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传奇 禁城春 by 小荞al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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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九尾
时间:
2006-12-26 19:47
标题:
传奇 禁城春 by 小荞ally
禁 城 春
第一章
当第一阵温暖湿润的东风拂过桃树枝头的时候,祝逾风就知道,春天来了。
“小德子,在傻笑什么,还不快跟上!”
“来了。”
听到同伴的招呼,青衣小太监又看了一眼那枯槁的枝头刚发的一缕绿芽,朝冻得通红的手上呵了口气,袖在袖子里,一路蹦蹦跳跳地跟了上去。
在前面等他的另一个青衣小太监连忙对他使眼色,但走在最前的棕袍太监已经回过了头,照面就给了小德子一个巴掌,“啪”的一声,脆响。
“在宫里还嘻嘻哈哈的成何体统?”
小德子摸着胀起的脸,赔笑道:“是,师父教训的对,小德子再也不敢了。”
棕袍太监冷冷地哼了一声,转过身,却又听到小德子悄悄地在身后嬉笑起来,心中不由重重地叹了口气。
两个小太监窃窃私语着,一个压着嗓子隐忍笑意,一个却左探右看眉飞色舞,跟在棕袍的太监后面,一路在冗长的甬道里穿过,转了个弯,跨过宫门,天地便一下子开阔起来,连阴沉的天色仿佛也亮了几分。
棕袍太监突然刹住了脚步,身后正说得起劲的两个小太监差点冲撞到他身上,两个不约而同地低下头等待责罚。
过了半晌仍然没有动静,小德子忍不住抬起头,却见师父正出神地看向一处,平日里郁结的眉头不知为何蹙得更紧,小德子不由跟着看去。
宫殿的廊檐下,几位锦衣华服的妃嫔正窝在貂绒圈椅内,笑看着廊前玩耍的小皇子。
“师父,咱们去请安吧。”
棕袍太监回过神来,“哦”了一声,却又没了下文。
小德子从来没有看到过师父如此失态,不由又向那个方向多看了几眼,拽了拽师父的衣角。
“可是有什么不妥?”
“不,没什么。”棕袍太监终于转过身,看着小德子,眼神里仿佛有什么在闪烁。“看到那坐在上座的娘娘了吗?那便是德妃,你去给她请安。”
“师父不去吗?”小德子有一丝疑惑。
“不去了,不去了——就说为师身子不舒服,实在起不来床。”大太监看了一眼另一名徒儿小庆子,道,“小德子第一次在主子跟前走动,你照料着些。”
棕袍太监说完就退出了门外,一转身便不见了踪影,留下两个小太监面面相觑。
“师父好像有点不对劲。”师父的圆融干练向来是他们师兄弟最为崇拜的,如今竟这么一反常态的犹豫失神,实在怪异。小庆子将求解的眼光投向小德子。
小德子点了点头,平日里扎扎呼呼的人竟然一言不发,闷着头只顾往前走,小庆子追了上去。
“怎么不说话?你很担心师父吧?”接着自顾自说开去,“真是奇怪啊,师父平日里待你最为严厉,动则怒骂痛打,偏偏却是你对师父最为上心……哎哟!停下怎么也不说一声?”
“不知道。”
“你怎么在发抖?”小庆子拉着同伴的胳膊,看他闭紧了眼睛,“是不是因为第一次出来见主子所以害怕?”说着拍了拍自己单薄的胸脯,“没事,有我呢!”
小德子摇了摇头:“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不安。”他看了一眼那高大的走廊。“没什么要紧的,是我多心了。咱们去吧,别让主子们等久了。”
两个青衣宫监由人领去了殿下,垂手候在廊外,等人去通禀。
廊下的花坛里积雪仍厚厚地盖着,小皇子正努力地想攀上一株高大的腊梅,不料人没爬上,反倒摇下一树冬雪,落在皇子娇嫩的颈脖里,小皇子立刻呀呀叫了起来,忙不迭地跑上台阶。
“母后,雪!冷死了!”
“快过来!”德妃笑着揽过皇子,让他伏在她的膝上,取了丝绦,轻轻将孩子脖中的雪掸去。
“可还冷?”
“不了!”小皇子一头扎进德妃的怀里,德妃爱怜地抚着小儿的垂髫,听上来回话的太监道:“娘娘,针工局来了两个小太监。”
德妃抚着皇子柔顺的头发,漫不经心地问道:“针工局?怎么他们新任的主管没来吗?”
“没来。”
“不成体统!”一旁的荣妃听了立刻柳眉倒竖,叱起来,“是哪个太监执事?吃了豹子胆了吗?竟敢连给德妃请安都不亲自来?”
德妃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低头漫声道:“去问问他们执事为何不来。”
“是。”传话的太监去了又回,道,“回娘娘,那小太监说他们执事病得起不得床,又怕耽误了请安的时辰,劳娘娘惦记,这才不得已先派了两个太监过来请安。”
“混帐!就算病得起不来床,爬也该爬来!不过一个小小的针工局执事太监,竟敢不把姐姐放在眼里!定要好好处置!”荣妃的怒斥又先声夺人地传来。
不必看她的神情,德妃也知道她肚子里怎样的得意,但她不会去与她计较。德妃笑了起来:“那传话的小太监是谁?好伶俐的一张嘴。”
“是那个——”传话的太监伸手指去,却见那小太监恰巧被一个粗大的廊柱遮住了身子,“是否要叫他上来见驾?”
“不必了。打赏几两银子,让他们去吧。”
德妃低下头,看着怀中粉雕玉琢的皇子,听着他的娇嗔,感受到其他妃子的眼神嫉妒地投来,扯起了嘴角。
“我的皇儿——冷不冷?饿不饿?母后叫他们端些糕点来可好?”
“娘娘,皇子的吉祥锁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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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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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2-26 19:47
德妃抬头,看见一个陌生的小太监垂首跪在廊外,手上承的正是皇子的项圈。他身旁的另一个太监也跟着慌忙跪下。
正是针工局的两个小太监。
“容顺,呈上。”
德妃接过容顺呈上的项圈,用绢子擦了擦,为皇子戴上。
“你抬起脸,让本宫看看——这吉祥锁是圣上在皇子满月时亲手戴上的,你立功不小啊!”
德妃一边说着,抬头看向小太监仰起的脸,“啪”!手中的项圈掉落在地,眉目慈和、高贵沉静的德妃刹那间脸色苍白,突然站起,大叫起来:“拖出去!杖毙!杖毙!”
“娘娘——他没犯错啊!”容顺为难道。
德妃转身“啪”的一声打在容顺白净的脸上,“拖出去杖毙!听到没有?”却再也不看那仰首的小太监,只朝着容顺怒喝,仿佛要拉出去杖毙的是他。
容顺从未见到过深沉静婉的德妃如此暴怒,一时悚然而惊,连忙吩咐人将那小太监拖出去。
“娘娘饶命!”
德妃心中蓦地一揪,疼得她窒息,等到她好不容易转身时,才发现求饶的是另一个同来的小太监。
“母后……”怀中幼小的皇子被母亲狰狞的神态吓得哭了起来,却又死死地环住母亲的腰身。德妃不由怜爱地抱起小皇子,为他擦去眼泪,看着他可爱的面容,德妃突然转身,叫道:“容顺!……叫他们别打了!”
容顺惶惑,一刻不停地领命去了。
“师父,小德子没事吧?”
德安合上房门,道:“死不了。别去打扰他,先让他躺躺。”
小庆子听了放下心来,自言自语:“打得那样皮开肉绽,竟是哼也不哼一声,真有他的!”
德安闻言顿了一顿,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领着小安子往针工局里去了。
初春的夜晚仍冷的足以冻结万物,蓦地,有身影掠过庭院,推开了耳房的门。
“师父……”
几张椅子拼凑起来的“床”上,小德子身子不得移动,只将脑袋转过来。看着黑暗中的人影。地上、屋顶、树杈枝头的积雪互相辉映,透过纸糊的镂花门板微弱地照射进来,但已足以将人影勾勒清晰,也将人影的迟疑不经意地透露出来。
“为师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疼吗?”
小德子龇牙咧嘴地嚷了起来。
“疼,疼死了!”
德安作势叫他压低声音,人走到他身旁,审视他的伤口。血肉模糊的肌肉与布料粘在一起,糊糊地揉成一团。德安放下被褥,不忍再看。
“师父何必在半夜里偷进来看小德子?又不是往常您教我武功,需背着人。”
“因为有些事,为师不想让他人知道。”
师父声音里有着某种被压抑的情绪,小德子按在师父的手上,却发现他正在颤抖,惊道:“师父怎么了?”
德安站起,走开,忍了忍,终于道:“你知道德妃为何要打你吗?”
小德子苦笑起来:“因为看我不顺眼呗!”主子们打奴才向来是不需要理由的,不过像这位主子这般,就算立了功也打的,倒也少见。
“幸好你功力已有了五六成火候,这点疼就当是一次教训。”
小德子极想告诉师父,就算功力再深厚,这杖棍也是货真价实地打在肉上,疼可一点也不比常人少。但他知道这只是师父随口的说辞罢了,何况臀部的火烧火燎也让他懒得再开口。
“小德子,为师有件事需与你……商量。”
看得出师父的犹豫不决,白天那种不安又浮上心头,小德子吞了口口水,道:“师父请说。”
“为师,想把你派去居德宫的德妃身边办差。”
小德子一惊,几乎跳将起来,一下子牵动了臀上的肌肉,疼的“咝咝”抽了几口冷气,咬牙道:“师父这不是要小德子的命么?”
“胡说什么!能侍奉娘娘是你的造化,再敢这样胡言乱语,小心我打断你的狗腿!什么也不必说了,等伤一好,就给我马上收拾包袱!”
德安说完就疾步甩门而去,快得一阵风般,只留下小德子对着木门干瞪眼。这算哪门子的商量?师父未免过谦了!
他干笑两声,内廷人员的调度岂是师父说的算的?自己未免多虑。他伏下身子,冷硬的板凳硌得他浑身酸痛,他小心地调整睡姿,脑中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德妃看到他时的神情,那样的惊惧恐慌,仿佛见到了蛇蝎一般的剧毒之物,甚至不由分说就要将他“杖毙”。
小德子咬了咬下唇,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在乎德妃的反应,甚至连臀上的疼痛也比不上心里的痛伤。
门“咯吱”又开,却是小庆子捧着一床褥子挤了进来。
“这里冷得像冰窖!你都被打成这样了,师父还要如此责罚你,真真是没有人性!”
小德子干笑道:“没这回事,师父是怕你们睡姿太难看,在觉中踢了我。”
“就你还帮他说话!”
小庆子忿忿然的将小德子扶起,把褥子垫上一层,再扶着他躺下。小德子心中叹了口气,他明白师父平日冷酷严厉,令师兄弟们颇有微辞,只有他知道在师父的卑躬屈膝的一切表象后,是怎样的一副愁郁的眉眼。会忧伤的人,心地总是好的,师父就是如此。
小德子犹豫要不要把师父打算遣他去居德宫的事告诉小庆子,但转念想这事还不一定成,何必再让小庆子跟着担心,再说也不好交代师父为何要将他送入“虎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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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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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2-26 19:47
“你去睡吧,我这儿没事。”
“你当你是铁打的身子吗?这么二三十杖生生的打在肉上,不死是你的造化!”
小德子小声嘀咕:“我可真有‘造化’啊!”
“你就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这深宫皇宅,你我不过蝼蚁般的贱命一条,自己不珍惜还指望他人帮你珍惜吗?”
性子沉静内向的小庆子横眉冷竖,说着说着竟有了哭调。
小德子忙安慰道:“好了好了,小德子知罪,这边厢便劳烦小庆子大人照料一二,来生小德子做牛做马也当永泉相报——但是,小庆子大人明日不用当差吗?”
小庆子被他逗得转泣为笑,捂着嘴道:“师哥们答应代我一日。”
小德子心中涌起一阵感动的情愫,刺得鼻头泛酸,吸了吸道:“你们待我真好。”
大太监德安办妥了一切事宜,当他告诉小德子收拾包袱时,小德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大太监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破天荒地安慰了一句。
“放心去吧,他们不会对你怎么样。”
小德子默不作声,他怕的并不是德妃会对他怎么样,而是她见到他时的那种惧怕甚至厌恶的眼神。
“德妃娘娘知道我要去吗?”
“不必多问,去了便知。”
大太监如前几次一样,话谈到一半便抽身而去,仿佛急于逃避什么。小德子看着师父离去的身影、似乎有几分惶急。落日的余晖也仿佛随着大太监的离开抽走了一般,空气中残余的一丝暖意也消散殆尽,寒气冷冰冰地浸着骨头。小太监抬头四顾,院落里的桃枝尚空落落地折着,积雪残留的墙角,一枝冷梅兀自开的热烈,只不过明日他便看不到了。细风盘旋,带来丝丝的湿冷,小德子伸手感触,原来是不知从何飘来的细雨,看来还有一场好雪要下。
他也看不到了。
小德子要离开的消息很快传遍了院子,师兄弟们纷纷前来道别,最后留下小庆子,在黯淡的烛火下为他一件一件叠着衣服。
“没想到你会走,往后要见一面都难了。”小庆子闷着声,将袍子翻来覆去地叠,似乎总嫌叠得不好,抖乱了再叠。
小德子按住他的手,强笑道:“怎么会!像承德宫这样荣贵的主子,往后针工局少不得去那边办差,自然少不了咱们见面的机会,只怕比现在在针工局见得还多!”
小庆子低头看着小德子按住他的手,不知为何,脑袋突然间涨热起来,抬头看见小德子的面目正对着烛火,宛如从古图上描绘下来的一般,氤氲着绢帛一般的气韵。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抓住他的肩膀,猛地将他按在了榻上!
小德子被他的突然举动惊呆了,愣愣地被强按在榻上,看着小庆子的脸缓缓接近,突然意识过来,猛地推开他,大喝道:“小庆子!”
这一推,竟将体型比他高大的小庆子直推翻了两个跟头,摔在了门槛旁。小庆子摔得七荤八素,随之而来的大喝顿时将他喝得清醒过来,他看着坐在床沿喘粗气的小德子,突然感到无地自容,拉开门便连滚带爬地奔了出去。
小德子看着半敞的门,夜风带着细雪飘入,有几片肆意的雪花竟一直荡到了榻上。小德子看着床沿已然叠好的袍子,一一将它们用包袱包起来。然后坐在床沿,看着夜风中粘着烛头欲开欲合的火花,想到了德妃的脸,想到了师父,想到小庆子刚才的举动,突然间心思乱了。
第二章
小德子去承德宫时雪下得正大。他走时师父与师兄弟们都当差去了,也幸得不用再见小庆子。小德子一手拢着包袱,一手捂着一只耳朵,时时地拿到嘴旁呵气,再捂上。身子躬得跟虾一般,也抵不住入侵的寒气,直抽得脊梁骨疼。
“在这儿候着。”
传话的太监将他留在门廊上,进去通禀。恰好德妃正在殿堂内,珠圆玉润的声音带着些许不耐,从朱漆镂花的孔洞中流了出来。
小德子静静地候着,也静静地听着。
“针工局的小太监?哪个太监?”德妃问。
“就是那日被杖打的……”
“谁让他来的?打出去!本宫不要见他!”德妃突然叫嚷起来,珠圆玉润突然间急转为撕裂的绢帛,声音惶急惊恐犹如当日。
“娘娘,不能啊,这是皇上的旨意。”
德妃冷笑起来:“皇上的旨意?笑话!皇上日里万机,哪有空理这针工局的小太监?”
接着便没了声音,想是压低了嗓子说了些不能声张的话。小德子仍是静静地候着,以他今时的能耐并非不能听到,但他只是微微低了头,静静地听着风从回廊穿过。仿佛穿透了他的身子,带着什么呼啸而去。
大殿内,太监容顺正压低了嗓子,连眼光也同时压住,乌沉沉地闪也不闪。
“娘娘将来是要做皇后、太后的,岂能跟个小太监过不去?更何况——”容顺向门外看了一眼,“圣上没由来的突然派这么个小太监过来,极有可能是来探查娘娘的——或许圣上已有意愿立太子了!”
