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琴瑟 十二玉楼 作者:Good-night小青 (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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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7-21 15:35
标题:
琴瑟 十二玉楼 作者:Good-night小青 (完整)
子规:莫非是你的欲?
琴瑟:我愿信其无。
子规:难道是你的情?
琴瑟:我愿信其有。
子规呵,等你明白我的心思,我已经鬓染霜花了吧?如此良辰,为何我们不能像我们的气息一般融在一起。你隐藏着瑰丽的眼神繁花似锦,你发冠上镶嵌的宝珠透出妩媚的紫,我只是被缚出手脚的妲己,我正在这里,做你绝色又无助的囚。
子规呵,为何你要独自见我,与你手上的卷宗,我那罪过的案底相比,你的眉目才是我的伤情。烛光下,不动声色的我与不动声色的你玩影子游戏,黑影的手抚摸到你轻而易举,攀上鼻梁的悬崖,游走过嘴唇的海岸,手指的路线蜿蜒又迤俪,你就静坐着不动吧,维持一个冷冷的笑容,这才像个夜审的官家,像个判我死日的阎王。
子规呵,我又总忍不住想诱惑你。难道我们要做的事只是无聊的一问一答,怎么你不试试用亲吻来换真话,用你的背脊来试试这青砖地有多凉,请多走一步吧别绕过我,叫我好用足尖来撩起你的长衣裳。女子的堕落靠一个眼神或勾一勾手指就行,男子的堕落就用甜言蜜语,这些都可以忽略、跳过。我只想听自己喊快一些再快一些,请用力。
子规呵。别再装模作样弹你的琴,这世上没有一种乐音配得起我,它们只是陪过我的欢乐,就别试图用才华横溢来骗取我的真心,我只剩下身体你又想不想要?那感官的刺激,就让我来教你。听着我暧昧的呼吸,你却为何不言不语?
子规呵,或许在我遇见你之前,我就早已经爱上你的表情。它是这样这样的熟悉,究竟,我曾在哪里见过?
究竟,他,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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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7-21 15:36
一、凿天不到牵牛处,何曾自敢占流光
九岁时我不肯相信世上有比伐檀更好的人。母亲过世后父亲泛舟于水,秉依卑贱身份与淡薄积蓄沿运河北上都城,贩卖茶叶。往来春秋之间,他的面容渐渐苍老在那些青翠叶子被烘焙的香气中。一点一滴的萎谢,银锭的轻响不堪依靠。那时伐檀的身影坐在镇上绸布庄的最里进荫蔽着我。终年我蹲在门前的青石板上抚摸缝隙中的苔藓,碾碎之后指上是鲜辣的绿色。他不准我碰触那些布匹。
父亲渐渐被镇上的人们遗忘。提起我的时候他们会说就是那个绸布庄的小姑娘,而从不说是卖茶叶那家的女儿。我想人们想到我的时候会连带着背后一片幽暗而绮丽的背景,窄窄的大门进去后里面张挂和摞放着一卷一卷的颜色,我很高兴如此。伐檀是目迷五色中最宁静的那一方。像一页空白的书。我们生而具之的身份使他的读书成为注定无谓的辛劳,伐檀不常看书,尽管父亲说他的名字来自一本古老典籍,就象我的一样听起来是一声悠长的吁叹。
我坚信我与伐檀太多相同之处。他大我整整一旬我们有着相同的生肖。由同一对父母诞下的一双小轮回。并且我知道他和我一样地喜欢摩挲丰盛的色彩倾听它们在指间沙沙流过就像时光,就像肌肤的温度。伐檀从来不抱我。
家中雇佣了一位老妇看护我。她极为贪吃并且在饱食之后容易疲倦,每晚她早早地安顿我吃饭洗濯,送上小床之后先于我而入睡。在她的鼾声里凝望月光把窗棂画在帐子上。我将荻送给我的偶人抱在胸前,奇怪的是那时我所怀念的不是母亲的歌声,而是我从来不曾感觉过的伐檀的手臂。
我不知道没有经历过的事情怎么可以去怀念。但我真的怀念他。
伐檀在隔壁。我轻轻地把耳朵贴在墙上,一片寂静。如同他脸庞完美的线条一般流淌着的寂静。
荻象他的名字是个荻花一样的男子。他的笑容温暖轻浅,行动间衣褶簌簌地带起一阵秋天的风。荻是除了伐檀与老妇之外我能接触到的唯一的人。他常常来绸布庄,生意清淡的时候与伐檀在店堂后进对坐,暖一壶黄酒。他们不常讲话,听到伐檀的声音我就会忘了荻的语言。但是他对我很好,曾送我一盆指甲花并告诉我怎样将这种花朵掺上明矾捣碎,就能染出漂亮的红指甲。
我知道荻是伐檀最好的朋友。我总是梳着两个可笑的抓髻染着不被注意的红指甲旁观他们沉默地对酌。伐檀只是警惕着我不要去摸那些布匹,我伤心地想没有人会看到一个九岁孩子精心点染的蔻丹。
蔻丹斑驳的时候我指上仍染有青苔的绿痕。无聊时我常坐在屋檐下,迎着天光看自己的十根手指交互重叠,游移,曼妙地纠缠和勾搭。九岁那年我就有了一双如此疲惫而媚艳的,凋谢中的手。梅雨季节镇上青灰色的空气,阴翳涂抹,它们是唯一的花。
伐檀叫我去量身。我站在他房中让他用软尺丈量我周身的距离。他冷静修长的手指。我们之间的距离,我看到它就这样一寸一寸地灰下去。距离是血液中最近又最远的那一寸。银瓶欲上,丝绳断绝。我贪婪地环顾他房中的每一件物事。三日之后老妇将一套崭新的绛紫色衣裙送到我手中,我抚摩那细碎如筛出来的藤蔓花纹,认得它是店铺中最昂贵的新到外国衣料。从遥远的西方来的,织就不曾见过的奇花异草。我在灯下数那针脚,一寸,一寸。第二天看到荻穿着相同的一件衣服出现在面前,头上松松挽个髻那修长的姿影浑身飘逸的绛紫花草令我仰望到妒忌。我故意在他的新鞋子上狠踩一脚,荻却弯下腰来笑着告诉我说那衣料上的植物名叫桃金娘。
桃金娘。我讨厌这浓郁的名字。就象讨厌荻这个人淡如秋风却常常会忽然浓郁起来的眼睛。迷离芳香能杀死人。我讨厌他,并且隐隐地害怕着他。直到某天我在下着雨的午后偷看到他和伐檀在一起。从此后我似乎明白我为什么怕他。
当我看到他们两个在昏暗的店铺里进,一幅绸幔后面赤裸着纠缠在一处。他们有光泽的身体看上去就象我的两根手指,在目光中交互勾搭。
