说,拂晓?你晚上回家睡一觉起来不就是拂晓吗?跑到这来找拂晓……话说到这儿就到了女卫生间门口,女编辑“砰”地关上了门,后半句话是隔着卫生间门扔出来的:“神经病!”

  神经病就神经病吧,反正他许翰明当神经病也不是第一次了。他不屈不挠地在卫生间门口等着,女编辑出来了,他拿着杂志迎了上去,指明是要找文章的作者傅晓。那女编辑瞟了一眼总算下了圣旨,找教育版,问于编辑!许翰明回到编辑部门口,里面“扑坛”上硝烟弥漫,男男女女的编辑们全无知识分子的斯文,“臭手!”“我灭了你!”的叫骂声此起彼伏,实在分不清哪个是于编辑。他饿着肚子耐心地等待着,熬到了13点,战争结束了。编辑们一个个兴犹未尽,赢了的兴高采烈,输了的骂骂咧咧,回到了各自的工作岗位上喝起茶来,打扑克不能占用工作时间,喝茶却可以。

  许翰明走到坐在靠近门边办公桌的一位男编辑前,小心翼翼地问:“请问,哪位是于编辑?”那编辑正在喝茶,他晃着头,嘴唇哧溜哧溜地吹开浮在茶水上的茶沫,抿了一口,头不抬眼不睁地朝后一甩:“在那儿!”在哪儿呢?许翰明犯愁了,现代化的通透式办公室,千篇一律地在埋头喝茶,一片黑脑袋瓜,脸一张也瞧不见。他硬着头皮又问了一遍,满以为那编辑会心烦,没想到那编辑突然来了兴致,声音大得满屋人都能听见:“这位先生要找于编辑,是吧?你瞅瞅,这屋里哪个人最有特点,哪个人就是于编辑。”这下可好喽,满屋的脸都仰起来了,就像万物朝太阳,一个个喜气洋洋幸灾乐祸的。许翰明心里窝火,这是拿我当猴耍哪!但他已经学会了忍耐。他镇定自若地巡视了一圈,就断定了哪个人是于编辑,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其实于编辑委实没有什么特点,一副高度近视眼镜,一张典型的书生脸,那模样放之四海而皆准。能认准这张脸就是于编辑,满屋人都惊讶得“噫”了一声,然后是一阵哄堂大笑。靠门边的编辑不甘寂寞地追了过来问:“这位先生,你怎么就能断定他是于编辑呢?”许翰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于编辑开口了,一开口许翰明就知道他的特点在哪儿了,口吃。口吃的人不愿在生人面前多说话,所以于编辑的话开门见山,只是该断句的地方他不断句,不该断句的地方他断了,于是那问话变成了:“你、你找、我什……么事?”许翰明说他因有问题请教,希望能与作者傅晓联系。于编辑在抽屉里翻腾了半天,几摞名信片扒拉个遍,也没找到傅晓的联系电话,后来告诉许翰明作者是师范大学教育系的教师。受了半天的奚落,总算没白来,许翰明有了奔头。他告辞出来,走到走廊上,于编辑追了出来。他比许翰明低半个头,眼睛聚光从眼镜框上面溜了出来,正好瞅着许翰明,里面充满了对自己赞誉的期待,他小声问:“你、你怎么、知、知道我是、于编、辑?”许翰明有点难过了,怕扫了他的兴头,又找不出其它理由,只好实话实说:“很简单,那屋里只有你没笑。”

  许翰明来到师范大学教育系,在办公室问到一位女老师,她说傅晓老师今天没课,没来。许翰明问他家庭住址。女老师顿时提高了警惕问,你是他的什么人?许翰明解释说自己只是一个读者。女老师撇了撇嘴,嫉妒写的满脸都是:“他写的文章有什么好看的?偏门得很,我在这儿坐了这么多年,就没见一位读者找过他。”许翰明说他有特殊问题想请教。女老师做人的基本道德还是有的,她说,学校老师的地址不能随随便便给生人,你周三下午再来吧,周三学习,所有老师都到校。

  周三下午,许翰明又来到师范大学,这回他汲取教训,不再盲目打听了,要找一个面善的人再开口,那知识分子要是俗起来比小市民更不可耐。老师们三三两两地进了教学楼,许翰明终于瞅着了一个眼顺的女教师,不到三十岁,斯斯文文白白净净的,穿着一套白色运动装,一身的书卷气,那纯情劲儿有点像吴雅萱,当然是校园时的那个吴雅萱。她有一张很文静很礼貌的嘴巴,让人直感,那里绝对蹦不出龌龊尖刻的话语来。许翰明对她有了好感,他很斯文很有礼貌地拦住了她问,知道傅晓老师在哪儿吗?女教师显然很意外问,你认识他吗?许翰明说不认识,自己只是一个读者,有问题想向他请教。女教师眼睛闪闪发亮了,问,你读过他的文章吗?许翰明连忙把杂志呈上,那篇文章横七竖八画满了红红蓝蓝的杠杠。女教师接过杂志,温存得就像在欣赏自己的孩子。这一瞬间许翰明断定,她就是他要找的人。果然女教师微笑着抬起头,彬彬有礼地伸出手说:“你好,我就是傅晓。”

  千辛万苦,总算是找到了,许翰明就像找到了多多的希望。
    傅晓说话的声音很小,语调很温和,她问:“您是同行吗?”
    许翰明说:“曾经是,现在不是了。”
    傅晓说:“不是同行,很少有人会对这类问题有兴趣。”
    许翰明说:“也许生有健康子女的父母不会对这类问题感兴趣,可是生有自闭儿的父母不仅感兴趣,而且还会感激你,因为你的文章使他们看到了希望。我就是这样一个对你充满了感激之情的父亲。”
    “哦!是这样啊!”傅晓温存的眼睛里多了一份同情。她耐心而详尽地听了许翰明对多多病情的叙述说:“方便的话,我可以到你家去看看他。”
    许翰明磕头都惟恐失敬,连连说:“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晚上,傅晓来了。
    许翰明正在给多多把尿,多多袒露着他的小鸡鸡,东张西望,就是不撒尿。傅晓脸红了,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到男性生殖器,软软的,像块宝塔糖,挺可爱的,并不像她想像中的那么丑陋。于是她就偷偷地观察那个抱着小男人的大男人,灯光含蓄地照在他英俊的侧面,他的神情很专注,专注的有些好笑,一动不动,就像在等待运载火箭发射升空那激动人心的时刻。他耐心地等候着,嘴里还轻轻地打着哨子:嘘……终于,小男人的尿随着大男人动听的哨子,水枪一样射了出来。这一幕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脑海里。她没见过这样的父亲,也没见过这样的男人。

  多多结束了尿尿,就该拜师了。多多在公司里被大家抱惯了,见了生人并不怯场。这倒让傅晓感到有些意外,她问许翰明:“你经常带他到公众场合去吗?”
    许翰明说:“是啊!托儿所不肯收他,我只好带他上班。”
    傅晓说:“难怪他比其他自闭儿较容易接受生人。其实这也是康复训练的内容,家长要经常带自闭儿到人群中去,让他习惯与人交往,这是很有益处的。但很多家长都不愿意这样做,怕丢了面子。你从来没有感到过难为情吗?”

  许翰明说:“没有,他是我儿子,再痴再傻,他都是我的儿子。疾病不是耻辱,只是一种不幸。是我的不幸,更是我儿子的不幸。我的儿子已经很不幸了,我不能让他再蒙受耻辱的感觉,尤其不能让他在我这个父亲身上感受到耻辱。我要让他感到,他是我的骄傲,不管他怎样,他永远都是我的骄傲!”

  傅晓感动得眼睛里竟泛起了晶莹的泪花,她擦了擦眼睛说:“多多有你这样的父亲真是幸福。”

  傅晓把多多抱在自己的膝盖上,拿出一摞卡片,一张一张耐心地和他交流起来。多多大多时候不做反应,偶尔有点表情。傅晓有时微笑有时皱眉头,许翰明的心也随着她的表情起起伏伏,一阵舒展一阵紧张。傅晓拿出一张画有梯阶的图片,和颜悦色地说:“多多,你看,小朋友上楼梯,上了一蹬上……”多多突然说:“2!”傅晓和许翰明都愣了,两人对视了一眼,傅晓继续说:“上了2蹬……”她有意识地拖长话音空出了时间,多多果然接了上去:“3!”如此反复,多多一直数到了10。傅晓按捺不住自己的兴奋问:“许师傅,你教过他数数吗?”

  许翰明说:“教过,一直数到100,可都是我数的,他从来就没张过嘴。”

  傅晓抽出另一张图片说:“多多吃苹果,吃了1个,又吃了1个,我们看多多吃了几个呢?”多多毫不犹豫地回答:“2!”傅晓更兴奋了,又找出一张图片说:“爸爸给多多买糖,买了好多好多,多得阿姨都数不过来了,阿姨把糖放在盘子里,每只盘子放2块,一共放了3只盘子,那是多少糖呢?”多多静了一小会儿说:“6!”
    傅晓高兴地说:“太棒了!多多有数学天赋!”
    许翰明更是激动得说不出话,半天才说:“这么说,多多他不是自闭症?是医院诊断错了?”
    傅晓说:“不!医院的诊断没有错,自闭儿常常具备某种特殊能力。在科学家发现宇宙黑洞前几十年,美国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就写出了这方面的论文,不过当时并没有人相信,因为他有精神疾病,是个自闭儿,可同时他也是个天才!”

  许翰明感悟:“都说天才和白痴同出一辙,看来还真有一定的道理啊!”

  傅晓说:“多多只是有自闭症的倾向,问题并不是那么严重,如果能抓住他的兴趣特点进行游戏疗法和行为疗法的康复训练,完全有可能使他从自闭中走出来。这比那些没有特殊能力的自闭儿要优越得多。”
    许翰明连连点着头,像学生接受老师教诲一样,往小本子上记着。傅晓腼腆地笑了说:“你不必这样,我是教师,不是医生,我只懂得一点点心理康复的训练方法,在药物治疗上还要靠医生。不过多多没有伴随过动、癫痫、睡眠障碍、古怪动作等症状,药物还是少吃一些为好。”

  许翰明问,都有哪些疗法呢?傅晓说,有游戏疗法、行为疗法、感觉统合疗法,还有艺术治疗、音乐治疗等等等等,你一下也记不过来,这样吧,先由我来指导对多多的康复训练,你配合我一起进行。

  多多的希望终于具体化了。许翰明对傅晓的感激之情难以言表,他给傅晓沏茶,水都溢出杯子了,他还在倒,傅晓抿嘴笑了,他也跟着讪讪地傻笑,笨手笨脚地将杯子端到傅晓面前,没等傅晓伸手,他就松了手。杯子打翻在地,茶水溅了傅晓一裤子,他连忙拿手巾去擦。傅晓说:“没关系,我自己来,自己来!”这一争执,手就碰到了一起,通电了。两人情不自禁地对视了一眼,就传情到了对方。傅晓脸红了,静了一会儿,低着头小声说:我走了。

  许翰明没吱声,连送她的勇气都没有,眼见傅晓走远了,才给了自己一巴掌:我怎么这么笨!后来许翰明反省了自己,那是因为他当时就心术不正,有了非分之想。
作者: 牧羊人    时间: 2004-1-16 19:15

第二十节


    傅晓成了许翰明家的常客,一三五日定期前来对多多进行康复训练。许翰明几次提到付酬问题,傅晓都说不要啦,全当是我在做教育实践。他俩好像谁也没有忌讳那次的尴尬,除了谈论多多以外,也不大涉及其它问题。开始傅晓是自己在外面吃过晚饭再来,后来在许翰明的一再坚持下,就来吃晚饭了。许翰明为了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特意买了本菜谱,花样翻新地做出各式各样的美味佳肴,傅晓吃得赞不绝口,把许翰明鼓励得一吃饭就大谈烹调技巧。这样一来又把傅晓学厨艺的积极性调动出来了。傅晓来的更勤了,只要没事,二四六也来,星期天来了一呆就是一天。这个星期天,傅晓独立掌勺,做了一道红焖狮子头,许翰明尝了一口,刚赞扬了一句:“好!”就噎住了,这是吴雅萱最拿手的菜。

    傅晓心细,看他怅然所失的样子,关切地问:“许师傅,你怎么啦?不好吃吗?”
    许翰明收回了思绪说:“好吃。”
    傅晓低着头小声说:“是不是没有他妈妈做的好吃?”
    这是她第一次提到多多的妈妈,而且是用这种委婉的方式。许翰明心里有些感动,他说:“不!你们做的一样好吃。”
    “他妈妈呢?”傅晓终于问出了口。其实这句话她早就想问,本来也早就可以问,只是她心存杂念,反而问不出口。
    “我们离婚了。”许翰明终于说出了口。其实这句话他早就想说,也早就可以说,只是他心怀鬼胎,反而说不出口。

  现在终于该问的问了,该说的说了。两人都感到一阵轻松。许翰明的心朦朦胧胧地就跳了起来。
    傅晓歉意地说:“对不起!我不该问。”
    许翰明说:“没关系,这年头离婚和结婚一样都是喜剧。”
    傅晓悲悯地说:“可对孩子来说就是悲剧了。”
    “是啊!”许翰明深有感慨地叹了口气。
    再深入就不知道该怎么谈了,两个人就沉默了起来。许翰明为了避免尴尬,拉开了话题说:“傅老师,我可以提个问题吗?你怎么会对自闭儿这么偏门的学科感兴趣?”
    傅晓毫不隐讳地说:“因为我曾经也是一个有自闭症倾向的人,可惜我没有多多那样的父亲。”
    许翰明惊讶得目瞪口呆:“你,你很优秀啊?”
    傅晓说:“那是因为我有一个优秀的妈妈。我妈妈也是当教师的,可为了我,她放弃了自己喜爱的工作,用她的毅力和耐心,陪伴了我走了二十多年。所以我坚信,那种用无私的爱心维系的持之以恒的耐心,是可以让一个自闭的孩子过上正常人生活的。”

  这句话许翰明牢牢地记住了。
    傅晓说:“我介绍你和我妈妈认识吧,她的实践经验多,会对多多的教育有帮助的。”

  几天后,傅晓就把许翰明和多多带到了自己家,傅妈妈银发素装,慈眉善目,是那种很大气很有内涵的老年知识分子。她慈祥地微笑着,对许翰明说:“你的事,晓晓都跟我说了,把孩子带去上班总不是回事,以后白天多多就交给我吧。钱的问题,你提都不要提,反正我在家里呆着没事儿,全当有个做伴的了。小许,你就放心吧,多多和傅晓都是有自闭症倾向,并不是很严重的。我既然能把傅晓训练成一个正常的孩子,也一定会把多多训练成一个正常孩子的。”
    许翰明感动得差点跪下来喊:谢谢!妈!

  多多开始在傅妈妈的指导下进行康复训练了。他很喜欢傅妈妈,很快就消除了与她的交流障碍,傅晓说这是一个很好的前兆,慢慢地他就会把封闭的心灵全部打开,走出自闭情结的。许翰明遇到再生父母了,是多多的再生父母,也是他许翰明的再生父母。他把这份感激之情向傅晓表达了,傅晓红着脸说:“说我是多多的再生父母也还可以,可说我是你的再生父母……我,我有那么老吗?”
    许翰明的心又朦朦胧胧地跳了起来。

  傅妈妈对许翰明也很好。许翰明接多多的时候,她经常热情地留他吃晚饭,许翰明也乐得留下来,一来省去了自己回家做饭的麻烦,二来也能趁机等着傅晓回来见个面。所以他就经常买了食品到傅妈妈家来凑份子,时不时地露上两手,后来就成了惯例,只要许翰明来了,傅妈妈就会主动让贤。傅妈妈说,傅晓以前是从来不下厨房的。但只要许翰明在,她进门就往厨房里钻。两个人在厨房里总是有说有笑的,虽然谈的都是些平平凡凡的话题,氛围也没有和川美子在一起时那么高雅浪漫,但无拘无束轻松自在,这实在是一种更好的感觉。每当他俩说说笑笑地在厨房里忙乎的时候,傅妈妈就会笑眯眯地把多多带到一边去做游戏,许翰明偶然注意到了这个其乐融融的场面,心里那朦朦胧胧的念头突然清晰起来: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家庭组合啊!许翰明又产生出了恨不得钻进洞房领略无限风光的结婚冲动,原来这种冲动人生可以有第二次啊!

  一次,趁傅晓还没回来,许翰明冒昧地提了个问题:“傅妈妈,傅老师有男朋友吗?”
    傅妈妈叹了口气说:“恐怕她还是有些自闭症的倾向,晓晓这孩子在别的方面都很正常,在某些学科方面还颇有建树,可就是完全不谙男女之事,在与男性接触上总是把自己封闭得很紧,不过她对你是个例外。”
    许翰明兴奋地搓着两手,明知故问:“为什么?”
    傅妈妈笑而不语,眼光格外慈祥。
    许翰明不好意思地说:“傅妈妈,我是说,她不会嫌弃我吗?我可是结过婚,有了孩子的人。”

  傅妈妈说:“怎么会呢。晓晓和多多一样是个苦命孩子,诊断出患有自闭症以后,她爸爸就抛弃了我们,我一个人拉扯着她,和你现在的境遇一模一样。我们都是同命相连,谁能嫌弃谁呢?小许啊,你心眼好,又有责任感,傅晓要是能交给你,我也就放心了。你如果有那个意思,就大胆地去追求。不过你要记住一件事,千万不能伤害她,她有过这样的病史,如果遇到打击,我怕她会再度封闭起来。”

  有了傅妈妈的鼓励,许翰明就更有信心了。他根本就不相信世上会有什么“不谙男女之事”的人,那是人的天性,是不用教唆的,只不过有些人比较矜持一些罢了。他相信自己会使傅晓更加开放的。为了找一个恰当的时机表达自己的意思,许翰明绞尽了脑汁,终于从反映20世纪70年代题材的电视影荧屏上得到了启发:看电影!那种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恋爱方式其实挺绝的:影厅的灯光熄灭了,周围一片黑暗,你把手放在她的大腿上(当然要轻轻地,绝对不能移动),她把手轻轻地放在你的手上,然后两只手慢慢地慢慢地紧紧地紧紧地捏在了一起……信号传递完毕,多好!既浪漫又含蓄。

  傅晓欣然接受了许翰明的邀请,看的是青少年共产主义教育循环专场,国产片《冰山上的来客》和前苏联译制片《列宁在一九一八》,从头看到尾,许翰明一个片子就记住了一句话,一句是:阿米尔,冲!一句是:瓦西里,面包会有的。但遗憾的是他的手始终没敢放到她的大腿上,傅晓认认真真目不斜视地在欣赏瓦西里和阿米尔,一眼都没瞅他。电影散场了,许翰明请傅晓到太阳城饭店吃夜宵。傅晓眼里透露出的那份惊奇和“刘姥姥进大观园”般的举止,让许翰明感到很亲切,他回味起自己第一次进太阳城饭店的情景,恍如隔世。他们聊了很久,眼看就有机会进入实质性话题了,傅晓眨了眨眼睛说:“许师傅,和你在一起的感觉真好。”
    许翰明心潮澎湃急着问:“怎么个好法?”
    傅晓傻乎乎地说:“有安全感,你特正派。”
    许翰明这回算领教了傅妈妈说的“不谙男女之事”了,也只好继续“正派”下去了。
    傅晓第二天就到外地参加学术交流会了。许翰明失去了乘胜追击的机会,不过他已经开始满怀希望地憧憬着自己的新生活了,“阿米尔,冲!”面包会有的。
    谁知一个“但是”,生活又转折了。

  这天,许翰明一上班就被喊进了王经理办公室。王经理面孔严肃得有点阶级斗争的味道了,她问:“许主管,你在朝明船运到底做了些什么?”
    许翰明说:“没什么呀,那点错误,我不早就交代了吗?”
    王经理说:“不对!如果仅仅是那点错误,他们不至于抓住你不放。昨天朝明船运董事长川美子小姐找过我,说如果继续使用你,将取消我们公司在她的船运公司享受的一切优惠。”

  许翰明气得差点背过气:好你个川美子,真是最毒莫过妇人心啊!你是非要斩尽杀绝啊!我怎么着你了?招你还是惹你了……义愤到这儿,他就泄了气,他还真就招惹她了。可那算什么呀?他怎么向王经理解释呢?和川美子那点点风流韵事是断断不能交代的,他要真和她怎么着了倒也罢了,问题就在于他真的没和她怎么着,这才越发说不清了。他知道,王经理30年前就当政工干部了,对毛泽东时代的语言忒有感情,他就向王经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了,王经理,我向毛主席保证,该交代的我都交代了,不该交代的我也交代了。这人哪就是犯了罪,党还有个坦白从宽的政策,还得给他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还得容他一碗饭吃吧?我只不过是出了点错,连犯错误都算不上,总不能一个枪子就把我毙了吧?我在这儿的表现,你也看到了,虽然离对一个共产党员的要求还有那么一点点距离,可总不至于差到阶级敌人那个份上吧?再说啦,咱们是社会主义企业,她是资本主义企业,咱是在中华人民共和国自己的土地上,她是东洋鬼子,咱干吗怕她呀!

  王经理没感动。

  许翰明又换了个进攻角度,王经理,我对公司对您有感情啊!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是您无私地向我伸出了援助的手,帮助了我这个曾在资产阶级阵营中混过饭吃的后进青年,公司的同志们个个都像我的阶级姐妹阶级兄弟,在这个社会主义企业中,我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无产阶级大家庭的温暖,现在你不要我了,难道还要我回到资产阶级阵营中去不成?

  王经理叹了口气说:“小许啊!你说的都是心里话,你对公司的感情我知道,我也相信你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可你知道如果朝明船运取消了对公司的优惠政策,我们的损失有多大吗?仅取消月结制度一项,常年流动资金就要增加100万哪!那利息是多少?那……”
    得!许翰明知道现在就是认她做干娘都没用了。你听那口气:100万哪!一个100万,资产阶级的金钱威胁就战胜了无产阶级的纯洁感情。

  在无产阶级企业里的许翰明就更没什么私有财产了,还是一只水杯,一条毛巾,划拉划拉往皮包里一塞,走了。公司里的阶级兄弟姐妹们恋恋不舍地把他送到大门口,又高高兴兴地回去享受社会主义企业的优越性了。但,许翰明还是感激他们,也不恨王经理,凭心而论,王经理没有亏待过他,社会主义企业没有亏待过他,要恨就得恨川美子,恨万恶的资产阶级!

  许翰明从联发货运出来,走进了路边一家小酒吧,要了杯扎啤,慢慢地喝着,咀嚼着这来得太快的变化。刚才他还前程似锦,是社会主义企业中的一分子,很有希望跨进无产阶级先进分子的行列,转眼间就成无业游民了。资本主义企业不要他,社会主义企业也不要他,他还有中间道路可选择吗?政治问题他想不明白了,就开始想女人了,他回味起吴雅萱那灿烂的笑容,真美,可惜她跑了;他回味起川美子身上那撩人的香水味儿,是迷人,可惜是美女毒蛇;回味到傅晓那纯真的眼神,他叹了口气,还有指望吗?他连自己的饭碗都端不稳,有什么能力对傅晓负一辈子责任呢?