来探查什么?德妃心头突地一跳,心思连在了其他事上,连容顺的话也没有听清楚,脸色突然间惨白,心底里不停地告诉自己不可能不可能,但另一个声音却逐渐壮大起来,频频反驳着她所有的借口。
“不可能!”德妃突然大叫起来,一旁的容顺吓了一跳。
德妃闭了闭眼,似乎缓过气来,平静道:“罢了,让他留下来吧,难道本宫还怕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太监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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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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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2-26 19:49
容顺一愣,诧异于德妃用了“怕”这个词。正要转身,德妃又叫住他。
“派他去后院呆着,没事少在本宫面前出现,否则……”搜肠刮肚找不到了威胁的法子,德妃蓦地感到眉头一记抽搐,抚着额头不再多想,吩咐道,“去吧——再去把御医叫来,本宫不舒服。”
容顺退出殿外,便看到单薄的小太监在冷风中冻得瑟瑟发抖,路过他身边,不冷不热地丢下一句:“走吧。”
小德子恭顺的跟在他身后。
“刚才娘娘的话你也听到了,记紧了——若出了什么事,谁也帮不了你。还有——少在外面嚼舌根子,没你什么好处。”
“小的知道。”
小德子包袱刚放下,就有人塞了一把扫帚给他,吩咐去扫后院。
外面的雪兀自飘飞,破絮般从天上倾下。青衣的小太监往冻红的手上使劲呵了两口气,抓着扫帚一路在冰天雪地中扫过去。扫完一层又覆上一层,小太监不禁苦笑,将双手拢在袖中,仰面看着阴湿的天,任雪片肆无忌惮地落在脸上。
这没心没肺的雪呵——
“奴才!你敢偷懒!”
脆生生的声音娇气十足随着雪片落了下来,口气虽硬,却是不疼不痒的。小德子闻声望去,一个漂亮的娃娃正站在阶梯上,小脸充满了不可一世的稚气,看来不过五六岁的样子,但那一副颐指气使的神态倒是与生俱来。
“奴婢不敢。”
“那你刚才看着墙头干什么?莫不是想逃出去吧?”
“奴婢不敢。”
“蠢奴才,只会说不敢吗?”小娃娃稚嫩的脸上露出一丝乖戾之色,“我就要你翻过去!”
“禀主子,这墙有一丈三尺高,奴婢翻不出去!”
“翻不出去也得翻!你敢不听主子的话,我叫容顺打你!”
“这可难为奴婢了。”小德子说着,露出为难的神色。
小娃娃似乎也明白了这件事不大可能,漆黑的眼珠子转了转,道:“不翻也可以。我要你给我当马儿骑!奴才!跪下!”
小德子只得放下扫帚,在冰天雪地中跪了下来。小主子走到了廊外,尽管裹了重重罗衾,寒风仍然浸体逼来,娇生惯养的娃娃一边不管不顾地出去,一边抱怨:“狗奴才,你想冻死我吗?”
小德子俯着身子,头也没抬。
“禀主子,冻着您的是老天爷,不是奴婢。”
“大胆奴才!主子说的话你也敢驳吗?趴下!再趴低点儿!”娃娃虽然娇小,小德子却也瘦小,小主子毫不费力地跨上了他的背,才发现这奴才异常的瘦骨嶙峋。
“奴才,你硌得我屁股疼!”
“回主子,不如您先找别人骑去,等奴才长得胖点儿再来伺候您?”
“不行!”娃娃两只小脚使劲蹬了蹬,嚷了起来,“我的马儿,快快走!”
小德子得令,驮着背上扭来扭去的小主子在后院一路转,心头只念有谁能看到,抱走这难伺候的小祖宗。他心头刚念,果然就有声音叫了起来。
“德馨!”
这声音很是耳熟——小德子心里突的一跳,凝住了身子,却不敢抬头。背上的小主子见“马儿”不走了,不由气恼,对着胯下的小德子一阵拳打脚踢,见仍是打不动,张口就咬在了小德子的耳朵上。
“快去,快去把公主拉回来!”廊上的人显然有了几分气极败坏。
到太监宫女们把公主拽开的时候,小德子的耳朵已经鲜血长流,小公主的嘴角也沾了一片血迹,两只脚仍不放弃地踹了两脚,被抱开之后,又对着抱着她的宫女发动攻击,泥鳅般在宫女的怀里扭来扭去。
“起来吧。”
直到有人说了声,小德子才若有所觉地站起。突然察觉墙头有多了一道影子,小德子一惊,却没有朝那个方向看去。
“德馨!身为公主,成何体统!”
德妃一把将小公主拽了过来,眉目间有了怒气,然而更多的却是对这顽劣女儿的无奈,德馨公主嘟着小嘴站于一旁,唇上犹自一点嫣红,不说话,也不看呵斥自己的母亲。
德妃无奈地叹气,抬头看见庭院中静立沐雪的少年,突然脸色大变,低身便是一巴掌打在了公主粉嫩的脸颊上!
小公主似乎被打蒙了,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看着母亲。
“母后为了一个奴才打馨儿?”
小公主的声音异常平静,连同逼人的眼神刺在了德妃的心坎上。德妃震动,看着自己的手,似乎也不相信自己做了什么。
“本宫不是为了奴才打你,而是你太顽劣——”小公主唇上那一点殷红突然刺目起来,仿佛一抹嘲讽的笑,德妃感到头晕目眩,双掌紧握,却感到了什么在崩溃。
“带公主回房思过,没有本宫的命令,谁也不准放她出来!”
德妃甩开斗篷转身疾步离去,跨入堂内,突然转身对贴身不离的容顺道:“曹太医应该还没走远,你去把他叫回来……还有,以后别为难那小太监。”
“哪个小太监?”容顺有点明知故问了。
德妃皱了皱眉头,似乎又不愿提及。
“针工局那个——什么时候找他个差错,赶出去便是!”
这可就难了,不能为难他,又得找他的麻烦!容顺又问:“曹太医来了,是否直接带他去后院?”
德妃不由不耐烦起来,这容顺平日里最是通她心意,今日怎么也忒的罗嗦起来?
“对,快去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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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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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2-26 19:51
容顺领命出门,顷刻又折了回来。
“奴婢还有一事要禀明。”
德妃更加不耐,几乎将手炉掼下来,声音中带了几分压抑的怒气。
“说!”
“娘娘,近日奴婢得到一个消息,说是圣上打算立太子了。”
德妃从鼻子喷出一口气:“早几日你便说过了,也不见圣上有个动静!”
“这次可是千真万确——”容顺压低了声音,“是相国告诉奴才的,相国的意思——娘娘是明白的。”
“相国?”德妃冷笑,“他自己的侄女也在宫中,又怎会攀本宫这根低枝?”
容顺嘿嘿笑道:“娘娘是明白人,又怎会不知道?”
相国位列三公,正一品,位高权重,只不过野心太大。巴巴地将侄女送入宫中,不料三四年过去了,也没能诞下皇子。相国担忧之余也不得不另寻出路——譬如她这个生了皇长子、却又地位低下受人排挤的德妃。
德妃悠然坐下,笑了起来,眼神中却有几分恍惚。
“容顺,你有什么话就直说了吧,本宫不会怪罪于你。”
“是,请娘娘恕奴婢多嘴,奴婢这么做可都是为了娘娘!”容顺先告了罪,这才不紧不慢道,“如今三公之中,相国独大,朝廷之中无不唯相国马首是瞻。其他二公虽各有所托,却也不敢公然违逆相国的意思。如今相国看中了娘娘,正是娘娘的机会,他想利用娘娘,娘娘也可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忍一时之气即可获大好江山,只有娘娘的好处。只要将来这天下到了皇子手中——娘娘手中,还不是任娘娘如何行事吗?所以如今相国的气得忍着,太后的气得忍着,各位妃嫔的气也得忍着,忍过一时便是一世的荣华富贵、位极天下!”
“好一篇慷慨激昂的肺腑之辞!”德妃舒展了眉头,说的话却是亦正亦反,似赞叹又似讽刺,连容顺也糊涂起来。
“你说了这么多,说到底不过一个‘忍’字。你究竟想让本宫忍什么,不妨明着说出来。”
容顺大胆抬起头,直视德妃端丽的容颜,道:“奴婢已叫人去截住曹太医了,此时应已到殿外。”
“容顺,你是个聪明人。”德妃端起茶,细细地吹着,“但又是笨人。真正的绝顶聪明者必当知道聪明不外露,该明白的明白,该糊涂的糊涂。你就不懂得这个道理。”
“奴婢省得,奴婢只是想表示,奴婢的聪明与驽钝都只为娘娘所用。曹大人应在外面等着了,奴婢告退。”
看着那卑恭的身影消失,德妃手中的瓷杯突然间片片碎裂,滚烫的水悉数浇在了手指上。德妃握住肿痛的手指,难以遏制地颤抖起来。
容顺引御医进了下人房,看着御医将小德子的耳朵包扎起来。
幸而公主年幼,只是咬破了一些皮肉,不致残缺——残缺了倒也好,便可直接将他赶出去,也省得他大伤脑筋找他的过错!
容顺看着小德子擦去血迹后的脸,不过十一二岁的孩子,虽然肌瘦,却仍看得出难得的姣好容颜,倒是有几分像……
传闻娘娘入宫前曾经身为人妇——嘿嘿!容顺嘴角牵出皮肉不动的一抹笑,看到的人也只当他是在撇嘴。
他知道德妃并不信任他,他向来是忠诚不足奉承有余,主子们不信任他,同样他也不绝对忠诚于某一位主子。要在宫里生存下去,这就是需要绝对遵循的法则。没有永远尊贵的主子,却有永远受宠的奴才!
而今德妃既需他与相国通消息,又有了把柄抓在了他手中。
所以他不担心,担心的只会是德妃!
“什么?”容顺太过沉浸于自己的心思,以致于没有听清太医的讲话。老太医只得重复一遍:“适才听宫女们说公主不停哭闹,又在外面玩耍,莫不是得了什么风寒,老夫想去看看。”
“不必了。”容顺客气道,“公主正被娘娘关禁闭,此刻谁也不准进去探望。”
老太医惊异地看了他一眼,默默地收拾了药箱,跟着容顺出去。
承德宫竟将一个小太监看的比公主还贵重,当真是……稀奇。
第三章
小德子并不在意耳朵上的伤,这种小伤口,比起他平日里被师父责打以及上次的二十棍杖,简直如被蚊虫叮咬。他只在意德妃怪异的行止,行止雍容克制的娘娘似乎一见到他便会失控,令人难以理解。但有一个人——那个伏在墙头的人一定知道。
夜色侵入承德殿,直到最后一盏宫灯也被熄灭,同伴们的鼾声此起彼伏,小德子便悄悄起身。掠过大殿偏房时,一个隐约的哭声令他停住了脚步。那是……那位骄纵的小公主的房间。
小德子不由摸了摸被包裹住的耳朵,本想不必在意的掠过,但不知是什么缠住了他的脚步。他不由自主地推开了偏殿的门。
宫殿高深,只一个人居住,未免显得阴冷空荡——何况只是个孩子。黑暗的室内,一盏立地纱灯照亮床头一隅,但公主却不在床上。
“公主?”
小德子寻声摸去,掀开纱帘,却见那小小的身子抱着膝缩在灯光照不到角落里。听到有人叫她,惊讶地抬起头来,可爱的小脸上濡了一脸的泪水,那般睁着大眼无助望来,令人凭空生出了怜惜之意。
“奴才……呜呜,你进来作什么?”小公主口气不善,但已少了白天的气焰。
小德子笑嘻嘻道:“奴才路过公主睡房前,听得里面似有老鼠打架,这才进来看看公主是否安好——既然公主无恙,那奴才这便退下了。”说罢作势要往外去,果然听到公主慌张的声音叫住了他。
作者:
九尾
时间:
2006-12-26 19:53
“奴才别走!”
“公主还有何吩咐?”
“我……我有点头疼。”说着,小公主真的往一边滑倒。小德子一时不能确认这顽劣的公主究竟是不是假装,但心想就算她意在骗他过去,至多也不过让她咬掉另一只耳朵罢了。
“奴婢僭越了。”
小德子探向公主的额头,果然是烫的。当真是矜贵身子富贵命,不过被寒风吹了吹便惹上了风寒。这冰块似的地上是万万不能待的了。小德子无奈抱起了虚弱的小公主,却发现这娃娃嚣张的气焰下竟是出人意料的瘦弱。将她放在床上,灯光照耀下的面靥果然有几分病态的潮红。
“奴婢去禀告娘娘。”
“不要去!”小公主虚弱的声音梦呓一般的传来,“不要告诉母后……她会生气的……德馨不想惹母后生气……呜呜。”
小德子坐在床边,看着小公主半睁的星眸,忍不住好笑起来:“我看你平日里惹的也不少了!”
小公主滚烫的手无意识地拽着小德子,呜呜地哭着:“因为只有德馨不乖的时候,母后才会注意到德馨……”
小德子不禁糊涂起来,又听她继续道:“母后只喜欢德宁,不喜欢德馨……呜呜……”
原来如此!虽然是双胞胎,但德宁毕竟是德妃唯一的皇子,也是当今圣上的长子,合宫上下自然格外的宠爱,同时也不难免忽略了公主。小公主为了引起他人注意,平日里便一个劲地撒泼使坏。想来也是,今日这小公主也是在德妃到来时才突然间打闹起来,但出乎意料的是,德妃没有安抚她,竟还不由分说地打了她一巴掌。
小德子看向床上气息恹恹的小公主,心中竟涌起与这尊贵已极的孩子同命相连之感。他进宫前的事情完全不记得,甚至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有过母亲,受过她的宠爱。他以为自己从不在意,在有记忆以来就成为了世上最为卑下的人,还能有什么多余的奢望?如今却被这不识人间疾苦的公主唤出了不曾有过的悲苦……自怜的同时小德子也不由感到了自己的可笑。
他叹了口气,将公主扶起,并指点上穴位,内力和缓地透指而入,流入丹田,继而分散四肢,缓缓逼出寒气。
小公主安静地睡下时,已到了鸡鸣时分,宫监们大约都快起床了,看来已经没有多余时间去找“那个人了”。
小德子心中不由叹了声:
师父啊——
合上寝宫的门,小德子急急掠回睡房,正躺好,已有管事的太监过来叫门了。
“万岁爷明日驾临承德宫,还不赶紧收拾?该扫的扫,该抹的抹,该换的换,该洗的洗,谁要是敢偷懒了——嘿嘿,小心了我手上这根竿子!”
说话的正是容顺,将手中三尺长二指粗的竹竿在手心里摩挲着,见着某个不顺眼的,便一竿子挥去。竹竿小蛇般的活了过来,吐着芯子想咬哪便咬哪。
容顺把玩着竹竿,盯了一眼正在假山上捋雪的细瘦身影,眼里笑着,手中的棍子却猛地抽上最近的一个小太监。
又是一身惨叫!
小德子皱了皱眉,却没有往那个方向看去。近来他总有一种不自在的感觉,仿佛有人总是在盯着他看。而每当他小心巡视时,又不见那人是谁。
连连下了三日的大雪在昨日猛地刹住,连漫天密布的阴云也于昨晚被东风吹尽,黑色的天幕冷不丁地扯出了一角月牙儿。
今日正是个艳阳高照的天气,风儿仿佛都在这几日吹尽了,暖洋洋的空气静止了一般地贴着人身子,十分暖和受用。若有什么喜事,也当在这样的日子发生。小德子想了想,对于奴才们来说又会有什么样的喜事会落在他们身上呢?无非是沾点儿主子们的喜气罢了。小德子心中略略一黯,但也只是一会儿,他又被其他事引去了心神。
他正站在假山的高处,放眼望去,满园子的银妆素裹尽收眼底,亮灿灿的阳光一照,更是白花花的一片耀人,犹如身处一个白雪筑成的冰洁无比的世界,灵台仿佛都升华一空。
“后院都别收拾了,全都去前院,圣上就快来了!”
皇帝身边的小太监刚来通知了,说皇上一下朝便往承德宫来,此刻已在路上。容顺虽惊却不乱,吩咐着所有人等先去打扫前院,又匆匆地回屋告诉德妃,德妃也是一惊,吩咐婢女们赶快准备热茶热水。
“针工局的衣裳可送来了?”
正说着,针工局的小太监可可地就送来了。小太监领了赏,退出殿外,满院子忙碌的身影晃来晃去,小太监只闷着头自顾自地往外走,猛可里撞上个人,忙低声告罪,抬头一看,一副眉眼干净得仿佛被洗涤过,正是小德子。小德子也是一脸惊讶地看着他。两个人便这样你瞪我、我瞪你地看了半晌,小德子蓦地“噗哧”笑出声来。
“我便说咱们往后见的日子还多着,这不,低着头走也能撞见!”