我想起来那是我第一次目睹伐檀的身体。我抱着荻送给我的偶人和它一起观看这情景。外面是哗哗的雨声。直到多年以后这场雨仍砸在我的心里,使我的心从九岁起就不再光滑如同润玉;也是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敢把那羞于言表的场景来细细追忆……
绛紫色的缎子在两具玲珑剔透的身体下汹涌流淌,伐檀,我的哥哥啊,那体贴的眼色是我从未体验过的温情,他的嘴唇在荻身上游走,潮湿,红润,滑到荻的胸膛流连不前,荻的头颅用力向后仰着,神情楚楚又不堪,他象个玉雕的人儿这般美好地承受了此番我再难企及的绸缪。发髻松散乌丝流泻着呻吟,呵,他就是一段沙沙作响的时光在伐檀指间流过,被如此辗转地摩挲着……那肌肤的温度。天荒地老。我抱着偶人独自默默走回我的小房间。倒在床上用力紧抱自己混身的冰凉。我的寒冷,地老天荒。
从那一天开始我的秘密与他们的心照不宣。归根究底那本是同一件事,有时我仍然蹲在屋檐下呆呆地抠弄石板缝里的青苔,偶尔回过头看荻与伐檀,这一双不可告人的鸾凰温文而沉默地对酌,彬彬有礼如同画中人物,永远相隔,永不接触,在昏黄的纸面上年深日久地相持。假的,他们之间的距离。我心中独自言语。假的,他们叵测的伪饰。那距离不在那里,它在我身上。没有试探就没有拒绝,年深日久。伐檀给我未曾开始过的相思,一寸生发,一寸灰烬……假的,假的,全是假的。暗淡里我看到杯中酒泛起一线晶亮流光。伐檀手中那琥珀的颜色啊它泄露你们的羞,嘲笑我的耻。
那动荡的呻吟我听过。那摩挲的手指我看过。那欲望的冷热酸甜,我已尝过。来来去去。伐檀呵,我不会忘记。
那么,也让我来假装一个懵懂无知的妹妹吧。既然你决心将这真假距离,相持到底。就让我冷眼看你们扮演一对小镇上的寻常好友,君子之交,淡如水。却有谁注意过整个镇子只有他与你的美好可以抵敌。这两个不太爱说话的男人,孤身,不娶妻。
沉默相持到最后看谁会抵受得久一点。伐檀,我始终不着急。我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这段时间里我只能当个看客。在你与他制造的暧昧空气里,闻到一缕缕浓香,感到一点点燠热,然后混身冷去。我会长大不是么。有一天我会长大直到你再也不能看不见我……流光仓促,伐檀,在你老去之前,我还来得及长大。
我被认为是一个有点古怪但省心的孩子。从来不去调皮捣蛋,只是一天又一天地,在不受注意的安静中长大。象一只茧忘记了自己的千千结缚。老妇需要承担的工作越来越少,终于有一天被辞退。我看到自己的手指日形修长,手背上凸显瘦削优雅的骨。十点蔻丹游离,一曲桃花泛流水。无聊时迎着天光看它们相互曼妙地勾搭,我保持着这个小小的习惯它总是让我想起某段雨声中的梦境。光泽沉潜。
我十五岁时。门前的石板路,缝隙中早已没有青苔。再顽强的植物绝了根也就死去。剩下一条一条纵横的空洞像谁的心。我不再抱着偶人蹲在门口发呆了。这一年,我学习挽起成年女子的发髻,亭亭高耸有骄傲的表情。插一根角簪,表示及笄。我在眼皮上抹了些红粉扬着脖子从荻的面前走过,感觉到他目光的剧震。
荻。我终于不用再仰望你秀逸的身姿是么。我含着微笑转过半面瞥他一眼,离去。我知道我的腰肢比他更袅娜,我的眼神可以比他更浓郁。
我想我再也不怕跟他穿同样的衣裳了。色相是不是决定胜负的唯一关键我不清楚。我弄不明白一段欲望的来龙去脉,是怎样在血液里掀腾。但我要这色相,更美,更美,给伐檀看,给荻看。就象这些年来我多少次地偷看他们在绸缎与昏暗之中的情欢,那场面我烂熟于心。痛得越深越清楚。是他们开启的一个秘密花园,让我在罪恶中窥见天国。
我出现在伐檀面前向他要求一份额外的零用钱。我说我十五岁了,我长大了。我应该有一份脂粉钱来打扮自己。我只想看他怎么说。
伐檀注视着我高耸的云髻与用红纸化开简单点染的嘴唇。我说,哥,我长大了。我抬手轻轻抚过脸颊牵引着他的目光注意到我脱离了孩童般圆润而逐渐变得优美分明的轮廓。美人骨,一颦一笑。
他看着我的脸,然后看我身上仍穿着儿童样式的碎花衫裙。我把腰带束紧尽力令它看起来贴身些。伐檀呵我可以证明我的腰身比荻更婀娜不是么。他看了我很久,然后转过头去淡淡地说,是我的疏忽,你今年已经十五岁了。我都忘了。
是的,琴瑟。你的确是个大姑娘了。应该好好打扮一下自己。我不能再耽误你,这些年我一直当你是小孩子从来没想过你的终身大事。
我这就替你说一门亲事,让你出嫁。伐檀平静地说。
伐檀。我直呼他的名字,在声音收尾处落下眼泪。其实你从来……从来都不愿关心我……
你在胡说些什么!他鄙夷我的哀伤,憎恶我的空穴来风,更愤怒于我的不恭敬。他还直视着我的眼睛,没有躲避,居高临下恢复那种面对无知孩童的目光。伐檀,越冷酷越像是磁极,引诱我杨柳般轻拂而去,好用双手围住他似一根寄生藤。有生,我强行的拥抱,在突袭中成功,紧贴住他的胸膛与嘴唇,温热,微咸,却仅此而已,我拙劣的亲吻只是贴合,他一动不动,像座冰山,逼着我从毫无生机的缠绵里退下,心静止着,瞥见他的眼神,依旧是冰冷的憎恶。我在他说滚开之前,飞奔而去,疑心连泪水都在空中被冰结成一线。
双手捂住因痛楚而纠葛的表情,光从指缝里徐徐溢入,在泪水中扑溯迷离,有人从阴暗的角落里伸出手环住我,想要惊喊却在悲痛中失却声音,他紧拥住我,在我鬓角旁温柔的呼吸。衣料与花纹,我缓缓平静,然后明白他是谁。扬手而去,在他白净的面上留下五个鲜红指印,荻,我恨你。然而垂着脸的男子暗唤我的名,半侧脸,淡定的白。他手指轻移来到我的唇边,一闪一颤竟躲不开。琴瑟呵,石榴心的女孩儿,沉下心来猜一个谜语吧!什么叫做欲伐檀先折荻,你可猜得到吗?他笑,指尖从我的脸上滑过,扬长而去,催花开谢的翩翩风度,宛若一曲天净沙。
欲伐檀先折荻。明月生凉时,我摸索到他的床前,泣不成声。荻,请你告诉我究竟要怎样做?才能让伐檀像待你一样待我?求你,告诉我……
这败将哭得好不凄凉,哪还顾得上什么矜持。良人却笑而不答,半倚半躺,手中握着一卷词,悠悠念道:润玉笼绡,檀樱倚扇,绣圈犹带脂香浅……午梦千山,窗阴一箭,香瘢新褪红丝腕……良人自斟杯中酒,笑痕如殷云度雨的谜团。我恨那造作姿态,我更恨这姿态如蝼蚁深噬我心,叫人又妒又怜,冤家啊,前世里你与我结下怎样的仇,到如今这报复好似作弄。我咬着唇,无力的仿佛遍体鳞伤。他递来一杯酒,笑着问:敢喝不?