  这次失业,许翰明没了第一次失业时的自信。

  许翰明就这么喝着想着,喝得晕晕乎乎,眼神不济了,听见有人叫他,抬起头,透过酒杯子一看,是苏明明,一个,两个,是三个苏明明。他说:“苏明明,你一个一个地来,怎么一下子来了仨呀!”
    苏明明夺下他的酒杯说,你喝晕了。许翰明这下看清了,点点头说:“是一个,我刚才怎么看见来了仨个苏明明,真是喝晕了。你怎么找到这儿来啦?”
    苏明明说:“我要是想找你,你就是在耗子洞里‘猫’着我也能找着。我刚从你公司来,听说你又被炒鱿鱼了?”
    许翰明拱着拳说:“佩服佩服!我已经变成鱿鱼了,连我自己都找不到自个儿了,你还能找着我。你的间谍水平超一流,够得上美国联邦调查局的水平了。”

  这句话俩人心照不宣。吴雅萱自打出国就没再与许翰明联系。苏明明隔三岔五就上许翰明家遛一圈,说是来看看多多,实际上是给她的好朋友吴雅萱搜集情报的。开始来得挺频,慢慢地来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许翰明心里有数,那是因为吴雅萱对多多的关心越来越少的缘故,近期她已经三个月没来了。

  苏明明说:“你别说的那么难听!我这回还真不是为雅萱来的,是专程为你来的,我给你介绍对象来了。”
    许翰明打着酒嗝说:“鱿鱼也有人要吗?”
    苏明明没好气地说:“我跟人家女方介绍的时候,你还不是鱿鱼,谁知这么一阵工夫你就变成鱿鱼了。”
    “算了!”许翰明酒话连篇地说:“她不要我拉倒!你去帮我登个征婚广告,就这么写:有一炒熟鱿鱼,括弧,雄性。拟寻一女子为终身伴侣,因自身条件有限,所求条件不高,女方最好是英格兰血统,皇室后裔,长相不要太漂亮,黛安娜王妃那模样即可凑合。财产无需太多,太多了怕人绑票,有千八百万英镑,够花就成……”

  苏明明说:“想得倒美,还黛安娜王妃呢!你给黛安娜王妃洗脚丫去吧!我这大老远跑来看你,一句真话也听不到。得!算我瞎操心。我走了,以后有什么地方用得着我和大年,你就吱个声。雅萱走了,你和大年还是朋友嘛!听着,以后不许喝这么多酒。”
    许翰明说:“苏明明,你先别走,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苏明明以为他真有什么秘密,又坐了下来。
    “这秘密就是,就是,就是……”许翰明“就是”了半天,打了个响响的酒嗝认认真真地说:“我忘了。”

  苏明明气得起身就走,许翰明拉住她说:“你急什么呀,我又想起来了,这个秘密就是女人,女人是我永远解不开的秘密。我的家是女人给我搅了,我的饭碗是女人给我砸的,现在我在整个货代行业都没了立足之地,认倒霉吧!今后我许翰明什么女人都不要了,我只要我的儿子!知道我今天为什么喝这么多酒吗?那是因为这是我喝的最后一顿酒,从今以后,我就把这酒戒了!我要用我的这一生去陪伴多多的那一生,多多会成为天才的,多多……”

  许翰明越说声越小,最后趴在吧台上睡着了。苏明明听得鼻子发酸,眼泪就流出来了。她对许翰明有了新的认识,她觉得他并不像吴雅萱说的那样不负责任,他是一个很有责任感的男人。从这以后,苏明明不再是为了给吴雅萱当耳目,她开始发自内心地关心许翰明和多多了。
作者: 牧羊人    时间: 2004-1-16 19:15

第二十一节


    许翰明酒醒了,就真的把酒戒了。

  许翰明追求傅晓时凭借的是感情冲动,现在他活得更现实了,他给自己和傅晓打了一次分:傅晓,清秀,十分;纯情,十分;温柔,十分;善良,十分;特别是对多多有再造之恩,并能让多多终身受益;六十分。统计结果:满分!自己呢?结过婚,扣二十分;有孩子,还是一个不那么正常的孩子,扣三十分;没有良好的物质条件,扣二十分;没有稳定职业,扣三十分;统计结果,零分!至于双方的感情在如此现实如此残酷的选择中,根本就占不上分。这么一算,他的头脑就冷静了。傅晓是善良的又是脆弱的,既然他不能给她终身的承诺,那就要彻底斩断与她的情丝。

  许翰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来到傅妈妈家接多多,傅妈妈听明了原委,立刻表示赞同。她虽善良,但人老了就会变得实际,太实际了就难免世故,她不会把自己辛辛苦苦抚养长大的女儿嫁给这种没有事业甚至没有职业的男人的。她再三解释说:“小许啊,我不是那种看人下菜碟的人,世态炎凉的滋味我也知道,这实在是没法子啊!傅晓要是没有那种病根儿,我会让她跟你一起去拼去闯,不管苦啊累啊,只要两人心心相印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可是她有那种病底子,要是精神上承受不了,一旦再……”

  傅妈妈一番话倒把许翰明说得过意不去了,反过来劝她说:“傅妈妈,您别说了,您老的心,我懂,我明白,您一切都是为了晓晓好,我也是为了晓晓好,既然咱们想的都一样,那就什么也别说了。晓晓那么好的女孩,她一定会有一个幸福的归宿。”

  许翰明越明事理,傅妈妈就越难过,那是真心的,权衡利弊取其利,她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傅妈妈抱着多多老泪扑簌簌地就流下来了说:“多多,姥姥真舍不得你啊!小许啊,多多的康复训练已经到了关键时期,就差那么一点点,他就会有突破了,你就是再苦再难,也得自己忍着顶着,谁让咱是做父母的呢?为人父母就得担起这责任,对多多的训练你可一时一刻都不能放松啊。”
    许翰明说:“您放心,傅妈妈,我就是把自己亏死了,也不能亏着多多。您和晓晓对多多的再造之恩,我和多多一生一世都会铭记在心的。”

  傅妈妈絮絮叨叨把许翰明父子送了出来,许翰明走得很远了,回过头来,老人家还站在那儿望着他们。她那慈祥的面容就像古老的雕塑,风扯起了她满头的银发在如血的夕阳中抖啊抖啊……许翰明忍不住流下了男儿泪,他在心里大声呼唤了一声:妈!
    仅此一次,男子汉许翰明从此告别了眼泪,他坚信:心若在梦就在,天地之间还有真爱!为了多多那迷茫无助的眼神,再苦再难他都会坚强地走下去的!
    许翰明肩负着父亲的重任,抱着他的多多大踏步地走了。

  许翰明接走多多的当天晚上,傅晓就出差回来了,见此变故,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大哭起来。她喜欢许翰明,喜欢他的言谈举止音容笑貌。她从小就没有父亲,对异性很陌生。长大成人以后,她就对男人特别是男性生殖器产生了一种无法言状的恐惧感。但她和许翰明在一起时这种恐惧感就会消失了,因为她对他的联想是多多尿尿的一幕,那是一种挺圣洁的感觉。
    傅妈妈看傅晓这么伤心,又动心了,她不是那种封建专制式的家长,孩子们如果就是两情相悦,也就罢了。傅妈妈问:“晓晓,你真的喜欢小许吗?”
    傅晓说:“喜欢。”
    傅妈妈说:“你喜欢他什么呢?”
    傅晓说:“他心眼好,人正派,他不会对我做那种事的。”
    傅妈妈叹了口气,细细一想:晓晓要是真的嫁给了小许,苦的可就是小许了。她说:“晓晓,男人与你结了婚,是一定要做那种事的。既然你不喜欢和他做那种事,还是和他做普通朋友吧!”
    傅晓一直生活在妈妈的羽翼下,小家碧玉,没经过什么风浪,也没什么坚定信念,哭了几次,也就作罢了。从小到大她都是个听话的孩子,况且她并不了解男女之间的真谛,是恋人还是朋友,对她而言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区别。不过她还是按捺不住地找过许翰明一次。

  傅晓是晚上来的,敲开门,就默默地靠在门框上,不进不退也不说话,悲悯的神情楚楚动人。许翰明不知所措,想说你进来吧,怕是给她了某种暗示;想说你走吧,又怕她蒙受打击,于是也就什么也不说地站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傅晓问,多多呢?许翰明说,睡了。傅晓说,我们出去走走吧。许翰明就跟着走了出来。俩人在马路上肩并肩地默默地走着,走了很久,许翰明说,太晚了,我送你回家吧!傅晓已经冷静了说,不要了,我今天来,是想对你说,虽然我们不能有更深的关系,但我们还是朋友,我和妈妈愿意继续帮助你对多多进行康复训练。傅晓把感情结束得这样理智,许翰明有几分遗憾几分庆幸。尽管是他出于不得已的原因,主动结束了关系,但内心深处还是希望对方能有所保留,哪怕是保留一丝美好的记忆。可傅晓直来直去,白话白说,好像根本就不会保留什么,这让他多少有点失落。值得庆幸的是,她还愿意继续帮助他和多多,这是十分现实的,也是他求之不得。他刚想表示点什么,傅晓不小心被路边石头绊了个趔趄,他赶紧伸手去扶,猛一用力,把她拉到了自己的胸前。傅晓愣了一下,但她没有挣脱,却把身子一点点偎进了他的怀里。许翰明的心怦怦跳了起来,他低下头,正好接触到傅晓的眼神。傅晓那双美丽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正看着他,里面充满了新奇和渴望,他骤然惊醒了。

  许翰明既然看见了傅晓眼中流露出的不是保留而是渴望,就不能奢望再跟她做普通朋友了。他只好彻底了断了和傅晓母女继续往来的念头。他轻轻地把傅晓扶了起来,默不作声,他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敢说。不敢再看她的眼睛,他就看天空。天空像一张没有边际的巨大黑幕,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傅晓的眼睛启明星般地在天空闪烁着。他又不敢看了,干脆闭上眼睛,可傅晓那双充满新奇和渴望的眼睛又跟着跳进了他的脑屏幕……到处都是傅晓的眼睛,许翰明无处可躲了,索性用“愿把牢底坐穿”的狠劲直视着傅晓的眼睛。

  这回轮到傅晓躲避了。许翰明那强有力的一拉,使她第一次倒进了一个男人的怀抱。她触及到了他那坚实的肌肉,听到了他那怦怦有力的心跳,闻到了他身上那股好闻的男人气息。她春心萌动了,原来那感觉既不猥亵也不龌龊,竟然是如此美妙如此神奇。她羞涩地躲开了许翰明的眼睛。如果许翰明这时稍稍有一点主动的表示,他的人生就会改写,他会自然融入那个其乐融融的家庭,不必经历后来的种种磨难。可遗憾的是他不敢,他没有自信。人生在许多关键的时候真的就差那么一点点。

  傅晓是矜持的,现代人斥之为古典的传统的病态的矜持,可不管别人怎么评说,她是傅晓,她是矜持的。她宁可把她的恋人深深地埋在心里,也决不会做出主动姿态。她默默地离开了许翰明,一个人回味着这美妙,沿着一盏一盏银色的路灯,慢慢地走远了,她的身影渐渐湮没在了尽头的黑幕中……
    这本是两颗可以相遇的心灵,却阴差阳错地擦肩而过了。

  许翰明并不知道,这一次无意的拥抱竟然彻底打开了傅晓自闭的心灵,使她终于能以健康的心态和男性交往,并最终建立了自己幸福的家庭。他只在心里暗暗地祝福:晓晓,你是个好姑娘,祝你幸福!
    许翰明的这一页还没翻开就翻过去了。“阿米尔”冲不上去了,“瓦西里”的“面包”也没了。傅晓、傅妈妈还有那个其乐融融的家,成为了许翰明心中一个越来越遥远的美好记忆,仅此而已。
    许翰明结束了他的幸福憧憬,又回到了现实生活中。
    许翰明的当务之急还是找工作。有了工作他和多多才有饭吃,有了饭吃他和多多才能生存下去,这是一个像“一二一”一样简单的逻辑,现在他的生活只剩下“一二一”了,哪怕是能喊着“一,二,三—四!”向前迈进一步就行。

  找份工作就许翰明的条件来说并不难,可他要顾及多多,要把白天的时间腾出来对多多进行康复训练,这就有点难了。货代这一行他是不能干了,干到哪儿川美子就会追杀到哪儿,况且上的都是白班。除此之外他最熟悉的领域就是教英语了。许翰明跑遍了社会上办的英语补习班,都没找到能兼顾多多的理想时间段。后来他干脆混迹到了大学生求职的行列里,用一张16开的破纸,上面写着“家教”两个字,顶着日头,站在繁华的商业街上,等待着那些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主顾们像在集市上买牲口一样来挑选。在这个市场上,像许翰明这种成熟帅气的货色还是很难得的,所以他满有行情,前来光顾的客户不少,可是一听他要求学生登门,而不是登学生的门,就没了主顾。有个外语学院刚念大一的学生好心地给他分析说:“就你这条件啊,死臭,没门!你想啊,人家花钱雇你,雇的就是登门,要不然参加补习班算了,何必花钱请家教呢?再说了,人家要是一个女孩子,还怕你图谋不轨呢!”

  许翰明刚刚提高认识,想转变观念了,就来了主顾。来的是一对母女,当妈的珠光宝气花枝招展,一看就是新一代的黄世仁他妈。她很胖,不是一般的胖,是走了形的那种胖,浑身两处狭长地段都没了,没腰也没脖子,滚筒似的上下横竖一般粗。她的眉毛纹得像爬着两条黑黑的大豆虫,下面长着一双小小的绿豆眼,厚厚的嘴唇涂得血淋淋得像两根火腿肠。那女儿也胖,不过比她妈胖得可爱些,穿着却是和他妈一样俗不可耐。母女俩在街上走,就像地上滚动着两个彩球,一个大彩球一个小彩球。两个彩球就这么滚动着来到许翰明面前,大彩球嗑着瓜子,小彩球吃着巧克力。小彩球识字,看着许翰明写的招牌,嚼着巧克力,捏着鼻音念:“家教。师范大学英语系毕业……”大彩球大概不识字,看着许翰明的脸,吐着瓜子皮,大着嗓门说:“大兄弟,你可别懵我,那曲里拐弯的英国字你都认识哪?”

  许翰明说:“也不全认识,认识个万八千的吧。”

  大彩球挺豪爽,瓜子壳“啪”地一吐说:“行!不少!外国字俺就认识四个:A-B-C-D!俺这闺女呀,英语考试总不及格,都上中学了,才比我多识三个英国字:E-F-G。俺说啦,闺女啊,你也别上火,这不怪你,都怪你爸没给你留那基因。可孩子要强啊!非得找个家教不可。大兄弟啊,这里头俺就瞅你顺眼,长开了。你看那些人,没开扎的黄瓜似地纠纠着,啥玩艺啊!”

  许翰明刚说个“大嫂……”就被大彩球打断了:“别叫大嫂,你叫我大嫂,你大哥在哪呀?我都不知道他在哪,你叫谁呀?叫大姐。我姓仇,仇大姐。”
    许翰明说:“我说仇大姐,这教英语和长没长开,它没关系,这……”
    大彩球又打断了他的话,很有气势地说:“俺不管他有关系没关系,俺就相中你了,你就开个价吧,多少钱?”
    许翰明说:“每小时二十元。”
    大彩球说:“没问题!我再给你加十元,三十元,成不?”
    许翰明说:“不过我有一个条件,我不能登门授课……”
    大彩球听得不耐烦了:“什么条件不条件的,你不登门,俺登门,行了吧!”
    东北的娘们就是爽!成交。许翰明卷起招牌要走人了,走到那个还没把自己推销出去的外院大一学生面前,他小声说了句:“别太教条了,万事都有例外。”

  第二天上午9时,一对彩球满面春风地准时滚了进来,小彩球的英语水平比她妈说得强不少,至少进门就来了一句“古得拜!”许翰明纠正说:“Good morning!”小彩球晃着胖胖的脑袋说:“都差不多,古得摸您!”三个人围着圆桌坐下了。刚坐下,大彩球就从桌子低下摸着许翰明的大腿狠狠地掐了一把。许翰明愣了,看了她一眼,大彩球讪讪地笑着说:“顾得……摸您!顾得摸您呀!”
    许翰明说:“我说仇大姐,是你学呀?还是你闺女学呀?”
    大彩球说:“她学她的,咱摸咱的。”
    许翰明火了:“你摸什么摸!请你自重。当着孩子的面,你这是干什么吗,你……”
    大彩球赖皮赖脸地说:“没事儿,她小孩子家家的,不懂!是吧?闺女。”
    小彩球拖着长音说:“是,我不懂。”
    大彩球说:“她不懂就全当她啥也看不见,是吧?闺女。”
    小彩球拖着长音说:“是,我什么也没看见。”
    许翰明明白了,这哪儿是来补习英语呀,分明是来玩男妓!他“啪”地合上了书本,站起来说:“你给我出去!愿玩别处玩去,别在我这胡搅蛮缠!”
    大彩球说:“哎哎哎!咱们可是有约在先,你这个人怎么不讲信誉啊!不是你说的‘顾得,摸您’吗?”

  许翰明连推带搡把大彩球推出了门外,小彩球也跟着稀里哗啦地跑了出去,边跑还边喊着她的学习成果:“顾得,摸您!顾得,摸您!”
    一大一小俩彩球越滚越远,消失在人来人往的马路上,许翰明满腔怒火不知往哪儿撒,恨不得用脑袋去撞墙。

  经这一折腾,许翰明就不想当家教了。他来到了职业介绍所,填登记表在注明一栏填:夜间工作。女工作人员斜眼瞅瞅他,用尖尖的嗓音问:“你是想干打更吗?”许翰明说:“打更太绑人,最好上班时间能有点弹性。”那工作人员随手把登记表扔进了文件框说:“等着吧,没准哪只猫来登记,夜里逮耗子缺帮手,到时我一定通知你。”那尖尖的嗓音听起来就像一只耗子在吱吱地叫,许翰明真恨不得变成一只猫吃了她。
作者: 牧羊人    时间: 2004-1-16 19:15

第二十二节


    许翰明的工作还没有着落,多多就病了。肺炎,高烧烧到了40度,小脸烧得红扑扑的,浑身蒸得热腾腾的,像只小火炉一样。多多住进了医院,一天打三个吊瓶,一个吊瓶62元8角钱。住了7天,许翰明就出现了财政危机。家里的存款全让吴雅萱拿走了,许翰明在联发货代工作时工资不高,又不会理财,钱赚来就花,也没攒下什么钱。他跟医生商量想出院,医生说,这孩子身体素质不太好,要是转为慢性病,可就不是千八百块钱的问题了。许翰明犯愁了,愁得夜里睡不着觉,就算他勒紧裤腰带,连方便面都不吃了,也省不出多多明天的吊瓶钱。他第一次感到了生存的绝望,就像小时候有一次掉进了一口枯井里,看着头顶的咫尺蓝天,够不着摸不着的,有一种被世界抛弃了的感觉。病中的多多对爸爸格外依恋,他连哭闹的精神头都没有了,一直蔫蔫地趴在许翰明身上,把毛茸茸的小脑袋掩在他的怀里。医生视诊,偶尔把他放在病床上,他虽然不哭,可小眼睛里马上就流露出极度的恐惧,绝望地可怜巴巴地看着许翰明,看得他心都要碎了!他突然意识到多多以前没有这样的眼神。许翰明心中掠过一丝惊喜,是的,多多会表达了,他会用眼神表达自己的需要和感受了!许翰明的绝望感没有了。多多依恋的眼神使他看到了希望,他不能绝望!就算他的生命对整个世界毫无价值,对自己毫无意义,他也不能绝望。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双完全寄希望于他的眼睛。许翰明用全部的身心紧紧地抱着他的多多,他真正体味到了什么叫相依为命,那是两个生命互为依存的感觉。多多不仅是依附他而生存,也是他生存下去的精神支柱,他的生命是因多多的需要才有了意义。女人抛弃了他,工作抛弃了他,即便整个世界都抛弃了他,只要多多不抛弃他,他许翰明的生命就是有价值的!

  夜里,多多在爸爸用臂膀铸起的港湾中睡着了。许翰明轻轻地把多多放在床上,独自走到医院的走廊上。走廊灯光昏暗,廊身很长,南北纵向。他从南边走到北边365步,从北边走回南边366步,多出一步。重新找个起点,从北边走到南边365步,从南边走回北边366步,又多出一步。他就这么毫无意义地走来走去,回程总是比来程多出一步。他弄不明白了,同样的距离,同样的步伐,为什么回程会比来程多出一步呢?脑袋里除了数步什么也不想,烦恼就不存在了。走了约十几个来回,在南北中间的第182步,他有所感悟地停住了:生命不息,走路不止,路是没有尽头的,永远没有。想明白了,他就不走了,因为路是一辈子也走不完的,要学会走中偷闲。可不走了,现实的烦恼就又来了。于是他又明白了一个道理,机械的惯性是一种巨大的力量,靠着惯性走下去要比走走停停省心省力,龟兔赛跑,乌龟的聪明之处在于它懂得如何利用惯性的力量。

  许翰明饿着肚子思考着这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形而上问题,就步入了这天的深夜。忽然一间病房哭声大作,死人了。死的是个86岁的老太太,什么病死的,连医生也说不清楚,所有器官都衰竭了,大概就是老死的。老太太儿孙满堂,少说也有几十号人,一个个哭得那个伤心啊,较着劲地比着哭,孝顺得就差不能替老太太去死了。可紧跟着问题来了,谁把老太太从病房里给弄出去呢?大儿子说伤心过度,心脏病犯了,两腿发软。二儿子说体质一惯虚弱,让他操劳得跟他妈死到一堆儿去。大女儿说没力气,二女儿说胆小。孙子外孙们说,谁的妈谁孝顺,等你们死了才轮得到我们啊!几十号人就没有一个肯化悲痛为力量的。夜深人静,一时找不到帮手,就这么僵在那儿了。许翰明看不下去了说,我来!老太太看来福分不浅,少说也有90公斤。许翰明像滚麻袋包一样,把她轱辘到了推床上。她的孝子贤孙怕把老太太给惊醒了,一个劲儿地跟着叮嘱,轻点轻点。许翰明说,没事,我要是真的把老太太轱辘醒了,你们也就悲极生乐了。许翰明把老太太一直推到太平间,大儿子问,多少钱?许翰明本来没想到钱的问题,这下想到了,多少钱呢?他不知道行情,可他确实需要钱,这帮没良心的徒子徒孙的钱不赚白不赚!他说,你看多少钱能买个老太太安心上路,就给多少钱吧!大女儿眼睛哭得像熊猫,脑袋却一点也没哭糊涂,她算得很精明,说得也很慷慨,一般就是100元,最多150元,俺妈重,就给你200元吧。亏着老太太胖,多赚了50元!多多明天的吊瓶钱有了。许翰明满脸的同悲同哀,心中却在窃喜:要是天天都死人那该多好啊!

  可惜第二天没死人。许翰明没辙了,就跑到血液中心去卖血。护士问,你是哪个单位的?体检了吗?有单位介绍信吗?许翰明说,卖血还这么嗦?护士说,当然啦,你又不是义务献血者,为了钱的人啥事干不出来,没准你还是个艾滋病传播者呢!许翰明说,得!这血我还是留着自己用吧!他没精打采走出来,有人拍了他一下,回头看去,不认识,红光满面的一个人,是个干部,肯定不是大干部,但肯定是个干部,因为许翰明一看他的啤酒肚,就联想到了那种“工作不突出,业绩不突出,啤酒肚突出”的干部。那人神神秘秘地把许翰明拉到一边,先掏出工作证验明正身,姓刘,国家公职,正处级,假不了:刘处。刘处说啦,单位义务鲜血,要求领导带头,这个头不带不行,不带头先进就吹了,年终奖也没了;带头吧,他有血晕症,一见血就晕。许翰明说,那你跟医院说清楚啊!刘处说,问题就出在这里了。这病啊,自个儿觉得挺难受,可到医院却死活查不出来。许翰明说,那你找我有什么用?我又不能给你出证明。刘处说到正题了,我看你是想卖血,咱们互惠互利,这血你来献,算我的,单位补助1000元归你了,我再加你200元,怎么样?200毫升血1200元,比你卖血还合适。好买卖!许翰明求之不得,摇身一变就成了刘处,比真正的刘处还刘处,刘处没处长伺候吧?他却有刘处伺候着。他拿着刘处的体检表去体检抽血,刘处忙着当衣架,搬凳子。抽血的护士一边狠狠地抽着针管,一边甜甜地赞美说,您这么年轻就是处级了,真是国家的栋梁之材啊!抽完血格外多给了他一杯红糖水。许翰明发自内心地感慨:还是当官好啊!献完血,拿到献血证,许翰明和刘处来到血液中心外的墙旮旯里进行秘密交割,一手钱一手货,各取所需。刘处的血保住了,先进也保住了,许翰明有钱了。许翰明感激地说,刘处,谢谢您了,您什么时候再献血,可千万别忘了找我啊!刘处当了半天下人,又把官架子端回来了,用鼻子哼哼着说,再说吧再说吧!许翰明也没指望还有下一次,有了这1200元的财政支持总算把多多的高烧打垮了。

  多多出院了,许翰明又开始找工作了。大概是抽血后营养没跟上,又加上连续熬夜,跑了半天,就累疲了。他很饿,吃了几天的干馒头,肚子里一点油水也没有。兜里剩的那点钱,还得维持好几天的生计呢。人穷到了这个份上,说不算计那是假的。许翰明算了算,正好是星期天,他就抱着多多来到了王大年家,进门就说,大年,咱哥俩不客气,我是来蹭饭吃的,好赖不计,弄点吃的就成。自打吴雅萱出国以后,这是许翰明第一次来王大年家。王大年哪能怠慢,冰箱打开了,冻鱼冻肉翻出一堆,拿不定主意了,就在厨房里扯开嗓子问,你想吃点什么?连喊三声没动静,进屋一看许翰明一脸倦容地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多多坐在一旁吭哧吭哧地揪他的头发,他还是实实沉沉地睡着。王大年心酸了,做好了饭,狠了狠心,把他叫醒了。

  许翰明揉着眼睛打着哈欠坐起来说:“大年啊,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我制造了一起轰动新闻:我站在电视塔的顶尖上,展开一条幅,上面写着:给我工作,我走下去;不给我工作,我跳下去。这时来了个医生,我说,你又不能给我工作,你来干什么?医生小声说,你别嚷啊,我来是想告诉你,今天是复活节,你跳下去也没用,死不了。不如你明天再跳,一准成功。你活着我是不能给你工作的,但你死了我却能给你一份工作。你可千万别忘了立份遗嘱啊,把遗体捐献给我们医院,不但器官可以移植,还有科研价值哪!大年,你看,我他妈的是活着找不到工作,死了才能找到工作啊!”