小庆子见他笑得透彻,心中却仍然忐忑。
“小德子……”
“好了,不说了。”小德子拉了下他的手,道:“师父好吗?师兄弟们可还好?”
小庆子也笑了起来:“好,都好,师兄弟们都念着你呢!可有什么话要我带去的?”
小德子刚要说什么,便觉一道锐利的眼光射来,扭头一看,是容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朝他抬了抬下巴。
小德子低声道:“你先去吧,今儿圣上要过来,回头见了再说,总有机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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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尾
时间:
2006-12-26 19:55
送走了小庆子,小德子继续扫着地上的积雪,状似不经意地抬头一望,便看到容顺仍在看着他。容顺也没有意料到会被发现,尴尬地咳了声,往其他地方走去。
是他!这几日盯着他看的竟是容顺!
小德子虽弄明白了一件事,却又更糊涂了。为什么容顺会盯着他看?他有哪边值得他注意?
“圣上来了,圣上来了!都别弄了,快跪下接驾!”
一众奴才罗列于门两侧,跪下低伏,德妃也立于门外,静候圣驾的到来。太监刚唱和完,一个明黄色的身影便出现在了承德宫巨大的宫门外。皇帝三十岁许,身形高大。养尊处优的日子令他看起来并不显老,一眼瞧去仿佛还只有二十多岁——只是已少了少年人的飞扬锐气,只有那斜飞入鬓的双眉,还显示着几分当年的潇洒不羁。
“爱妃免礼。”皇帝忙扶起裣衽款款行礼的德妃。德妃秀颜如花、姿态尊贵典雅,任谁看着她都会感到赏心悦目,就连阅遍佳丽的皇帝也不例外。只是皇帝不知为何总有一点失落,似乎在这妃子身上,有一些曾令他迷恋过的东西已经消失不见。
皇帝领先踏入院内,德妃恭敬地跟在身后一步。蓦地一道白光刺目一闪,皇帝停下脚步,往一旁看去。是一个耳朵裹着白纱的小太监。
“这是怎么回事?”
“奴婢该死。”容顺慌忙跪下,“是奴婢一时疏忽,让这鬼摸鬼样的小太监玷污了圣上视听,奴才马上叫他滚回去!”
“鬼摸鬼样?”皇帝感到好笑,“怎么就鬼摸鬼样了?朕瞧着不像,你抬起头来。”
“奴婢不敢。”
他的声音清亮剔透,初次面见圣颜竟然宠辱不惊。平静如斯,倒让皇帝产生了几分兴趣。
“没什么敢不敢的,抬起头来。”
卑下的奴才只得抬起头来,皇帝看得一怔,脱口问道:“朕是否见过你?”
“回皇上的话,从未。”
皇帝听得摇了摇头,也笑了起来,宫里的奴才这么多,都是这么一副装束、一副恭顺的眉眼,没什么大的差别。或许是他将他与哪个身影重叠了吧?皇帝摇头走开,心思却背着身影在那少年身上停了停。这少年也端的秀丽。
“不知何事令皇上来得如此匆忙?”德妃服侍皇帝坐下,便要为他捏肩,皇帝拉下她的手问道,“皇儿在哪?”
“正在书房念书。臣妾将他唤来?”
“不必了,让他好好读吧。”皇帝欲言又止,霍地站起来,来回走了两步。
“皇上似乎有话要对臣妾说?”德妃乖觉地引话。
“日前大臣们联名上书要朕早立太子——朕又何尝不想立,只是决心未下……”皇帝顿了顿,看向德妃,德妃只是恭顺地立于一旁,没有任何反应。皇帝忍不住道,“爱妃似乎一点也不担心?”
“臣妾何来资格担心?一切任凭皇上作主罢了。”
皇帝点点头继续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纵观朕的几名皇儿,大皇子最为聪颖好学,朕也确有此意。”
德妃不见喜怒,只是淡淡道:“几位皇子都还小,资质到底如何还未可知。”
“朕也是这样认为,只是大臣们却说什么‘国不可一日无储君’,非要朕如今就选出太子。”皇帝声音中有了几分怒意。
“大臣们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但主意还是要皇上自己拿出的。”
皇帝突然叹了口气:“这主意岂是说拿便拿得出的?先不说要受大臣们制肘,就是太后那里也要说得过去才好。”
“这天下都是皇上的,皇上要做什么自然是只管去做,没有人真正会敢说个不字。”
“你这是叫朕要一意孤行吗?”
“臣妾不敢。”
皇帝看着貌似恭顺的德妃,突然间感到一种难言的疲倦。这聪明绝顶的妃子定然是知道他在试探她,否则说话不会如此的临摹俩可。但身为皇帝,权力的操控者,却由衷地对这种游戏感到厌倦。
“朕打算立皇长子,但太后那边肯定是难以妥协的。你也知道,朕这么多年对你的宠爱早已引起太后的不满。”
德妃惊诧莫名,没有想到皇帝这么早就把话说破,然而在给出答案的同时,又把另外一个问题丢在了她的眼前——太后的态度。
自她进宫以来,太后就对她颇有意见,不满意于她的“草莽”出身,更重要的是——她曾身为人妇。这是太后决不能容忍的,但当时皇帝迷恋她甚深,太后若强行阻止,不免让母子岌岌可危的关系更加恶化,得不偿失。此后她怀上龙子,皇帝认为是她带进宫来的福气,就以此为由封她为妃,太后表面虽没说什么,心中却更加不满——甚或不惜派人刺杀她们母子!
如今皇帝若要立皇长子为储君,除非那老寡妇死,否则是决不会答应的。幸而皇帝自有主见,对太后又向来有芥蒂,她倒是不必担心什么。
但既然太后的看法不重要,皇上何必又可以提起?
皇帝见她不说话,只当她也被这个难题给难住。
“我们也需迎合一下太后,譬如——皇儿大了,以后不能在与他母后再住在一起了。”
德妃一震,神情中也不自觉流露出来。原来是如此啊,他又何必拐弯抹角……德宁出生时身子就弱,皇帝特许他留在母亲身边,以后又因为对她的特别宠爱,也就将德宁一直留在了承德宫。
如今还是要将他从她身边夺走了。即使知道这是让德宁登上皇位的必经之路,德妃仍然感受到了一种骨肉分离般的疼痛。那个喜欢偎依在她怀中的孩子,从此以后便再难见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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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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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2-26 19:57
皇帝看出了德妃的伤痛,却故作不知,眼神别往他处,问道:“爱妃以为如何?”
德妃静了静,淡淡道:“甚好,德宁也已五岁,不应再这样腻在母亲身边了。”
皇帝笑了笑,也没见有满意的神情表露出来。皇帝站起身来,踱到门前,看着外面疏疏朗朗的几个青色人影,道:“就这样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方才的那个青衣小宫监——朕以前似乎没在这里见到过。”
德妃心中微凛,虽然此时肝肠寸断,也只得收拾好心情,凝神以对。
“圣上怎么忘了?那是您派来的啊。”
皇帝屈指在自己额头上一弹,大悟道:“是了,不过朕倒不知是这么个人儿。”
“臣妾不明白,不是圣上亲自派遣来的吗?”
皇帝回头笑道:“是,也不是。不过是有人对朕说你这边人手少了,这才遣了个人过来。”
德妃低下头,双目却晶亮地仿佛浸透了光。
“不知是哪位,臣妾要好好谢谢他。”
皇帝想了想,觉得无所避忌,便道:“针工局的新任执事。爱妃应该已经见过了。”
“这位执事这几日恰好卧病在床,臣妾尚无缘得以一见。”
“哦?这便怪了,朕日前见他还生龙活虎的很。”
廊外的阳光流水般肆无忌惮地洒入,皇帝不再多想,迎着日光走了几步,任暖人的阳光洒满全身。
第四章
当婢女将小公主领进门来时,德妃不知为何,竟然不敢抬头看自己的女儿。
“母后安康。”
小公主意外有礼地向母亲问候,德妃惊讶地看着那小小的孩子,敏锐的察觉到,与之前无丝毫差别的外表下,小公主的内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德妃心中一颤,母爱终于敌过一切惊疑不定的情绪,向女儿张开双臂,柔声道:“馨儿,过来。”
小公主听话地走过去,任德妃一把搂进怀里。
直到搂住女儿的身子,德妃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抱过女儿,究竟从何时开始,这女儿变得顽劣骄纵,令身为母亲的她也感到厌倦,甚至不再拥抱接纳她?是否是因为这么多年应付宫庭中的勾心斗角,而令她减少了对身旁人的关注,以致于到如今才发现她的忽视对女儿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长久消失的内疚与自责再次在德妃心中涌起,她突然紧紧抱住女儿。
“馨儿,对不起,母后不该打你……都是母后不好……”
然而小公主任母亲搂抱着,始终不出一声。德妃惶惑地将她放开,却见女儿漆黑的大眼依然静淡如水,仿佛任何事物都不能惊动分毫。
德妃心痛如绞!真的——已经来不及了吗?
小公主突然笑了起来,露出遗传自德妃的甜甜酒窝。
“母后真的想赔罪吗——那就把那叫小德子的小太监赐给馨儿吧。”
“不行!”德妃断然拒绝!
“是吗?馨儿明白了。”
德妃看着女儿依然笑靥如花的小脸,突然明白自己再次错失获得女儿的爱的机会。她想弥补什么,然而只要关于那小太监的事都会令她难以自控。她只能看着女儿小小的身子消失在门外,却咬着下唇,最终什么也没说。
“这么匆忙!没看到本公主吗?”
骄横的声音来自小不点的娃娃,小德子一愣,赶忙行礼。匆忙中倒是真的没注意。
“这么急着去哪儿?”
“回禀公主,是娘娘叫奴婢过去。”当真是天生的主子命,这么小就明白奴才是可以掌控的。这小公主,若非聪明绝顶,便是妖精托生——该死!竟编排起主子的身世来了!小德子心里骂着自己,肚子里却情不自禁先笑了一声。
“是吗?”小公主趾高气昂的声音突然黯淡下去。小德子本就低着头,略一抬眼便看到了娇小的公主,别头望向廊外,积雪映照得小脸一片惨白。
“你别以为照顾了我便可向母后邀功,母后是不会理你的。”
小德子微感诧异,答道:“是。奴婢这就去了。”
穿过抄手游廊,尚未跨入殿内,一阵香气便溢了出来,令这冷冬平白多了一股暖香。殿上的人漫不经心地拨着一杯香茗,看到有人进来了,仍盯着手中茶盏,眼睑动也不动。等那小太监跪下行了礼,才淡淡地道了声“起来吧”。
德妃将茶盏缓缓放在檀木案几上,接触到台面时却蓦地一抖,茶水撒出了几滴。
“知道本宫为何找你过来吗?”
“不知。”
德妃终于抬头,看见那小太监恭谨地垂手立于一侧,低眉顺目——这姿态,平白地让她感到一种厌恶。
她站起来,走到小太监面前。
衣物悉梭作响,小德子知道德妃走了过来,不自觉地便想往后退去,然而当德妃走到他身边,长裙拽地、衣影婆娑,蓦地,他竟对这高不可攀的主子产生一种亲近之感。他心中略感诧异,这位主子前不久还毫无缘由的狠狠打过他一顿不是?莫非自己喜欢被人折辱吗?否则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抬头,让本宫看看你。”
小德子依言抬起头,却听德妃倒抽了口冷气,等他能正视她时,她却已经别开了脸。
“告诉本宫,你来这里是干什么的。”
“回主子,奴婢来这儿自然是给主子驱使的。”
德妃猛地回过身,一掌毫无预兆地打在了小德子脸上,大喝:“不许自称奴婢!不许这样说!不许这样卑下——不……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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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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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1-7 00:58
小德子被德妃的行为惊呆,等回过神来,看到德妃兀自捂着脸跪了下来。小德子连忙也跪下来。
“你都知道了什么?”
许久,德妃从指缝中哽咽道。
“不知娘娘问的是哪件事。”
德妃没有回答,只是缓缓站了起来,拖曳着厚重的长裙回到座上。那个刹那,小德子几乎以为那华丽的长裙下不过由一个空壳支撑,然而当德妃坐下来时,那空壳又迅速饱胀起来,回复成了高高在上的模样。
小德子不敢再看,低低伏下身子。
“关于你进宫以前的事,关于……本宫的事。”
“回娘娘,小德子进宫前的事都不记得了。而娘娘的事……奴婢不知道什么,也不敢乱嚼舌根。娘娘明鉴。”
怎会?她离开他时,他已然过了六岁生辰,再怎么也该有些模糊的记忆吧?德妃略感奇怪,同时却也舒了口气,或者这数天来都只是她多心了——这少年这样瘦小,也许根本没有十三岁,也许只是长得和“他”相像罢了。
但那亲手送他过来的人,却不可不追究。她有预感,那人送这孩子过来是有目的的,且是针对策立太子这件事。
或者其实是太后指使,为了在这个关键时刻扰乱她的阵脚!若果真如此,那老寡妇休想她如前几次般的罢手!
德妃心中思量翻过万千,抬眼看了看伏在地上的瘦小少年,轻轻抿了口香茗。是的,定然是她多心了,他再怎么恨她,也不会如此断送他们的孩子的一生;退一步讲,假使这孩子当真是她与他的孩儿,那……至少也会有一些他爹爹当年的英姿风采,又岂会如此……不堪?
仿佛是说服了自己一般,德妃在心中告诉自己,是的,一切不过是她多心了!于是,德妃理直气壮地回复到平常的优雅沉静。
“去,将你们针工局执事叫来——他若再走不来,本宫便只好叫人去抬了。”
“是。”
然而小德子一走,德妃便开始坐立不安,焦躁地在殿内走来走去。她莫明其妙地又开始紧张起来。那个送小德子过来的幕后人到底是谁?也许只是太后手下的一个卒子,她根本就不认识的无名之辈;又或者是……谁如此了解她,轻易地抓住了她的弱点——她只能想到一个人。不,不会是的,既然她已确认小德子不是“他”,那他更不会是他了!
“娘娘,慈宁宫那边来人了,说是请娘娘过去赏花。”
德妃仿佛被解救一般,松了口气道:“好,告诉他本宫马上过去——还有,遣人去把小德子叫回来,就说今天不必了。”
小德子刚要踏入针工局的院门,便被身后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叫住,他回过头,认得是同在承德宫当差的小太监。
“娘娘说不必去找执事公公了,让你马上去慈宁宫。”
小德子心里暗暗松了口气——他也担心师父会与德妃起冲突,如今暂可避过,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了。
“慈宁宫?娘娘让我去慈宁宫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小太监没好气道,“快快跟我走吧,省得去晚了主子们拿我问罪。”
小德子跟着领路的小太监在冗长的甬道中疾走。这遍布皇城、连接着大大小小的宫殿的甬道甚为宽阔,然而因为两旁高耸的朱墙却莫名地显出一种逼仄,仿佛要朝行人灭顶压来,令人畏惧崇敬之心油然而生。想必这便是那些当权者建立这些高墙的目的吧,为了使卑微的人更明白自己的地位,压弹得他们不敢反抗。
小德子眼光微微一扫——那墙头三丈一置的兽头、高昂着下颔,仿佛也在无声嘲弄着行人。是的,嘲弄着他们这些生来便比任何人卑下的奴仆,嘲弄他一辈子只能被人呼来喝去,为德妃的喜怒无常而惶惑不安,为任何人的要求奔波劳碌,甚至……成为师父报复德妃的一颗棋子。小德子盯着墙头的目光猛然盛了盛——他想爬上墙头去看一看,这如迷宫般的皇城究竟是什么模样,不必再如无头苍蝇般在这繁杂的甬道中跟在人后乱窜。
第一次,小德子发觉有什么东西在胸口滋生,让他觉得这世界除去花月美景,还有其他一些令人振奋的东西存在着,这一条条重复的甬道也不再单调,其中有一些东西潜藏,一种——他也说不清道不明的、让人有一点惧怕但更多欢喜的东西。
十三岁的小德子还不能清楚的把握这种在胸口滋生的叫做欲望的东西,他只是垂下眼睑细细体味这种特殊的心情。
“看不出你挺行的啊!来承德宫不过几天就得到娘娘的宠爱,这竟都要将你带去慈宁宫了!倘若再让太后看上,你可就当真一步登天,修成正果了——届时兄弟们还靠您老提携提携!”