怎的不敢。我接来饮罢,却又是一杯。酒涩得蹙眉,松了又紧。软骨酒,销魂散,绵绵乏力。荻便乘势伸手一揽。他说,琴瑟,你总是偷着学我,我又怎会不知道?言罢,玉指又移来杯酒,慌忙被我挡去。别,别再灌我。那语调似尾羚,摇曳轻佻,彩眸流盼,活色生香。他已微醺,将我罗带暗解。你这生来的投怀玉燕呵,嘴唇在我身上呢喃出音节。双手是两条紧身箍,愈勒愈紧,触摸在肌肤上每一寸都在发烫,收紧,伐檀,潮热中我呼唤起他的名字,被一张湿口堵住,像一尾活鱼落进来,旋转、挑动。伐檀,心沉在深渊里依旧想念的名字,却有双手压在我胸口,不停的揉动,伐檀,忽远忽近的水仙。我自欺着陷在他的身下,任凭他游走入身,却是谁坚硬得像一根椎子,我猛地推开,荻,为何连诱骗都做得如此不高明,还要让我疼,让我醒?
荻。我恨你。
我知道。良人赤裸着身子。但你若过不了我这一关。怕是永远诱不到伐檀。
你骗我。
随你爱信,不信。我的钗何时被他解下插入发髻。
荻。闺闱内的佛,阴阳的道家或房术的将军,随你是谁,我就学你的十分迎合招加我的十分花容貌,便问世上还有谁能匹敌?两相睥睨,原来你也时刻觊觎着我,六年来我原未曾输。便又躺下去,让他复游上身。收容吐纳,学则应对自如,荻,当你作我的驾轻就熟。来吧,那柄圆头椎,硬生生袭入,催花吐蕊。
我喊,伐檀。
玉石俱焚。
醒来,不在伐檀身边。愣怔的看一朵暗红血花,身下盐涩的疼。荻的手缠上我的腰又欲索欢。我说,够了,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他起身,在房内裸行,坐到妆镜前梳一头乌发,我昨夜曾沾过的身子,在那凉滑的肌肤上寻找另一个人留下的微浅痕迹。他说:今晚,你替我去吧。梳我的发髻,穿我的青衣。这酒粉,记得掺给他喝,倘若你还羞,就回来找我,我总不会寡漠淡薄你的情意。
说罢,他赠我一柄掐花牛角梳,浓郁的眼色,好像轮金日,要将我照出他的影子。我十指的丹蔻有十道红光,我是即逝的焰火,是水气里即逝的虹却绝不是夜夜借人颜色的月亮。起身,踮脚,神情里傲慢过他,荻,我绝不会沉沦在你的怀里。道别即永远,我离开荻的小巫山,路过一口水井时,砸断曾带在他头上的玉钗,沉钗入井。然后躲入自己的房中,藏了一日,直到天光半昏半明。
伐檀,我为你荡一瓶新酒,我为你点一支迷迭香,今夜如斯,半身荻衣半声琴。伐檀,我的死心踏地,我的心有余悸。他坐在棋盘边玩弄一枚白子,翻来覆去。月光正从窗棂里透进来,我躲在最阴暗处不敢作声,他问,荻是你吗?他起身走来,把白子含入口中,那颗石头撩起我的欲,莫臊莫羞,这一步,还需顾虑些什么。含杯酒,伐檀呵,让我来与你口对口中的换,昨夜已有人教会我亲吻,如今我也是一尾红鱼,润滑尖翘,来,张口与我缠拧厮混。那白石子被我含住,裹着味甜酒和他的滋味。伐檀,比酒力更醉人的化骨散。六年来,时时刻刻惦念的温存积聚成山崩地裂。伐檀,我要你。
他念着荻的名字,抚摸我的身体,双手来到胸口,浑圆的隆起。你,你不是荻。他惊觉,声音还沙哑着陷在欲海里。
伐檀,吾爱。我褪下长衣,就当作我是荻吧,宠爱我,把你不曾给的加倍还我。他还在我身上,十点蔻丹游离,一曲桃花泛流水。相互曼妙地勾搭,光泽沉潜。这是我自幼手指的游戏,让我来教你,让我用欲念来偿还你赐我的寂寞,伐檀,麒麟骨。掌握酥胸,脚踏祥云,做我身体的梁上君子。翻云覆雨,我等待着那圆头锥,痛也无妨。半晌半晌,燥热转凉,他身体的某处还软着,竟不能举。我抬腿轻蹭,毫无用处。他从我身上离开,披上衣衫。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我平躺着,不愿相信。
没有用。很多女人试过。他拿起那壶酒闻了闻,倾倒在地,脱下长衫披在我身上,连头一起蒙住,他不愿再看我的脸。他说,我不想知道你是谁。虚伪的声音,十五年,我被一双鸾凰欺骗;十五年,我心中的伐檀冰裂在一句绝言里。伐檀,魂之所牵,欲之所念,吾爱,心头的苔藓,碾碎后是淋漓鲜血,吾爱,此生竟永得不到。他顾自离去,弃我于清冷,长衫从我的身体上滑落,夜色分明。匆匆,方才还在唇上的眉宇已成追忆。伐檀,你明日会用怎样的表情来面对我?或许他还装得出旧样。荻……难道,仍是躲在暗角里偷窥他们交合的未来?