  王大年笑不出来。

  王大年开了瓶上等好酒“五粮液”,许翰明用鼻子嗅着过了过瘾,就放下说,我戒酒了,你就成全了我,别再拉我下水了。王大年说,那你就吃菜吧。许翰明吃了几口菜,挑剔地皱着眉头说:“我说大年啊,你这烹调的手艺怎么总不见长进啊?不行不行!我看,我上你家做保姆算了。这阵子我伺候我的‘小祖宗’,练出来了,保证比你的手艺强。”
    王大年眼睛潮了,摇了摇头。
    许翰明说:“怎么?不同意?你是怕给我付工钱,还是怕我勾引你老婆啊?”
    王大年猛然抹了把脸,挺坚强地拍了拍许翰明的肩膀说:“哥们,吃饭!你什么也别说了,就凭你现在还笑得出来这一点,你就垮不了,你一定垮不了的!”

  许翰明是垮不了的!他吃饱了饭,把多多扛在脖颈上,又顶天立地走进了喧嚣的大街。他什么目标也没有,就沿着大马路,一张一张地巡视电线杆和店铺上贴的野广告。在一家名叫“人人乐洗浴中心”的门口,他意外地遇到了刘老爷子。老爷子见了许翰明就像耗子见了猫,转身就躲,被许翰明一把抓住了:“老爷子,你跑什么呀?我又不吃你。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被你闺女接去了吗?”

  刘老爷子吭哧了半天,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千叮嘱万叮嘱说:“小许啊!俺求求你啦,你可千万别告诉小美子,你见过我呀。”
    许翰明奇怪地问:“为什么?”
    刘老爷子开始不肯说,被问急了才说:“她要是知道你在这见过我,她就不认我这个爹了。”
    “岂有此理!”许翰明愤怒了:“这样的女儿不认也就罢了!”
    刘老爷子说:“不怨她,不怨她!是我这当爹的没出息,尽给她丢人啊!可我就这么一个亲骨肉,不认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反正我也没几天活头了,看一眼少一眼,能看着总比看不着好啊!”
    当爹的心到了这个份上,是对是错,谁能评说?!

  许翰明向刘老爷子发誓,决不会告诉小美子的,他说自己已经离开了小美子的公司,正在找工作,为了多多他要找一份夜间工作。尽管两人差距很大,但都是当“爹”的,就有了共同的话题,于是也就越唠越近乎。刘老爷子说,他在洗浴中心烧锅炉,其实那锅炉不用烧,是电锅炉,只要别离地方看着就行。出了问题就打电话汇报,人家不用来,坐在自己家里就把这锅炉修好了。那叫什么,什么……许翰明接茬说,远程监控。刘老爷子说,还是年轻人的脑袋瓜好用,人家跟我说了百八十来遍我都没记住,我跟你一遍都没说,你就记住了。刘老爷子说,这活就是太绑人了,要不然我就让给你来做。许翰明说,我哪能跟您老人家抢饭碗啊!刘老爷子突然大腿一拍有了主意,说洗浴中心正在招聘搓澡工,他滔滔不绝地介绍说搓澡工如何如何赚钱,搓一个澡一份钱,多搓多赚少搓少赚,那些有钱的“大款”尽是晚上来,碰到哪个款爷高兴了,一甩小费,一份收入就顶搓十个澡的钱。许翰明开始当笑话听,听着听着来兴趣了,夜间工作,时间有弹性,只要干就有收入,这对于现在的许翰明来说真是一份再理想不过的工作了。他马上去找洗浴中心经理应聘。可惜经理不在,不过他总算有了目标,不用再遛马路看电线杆子了。

  许翰明带着多多从洗浴中心出来,走了没多远,一辆奔驰600轿车“嘎”地一声停在他的身边。这世界说小就小,从车上走下来的是川美子。川美子满脸的幸灾乐祸,两手交叉搭在胸前,嗲声嗲气地说:“许副总,好久不见了,在哪儿发财啊?”
    许翰明恨得牙根都痒痒了,面子上却风度不减地说:“有您老人家福荫笼罩,我上哪儿发呀!我都快成要饭的了。”

  川美子胸有成竹地笑了说:“我就说过你要为你的所做所为付出代价的。得了,教训你也有了,你也别跟我斗气了。实话说,我这么做也都是为了你!你还是回朝明船运来吧,我也想通了,你舍不得你儿子,就带上他,我会找个人带他的。”

  许翰明这才明白了,川美子逼他走投无路,就是为了让他乖乖就范。要说她的出发点倒也不算太坏,就是手段太狠毒了一点。这世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每个人的想法都有他自己的道理,其实本无所谓善恶。好坏的区别就在手段上,只顾及自己的想法,不择手段,就是坏。所以,川美子,她坏!他脑海里掠过了刘老爷子沧桑的面孔,心里又加了一句:丧尽天良,真坏!

  川美子见许翰明默默无语,以为他动了心,走过来轻轻地撩开许翰明额前的头发,直视着他的眼睛说:“翰明,我爱你,为了你,我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许翰明毫不示弱地直视着她的眼睛说:“刘淑美,很遗憾,我不爱你。你给我听清楚了,今后,你走你飞黄腾达的阳关道,我走我穷途末路的独木桥。我就是真的在这条街上要饭,那也是我愿意,我不会回去了!你就死了那条心吧!”

  “你……”川美子刚想发脾气又忍住了,她又何必呢?她有足够的优势不和许翰明一般见识,只要在货代行业,许翰明就别想跳出她的手心,当然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许翰明会去当搓澡工。川美子故意没皮没脸地气他说:“我偏不!许翰明,你也给我听清楚了,你欠我的,你一辈子也还不清。我不会放过你,你走到哪儿,我都不会放过你。你不信?咱们就走着瞧!”
作者: 牧羊人    时间: 2004-1-16 19:15

第二十三节


    第二天,许翰明又来到了人人乐洗浴中心,找到了老板。老板姓严,四十五六岁,因为顶着一个硕大的脑袋瓜,所以有个响亮的绰号叫“严大头”,他的真名反倒没几个人知道了。严大头刚吃过饭,听了许翰明的来意,一边剔着牙花子一边打量着他,用得是那种恨不得扒开皮看到他骨子里面去的深刻眼神。看了一会儿,严大头露出包着金牙的大嘴乐了,把身子探向许翰明,压低声音问:“老兄,你犯了?”

  许翰明心想,这可真是火眼金睛啊!一眼就看出他犯过错误。他实话实说:“我就是发错了货。”
    严大头小声说:“什么货?水货还是白货?”
    许翰明这才听明白了说:“你误会了……”

  “误会不了。”严大头相当自信地打断了他的话说:“就你这一表人才,要来当搓澡工?蒙谁呀?你什么也甭说了,你呀,不是个通缉犯就是个越狱犯。得了!真人不露相,我也不问了。有道是出门靠朋友,谁还没个落难的时候,再落难也得给他人权哪!只要你出得起这份力,吃得了这份苦,你就在我这儿干吧!不过你可得给我‘猫’住了,别再捅出漏子来,外面的事我全给你‘罩’了,包你没事。”

  这严大头倒蛮仗义。许翰明懒得解释,就这样当上了搓澡工。

  天天乐洗浴中心的规模和设施都是全市数一数二的。桑那浴蒸汽浴冲浪浴,洗头房按摩房健身房,洗足修脚美容美发一应俱全。可那都是给消费者享受的。整天泡在澡堂里的搓澡工就是另一番感受了。天天呆在像蒸笼一样的雾室中,闻着香臭混杂的澡堂子味儿,在案板上杀鱼似地翻腾着一个个赤裸裸的身体,就像回到了野蛮的原始社会,自然也就产生不出什么高尚的情操了。上岗时许翰明还背诵着在社会主义企业中学到的理论:革命不分贵贱,只有分工不同。一搓起来就把毛主席“为人民服务”的谆谆教导扔在了脑后。他狠狠地搓着,搓一下心里骂一句:我搓你个暴发户!我搓你个腐败官僚!我搓你个资产阶级!他奶奶的!把人搓得杀猪似地叫。没两天投诉就钻进了老板的耳朵里。严大头对许翰明还真是有点另眼相看,他是那种既势利又有点传统的人,这山鸡就是飞到了枝头上,可它还是只山鸡,凤凰虽然落地了,可它还是只凤凰。他认定许翰明是只凤凰,就是落地了,那也是高鸡一等。所以他没发脾气,一番教诲苦口婆心,让许翰明耳目一新:“怎么?干这伺候人的活儿你有气,是吧?有气好啊!有气别把劲使在胳膊上,要使在心里头,好好寻思寻思怎么才能把那帮‘鳖玩艺们’的腰包给掏扁了,把你自个儿的腰包给鼓起来,懂吗?小子!”

  许翰明茅塞顿开,开窍了!

  许翰明开始全心全意了,不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而是全心全意地琢磨着怎么才能把那些“鳖玩艺们”整得舒服整得高兴,让他们痛痛快快地把兜里的钱掏出来。他虚心地向经验丰富的老搓澡工请教,没用几天就“青出于蓝胜于蓝”了,不但熟练掌握了各路搓澡按摩的手法,还能根据不同的对象,选择不同的话题,粗野的文雅的中国的外国的,你他妈的爱听什么,我就他妈的说什么,逗得那些“款爷”不掏钱给他就难受就痛苦就心里头痒痒,非得把钱掏出来塞进许翰明的兜里才舒坦才踏实才觉得对得起自己。一来二去,许翰明就成了搓澡工中的杰出人物、行业的排头兵、“大哥大”,不少“款爷”专程赶来,专点他许翰明搓澡。许翰明给严大头带来了财运,严大头对他更是爱护有加,一有官员,特别是公安系统的官员造访,立马就把他藏了起来,任许翰明怎么解释都没用。

  许翰明真的热爱他的本职工作了,这不光是因为兜里有了钱,他还有了成就感。其实人的成就感并不一定要体现在宏伟的事业上,能像秦始皇那样统一中原大地的人有几个?小人物自有小人物的成就感,就像他许翰明,把人放在搓板上,像剖鱼似的玩来玩去,居然还有了那么多的赞誉,也算得上是一种成功吧。于是许翰明更加信心百倍了,发誓要搓出一个国内领先国际一流的水平来。

  许翰明工作有了着落,生活也就踏实了。现在他白天在家里按照傅晓给予的指导,对多多进行康复训练。晚上多多睡着了,他就到洗浴中心去搓澡。怕多多夜里尿床,他买了尿不湿,一张尿不湿5元钱。刘老爷子心痛钱说:“这是尿尿吗?这是尿人民币啊!你把你那小子扛来吧,俺看着他睡觉尿尿。你可得小心点,千万别让老板发现了。”许翰明就把多多扛来了。刘老爷子睡在锅炉房间隔出来的一间小屋里,是个死角,没人注意也没人光顾,瞅着没人时溜进去,多多就安全地潜伏下来了。刘老爷子没文化,就会掐着树叶数说: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吃面,吃个王八蛋!他哄多多睡觉时唱的则是一句永远不变的童谣:小美子乖乖,把门开开……唱这首歌谣时,他饱经沧桑的老脸上充满了慈爱,沉浸在往日美好的回忆中。许翰明看着心里头像打翻了醋瓶一样发酸。

  许翰明昼夜连轴,玩着命地干。一天只能在多多午睡的时候睡上两三个小时的觉。头几个月他不够适应,简直累疲了。这天,他夜里连着给10个人搓了澡,感到头昏沉沉的,脖颈酸疼,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服务台安排来第11位顾客,许翰明说,我今天不行,干不动了。前台经理既同情又无奈地说,你能不能坚持一下,这是个点名的“主儿”,要的是包房,而且非你不搓,这种“主儿”小费一定给的好,你亏不了的。自从经历了多多住院的那次财政危机,许翰明就把钱看得很重了,他现在是要钱不要命。他咬了咬牙,进了包房。和客人一照面,他臊得一败涂地。

  包间里有两个光溜溜的男人,一个白乎乎的胖子,一个黑黢黢的瘦子,俩人凑在一堆儿,就像是特意为反衬作配对。那个胖子他不认识,但那个瘦子他认识,是史诗。史诗下身缠着浴巾,斜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见许翰明进来,眼睛睁开了,惊讶地,也许是故作惊讶地跳了起来,上下打量着许翰明,围着他转了一圈,嘴里感叹着:“哎呀呀,这不是许翰明,许老兄吗!”

  史诗对许翰明怀有刻骨仇恨。虽然早已时过境迁,吴雅萱也已经离开了许翰明的怀抱,但对校园时的那段耻辱他却始终耿耿于怀,因为那是他一生中惟一真诚的一段感情,而毁灭了那段感情的罪魁祸首就是许翰明。他今天来洗桑拿,偶然发现了许翰明,当时他不敢相信,许翰明就算离了婚,也不至于落魄到如此地步啊?他就到前台打听,证实果然就是许翰明。他得意了解恨了,许翰明啊许翰明,你自认为风流倜傥才智过人,你也有今天啊!他要好好地欣赏欣赏许翰明的落魄了。他对同来的朋友说,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们校园当年头号美男子,泡妞高手,许翰明,许老兄!那朋友很惊讶,他可是真的很惊讶,说你的同学怎么会在这儿当搓澡工?史诗也故意发贱,问,是啊!许兄,这可不是泡妞的地方啊?你怎么上这儿来啦?该不是走错了地方吧?

  许翰明经过一小段心理调整就恢复了正常,至少表面恢复了正常。他把毛巾“啪”地甩了个响,坦然自若地走了上来,说:“该问的问,不该问的就别问。我是来给你搓澡的,不是向你做汇报的。来吧!史爷,我伺候您。”

  许翰明坦然了,史诗却不大自在了,指着他的朋友说,你先给他来吧。其实,人的面子就是一张纸,戳破了,豁出去了,也就无所谓了。许翰明把史诗的朋友整得挺舒服的,都是同龄人,又没什么过节,那朋友挺友好地问,哥们,你干一晚上能赚多少钱?许翰明说,没准。那朋友感慨说,如今都看开喽,工作不分贵贱,赚钱就行。我他妈的最近忒“背”,干什么都不上手,炒股炒成了股东,倒房产倒成了房东,泡妞泡成了老公。现在是走投无路啊!赶明个儿,我来跟你学搓澡得了。许翰明拍了拍他的又肥又软的光脊梁说,你不行,太“面”!许翰明给那人搓完了,就转向了史诗。他不说话,用眼睛盯着史诗上下打量着,就像木匠在选料时得掂量掂量,这件活该从哪儿下手。

  史诗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他每天大鱼大肉地吃着,可还是骨瘦如柴,肋巴条一根一根的历历在目,就像集中在联合国救援营地里的阿富汗难民。这身板赤裸裸亮在情敌面前,实在是有些丢人现眼。他难为情了,赤条条地从沙发上跳了起来说:“许兄,别价别价,我哪敢劳你的大驾啊,你还不如杀了我呢!”
    许翰明亮着壮实的肌肉说:“怎么?你瞧不起我?你出去打听打听,我可是本行业的排头兵,搓澡工中的‘大哥大’啊。”
    许翰明好像一点也没感到“掉价”,还挺自豪的。史诗就得意不起来了。他啥话也不说了,抓起一块澡巾,遮住那个部位,耗子一样无声无息地溜了出去。

  史诗一出去,许翰明就瘫坐在了沙发上,脑子里面嗡嗡乱响。他脸上一阵冷一阵热,身上一阵热一阵冷,说不清是病的,还是臊的。许翰明啊许翰明,你怎么就混到了这个地步呢?颜面无存!真是颜面无存啊!他想叫叫不出来,想哭哭不出来。勉强站了起来想回更衣室。经过前台,前台经理笑嘻嘻地走了过来说:“许师傅,我说的没错吧,这客可真够爽的了,你猜他俩给了你多少小费?200元哪!”说着就把钱递了过来,许翰明推开钱一声不响地走了。他再缺钱,这个钱,他不要!

  许翰明抱着还没睡醒的多多,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好容易回到了家,进门就躺在了床上。这一放,多多醒了,吭哧吭哧地要“饭饭”!许翰明坚持爬起来,给多多热奶,端着奶,一阵眩晕,跌坐在沙发上,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内火攻心,许翰明趴下了。

  人生病的时候往往是意志力最薄弱的时候,人在这种时候,容易变得多愁善感,甚至万念俱灰。许翰明整个人都灰了下来。他又一次感到了绝望,这回不同于多多住院时那种对物质生活的绝望,而是一种精神上的绝望。他的生活一片灰色,除了对多多的责任,他什么也没有。他没有爱情,没有事业,没有地位,没有面子。除了对多多的义务,他什么也不能做,他不能高兴,不能生气,不能哭也不能笑,更不能生病。他没有自己,他已经不是他自己了,他是一架没有能源供应的机器,靠着始动力,机械地运作着,运动一中断,惯性的力量就借用不上了,而没有了惯性的力量,他就坚持不下去了。许翰明的路仿佛已经走到了尽头……他迷迷糊糊地躺在沙发上,看见史诗张开大嘴在狂笑着,笑得四肢发颤,浑身乱抖,那一根一根的肋巴条都错了位,他在笑他的下贱,笑他的落魄。他感到羞愧,羞愧得无地自容。他朦朦胧胧地产生了一个念头,希望就这样迷糊过去,不必再担负生活的重任,不必再对任何人负责,也不必再为自己感到难堪。他死了,一个人死了,也就真正地回归到了自我,属于自己了。于是,他就死了,至少他感觉自己是死了,他开始享受自我了,那死一样凄凉的自我,毕竟是自我……

  许翰明假死了不知多久,只感到口干舌燥,他用生命的本能呼唤着:水,给我水……突然感到一只暖暖的小手在推他,那是另一个生命对他的呼唤。他睁开眼睛,看见多多歪歪斜斜地端着一杯水,说:“爸,爸,水……”
    许翰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了,似乎觉得这是阴曹地府的感觉,可那音像分明又有几分真切,许翰明从死亡的感觉中爬了回来。他撑起身子问:“多多,刚才是你在和爸爸说话吗?你在说什么?再说一遍?”
    多多晃动着手中的杯子,迟钝地但是很清晰地说:“爸,爸,喝,水!”

  这真是多多?真是多多在说话?许翰明揉了揉眼睛,晃了晃脑袋,他看清了,这真的是他的多多,真的是他的多多在说话。他完全清醒了,激动地一轱辘翻身坐了起来急切地说:“儿子啊,你再说一遍,快!再给爸爸说一遍!”

  “爸,爸,喝,水!”
    “再说一遍!”
    “爸,爸,喝,水!”
    “再说一遍!”
    “爸,爸,喝,水!”
    “再说一遍!”
    “爸,爸,喝,水!”

  许翰明的眼睛湿润了,他把多多紧紧地抱进了怀里,仍然是相依为命,但感觉不同了,现在不光是多多在依附他,他也在依附他的多多了,多多会照顾爸爸,能给爸爸倒水喝了。他发自肺腑地声声呼唤着,儿子,儿子,爸爸的好儿子!好儿子……

  幸福的泪水滴落在多多的小脸上。多多仰着小脸看着他,许翰明发现他的眼睛在说话,他读着多多的眼睛说,多多,你是在问爸爸为什么哭吗?多多点点头。许翰明说,爸爸是高兴啊!懂吗?多多又点了点头。许翰明说,你是在问爸爸为什么高兴吗?多多点点头。许翰明说,爸爸是在为多多高兴啊!多多,你能听懂爸爸的话吗?多多又点了点头。许翰明说,那你说出来,说出来啊!儿子,勇敢点,说出来……多多迟疑着说:“爸,爸,高兴,为多多……”

  多多把许翰明所蒙受的一切耻辱,所经受的一切病痛都扫光了。

  自从吴雅萱离开这个家庭,这是许翰明最最幸福的一天。工作的烦恼,家务的繁忙,使他觉得已经把吴雅萱忘记了,但这天夜里,他梦见了她的背影,当他试图去看清她的脸庞时,就醒了。于是他面前清晰地浮现出在朝明公司第一次领到薪水的那个夜晚,吴雅萱依偎在他怀里的微笑,他仍然不知道那是不是一个用钱换来的笑,但那个笑真的很美,以至于让他铭心刻骨至死不忘。他爬了起来,翻出了影集,看着他们共同的照片,一张一张地品味着回味着,看到那副“幸福家园”的题照,仿佛在“我们的皇宫”上空又飘起了吴雅萱的歌声:让我们敲希望的钟啊,多少祝愿在心中……他把“幸福家园”题照抽出来安置在墙上的镜框里。突然,一张纸页从影集中飘落出来,没有落款,但他看出那是吴雅萱的笔迹:

  翰明:

  爱情是一个银行,只有存蓄才能支取。只支取,不存蓄,是会干涸的。你把你能支取的情感已经支取光了,我们的爱河已经干涸了。我走了,天若有情,我们还会相会;天若无情,我们就各奔东西吧……

  许翰明苦笑了,爱情是个银行,她是有条件的,有存蓄才有支取。可亲情是无条件的,她的支取无需存蓄,她的存蓄也无需回报,这是一种多么圣洁的感情啊!多多睡熟了,两只圆鼓鼓的小胳膊搭在被窝上,在睡梦中甜甜地叭嗒着小嘴,似乎在喊“爸爸,爸爸”。许翰明入神地看着多多,慢慢地,这种圣洁的感情占据了他整个的心灵空间,世俗的荣辱像虚幻的影子渐渐离他而去。从今往后,他不会再介意什么了,身体上的劳累,精神上的耻辱,这一切的一切都难不倒他了!许翰明走出了心灵的困谷,是多多帮助他走出的困谷。多多把他的心净化了,升华了。他的心境在多多纯真无邪的面容前变得像《祈祷》的歌声一样平和舒缓宁静,他在心里说:雅萱,天亦有情,我们的“希望之钟”终于敲响了,你高兴吗?……

  许翰明幸福地病了两天,多多像只小狗一样在许翰明身边依偎着,乖得不得了。许翰明没有力气起来做饭,多多就吃罐头,给什么吃什么,吃饱了就拱在许翰明身边睡觉,睡足了就起来给爸爸倒水喝,这是他最得意的事,他不停地重复这个学会了的动作,越做越熟练。许翰明为了鼓励他,多多每一次端来水,都一干而尽,当然就少不了上厕所,不断排泄体内的毒素与内火,病也就不治而愈了。
作者: 牧羊人    时间: 2004-1-16 19:16

第二十四节


   许翰明又生龙活虎地站起来了。

  多多有了交流的欲望,也就不痴也不傻了,他的语言能力迅速发展起来,很快就能组织起连贯的语言了。许翰明开始感到与多多交流的乐趣了。这天,多多在“御花园”里发现了一只小黄猫,说:“爸爸,虎,老虎。”许翰明问,你怎么知道它是老虎呀?多多一字不差地把在刘老爷子那听到的歌谣复述了出来:“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吃面,吃个王八蛋。”许翰明那个高兴啊,生活的艰难使他变得很容易满足了,多多任何一个微小的进步,都能让他发自肺腑地笑出来,不然他就没有笑的机会了。小猫“虎虎”从此成为了许翰明家的第三个成员。多多的生活充实起来了,他每天喂虎虎吃饭,给虎虎梳毛,忙得不亦乐乎,居然培养出了一定的生活自理能力,可以独立地吃饭睡觉了。最重要的是多多不断地跟虎虎说话,给虎虎讲故事,话也就越说越连贯了。但是多多仍害怕与外部的接触,他喜欢独自一人抱着虎虎,趴在窗台上,数公路上来往车辆的车牌号。许翰明试着跟他比了几次,回回都甘败下风,多多能在瞬间记住三辆车的车牌号,而他一个车牌号都记不全。他更加相信多多是个数学天才。于是他找出各式各样的数学智力题和多多玩数学游戏,多多在有趣的玩耍中产生了越来越强的交流欲望。许翰明开始进一步鼓励他独自出去和小朋友一起玩,但这次失败了。多多到了孩子堆里就变得呆头呆脑的,失去了反应能力。一帮孩子看光景似地围着多多又蹦又跳,嘴里喊着:大傻带小傻,小傻长脚丫,脚丫夹个大王八!许翰明看着心里难过,就想把多多拎回来,张嫂的“兔崽子”没完没了,跟在屁股后头追着骂,他光顾骂去了,没留神绊了一跟头,就坐在地上撒着泼地嚎了起来,许翰明刚伸手去扶,一只破铁勺从天而降,砸到了他的头上,接着就是一阵泼骂:你干什么你呀?大人欺负小孩呀?你不是你妈×里养出来的呀?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呀……许翰明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他的额头出血了,多多一见血就吓病了。

  多多病了三天,不敢睡觉,睡着就做恶梦,惊得小胳膊小腿乱踢乱蹬。许翰明足足抱了他三天。病好了,睡觉却不肯离开许翰明了。许翰明说,多多,爸爸要去赚钱啊!有钱咱们才有饭吃啊!多多说我要和爸爸一起去赚钱。许翰明只好把多多带进了洗澡堂。许翰明把多多安置在一个角落里,多多睡不着,眨巴着眼睛,透过腾腾雾气,看着爸爸光着脊梁汗流浃背地劳作着……留下了童年记忆的第一幕,这个记忆注定了他会成为一个勤奋的富有同情心的人。