小太监的讥诮一字不落地传到小德子的耳朵里。一个小太监甫一入宫就得到主子的垂青,如何不让他们这些在宫里兢兢业业当差十数年的人心存郁结?
小德子一愣,心想这次前去还不知是福是祸,说不定连太后的面也没见着又是被拖出去“杖毙”了,还谈什么一步登天?——这样想着,他心里忍不住一个哆嗦,应该……不至于吧?
但他生性开朗,觉得自己未免杞人忧天,这宫里的主子未必个个就如德妃般喜怒无常。小德子扭过脸,看到同伴一脸的意气不平,不由起了逗他的心思。
“是啊是啊!那你还不快快巴结巴结我!”
小德子竖耳等着对方的反击,却半天没等到他说一个字,扭头一看,却见他涨红着脸低下头闷着走路,也不知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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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尾
时间:
2007-1-7 01:07
“就是这儿了,小的不便进去,公公自行去吧,里面自有人来带路。”
小德子没有注意到同来的小太监已改变了对他的称呼,刚要跨入院内,又被他叫住。
“那个……小允子往后还仰仗公公提携了。”
小允子的脸胀得更红,朝这瘦小的小太监深深作了一揖,方才离去。小德子怔怔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口唇动了动却讷讷无言,直到宫里的人来催了,才转身跟着进去。
午后斜阳照射在慈宁宫正殿的琉璃瓦上,反射出一片耀眼的金碧辉煌,直刺得人眼模糊,恍惚间以为自己来到了神府仙阙。前几日的积雪早已被清除干净,但早春泼剌剌的冷意却从慈宁宫每一个人身上散发出来。小德子低着头跟在人后,绕过正殿来到后花园,顿时一股馥郁的香气扑面而来,充斥了周身。小德子惊讶地抬头——外面的枝丫尚是新叶未发,而这皇太后的花园里却仿佛被富贵奢华之气激发,已是百花竞放争奇斗艳了,但仔细看那柳梢树头,尚是光秃一片,才能窥出一些残冬的弥端来。
妃子们的笑声清泉一般泠泠流淌在花间,华衣美服如同一只只巨大的彩蝶在花丛中翩然起伏,蓦地,其中一只彩蝶止住了身形,一双美目难以置信地看着花间徐徐走来的青衣宫监,但只是一瞬又回复了笑颜,看向同样笑意盈盈的皇太后。
“看那是谁来了?”
“竟是圣上特意派去姐姐宫中的那个小太监吗?姐姐好会哄人,说什么这小公公被派往他处办事——这不是来了?”
“妹妹们每次去姐姐那想见一见圣上御赐的小太监,姐姐却每次都舍不得让他出来,这次借太后的佛光,妹妹们定要将他好好看上一看。你——抬起头来。”
跪地低伏的小太监只将身子伏得更低了一些:“奴婢不敢。”
小太监的声音如同浸透了阳光的蓝天一般透彻清亮,完全没有寻常宫监的阴阳怪气,倒是让众妃怔了一怔。
荣妃以袖遮口,巧笑道:“什么不敢?主子们叫你抬头你抬头便是了,难道非要太后叫你吗?”她看向德妃苍白的脸颊,又跃过她看向太后,微微点了点头。
小德子就算双眼未见,也从众妃嫔笑意充盈的声音里体察出了阴谋的味道,从她们谈话的内容中,他惊觉德妃似乎对自己的到来一无所知!难道是他人假传的消息而将蓄意将他引来?那人是谁?又有什么目的?小德子隐约明白此事定与德妃乃至德妃对他反复无常的态度有关。
而德妃却从始至终都没有讲一句话,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小德子心中苦笑,他不过一个无名小卒,却不知什么原因引得众位主子争相观看——其中甚至有太后!当真是……造化!
“奴婢不敢,只是奴婢身份卑微,怕玷污了皇太后与诸位娘娘的眼,故不敢抬头。”
“不妨事。”皇太后闲闲地倚在猞猁裘袍内,漫不经心的嗓音自有一股威严透来,“哀家便擢你七品等级又如何?”
“太后说笑了,这小太监无德无能,何以擢升至七品宫监?”德妃终于开了口,微笑着对太后作出一番陈述,又对那低伏着的小太监喝斥道,“竟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连慈宁宫也敢闯,还不赶快滚出去!”
“急甚的?哀家可还没看清他的模样,抬起头来——”
小德子知道已经避无可避,只得遵命抬头。
“啊——”皇太后失声叫了出来,剔透的目光却看向德妃脸上凝滞的笑意,微微笑了起来,“好俊俏的奴才!”
“好像……”另有妃子叫破,却在半途止住了声。
其他妃子却仍不屈不挠地问道:“像什么?”
“这……”那先出声的妃子支吾起来。
“太后可听见了,你敢对太后隐瞒?”其他妃子笑闹着,一双双妙目兴灾乐祸地顾盼。
“臣妾哪敢,就像……”美貌的妃子双瞳一转,拐着弯子道,“就像德妃姐姐宫中传的那样!”
“哦,传的哪样?”
“我不说了,再说的话德妃姐姐要怪我嚼舌了!”
“知道就别多嘴!”德妃冰冷的话语如同一柄钢刀般刺入妃子们的嬉笑声中,仿佛瞬间冻结了园中的春意,刚才还热闹如节日的花园一时寂静如死。
首当其冲的妃子却红了双眼。
“不过是玩笑之语,姐姐又何必当真?再说那小太监确有几分与姐姐相像……”
“协妃,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德妃再怎么也是我蔡国皇妃,怎可与一个小太监相提并论?”太后意态悠然地从一旁侍奉的宫女手中接过茶盏,又道,“就算真的有几分相像,也是不该说出口的。”
“太后!”德妃突然一声断喝,脸色铁青地向一时惊住的太后行礼,声音为压抑颤抖而僵直,“臣妾身子略有不适,请太后允许臣妾先行告退。”
说完也不等太后有所吩咐,便一挥衣袖离去,走到小德子身边时竟也无所顾忌,扯了他的胳膊便一齐离开。
第五章
德妃一回宫,便将小德子摔在地上,却也没再理他,径直走入房中。怒气如狂风骤雨般爆发,德妃将房内一切可砸之物皆砸了个粉碎。容顺闻声赶来,却只能在一旁看着德妃暴怒发泄,无从阻止。
直到德妃发泄稍止,披头散发地坐于榻上,容顺才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何事让娘娘生气如斯——”
德妃狠戾如刃的目光骤然射向容顺,容顺悚然一惊,下面半句话噎在了嗓子里。
作者:
九尾
时间:
2007-1-7 01:15
“底下人都在传些什么?你为何从未与本宫说过?”
容顺冷汗涔涔:“不过是奴才们的胡言乱语,娘娘何必在意。”
“他们是怎么知道我们相像的!”德妃圆润的嗓子如同鹰隼般尖利,被覆于额发下的双目尖锐得仿佛要在通顺臃肿的身躯上凿出个洞来。
这可说笑了!两个人长得像不像一望便知,还用他人相告吗?容顺按下身子,声音平静得与主子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奴才也不知道,娘娘何不自己去问问那些多嘴的奴才?”
“是他!一定是他!”德妃忿恨的声音充满了仇恨以及一种异于寻常的恐惧,语调骤然一转,此时是纯粹的恨意,“那老寡妇以为抓住了我的弱点,今日如此嘲弄于我,他日我定要她十倍偿还!”
“还有那小太监,”德妃眼中的怒意敛了一敛,道,“去告诉他,以后给我老老实实地呆在宫中,没有本宫的吩咐谁叫也不准出去!”
此时容顺不用问也能猜出在慈宁宫发生了什么事,他看到衣冠不整的德妃要出门,忙趋前拦住,“娘娘——仪容!”
德妃一愣,反应过来,门外却有喧闹声传来。
容顺去外面探看了一下,回来禀告:“是太后那边来人了。”他看到德妃刚刚平复下去的眼神又开始躁烈,心里略感不安。
“垂下帘子,本宫倒要看看那老寡妇还要玩什么花样!”
慈宁宫来的公公双手托着托盘,俯首道:“太后见娘娘今日不适中途离席,心中牵挂,特命奴婢送来一瓶灵丹妙药,此药名曰‘洗心丸’——有清心降火之功效。”
德妃隔着竹帘缝隙冷然戏谑:“不必了,请小公公还是拿回去吧,日后太后会比本宫更用得着。”
巧舌如簧的小太监显然深知太后心意,此时也不生气,续道:“娘娘的好意奴婢定然会回禀太后——还有一事,太后说今日见了娘娘宫中那小太监很是喜欢,想招他入慈宁宫——”
一股凛冽的寒风迎面逼来,小太监定睛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只见那刚才还好好垂挂的竹帘突然间化作千百根竹剑,根根朝他刺来!眼见这瘦小的太监立马就要变成一只瘦小的刺猬,骤然间,那些已要刺上他门面的竹剑停了下来,诡异地定在了虚空之中。小太监睁眼看着离鼻尖咫尺的利器虚汗直流,只是眨眼间,那竹剑便纷纷落地。
连站在帘后发剑的德妃也愣了一愣,突然间冲上前去,将那小太监推出去,对着他踉跄落跑的身影尖叫道:“回去告诉那老寡妇,就算她把天下给我儿,本宫也不会交换!”
一声冷哼从角落里传来。
“是故意做给我看的吧!”
德妃只是皱着眉,对旁边惊得张口失语的容顺道:“你先出去,今日之事不准对任何人说起。”
“跟太后这样撕破了脸,打算来个鱼死网破吗?”
“还是想回复当年快意恩仇的本性,亲自去刺杀太后?”
一条棕色的身影从角落里走了出来,仿佛是刚从墙上剥下的一条影子,悄无声息的,又是不容人忽视的,出现。
德妃正视着他,没有激动,没有愤怒,甚至几乎是没有任何感情地看着他,在这些天经历过惊疑、猜测、恐惧后,当正主真正出现,她平静得连自己也觉得讶异。
“是你去。”
那人愣了一下,似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去?哈哈!你在说笑吗?”在经历过背叛,以及深至极致的憎恨后,这女人竟还指望他为她卖命!?可笑、可悲、可叹!棕衣人以一种悲悯的眼光看着她,仿佛看一个让人同情的疯子。
“我们究竟谁在说笑?或者究竟是谁做了可笑之事?”德妃虚弱地露出一笑,那笑绝望得令人心惊!
“谁,不仅断送了自己的下半生,为了一己私欲,竟还亲手断送了自己孩儿的一生!祝云阳,你当真——狠得下心!”
棕衣人的脸色变了,变得苍白,变得颓然,继而绝望、懊悔、憎恨一股脑儿涌上了他五官分明的脸。他只能微弱的反击。
“那你呢?是当年贪恋富贵、抛夫弃子的你导致了如今的局面。”
德妃的脸色也变得惨白,白得透着青,又青得僵硬,已然看不出任何表情。
是啊,今日这局面,不仅仅是他们之间的恩怨情仇,更加延续到了他们的孩子的身上,令他此生为奴为婢,永远低人一等。
两个原本打算一见面就拔剑相向的人此时却不可思议地并肩坐在了一起,宛如一对亲密友人。德妃的手覆在了棕衣人手上,显出了对丈夫——前夫的依赖。
“现在怎么办?”
棕衣人无奈的摇摇头,察觉“前妻”靠在了他的肩膀上,他本想一如多年前般环住她的纤腰——然而,一个已经去势的男子有何资格?
德妃却将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腰上。似乎有一股奇异的电流瞬间穿过,两人都是周身一麻,静默地偎依在一起,不置一词。
“你竟真为我……进宫……”许久,德妃低柔的声音响起,断断续续的,“对不起……我一直想告诉你的……对不起,是我的不对。当年我也并非为贪慕虚荣而入宫……只是,退隐山林的生活令我感到厌倦……我热爱江湖中的颠簸刺激……所以才会决心离开……”
德妃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棕衣人低沉的声音接着响起:“我也不对,当年没有体察到你的心情……而你走后,我也不应一味沉浸在伤痛里……乃至带着风儿入宫,断送了他的一生……我对不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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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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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1-7 01:19
“别说了。”德妃捂住他的嘴,“这是我们两个造成的,你我都有错。”二人定定相视,德妃出声道:“云阳,你悔否?”
棕衣人也同样道:“离纱,你悔否?”
二人深深相视着,热泪在这一刹那同时落下,相隔了七年的怀抱蓦的拥在了一起。早春夕阳的斜晖透过朱色窗格稀稀落落地洒入,橙色的余晖在昏暗的殿宇内仿佛火焰般燃烧,而在火焰中心紧紧相拥的男女的身份却是惊世骇俗的——一位皇妃、一个太监,相拥在一起!
“我们该怎么办?”
德妃蓦的哭了出来,她也没有料到自己会如此眷恋这个怀抱,然而,在她入宫、他去势的那一日开始,便什么都没有了——如今她只能将脸庞压在他一如当初的厚实的肩膀上低低哭泣。
“没有我们,”棕衣人抬起德妃秀美的下颔,声音坚定,“你我已没有了将来,我们该考虑风儿怎么办,而且,我想你也一定有了打算。”
德妃却低下了头,蓦然抬起,秀丽的脸庞上难得的温柔与坚定:“我们离开,带着风儿!隐居山林——经历过宫中这么多年的风波争夺,这一次我真的想退隐了!”
“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不要动摇自己的决心。离纱,如今我们可以退隐,但风儿还有半生要过——一个宫监离开了宫庭,在这世上便再无容身之处。离纱,你要留在宫中,好好照顾我们风儿,补偿他缺失母爱的这些年,而我,我会如你所说,去刺杀太后,保你们母子平安。”
德妃震惊地看着他,双唇嚅嗫着:“或许我们……我们不必走到这一步……”
夕阳下德妃依旧美丽的容颜如描如绘,棕衣人情难自禁地吻了她光洁的额头,嗓音有些许沙哑:“离纱,你是一个聪明的女子,我相信你,会省时度势,也会保护我们的孩儿。”
“别走——”德妃急急地拉住棕衣人欲离去的衣角,明白这一别将是天人两隔,“不急于一时,再陪我聊聊好吗?”
德妃仍然将头靠在他肩头,抬眼看着他当年英姿勃发的脸如今也开始布上皱纹,额角鬓发也有了白丝出现,嗓音中不由有了一分苦楚。
“这些年来你在宫中过的好吗?”
祝云阳淡淡笑了笑,语气轻的仿佛叹出的一口气。
“苟延残喘罢了——不谈这些,你可还记得当年我们在江湖中漂泊的那些日子?你我并称为‘索剑双侣’,人们都说龙虎川上的索剑双侣,嫉恶如仇、除暴安良,乃是这北宇宏洲唯一的真正豪杰!”
德妃皱了皱鼻子,啐道:“你又在自吹自捧了!”
她这小小的动作一如多年前令他心动,祝云阳低低笑了起来:“怎能算是自吹自捧?你难道忘了那号称‘天下第一恶人’的萧天叫是授首于何人的了吗?”
“我只记得那一次你为我挡的那一剑几乎要了你的性命!”德妃惶然地握紧了他的手,一如当年。
那满身血迹、胸口兀自淌血的人还要强自分神安慰身旁无助的少女——当年的她是多么单纯呵,以他为天地,仿佛没有了他便不能存活,当日倘若他不幸身死,她也会毫不犹豫地以身殉情的吧?
倘若当真那样倒也好,也不至落得今日这般境地。
——似乎同时想到了此事,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微微一笑,却笑得如此凄凉。
“风儿却不像你我当年。”德妃低低道,隐隐地有一种惋惜。
祝云阳一怔,颓然道:“是我误他!”
德妃突然想到了一事,问道:“是你派他过来的?不是皇上?也非太后?”
“是我特意遣他过来试探你,也为报复你——唉,却没想伤得最深的却是我们孩儿!”祝云阳低低一笑,“圣上根本就没有见过他,当然不会是圣上遣他过来。更不会是太后,否则有这么好的一个把柄,太后又怎会轻易将他送还到你身旁,令你们母子相认?怎么宫中最精明的人却看不透这些?”