焚心煮骨。
次日。晨。绸布庄里,没有人找到我。荻换了身光鲜的衣裳,神彩飞扬的来到我的房间,却只在床边的铜盆里发现两件长衫烧成的灰烬,和一柄两截的牛角断梳。此时,我正走在远离他们的路上,别过那十五年来门前的落寞心情。镇外的风光是我初次所见,青翠与绯红,五光与十色,我身上所穿的裙子,那织物上的花叫作桃金娘。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7-21 15:39
二、断垣月深吟寂寞,长亭日浅道孤独
此年六月。万物没有挡住湿气,任何一处都渗着水滴。我蜷在一家叫做宏福的客栈住了整整一个月,北上或南下的道路在它的身旁分成劈腿的叉,透过二楼的木窗可以看见南来北往的客人们牵着马,坐着马车或徒步赶来又离开,远走又归还。每个人的面色在水气里都显出一味的灰白,踏在泥泞中的马匹驮着货物,层层稻草中捆扎着草药、绢布、珠宝还有别的什么……
形形色色商旅的面色,南方人较北方人的细腻与滋润一次又一次打动我,幻想着雪国与水乡的梦境好似伐檀与荻在身体里拉扯着我酥痒的好奇。它们让我在半夜时忽然睁开眼睛,反思起究竟有什么会不值得我宽恕,却听见客栈外阴湿不断的声声靡雨和客栈内老旧的木板没有隔住的放荡声音,透过木板上腐坏的疖子,看见一双劈开的双腿和一个不断耸动的精巧的臀,妇人有一双大脚缠在男子的身上,笨拙却直接的索欢,哼叫不迭,男人则像条脱水的鱼,扑腾着挺进,身体舞起的风不断晃动着烛火,明灭光影使我更想努力看清这场粗俗又诡异的交合。我想用钗子把烂木板穿个大些的孔,结果它一触即破,小木块笔直落下去,砸在男人的脚上。男人高喊着滚开,却没有抽身而是加速。很久以后我们调笑时问及此事。他回答我,不愿停下是因为付了那野娼过多的银两。然而当时,我却被他的声音震撼住,把一个赌徒不亏本的原则错信为对欲念的直白、镇定、从容和执着。那黝黑、强健的躯体奇怪的摆动着,一股蛮干的狠劲,略显滑稽的手势完全比不上伐檀和荻的冰山一角。
我从被子中抽出棉絮堵上木洞,片刻后,他却用手指将棉絮捅开,他说:嘿!小丫头。
我翻了个身,他则挠挠头皮,移过烛火,却不小心烧到手指,龇牙咧嘴的叫。妇人在他身后穿衣离去,她拍着他的肩头嗔骂:你这个贪心的白眼狼。
我此时明白,原来这就是女子的皮肉勾当,荻所含混其辞说起过的娼妓。一种不为爱而欲的女人,对谁都笑脸相迎,看见钱财就堆积起情绪,随后躺下哼同一种调子,收纳不同的男人。我听见他对那妇人喊,别顺走我的裤衩,你这贼婆娘。于是我躲在被窝里笑,他从两个窗户里攀爬过来,身手敏捷得像只猕猴,用一双冰凉的手扯开我的被子,摸到那些被泪湿的痕迹。
你究竟是笑还是哭。他在身上摩擦着双手抬起头数落,却看见我手中握着的刀子。他说:嘿,小妮子,我可没想害你。
我从床上站起来,我说:你看清楚,你能比我大几岁去!
他打量我脚上挂着的一串银铃,抚着下巴轻邪的笑:不错,你这身体生孩子都行了。
于是,我为他的轻薄挥刀相向,他灵巧的避开,掏出腰牌来对我喊:你不能袭击衙差,我可是个捕头。
捕头?官家会在客栈里嫖女人?这话用来唬我吗?刀猛挥过去,他吓得松开手,那腰牌落在地上碎成数块,果然是蜡制的假货。他指着我骂,你这个疯丫头。我却笑了,面对这个表情丰富的奇妙男子。
连酹。这个名字风雅得不知其所以然,与眼前这个留着点小胡子目光灵动的黝黑男子似乎并无关联。
他说他叫连酹,声音轻的像落地针。一个不敢直面自己,一个醉生梦死的男人。我和他在一起只因他世俗的灵巧与夸夸其谈令我感觉不到曾经那两个人的半点气息。原来人和人可以这样地不同。那两个人,伐檀,荻,他们烂醉颜色衬托下的缠绵肢体他们沉默的眼睛他们轻酌黄酒的手与他们忧伤单薄的嗓音,这一切在连酹激情四溢地对我描述南方繁华景象的手势中,被驱赶烟散。我眯起眼睛去感觉他所说的那种岭南烈日,这时伐檀的眉睫荻的嘴唇都湮没在我所背弃了的那座小镇的梅雨之中,被静静地蒸发。
荻给予我的初次疼痛。伐檀,那名字是段屈辱的历史,十分迎合招加上十分花容貌,双十满满换得一败涂地。我不要伐檀也不要折荻,狠狠地告诉自己,象身下的那朵血花决绝却哽咽的红。暗的,暗得痛彻心肺也无力嘶喊。我不要,我都不要。不能自欺,至少可以欺人。连酹的眼中我有张空白的容颜。没有故事,没有故乡的女孩,为了什么不可知的原由,愤然出走。下颏昂着天真的倔强,他不敢冒犯我因我袖中日夜不离的利刃,如黄蜂尾上针,一触碰便敏锐地弹出。你这个疯丫头!第二次他企图挨近我时紧攥着臂上的血痕第二次地惊喊。连酹灵活的面部肌肉换了副傲慢又纵容的表情对我,好吧,小雏儿还当了真了,连爷跟你闹着玩哩,也值得这样,大惊小怪!连爷的女人论打换,谁认真稀罕你这种黄毛丫头?
我握着刀柄凛然相向,心中淡笑。他一定当我是贞烈处子,我想。感到一丝滑稽……但我不敢再深想……呵有谁看得出我这般透明干净的眼睛,我这般天真纯白的面容……甜醪秘药,口含一枚润玉如坟中新敛绝色的尸体。我的十分迎合招加十分花容貌。双十满满,芳香欲流的女人。女人。但是,很多女人试过,我不想知道你是谁……连酹作出不介意的大度模样掸掸袖上血渍,大马金刀地坐下来开始以一种老练的江湖口吻对我继续讲述在羊城,“ 连爷“ 的朋友如何官商两路,四通八达。他说,到了那儿就是到了家。那是咱自己的地盘!知道不傻丫头?
我并不想忘记,只是不愿时刻都记起。因此我喜欢听连酹的胡说八道让脑子充满羊城的燥热与富庶,这样可以不必每个早晨在泪湿中醒来。
相识的第三天我们启程。他轻易地说服我随他一同南下前往他所描述的海滨城市。连酹拍着胸脯保证承担所有费用,他说小丫头我带你见识见识什么叫人间天堂吧,嘿!认识连爷算你享福了!我无所谓地,带了个小布包随他上路。他买了新衣裳给我,淡黄竹布揉蓝裙,甜美的小家碧玉模样。我紧捏着那布包,里面蜷缩着一团细碎的绛紫花纹。异域花草,枯萎成团。那见不得生天的桃金娘,我十五岁以前裙上风华我再不去看它。桃金娘,它萎谢于我心。
坐在颠簸的大车上。后来沿河道乘船,一路南下越离越远了我回不去的地方。我随这个萍水相逢的小胡子男子去个天涯,去个海角。陌生的人群。
我不在乎。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时候,我就什么也不怕。
我看到了岭南毒辣的阳光。
置身七月酷暑高温之中,眼前的颜色都晃得厉害,一团团纠结象条蟒蛇的鳞片,斑斓眩目滑不留手。此地什么都象含着毒的鲜而不正,仿佛随时喷出灼蚀皮肤的汁液。道旁浓绿树丛中开出花来,碗口大一球一球重彩酽色狠点上去,深粉红,掺了杂色看去竟比正红还热辣。这是个丰盛而陆离的世界。天空都更蓝,浓蓝,像异境。
什么都嘈杂着,争着抢着发出高于一众的声浪。我和连酹行走在混杂拥挤的货物与气味里,他像条鱼在人群中优游地穿梭,踌躇满志,得意洋洋。两撇小胡看上去比以往翘得更高。开眼吧?这算不了什么,待会儿带你去看更好玩的。他耷着眼皮斜瞟着我,故意用轻描淡写的声气说道。黄昏的太阳像个油汪汪的咸蛋黄透着红与粘腻。脖颈上的细汗与尘土。人的味道,听不懂的诘聱语言……我看街市上宝塔般堆积着叫不出名目的糕团,玩物,药材与果实。真假珠宝,粗细瓷器。还有整匹与零碎的绸缎,流泻堆放着,团花牡丹富贵万字不到头都沦落尘埃。巨大的果子发出一股子恶臭,我掩鼻而过,连酹告诉我它叫榴莲,本地人最喜欢的水果之一。
闻着臭吃着香。他说。要不要尝尝?