  王大年和苏明明俩口子来探望,见许翰明头上缠着纱布,脸色熬得蜡黄,胡子拉碴的,人瘦得只剩下了骨架,心中不忍。苏明明把许翰明拉到镜子前说,翰明,你要注意身体,你看看你自己,都成啥样了。许翰明很欣赏地在镜子中端详着自己的尊容说,我想起来了,像国民党残匪兵,对!还是西藏残部的。王大年和苏明明相视无语,笑不出来,连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出了门,苏明明说,不能让翰明这样继续下去了,他早晚得累死,得给他找个媳妇。王大年说,我跟你的想法完全一致。这回他俩倒是真的一致了。只是许翰明死不开窍说,女人,我怕了。

  许翰明的自我感觉倒没那么惨。脑袋上挨了一铁勺,他也没生张嫂的气,做男人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要和女人一般见识。他认真总结经验教训:张嫂对他的仇恨是从哪里来的呢?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不是!是头脑里固有的吗?也不是。那么是从哪儿来的呢?他终于想起来了,就是吴雅萱走的那天晚上,张嫂敲管子跺地板骂多多是个兔崽子,他心存不满地还了她三声管子。就那三下,结出了这仇恨的果实。找到了问题的根源就知道该怎样和张嫂相处了。许翰明决心要改善和张嫂的关系,因为这“胜利楼”里就属张嫂凶,张嫂要是不难为他,多多的日子就好过了。至于是求她也好,巴结她也好,就是给她下跪,他也不在乎,只要能为多多创造一个好一点的成长环境,怎么就行!大丈夫能屈能伸,做人就得学会一个“忍”字。

  许翰明头一天见到张嫂,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说,哟!张嫂,你气色真好,人苗条了,怎么连皱纹也没了呢?这是知道,我得叫你张嫂,要是不知道,我一准喊你大妹子。张嫂有点尴尬,咧了咧嘴算是接受了赞美。许翰明第二天见到张嫂说,哟!张嫂,你这衣服是新买的吧?你这身条是咋长的?模特一样!啥衣服穿到你身上都是满分。张嫂脸上有了笑模样,说你真会说话。第三天见了面不等许翰明开口,张嫂就说了,大兄弟啊!嫂子今天包饺子,鲅鱼馅的,你爷俩过来吃啊!就算嫂子给你赔不是了。你要是不来就是没原谅你嫂子。许翰明说,瞧您说的,不打不相识嘛!要没您那一铁勺,咱也近乎不起来不是?饺子吃了,张嫂也从阶级敌人变成了阶级姐妹。多简单的一件事,许翰明要能早早领悟,脑袋上也不会挨那一铁勺了。

  张嫂是卖鱼的,每天一大早就上早市去卖鱼,其余时间都呆在家里头,她就成了多多的保护伞,谁要是敢欺负多多,她那东北虎一样“嗷”的一嗓子,多多立马就进入安全区了。刘老爷子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了,为了不给他增添负担,许翰明就不再带多多到洗浴中心去了,晚上把多多哄睡了他就去上班,托付张嫂起夜时过来望一眼。其实张嫂这人心眼挺好。你要是敬着她,那心眼就更好。她提出要把多多带回自己家去睡,怪事儿,多多跟刘老爷子睡觉啥事没有,到了张嫂家就适应不了。张嫂就干脆陪多多睡在许翰明家里。一来二去,张哥有意见了。张哥是开出租车的,一天到晚不着家,心里头没底了就对老婆说:“咋的?你看那小子长得帅,想跟了去啊?”张嫂双手掐腰雌风凛凛:“放你娘的臭屁!人家大兄弟一人又当爹又当娘,容易吗?你拍拍胸脯,那里头长的是良心还是狼心啊!”俩人就吵起来了。在邻里间,桃色新闻是最受欢迎最有听众也是传播速度最快的,一时间左邻右舍沸沸扬扬,“胜利楼”的居民还不大习惯用“第三者”这种新鲜词,从他们嘴里说出的话,那叫“搞破鞋”。

  许翰明是男人,这年头男人能搞搞“破鞋”那算是一种能耐。张嫂是女人,嗓门再粗她还是个女人,这名声就不那么好听了。许翰明年轻英俊有文化,怎么会勾搭张嫂那个半老徐娘呢?顺理成章就成了张嫂勾搭强奸了许翰明。许翰明过意不去了,破例买了瓶酒,找张哥喝酒套近乎。张哥其实是个挺憨厚的人,憨得有点缺心眼,喝多了酒,就胡说八道起来了。他说,兄弟啊,老哥我知道兄弟你是个正派人,日子过得也挺不容易的。可我就是心里不托底啊!不瞒你说,我他妈的那玩艺也不知怎么啦,这临门一脚都抬起来了,一闻到她身上的鱼腥味儿,就射不进去了。许翰明天天泡在洗浴中心,这种话听得多啦!他说,张哥,我教你一手,忒简单,花不几个钱。张哥的耳朵竖得比狗耳朵还长,真有这样的招?许翰明说,你听好啦,买瓶香水,要法国进口的,你别嫌贵,一瓶够用一年。晚上睡觉前,把香水喷在大嫂身上,把房间的灯给关喽,然后你跑到便所里躲起来,闭上眼睛,用两手堵住自己的耳朵,嘴里念,“她不是我老婆,她不是我老婆”!念上100遍,她就成别人老婆了……张哥急了,那怎么能行!许翰明说,你先别急,我话还没说完呢!你心里寻思着她是别人的老婆,其实她还是你的老婆,这时你回到房间,啥也别寻思,最最重要的是千万别开灯,上床就干,保证你如狼似虎,成为威武之师!张哥问,这,能管用?许翰明说,你试试就知道了。没几天邻邻居居都看出来了,张家俩口子的关系密切了不少。张嫂对许翰明感恩戴德,包了饺子送上门来问,大兄弟,你给他吃啥药了?还真管用。许翰明支支吾吾地说,这是我们男人之间的话儿。张嫂就是再泼,也不好意思问她大兄弟男人之间的话儿,她就不问了,但对多多却是更上心了。现在不单是张嫂对多多上心,张哥对多多也像亲生儿子一样,晚上张哥和张嫂轮流到许翰明家陪着多多睡觉。在这雄辩有力的事实面前,邻里中的流言蜚语也就不攻自破了。

  许翰明真正融入社会的另一阶层了。过去他是身入心不入,所以他的调侃中总夹杂着一种说不出的怨气,让人笑中生畏。现在他变得平和了,更加善解人意了,他的调侃总是把人心熨贴得舒舒服服的,邻里喜欢,顾客喜欢,就连洗浴中心的员工有了烦心事也都愿找他聊聊。许翰明是越来越有人缘了,成了他那个圈子里下里巴人的“精神领袖”了,这份荣耀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获得的。许翰明有了新的平衡点。他既认命又不认命,他不忤逆命运对他的安排,却又尽己所能地涂改着命运中的悲剧色彩,从不愤世嫉俗,也不怨天尤人,更不悲悯自己,所以他活得就从容就踏实就快乐。

  转眼又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一年四季中许翰明最喜欢春天,这是最富生命质感的季节。绿色带着生命的气息悄悄地涂抹着大地,草绿色湖绿色浅绿色深绿色嫩绿色老绿色,各式各样的绿色吸吮着阳光,赋予世间一种艺术的微妙意味。忙忙碌碌奔波在名利场上的人是领略不了这无限风光的,因为世俗的苛求淡化了他们对生命本质的感觉。许翰明超然物外,没有名利缠身,就幸运地获得了这种感觉,春天是属于他的,是属于他和他的多多的。

  这是个星期天,许翰明和多多正在装扮“御花园”里的春天。现在“御花园”的格调已经变了,和它的主人一样变得实实在在的了,他们种的是黄瓜西红柿草莓大萝卜,全是过日子用的着的。多多拿着小铲子,跟在许翰明屁股后头,忙得兴致勃勃满头大汗。突然一辆白色奔驰600停在“胜利楼”旁。许翰明认出那是川美子的坐车,一看到川美子他就不平和了。“胜利楼”现在属贫民楼,少有高档轿车的光顾,于是一扇扇窗户后面就聚集起了好奇的目光。

  川美子没下车,隔着车窗看着许翰明,有种别梦依稀的感觉。他们有一年多没见了,她知道许翰明现在混得很惨,她一直期待有一天许翰明会自己找上门来,向她投降。然而一天天过去了,她的期待越来越渺茫了,可她的欲望却越来越强烈了,她喜欢这种有骨气的男人。她说过,她不会放过许翰明的,她说到做到!

  川美子摇开了车窗亲昵地喊了一声:“翰明!”
    许翰明心里骂,你他妈的装什么亲热。他拍拍手上的泥土,直起腰来,大着声音说:“这位小姐,你是在喊我吗?”
    川美子说:“不喊你喊谁?你装什么蒜啊!”
    许翰明大声说:“什么?你来买蒜?我们这是贫困地区不产蒜,产萝卜,长着红心的大萝卜,你要不要啊?”

  川美子被许翰明赖皮耍得没辙了,下车来,迈着轻盈的步伐走到园边,隔着篱笆站住了。没有了车窗玻璃造成的朦胧感,川美子看真切了,许翰明穿着件贴身棉毛内衣,绷在身上,肌肉隆起,结实的像个壮汉。头发乱蓬蓬的,脸上胡子拉碴的,全然没有了昔日那儒商的风采。川美子真的有些心酸了,她小声说:“听说你在洗浴中心搓澡,你怎么混成了这样?”
    许翰明根本不在乎她怎么看,继续干着手中的活,头也不抬地说:“我混成了这模样,不正是你希望看到的吗?”
    川美子求饶了,说:“翰明,你为什么总把我想得那么坏呢?”
    许翰明说:“我总是希望把你想得好一些,可事实又总是纠正我的错误想法。”
    川美子低声下气地说:“你这又是何必呢?我这都是为了你,你和我过不去,也是和你自己过不去呀。”
    许翰明说:“你以为你有那么伟大吗?”
    川美子强硬了一些说:“我还会让你失去工作的。”
    许翰明停住了手中的活,抬起头直视着川美子说:“好啊!上次你用一百万做威胁,你赢了。这次你准备出多少价?”
    许翰明倔强的眼神令川美子怦然心动,又激起了她的挑战欲,她说:“我还可以出一百万!”
    许翰明算了算说:“我72公斤,这1公斤是一万三千七百元,我有那么值钱吗?”
    川美子说:“你值,你对我是无价的。”
    许翰明说:“你对我也是无价的,不过很遗憾,是一钱不值!”
    许翰明说话带着厕所味儿,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川美子又泄气了,说:“翰明,我们究竟要吵到什么时候?”

  许翰明不耐烦地说:“我一分钟都不想跟你吵,只要你别再来烦我。我再说一遍,我是不会回头的,如果你再砸了我的饭碗,我还会去找第二家第三家,我就不信,在我们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土地上,你能一手遮住天!”
    许翰明没给川美子一丝一毫的余地,川美子绝望了,她咬着嘴唇声嘶力竭地喊:“许翰明,我恨你,我恨你!你不得好报!”
    许翰明毫不嘴软地说:“我已经不得好报了,就这‘熊’样了,破罐子破摔,你还能把我怎么着呀?”
    川美子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几圈,终于扑簌簌掉了下来,她转身跑开了。许翰明突然就掠过了一丝歉意,川美子就算是有一千个不是一万个不是,对他许翰明,也算得上是用心良苦了。他喊了一声:“川美子小姐!”
    川美子浑身抽搐了一下,站住了。
    许翰明温和地说:“川美子小姐,对不起!你,还是把我忘了吧。我不值得你这样,真的。”

  川美子没有回头,走了,那样子比许翰明的落魄还凄凉。许翰明看着她的背影,也有点难过了,谁活得都不容易啊!人们只看见川美子风风光光的一面,可她也有她的苦楚。人啊,各有各的生活目的,谁对谁错,谁能说得清呢?他从心底缓解了对川美子的仇恨。或者说,他不再希望自己有仇恨了。人活得本来就很累,背负着仇恨就更累,为什么要和自己过不去呢!

  张嫂的窗户突然打开了说:“大兄弟,挺好的一个大闺女,你怎么让她跑了呢?”

  多多一声不响地眨巴着恐惧的小眼睛,他从没见过爸爸发这么大的火。许翰明蹲下身来,默默地看着多多。多多问:“爸爸,你跟那个阿姨说了些什么,我听不懂耶!”
    许翰明说:“大人的事,你不一定都要懂的。”
    多多喃喃地说:“我还以为她是一个妈妈,是来看我呢。”
    多多心目中的妈妈是论“个”数的,他没有我妈妈的概念。许翰明心动了问:“多多希望有妈妈吗?”
    “嗯!”多多点点头说:“别人都有妈妈,我也想有个妈妈,有个像爸爸一样的妈妈。”

  许翰明回头就给王大年打电话说,你们不是要给我找个媳妇吗?赶紧找一个,什么样的都行,只要她能喜欢多多,多多也喜欢她,她就是缺胳膊少腿瞎眼睛歪鼻子,我也不嫌弃。
作者: 牧羊人    时间: 2004-1-16 19:16

第二十五节


   苏明明和王大年接到许翰明的电话就紧急行动起来了,开始是在熟悉的圈子里找,找有文凭的,年龄相当相貌般配的,可人家一听许翰明的条件就没了戏。苏明明下命令说:扩大搜索范围!于是王大年就成了征婚广告的忠实受骗者。隔几天就捧来一大堆,个个条件都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万里挑一的。王大年一条条地念,念一条发表一篇评论员文章:

  “温柔秀美特有女人味之女友,30岁,短婚不育,经商多年,收益很大,她什么都不缺,只希望能与一位重情义,稳重大度,能协助经商之男士共同谋创宏图大业。括弧:可带小孩。翰明,怎么样?瞧瞧人家这条件,什么都不缺!就缺你了。”

  许翰明说:“这个不行,她哪儿是找对象啊,是在找打工的!”
    王大年说:“好!是你娶媳妇,你说不行就不行。再看这个:肤白美貌,身材迷人,未婚,32岁,本科,外企高级白领兼做自己的生意,二室二厅独居住房。事业有成的她,个人感情却一直空虚,希望寻一可停留的感情港湾,对未来另一半的期待是有品位有风度,会体贴人,擅长家务。括弧:只要个人条件好,工作不限地区不限婚否不限,有孩亦可。翰明,这个可以吧?哪条都配得上你。”
    许翰明说:“她倒是配得上我,可惜我配不上她!她哪儿能过日子啊,分明是在找男保姆嘛!”

  “又不行?”王大年说:“那再来一个:单纯善良纯情的滨城靓女。28岁,未婚,俊秀乖巧,甜美可爱,善解人意,出身富贵家庭,有学历,有车,独具产权住房;任职公司经理,收入富足。真诚寻一素质好,人品佳,诚实聪明有学历之男士结良缘。括弧:婚否不限。翰明,这这这,这条件上哪儿找啊!要不是苏明明抓住我不放,我一定娶她,那可就没你的份儿了。”

  许翰明说:“怎么广告说啥你就信啥?这年头除了骗子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喏,这广告我给你翻译一下,有车有辆自行车,还是24的;有房有架偏厦子,还是漏雨的;经理,是在个体废品收购站,还是个副的;出身富贵家庭,他爹是个卖海鲜的;有学历是在地下印刷厂买的;28岁是改过户口本的;美若天仙?可那双眼皮是割的,头发是染的,眉毛是粘的,脸皮是做过拉皮的,胸脯是做过填充的,整个一个假人!纯情倒是纯情,可还有一点,那处女膜是修复的。王大年啊王大年,我说你是聪明一时糊涂一世啊,就娶苏明明时,你还算聪明。”

  苏明明听了许翰明的这句赞誉,一高兴还真就费尽心机地给许翰明找来了一位真牌货。一点不含糊的女性,货真价实的本科生,实实在在的革命家庭出身,双眼皮不是割的,黑头发不是染的,天地良心,处女膜肯定不是经过修复的。更为重要的是人家在大学就入了党,现在是某大型国营企业团委书记,正处级干部,尽管现在选老婆不时兴看政治标准,但至少说明她的思想品德是好的,生活作风是正派的。缺憾嘛,就是年龄比你大三岁,但女大三抱金砖,再说啦,一张完好无损的处女膜难道还不足以弥补她年龄上的缺憾吗!苏明明说,人家可不是嫁不出去啊!追求者多得有一个连的编制,可她一个都瞧不上,她追求的是超凡脱俗轰轰烈烈与众不同。许翰明说,那不正好是我的对立面吗?我恰好是凡夫俗子平平庸庸比众不如。苏明明说,你干吗那么作践自己?人家听了你的故事感动得不得了,说你这人有自我牺牲精神,人品难得。

  第一次见面是在太阳城饭店,这是苏明明安排的,钱也是苏明明出的。苏明明说,要给女方一个感觉,“搓澡工”并不低贱,不就是分工不同吗,享受起别人的服务来照样是上帝。许翰明打怵去。苏明明说,你不是急着要给多多找个妈吗?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就成了缩头乌龟了?许翰明说,她条件太高了,不是瞎耽误工夫吗?我说了,要找个条件差的,越差成功的可能性就越大。苏明明说,不行!说是给多多找个妈,但不管怎么说也是给你找老婆,一辈子的事儿,不能太将就了。许翰明说,好好好!谁怕谁呀?去就去!说着穿着老头衫,胡子拉碴地就往外走,苏明明说,你给我站住!你就这模样去?成心打我的脸,是不是?她逼着许翰明刮了胡子,换上了西服。许翰明嘟嘟囔囔地说,瞎忙乎什么呀,怎么打扮还是一身澡堂子味儿。其实不然,许翰明一经收拾,豁然又是当年那个潇洒帅气的许翰明了,而他结实的体魄散发出来的性感比当年那个书生更胜一筹。苏明明当着王大年的面,踮起脚,抱着许翰明就在他的面颊上亲了一口说,帅呆了!要不是大年抓住我不放,我一准嫁给你!把王大年气得直翻白眼,嚷嚷着非要和许翰明决斗不可。

  苏明明约定的联络暗号是,许翰明持《妇女之友》杂志在饭店大厅等候。许翰明说,那,我怎么辨别她呢?苏明明说,不用啦!女方一看你是《妇女之友》就会主动找你的。许翰明说,若是大厅里所有苦大仇深的单身女同胞都找我这个《妇女之友》要求扶贫帮困怎么办?苏明明说,你少臭美!

  许翰明拿着《妇女之友》坐在饭店大厅沙发上,守株待兔,反正是只专程找树撞的兔子,跑不了的。许翰明边翻看着杂志边等着,北京时间18点,一分一秒也不差,那“兔子”突然就跳到了他的面前:“你是许翰明同志吧?我是林茹兰。”口音纯正,吐字清晰,那声音好听得就像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员。
    林茹兰比苏明明介绍的似乎更优秀一些,挺漂亮的,个子高高的,眼睛大大的,齐耳短发,飒爽英姿,就是骨骼略略大了一点,像一匹大白马。林茹兰可一点也不矜持,用一往无前的眼神大大方方地盯着许翰明,很坦诚地说:“我早就来了,观察你半天了,我对你的印象挺好的。”
    许翰明觉得自己倒像只兔子了,挺被动地说:“好在哪儿?”
    林茹兰说:“你坐姿端正,目不斜视,在这种吵闹喧哗的地方还能看得进去书,这表明你是那种稳沉持重的人。当然你不大注重身边的事物,显得稍微有些清高,有些脱离社会。”
    到底是团委书记,对青年同志的优缺点一分为二一目了然。

  两人走到事先预订的座位刚坐下,一个以前熟悉的服务小姐就走过来打招呼:“许先生,怎么好久不来了。”
    许翰明说:“我现在不进酒店,只去桑拿。”
    服务小姐奉承说:“许先生升档次了,是啊!光吃饭就是没什么意思,洗桑拿才够潇洒呢!”
    许翰明说:“我不是去洗桑拿,我是去给别人搓澡。”
    服务小姐说:“许先生真会开玩笑。”
    服务小姐走开了,许翰明摇着头说:“真没办法,你说真话没人信,说谎话人家才肯信。”
    林茹兰甩了甩头发说:“别理她们,这年头世俗小人太多了,我觉得搓澡工作也没什么不好,都是为人民服务嘛。”
    许翰明说:“你这一条可用不上,来搓澡的没几个是人民。”
    林茹兰说:“这你可就错了,三个代表的讲话精神你学了吗?现在人民的概念很宽泛,工农兵学商,凡是在中华人民共和国享受公民权利的人,都属于人民的范畴。”
    林茹兰的语气让许翰明感到有点那个,许翰明说:“那,您能告诉我,哪些人不是人民吗?”
    林茹兰被问住了,这下许翰明的麻烦可就来了。

  林茹兰是那种战无不胜的女性,一遇挑战就来情绪了,于是就认认真真地辩证起来:党和国家领导人是领导人民的人,那领导人民的人是不是人民呢?回答是肯定的:是!因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性质是人民民主专政,我们的政权是人民的政权,掌握人民政权的人难道不是人民吗?那,谁不是人民呢?当然是被人民民主专政了的极少数人,比方说关在监狱里的那些人。可进了监狱就不是人民了吗?喝酒喝多了妨碍了社会治安,司机违章了酿成了交通事故,因经济纠纷承担法律后果,就不是人民了吗?……辩证来辩证去辩证了一个晚上,把许翰明辩证糊涂了,她自己好像也没辩证明白,最后结论是,留做下回再战!
    许翰明可不想再有下一回了,他管不了那么多国家民族命运的大事,只要他和多多还有多多未来的妈,属于人民的范畴就行。

  可林茹兰斗志旺盛,她还真的挺欣赏许翰明,虽然工作性质差了点,可人长得帅,身材也标准,不胖不瘦,健壮挺拔,而且他很有气质,是那种含而不露的内在气质,这是如今男人很少具备的。当今社会择业范围广得很,人只要有内涵,想换个工作并不是什么难事。所以她第二天就主动登门造访来了,还带了本《三个代表学习辅导材料》,以寻求共同语言。好在她还算及时地认识到“三个代表”这个主题对许翰明小小的家庭来说的确过于宏大了一点,才算作罢。林茹兰真的执著了一阵子,天天到许翰明家里来,帮着做这做那,可她做家务是做什么不像什么,倒把许翰明支使得团团转。她一来,许翰明就觉得眼花缭乱,就像家里多了一只会移动的花瓶。林茹兰惟一拿手的就是收拾家,家里的破东烂西转眼间就让她掩饰得停停当当,你找都找不着,家变得溜干溜净,光光亮亮的,让许翰明感觉就像进错了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没着没落了。最为关键的是,许翰明一见到她的光明磊落,就高尚得没有了任何卑劣的情操,连摸摸手的卑鄙念头都没有。

  多多对家里突然冒出个呼风唤雨的阿姨来也很不习惯,特别是这位阿姨不喜欢他的小猫,把它踢来踢去地叫它“可恶的脏东西”,说它传播虱子和跳蚤,规定他不许摸不许抱更不许亲。把多多限制得挺难受,本来多多的话已经说得很连贯了,林茹兰一来他又蔫巴了。

  这天,林茹兰走了以后,许翰明摸着多多的头说:“多多啊,其实爸爸并不需要这样一个老婆,爸爸这样做都是为了你,为了你能有一个好妈妈,不管怎么说,她不嫌弃我,不嫌弃你,也不嫌弃这个家,她愿意做你的妈妈。”
    多多说:“可是,我现在不喜欢要妈妈了,妈妈不好,妈妈不喜欢虎虎,我和虎虎都喜欢爸爸。”

  得!既然一家算上小猫三个活物没有一个需要这女人,许翰明就更无所谓了。但他没有主动提出拉倒,人家条件那么好,哪是他说“踹”就踹的啊!要提也得人家提,得让人家“踹”咱,咱现在就是这身份。许翰明有了这想法,差劲得就有点故意的成份了。林茹兰说东他偏说西,尽拣反话说。两人看电视新闻,报道说要深入开展“扫黄”运动,林茹兰深恶痛绝地说,对那些败坏社会风气的妓女就该抓一个毙一个。许翰明说,毙她们干吗?人家一不偷二不抢坚决拥护共产党,不给政府添麻烦,有张床位就上岗,这不是自谋职业,给政府解决就业压力嘛!俩人一块走在街上,新营运的公路竖了一条公益标语:加速社会主义经济建设步伐!林茹兰说现在满街都是商业广告,还是多打些这样的标语好,能提醒和鼓舞人民的斗志。许翰明说,哪儿能呢?你没见那标语下还有一标志作注解吗?限速30公里!