德妃微微一怔,苦笑道:“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只要是关于风儿,我便会失去主张。”
“人说事关己则乱,可见你将风儿视为自己的骨肉,才会屡屡失策。风儿虽不知你是他亲生母亲,但却早已对你产生依赖,离纱,答应我,风儿是个单纯善良的孩子,你切不可再伤害他。”
德妃脸微微一红,云阳什么都知道,包括那二十大板。初见那副面容时,她当真是惊骇得恨不得再也不要见到。
随后德妃蹙起秀眉:“我毕竟是妃子,不能总是明着护他。宫中险恶,风儿虽然聪颖却也太过良善。”
“是我一直将他护在身边,不让他在外界走动。”祝云阳也皱起了眉,德妃此时才发现他的眉间纹有多么的深刻,想必是这些年在宫中挣扎求生存留下的印记吧?这些刻痕仿佛同样刻在了德妃的心上,她不由自主地抚上他的眉间,潸然泪下:“你在宫中这些年,为何不来找我?”
祝云阳苦笑道:“来找你?若比今日早一日,我们也会一照面便打斗起来的吧?遑论像现在这般促膝谈天?”
德妃一怔,也苦笑起来。是啊,他们如今这般局面是多少微妙局面促成的啊,就算是今天早上她也无法相像会与前夫重温旧情!
“其实也并非没有来找你,”德妃震惊地看向他,红唇微张,听他继续道:“这些年我一直在暗处观望,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毕竟是聪明的女子,德妃在瞬间已然猜到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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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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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1-7 01:22
“这些年来太后派来刺杀我的杀手、还有刺探的探子日渐的少了,难道都是你为我打发的?”
对方没有作声,显然已经默认了这一点。
德妃却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之中。
祝云阳蓦然看向门外,眼光骤然一盛,身形已然掠了出去,宛如一只全速掠食的鹰隼。朱漆大门迅速开阖,祝云阳已从门外拎入一人。
“小庆子!”
“师父……对不住,我不是有意要偷听的……”小庆子本是寻了个接口溜进承德宫找小德子的,不料却无意中撞到了这件事。小太监在师父的逼视下惧怕地抽搭起来。
祝云阳蹙起了眉:“你都听到了什么?”
小庆子不敢隐瞒,抽噎道:“小德子是师父和娘娘的孩儿,还有……”
“不必说了!”祝云阳呵斥着打断道,“现在马上给我滚回去,好好呆在房内,针工局也不必去了。”
“是。”小庆子屁滚尿流地滚出殿外。
“你竟让他走了?”德妃飞身想要拦住那小太监,却被祝云阳横空截住,德妃一时气极败坏,“你疯了吗?他知道了这么多事,留着便是个祸害!”
“不急。”祝云阳声音低沉道,“你不是说风儿过于良善吗?我如今便给他一个变得狠辣的机会。”
“你是要风儿去……”德妃低叫着看向祝云阳,然而两人目光甫一接触便触电般各自转开。心中皆沉淀了一份悲凉。
必须要从回忆中醒来了,当年惩奸除恶的决心与豪气早已随着时间与经历丧失殆尽,如今在这危机四伏的宫宇内,稍有良善之心便会被其他人踩落脚下,在宫中浸淫良久的皇妃与太监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
如今再去回忆当年的日子,无疑只是讽刺今日险恶卑劣的自己,以及笑话当年单纯天真的自己。
都是如此的……不堪啊!
第六章
“出来吧。”
内厅应声转出个人来,佝偻着背,毕恭毕敬地站定。
德妃款款走到他面前,盯着他,突然“噗哧”笑出声来。
“真是好大的胆子!”
那人也笑了起来:“娘娘才是真正的大胆量、大气魄——奴婢也是如今才知道娘娘真正的手段!以前是奴婢鼠目寸光,窥不得娘娘的真本事,往后奴婢对娘娘定然忠贞不贰——”
“哈哈哈……”德妃笑得花枝乱颤,“本宫倒想知道你究竟知道了本宫什么手段。”
“既然娘娘要奴婢说出来,那奴婢就斗胆猜测了。”那人恭谨地行了一礼,不紧不慢道,“娘娘要去刺杀太后——一切措施皆比不得这招釜底抽薪,这便是娘娘的大胆量、大气魄。而娘娘利用德安去刺杀,则是娘娘的大智慧——既可达到目的,又可顺手拔除德安这根软肋。”
初春的夜降临得极快,太阳刚刚掉落地平线,眨眼间天色也跟着暗了。高大的殿宇内没有灯光照射,更显得空荡荡的黑。德妃隐在这黑暗里,发出一声冷笑。
那人躬身道:“不知奴婢猜得对不对?”
黑暗里响起细碎的衣物摩擦声,是德妃执起了桌上的茶壶,但茶已冷。
“所以此前你身上含带煞气,而此时却消隐无踪,是因为你见本宫还是个有希望的主子,改变了原本背叛本宫的初衷。本宫原本还奇怪,今日小德子前去针工局不过你我知晓,怎的就偏偏让太后拦截住了,想来是你做的通传了。”
“是上灯时分了。”
容顺面不改色地走到烛台前,点燃了灯火,手执火烛绕殿内走了一圈,将宫灯一一点亮。殿堂再高阔也被灯火照亮,黑暗随着大太监的脚步逐渐退至门外,他满意地吹灭手中的灯,看向站在大殿中央的华服贵妃。辉煌灯火的映照下,贵妃的秀发依然散乱,衣褶凌乱——这一切似乎将她从高高在上的位置扯落下来,令他这个卑贱的奴仆也终于敢于直视。
德妃淡淡地呷了口杯中的茶,却没有察觉茶是冷的。
只是一眼,容顺就低下了头。
“容顺。”
“奴婢在,娘娘。”
“你一直是个聪明人,本宫还是那句话——可惜聪明得还不够!”
“愿听娘娘教训。”
“一直以来你跟在我身旁,本宫也对你说过很多事,但却从来没有把你当成心腹。你可知为何?”德妃浅笑着抚平自己散乱的秀发,“因为本宫早就看穿你狡诈有余,却对本宫不够忠诚。有时候主子们想要的不是一个聪明的谋士、而只是一个忠实的奴才。你既不够聪明又不够忠实,既狗胆包天还知道了本宫太多的秘密——你以为本宫还会容你吗?”
话音刚落,德妃双目刹那间电光一闪,指间一根发簪乌鞭一般刺向俯首听训的太监印堂!变故瞬间产生,那一点乌光以目不能视的速度到达!然而却在刺入皮肉的一刻前凝定在两根白胖的手指间。
大太监只是微笑着,轻松地将簪子从德妃嫩若青葱的指间取下,看着她毫无招架地萎顿在地。
容顺居高临下地看着平日里神圣庄严的贵妃娘娘,第一次,毫无掩饰地大声笑了起来。
“娘娘果然是安逸久了,竟连奴婢这点小把戏也没看穿。”
他空指捏灭了一盏宫灯,竟从灯蕊中抽出一根燃至一半的线香来。
“原来你早有密谋!本宫总算没有错看你!”
“是,娘娘看人一向是准的,这点绝对令奴婢心服口服。”容顺卑恭地朝地上狼狈的贵妃一揖,白胖的脸上却是得意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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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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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1-7 01:25
“奴婢本就是根墙头草,风往那边吹奴婢的势头便往哪边倒。奴婢刚才听闻娘娘要刺杀太后,确也有心想倒向娘娘。但奴婢猛然间又想到一个可能——倘若德安公公行刺不成呢?娘娘不但达不成目的,还大有可能惹祸上身,奴婢可不想给娘娘您陪葬!所以奴婢思来想去,只能忍痛舍弃娘娘这根高枝转而投向其他了。”
德妃冷笑:“树倒猢狲散,你以为还有其他高枝能容你吗?”
容顺做出一副委屈的神情道:“娘娘这可就小看奴婢了——娘娘应还记得相国吧?其实相国找到奴婢时另有一条明路指给奴婢。”容顺露出一个狞笑,德妃心中一寒,原来一个人还可以同时有这样两副截然不同的嘴脸。
“相国说,倘若娘娘‘意外’丧生,便可将皇子过继给他的侄女,届时,他不必扶植您这‘外人’,也可坐稳相位了——且还坐得更稳!娘娘一直说奴婢不够聪明,如今奴婢可让娘娘您改观了吧?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哪还有人如德安那蠢才,凭娘娘一两句温言软语便拼去性命!话说回来,若论起铁石心肠,奴婢还是万万及不上娘娘您那!”
“容顺!你这奸奴!”
德妃仿佛气至极致,蓦的吐出一口血来。
见平日里颐指气使的主子被他气得吐血,容顺更是得意地大笑起来——然而他只笑得一声,脸色就变了!眼前刚才还全身脱力萎顿在地的德妃突然跃了起来,手执发簪再次刺向容顺的喉头!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容顺间不容发地踮足贴着疾刺而来的乌簪向后急退,眼见便要退出门栏,跃至门外!
德妃心叫糟糕,蓦的门外青影一闪,情急之下,德妃顾忌不了那么多,高声叫道:“拦住他!”
门外路过的人一怔,见一个背影正急速从大厅中向他退来,想也不想一掌推在了那人的背上!
“噗——”
小太监只觉脸上一热,抬脸却见那背对着他的人后颈项上突出一物,红色的液体喷泉一般吐出!
那人倒下,露出被他挡住的另外一个人来——溅血的华袍随着那人剧烈的呼吸上下起伏,秀丽的脸上煞气充盈,然而在见到门外人的一瞬间散得一干二净,甚至有几分呆滞。
“你进来。把门关上。”
小太监领命乖乖地入门,将门关上。
德妃看着他,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喜是悲。首次细细地看了这孩子清丽的容颜,这样端丽英气的眉眼……确实与自己确有几分相像。
“你看到了什么?”
小德子连忙匍匐在地。
“奴婢什么也没看见!”
“什么没有看见?看到了便是看到了!你站起来回话!”
一股大力托着小德子站了起来,面对难以揣度的德妃,小德子只能忐忑不安地垂首站着。
“扶着我!”
德妃所有的重量突然都转到小德子肩头,原来她刚才为解除迷香的禁锢竟不惜震伤了自己的筋脉,此时已然伤重得难以站立。
“扶我坐下。”
德妃刚坐下便拉住急欲退开的小太监。“听我说,以后你就是本宫的心腹——”小德子震惊地看向德妃,贵妃脸上无丝毫讥讽戏谑之意,只有几近于……诚挚的甚至期盼的神情,那样直直地看着他——小德子发觉自己的逾矩忙又低下头。
“看着本宫,本宫不会对你如何,知道吗?你为何在发颤?是因为见到了死人,还是不相信本宫说的话?”
小德子猛地将手从德妃手心中抽开,跪倒在地:“小德子不敢不相信娘娘,但小德子无德无能,没资格当娘娘的心腹!”
“为什么?”德妃看着地上发抖的小太监,胸臆中无缘由地升腾起一股怒意,“你就这点出息!”
“奴婢令娘娘失望了。”
“失望?”德妃用手掌按住眼睑,却阻挡不了翻涌而出的泪水,不,她不是失望,只是痛心,只是痛恨!当真正证实了眼前这小太监就是她的亲生骨肉,她心中的怜惜与疼爱便一发不可收拾地流淌出来,然而此刻,她却只能眼看着他卑微地匍匐在她面前,只是触手可及的一尺之遥,她心痛如绞却没有勇气去拥抱他,告诉他她是他的母亲!
德妃死死地按住自己的脸,压抑着声音中的颤抖。
“告诉本宫,你连逆本宫之意的胆子都有,还会怕什么?”
小德子迟疑着说出了口。
“是……死人。”
“死人?”德妃亦难以意会。
“容顺再怎么该死,人命不过一条,也不该如此轻贱——”
“胡言乱语什么?你在宫里这么多年难道还没有看惯人命如草芥吗?唯有攀至高位方能保住性命,连这一点生存之道也不懂吗?你这样如何在这险恶的宫闱之中生存?给我滚回你师父身边,问清楚他到底怎么教导你的再回来!”德妃一口气发泄完,看着小太监退出门外,才哭笑不得地按住额头。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得这孩子有一颗温良至诚之心,倘若是在江湖之中必将成为让人敬仰的大侠,然而这样的性情在宫庭之中却只会带给他灾难——这可笑的命运,竟留给他们这样难解的一道题。如今只能靠云阳……泯灭他的良善之心。
德妃只感到一阵阵的绝望与自责将自己包围,令她透不过气来,然而在她觉得即将窒息之时,另外两个小小的身影钻入她的脑海中。
是德宁和德馨。
是的,她还有其他希望吧。
作者:
九尾
时间:
2007-1-7 01:28
即使德安死了,小德子也无法在宫庭斗争中幸免……至少还有德宁。
仿佛想通了什么,德妃释然地笑了起来。看着地上匍匐的死尸,德妃绝美的笑更增添了鄙拟的意味。她从怀中取出一物,丢在茶水中,待那物稀融便洒在了尸体上。已经僵硬冷透的尸体仿佛活过来一般扭曲抽搐着,被茶水泼到的地方冒出白烟发出“咝咝”声。
德妃看着容顺死不瞑目的青白的脸,咯咯娇笑起来。
“容顺,本宫确是低估了你,但你最终还是死在本宫的手上——幺麽小丑终究难登大雅之堂,由本宫亲手解决你,也算你死得其所!”
“自以为是的奴才,以为天下间你最聪明吗?云阳比你聪明百倍,你能猜到本宫的心思,以为他便都猜不到吗?”
“云阳……他早就明白了我有心除他……但他还是走上了这条路……他也只有这条路可走。”
“……别无他法……”
德妃的话语渐渐变成了自言自语的低喃,最终无言,只是看着窗外侵袭的夜色低低地叹了口气,目光中的波澜似乎也随着这一声叹息逐渐地沉寂,如同这地上溶解的尸体,一起归于虚无。
初春的第一轮圆月挂上了光秃秃的枝丫梢头,积雪残照,天地间清冷得仿佛凝固了一般。若是往日,小德子定要驻足观赏,或许还会搜肠刮肚地寻几首诗词来吟一番。然而此时他只是袖着手赶路。
月光清亮,却照不透这甬道。
道路黑漆漆地通往远处,仿佛没有尽头,如同他迷惘的未来。冥冥中似乎有一只手牵着他往某处前行,他懵懵懂懂地跟着走,就像这一条甬道,他只能顺着它的方向奔走,如果执意转弯只会碰个头破血流——那这一条道路究竟会将他带往何方?
小德子想不透,也不敢想,但他隐隐地感到了一种厌倦,这个皇城是个怪圈,而他就被这一道道缠绕皇城的甬道引领着兜转,如一只无头苍蝇。
或许师父可以告诉他答案——
然而在见到师父的一刻,小德子突然就不这么认为了。他只能震惊地看着他,不能做出任何反应。
他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师父——
月色青烟一般笼下,然而先接触到的却是一柄利器——剑。青烟刹那间化作一泓清泉,在狭长的剑身上往复流动。小德子突然发现自己已看不清师父的脸——或者是根本不愿去看。某种恐惧刹那间攫住他的心脏。
“当——”
师父屈指弹于剑身,然后在宝剑清越悠远的吟啸里回过头来,双目仿佛被什么浸润过,在月色里熠熠生辉,某种锐利决断一闪而逝。
师父……完全不同于平日的卑屈——在他看向他的那一眼里,小德子心中的疑惑与恐惧突然间消失无踪,月色下师父的身影仿佛笼罩了一层光芒,吸引着他一步步靠近,乃至仰望。
时隔八年再一次握上佩剑,借着月光端详八年未出鞘的剑刃,这一刻,纵使八年来卑躬屈膝阿谀奉承、过着耗磨性情的日子,祝云阳也徒然生出一股豪情,那些击荡山水纵横江湖的时光仿佛在血脉里倒流,越来越清晰——
八年,剑身没有因八年的藏锋而朽钝,反而因八年的潜伏更加锋利!
然而在见到青衣小宫监仰慕的目光那一瞬,祝云阳感到了自己澎湃着豪情的血脉一分分地冷却。
剑虽如此,人却早已不堪。
祝云阳用衣袖缓缓擦拭剑身,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自己的孩儿,月光下清澈的目光从仰慕慢慢变成怀疑,最终沉入深深的失望。
“娘娘让我来找师父,问清楚您是怎么教导我的。”
祝云阳突然翻转了剑柄,将剑递给小德子,小德子茫然地接住。
“拿它,杀了小庆子,德妃就知道答案了。”
小德子握着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师父在捉弄小德子吗?”
