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此情绵绵
他一日比一日苍老衰颓的更甚,没有人没有什么可以安慰他,似乎每一处地方都会令他触景伤情,可是他又不由自主的在这些地方徘徊。
凌波池中的芙蓉又盛放了,可是再没有一对恩爱夫妻携着手观赏,再没有宫妃们惊喜的笑声,再没有一个男子朗朗的笑:“可及朕的解语花?”
此情此景,只有伤情。
他徘徊在凌波池畔,似乎还能嗅到昔日瑞龙脑的香味,他的眼中只余凄怆,我听他在池畔低低吟道:
刻木牵丝作老翁,鸡皮鹤发与真同。须臾舞罢寂无事,还似人生一梦中。
在那一刻,我心痛如绞。
传说宫中来了可以通灵的术士,名唤杨通幽,自蜀而来,能有李少君之术。
差不多一千年前,也有一位痴情的皇帝将满腔情愫托与术士李少君,求他能让自己再让心爱的妃子李夫人再见一面。
据说,虽然天上人间,他们还是再见了那一面。
于是他又满怀了希望。
他还是日日在池边徘徊,可是眼神中却隐隐透出光彩,原来离别之后,再见一面也这样值得珍贵,也这样值得寄托希望,这样可以安慰人心。
这个杨通幽真的可以通灵么?
为着他的满怀希望的眼神,我再次求恳敖吉,我拉着他浮到水面,让他看到这样的老人,我什么都没有说,如果他连这个都不能体会,那么还有什么可以说的?
敖吉看了很久,他沉默了许久,蓦的,他将我抱紧,在一刻,我们突然了然了彼此的心事,漫长的生命也有漫长的好处,我们不必这样凄惶的怀念对方,不必这样去哀悼。在那一刻,我对敖吉释然,不管他将心事隐藏得多么深,可是这些日子了,在他龙神刚硬的心中,终于也有了人性的部份,他也能够体会到生死离别的爱恋滋味。
我知道,我们会开始学会珍惜彼此,其实早已经不可能分割的生命。
杨通幽确实有些门道,游神驭气出天界,再入地府求之,竟都不见。
那个绝艳的女子,难道在她死后,魂魄都要飞散无形么?
看着他日渐失神的眸子,我竟不知道如何安慰。这些日子,敖吉也在打探杨妃芳魂下落,他是天界有名的神,消息自然要比得道的凡人多得多。
终于他告诉我:东极绝大海处,跨蓬壶山,中间有最高山,上极多精妙楼阁,那是神仙的又一界,在那山上西厢处有一洞户,东向,阖其门,额上署着:玉妃太真院。据说里面住的是一个绰约万端的仙子。
玉是她的名字,太真曾是她的道号,敖吉猜测这便是她的魂魄归依处,否则除此之外,再无关于她的点滴消息。
得敖吉之助,我来到那处院落,但见山色空灵,云蒸霞绕,雾气升腾,山下碧海,万顷无边。
我抬头看着那玉妃太真院,迟疑了半晌,方抽簪扣扉,只见双鬟童女出来应门,我讷讷将来意说了,她们又进去回禀。
我站在山间,心中竟然难以描述滋味,悲喜急迫,抑或什么都不是!
又过得片刻,又出来了一个碧衣侍女,又诘我所从何来,我想起上皇对杨通幽的嘱托,便自称是天子使者,并约略又说了来意。
那个碧衣侍女看着我,迟疑着道:“玉妃方寝,请少待之!”
我应了,那碧衣侍女却不回房,只看着我,幽幽道:“龙女,你可知仙界中人,凡心一动,便难免又要堕入尘世,你与她相交一场,可忍心?”
我怔住,原来这个碧衣侍女什么都知道,可是我想起那个哀伤欲绝的眼神,那凄清的诗句,咬牙道:“我还是盼望可以见她一面!”
她面无表情的看着我,良久,忽然轻轻一叹,说道:“玉妃想必醒来,我引你进去罢!”
隔了这许多的日子,我终于又见到那熟悉的容貌,原来大唐的宫装早已经换掉,她现在的装束又有另外一番不同,冠金莲、着紫绡,佩红玉,左右有侍女七八人,俱是绝色,可是在她面前,却俱失去了颜色。
我们俩人对视着,竟然许久说不出话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轻轻一笑,说道:“许久不见了,难为你会找到这里来!”
“我是感人之伤,故有此行!”我看着她,却笑不出来。
她的面色似乎变了一变,这一场变故似乎让她变得沉稳而冷淡了,就连声音都低沉了许多,“是大唐的天子么?他可安好?”
“他已经不再是大唐的天子,他现在是太上皇,他日日夜夜思念着你!”我温言道。
“日日夜夜?”她的面上终于现出了激动之色,可是她终于抑止住了,“敖泠,请代我转告,我并不怪他,我知道他的难处,他……他大可不必耿耿于怀,请他保重龙体,善视珍重。”
“只是这样么?”我望着她。
她的神色有一种奇怪的悯然,她从那个碧衣侍女手中取过一只金盒,缓缓摩挲一会,才缓缓打开,里面所置是一只金钗,她用力折成两半,将一半依然放入盒中递给我,低声道:“你把这个给他,他自然明白!”
我没有接过金盒金钗,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还想要些什么,让他们见上一面?我知道这是荒唐的念头。
她看着我,几乎是哀求的目光。
“我盼望你们还能见上一面,”我避开她的目光,“他遍寻方士,寻找你的魂魄,他的日子已经不多了,玉奴!”我唤她小名。
她呆呆看着我良久,突然沧然泪下,低声道:“为什么会是如此?”她茫然退立,若有所思,半晌才幽幽道:“天宝十载,我侍辇避暑骊山宫,那时是秋七月七夕,是牛郎织女相见之夕,宫中宫女纷纷乞巧,我们站在楼上观星,都因仰天感于牛郎织女的情事,便密相誓心:愿生生世世为夫妇。那时言毕,两人尽皆执手呜咽,生生世世为夫妇!呀!”她踉跄而退,掩面悲泣。
生生世世为夫妇,这应该是凡人最大的奢望了罢?我无言。
她仰起头,看着我,低低悲道:“由此一念,又不得居于此地,彼将复堕下届,敖泠,你同他说,生生世世永为夫妇,我们必结后缘。或为天,或为人,决再相见,好合如旧!”她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毫无动摇。
周围侍女尽皆动容,我握她手,她凄然嘱我:“请你嘱他,幸唯自爱,无自苦耳,天上人间,咱们总会相见!”
我颔首,却感觉到眼眶的温热,原来神也有泪水,六百年的光阴,我于此刻终于知道这份柔情与感动。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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