  接触了一阵子,林茹兰就感到乏味了,没有共同语言啊!试想一下,一个前程似锦的团委书记和一个穷途末路的搓澡工之间又能有什么共同的语言呢?苏明明批评许翰明说,人家女方说话时,你得顺着点,就是没兴趣也得装出有兴趣的样子。许翰明说,那累不累啊?装得了一时一事,装不了一生一世,早晚还得露馅。不如就这样,谈得来就谈,谈不来就散伙。命里无缘,就算是骗到手了,也留不住,早晚还得跑喽。许翰明说到这儿突然就打住了,有点伤感。苏明明也不吱声了,她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心里蛮同情。

  林茹兰是个急性子,不喜欢拖泥带水,她急于把双方关系做个明确的了断。在她看来许翰明素质是好的,只要脱离了搓澡工行业,有了光明的前程,还是可以造就的。所以她直截了当地建议说:“许翰明,你学识那么好,不应该安心于做一个搓澡工。”
    许翰明说:“你不是说搓澡工作挺好吗?都是为人民服务嘛。”
    林茹兰说:“你连这话都听不出来?那时我们刚见面,你让我说什么呀?我那是出于对你的尊重。”
    许翰明说:“那么说现在你不用尊重我了?”
    林茹兰说:“什么话!现在我是出于对你的关怀和爱护。”
    许翰明说:“我让你关怀爱护得挺累的。”
    林茹兰说:“我都不累。你累什么啊?”
    许翰明说:“我这个人哪,层次太低,可你非要拔苗助长,让我茁壮成材,你说我能不累吗?”

  林茹兰“黄鹤一去不再返”了。她对中介人苏明明说,许翰明这个人其它都还好,就是太实际了,思想太颓废,净看阴暗面,整个一个灰色,一点其它色彩也没有。苏明明把意见转达了,许翰明浑身轻松,乐了,说,请转致我的谢意,承蒙她嘴下留情,没说我整个一个黑色。苏明明气得跳着脚骂,许翰明,你这个大笨蛋大傻瓜!这么通情达理、高雅漂亮的知识女性,我看你还上哪儿去找!

  许翰明说:“甭找了,我他妈的已经是太监了。”

  王大年把许翰明拉到一边悄悄问:真的吗?许翰明说,天天见男人的光屁股,“老二”就懒得起床了。许翰明说得煞有介事,王大年就把这话告诉了老婆苏明明,两人诚心诚意地为他们的好朋友许翰明难过了好一阵子。不过王大年从此也就放心了,不再提与许翰明决斗的事了。

  许翰明的家又消停了。一条大光棍一条小光棍加上一只小公猫,三个快乐的单身汉又继续过起了快乐的生活。只是大光棍许翰明偶尔会想起他生活中出现过的三个女人,心中几分酸涩几分凄凉。这三个女人留在他记忆中的最后一幕都是背影:吴雅萱进入机舱时的背影,傅晓在路灯下的背影,还有川美子上车时的背影……
作者: 牧羊人    时间: 2004-1-16 19:16

第二十六节


   林茹兰的出现还是给许翰明带来了一点变化,他开始孕育着改变自己的现状了。林茹兰说的对,他是不能当一辈子搓澡工,不管它崇高也好卑下也好,他都不能干一辈子。他私下试着应聘了几家公司,没想到的是,搓澡工竟然成了他履历上的一个污点,人家一听说他现在是搓澡工,再说什么都是白费。就像一个良家女子曾误入青楼,再想讨回清白之身,难啊!许翰明从此就不相信了革命分工这一说,他相信了“中国社会各阶层的分析”,每个人都在一定的社会阶层中生活,各种人无不打上阶层的烙印。现在他身上就打上了“搓澡工”的烙印,既然是烙印就磨灭不了,你得背一辈子!

  许翰明的内心躁动起来了。

  许翰明的躁动并没影响他生活的惯性,他还是照样搓他的澡,他是现实的,就算他明天要去竞选市长,今天他还得吃饭不是?这天他上班来正在更衣室换衣服,严大头笑嘻嘻地走过来说有位客人专点他搓澡。许翰明进了那客人的包间,吓了一跳,一个浓妆艳抹的男人赤条条地躺在睡椅上。那男子见许翰明进来,色迷迷的眼睛在他身上转了几圈,一把就抓住了他的手,矫情地勾着他的脖子女腔女调地说:“宝贝,我可想死你了。”倒霉,遇上同性恋了。许翰明连忙挣脱着跑了出来,回到更衣室,气还没喘匀,严大头就拉着个脸进来了,劈头盖脸地吼:“你知道他出多少钱吗?两千元!小子,你和钱过不去还是怎么着?”

  许翰明说:“你知道他要干什么吗?他是同性恋!”
    严大头说:“同性恋怎么啦?同性恋那是人家的人权。”别看严大头没什么文化,却总惦记着国际社会的重大主题,人权。
    许翰明说:“我也要维护我的人权!”
    “你的人权?”严大头嘿嘿冷笑了两声说:“你那人权要不是我给你维护着,早成鬼权了。你快点给我过去,这财路你要是给我断了,我饶不了你!”
    许翰明狠狠地把搓澡巾摔在地上说:“严老板,你看错人了!”

  严大头虽然对许翰明高看一眼,但忤逆他是断断不行的。他火了,说:“好小子,你翅膀硬了?咋呼到我头上来了?你是不是不知道马王爷长的是几只眼啊?我告诉你,小子,这是我的地盘,我叫你站着,你就得给我站着,我叫你跪下,你就得给我跪下。就是老娘们要玩你,你也得给我上……”严大头话还没说完,脸上就挨了重重一拳。许翰明脸涨得红红的,眼睛也是红红的,严大头心虚了出汗了,想活的碰上玩命的了。许翰明一步一步把严大头逼到墙角,揪着严大头的前襟咬牙切齿地说:“你不是讲人权吗?我他妈的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我的人权!”又是一个重拳出击!搓澡工的臂膀是强有力的,许翰明两拳就把严大头打趴在地上了。虫子一样窝囊的许翰明突然变得龙腾虎跃的了,严大头吓得心惊胆战,爬起来就报了警,城市刚刚成立治安联防,警方承诺五分钟赶到报案现场。

  许翰明打回了自己的尊严,痛快了:严大头,要玩,你他妈的陪那龟孙子玩去吧!老子他妈的不干了!窝囊了一年多,他窝囊够了!现在多多已经吃人饭懂人话了,可以送他上幼儿园了,他一定要为自己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许翰明越想越痛快,就吹起了响亮的口哨,吹的是《共产儿童团歌》:准备好了吗?时刻准备着……可他什么都没准备好,就被片警堵在更衣室里,考虑自己还能不能继续留在人民队伍里的问题了。

  姓名?
    许翰明。
    年龄?
    30岁。
    职业?
    搓澡工。
    为什么打人?
    许翰明冲着门外喊:“严老板,公安同志问我为什么打人呢!”
    片警说:“你喊什么喊?问你呢,为什么打人?”
    许翰明说:“我没打人。”
    片警说:“老实点,你没打人,严大……”那个“头”字没说出来,改成了:“严经理怎么会报警?”
    许翰明说:“那你去问他呀?”
    人证严大头亮着他的物证:肿得更大的头进来了。
    片警问:“是不是他打的你?”
    严大头说:“没错!就是这小子。”
    许翰明说:“你看清楚了,是我?真的是我?”
    严大头说:“不是你是谁!我还冤枉了你不成!”
    许翰明一脸无辜地说:“严老板,你还真就冤枉我了,我怎么会打你呢?”他的语气加重了一倍:“我为什么要打你呢?”
    片警也问:“是啊!他为什么打你?”
    这加重的语气一提醒,严大头醒悟了,这不能说啊!那人模鬼样的主顾还在包间等着哪,说出来可就惨喽。严大头泄气了,支支吾吾地说:“他,他没打我……”
    片警说:“没打你,你脸上的伤哪儿来的?”
    严大头说:“我……我俩比试着玩呢……”
    片警火了:“你俩玩,你报什么警啊!虚报警况,罚款200元!”

  严大头挨了打又挨了罚,眼睁睁看着得意忘形的许翰明临走留下一句话:“严老板,这么大的事儿,我给你罩过去了,你该怎么感谢我呀?”严大头心里头那个气呀!他招来几个保安如临大敌密谋商议:许翰明这小子究竟什么来头?有的说不像有什么大来头,有来头能上这儿当搓澡工吗?有的说一定大有来头,不然就凭他那条件怎么能来当搓澡工呢?真人不露相嘛。严大头用热毛巾敷着被打肿的脸说,就算他有来头,你们几个谁能去给我摆平了他?几个人面面相觑,谁也不吱声。他们倒不是真的怕许翰明,在这条道上的人没个三头六臂的也不敢出来混。只是许翰明有人缘,虽然没什么身份,但就是有人缘,平日里和大家相处得挺好,下不去手。于是就有人劝:算了,大哥,他平日干得挺不错,今天也不是特意搅你的局,那种事让谁摊上了,都有点恶心,也不能全怪他。再说啦,若是他真有什么来头,咱们还惹上了麻烦。严大头说,那我这口气就得咽了?咽了也成,但咽也得咽个明白,我非得弄清这小子是哪条道上的不可。

  严大头一干人连夜找到了许翰明家。没等敲门,门就开了,许翰明两手叉在胸前坦然自若地说:“早料到你们会来,在下恭候多时了,请进!”严大头被震住了,那屋里头黑糊糊的怕是有埋伏吧?他不敢进了。许翰明说:“怎么?不敢进?那咱们外头玩去!”
    严大头又怕外头有陷阱了,这一虚一实,肯定有一头是虚的。严大头把虚的赌注压在了屋里,他说:“外头玩?我偏不!我倒要看看你是哪一行的。”说完一干人蜂拥而入。
    严大头进了屋,就四处翻腾起来,发现了正在睡觉的多多。他冷笑了两声说:“闹了半天,你是干这个的呀?弟兄们,走!咱不用动手了,有办法让他妈的公安局来收拾他了!”
    许翰明奇怪了:“严老板,你说梦话呢?你们夜闯民宅,公安局不收拾你们,凭什么收拾我呀?”
    “就凭这个!”严大头狠狠地说:“我严大头什么法都敢犯,什么坏事都敢干,就这点良心还有,拐卖人口的事我不干,人是爹娘养的,心是肉长的,干这事你缺德不缺德呀!”
    许翰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严老板,你说这番话,我倒真对你有了几分敬佩,不过那缺德的事我也不干,你先别忙,看清楚了再去报警,那是我儿子。”
    严大头似信非信:“你儿子?你连媳妇都没有哪来的儿子?”

  许翰明说:“我现在没媳妇不等于我以前没媳妇,你看看吧!”他把墙上的全家照摘下来递了过去。严大头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熟睡的多多,几个保安互相参谋了一下,都点头说,像!
    许翰明体格虽壮,其实没什么功夫,他玩得全是心理战,便趁机缓和情绪说:“严老板,这儿子实实在在是我许翰明的儿子,老婆也曾经实实在在是我许翰明的老婆,不过,离了。”
    此话一出,几个保安就七嘴八舌说开了:许哥,你这日子也不容易啊!许哥,怎么不再找个嫂子?说着一个个就自己照顾起自己来了,倒水的倒水,喝茶的喝茶,连严大头都忘了自己干什么来着,好像就是来串门的。
    许翰明乘胜出击说:“严老板,其实你对我一直有误会,今个儿我就跟你说说明白。”接着他把事情的原委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和严大头想像的相距甚远,一干人听得目瞪口呆。

  严大头听着听着“忽”地一声站了起来,手差点指到了许翰明的鼻子上,辞不达意地说:“许翰明,他妈的,你小子他妈的太伟大了!”他不管不顾地走到床边,抱起多多一边亲一边说:“小子耶,你有福啊!有这样的爹,你还要什么!”他放下多多很豪爽地说:“许翰明,从明天开始,你不要搓澡了,我也办他妈的一个希望工程,让孩子希望希望,孩子上幼儿园花钱,治病花钱,都包在我身上了。我就不信,这年头科学发达的连人都克隆出来了,就治不好一个小孩子的病。”

  许翰明感动了,良心是不分社会阶层的。他跟保安一样叫起大哥来,他说:“严大哥,我不缺胳膊不缺腿,怎么能要你的钱呢!不过有你这句话,我心领了。”
    严大头说:“你不愿白拿我的钱,够爷们!这样吧,从明天开始,你就做我这洗浴中心的经理,我呢,也升升官,当董事长,我每月给你开三千元,你可以实行弹性工作制,也可以带儿子上班,你看怎么样?你要是跟我说个‘不’字,就是瞧不起我严大头!”
    许翰明说:“我受之有愧啊!”
    严大头说:“不愧不愧!我早就看你是块当经理的料,只不过以为你戴罪在身,不方便抛头露面。这回好了,你办事我放心,我上哪儿去找你这样的帮手啊!大学毕业,还是个名牌!这年头名牌值钱哪!好!别婆婆妈妈的,就这么定了。”
    严大头说着,站起身来,随随便便地到处翻腾起来。
    许翰明问:“你找什么?”
    严大头说:“老弟,有酒吗?”
    许翰明说:“没有,我戒酒了。”
    严大头说:“戒了好!不过今天你得和大哥喝一盅。”话音没落早有人跑出去买酒了,不一会儿酒瓶也来了,盒菜也来了。严大头说:“来!为咱们的合作,为你这个经理的上任,喝!”
    几个男人喝着酒聊了一夜,聊的都是些婆婆妈妈的家务事儿,活像一帮老娘们儿。

  许翰明又回到白领阶层了,虽然登不了什么大雅之堂,但好歹也算是管理层,管着百十来号人,拿出名片,那上头印的可是经理。许翰明不负严大头的信任,总结了自己当搓澡工的实践经验,又下功夫研究了一番服务艺术,制定出一套对人人乐洗浴中心来说是全新的服务理念和完整的规章制度,对员工进行了正规培训,使员工个个都上了一个新台阶,洗浴中心的生意红火起来了。严大头自然是满脸生花。多多大大方方地走进了洗浴中心,不用再潜伏了,就连小猫“虎虎”也大摇大摆地进来了,经理的儿子谁能不敬啊!就连他的猫你也得敬着点,就这世道!多多成“宝”了。但他还是宁可钻到刘老爷子那阴暗的锅炉房里,听他讲:“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吃面,吃个王八蛋。”许翰明感激严大头的知遇之恩,士为知己者死,现在就是让他去当市长,他也未必肯去了。

  这天,许翰明刚上班来就被告知刘老爷子犯病了,他赶紧叫救护车把老人送进了医院。刘老爷子得的是心力衰竭,一顿抢救,好容易缓醒过来。医生说,怕也没什么活头了。刘老爷子见了许翰明眼泪一个劲地掉。问你想点吃什么?他摇头;问你想回老家吗?还是摇头;他的喉头咕噜咕噜断断续续冒出来了个“小……美……子啊!”许翰明硬着头皮,来到朝明货运公司,不顾接待小姐的阻拦一头闯进了川美子的办公室。

  川美子面容憔悴,似乎衰老了许多。她见许翰明进来,瞳孔都放大了。川美子对许翰明的确是执著的,执著得不能自拔,到后来连她自己都分不清了,她究竟是在执著于许翰明,还是执著于自己的感觉。她痴痴地看着许翰明,眼睛里面有几分惊奇几分幽怨,喃喃地说:“你回来了,你终于还是回来了。”说着就一头扑进了许翰明的怀里。她身上那不知含有什么成分的法国香水味儿,直往许翰明的鼻孔里窜。怪事,许翰明一闻这味儿就产生了卑劣的情操,差点又晕糊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许翰明被川美子的痴情打动了,他没有迎合也没拒绝她的拥抱,被动地站在那儿,任她又亲又咬地发泄着。他温和地说:“我来是想告诉你,你父亲病危了。”

  川美子正痴迷在情感世界里,她把脸使劲地在许翰明的胸前摩挲着,贪婪地闻着他身上的气息,沉醉地说:“谁死,我都不在乎,翰明,我只要你……”
    “刘淑美!”许翰明清醒了,愤怒了,他推开川美子,直呼着她的中国名字说:“他是你的父亲啊,你的血管里流着他的血!”
    川美子怔住了,就像好梦猝醒,突然也喊了起来,那嗓门一点不比许翰明的低:“别叫我刘淑美,我是加贺川美子,我是日本人!”

  许翰明眼睛红红的,握起了拳头,那神情让川美子感到可怕。可捏了半天,那拳头没有挥起来,只是从他的牙逢里挤出了一句话:“你不配做中国人,你也不配做日本人,你根本没有资格做人,你是一个没有人性的畜牲!”说完大踏步地离开了,他相信那香水味儿再也困惑不了他了。

  许翰明回到医院,刘老爷子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却还在眼巴巴地等着他。他实在不忍心,又返回朝明公司。公司已经下班了,人也走光了,他从贴在走廊上的公司人员介绍画廊上撕下了川美子的照片,那张照片照得很好,像个明星。刘老爷子用青筋暴起的手轻轻地摩挲着照片,两行老泪爬在沟壑遍野的脸孔上,死前回光返照,竟然清晰地吐出了几个字:小、美、子、乖乖,把门开、开……喉咙咕噜一声,就咽了气,他的两眼直盯盯地直视着前方,好像在等待他的小美子开门。

  许明翰料理了刘老爷子的后事,把他装进了小小的骨灰盒,存放在殡仪馆骨灰存放厅1008号小柜。他想,等自己有了钱,一定要为刘老爷子买一块墓地,在墓碑上刻上:可怜天下慈父心。不!是可敬天下慈父心。尽管这心痴情得有了几分可怜可叹的悲剧色彩,但他仍然是可敬的。

  多多仰着小脸问:“爸爸,我们也会死吗?”
    许翰明点点头说:“多多,生命只是一个过程,人迟早都要死的。不过你要记住,活着,就要好好活着,要珍惜你生命中的一切,特别是要珍惜你生命中的人,懂吗?”
    多多没懂,但许翰明懂了。
    许翰明出了火葬场,川美子站在那儿等他。
    川美子头发乱蓬蓬的,眼睛红红的,全无了昔日的风采。她昨晚喝了一夜的酒,至今醉意未消,她半醉半醒地问:“老爷子去了?老爷子真的去了?”

  许翰明无需回答。

  川美子这回看来真的是很痛苦了,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许翰明说:“昨天晚上,我喝酒,喝啊喝啊,我想打电话给一个人,不管他是谁,我就翻开了电话簿,翻呀翻呀,发现在中国我没有可通电话的人,因为,我是个日本人。我就想给日本打电话,翻呀翻呀,我又发现,我在日本也没有可通电话的人,因为,我是个中国人。我继续翻啊翻啊,后来我发现,我,我什么都没有,我没有祖国,没有家乡,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连一个可以哭的人都没有了……”川美子用手捂住脸呜呜地哭了。
    也许川美子也懂了,可惜,晚了。

  许翰明眼前浮现出刘老爷子临死前那绝望的眼神,他拉着多多的小手,走了。耳边一直回荡着刘老爷子那嘶哑凄婉的绝唱:小、美、子、乖乖,把门开、开……
作者: 牧羊人    时间: 2004-1-16 19:16

第二十七节


   刘老爷子死了,多多没了玩伴,就又蔫了。

  不能让多多继续孤独下去了,许翰明决定送他去幼儿园,接受集体教育。这回许翰明接受了以前说实话受辱的教训,对幼儿园老师介绍说,我儿子是个天才,数学天才,可惜国家没有这方面的规定,要不然他三岁就该上大学了。幼儿园老师好奇地问,那他怎么现在才来上幼儿园啊?许翰明说,他只有一个缺点,不合群,怕见人。老师说,这好办,许多独生子女都怕见生人,锻炼锻炼就好了。多多终于跨入了普通孩子的行列。入园后,许翰明才对老师实话实说。幼儿园老师个是刚从幼师毕业的年轻女教师,很有爱心,知道了实际情况,不但没有歧视多多,反而对他寄予了更多的关注和爱心。多多像正常儿童一样成长起来了,除了有些孤僻胆小,没其它不同。

  多多在幼儿园面临的第一个新问题就是要理解妈妈的概念,因为幼儿园的小朋友都有妈妈,都是妈妈来送来接,他就问爸爸:“爸爸,有的孩子是妈妈生出来的,有的孩子是爸爸生出来的,我就是爸爸生出来的孩子,对吗?”
    许翰明笑了说:“多多说的不对,所有的孩子都是爸爸妈妈共同生出来的。”
    多多问:“那我为什么没有妈妈呢?”
    许翰明犹豫了,他不知道“妈妈”这个概念的出现是否会影响到他和多多的正常生活。但他想起了自己对吴雅萱的承诺:“如果多多真有懂事的那一天,我会让他记住你的,你是他的生身母亲,这个事实天荒地老也改变不了。”不管怎么说,多多享有对自己出身的知情权,他指着照片上的吴雅萱说:“多多当然有妈妈啦!喏!这就是你妈妈。”
    多多说:“哇!妈妈真漂亮啊!”
    多多的感慨触动了许翰明神经,他有些神往地说:“你妈妈是很漂亮,她的头发直直的,又黑又亮……”
    多多问:“妈妈为什么不来看我呢?她不喜欢我吗?”
    许翰明说:“不!她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你。她会来看你的,一定会的……”

  “妈妈”这个概念的出现,并没有影响多多的生活,因为妈妈对他来说只是照片上一个漂亮的影子,爸爸才是他生活中的一切。

  多多在数学上的天赋使他很快脱颖而出,成了同龄儿童中的佼佼者,居然在本市首届幼儿奥林匹克数学竞赛中得了第一名。为了参加颁奖大会,父子俩去商场买新衣服。许翰明为多多选了套虎皮装,他学着老虎叫:“呜……多威风!”多多严肃地摇了摇头说:“不好!”许翰明又选了套小白兔的服装,学着兔子跳,边跳边唱:“小白兔呀小白兔,活泼又可爱。”多多用早熟的眼光冷静地审视着蹦蹦跳跳的爸爸,又摇了摇头。售货员忍不住捂着嘴巴笑了说,先生,依我看你该给自己买套童装,给你儿子买套西服。许翰明纳闷了,这孩子老成持重,像谁?怎么一点不像我许翰明呢?他蹲下来,摸着多多的头说:“多多,把你的想法告诉爸爸,好吗?”
    多多说:“爸爸,我不想买新衣服。”
    许翰明奇怪地问:“为什么?你不喜欢新衣服?”
    多多说:“喜欢。可是,爸爸赚钱好辛苦啊。”
    许翰明不知道多多记忆中的那一幕,他被儿子的体谅感动了,他把多多搂进怀里说:“爸爸不辛苦,真的,有你这样的好儿子,爸爸就算辛苦,也是辛苦命不苦。”他拉着多多离开了童装柜台,不然他的热泪会当着售货员的面流下来。

  许翰明和多多没买新衣服,但还是很隆重地打扮了一番,因为他们是天才和天才的爸爸。许翰明刮了胡子理了发,把箱底的衣服翻了出来,他突然记起了川美子说“你以后穿藏蓝和银灰两种颜色的西服”,许翰明就穿上了藏蓝色的西服,多多也穿上了最好的衣服。父子俩漂漂亮亮齐齐整整地出现在颁奖大会上。

  多多上台领奖时很害怕,主持人喊了三遍,他躲在爸爸的屁股后头,就是不敢出来。主持人很善于调节会场气氛,利用静场的间隙很有感情色彩地说:“现在呈现在大家面前的是一个感人的画面,谁能想到,我们的这位金牌得主,曾经是一个患有精神疾病的自闭儿童……”全场哗然,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台下角这对父子的身上。这时会场的音响中播放出优美的旋律:假如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主持人用她的激情继续感染着全场:“他有一位值得尊敬令人敬佩的父亲,这位年轻的父亲用自己全部的爱心,帮助孩子战胜了这世界上难以战胜的疾病,现在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许联结和他的父亲一同上台领奖……”全场掌声雷动,许翰明把自己缩小了,他蹲了下来,捧着多多的小脸说:“儿子,勇敢点,这不会比你做数学题更难的,如果你能大胆地走上台去,爸爸会比你获得数学奖更高兴的。”
    多多眨巴眨巴眼睛说:“你会带我去吃肯德基吗?”
    许翰明说:“会的!”
    多多说:“说话算数?”
    许翰明说:“一定!”
    多多伸出小手指和许翰明勾上了,父子俩小声说:“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多多终于独自走上了领奖台。
    多多领着奖状走下台来,许翰明真比自己得了诺贝尔奖还高兴,他把多多顶在头上一个劲儿地转圈子说:“得奖喽,得奖喽,爸爸得奖喽。”
    多多奇怪地问:“爸爸,你的奖在哪儿呀?”
    许翰明把多多抱在胸前亲着他的小脸蛋说:“多多,你就是爸爸最好最好的奖章啊!”
    “啪!”荧光灯一闪,有人抢拍了这个场面,许翰明很想要一张留做纪念,可那么多记者他根本分不清是谁拍的。

  第二天,天天乐洗浴中心来了一位年轻的女记者。严大头自打开张也没接待过记者,乐得又是茶,又是水,又是饭局伺候,又是纪念品馈赠,忙了一周遭还不知道人家来干什么。女记者初出茅庐,没有经验,整个被他热情懵了,正儿八经坐下来时就卡了壳,不好意思说她不是来采访严老板的,又不知道如果采访严老板能采访点啥。闷了一会儿,严老板就发毛了,跑到一边找许翰明求救说:“怎么办?那记者该不是来曝光的吧?”
    许翰明说:“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怕她曝光啊?”
    严大头憋哧憋哧说:“以前是干过一些见不得人的事,可自从你用科学方法把买卖搞上来了,我就没干太违法的事了!”
    许翰明说:“没事你就不用怕!就把我们的服务理念和规章制度给她介绍介绍。”
    “哎!”严大头如获至宝转头就跑,去了一会儿又颠颠地跑了回来,擦着满头大汗说:“不行啊!我说不明白,还是你去说吧!”
    许翰明说:“我不喜欢见记者。”

  严大头一边推一边说:“我的祖宗耶,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我倒是喜欢了,乐不得她在报纸上给我发个大照片,露露脸,可不行啊!我再说下去非说砸了不可。”
    严大头硬把许翰明推到记者面前,刚介绍了一句:“这是我们洗浴中心许经理……”话音还没落,那女记者就想起自己是干什么来了,她站起来热情地向许翰明伸出了手说:“许经理,我就是来采访您的。”
    “采访我?”许翰明懵了。
    女记者说:“许经理,你有个儿子叫许联结,是吧?”
    严大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对不对!他儿子叫多多。”

  女记者说:“对,小名叫多多,他刚刚获得幼儿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第一名。我听说他曾经是一名患有精神疾病的儿童,我想请许经理回顾一下,您是怎样把他教育得这样出色的?您一定经历了许多困难,付出过许多艰辛吧?”