“去!”德安突然一声怒喝,双目中的阴鸷狠辣刺得小德子不自禁地倒退一步。
“师父是说真的?”小德子不敢置信地看着师父布满阴影的脸,突然丢下了剑跪倒在地,“师父,无论小庆子做错了什么,求师父看多年的师徒情分上饶他一命——”
“师徒情分?这深宫中危机四伏,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就不错了,还顾及什么师徒情分?大难临头,再亲密的人也会舍弃,遑论师徒?”德安阴冷尖锐的音调仿佛连天上的月亮也感到了寒意,拉过一片轻云遮住了脸。
小德子却固执地抬起头,双目光芒闪动。
“那师父也将舍弃小德子吗?”
德安微怔,正视着孩子尚余纯真的脸,一字一字道:“没错,若有一日你阻挡了师父,师父也会毫不犹豫地舍弃你!”
小德子的神情如同冰雪般凝定在脸庞上,眼中的光芒一分分冷下去:“倘若今日小德子执意不肯杀小庆子,师父是否也会将小德子一并除掉?”
“是。”
“小德子知道了。”瘦小的太监握住剑柄,缓缓地从地上站起,“那只能请师父原谅徒儿的大逆不道了。”
“你要跟师父打?为了什么?”
小德子抬起了头,却发现银白的月光下,师父竟然露出了笑意。
“是为了自保?又或是不甘于屈居人下?”
剑,正坚定地握在手中,小德子却疑惑了。
“咯吱”一声,侧门突然打开,一条青色身影奔了出来。
“你们不要打——小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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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尾
时间:
2007-1-7 01:30
正于此时,德安一掌不轻不重地拍在小德子背上,逼他向前一冲。惊愕中小德子只觉得剑势一滞,抬头看见小庆子面对他而睁大的眼——
“不!”
他竟刺中了他!小德子企图剑拔出,然而剑身竟被小庆子的肋骨卡住!他的双手因极度的惊惶而脱力,那半截剑刃竟怎么也拔不出来!
“小庆子!”
小德子扶着同伴的身子跌坐于地,温热的血顺着伤口潺潺流下,并不汹涌却堵也堵不住。
“师父,求你救救他——”无力与恐惧将他淹没,十三岁的孩子再也顾及不到什么,向下杀手的人求救,然而那人却只是长身而立,漠然地看着天空。
“他必死,你若想要减轻他的痛苦,现在就送他上路吧。”
“师父也要走了,以后你就跟着德妃。”
“她……理应会好好照顾你……”
“记住师父的话,深宫中只有敌人没有朋友,即使是德妃也不可太过信任。”
“你一向是个聪明的孩子……只是太过善良软弱……”
“也许现在你会恨为师,但有些事将来你就会慢慢明白了……”
“还有记住,你姓祝,叫祝逾风……”
听着那样轻淡的、不带起伏的叙述,小德子似乎也隐隐预料到,也许这是最后一次见到师父了。他不由自主地伸出被血染红的手,想要抓住那一袭棕影。
然而在即将触手的一刻,那身影已翩然离去。东风穿过指缝,在指间萦绕片刻,离去。檐上积雪飘下片缕,在月光中缱绻飞舞,如一只只细小的白蛾,反射着星辰一般的微光,最终跌落。
天地间仅剩的那一些东西也消失了。
“小……德子……我,疼……”
断续的声音从小庆子失血干枯的唇中发出,体内那一截冰冷的剑随着他胸膛的起伏而蠕动,每一次的呼吸仿佛都是一次酷刑——他死死地抓住小德子的手,绝望地乞求着。
“杀……我,让我……死……”
也许是小庆子的痛苦让他下定了决心,小德子徒手握住白刃,低低地说了一声:“对不起。”劲力透处,锋利的剑斜切入心脏。
仿佛是回光返照,当那剑端刺破他的内脏,小庆子竟奇异地睁开了眼睛——
“我……不怪你……也不怪……师父。”
“你也……不要怪他……”
“能死在……你手上,我很……欢喜。”
他举起一只手,想要去碰一碰同伴绝望的脸:“你不知道……你和师父长得这样……相像……”
举到一半的手突然间垂下,死去的年轻脸庞上犹自带着淡淡地微笑,微睁的双目仿佛还有晶莹的光芒在流动。
“小庆子,小庆子……”
小德子抱住同伴逐渐冷去的身子,低低地唤着、唤着,蓦然爆发出一声嚎啕。
第七章
墨色的身影在月色下狂奔,迎面而来的风利刃一般凌迟他的身躯,然而他丝毫没有缓速的意思——仿佛只有这割体的疼痛才能发泄心中的沉郁。
他,祝云阳,龙虎川平原上的曾经名动一时的大侠,为了爱妻的期盼、儿子的未来,将慷慨赴死,前去刺杀皇太后!
然而这一切都是骗人的!什么舍身为人?他不过是在逃避、逃避!
逃避自己犯下的错误,逃避面对造成的恶果。
当那孩子以景仰崇慕的目光看着他时,他却恨不能寻一个地洞钻进去!他为一己仇恨而造成儿子残障一生——
这样的父亲怎还值得他用那样的目光看待?
他……甚至不敢承认是他的父亲。
离纱……却远比他坚强,至少她将风儿留在身边照料就需要绝大的勇气。让一个错误在身边令自己时刻面对……她是真的爱风儿的吧?
风驰电掣的身影猛地一驻,突兀之极——这一动一静尽显祝云阳功力的高深。
黑衣劲服的男子单足立于屋角兽头上,身形带起的风撩动檐下铁马叮当作响。透过繁复的镂空窗花,烛光脉脉的室内,一名华衣锦袍的女子独坐于窗前,托腮沉思。
独坐亦含颦。
此前他也经常独坐于此处,无声无息地看着窗内的女子,整夜整夜地失眠。而今日怕是最后一次相见了吧?
窗前的女子似乎被什么惊动,猛地站起,推开了窗——然而夜风拂过高昂的兽头,低吟着穿过游廊。
唯有檐下铁马疏疏朗朗地响着。
相见不如不见,就让一切相忘于这皇城的东风里吧!
疾步如飞,热泪片片洒下,顺着鬓角消融在身后席卷的夜风里。青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尽英雄泪,对——让这一场泪抹去前生一切!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何必再去寻思,徒惹翻悔?
高墙纵横交错密布,织满了整个皇城,巍峨雄壮的宫殿矗立如林,金黄的琉璃瓦和着清冷的月辉氤氲出淡黄的光辉。
月辉浩荡,整座巨大的皇城如同月色下的一片毫无人烟的荒漠,冷然而静默地矗立,那一片片灯火照耀不到的暗处仿佛是荒漠中的暗沼,伺机攫取弱者的性命。一道身影鬼魅般踏破迷障,直直投入皇城西北部的一处辉煌,迅速湮灭在了烟雾般的橙光中。
皇太后富丽堂皇的寝宫内,秀美的侍女小心迈着步子,将宫灯一一吹灭。帐旁侍立二女,早早撩起帐帷,太后一脸倦意任侍女更去外衣。然而没有人注意到窗外多了一双眼睛!
祝云阳将自己隐藏极深,他知道太后身边一向有些高手潜伏——他需静待,万无一失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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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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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1-7 01:33
骤然,这仿佛已经冻结的身影击破了窗门,一双汇聚了他毕生功力的手掌拍向了毫无防备的皇太后!
“有刺客!”
侍卫举起的火烧透了禁城的天空,那一片火光翻涌的橙色在这一夜便再也没有暗下去过。
第二日日出时分,京城便有了一道奇景——两片红霞出现在天空,一片是东方地平线上,一片则是在禁城上空。
早起的人们不仅新奇于这道胜景,更加惊讶地发现,树梢枝头纷纷发出了新芽,连花圃中、地板石砖缝里也一夜之间被绿色浸透。
这一场东风终于真正吹来。
与东风一道传播在禁宫的,还有皇太后遇刺的消息——
太后受了刺客一掌,如今命在垂危昏迷不醒;刺客已被捉住,就地正法;皇帝龙颜震怒,要将刺客挫骨扬灰;皇帝下令封闭禁宫,全力搜寻刺客同党。
德妃一夜未眠,然而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都只带回来一些凤毛麟角的消息,更令她心神不安。
“今日不要让公主皇子在外走动——”
“出去看看小德子回来没有。”
遣出去的侍女一一回来禀报“小德子已经回来,正在后院打扫”。
德妃略为心安,外面却突然一阵喧闹。
“出去看看怎么回事。”德妃一边吩咐着,一边在大厅内来回踱步——嫌婢子手脚太慢,终于忍不住自己走了出去。
甫一出门便见朱漆大门被关上,门缝里挤进一个矮胖的身影。
“给娘娘请安——娘娘安康。”竟是皇帝身边大太监四喜的跟班三禄。
德妃嗤笑一声:“安康?你这大清早地关了本宫的宫门,还祝祷什么安康?”
“娘娘这可错怪奴婢了,奴婢这是为娘娘好啊——现在外头有三十五名禁军侍卫伺候着,为了避免让他们冲撞了娘娘的玉驾,奴婢这才不得以关上了门。”
德妃心中一惊,然而表面仍是淡淡的讥色:“那本宫还得谢谢你了?”
“不敢,指望娘娘今后惦记一二,奴婢也就心满意足了。”
三禄还是一脸笑意没着没落地拉扯,连德妃也看不出他究竟什么心思——但至少肯定了一件事,他来这儿办的不是什么“大差”。
“不知公公来此为何事?”
三禄见德妃态度松动,也就不卖关子了。
“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就是领圣上旨意来问娘娘要个人——虽说只是件小事,但娘娘这么聪明,定然一听就可听出件大事来了。”
德妃不耐烦道:“别绕弯!”
“是。针工局执事太监德安的小徒儿小顺子还在娘娘这儿的吧?奴婢要的就是他了。”
德妃一副迷茫的样子:“不过一个没头没脑的小太监,圣上要他作甚?”
“这奴婢可不知道了。” 三禄口中说着不知道,脸上却笑得别有深意。
德妃吩咐拿来一锭白银,却只拿在手中把玩,看得三禄目不转睛,一双手也缓缓地从袖口里抽了出来。
“本宫自然会记得你的好处,不过本宫还有一事——你暂时不能将小顺子带走,待本宫面见圣上之后,再由圣上定夺——”
“那无妨——”三禄已接过银两,腆着脸笑道,“奴婢只说在娘娘这儿讨了杯茶耽搁了一会儿。”
德妃满意地点了点头。
“让外面人回避,本宫要去见圣上。”
“奴婢知道。”
三禄小跑着出去安排了,又跑了回来,手上多了件叮当作响的事物。
“劳请娘娘叫出小德子公公,奴婢这边先与他候着,等娘娘的好消息。”
德妃知道这是三禄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也不强求,吩咐人将小德子叫了出来。
“娘娘——”三禄突然靠近,压低声音,“恕奴婢多嘴说一句,娘娘不能为了一个小太监自毁了您与皇子的前程,不值得啊!”
说罢看着后院曲径里低头走出来的少年,又是一笑,同样深沉世故,看得德妃一阵刺眼。
德妃赶到乾清宫,恰与从慈宁宫匆匆赶回的皇帝撞上,一路小心跟着皇帝进了大殿,看着太监们为皇帝换上龙袍,却又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皇帝一边任奴才们更衣,斜眼看到了德妃为难的神态:“朕刚从太后那儿赶来——想必爱妃知道慈宁宫发生何事了吧?”
“是,圣上还遣了人过去臣妾那边拿人,臣妾想不知道也难了。”
刚才还见可人的妃子一脸犹豫忧愁之态,不料一开口就带上了微许讽意,隐隐还有责难的意思,皇帝不禁微觉好奇:“拿人?”转念自己又想了起来,口里嗤的一笑,眼光从德妃脸上离开,看着殿中描凤绘龙的藻井,任奴才扭上扣子。
“爱妃若是想打探太后的消息,不妨自个儿去慈宁宫那儿——太后大约是不会再醒过来了。”
德妃微微一惊,抬眼看见皇帝眼中冷酷的光,不知为何,在听到这个好消息的同时却没来由的打了个冷战,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朕这便要去上朝——宫中消息传的快,此时朝堂上怕是闹成一锅粥了。”皇帝理着袖子,便大跨步踏了出去——
德妃略一迟疑,终于还是追了上去:“皇上!”
皇帝刚跨过门槛,此时回转过身来。清早的阳光夺门而入,在皇帝堵在门口的高大身形上镀了一圈金光,显得他轮廓分明的面容无端端变得阴沉森冷。
德妃嚅嗫着:“小德子——非杀不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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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因为背光令她视线模糊,德妃恍惚看到了皇帝阴郁的脸上浮出一抹低笑——轻的仿佛冥烟一闪。不知是何物令皇帝深邃的双目晶亮得惊人,同时却又深沉得不可揣度。
“非杀不可。这等事本就是诛九族的大罪,那些徒儿们自然都是逃不了的——朕既已这样说,爱妃想必也应该猜到行刺太后的人是谁了。”
她当然是知道的!然而当看到皇帝晶亮的眸子瞬间一黯,敏锐的贵妃刹那间想到了很多——
对了,是她忽略了!皇上与云阳应有不为人之的牵连——云阳能通过皇上将小德子派到她身边,可见一斑!而云阳出乎意料地前去行刺太后——虽然恰也迎合了皇上的心思,但以皇帝的性子也会为云阳的擅自行动而震怒与痛惜的。但或许可以尝试利用皇上的那一丝惋惜留下小德子的一条命——德妃微微一怔,她未免太天真!在宫中打滚这么多年,何尝不知道宫中的生存之道便是赶尽杀绝!即使皇帝也不例外!
何况这宫中没有不透风的墙,皇上与云阳意外亲近的关系恐怕还是有人知晓,倘若有好事者籍此便认为皇上与行刺太后的事有关……因而皇帝此时只怕更要狠下杀手——
近来频频复发的头痛症阴云般罩下,德妃看着皇帝的眼光闪烁着,挣扎着,迷茫着。阳光从缝隙中射入,利剑般刺入她的眼底——最终令她产生了退缩。
皇帝却正色道:“朕向来欣赏爱妃的聪明才智,也希望爱妃在这件事上别迷糊了——太后虽死,等着你一时迷糊拉你下台的可大有人在。回去吧,好好教导德宁,他才是你唯一的指望。朕也该走了,那帮大臣也不知要急成什么样了。”皇帝欲走的身形忽又顿了顿,也没回身,“此事到此为止——下不为例。”
皇帝的身形如鹏鸟般带风离去。德妃失惊,急急地伸出手去。
“皇上——”
然而这一声皇上只是湮灭在喉管里、在心肺间震动。明黄色的身影已然远去,伸在虚空里的手缓缓垂下,搭在樟木门框上。
——她已经尽力了,云阳——你看,我已经尽力了。
一阵微风带着早春特殊的气味涌来。挫骨扬灰——云阳,这阵风里是否就有你的存在?
德妃心中突然转过一道尖利的疼痛,然而她只是捂着嘴屏住呼吸。
宫中机灵的奴才不仅懂得听主子的话,还要知道如何才能巴解主子——自然,要巴解的也应该是巴解有分量有前途的主子。
譬如这一位德妃,虽说出身低贱,但自有皇上宠着,皇长子仗着,迟早是皇后、太后的命,在这宫中比那些个皇亲国戚出身的妃子们不知要贵重多少,这样一位主子,不巴解她还巴解谁呢!
三禄深谙这个道理,又着实有远见——如今为了这位主子利用职权犯点无关紧要的小险,只要能让主子记住他曾经的这点好处,便是值得的。
但当他看到德妃一脸黯淡地回宫,便知道这杯茶是喝不成了。
“劳公公解开镣铐,本宫要跟小德子私下说两句话。”
德妃显得有气无力,一身主子的气势似乎也随着挫败而褪去。然而老虎被拔去胡须仍然是老虎,三禄在没弄清楚状况前也不敢怠慢,亲手解了小太监一双细白手腕上的镣铐,任由德妃将人带进了屋子,只将双目睁大盯紧了。
然而进了屋子,德妃却背对着身后瘦小的太监,久不能语,仿佛是在拖延着什么。拖延什么呢?如今小德子是非死不可的了。云阳行刺前是否预料到过如今的形势?还是他太过相信她有能力保护风儿?