我用力摇头。不觉间拉上他的手仓皇逃离那股味道。连酹的手掌有点潮汗,滑溜得像泥鳅。他的身躯在满街岭南本地人中间显得高大。额角淌着点油汗,晶亮的黝黑。他忽而别过脸来对我呵呵一笑。
怕我把你扔在这儿?连酹的眼角,撇出一抹狡黠又满不在乎的笑意。
我将手指从他掌心抽出,在裙子上轻轻蹭掉了汗水。转过头,那边有人现杀活蛇。竹笼里纠缠着蠕动的一团花皮蛇,拎出一条刀尖一点,两指捏去便有一枚暗绿色的豆大蛇胆落在酒杯里。熟能生巧。买主接过去一仰而尽。蛇身抽搐。眼前忽然一黑,潮汗的手掌蒙在眼睛上。少见多怪的毛丫头,害怕就别看,吓晕了还想我背着你不成?走,带你去玩去。连酹骂骂咧咧,兴致勃勃地拉着我离开,与一辆马车擦身而过。那马车篷子以上等品蓝缎蒙就,白铜打的各色折枝花样钉在上面锃光瓦亮映着夕照,车杠都是香木。旁若无人,疾驰而过。连酹拉着我慌忙闪在路旁,一个趔趄。妈的,兔崽子瞎了眼!奔丧啊?他狠狠地啐口唾沫,又用鞋底一碾。等着瞧吧,明儿知道是谁家的非收拾了他不可!瞪我一眼说,看什么看,我说话你还不信?妈的几个月不往这边来兔崽子们还不认识连爷了?别磨磨蹭蹭的,走快点!
小子,看你这德行。你押什么?输了卖妹子么?黑瘦的男人斜眼瞥着我说。满屋子人哈哈大笑起来。
操!连酹破口骂道,顺手将我一扯藏在背后。狗眼看人低!他从腰间摸出两锭银子抛在木桌上,瞬间恢复气定神闲。掸掸衣裳坐下来,趾高气扬地耷拉着嘴角说,蛮子就是眼皮子浅。少废话,开局呀?
来什么?牌九还是叶子?
哪那么多麻烦的,懒得跟这儿磨蹭。痛快些,大小点,掀盅见输赢。
黑瘦男人打量着他。你小子胆子不小哇。
废话。
可你这银子就够押一局的。话可说在前头,愿赌服输,你要就这么点底儿输了走人,可别赖着。
连酹呸了一声说,你当连爷是雏儿吗?连爷玩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儿哩!一把亮一把的注,你叫我兜底给你看吗?哪家的规矩?开不开,连爷没工夫陪你们耍嘴!
雪亮烛光里,青花瓷盅摇颤发出清脆动听的声音。叮玲叮玲。我的眼睛随着那双灵巧得有些不可思议的粗手缭乱转动。连酹懒洋洋地坐在油腻破椅上向后仰去,双眼半闭仿佛漫不经心。
开大开小?粗手按住瓷盅停驻于桌面。
连酹微睁双眼不屑地瞟一下周围聚拢旁观的人。开大。他说。干脆利落地。
我看他。他也看我。薄唇向上斜斜挑起,眼睛里漫出一种叵测又淡定的神气。连酹伸出左手尾指轻剔他尖尖翘起的胡子,姿态美妙。七点,听动静就是。他轻声对我说。没错儿。丫头等着替连爷敛钱吧。
我怀疑地望着他。连酹又是一瞪眼,对我撇着下唇,小胡子嘲笑般地牵动。
快开呀,闷着生豆芽哪?输一次也输不穷了你们,嘿嘿,不敢开?
……他妈的骗子出老千!……不想混了,这场子明儿趟平了它!有种的等着,别跑!等着!
他指着赌场大门声韵铿锵地淋漓大骂。我静静地在一旁等他骂够了,低头检视被撕破若干处的衣服。操!这帮人渣一点道上规矩都不懂!连酹一边咒骂一边吐了口口水在掌中,擦拭衣衫破处暴露的伤口。
瓷盅揭开时一粒两点,一粒鲜红的一点。陈旧光滑的牛骨色子,在烛火中分外鲜明。
银子落入旁人袋里去。连酹为他加诸在黑瘦男人身上的拳脚得回了十倍的偿还。最终这场好戏以我们被人扔出赌场大门收尾,混乱中不知谁在我的脸颊上狠狠拧了一把,火辣辣的疼。连酹的额头高高肿起一大块,青紫的尴尬。他拉着我指天誓日地离开,说定要灭了这场子。抹一抹小胡子,呸出一口血水。
当晚我们在一家破旧的小客栈住下。同住一间屋子我依旧紧握刀柄和衣而卧,夜间醒来见连酹睡得倒香,梦中仍然喃喃地咒骂着什么听不清楚的话语。
这个不敢直面自己的男人。我微笑了。黄白色的异乡月光,我在这个城市度过的第一个夜晚。潮湿闷热的空气中我翻了个身,草席上留下汗水的印子。窗棂残破的影依稀投在连酹脸上,此时他的面容看去有种天真表情。
一天一天过去,当初信誓旦旦的威胁不过是句虚话。不论是那辆险些撞倒我们的马车还是那家赌场都不曾遭到来自连爷有力的报复。这个名叫连酹的萍水相逢的男子,我越来越看得清楚,我什么也不说。
归根究底,不过是一个市井中的平凡男人吧。一点点的聪明,一点点的坏运气。灵活的眼睛与黝黑面色,作为标志的小胡一撇显露他摸爬滚打的世路。迷迷糊糊的心计。不过是,一个人。没什么好坏。
每个人。甲乙丙丁,有何分别。
我不知道还有谁值得我歇斯底里,死心塌地。高温蒸发了咸涩我在客栈的破水盆中看到自己日益淡薄无味的笑容。一抹白影。
连酹不再带我去赌场。也许是不愿让我重复目睹他的尴尬。他早出晚归或晚出早归,满不在乎的眼神依然,大马金刀的架势依然。口口声声连爷的威风八面。这是一个不会有任何改变的男人。他象一撮茶叶末子浮沉无赖,懵懂地被冲泡渐次淡漠下去。
有次他招了当地野娼嫖宿,就像我第一天遇到他的时候那样毫不避忌直截了当地单纯的交合。那女人有一口焦黄的牙齿眼珠突出,捏着花手帕嬉笑着跟在连酹后面走进客栈来。嘿,小丫头,你院子里呆会儿,腾个地儿!他大模大样地对我努努嘴,同时已开始不浪费时间地伸手去拉那妓女的裤带。她咯咯笑着打他的手,一面指着我说了些什么。连酹耸耸肩。妈的,毛丫头狠着呢,动刀动枪的——你快给我出去,再偷看连你一块儿干。他不耐烦地将女人推倒在床上,裤裆处已强壮地凸起了一大块。
我走出去带上门。院子里傍晚风来也不凉,依旧燠热得令人窒息。偷看?连酹,我稀罕么。你的欲情与我何干,我心里头第一场鸾凰早凝结成暗红血花枯萎在被弃绝的过往之中。高唐十二峰,为雨为云处,我要的人不是要我的人。欲来欲往我的心念喘息里并不是你耸动着的精巧的臀。