  回顾?许翰明心“忽”的一下:四年了,一千四百多个日日夜夜,其间的路程他是怎么走过来的?他从来没有回顾过,也从来不想回顾,他甚至根本就忘记了来时的起点。那是一个不知不觉的过程,他稀里糊涂地上了车,然后靠着惯性的力量,数着今天,寄望着明天,一天一天地往前走着。在漫长的岁月中,他把多多变了一个人:从一个低能儿变成了一个有智能的人。他把自己也变了一个人:从一个社会骄子变成了一个低贱的人。困难吗?艰辛吗?高兴吗?遗憾吗?他都淡忘了,在经年累月的消耗中淡忘了。如果他不是这么容易淡忘,如果他时时都在回顾,他会有足够的勇气走到今天吗?不!他不要回顾,再回顾他也无法回到从前的岁月,他现在是生活在社会另一个层面的人了,他还有明天的路要走,而且仍然需要靠着生活的巨大惯性,闭着眼睛走下去……

  许翰明说:“对不起,这个话题我谈不了,我这个人忒健忘,啥事做完就忘,你现在问我早晨吃的是什么饭,我都想不起来了,真的。”说着他就退了出来。
    女记者不依不饶地跟了出来:“许经理,许经理!听说您为了孩子的康复教育,曾经以搓澡为生,是吗?听说孩子的妈妈因为孩子弱智抛弃了他,是吗?”
    许翰明猛地站住了,转过身来严厉地说:“你听着,他妈妈的离开完全是我和他妈妈之间的事,与孩子无关,你不许以任何形式提到孩子的妈妈!”
    女记者吓了一跳,站住了。
    严大头赶了上来,一个劲地喊:“小许,许经理,你别走啊!”
    女记者不满意了嘟囔说:“这人怎么这样啊?”
    严大头连哄带劝:“你别生气别生气,他这个人就这样,不愿见生人,自闭,对!自闭!”
    女记者惊讶:“他也有自闭症?”
    “不不不!”严大头不知该怎么解释了:“他没有自闭症,就是,就是……”严老板“就是”了好几遍也“就是”不出来什么,突然一拍大腿说:“你不就是要采访他吗?他呀,我最了解了,我来给你介绍介绍不就得了吗!”

  别看严大头介绍经验不行,讲故事可拿手,把凡是他知道的添油加醋大肆渲染了一番,特别善于提供足够的细节,当然免不了有些自吹自擂,把自己标榜得就像是许翰明的救世主。那位女记者感动不已,一边记一边抹眼泪,小手绢湿了好几条。

  几天后,报纸在醒目位置刊登了这位女记者撰写的长篇通讯《人间最美父子情》,同时配发了在数学竞赛颁奖会上拍下的许翰明和多多的照片。女记者文笔不错,通讯写得感人肺腑,催人泣下;照片上的父子俩更是光彩照人,许翰明英挺帅气,小多多聪颖可爱。但由于是严大头介绍的内容,又没经过许翰明本人审稿,就难免有点小错误,比方说多多5岁时还完全不会讲话,好像许翰明有神功,就那么一年功夫,多多就“哇啦”一声从一个弱智儿变成了天才。最关键的是文章中写到,多多两个月时就发现患有先天疾病,他那丧尽天良的妈妈毫不犹豫地就抛弃了他。

  这下,许翰明的世界乱套喽。

  首先是许翰明出名了,是跟他儿子多多出的名。自打他的名字和照片上了报,电话和信件就铺天盖地涌来了。有熟悉的,更多的是不熟悉的,有的表示慰问,有的表示敬佩,还有的是有子女问题找他来求教,就好像他是儿童教育专家。幼儿园托儿所排着队请他去做报告,聪聪幼儿园早就忘了曾拒收过多多这个茬了,还专门下了张大红帖子,请许翰明出任“名誉院长”、“客座保育员”。真是“人怕出名猪怕壮”啊,这猪壮了离死期就不远了。这人要是出名了,死倒是死不了,可就是没有安生日子过喽。有一回,许翰明走在大街上,突然蹦出个孩子指着他说,看!这就是多多的爸爸。那神态就像在说,看!动物园又来了一只大熊猫。

  惟一指责他的就是他最好的朋友王大年了。王大年说,翰明,雅萱她是有错,但错不至诛。再说头两年,多多还不全是靠人家雅萱带的吗?你想出名,我不反对,可你不能沽名钓誉浪得虚名,这倒好,你是高大了,可雅萱呢?名誉扫地,你让她今后还怎么做人哪?我这意见也代表着明明的意见,我们忒一致,她比我还绝,说要与你断绝外交关系。

  许翰明有口难辩,气冲冲地找到报社,坚决要求更正,澄清事实。那位年轻女记者捅了漏子,就躲起来了,许翰明去了多少次也找不到。后来许翰明威胁说,若她再不出来,他就在报社静坐。这一威胁出来了,不过出来的不是女记者,是爱兵如子的记者部主任。

  记者部主任见面就说:“许经理,对不起对不起,我们这记者她年轻,没经验,采访时不够深入细致,有道听途说的成分,成稿后又没送经您本人审查,所以在细节上有些出入。还请您多多担待。我们一定给你解决问题,该更正的一定更正,你这个典型形象我们是一定要保的,我们不搞过去‘高大全’的那一套,一定还你一个真真实实的有血有肉的形象。”

  这番话让许翰明听着心里热热乎乎的,气也没了。接着就进入实质性问题,要更正哪些内容呢?许翰明说,多多的病是一岁多了快两岁时才发现的。主任问,到底是几岁?把许翰明给问住了,这党报就是党报,实事求是,来不得半点含糊。许翰明算了半天说,是一岁零四个月。主任说,好!那就更正为16个月。许翰明说,他妈妈也不是在他两个月时走的,她是在多多两岁的时候才走的。主任说,好!那就更正为他妈妈在他两岁的时候抛弃了他。许翰明说,不是这个意思,他妈妈没有抛弃他。主任问,他妈妈没走?许翰明说,走是走了。主任问,那他妈妈把他带走了吗?许翰明没词了。主任的词还多着呢,他说,既然他妈妈没把他带走,不还是抛弃了他吗?许翰明说不清了,想了半天才说,他妈妈不是抛弃他,是抛弃我。主任说,这不还是一样嘛!他妈妈抛弃了你也抛弃了他。如果他妈妈没抛弃你,只抛弃了他,那就成了你们俩抛弃了他,也就不会有这篇报道了。至于他妈妈为什么抛弃了你,那不是这篇报道所关注的内容。许翰明说,我提醒过记者,不要披露他妈妈的事。主任说,那读者不答应啊!读者们会问,孩子的妈妈呢?难道这孩子是用单亲繁殖方法炮制出来的吗?生姜还是老的辣,记者部主任几个来回就把许翰明给绕懵了。主任又说了,我知道你不愿损害孩子他妈妈的形象,这进一步表明了你的宽怀大度与善良。但人的形象最终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是你的前妻自己损坏了自己的形象。不管怎么说,她放弃了一个母亲对孩子应尽的责任,跑到国外去了,这总是一个基本事实吧。所以这篇报道的基本内容是属实的,大方向也是正确的,你这个典型也是不折不扣的。既然基本事实是正确的,仅仅把“两个月”更正为“两岁”,报纸丢了面子,记者扣了奖金,对你而言又有多大意义呢?

  入情入理,许翰明被打掉的牙,也只能往肚里咽了。
    好在多多不会看报纸,所以他爸爸还是他爸爸。伟大得没有任何瑕疵的爸爸。
作者: 牧羊人    时间: 2004-1-16 19:17

第二十八节


   市残联组织了一场残疾儿童教育问题报告会,许翰明被邀请到会发言。报告会规模不大规格不低,尽是些残疾儿童教育方面的专家。主持人说,下面请原残疾儿童许联结的家长许翰明先生介绍一下,他是如何关注残疾儿童教育事业的。掌声一起,许翰明就出汗了,以前他并没有这个认识,经主持人这么一点拨他才知道,自己原来也是在做一项事业啊,他被这种庄严神圣的感觉唬晕了,本来准备好了讲话提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突然,会议室的一角发出了一个甜蜜而温柔的声音:“许师傅,您能告诉我们,您做为一个有精神残疾的儿童的父亲,在这些年抚养教育孩子的过程中,个人的最大收获是什么吗?换句话说,您是用什么样的心态来面对现实的,能否给其他精神残疾儿童的家长一点启示呢?”

  这个提示使宏大的主题具体化了,许翰明心存感激,冲那角落看去,竟然是傅晓。傅晓的眼神就像当年鼓励多多一样温柔而热切。许翰明有信心了,提纲也不看了。他想了想说,启示谈不上,但收获是有的,这就是我有了一个全新的人生观。以前,我总觉得人生有一个很大的奔头,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要奔向哪里。真正担负起一个做父亲的责任以后,这奔头才清晰了具体了。在许多人的眼里,我是个事业无成的人,没出息。我承认,我是没什么出息,我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围绕儿子所做的一些小小的个人奋斗,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生活的挣扎。可是,在这小小的奋斗里却蕴含着一种人类精神,也许这是人类最原始最永久最淳朴也是最美好的东西。

  会议室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散会出来,许翰明在会场门口金鱼池边等到了傅晓。傅晓伸出手说,祝贺你,许师傅,你成功了。许翰明紧紧握住她的手说,首先应当感谢的是你,是你给了多多新的生命。傅晓甜甜的微笑就像清澈的小溪,许翰明的幻景又出现了:灯下,他和她说说笑笑,多多在一边玩耍,傅妈妈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其乐融融,多么美好的一副家庭画面啊!他的心又动了,刚想表示点什么,一个男青年走了过来,高高的个子,文质彬彬的,挺帅气。如果去掉那副无框眼镜,和自己倒很有几分相象。傅晓迎上去说:“来!介绍一下,这就是我经常提到的许师傅,多多的爸爸许翰明。许师傅,这是……”她犹豫了一下说:“这是我的爱人……”许翰明的幻景断电了。

  许翰明礼貌地寒暄了几句,就告辞了。他心里挺不是滋味,人生真的是好无奈啊!世间的事总是阴错阳差,那时人家有意,他没自信,现在他有自信了,人家却已经嫁人了。不知道傅晓现在是不是还那么“不谙男女之事”。那个男青年的年龄应该跟自己相仿,不过看来墨水比自己喝得多,至少是个硕士生,没准是个博士生。就是不知道他能不能理解“自闭”这种人类的古怪现象……胡思乱想着,傅晓一个人赶了上来。

  傅晓有些腼腆,低着头说:“许师傅,我一直怀念那些日子,真的,很难忘。”
    许翰明想说“我也一样”,可看了看远处站岗的男青年,话就变成了:“都过去了。”
    傅晓有些失望,说:“妈妈的心意我懂!可我真的……”
    许翰明阻止她说:“我知道,也许这样更好。”
    傅晓犹豫了一下,可能是在考虑应不应该说,静了一会儿,她还是说了出来:“许师傅,我很感激你,真的。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一次……”

  许翰明当然记得,那是吴雅萱走后他惟一的一次真情迸发,他至今还能在自己的脑图像中清楚地看见傅晓躺在他怀里时那新奇渴望的眼神,但他没有把自己想到的说出来。
    傅晓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那是我第一次躺在男人的怀里,那种感觉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是你,让我真正认识了男人,开始接受男人,我真的好感激你,我永远也忘不了你,真的,永远永远……”说完,她静静地看着许翰明,仿佛是要把他永久地刻在自己的记忆中。傅晓就这么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转过身悄然而去。
    许翰明检起一块石头,抛到金鱼池里,池面上泛起了道道涟漪,一圈一圈,渐大渐弱,最终消失了,水平如镜……

  天天乐洗浴中心的女宾生意突然旺盛起来,特别是美容美发厅应接不暇。新来的女主顾大都很有耐性,就是等上一两个钟头,也不嫌麻烦,但她们又大都很嗦,不是有意见就是要表扬,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是要见经理。女员工们一个个心知肚明,许翰明平日很少到美容美发厅来,她们巴不得让英俊潇洒的许经理多来几次,好欣赏他的狼狈样儿。所以就来者不拒一个劲儿地往上反映。顾客的要求永远是对的,有求必应,这是许翰明给天天乐洗浴中心立下的规矩,他得身体力行啊!于是他就一趟趟地往美容美发厅跑,经常是一个主顾刚接待完,凳子还没坐稳,第二个投诉又来了。可女主顾们只要见了他,有意见的也没意见了,该表扬的也不表扬了。许翰明恭恭敬敬地问:“我们有哪些地方服务不周啊?请赐教。”

  女主顾说:“没什么啦!挺好!”
    许翰明心里话,挺好,你凑什么热闹啊?嘴上恭恭敬敬地说:“那,您走好,欢迎您下次再来,多提宝贵意见。”
    于是女主顾们就心满意足地走了,下次来了,意见照提。
    许翰明云遮雾罩地被人呼来唤去,终于没了耐性。他召集美容美发厅员工开了个会,训斥说:“最近顾客投诉怎么这么多?有的顾客反复投诉了三、四次,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
    女员工们一个个低着头,偷着抿嘴乐。
    许翰明火了说:“问题全都推到我这儿来了,把我撵得跟只鸭子似的团团转,你们还有脸笑?”
    女领班说:“有求必应,那不是您规定的吗?”
    许翰明说:“是我规定的又怎么样啊?你们就不能做到有求必应,把矛盾消化在部门内部啊?”
    女领班憋不住“噗哧”一声又笑了。
    许翰明没了辙说:“你们喜欢笑,是吧?好!你们笑吧,使劲笑。从现在开始,有一个顾客投诉,就扣你们百分之十的奖金,记住了,下不保底,我说到做到!”

  利益相关,女员工们就不敢笑了,一张张脸绷得严严肃肃的,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女领班认真地说:“许经理,我们是想做到有求必应,把矛盾消化在部门内部,可是她们有求的是您哪,您让我们怎么消化呢?”
    “有求于我?”许翰明纳闷儿了:“她们求我什么?”
    有个湖南打工妹胆大,从墙旮旯里勇敢地飞出一句话来:“她们是来相老公的。”
    这下,会场炸窝喽。
    她们是想来给你做老婆的!
    她们是想来给你儿子当妈妈的!
    许经理,给我提意见的那个最漂亮!
    许经理,还是表扬我的那个最温柔!

  许翰明招架不住了,狼狈不堪地从会场滚了出来,找到严大头说,这经理我没法干了。严大头说:“哎呀,我的祖宗唉!这天天乐洗浴中心可是全靠你红火呀!自打你管理以后,咱们赚的都是干净钱,你要是不干了,我还得去赚黑心钱,你就忍心让你大哥这把年纪了再当一次失足青年吗?这样吧,兄弟啊,从现在起,咱哥俩也别分什么你的我的了,我给你百分之二十的干股?百分之三十也行,就百分之三十!怎么样?”

  许翰明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看我现在成什么了?天天给人家做展品,我都快成熊猫了,我。”
    严大头说:“嘿嘿!熊猫好哇!熊猫可是国宝啊!你还不赶快趁机捞一个老婆。你可别挑花眼喽,这可是报纸免费给你打的征婚广告啊,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啦!”

  许翰明的确身价倍增,不再是那个无人问津的搓澡工了。那些情感受过挫折想寻求港湾的,那些事业有成想寻求感情寄托的,巴不得嫁这样一个可靠的丈夫;那些善心多得没处洋溢的,那些觉得自己温柔透顶就是没人识货的,巴不得找这样一个展现自己的机会。认识的女人,不认识的女人,熟人介绍过来的女人,自己找上门来的女人,女人女人女人!把许翰明围得透不过气来。许翰明的“面包”多得一堆一堆的,连他的头都像蒸发起来的面包一样涨大了,可他就是找不到卑劣的情操。许翰明成了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洁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私下里许翰明还真的有几分害怕了。当时他跟王大年说的是句玩笑话,可现在他还真就没那欲望了。他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问题,他倒希望自己能是一个流氓了,至少是一个有流氓能力的人。他也想过找个女人打一“炮”试试,看看自己入库四年的“枪栓”生没生锈。可找上门来的都是清清白白的良家妇女,试谁,谁还不得要了他的命啊!于是他就怕见女人了,连办公室都不敢去坐,不是躲在男澡堂就是躲在男厕所里。川美子算是说对了,许翰明还真就是有贼心没贼胆的男人。

  这天,许翰明下班接多多回到家,没进门呢,林茹兰突然跳了出来,把许翰明吓了一跳。林茹兰说:“没想到吧?”
    许翰明说:“是没想到。”
    林茹兰说:“我就是要给你来个突然袭击。”

  这一袭击,许翰明的头又像面包一样涨大了。林茹兰还是那样飒爽英姿,大大咧咧的,就像到了自己家一样坦然自若。她进了门就要下厨做饭。许翰明说,别啦别啦!我自己来,自己来!林茹兰说,是不是嫌我做得不好吃啊?许翰明说,不是,就是…你口味重,多多他口味轻。林茹兰转身又要收拾家,许翰明吓坏了连忙说,您还是歇会儿吧,这家还是我自己收拾好,东西放哪儿,有数!林茹兰看看实在没什么可干,就张罗着帮多多学功课,多多躲在许翰明屁股后头死活不肯出来。许翰明话中有话地说:“你看,我们爷俩自己的日子已经过惯了。”
    林茹兰挺敏感说:“那你是说我打扰你们的平静生活了?”
    许翰明说:“我绝对没那意思,你来做客,我们爷俩很欢迎。”
    林茹兰说:“仅仅是欢迎我来做客吗?你是不是对我上次的不告而别有想法?”
    许翰明连忙说:“没想法,一点想法也没有,我觉得你的选择特别英明,特别正确。”

  “可我觉得很不正确。”林茹兰永远都是光明磊落的,她开始做深刻诚恳的自我批评了:“通过新闻媒体的宣传,我进一步认识了你的高尚品德。你的可贵之处在于,你具有一种持之以恒始终如一的顽强精神。而我呢?思想过于浪漫,立场却不够坚定,凭着一股子热忱,高尚一会儿是可以的,可要长期和‘乏味’生活在一起就没了耐性。你别误会了,我不是说你乏味,我是说……”
    许翰明连连点头说:“我知道我知道,你是说……你是说这种生活很乏味。”
    林茹兰感谢许翰明的理解,点了点头继续说:“我想,为什么你能过这种乏味的生活,我就不能呢……”
    许翰明赶紧接过了话题:“因为你没有必要啊?如果我像你一样有选择,我一定不会选择这种乏味的生活,我没那么傻!”
    林茹兰翻了个白眼:“你是说我傻?”
    许翰明又得赶紧打圆场:“你不傻,一点不傻,所以你聪明地选择了离开。”
    林茹兰严肃认真地坐在了沙发上说:“可我现在回来了。”
    许翰明忐忑不安地说:“你,你回来干嘛?”
    林茹兰说:“我决心持之以恒地和你一起过这种乏味的生活。”
    我的天啊!许翰明差点晕了过去。

  林茹兰是那种很任性的女子,一旦有了念头就不管不顾的。她不是贪慕虚荣的人,许翰明是块金子,在他还没发光的时候,她就知道他是块金子。他们分手,也是因为她希望他发光而他不肯发光,现在他终于发光了。是金子迟早是会发光的,这更加证实了她的英明预见。林茹兰不仅以女主人的身份在许翰明家里忙乎,还以未婚妻的身份公开出现在许翰明的社会交往中。

  许翰明几次试探着说:“其实,咱俩不合适。”
    林茹兰坚定地说:“你甭考验我了,我不嫌弃!”林茹兰的思维其实很单纯,和多数该婚未婚的女人一样单纯。在她看来,她所有的条件都胜许翰明一筹,许翰明惟一能拒绝她的理由就是自卑,既然她都不嫌弃了,许翰明还有什么可自卑的呢?
    许翰明苦喽!他也承认林茹兰条件好,可就是力不从心啊。这人大概也是分品种的,公羊看到母牛就很难发情,他见到林茹兰就冲动不起来,因为林茹兰太强大了。男人不愿意接受比自己强大的女人,这既有心理上的因素,也有生理上的因素。他委婉地表达了这个意思说:“我找不着感觉啊。”
    林茹兰硬梆梆地说:“可我有感觉。”
    许翰明寻思,她连处女膜都没破,懂感觉是怎么一回事吗?他就想试试她的感觉了。他问:“你说这男女相恋最重要的是什么?”
    林茹兰说:“有共同语言啊。”
    许翰明启发说:“那么男女之间最重要的共同语言是什么?”
    林茹兰说:“你这话太笼统了,不同层次的人有不同层次的共同语言。”
    许翰明进一步启发说:“你难道不清楚有一种语言对无论哪个层次的人都是共同的吗?”
    林茹兰这回听懂了,再处女这话她也能听懂。她脸红了,像少女一样脸红了。她心里甜滋滋的,嘴上佯怒道:“你少流氓!”
    许翰明本该顺势流氓下去,可他偏不,他说:“我流氓?你别抬举我了,我倒真想流氓来着。不过我对你可是一点都没流氓,咱们可是连手都没摸过啊。你呀,还是找个真正的流氓,让他好好教教你什么叫流氓吧!”

  许翰明试出了她的感觉,知道她的处女膜坚固得像铜墙铁壁,防守得固若金汤,就更没了兴致。说来也怪,傅晓同样“不谙男女之事”,但她招人怜爱,他喜欢她,愿意一点点地去开发她。而对林茹兰他没有这种感觉。林茹兰给他的感觉是无所不知什么都懂,其实她什么也不懂,他就觉得好笑了,这只能说他和林茹兰无缘。林茹兰恰恰相反,自打许翰明跟她说了那些不是对什么人都能讲的“流氓话”,她就认为他们不同寻常的男女关系已经确定了。

  没多久,人人皆知许翰明有了女朋友。严大头不满地说,好你个许翰明,金屋有娇了,也不拉出来遛遛。到底是知识分子,心眼就他妈的多。许翰明刚说个“没那事儿”,林茹兰就像打地底下钻出来似地出现了,亲亲热热地挽起许翰明的胳膊就走。惨喽!事实胜于雄辩,就算许翰明满身长的都是嘴,也没人听他解释了。

  许翰明和儿子本来活得踏踏实实的,这一篇报道把他的生活搅得乱七八糟,从此他就不看报纸了。许翰明对多多说:“儿子啊!你千万要记住,将来你长大了,如果生活真有走投无路万般无奈的那一天,你就是去杀人也别去当记者,杀人偿命,至少良心能扯个平,这记者用笔捧杀了人,可是连命都不用偿啊!”
作者: 牧羊人    时间: 2004-1-16 19:17

第二十九节


   许翰明和多多的两人世界被打乱了,生活的惯性出轨了,他还真的需要一个新的平衡点了,许翰明开始想女人了。前几年他忙得连梦都没有了,自打恢复了正常的作息时间,就有梦了。他经常做梦,反反复复做的都是同一个梦:他和吴雅萱并肩坐在金色的沙滩上,多多光着小脚,在蔚蓝的天空下,戏着海水,蹦啊跳啊叫啊笑啊,吴雅萱在红橙黄绿青蓝紫的七色光环笼罩下微笑着,那笑像圣母玛利亚一样温柔……这个梦永远是“多么现实又多么遥远”!吴雅萱杳无音信,仿佛永远消失在了他的梦幻世界中。

  多多上学了。

  许翰明邀王大年和苏明明前来庆贺。周末,许翰明刚做好家庭晚宴,林茹兰就不失时机地出现了。许翰明跟她商量说,我今天是老朋友聚会,你能不能回避一下?林茹兰满不在乎地说,怕什么?苏明明是我的红娘,我还没感谢她呢!说话间,王大年和苏明明肩并肩手拉手一块进来了。
    王大年一进门就拱手抱拳地说:“翰明,今个儿,我们一家三口给你祝贺来了。”
    许翰明一愣,随即瞅了瞅苏明明问:“揣上了?”
    苏明明乐滋滋地说:“揣上了!我想开了,这家呀,要是没有孩子就不成个家,有了孩子虽然苦点累点,但那日子有奔头,人哪,就是这么一代接一代才能奔过来,才能奔下去,你说是吧?大年。”
    王大年说:“翰明,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明明有了这认识,多亏了你这榜样的力量,我能当爸爸,得感谢你啊!”
    苏明明说:“我说我们家大年,你要是能赶上人家许翰明的一半,我就给你生个儿子。大年说你要是能给我生个儿子,我保证做最标准的家庭妇男,那许翰明只能赶上我的一半。”
    许翰明说:“没错!我是逼出来的,王大年那可是自觉自愿的,你呀,就等着过幸福生活吧!”
    苏明明看见林茹兰有些意外,说:“你怎么在这儿?”
    林茹兰大大方方地说:“我和翰明和好了,我还想去你那儿登门道谢呢!”
    苏明明惊讶地“哇!”了一声,嘴巴张开了,半天没合拢。她急三火四地把许翰明拽到厨房问:“这是怎么回事?”
    许翰明说:“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真不知你打哪儿找来这么块橡皮糖,粘上来就扒不下去了。”
    苏明明说:“你没那意思?”
    许翰明说:“没有!”
    苏明明说:“你没那意思就赶紧跟人家说清楚啊!”
    许翰明说:“我说了,可我怎么说她都不清楚。”
    苏明明胸有成竹地说:“看我的!”