她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既然已经确定结果,她又把他叫进来作什么?告诉他她是无奈的,告诉他她已尽力。对,至少让他死得安心一点,她活得自在一点——
德妃回过身。小太监仍然低着头,一副不知死期将至的无知——当真是无知啊!然而当她想到要亲口宣布他的死刑,德妃心中又锐利地疼痛起来,令她不能再开口。
长久的静默中,打破沉默的却是奴才。
“娘娘叫奴婢进来是有话要吩咐吧。娘娘说吧,奴婢听着。”
小太监此时却抬起了脸,直视尊贵的主子。秀丽白净的脸上仿佛被什么抽去了一切生气,脸色光亮仍是光亮的,但却是一种静止了的光亮,一种死去般的寂静停留在少年尚还稚嫩的脸庞上。
德妃倒抽了口气,心底里冷了一片——是了,自早晨开始她就没有好好看看他,昨夜……发生了什么事,让这原本朝气的少年产生了这般翻天覆地的变化!
对啊,云阳的计划奏效了,这本就是她想要的结果——可是,心中为何会这样的疼痛!
仿佛不胜疼痛般,德妃踉跄了一步,支撑在椅背上,竭力让自己不要倒下,然而那些即将说出口的话,张了张嘴却被酸涩扣在了嗓子里,再难说出来。
小太监漆黑的双目直视着德妃,又仿佛视而不见,冰雪般的脸孔波澜不惊,淡淡开口:“娘娘是要告诉奴婢——奴婢已难逃一死了吧?”看到德妃震惊伤痛的神情,小德子居然露出编贝般的白牙笑了起来,“奴婢听闻昨夜太后遇刺,奴婢猜想那是奴婢的师父做的吧——瞧娘娘这般神情,看来的确如此了,奴婢虽不知师父为何如此,但奴婢好歹知道这是株连的死罪,奴婢和奴婢的一干师兄弟是逃不掉的了。奴婢虽知必死,但死前还是要多谢对娘娘这些日子来的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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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瘦小的太监当真跪了下来,向一脸惨白的德妃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响头。
“奴婢这便上路了,不敢劳娘娘移凤步相送。”
小太监说罢,一挥衣袖,就这么施施然,大大方方地走出门去——仿佛是去赴约而非赴死,宫监的卑恭之态一扫而光——
仿佛如云阳仗剑江湖的当年,德妃微微一怔,追出两步。这孩子,真的是他们的孩子啊——
然而只是追出两步,看着那洒然走出门外的身影,光线刺透障碍猛烈射来——这孩子锐利的眼眸是否看穿了什么?他……是否已知道她是他的亲生母亲?
也许是心怯止住了她的脚步,德妃微怔着以手覆额,苦笑起来。
葛离纱啊葛离纱,八年前敢爱敢恨的你早已死去,如今这个,不过是一个连自己的孩子也不敢承认的懦弱的空壳。
既已如此,不如让八年前的一切,连同这个孩子的死去,一同埋葬吧。
德妃迈着略显虚浮的脚步,回到座椅旁坐下——这一时心怯的逃避,令她再也不能看到,那洒然走出的青色身影,在走出门外后并没有一径离开,而是回身停驻,盯着那朱漆大门看着,晶亮的双瞳飘过一丝希冀。
究竟没有盼出任何动静,小太监清水般的双目如被云雾覆盖,绝望与怨恨一起沉淀,沉淀,终成一片黑色坚冰,覆于眼底,再也不可融化。
第八章
门外突然喧闹大振,似有无数脚步涌入院中。
莫非又出了什么变故?
德妃一惊站起,然而数日来屡屡的变故令她失去了直面的勇气。
不过一刻,三禄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
“娘娘,禁军高副统领带了人马过来,将承德宫围住了——奴婢也不知怎的回事,娘娘不如亲自去问问?”
德妃心头一跳,隐隐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放肆,本宫是圣上的妃子,岂能随随便便见了外臣——叫他在门外候着,本宫要问话。”
“这……奴婢刚才就有一事想问娘娘,”三禄这个关头倒吞吞吐吐地扭捏起来,“奴婢自进门便没见娘娘宫里的管事——奴婢毕竟不是娘娘宫里的人,这么里外跑动唯恐不妥,还是叫容顺公公出来才是得当。”
德妃嗤笑:“当真是狗胆包天,本宫还驱使不动你了——废话少说,往后本宫也忘不了你的这点好处!”
三禄嘴边扭出一个笑,颠颠地出去了,不一会儿便将人领来。
“禀娘娘,卑职只叫属下原地看守,不敢损坏娘娘宫中一草一木。”来人一副武官壮硕的身形,在门外俯首禀告。
“废话!本宫要听的是这些吗?”德妃拧眉叱道,心下却稍稍安宁。
高副统领倒也不曾隐瞒,老老实实交代:“卑职等的行事都是圣上下令,不敢有所枉左。不过……卑职听说,太后醒来了……一醒来便嚷着娘娘是行刺的主谋!”
德妃大惊,几乎从椅面上跳起来,然而只是静了一静,德妃奇异地安定下来,居然还露出一丝笑意——
这高副统领,果然是个聪明人!
贵妃轻盈如燕的声音从室内掠了出来,“这可不成,太后说本宫是主谋那就是——我蔡国可还有王法?不知高副统领要在此驻扎多久?”
人高马大的副统领仍是一脸严肃:“这要看慈宁宫那位主子的意思了。卑职会严格约束属下,不让他们给娘娘造成不便。”
德妃笑意更浓:“统领前途无可限量啊!”
高副统领以颔首沉默代替了回答。一旁的三禄却听不懂这两人哑谜似的一对一答,只得道:“奴婢出来得久了,这便先带着这奴才回去——”
“公公还要从娘娘这儿锁人回去吗?”高副统领壮硕的身形有意无意地挡住了三禄的退路,铜铃般的双目俯瞰,金刚一般的面容不怒自威。
三禄心怯,嚅嗫道:“这是……皇上的吩咐。”抬眼小心看了看德妃,却见她脸色铁青,红唇抿成一线。
三禄心下一惊,以为娘娘震怒,只好犹豫道:“这——”
德妃死死地盯着三禄厚重的嘴唇,这个三禄,虽然平日里总爱抠些蝇头小利,却也不缺乏趋炎附势的远见,此时想必已从她与姓高的对话中窥出些许弥端。但,他究竟会如何决定?身为贵妃,德妃此时似乎忘记了自己可以命令他人的权力,仅仅如同一个等待审判的囚徒,等待着最终的宣判。
“小德子便暂且劳娘娘看着——不过奴婢的话还请娘娘三思。一朝失足,满盘皆输啊!”
德妃怔怔地看着二人退出,看着外面影影幢幢的身影,似乎有一角青衣一晃,目光便粘在了那一抹青上。远远隔着假山寒塘,那秀气已极的脸庞终于对她露出一笑。
那样略带着感激、阳光一般纯白的笑——那孩子,以为是她将他留下来的吧?这是自见他以来,他对她展露的第一个笑啊!
然而德妃的心思却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此时与承德宫远远相对的禁城西面,慈宁宫高阔的寝宫内,太后双目赤红,侧臂用力撑起身躯。
“皇帝只是包围了承德宫,还命令士卒对承德宫之人不可有任何不敬。”冰冷的声音如同坚冰一般平整无褶地递出,每一个字仿佛都是在冰水里浸过的刃,无情地割破空气。
出了这等大事还只是包围了承德宫,皇帝明摆着是在拖延时间,直待太后一死便可以死无对证、堂而皇之地撤去侍卫。
“本宫早就知道……皇帝不会为本宫报仇……说不定……还要褒奖那刺客……咳咳……”血气从胸肺涌上,呛在气管里,太后猛烈地咳了一阵,虚弱地躺下,然而握着那人骨瘦如柴的手却不曾松开。许久才更虚弱地睁开双目,那曾卑睨一切权势的锐利眸子也无法避免地涣散开来,“皇帝早就知道了是哀家毒死了他的母亲,他巴不得哀家早死——哼哼,哀家就算死了也不会放过他!德妃那小贱人——”太后双目猛地大睁,那浑浊的眸子里凝聚的怨恨,令那向来杀人如斩草的枯手也微乎其微地一颤——“杀了她!哀家要你杀了她!你保护哀家不力,你要为我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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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杀了行刺的人。”木然的声音带着平淡得几近冷酷无情的语调传来。
“你是我儿子!”太后阴鸷的枭叫回荡在室内,接着又阴咭咭地笑了起来,“你恨哀家没给你做皇帝吗?去,去把他们都杀了!这天下就都是你的了!”
锐利的光从那仿佛永远不会波动的眼中乍现,闪电一般划过室内,太后被那一抹惊人心魄的一现刺得闭上了双目,心中第一次感到难以驾驭眼前这“儿子”而产生惶恐。恍惚中,耳边似乎有冷风灌入。
“母后,如此活着太累,你该睡了。”
太后大惊,猛地张开双目!
那人缓缓俯身,对上皇太后放大的瞳孔,万年尘封的唇角露出一丝诡秘的笑:“母后,你放心,皇儿会为你报仇的!”
“娘娘,乾清宫那边来人说明儿就有人过来接殿下了。”
德妃一怔,竟然挑选在这个时候——皇帝果然对她还是疑心的。摒退婢女,德妃终究坐不住,起身去往儿子的寝殿。
小皇子刚刚入睡,德妃不忍心叫醒他,独自在床榻旁静坐,看着孩子恬美的睡颜,一双眸子终于卸去一切铅华,浸满了浓郁的母爱。
德宁,德宁,我的孩儿,你可知明日以后,你将再难见母后一面?你会否思念母后?你若思念母后了怎么办?
吾儿,你是如此单纯天真,都怪母后爱你太甚,将你护得太过周全——将来母后不在你身边你怎么办?
德妃俯下身亲了亲孩子柔嫩的脸庞,两滴晶莹的泪掉落在孩子的脸颊上,滑入枕衾。
与此同时,门外两滴同样晶莹的泪顺着秀美的脸颊划至尖尖的下颔,被二月刺骨的夜风轻轻一吹,跌落尘土中。
青衣的小太监环着细瘦的双臂,沿门框缓缓蹲下,心内溢满的某种情绪冲突着,似乎要将胸膛刺破。仿佛不胜疼痛般,小太监紧紧地缩成一团。
娘亲离去前,是否也这般……亲过他的脸颊?
然而一切记忆不过化为一团混沌沉淀入心底,翻江倒海般激起一层层要将他覆灭的情绪波涛。
他不过是一个没有过去与未来的贱鄙人等,就算常人皆有的亲情之爱也没有资格拥有!今日德妃高抬贵手将他留下,他就应该满足了!怎么能够……期盼更多……
师父与师兄弟们去后,这偌大的皇宫将只剩他一人——他将何以为继?小德子紧紧地抱住双膝,却仍是感到一种透骨的寒冷。
但,至少还有德妃娘娘……不是吗?
仿佛有一蓬小小的火焰在小德子阴暗的心理腾地燃亮,一丝丝将黑暗与寒冷趋尽。
只要还有一人关心着他——他就不是孤独一人的,他就还有继续生存下去的欲望。是的,即使德妃不能给他更多,即使终其一生她都只把他当奴才看待,都已经足够了——足够他以萤火之微光涌泉想报,春蚕丝尽蜡炬泪干,即使损耗生命——
是她给了他活下去的欲望,就值得他用尽一切报答。
这样想着,然而那一簇火光却并不能够热烈到趋尽心底的冷意。
他——还是有恨的,然而这却又是虚无飘渺的,空洞的,没有对象的……师出无名的恨,空虚到绝望,最终连恨的力气也没有了。
恨谁啊,爹娘,将他带入宫来的人,师父,德妃,他忘记了的进宫前的一切,以及如今不能确定的一切……
然而这一切已成定局,逝者已逝,最为牵系他的人也被宫廷斗争的漩涡绞为齑粉。此后就只有他一人,如今夜般匿于门外,守护唯一还关心在意着他的人。无论甘心与否,他只能如此度过残生。
室内突然传出一片轻微的响,轻微到如果没有刻意去听,根本就听不到——然而小德子听得明明白白,那是窗子破碎的响声!
窗户破碎怎会只发出这么轻的声响?分明是有高手用内力气场压制了声音的传播!
继而便是德妃的一声闷哼——本应是怒斥,但传出来却犹如闷在瓦罐中的低语!
出事了!不容多想,小德子立即破门而入——
一股压力犹如扑面而来的飓风,进门的一刹那就将小德子包裹在了中心,身后的门随之自动关上——
仿佛瞬间落入深海,无形的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小德子每一个动作仿佛都抵受了千钧的压力。他看到小皇子仅着单衣的身子仰躺于地,德妃伏在一旁,脸色惨白,嘴角流着一道殷红的血,一双美目带着难以言语的惊惧仰望。然而那个方向,小德子仅能看到一双停驻的黑靴以及一角黑袍。
他继续抬头——
黑靴的主人既然没有要动手的意思,他也就不慌不忙地在千钧的压力下一点一点的抬头。他看到了立于床头的宫灯,波澜不惊地亮着,甚至没有燃烧时跳动的迹象,然而床榻上束起的帐幕却无风自动,仿佛河水中浣洗的轻纱一般轻盈婉约地漂浮于虚空!
这是何等强烈的气场!生平仅见——纵使是师父,也无法发出这般骇人的气势!
然而就在这个瞬间,这牢不可破的气场突然产生了不自然的波动,破绽刹那间闪现——小德子瘦小的身子在这一刻突然化作一道青光,向那黑袍之人袭去!毫无预兆——任何人都不会想到一个嬴弱平常的小太监会有如此高深的武艺,甚至能够潜藏内力不为高手所觉,并在能瞬间将功力提升至极至!
这一击快逾闪电,不过刹那就劈到了黑袍人身前!
殿内骤然狂风大作——在那双细瘦的手掌沾上黑色衣襟的一刻,灯火全灭,通透的大殿陷入死寂与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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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1-7 01:43
沉静得叫人心慌——一切都在高潮,却突然被黑暗掐断。耳畔有狂风旋转,然而听不到声音,连窗外圆月的清辉也似被黑暗驱逐,在无窗的窗棂前被无形之物阻隔,照射不进。黑暗,成了绝对。
德妃的心沉了下去。
然而就在她将要绝望的一刻,周身突然传来“噼噼啪啪”的声响,仿佛有什么在陆续掉落。灯火也奇异地亮了起来。
青衣的小太监怔怔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向窗外。
黑袍人却已不在。
飓风已停,那些噼啪掉落的原来是被狂风卷起的室内陈设什物,桌椅茶盏皆有,掉落于地皆成碎片。如水的月光重又流淌进来,淡静安宁得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小德子仍然看着窗外,仿佛那一蓬流霜般的月光中有什么吸引着他的东西——然而他看的却不是那月光,也不是月光轻抚下的银亮景致,而是一双眼睛,一双印在脑中的眼睛。
在他的双手接触到黑袍人的那一刻,蓦然发觉那人周身还有一层气场防护,并且更强烈、更坚固——一旦接触,他的十成掌力必将反噬自身。然而箭已在弦上,纵使发觉自己拼尽全力的一掌只会自创,也已来不及收回——
灯光在这个时候忽然灭了,没等他来得及生出警觉,已诧异地发觉自己的一掌已然拍空。
那人随之消失,他甚至不知他从哪里出去的,然而,就在灯灭前的那个刹那,他瞥到了他的眼睛。他没看到他的脸,只看到那一双眼睛。甚至可以说他并没有看到黑袍人的眼睛,而只是看到了他的眼神——
一种令人心生惧意的黑,以及一种莫名的、惨淡的笑意——那种眼神,仿佛已经看穿了一切般的刺目,某种……深切的怜悯。
那个人是谁?功力高到这般骇人的地步,可以轻易地杀死任何一个人,却没有杀他。为什么?