破窗遮不住地透露出声响。竹床咯吱咯吱,叫我担心它坍塌,今晚没了睡眠之所。女人熟极而流的叫唤,给予任何男人相同的鼓舞与刺激。连酹一鼓作气,付了钱决不能亏本。后来渐渐沉寂。女人穿衣离开,连酹光着上身溜达出来看见我托腮坐在门口烦闷地快要睡着。他斜瞥着我拍拍我的头说,谁叫你不肯给我,连爷也不能憋死啊。走,带你出去逛夜市去。
夜市灯火,杂乱无章的五光十色愈幽暗愈浓艳,更像异境。人影幢幢。气味与温度杂沓而来,我被连酹时牵时推地带着挤在人群中,但觉自己是这匹繁复花纹绸缎上面,溅了火星烧出来的一个小空洞。空心的,混迹在大红大绿之中,自己也不知透出来的是繁华下面什么样的底子。
远处一阵骚动,传来鼓乐的声音。岭南丝竹兴奋明媚的调子。人群如海浪分开,鲛宫贝阙涌现。流光溢彩,灯下烁耀着瑞气千条般的华美。那是一辆花车,两匹高头大马拉着缓缓而来,结彩扎花满车的晚香玉堆出香氛浓烈。云朵似的簇拥着那女子,她着一身月白绡衣含笑斜倚,眉目风情。连酹说,瞧见没,这是富贵人家女眷去看夜戏呢,排场还不小。没准儿就是哪个朋友新娶的小妾,长的不错!谁这么不够意思娶了这样美人儿也不知会我一声?他撇着嘴唇张望,片刻后忽然忘记刚才自己说过的话,恍然初醒一拍大腿骂道,他妈的!一个婊子,倒摆的这个谱!
连酹拉着我挤上前去伸长了脖子看。
后来我得知那夜是羊城选花魁的日子。全城公认身价最高、相貌最美的娼妓都在那一天乘花车经过夜市,各逞姿容,争奇斗艳。第一辆花车之后又有若干辆经过,缓歌慢舞凝丝竹。车中人儿莺娇燕懒,玉软香温地一飧众人馋眼。即使嫖不起,至少可以看看。鼎沸人声中我依然听到旁边的连酹,他喉咙里发出天真可爱的吞咽口水声音,这么响,然后又喃喃咒骂。我不为人知地微笑。只能以街头野娼充饥的连酹呵你见了这般美女想些什么。你无补于事的聪明伶俐。
他通晓此地言语。有一搭没一搭,想起来时便低声说与我听,各方豪客掷予入眼女子的缠头之资,谁得的最多谁就是今朝花魁。有条响亮的嗓子高声报诵女人名字与所得财物。潇潇姑娘,明珠一奁。丽云姑娘,紫貂一张。双玉姑娘,翠镯两对。一个个香艳的名,惊异的重礼,目迷五色耳涣神摇中,这夜我初次见得人间财与色。混杂在连酹的咒骂中,这般奇异,另一个世界,全然如梦。
这些女人是娼妓吗。这些云里雾里高高在上的女子,男人争相把珍物投到她们脚下以博一笑。是和一个时辰之前与连酹草草成欢的那鱼眼女人做着同样事情的吗。女子的皮肉勾当,久远以前荻所含混其辞说起过的娼妓。一种不为爱而欲的女人,对谁都笑脸相迎,看见钱财就堆积起情绪,随后躺下哼同一种调子,收纳不同的男人……是吗?是吗?
我觉得迷惑。问连酹,他啐道,呸,什么人不分个三六九等。这些当然是最上等的,其实,都是婊子,卖的还不一样是肉。此时人群一阵欢呼,花魁遴选诞生。连酹怔怔地看着那个梳飞天髻穿绯红衣体态风流的女子在采声中袅娜地步下花车,轻轻挽住一个男人的手。他的表情忽然变得惘然而奇异。他仔细地盯着那女子看。
然后低下头认真对我说,琴瑟,这就是花魁。其实,你若是打扮起来比她要美得多。真的。连酹的神情少见地肃然。
我只看着被花魁牵挽的那男人。这个在人群中并不特别扎眼的男人,片刻前他赠予她的一面小小的通透玉壁就这样不动声色地敌过了千金万银,使她登上花国宝座。他接受她的娇媚与依偎在众目睽睽之下,亦若无其事。这个穿淡黄袍服颀长白皙的男人,有张平和的面孔。线条圆融。他万众瞩目,我惊鸿一瞥。
此夜他在我心中与那面玉壁叠印。温润,静默。不动声色而轻决易胜的力量。我同连酹默默走回客栈。这夜,夜半,连酹再次试探摸索。我没有动用我的刀子。
我感觉到他的手掌温暖迟疑地轻触。停留。然后滑入衣内。鱼游春水。
连酹他强健的躯体。如我无意间从板壁的孔洞里看到的那样,前夜隔壁春宫图,今夕伏于我身。以相同的姿势,直截了当简单原始的交合。他操戈挺进一味地直取中原。连酹不玩花样,连酹疏于情挑,呵连酹黝黑健壮的身体蛮干摆动完全比不上伐檀和荻的冰山一角……但我为什么要想。我不去想。连酹,今夜就将我如花似玉身交予你单调而热情的吞噬。你拿去,你的灼热冲击让我想不起其他,没有曼妙纠缠没有游离进退。另一柄陌生的圆头锥,另一种体温。我什么也不想。
他擘开我的双腿急迫地侵入。如同对待那野娼。月光里连酹额角滑下汗珠点点落在我胸口。他粗声喘息,那前后摆动着的窄窄的腰臀我曾看见过它的背面此刻却看不见它的正面。纤细脚踝被架于他肩膀,杨柳腰折。他几乎将我相对叠起,匍匐着压迫除了窒闷只感觉到某处越来越剧烈的抽动。火样的烫。疾风骤雨金鼓狂鸣。呵连酹。你这样单纯的交合。只是交合。很好,这样我眼里没有泪。
他一夜间索欢三次。天明时最后一次瘫软在我身上。迎着窗间的晨曦看清楚他的面庞,那撇熟悉的小胡子。我默无言语地望他。
连酹俯视我。对我笑笑。他抬起一只手轻轻触摸我的脸,疲惫不堪的男人,此刻那双狡黠的眼睛里竟流泻出一丝感伤。
他与我交缠着手出去吃饭。情欢之后的男与女,忽然有种莫名而来的默契。一个眼神,丝丝入扣。相视一笑,我渐渐熟悉他的气息。连酹带我到饭铺吃本地腊味与甜豆羹。菜香缭绕,一杯酒。好吃吗?他问。
我点头。他递我一方手巾擦嘴。吃饱了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逛,好吗?