    苏明明回到客厅就把多多叫了出来,多多穿戴得整整齐齐,背着书包跑了出来。苏明明说:“多多,要是雅萱看见你今天这模样,不知高兴成什么样呢!”
    多多问:“雅萱是谁?她喜欢我吗?”
    苏明明说:“雅萱是你的妈妈呀,她最喜欢你了。”
    林茹兰的脸色不大好看了。
    苏明明把多多打发到一边玩去了,调转身来问:“翰明,雅萱回来了,你怎么也不告诉我们一声啊?”
    许翰明愣了:“什么?雅萱回来了。”谁都看得出来他脸上的震惊与关注。
    苏明明说:“你装什么蒜啊?”
    林茹兰心眼少,一听就坐不住了,质问许翰明:“她真的回来了吗?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苏明明故意跟着瞎起哄:“翰明,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吴雅萱回来了,你怎么也得跟人家小林子说一声啊!”
    “这……她……我……”许翰明真的懵了。
    林茹兰阴沉着脸,一甩门,走了。

  苏明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翰明,我帮你解围了,你该怎么谢我啊!”
    许翰明明白了,笑道:“你捣的什么鬼!不过我可告诉你,你别以为这么容易就把她打发走了,她坚定着呢,保准还得回来。”
    苏明明不笑了,说:“翰明,你跟我说老实话,你是不是还惦记着雅萱?”
    许翰明满脸无所谓地说:“没那事儿,我谁也不惦记,就惦记我自己和多多。”
    苏明明说:“虚伪!你不惦记雅萱,刚才你紧张什么呀?”
    许翰明辩白说:“我紧张了吗?我怎么都自己不知道。”
    苏明明说:“你不知道就对了,这就叫真情流露。”

  本来他们朋友之间有过默契,就是谁也不提“吴雅萱”这三个字。可今天苏明明一口一个“雅萱”,把林茹兰打发走了,还是没完没了的,许翰明说:“你今天是怎么啦?一口一个雅萱,吴雅萱远在英国都得打喷嚏。”
    王大年认真地说:“翰明,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了。她没和你联系吗?”
    许翰明问:“知道什么?谁和我联系?”
    王大年说:“吴雅萱她真的回来了。”
    许翰明的筷子在半空中停住了:“她在哪儿?她回来做什么?”
    苏明明不胡闹了,看着许翰明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好像是为了孩子,她想接多多出国。”
    吴雅萱的回国目的让许翰明凉了半截,他越想越来气,吴雅萱呀吴雅萱,就算我曾经对不起你,这几年我赎罪也赎到头了,你也太无情无意了吧!他勃然怒道:“她想要孩子。没门儿!”
    王大年赶紧打圆场说:“明明,你别胡说八道,雅萱是回来看看孩子,顺便接孩子出国玩玩。这孩子离婚时都判给翰明了,法律上的事儿,那能说变就变啊!你说,是吧?翰明。”

  话说到这儿,门开了,林茹兰坚定地走了进来,重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像发表白皮书一样,神情严肃地庄严宣布:“我不管她吴雅萱回没回来,这里已经没有她的位置了。”
    于是每个人都觉得挺尴尬,酒席也就不欢而散了。

  吴雅萱的确回来了,此时此刻就在“胜利楼”外。她看着“我们的皇宫”窗页里射出温馨的灯光,想像着灯光下那一对父子在干些什么,有一种隐隐作痛的伤感,来时的路被夜幕淡淡地隐没了,她不再是那灯光下的一员了。她耳边清晰地回响起离婚时那位调解员老大妈的话:“姑娘,我看这小伙子不错,事事处处都替你想着。这婚虽然是离了,你要是在外国呆着不顺心,就回来,这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千好万好不如自己的亲人好啊!”

  几年的国外生涯吴雅萱变了个人,至少在外表上整个一个东方西化的标本。刚到英国时,她思念多多,夜不能寐,经常是流泪到天明,日子久了也就慢慢地淡漠了。她和J
作者: 牧羊人    时间: 2004-1-16 19:17

第三十节


   许翰明跟着自己的腿来到了吴雅萱下榻的宾馆。

  吴雅萱听到敲门声,一骨碌爬了起来,眼睛迷茫地搜寻着,嘴上喃喃地说:“是多多吗?明明,是你把多多带来了吗?多多,多多,你快过来呀!让妈妈看看,让妈妈看看啊……”
    许翰明听得有些心酸,在门口站了一小会儿,才缓步走过门廊,静静地依在了廊框上。
    吴雅萱呆住了。
    他们彼此就那么默默地注视着。

  在许翰明眼里,吴雅萱变了。尽管她在病中,穿着睡衣,可那睡衣的款式质地,那染成了金黄色的大波浪发型和身上散发出的香水味儿,都告诉他,她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吴雅萱了。但她憔悴的面容茫然的眼神楚楚动人,还是唤起了他的怜爱之心。
    在吴雅萱眼里,许翰明也变了。他里面穿着件老头衫,外面随随便便地套着一件夹克衫,胡子拉碴的,显得粗俗而又衰老,像个半大老头。可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光芒,是那样的宁静深邃圣洁,这是她以前未曾感受到的,令她怦然心动。

  恍然间,两人都有了隔世之感。
    这绝对不是激情一次的会面。
    许翰明第一句话是:“你吃药了吗?”
    吴雅萱摇了摇头。许翰明晃晃暖瓶就打水去了。打水回来,给吴雅萱倒了杯水,又看着药瓶上的说明,倒了几片药,吴雅萱接过来吃了。许翰明说,你躺着吧!她就躺下了。吴雅萱见许翰明干坐着就说,你看电视吧!许翰明就把电视机打开了。一切自然平和,就像是一对经年生活在一起的老夫老妻,不需要彼此问候,也不需要告知对方一点什么。

  许翰明只能看见电视上人影乱晃,什么也看不明白,就把电视关了,体贴地说:“你早点休息吧,别累着了。”
    吴雅萱温柔地附和着说:“你快回去吧,多多还在等你。”
    许翰明就起身走了,走到门口,吴雅萱喊住了他,问:“我可以去看看多多吗?”
    许翰明说:“当然,你是他妈妈。”
    吴雅萱说:“谢谢你。”
    许翰明转过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明天学校见。”
    这个眼神像股暖流,瞬间就传遍了吴雅萱的全身,她的病一下子就好了。

  第二天,吴雅萱又早早地来到了学校,她寻视了一圈,许翰明没有来,心里多少有点失望,她找不准自己的感觉,也找不准许翰明的感觉。放学了,多多走了出来,大大的眼睛东张西望地寻视着,没找到目标,就老老实实地坐在了校门口的台阶上。吴雅萱激动地跑上前去喊:“多多!”
    多多四处看了看,迟疑地问:“阿姨,你是叫我吗?爸爸说今天会有一个黄头发的阿姨来接我,就是你吗?”
    吴雅萱连连点着头,紧紧地把多多搂在怀里抚摸着,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嘴里喃喃地说:“多多,多多,我的孩子,我的宝宝……”
    多多从她的怀里挣脱出来,瞪着恐惧的小眼睛说:“我不是你的孩子,也不是你的宝宝。我是爸爸的孩子,是爸爸的宝宝。”

  吴雅萱像被电击了似的浑身抖搐了一下,多多陌生的眼光深深地刺痛了她,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失落,那是一种比失恋更为痛苦的失落。多少次魂系梦绕,她看见多多向她跑来,嘴里喊着妈妈,妈妈!可现实全然不是这个样子,多多对她是那样的陌生,那样的疏远,让她痛彻肺腑,欲哭无泪。
    多多拿出一张纸条递给吴雅萱说这是爸爸给你的。她展开了,上面写着:雅萱,今天你可以带孩子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明天请准时送他回学校。吴雅萱稍稍感到一点慰藉,许翰明给了她母子独处的机会,她会争取时间让多多接受她,认可她的。她镇静下来说:“多多,我带你去儿童商场,好不好?”
    多多问:“是爸爸让你带我去的吗?”
    又是爸爸!吴雅萱感到多多的眼神的确很像他的爸爸,只是多了几分稚气。她点了点头。

  既然是爸爸安排的,多多就没有异议了,乖乖地跟着吴雅萱来到儿童商场。儿童的心灵是单纯的,一看到各式各样的玩具,多多就被吸引住了,吴雅萱恨不得买下整个商场来弥补她对多多的亏欠。但多多看归看,就是什么也不买。吴雅萱揣摩着多多的心思,见他大大的眼睛盯着一只黄色的玩具猫,就问他,你喜欢吗?多多说,喜欢,就像我的虎虎。阿姨,你喜欢虎虎吗?吴雅萱不知道虎虎是什么,就说,喜欢,只要是多多喜欢的,阿姨都喜欢。多多一听就高兴了说,你比林阿姨好。这个评价令吴雅萱很欣慰。她马上要买下玩具猫。多多阻止她说,阿姨,不要买了,看看就行了。爸爸赚钱很辛苦的。

  吴雅萱鼻子发酸了,多多这么小就知道生活的艰难,可以想象他和许翰明度过多么艰辛的日子。她说:“这是我买给你的,不是用你爸爸赚的钱。”
    多多摇摇头说:“爸爸说过,不许要别人的东西。”
    吴雅萱说:“可我不是别人啊,我是你妈妈呀。”
    多多一副大人模样地摇着头说:“你不是我妈妈,爸爸说,我妈妈的头发长长的直直的,又黑又亮。好多阿姨都想做我妈妈,可我一个也不喜欢,她们没有长长的黑头发。”
    吴雅萱心头一热,许翰明果然在孩子心目中给她留下了位置,她迫不及待地问:“那么,你爸爸呢?你爸爸喜欢那些想做你妈妈的阿姨吗?”
    多多认真想了想,实事求是地说:“爸爸没有告诉多多,可我知道爸爸最喜欢的是多多,我不喜欢的妈妈,爸爸一定不会喜欢的。”
    吴雅萱问:“那你会喜欢我做你的妈妈吗?”
    多多摇着头说:“我不要妈妈,我只喜欢爸爸。”
    吴雅萱无奈了。
    吴雅萱领多多在商场转了一圈,多多只骑了一次电动马车,吃了一个汉堡包,喝了三口易拉罐可口可乐。

  吴雅萱带多多回到宾馆,多多惊讶地说,好漂亮的房子啊!吴雅萱说,你喜欢吗?多多说,喜欢。吴雅萱说,那你就跟阿姨住在这里,好吗?多多摇摇头说,不!多多要和爸爸住在一起。吴雅萱说,多多今天晚上一定要住在这里,这可是你爸爸说的。既然是爸爸说的,多多就不坚持了。吴雅萱要给多多洗澡,多多紧紧拽住自己的小裤头说:“我是男人,你是女人,你不可以看我洗澡的。”

  吴雅萱笑着刮了刮他的鼻头说:“小男人,我是你的妈妈呀,你小的时候都是妈妈给你洗的澡。”
    多多说:“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是爸爸给我洗的澡。后来你为什么不给我洗澡了呢?”
    吴雅萱无言以答。
    吴雅萱给多多洗了澡,多多躺到床上,新鲜劲过去了,他开始想爸爸了,用被子蒙着头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吴雅萱吓得连忙问:“多多,你怎么啦?为什么哭呀?”
    多多说:“爸爸说过男子汉不许哭,可我,我想爸爸……”
    吴雅萱难过了,多多一口一个爸爸,心里已经完全没有了她这个妈妈的位置。她怨恨起来,可她不知道该怨恨谁,她声色俱厉地说:“多多,不许哭!我是你的妈妈,是你的亲生妈妈,你知道吗?”

  多多被唬住了。呆呆地看着她,突然撒着泼跳了起来,在柔软的席梦思床上乱蹦乱跳说:“我没有你这个破妈妈,我不要你这个坏妈妈,我要爸爸,爸爸……”他哭着叫着,光着小脚丫子跳到地上,打开房门就冲了出去。吴雅萱喊着“多多,多多”跟着跑了出来,门外站着许翰明。其实许翰明一直跟在他们的身后,从学校到商场,又从商场到宾馆,如果不是多多跑出来,他也许会在门外站一夜。

  吴雅萱可是有些吃惊了,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你别误会……”许翰明觉得说的不大对,误会什么呢?他又说:“我没别的意思……”还是说的不对,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他继续说:“多多他,多多他从来没有离开过我,我怕他不能适应。”总算说对了。
    多多像猴子一样飞快地爬到许翰明身上,说什么也不肯下来了。
    吴雅萱只能黯自神伤。
    许翰明说:“你别怪孩子,那时他还小,什么也不懂,他什么也不记得了。”
    吴雅萱说:“我没怪孩子,要怪只能怪我自己,怪自己……”吴雅萱把脸掩在门框上哭了。
    许翰明哄着多多说:“多多,去!叫妈妈!”
    多多说什么也不肯叫,他眨巴着眼睛问:“她真的是我的妈妈吗?我就是爸爸和这个妈妈共同生出来的吗?”
    许翰明点了点头
    多多说:“为什么她的头发是黄色的呢?”
    吴雅萱说:“多多,只要你喜欢,妈妈会把头发变成黑色的。”

  多多没有生身之母的概念,他认为妈妈是可以一个一个选择下去的,他摇摇头说:“我不喜欢,这一个妈妈也不好,我不乖的时候,她就不来看我。”
    “多多!”许翰明制止他说:“妈妈不来看你,不是因为你不乖,是因为……是因为爸爸不乖。”
    多多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咦?爸爸,原来你也很调皮啊!是你把妈妈气走的吗?”
    许翰明说:“对,爸爸以前很调皮,是爸爸把妈妈气走的。
    吴雅萱“噗哧”一声含泪笑了。
    许翰明迟疑了一下说:“要不,咱们一起回去?孩子恐怕不习惯住在这里。”

  吴雅萱毫不迟疑地穿上了衣服。三个人一起走了出来,许翰明走在左边,吴雅萱走在右边,多多蹦蹦跳跳地扯着爸爸妈妈的手,走在爸爸妈妈的中间。两个人感觉都挺好,好像他们的生活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但这种感觉他俩谁也没有说,生活中的许多麻烦就是因缺乏沟通产生的。

  到了家,许翰明说:“多多,今天你和妈妈睡吧,你妈妈会唱歌,她唱歌给你听。”

  吴雅萱心里又是一热,许翰明提醒了她,她拍着多多,轻轻地唱了起来,那是多多小时候她经常唱的一首歌:让我们敲希望的钟啊,多少祝愿在心中……也许这熟悉的歌声唤起了多多幼时的回忆,他顺从地依偎在吴雅萱的怀抱里,迷糊着眼睛,静静地听着,慢慢地睡着了。吴雅萱胳膊被压酸了,想变换姿势,就动了一下,多多似醒非醒地朦胧着眼睛,轻轻地叫了一声:妈。吴雅萱顿时激动得热泪盈眶,她紧紧地把多多抱在了怀里。这一瞬间,她找到了自己的感觉,她知道自己今生今世绝对离不开这孩子了。

  吴雅萱优美的歌声在“我们的皇宫”里回荡着,“希望的钟”仿佛真的敲响了,许翰明和吴雅萱似乎回到了那些温馨而宁静的日子。

  许翰明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听着这歌声,听着吴雅萱在喃喃地和多多说着话,说的都是些久别重逢的话。他脑海中突然就浮现出吴雅萱出国前那个晚上的情景,用上了一句挺伟大的格言:历史有时会惊人地相似!许翰明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想,那天晚上自己究竟干没干那事?是不是和吴雅萱干的?正想着,里屋门开了,一个白影子闪了出来,他突然间就想明白了。两人谁也没说话,直奔主题,腾云驾雾如胶似漆地把那旧日的功课温习了一遍。许翰明的信心恢复了,涛声依旧,江山仍是如此多娇!他真的好感激身边的这个女人。多多的妈妈,是她再塑了他。

  多多喝多了可口可乐,半夜起来撒尿,吴雅萱吓得钻进了许翰明身后的被窝里。多多眨巴着会说话的眼睛,一声不响地站在沙发前,看着他赤裸裸的爸爸妈妈,尽管蒙着一半的被子,但他知道里面是赤裸裸的。
    许翰明讪讪地说:“多多,去睡吧!”
    多多不走也不吱声,好像非要讨个说法。
    许翰明语无伦次地说:“多多,是这样,我跟你妈……我跟你妈藏猫猫玩呢!”
    多多说:“大人藏猫猫,为什么不穿衣服呢?”
    许翰明和吴雅萱你瞅瞅我,我瞅瞅你,没词了。好在多多总结出来了,不屑一顾地说:“一点不好玩。”转身睡觉去了。
    吴雅萱尴尬地说:“怪我。”
    许翰明安慰她说:“没事。”

  两个人就都瞅起天花板来了。空空洞洞的天花板实际上是很有内涵的,就像脑视投影的屏幕,能把自己脑海里的影像看得一清二楚。他们都忆起了往日的温情种种,都有了重温旧梦的感情冲动,于是都想看清现实的障碍,又都碍于某种心理因素难于启齿。

  吴雅萱想问,那个女人是你的未婚妻吗?说出来的却是:“这房子小了一点。”
    许翰明想问,你结婚了吗?说出来的是:“是小了一点。”
    吴雅萱想说,翰明,这些年苦了你了,说出来的是:“多多真的很懂事。”
    许翰明想说,雅萱,你走了以后我才真正理解了你的苦衷,说出来的是:“是很懂事。”
    两个人就这样言不由衷地说着废话,彼此想知道的,一句也不知道,只把彼此已经知道了的重复了一遍。后来两人同时说,睡吧!就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许翰明就蹑手蹑脚地爬起来做早饭。他一动,吴雅萱就醒了,轻声问,你天天都起这么早?许翰明笑了笑说,如果晚上睡觉,就起这么早。吴雅萱奇怪地问,你现在做什么工作?怎么晚上还不睡觉?许翰明又笑了,笑得神神秘秘的,没有直面回答,说你以后就知道了。吴雅萱要插手帮忙,许翰明说,不用了,你检验一下我有没有进步。吴雅萱就穿上衣服起来,依在厨房的门框上看着许翰明忙乎,她的眼神透过许翰明的后背,一直暖到了许翰明的心里,许翰明发挥出了超常水平,动作既潇洒又利索,一会儿功夫饭就做好了。天也亮了,许翰明把多多叫了起来,三口人围着桌子坐下来吃早饭,许翰明用广告语言问,味道怎么样?吴雅萱用广告语言回答,味道好极了。两个人就笑了起来。多多问,妈妈,你做的饭比爸爸好吃吗?许翰明拍了一下他的脑袋瓜说,傻小子,爸爸怎么可以吃呢?于是三个人都笑了。“我们的皇宫”既温馨又和谐,其乐融融情意绵绵。

  吃过饭,许翰明要送多多去上学,对吴雅萱说,我顺便到单位去请个假。吴雅萱很自然地应声说:“嗯,早去早回。”这分明是妻子等候丈夫的语言,许翰明又有了冲动,忍不住吻了她一下,吴雅萱红着脸娇甜地说:“别让孩子看见了。”恰好,多多背着书包从里屋出来,撞见了,他恍然大悟,总结说:“哦!我知道了,爸爸是不可以吃的,但妈妈是可以吃的。爸爸,妈妈好吃吗?”许翰明和吴雅萱对视了一眼,俩人“扑哧”一声又笑了出来。有家的日子多好啊!
作者: 牧羊人    时间: 2004-1-16 19:18

第三十一节


   许翰明和多多走了。吴雅萱独自静了下来环视着“我们的皇宫”。这里什么都没有变,仿佛她昨天刚刚离开,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带着旧日的气息。只是镜框里的“幸福家园”有点褪色了,却让她倍感家庭的温馨。繁华如梦,还是这里才是她真正的家啊!她开始收拾家了。她到底是这个家庭的正宗主妇,东西经她一归整就显得有条不紊了。吴雅萱是在用心收拾这家园,她在咀嚼着回味着……如果没有那阵急促的叫门声,也许,生活就这样不动声色地恢复到了那个不算遥远的从前,就像从来不曾发生过什么一样。

  一个女人在门口大呼小叫:“翰明,快来接我呀,唉哟,累死我了,累死我了。”吴雅萱开了门,门里门外,两个女人都怔住了。吴雅萱头没梳脸没洗,系着围裙,一手抹布一手扫帚,活脱脱一个早起正在忙家务的家庭主妇形象。林茹兰是上班前路过,从菜市场捎菜过来,大包小卷拎满了东西,也分明是个家庭主妇的派头。
    一山俩母虎,许翰明还有个好吗?
    偏偏这时许翰明不知死活地回来了。林茹兰气冲冲地进了屋,脸拉得老长,鼻子不像鼻子,嘴不像嘴了,她谁也不冲,对着墙说:“她昨晚住这儿了?”
    许翰明没吱声,吴雅萱就更不吱声了。

  于是,冷场。于是,炸锅。林茹兰狠狠地把买来的东西摔了满地,说:“许翰明,你太没骨气了,太让我失望了,这种女人算个什么东西,你还让她进门!”
    许翰明想反击,又忍住了,他知道和林茹兰是说不清的,尤其是当着吴雅萱的面,只能是越描越黑。吴雅萱受不住了,眼睛一红,解下围裙,抓起自己的提包就跑了出去。许翰明想追出去,林茹兰大喝一声:“你站住!”
    许翰明想了想,也就站住了。

  吴雅萱在门口停了一下,她以为许翰明会追出来,见林茹兰一声狮子吼,许翰明就站住了,不禁心凉,也就真的走了。
    许翰明一声不响地把地上的东西归拢起来,递到了林茹兰手上说:“我看你还是就此打住吧,不然以后你会更失望的。”
    “你,你……”林茹兰气得不知说什么好,“你”了半天才说:“你怎么香臭不分啊?你太不知好歹了,你太没有良心了……你。”
    “好好好!”许翰明说:“我没良心,我不知好歹,我香臭不分,我不是东西,也不是南北,我是个混蛋王八蛋,大骗子臭流氓,行不行?可我就知道一样,咱俩没关系,什么关系都没有。你甭骗你自己了,你明明知道我的感觉,你只是不愿意承认,可你早晚都得承认。今天我就算把话讲明白了,你我不会有结果的,这跟吴雅萱没关系,不管她吴雅萱回不回来,你我都不会有结果的。”

  高傲的林茹兰伤心了,流泪了,哭得和任何一个普通女人没什么不同:“许翰明,你说,我哪儿点配不上你……”
    许翰明心又软了,好言好语地说:“对不起,林茹兰,不是你配不上我,是我配不上你,你哪儿点都比我强。你想想啊,你那么优秀那么杰出,找个什么样的男人不好?干吗非找我这号拖家带口,历史问题一大堆的男人?”
    林茹兰又来了“越是艰险越向前”的劲头,眼泪一擦说:“我不怕!我就不相信我比那个薄情寡义的吴雅萱差!”
    许翰明说:“好好好!你不怕,可我怕,我怕,行了吧?”
    林茹兰说:“那也不行,你得说清楚,你怕什么?”
    这说得清楚吗?说不清楚也得说!你面对是一个严谨的理性主义者,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什么事情都是有前因后果,感情问题更是这样,不能有半点的含糊。许翰明说我服了,我服了还不行吗?服了也不行,服了,你也得说出你服在哪儿?是真服还是假服,是口头服还是心里服!
    许翰明被林茹兰逼得走投无路,猛地吼了出来:“我怕得就是你,行了吧!”
    林茹兰天真地眨了眨眼睛:“你怕我什么?”
    许翰明说:“我怕的就是你这股较真劲儿。”
    林茹兰说:“较真有什么不好?毛主席都说过,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员就最讲认真。”
    许翰明说:“可我不是共产党员,我是那个‘怕就怕’!”