微弱的呼唤传至耳畔,小德子茫然地回过头。德妃伏于地,虚弱地向他伸出手,两滴血红的泪从她双目缓缓淌出。
小德子大惊,疾步过去,却在接近她时略为迟疑,终究在数尺外跪下。
“你过来……本宫快要看不见了……再让本宫看看你……”
伏地的瘦小身子猛烈地一颤,缓缓地抬起身子,德妃紧紧地盯着小太监抬起的脸,直到他清亮的眼眸终于看了她。
四道眼光终于重合。
久已盼望的时刻,上一刻他还陷在主仆区隔的绝望之中,此刻却能感受到德妃湿润的眼眸中浓郁的情感。这份幸福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他措手不及,怕这只是一场易碎的梦,手足无措,不敢触碰。
熟悉的脸庞轮廓,却是这样惊惧交加的眼神。浑身剧痛的同时,德妃却深切地感受到最痛的是被心疼揉碎的心。
她紧紧地看着他,仿佛要记住儿子脸庞上的一切神情。然而大睁的双目在火烧火燎的疼痛中,一分一分地模糊——
曾经有过那么多次机会看他,她却因为懦弱一一推开,如今却是想再多见一面、多记住一些他的面容也不行。
逐渐模糊的视线中,贵妃第一次向儿子伸出了接纳的手。
那只柔美白皙的手轻轻颤抖着,仿佛惧怕于孤独地裸露在空气中,如同德妃此时的心情——害怕着拒绝。
这样不负责任的母亲,就算是被孩子拒绝也没有什么可以怨尤的啊。可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你是否会接受这个自私的母亲?
终于,一双犹豫的、冰冷的手握着了她。德妃突然不顾一切地将那孩子搂入怀中。小德子以僵硬的姿态仍德妃搂着,也许是因为第一次被人拥抱,也许是因为还没有从震惊中回复,瘦小的人就这么僵直地被搂抱着。尖尖的下颔搁在德妃柔软的肩上,因为惊讶而大睁着双目。
然而一切温暖的触感、包围着他的淡淡馨香,都在告诉他这是真实的,他期待已久的母爱,等待了极久的拥抱,都不再是睹物思情时的幻想、午夜梦魇中隐约的画面。德妃,他的母亲,是真实的、拥抱着他。约束的情绪刹那间冲破了束缚,肆意地在胸臆间奔流。
突然地、德妃感觉到一串串的湿润流淌到脖子中。
德妃感到自己的心仿佛也疼痛地揪成了一团,死亡似乎也感叹于这浓烈的母爱,将气力暂时还给了濒死的女子,给她最后一个机会——更紧、更紧地抱住了自己的儿子!
“娘亲……”
听到这孩子的第一声呼唤,德妃微微一颤,染血的脸庞上流露的神情不知是喜是悲,双唇颤抖着,低喃。
“不要这样叫我……我不配……不配……”
十三岁的孩子感受到了母亲生命力的消散,试图将内力输入母亲体内,然而徒劳无功。用尽一切办法后,他终于绝望,只能将头埋在母亲怀中。母亲眼中淌下的血泪胭脂花一般滴落在他苍白的脸颊上,又被他的泪水冲尽,仿佛是一场母爱的盛大开放与转瞬即逝的流谢。
命运的脚步匆忙,期盼半生的亲子之爱终于得到,竟也等不得人有片刻的喜悦,即因永久的别离化为更浓烈的悲痛。
这样的悲痛仿佛将祝逾风击垮,他已无力述说,只能用一切感触,用眼睛、鼻子、双手,牢牢地将此时的感受记录下来——母亲的怀抱、母亲的香气,母亲环抱的姿势,母亲的声音,一切一切……
德妃一去,此后的半世残生中,他能拥有的,也仅此而已。
“不要……伤心……”
周围混沌的一切开始沉下去,并试图将她也拉扯下去。德妃挣扎着,剧烈地呼吸,企图为自己再多争取一些弥留的时间。
作者:
九尾
时间:
2007-1-7 01:46
“风儿……娘亲不敢乞求你的原谅……”
“但是……请你答应为娘……”
“帮我照顾宁儿和馨儿……”
“往后……他们如你一般……都是没有娘亲的孩子了……”
“照顾他们……你的弟妹……为他们,你要变得……更强,不要再这么……善良了啊……”
挣起最后一点气力,德妃死死地抓住长子单薄的肩膀,睁大着无神的双目,期盼着他的承诺。
祝逾风反手握住德妃抓痛他的手,点头,应承了这个将会束缚住他下半生的诺言。
“是的,娘娘。”
德妃露出一个微笑,终于缓缓松开了手。
“母后!”孩子的惊叫从门外传来,小小的身影撞开朱门奔了进来,“母后?”小公主惊惧地用力摇着母亲的肩膀。
“母后,你怎么了?”
神智模糊的德妃缓缓睁开了双眼,摸索着,握住了女儿娇嫩的小手。
“宁儿,宁儿……你将来要做皇帝……你要,为母后报仇……”
最后的心愿了解,德妃缓缓地看向窗外,淡淡地微笑起来,若有所思。
绝顶聪明极尽荣华的女人,半生都在争夺算计。然而在生命耗尽之后,她只是在摇曳的灯光中静静地仰躺于地,安详地注视着窗外,似乎看到了什么,保持着死前那一瞬间若有所思的样子。
她想到了什么?也许是祝云阳,也许是皇帝,也许是她的孩子们,也许什么也没有想。只是接受。
“母后死了?”小公主疑惑的声音打破了沉静的夜色,看到小德子神情恍惚地点头,嗓音突然间尖锐起来,“母后连死前想到的也只是德宁!”
小公主突然爬了起来,跑到胞弟的面前,用力地踢着昏厥的弟弟。
“你有什么好?我有哪里比不上你?为什么母亲心心念念的总是你?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
小公主一脚一脚地踢着、踩着,毫无顾惜,嫉妒和戾气充斥着小脸,灯火的照耀下,竟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疯狂!
小德子只是静静地呆坐着,握着德妃的手,看着她渐渐冷却的脸庞。她死前只想着她将来要做皇帝的儿子吗?不——至少,娘亲将最后一刻的爱毫无保留地包含在拥抱里赠给了他。纵使,纵使得到这恩赐的结果是被套上了更沉重的枷锁,他,也是心甘情愿的啊!
娘亲,如果让风儿变得无情狠辣是您的愿望,那么风儿一定会去实现它!
突然,他松开了手,一个箭步冲上前,将那癫狂的女童推开。
心惊地将手指探上小皇子的人中——鼻翼下竟然没有了气息!怎么可能!
蜿蜒的血丝渐渐从口鼻耳眼中流出!原来小皇子早已被黑袍人的掌风波及,此时才露出征兆。德妃精明至此竟然也没有发觉!
小德子蹲在两具尸体中间,突然感到一阵绝望!
“德宁死了?”小公主居然又爬了过来,看着弟弟粉嫩的脸庞,伸指蘸了一滴血,似乎觉得脏,又涂在了弟弟的衣裳上,咯咯笑了起来,“怕是母后太爱德宁,放心不下,索性就把他也带走了吧!”
小德子震惊地看向这冷酷的公主,脱口道:“他怎么也是你的弟弟,难道你就一点都不伤心吗?”
“我才没有这样愚蠢的弟弟!他整日里只会躲在母后怀抱里撒娇!况且他死后,就再也没有人和我争了!”
“争什么?你们的母亲已经死了,还能争什么?”
蓦地,小德子一点一点地笑了起来,刚才深沉的伤痛缓缓退却,消散不见。
小公主愣住,显然遗漏了最重要的一点。母亲已经死了——争的东西都没了,她还这么用力着争取什么呢?
但面对小德子仿佛是嘲讽的笑,还是嘴犟着:“……那还有父皇!”
“父皇?”小德子失笑道,“你们父皇连自己有几个女儿也不知道,还会在乎你这一个吗?更何况以后你没有了娘娘的照应,他怕是看也不会看你一眼了!”
小公主紧紧咬着下唇,狠狠地盯着毫不留情地说出事实的小太监,将一腔怨恨都转嫁在了他身上!
“莫这样看我,小德子可承受不起——不过,我倒是可以给公主指条明路。”小德子盯着公主的脸,眼神闪烁,“公主与皇子本就是同胞兄妹,长得又是如此相像——倘若互换了身份,也是没有人能看得出来的吧?”
看着小公主又惊又疑的神情,知道这聪明诡异的女童听懂了他的意思。小德子继续不急不缓道:“公主若是变成皇子,那就不怕没人疼爱了吧?将来,整个天下都是公主的,就更没有人敢对公主说个不字了!”
惊疑随着小太监强有说服里的解释渐渐消除,小公主紧崩的小脸放开,露出个得意的笑:“以后,本王就叫德宁了。”
真是聪明的孩子。
小德子低头俯身道:“是的,殿下。”
娘亲,风儿知道您的愿望——但小皇子已死,风儿再如何也不能起死回生,但至少,会帮助您的女儿,帮你实现另外两个愿望。
报仇,与位极天下!
只要有风儿在一日,这个皇宫,将永无宁日!
当夜,承德宫主殿失火,大火摧毁了整座宫殿,宫人死伤无数,连承德殿的主人德妃娘娘与公主德馨也双双烧死殿中。
至此,受皇帝宠爱长达八年之久的德妃也终于走到了末路。同时,西宫里的太后也于当晚死于不治。
作者:
九尾
时间:
2007-1-7 01:47
一日之间,宫廷就有三位皇室成员死亡,当真是举国同哀。
后宫中却又是另一番景象。有人叹息,有人欢喜,有人得意,但无论如何,后宫中的两根高柱一倒,激起的腥风血雨是少不了的了。
第一波风浪就是各位妃嫔争夺五岁的皇长子。但最后还是毫无疑问地被宰相的侄女平妃争取到了。
十日后,太后与贵妃同时发丧。整个京城仿佛是又下了一场纷纷洋洋的大雪,覆盖得一片银妆素裹。
这是这个春天最后的一场白雪。
德妃唯一的儿子遭受了刺激,在德妃死后便卧于床榻,至今未起。皇帝怜其年幼丧母,特许不必送孝。
偌大的皇宫仿佛因这一场丧事失了富贵气派,在雪花般抛撒的纸钱中清冷矗立,由一道道白色人流在甬道中缓慢流淌。
日前,十几位师兄弟们与相关人等皆已被斩首——独独少了他,也许是因为德妃的死造成的一时混乱让他人忽略了他。
也许,还不如一起斩首了好啊,至少不用落到此时,高矗的屋脊之上、阴沉的穹宇之下——这样空荡荡的天地之间,孑然一身,东风灌体而过,如无一物。唯一与他交握的,不过是一双还不确定未来的小手。
“有宋御医掩饰,就不必担心他人会被发现你是女儿身了。”
拉着的小手没有任何反应,小德子不禁低头看了女童一眼。
一双明丽的大眼看着远方的送葬队伍,在母亲与弟弟的死后,小公主首次流露出了哀伤,转眼间两滴泪滴落。
“以后你就是德宁,记住,一旦被人发现,你我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放肆!轮到你这小太监来教训本王吗?”小公主脸色立刻变化得暴戾,童雉的嗓音呵斥起来别有威势。
小德子肃容下跪。
“奴婢该死,奴婢知罪!”
结局
数日后,皇帝听闻皇子病势大好,又去看了一趟。此次前去心情大愈,不由多注意了些物事,当看到了立于榻旁的一名异常清秀的小太监时,皇帝的笑意满盈的双目闪了一闪。
“朕看着这小太监很是顺目,以后就跟着朕吧——四喜,回去再拨个奴才过来。”
“奴婢谢主龙恩——”
“不行!”刚刚能起榻行走的皇子几乎跳了起来,想也不想便断然拒绝。皇帝显然也没有料到居然会被拒绝,一时惊得连生气也忘记了。
“殿下——”跪着的小太监静静地开口,“能得殿下的倚重是奴婢的福分。但圣上既然下了旨意,就是圣旨。奴婢在殿下身旁尽心尽力地伺候殿下,以后到了圣上面前也会全心全意地伺候圣上——这既是圣上对殿下的信任,也是殿下对圣上的一片敬孝之心。”
那日之后,皇帝身旁便多了个青色身影。
这个小太监口齿伶俐、办事机灵,甚得朝中大臣与后宫妃子的喜爱。然而一次皇帝的醉酒后,这个能言善道的小太监便突然间哑了。虽则如此,皇帝却没有嫌弃他,反而比之前更为倚重。
皇宫内流言如同无从阻止的东风一般纷起。
蔡国永平十五年,皇长子德宁天资聪颖、孝廉有德,册立为太子。至此,蔡国悬空十五年的储君之位终于有了着落。
多年以后,也是初春,一场春雪刚下完不久,残留的积雪在迫不及待的春阳中流水般地消散,高处的雪水掉落下来,淅淅沥沥地犹如下着小雨。
皇帝坐于御案后,懒散地翻着奏折,轻柔的东风从窗口滑入,撩起他两鬓斑白的发。近些年来,他的精力是越来越不如从前了。尤其是这个冬季,胸肺间总是隐隐绞痛,连太医也看不出什么毛病来。
皇帝不耐烦地丢下奏折,缓步踱到了百宝架前,将平日里最爱的几件饰物一一赏玩过来,突然看到摆在角落里的一个不起眼的瓷瓶。皇帝将它拿了起来,放在掌心抚摸。
“知道朕为什么毒哑你吗?”皇帝嗤地一笑,神态有些不以为然,“你们都以为朕是怕那件丑事传出去……历代先皇或多或少都会有些这等事迹,为何独独朕怕传出去偏要毒哑了你?”
“你们是不是都感到奇怪?但又不敢发问。”
“不,你是不能发问。”
“没错,那件事对于朕不过是个让你说不了话的契机。你的身份,你自己比谁都清楚。刺客与贵妃的儿子!当今太子的异父兄长!”
“你一定会很奇怪,朕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知道了后又为何没有杀你?”
“朕……也很奇怪。”
“朕一直记得在承德宫里初见你的那一面。朕一直在想,那时为何会有一种别样的似曾相识的感觉,近日来尤甚。如今终于想通了——其实当知晓了你就是德妃的儿子时,就应该能够想起的,但人老了,这记性也一日见比一日的差了起来,到今日方才想到。”
皇帝握着锦花瓷瓶,仰面闭上了眼睛。
“是那一日,朕骑在马上,第一次见到你母亲时的那种感觉……在她入宫后,朕便再没有感受到过;如今,你也变了。”
“朕说了这么多,你也应当是明白的,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将是什么下场。朕留了你这么多年,对德妃、对祝云阳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奴婢明白。”
一个清朗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皇帝猛地心中打了个突,手中瓷瓶摔落在地,跌成碎片。
“奴婢一直能说话的。”
看着皇帝因震惊而苍白的脸,这一受惊吓,更是白发苍苍矣。小德子微笑着解释,“那种毒对于奴婢来说不算什么,早在服下那日便被奴婢用内力逼出来了——可见,圣上不知道的事情还是有很多的。”
作者:
九尾
时间:
2007-1-7 01:49
“比如,奴婢知道圣上突然起意要将奴婢赐死,原因远非圣上说的那些可比。真正的原因是,这些年来奴婢与外臣走得太过亲近,令圣上起了戒心。”
“奴婢一直做得很小心,不料还是让圣上发觉了。其实圣上本不必这么早说破,奴婢不过是个废人,还能揽了皇上的天下不成?若皇上只当不知,奴婢一定会尽心服侍皇上,到毒发身亡的那一日。”
“皇上这些年来是否都觉腹中不适?今年在胸肺间更是开始绞痛了吧,那便是了。奴婢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在圣上的茶水中下一种慢性毒药了。大约也没有几日了吧,唉,皇上又何必这般心急?”
“圣上一定好奇奴婢为什么这么做了吧?是不是为亲爹报仇?不,不是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奴婢早已不记得那些个陈年往事,奴婢在意的只有一个主子,太子。”
“所以奴婢不得不小心行事。谁能保证,哪一日圣上就发现了太子原来是个公主而废了她呢?”
皇帝终于支撑不住摔在了地上。百宝架随着这个国家的最高统治者的倒地而瞬间散架,所有的宝物噼啪落地,皆尽碎裂,无一完璧。
仿佛是一场殉葬的仪式。
蔡国永平二十五年,先皇病薨。翌日,新皇登基,改元永德。
先皇在位二十五年,政治清明、国家昌盛。人们哀恸地送走了贤君,又满怀期盼地迎来另一位明主。
但是,另一场繁荣盛世是否真的会如人们盼望的那般到来?
(完)
作者:
青山
时间:
2007-1-12 19:49
真是因果关系啊
作者:
cereus
时间:
2007-1-15 16: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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