我不假思索,再点头。
红木椅子上我与那妇人面面相觑。这房间唯她与我两人。妇人胖大身材,穿葱绿油绸袄裙黄烘烘戴一头簪环,两边太阳穴各贴一枚圆圆的膏药。她转着眼珠把我从头看到脚。
我轻轻微笑。这是我一个朋友家,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出去解个手就回来陪你。当那扇门在你背后合拢,连酹,我昨夜共赴巫山的情郎呵我知道你不会出现。你走得仓促留与我一个不敢回顾的背影。连酹,你不敢看我最后一眼。你始终不敢面对,你这醉生梦死的男子。
连酹,我不怪你。你带我踏入这华丽院落之前我早已知道。就像初次在板壁之后看到你,我知道一个赌徒不亏本的原则不可以错信为对欲念的直白、镇定、从容和执着。若错信,便是咎由自取不是么。谁也怨怪不得。你知道吗连酹,我是真的不怪你。你只是个赌徒,从始至终。我看得清楚。我不过是你手中一注筹码,筹码不推出就没有意义。或许远在随你漂泊来此以前我就已看透。一夜缠绵算得了什么,连酹。
远走高飞的你。十五岁妙龄绝色女子,换得你囊中多少赌本。我好奇于自己的身价却无从得知。但不管怎样我对你作用重大吧连酹。其实你本也无须在最后一次欢好结束时留给我那么一个感伤的眼神。它真的没有任何意义。我对那向我揭破真相的妇人淡然而笑,点点头表示懂得自己的处境却懒得多发一言。她震惊于我的平静,预计中将要对付的哭闹、恐惧、尖叫、逃跑或寻死全盘落空。攒了半天的口舌与力气没处使,有些茫然的样子。她说,你叫什么名字?
桃金娘。
桃金娘?她怀疑地问,这不是真名吧,都不用再起花名了。合适得很好象天生就该用来干这个的。你真叫这名字?
我说,你何必问。真或假,只要合适就一样的用。
很久以后老鸨对我说,她从来没见过一个十五岁的女孩有这样的一双眼睛。安静,懒散,透明。令人害怕。
红鸾禧。我十五岁以后的栖身之所,千里外岭南羊城某处华丽院落的名字。它夜夜笙歌,张灯结彩。它是个寻欢作乐的地方,情欲的天堂,欢和罪,虚情或假意,甜言与蜜语,厮混交缠旋转融化不可分辨。它是片甘美的沼泽。客似云来,人走茶凉,秋月春风来来去去男男女女就这样在醇酒与歌笑中度日,昏醉倦眼,不看,不问,不想。明天是没有的东西。
红鸾禧是一个没有明天的地方。它在羊城艳帜高张。某年某日有一个来自远方的名叫桃金娘的女子从天而降成为它秘密的一块宝,藏着,磨琢,准备一举成名的辉煌。
红鸾禧,我与它相得益彰。它没有明天,我则没有昨天。桃金娘是早已枯萎在绸缎上的花朵它又开了。年年岁岁花相似。这朵花是不是去年枝头的那一朵,谁管。
老鸨锦衣玉食地供奉着我,样样精心调理,以期获得更大的回报。某段时间内我过着比闺秀还要清闲无事的生活。茶烟熏炉,袅袅无聊。日月闲过。据说红鸾禧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关于我的初夜的拍卖盛典,我清闲的日子中却依然感觉不到什么风声。始终无聊。有天忽然有个人出现在我面前,我很高兴这种无聊可以暂时被打破。
他有些局促地对我说,其实这些日子我真的想念你。离开之后,一直在想你。
哦。想我就回来看我好了。你这不是见着我了吗?
你恨我吗?
我玩着扇子上的穗子微笑不语。他发髻凌乱面颊瘦削看去落魄的样子,只有那撇小胡子还是尖尖地翘起,保持一贯慧黠的姿态。这男人,他又站在我面前。连酹呵你欠我临别不敢回顾的一眼我不要你还。
你只是又输光了赌本不是么。所以回到我身边。但我不说出口。连酹,游戏中谁是赢家有时并不重要。你不会明白。从开始,到结束,我懂得的东西我习惯了沉默。看透了的已经不必说明。连酹,我不关心你是否真的想念我。不关心你感伤的眼神有几分真切,那神情并不适合你。
连酹。萍水相逢的带我到这城市的男人。你出卖我之前一夜的恩爱我不要你还。从今后我们两不相欠。爱恨虚无缥缈,说起来太可笑。我不说这种字眼。我只是桃金娘,枯萎复活的花,要做花中魁首。此外别无所思,再无所想。
连酹。那么,以后你就跟着我吧。红鸾禧不缺一个红姑娘的贴身奴仆,可也不多你这一个。
那么,你就留下来吧。回到我身边,连酹。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7-21 15:42
三、玉人为我调琴瑟,颦黛低鬟,翠帐犀帘
琉璃天,好一轮烂银盘。华灯初上,一派靡靡的红帘绿影。
雕花大床,摊着几件新衫裙,宝奁中是老鸨亲自为我梳的妆,彩蝶髻插两朵珠花,垂八股镏金丝辫,庸贵俗艳。她离开时,我动手拆那些发辫,用金粉调和脂膏在面上画一朵花儿,乌发与粉脸,清水褂裙。在那合欢床上躺着,好似入了个锦绣的山洞,私密的春情。在我之前都有谁曾经坐在这里,谁的手指曾在琵琶上舞蹈,十三弦,珠溅玉盘,吟唱起花好月圆的调子,一番良辰美景。
在我的鸳鸯枕下藏着枚锦盒,盒内有两粒小巧的蜡丸,薄蜡里裹着肠衣,肠衣里则是一泡血。连酹说破身的女子有了它照旧是块和氏璧,他说他为我不惜割臂滴血,小伎俩换富可抵国的金。我叫作桃金娘,一株不败的干花,一块完玉,在肮淖沆瀣污秽里,化腐朽为神奇。红鸾禧,我的欢场,老鸨叫我女儿啊,声调蜜甜的拐弯,可她不配。我唯一的母亲,会让我心疼。只是如今,我像谁的自毁,削肉还父,削骨还母。
连酹,之后问老鸨借了银子,今晚他不会归来,或者接连几天销声匿迹,在赌场,在澡堂,在野窑……随便醉死在某一处,那借银会从我的卖身钱里加倍的扣除,老鸨从不是善良的角色,他可以不忍心见我被争抢的初夜,却不能不拿钱去挥霍,这就是连酹,可以委屈心情却不会亏待自己享乐的男人。醉生梦死。
男人,不值得依靠,倒叫人省心。红鸾禧的女子最爱在迎客时叫他们想煞人的冤家啊。宿世的钱债。