  志不同道不合不与为谋,这回是林茹兰主动撤退了,是她撤退当然就大不一样了,她平静地站了起来说:“许翰明,过去算我对你认识不深,现在我对你有了新的认识,你的确不是我想要的那种人,的确!我走了,你好自为之,再见!”那个加重语气的“的确”和不屑一顾的“再见”说得很有风度很潇洒,倒让许翰明错感到是自己再度被女人抛弃了。

  吴雅萱从家里出来,心里乱七八糟的,没了主意,就去找史诗了。吴雅萱回国来还没有见到过史诗。出她意料的是史诗已经结婚有了家庭,并且还有了一个五岁的女儿。那女孩小鼻子小眼,和史诗就像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绝对错不了。史诗正系着围裙给孩子做饭呢,他自嘲说:“你瞧我这模样,我现在啊,第一职业是家庭男保姆,其它都成了兼职。”
    吴雅萱惊讶地说:“你这孩子是坐火箭长起来的吧?”
    史诗苦笑说:“她呀,阴谋着呢,你还没出国那阵子,她就秘密地在她娘的肚子里潜伏了五个月,后来就爬出来找我反攻倒算了,眼睛还没睁开就喊我爹,差点没把我给吓死。”
    吴雅萱说:“你不是信奉独身主义吗?”

  史诗说:“信奉有什么用?理想和现实,那是有距离的。她妈妈是律师。和律师纠缠上了,还有个好吗?原以为我们家老爷子能为我做主,没想到他叛变得比洪湖赤卫队里的王金标还快,你猜他说什么?他说,祝贺你,儿子,你终于成为一个成年人了。今后有事就不必再请示你妈妈了,请示你太太就行了,我这一辈子就是这么过来的。没法子呀,我就只好做爸爸了。悲剧啊,悲剧!整个一个《悲惨世界》续集!”
    吴雅萱心有所触地劝慰说:“史诗,其实到了我们这个年龄,能为人父母才是最最重要的。我现在觉得什么理想啊事业啊,都太虚幻了,我惟一想的就是做母亲。”她说了自己争取多多监护权的想法。
    史诗说:“你也太天真了,太幼稚可笑了。许翰明怎么会把多多给你呢?不可能,这完全不可能。你若不信,咱俩就打个赌,你现在就打电话给许翰明,把你的想法告诉他,他的回答肯定只有两个字:‘没门儿!’”

  吴雅萱似信非信,她的确没有勇气当着许翰明的面提出这个要求,也就真的拨通了许翰明的手机。许翰明一听是她的声音迫不及待地说:“雅萱,请听我解释一下……”
    吴雅萱知道他要解释什么,可那还需要解释吗?她可不是耳听为虚,她是眼见为实。她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那女人分明就是家庭的女主人嘛。她打断了他的话说:“翰明,你不需要解释的,我这次回来并不想介入你的生活,我只想接走多多。”
    吴雅萱以为自己姿态很高,给了许翰明广阔的空间。可在许翰明听来,这简直是残酷透顶!昨夜吴雅萱主动跟他做了那件事,他还以为这是一个求和的信号,可现在她明明白白地宣布,她对他已经毫无兴趣了。那她为什么要那么做?耍他?吊他胃口?他再次感到了失落,比吴雅萱第一次离开他还要失落。于是他就掉进了史诗布好的陷阱里,他冷冷地说:“好吧,既然你不想介入我的生活,就该让我按原来的方式生活下去,多多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你想接走多多,没门!”

  吴雅萱垂头丧气地收了线,几乎要哭出来了:“我接走多多,也是为了他好啊,他为什么会这样?这究竟是为什么呀?”
    史诗说:“让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吧。多多现在是许翰明沽名钓誉的工具,他要靠多多出名,要靠多多为他争取广大妇女同情的眼泪和崇高的献身。”史诗说着抽出一份报纸,丢在吴雅萱面前的茶几上说:“你可别以为我是在嫉妒你的白马王子,喏!铁证如山!”

  吴雅萱看着报纸心里复杂得像打翻了调味罐,甜酸苦辣咸五味俱全。许翰明为多多所做的一切令她汗颜,那些艰辛的日子本来应该是她和他一起度过,她应当是文章里的女主人公。可她呢?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在多多最需要她的时候,她在哪儿呢?哦!她在这儿,她在文章中找到了自己的形象:竟然是一个狼心狗肺一手制造了这场悲剧的母亲。她又愤怒了,不是这样的,根本不是这样的。她没有抛弃多多,她只是把多多交给了他那不负责任的爸爸。如果许翰明从来就是这样一个恪尽职守的父亲,她会离开这个家吗?绝对不会!是他自酿了这杯苦酒,是他一手制造了这场悲剧,他才是罪魁祸首!可他却把一切罪过都推到了她的头上,把自己标榜成了一个受苦受难的教子英雄。太卑鄙了!她进而联想到了那个女人,她的心就彻底凉了。
    吴雅萱气得脸色煞白,狠狠地说:“他撒谎!”
    史诗同情地看着她说:“我当然知道他在撒谎,可你又有什么办法呢?这可是党报啊!谁敢说党报撒谎?”
    吴雅萱气呼呼地说:“党报怎么啦?党报更应该实事求是,我要找报社更正。”
    史诗说:“晚啦!时间太长了。报纸是速朽之作,就读者热乎的那阵子有新闻点,现在就是报社同意给你作更正,都挽回不了恶劣影响了,没人看哪。”
    吴雅萱说:“那我就得这样窝窝囊囊地任人指责?”

  “有了!”史诗两手一拍有了主意:“你起诉他,就以要儿子监护权的名义起诉他。他是个新闻人物,惹上了官司,记者们能放过他吗?这样再制造一次新闻热点,你趁机会向整个舆论界公布事实的真相,既要回了儿子又为自己正了名,这不是一举两得吗!”
    “起诉?”吴雅萱犹豫了说:“让我再考虑考虑。”
    “还考虑什么呀?”史诗怂恿说:“他不仁你不义!这回呀,一定要整得他许翰明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吴雅萱突然直视着史诗的眼睛,直截了当地问:“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史诗有点尴尬,摸着脑袋说:“好处嘛,倒是有一点点。我老婆在心声律师事务所当律师,水平不错,就是买卖不怎么样。你要真打起官司来,咱可得说好了,肥水不流外人田,你就委托我老婆做代理,我也好捞点中介费。”
    吴雅萱说:“你连老婆的钱都赚?”
    史诗以为调侃过去了,继续皮脸皮嘴地说:“亲是亲财是财,谁让她把我卡得那么紧,我满兜不到两毛钱。”
    吴雅萱笑了一下说:“史诗,你还是跟我说实话吧,别跟我兜圈子了。我已经不是四年前那个什么也不懂的吴雅萱了,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你这话什么意思?”史诗掩饰说:“我这不是为你打抱不平吗?我是在替你考虑!”
    “你为什么总是在替我考虑?”吴雅萱紧追不放:“其实,你知道的,你一直都知道,你不管怎么帮助我,你都不可能得到我。”
    史诗脸上的嘻皮态一扫而光,他冷峻地说:“你真的想知道,是吗?好吧,那我就告诉你,我是得不到你,我认了。可我就是要让你离开他许翰明!”
    “这是为什么?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这期间也出现过别的男人,你为什么不恨Chen先生,却对他一直耿耿于怀呢?”吴雅萱问。

  史诗冷笑了:“我为什么要恨Chen先生?是他让你离开了许翰明,帮我报了一箭之仇,我感激他还来不及呢!你很奇怪,我为什么要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傻事,是吗?很简单,因为我是个男人,男人!雅萱,我知道你一直瞧不起我,认为我不像个男子汉大丈夫,可我告诉你,我是个大丈夫,我懂得什么叫做卧薪尝胆!许翰明加在我身上的耻辱,我要让他加倍地偿还,我就是要让他一无所有痛不欲生!”史诗这番话说得咬牙切齿,如果说无毒不丈夫的话,他现在倒真的像个大丈夫了。

  吴雅萱感到心悸了:“你在报复他?你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报复他?难道一口气就值得你这样吗?”

  史诗说:“本来我没有机会报复他,是你给了我机会,是你成全了我,这很公平。你知道这是一口什么气吗?这是一口咽不下去的气,不喘匀这口气,我就觉得我活得不像一个男人!”
    吴雅萱默默地看着史诗,心里想着:男人,男人!永远都是只会为自己着想的。她想到了许翰明,想到了W
作者: 牧羊人    时间: 2004-1-16 19:18

第三十三节


   许翰明出了法庭,茫茫然然地上一辆公交车,车上正播放一首流行歌曲:不经风雨,怎能见彩虹,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这世界早就颠倒了,他经风雨了,没见到彩虹,吴雅萱还真就随随便便成功了,想开点?这能让人想得开吗?

  录音报站:终点站,殡仪馆到了,请乘客带好随身物品,扶好慢下。许翰明唬出了一身冷汗。我来这干吗?还真想不开了?想死也不能直接到殡仪馆来爬烟囱啊!这根本就不是人自己能来的地方,你得在别处先死喽,让别人抬着你来,这里是加工死亡的第二道工序。他转身要搭回程车,又一想,不对,也许这是天意,是老天爷安排他来的,让他看看刘老爷子。许翰明来到骨灰存放厅,厅里死一样的寂静。刘老爷子孤零零地躺在骨灰盒架1008号小柜里,没有鲜花也没有照片,只有一层厚厚的灰尘。许翰明用钥匙打开了那一尺见方的小柜门,擦拭着上面的灰尘,涌出了几分兔死狐悲的凄凉:老爷子图个什么呀?他铭心刻骨致死不渝地惦记着爱女小美子,苦了一辈子,最终却连个哭丧下葬的人都没有。他这么感叹着,恍惚就听见老爷子从骨灰盒里发出一声幽幽的哀怨:小……美……子啊!接着他听到一串缓慢的脚步声,嗒嗒嗒嗒,在阴森空洞的大厅里显得格外刺耳。脚步声突然停了。大厅又是死一样的寂静,老爷子又从骨灰盒里丝丝拉拉地沙哑着嗓子叹道:小……美……子啊!许翰明纵然是不怕鬼,也感到毛骨悚然了。骨灰盒的小门打开了,一缕青烟飘浮出来了,慢慢地升腾起来,刘老爷子坐在云端上头,又高大又伟岸。许翰明仰视着刘老爷子问,老爷子你在那边好吗?刘老爷子说,好!小美子她好吗?许翰明说,她好着哪!好得不能再好了。刘老爷子说,小美子好,我就放心了。老爷子用沙哑声音唱了起来:小……美……子乖乖,把门开……开……小美子乖乖,把门开……开……云雾散尽,老爷子飘然不见了。

  其实这不是老爷子唱的,是许翰明自己唱的。他一遍一遍模仿着老爷子沙哑的声音唱着那首摇篮曲:小……美……子乖乖,把门开……开……小……美……子乖乖,把门开――开……

  他听见有个女人在哭泣,悲悲切切的,像是在哭丧。不奇怪,这本来就是哭丧的地方,不是唱歌的地方。他就不唱了,小心翼翼地把骨灰盒放回到小门里,锁上了。嗒嗒嗒嗒,管理员走过来说,你该交下一年的保管费了。许翰明说,不交了,来年我得给老爷子买块墓地了。管理员说,也是,人死了,还是入土为安,要不然总是个孤魂野鬼。这去的是谁啊?是你爹吗?许翰明魔症地说,他是我爹,也是你爹。管理员说,你伤心糊涂啦?怎么骂人哪?许翰明清醒了说,对不起,我没骂你,我是说,这人啊除非他不当爹,当爹就得像他这样当爹……许翰明突然一拍脑袋瓜,他想开了。

  川美子出现了。

  跟她第一次出现在许翰明视野里的情形一模一样。还是穿着那套酱紫色西服套裙,系着的也还是那条藕合色的小丝巾,只是神情不同了,她满脸的凄凉满脸的泪水。许翰明说,你怎么来了。川美子说,我是跟着你来的。许翰明说,你跟我来干什么?川美子说,我来给我爹开门了。许翰明说,你爹唱了一辈子你都没给他开门,怎么现在想起给他开门了?川美子就哭了,接过许翰明手中的钥匙,重新打开1008柜门,扑嗵跪了下来说:“爹,不孝女儿听到你的歌声了,我给您老人家开门来了。”如果不是许翰明在学唱,她或许永远也听不到老爷子的歌声,但她现在听到了,真的听到了。

  许翰明狠狠抹了把脸,仰面朝天,把快要流出来的眼泪倒回眼框里。他今天真的很软弱,不管川美子是真心流露,还是在演戏,这场面都让他感动,他想哭,直想哭。
    川美子端端正正三叩头,起身擦干眼泪说:“翰明,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我要走了,接我爹一块走……”
    许翰明问:“你要去哪儿?回日本吗?”
    川美子凄惨地说:“我不会回日本了,那是一个令我伤痛的地方,如果人生能允许我重新选择的话,我会选择做刘淑美,做那个‘把门开开’的小美子。翰明,是你让我懂得了人间最美父子情,可惜我再也找不到这种感情了。我真的不愿让你失去这种感觉,本来我以为我会有机会留下我的祝福和祝贺,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我真的为你难过,真的。”

  许翰明这回是真的感受到川美子的真情了,他说:“谢谢你,川……不,淑美,我想通了也想开了,是你爹让我想通的。真正的爱一个人是爱在心上的,不一定非要把他据为己有。你爹他惦记了你一辈子,可大半辈子你都不属于他,但他照样爱你疼你惦记你,她对你的爱是无条件的,没有占有的欲望,也无需索取回报,这才是一个做父亲的胸怀,这才是一个做父亲的感情啊!我懂了!我真的懂了。多多这几年缺少的就是母爱,我不能因为顾及自己的感受,就剥夺了多多享受母爱的权利。也不能因为我辛勤抚育过他,就认为拥有占有他的权利。多多不是我一个人的,也是他母亲的,将来他长大了,他还会是社会的,是他妻子的,是他孩子的。但不管他在哪里,不管他身属何人,心属何人,他都在我的心里头。在我的内心深处,他永远都是我的……”

  川美子望着许翰明强忍泪水的眼睛,心又荡漾了起来,她克制了半天才说:“翰明,和你失之交臂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遗憾,我知道我永远也圆不了这个梦了,但我还是衷心地感激你,你让我真正懂得了应该怎样做人,谢谢你!翰明,我还有一事相求。你能帮我把朝明船运继续运作下去吗?”
    许翰明犹豫说:“我现在脑子太乱,你让我想想。”
    川美子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说:“那,我走了,你,多保重!”她抱起老爷子的骨灰盒,慢慢地走了几步,又回转身来,走到许翰明面前说:“翰明,你能接受我的一个提醒吗?”
    许翰明说:“你说。”
    川美子说:“你们彼此相爱,却又在彼此伤害。这是为什么?翰明,你爱她,你的眼睛在向所有的人宣布,你至今爱着她。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你们对簿公堂,但我希望你能正视自己的情感,你爱她!”
    川美子走远了。

  许翰明愣了半天。再回首,恍然如梦……

  吴雅萱来到多多的学校,躲在校园外的灌木丛中,她看见许翰明走过来了。他刮了胡子,换上了西服,就像当年一样英挺帅气,只是那双宁静深邃圣洁的眼睛里,似乎抹上了几分淡淡的忧伤。

  铃声响了,放学了,多多跑出来了。他像猴子一样飞快地爬到许翰明的身上,叽叽喳喳地像个快乐的小精灵。她看见许翰明吻着儿子在笑,笑得很夸张,像在虚张声势,她看出了那笑容里的眼泪……

  伤痛故里,吴雅萱不能再在这座城市呆下去了。她回到宾馆,订了机票。又来到史诗家,让律师方玲玲通知许翰明接多多启程的日期。史诗送吴雅萱出门来,恋恋不舍地说:“雅萱,你这回把多多带走了,在这儿没有‘根’了,咱们可真就是后会无期了。”
    吴雅萱冷冷地说:“这些年来,你处心积虑,不就是为了要出一口气吗?我已经还了你这口气,你赢了,你可以做你心目中的男人了。许翰明他已经一无所有了,你也用不着恨得那么累了。咱们也扯平了。至于我们后会有期还是无期又有什么关系呢?”
    史诗说:“你又错了,我得不到你,不等于我不爱你。我爱你,雅萱,我真的爱你,比许翰明爱你,如果你是我的,我不会让你离开我一步,绝对不会!”

  吴雅萱凝视了他很久。
    史诗满脸的毛遂自荐,说:“你看出我值得你爱的地方了吗?”
    吴雅萱像恍然醒悟过来,她说:“没有,我只是在想,如果四年前我没有遇到你……”

  史诗真的难过了。他看得出来,吴雅萱离开许翰明情非所愿,许翰明最终还是胜利了。方玲玲在屋里叫他,叫得他心烦。他突然感到自己很无聊,确实很无聊。忙乎了半天,拆散了一对,可人家的心还是红红亮亮的,你还能怎么着呢?想到这儿,他仰天长叹了一口气说:“雅萱,你不要把我想的那么坏。其实真正一无所有的不是许翰明,是我!我才是永远的失败者!”说完他转身向屋里走去,走了几步停住了,回过头来说:“你不必还我的那口气了。说句心里话,你没选错人,许翰明,他人挺好,真的。”

  吴雅萱来到了苏明明家告别,苏明明爱答不理地说:“来了,坐吧!”王大年看不过去了,颠颠地给吴雅萱倒了杯水说:“雅萱,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她就这牛脾气,你还不了解她吗?”
    苏明明阴阳怪气地说:“现在啊,是我不了解她!我就不明白,许翰明不就登报纸那么一点事对不住你吗?你就非把他剥夺得一无所有逼得他家破人亡啊?”
    吴雅萱倒替许翰明辩解了一句:“我了解过了,登报的事儿,不是他的错,是报社方的失误。”
    苏明明说:“那你就更没有理由这样不公平地对待他了,雅萱,看在你还把我当朋友的份上,我告诉你许翰明这几年的日子是怎样过来的吧……”

  苏明明这回讲述的全是报纸上没有披露过的事实,她讲许翰明为了多多的康复训练,当家教受人奚落,当搓澡工受人侮辱;她讲许翰明因川美子不能接受多多而拒绝了她的感情;又放弃了他已经产生了感情的恋人傅晓;她讲为了照顾多多,许翰明丢掉了饭碗,没有工作没有钱,为了给多多治病,他甚至去抬死人,去卖血……苏明明说,雅萱啊雅萱,人是有感情的,既然你知道你对多多的感情,你就没想过许翰明对多多的感情吗?就算多多不是许翰明的惟一,他和多多在那么苦难的日子里建立起来的这份感情,是别人弥补得了的吗?你怎么就那么狠心,偏要活活拆散他们父子你才心甘!

  吴雅萱哭得一塌糊涂了。

  苏明明还没完呢,她继续说,这一年多来,翰明的状况好了,女人多得一堆一堆的,抖落都抖落不掉,可这么多女人他都没有要,他等什么?你看看他那双眼睛,还用问吗?他不就是在等你,等你回家吗?!
    吴雅萱猛然清醒了:人这一生,忙忙碌碌地奔这奔那,可又有什么能比这世间真情更珍贵呢?

  许翰明与多多的告别之夜是个花好月圆的秋夜。

  临近中秋了,满月像张银盘挂在窗户上,银白色的月光带着梦幻般的朦胧有情有意地撒在“我们的皇宫”里,就像恋恋不舍地缅怀遥远的过去,又像舍不得遗忘现实中的点点滴滴。

  吴雅萱徘徊在窗外。许翰明伤感在屋里。

  许翰明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餐,全是多多爱吃的菜。多多高兴地围着饭桌又蹦又跳:“哇塞!太棒了!”
    许翰明开了一瓶酒,豪气冲天地说:“儿子,吃吧!这酒爸爸戒了4年,今天要开戒了,因为这是咱爷俩最后的晚餐。”
    多多问:“爸爸,最后的晚餐是什么意思?”
    许翰明说:“就是吃最后一顿饭。”
    多多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说:“哇塞,以后我们都不吃饭了?那我们怎么活啊!”
    许翰明说:“不是不吃饭,以后就是你妈妈给你做饭吃了。”
    多多说:“妈妈回来了,以后她天天都和我们住在一起,给我做饭吃,是这样吗?”
    “不是那样,不是的……”许翰明豪迈不下去了,他把多多搂在怀里,用下额在他细细的头发上蹭啊蹭啊,蹭着蹭着就流下了不轻弹的男儿泪。多多惊讶地说:“爸爸,你哭了?”
    “没有,爸爸怎么会哭呢。”许翰明强装笑颜说:“你要记住爸爸说的话,男子汉流血不流泪……来,多多,咱俩玩智力急转弯,我先出题,什么东西越洗越脏呢?快速抢答……”
    多多没回答,瞪着明亮的小眼睛看着许翰明。

  许翰明继续掩饰说:“怎么?这个不好玩?那咱们换个别的,爸爸给你讲笑话,有个人哪,他不识字,倒拿着报纸装模作样地看,旁边人问他,今天报纸上有什么新闻啊?他说,唉!又出事故了,车轱辘全都朝上了……”
    多多没笑,还是静静地看着他的爸爸,眼睛里充满了稚气的同情,说:“爸爸,你不要骗我,你是哭了,你为什么哭啊?”
    “爸爸没哭,真的,没哭……”许翰明的声音哽咽了。
    多多说:“我知道,人痛的时候就会哭的,爸爸,你哪里痛啊?让我给你揉揉。”
    许翰明说:“爸爸心痛。”
    多多把细嫩的小手伸了进来,在许翰明的胸脯上轻轻地揉着,这感觉让他回味起了多多第一次拱进他怀里时的感觉,他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了,夺眶而出。
    多多害怕了说:“爸爸你很痛吗?多多只知道肚子会痛,心怎么会痛呢?”
    许翰明说:“因为多多就要走了,多多就要离开爸爸了。”
    多多说:“多多不会走的,多多永远和爸爸在一起。”

  许翰明哽咽着说:“多多,你会走的,你今天就要走了,你妈妈会来接你。今后你会有妈妈,还会有新的爸爸,你的妈妈和你的新爸爸会给你讲故事,和你一块做数学题,晚上给你盖被子,早晨给你煮荷包蛋吃……多多,你会走得很远很远,你会看不见爸爸的。但是,多多,你看见天上的月亮了吗?天上只有一个月亮,你要记住,你看月亮的时候,爸爸也在看,不管你走到哪儿,不管你走得多远,爸爸和多多永远都在看同一个月亮……”

  多多感到威胁了,他紧紧地抱住了许翰明,发疯似地哭喊起来:“不!我不要妈妈,我不要新爸爸,我不要看月亮,我要和爸爸在一起,我只要和爸爸在一起。爸爸,爸爸,你不要赶多多走,多多今后一定听你的话,多多会好好学习,多多会给爸爸洗衣服做饭吃。爸爸,爸爸……我不走,你不要赶我走,多多要和爸爸在一起,永远和爸爸在一起……”

  “多多,多多,爸爸舍不得你走,舍不得啊……”许翰明和多多紧紧拥抱着依偎着,让泪水任意地流淌着。现在许翰明什么虚假的面子都不要了,是不是男人也无所谓了,他只要和他的儿子一起黑天昏地痛痛快快地哭它一场……

  门外的吴雅萱早就哭得肝肠欲断了,她再也听不下去了,不顾一切地按响了门铃。
    许翰明是擦干眼泪才开门的。

  吴雅萱拖着行李站在门口。她今天换了行头,一身白色的休闲运动衫,头发恢复了乌黑亮丽的模样,缎子一样披在肩上,就像在校园时那样清纯脱俗。但最醒目的是她雪白的脖子上佩戴的项链,纯金的,镶着红宝石的链坠……
    许翰明心动了一下,很快就清醒了,她是来接多多的。
    他看了看表,用身子挡住了屋内的情景,说:“对不起,还差半小时,你能再等一等吗?让我和多多吃完这最后的晚餐。”
    吴雅萱靠在门框上,晶莹的泪珠在眼睛中一闪一闪,她恨不得立刻扑进他的怀抱里,可她没有,她只是僵立在那里喃喃地说:“翰明,能让我坐下和你们一起吃这顿晚餐吗?我想家,我想回家……”

全文完
作者: dw12052003    时间: 2004-1-17 01:49

一口气看完,感动啊~~~
作者: 牧羊人    时间: 2004-1-17 02:08

有没有哭的?报个名,有一点水也算
作者: 朝3暮4    时间: 2004-1-17 23:19

感动,感动
作者: 小溪    时间: 2004-1-20 01:16

我报名……感动
作者: yun325    时间: 2004-1-20 01:53

报名, 报名, 哭的我稀里哗啦的~~~blush.gif
好文, 顶一个!!!14.gif

[ Last edited by yun325 on 2004-1-20 at 10:49 ]
作者: 大哥    时间: 2004-1-21 01:14

报名!2滴眼泪在眼里,没流下来。

我觉得结尾很真实,如果有前面的前提的话。最后的复合,对双方都是最好的结局。任何一个理性的人,都会这样选择。
作者: 守洞    时间: 2004-1-21 13:16

这男人不过是打了2年扑克
结果老婆跟人跑了,自己受了4年活罪
这"现实"也太残酷了吧 !

ps: 楼上大哥穿的裙子漂亮




欢迎光临 人在德国 社区 (http://csuchen.de/bbs/) Powered by Discuz! 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