老鸨说为我造了声势,银子堆成的排场和她需要酬谢的辛苦。鲜货新上得市架,她说不能急,春宵一刻,光阴越短越是寸金,那双鱼眼越眯越浅,为珠光宝气神迷目眩,她说,女儿啊,你是老天种给我的元宝树。她说,我就听着。但我知道,天界不会赐给魔界宝物,助纣为虐的讨好。
此地的名流士绅,不自觉被索取的魂伥。他们齐集一堂,焦急又不耐烦。方选出新花魁,怎会又有仙娥娇娘?红鸾禧的老鸨,你这老妈子在玩什么花样?迟迟不给验货,却喊出个天价。楼下的男人们在钱码中渐渐忘了目的,从争女子变成斗富,也不怕争来的结果是什么。叫板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场子边,有个锦袍的男子一直坐在屏风后,锦袍上绣的是云海水拍崖,身边的侍妾正是浓妆艳抹的新花魁,二人私下调笑了半日,觉得无聊,打算离去。老鸨子紧盯着他等候时机,乘这刻哪里再肯放他走。
此厢清尊素影,玉露已初零。老鸨终于遣人来唤,我从床上坐起,最后看一眼妆镜。好一朵初夏荼蘼。老鸨的声势后半幕要开场,我是花戏的主角,火凤展羽,芬芳绝代的优伶。开门,疾调快曲,迈出去,第一步,百匹彩绸纷扬汹涌,第二步,自楼顶流泻下飞瀑花海,第三步,两柄一人高的金丝团扇如同孔雀开屏般挡于我面前,步步芳踪觅影,叫人望眼欲穿,千呼万唤彰现。金丝扇后,我闭上双眼,听见乐止,万籁俱静,人们正为我屏止呼吸,光阴急冻里银发落地的声响。一夕百年。
缓缓的,有人站起又跌坐在椅上,有人的喉头正咽下一口口水,有人手中的一枚金币没有拿稳。金丝扇前,燎原星火,死去多年又在一夜间溶开的岩浆突突鼓动。谁能为星火舞风,谁能为岩浆揭封?正是我呵,桃金娘,倘若生在上古,逐日的夸父也会因我而返,不周山也会因我不倒,就在此刻请你永远记住我,惦念我,魂牵梦萦。又一步,穿扇而出,我不会再多走,桃金娘睁开眼,做一朵帝王花巡视自己的疆土,一颦摧一兵,一笑抵一卒。男人们,我的众卿家,还没回过神来。他们张大着口,揉着眼睛,掏出鼻烟来还魂。
折返的锦袍男子推开身边撒娇的女人,他打量她一眼,从宠爱到嫌厌,他对她冷冷言道:庸脂俗粉。那女子哭了,捂着脸跑开,却没被人发现。目光的焦点,那灼热的靶心在我身上,男人们的手又举起来,喊出翻倍的价码。声浪里,我是一脉随波逐流的水藻,气定神闲,清雅又慵懒,身是红尘,身为是非,对谁都是浅笑,这不会错的,我知道。
九星连珠。人群里的小奴喊,他站在锦袍男子身后,旁边还有捧着宝物的仆人,一行人一直守在门外,此时才鱼贯而入。原来,一开始他只是打算来看热闹。眼角中,我用余光留意他,颀长,白皙,脸色和润又圆融。老鸨子的手帕落在地上,喜形于色,她说,天啊,绰爷出的是九星连珠啊!语罢,全场哗然。九星连珠,九星连珠,每个人都在啧啧称奇。那宝物被双仆捧到我面前,红布掀开,竟是九颗如我拳头般大小的夜明珠被串成通透的龙形,一曲一列,光泽如同四射的银箭,璀璨夺目。所有人都在说,啊,只有我,想把它一粒粒砸开,磨成粉撒在身上,伐檀,或荻,或连酹,原来我的肌肤一寸一金。
今晚的花主是绰爷。老鸨子喊,雷鸣般的掌声,不知他们为什么喝采,一个男人为一个女孩的贞操一掷千金。我只是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有两个婢女在里面调换床褥,她们不是红鸾禧的侍女,这豪富随身带着的仆众一呼百应,我静静的看着她们换茶具,换盥洗器皿,给屋子熏龙涎香和别的些什么。她们谦恭的说,小姐,鱼承春水,金宵好合。讨着口彩希望我打赏,这雅富就连奴仆都非同一般的慧黠。我随手翻开首饰盒,挑了一副翡翠镯子,一人一个,我说,我不是你们的小姐。从此往后,叫我桃金娘。她们为意想不到的巨大赏赐又惊又喜,以前,在那些花魁手中,她们最多只能拿到几粒碎银。她们喊,桃,桃,金娘多……福多……寿。激动而结巴的语气。
老鸨子推门进来。她说,绰爷啊,我把女儿交给你了。于是听见他笑,一个立刻要躺在我身边的陌生人。
终于。只剩下我们了。
烛火明灭。他为我泡一杯茶,手势三起三落,一枚细长的叶子,先苦后甜的苦丁。他说,美人呵,此茶好比你的今晚,先苦后甜,等一下我就会让你明白。
我忍住不笑,我也忍住不哭,绰,我是你用夜明珠换来的绿水浮萍,幽静恬美。我要扮一个处子,活灵活现,把你当作另一个良人,移茶换酒,悠悠念道:香瘢新褪红丝腕……绰,我们褪下衣衫躺下,互缠丝发,微微的光亮里,我只要在适当的时候喊疼。然而他却不缓不急,用一根手指在我的身体上滑来游去,他说美人如茶需细品,舌尖湿软,舔过我的眼窝,鼻梁与面颊,来到口中,熟悉的挑动,千篇一律。他的手指还在游走,在我的胸口逗留成弧形,一圈,一圈,由外及里。他是风月场上的老手,每一次用力都料到我会怎样呼吸,他懂得体贴女子的感觉,想要共鸣,可见贪心。这酥痒怎让人平心按捺得住,他的唇在我的唇边微扬,他用气声说道,你急了么?呵气入耳,那手指又往下,换成一双,撩拨,逗弄,他的士不可挡攻我的溃不成军,防不胜防,手指入到内里,轻轻一抠动,深藏的蜡丸落在他手上,他说,果然不出我所料。然后捏碎,扔到床下。我在骗一个行家里手,骗一个明眼人,哪一步被他识破,此时我愿意细看他的眉目,昏黄烛光里的卧蚕眉和水晶瞳,儒雅风趣的表情叫人喜欢。我猜着接下来他又会怎样?拂袖离去?问老鸨子要回那尊九星连珠。然而,他哪里也没有去,甚至舍不得起身,沉湎在我的怀中。他说,这才好,更显风韵。我不用再顾忌你疼。桃金娘。我来了。
于是,我在那连绵起伏身体的波涛上笑了,要我,还是要。不论怎样。这情形,这句话我等了好久,好久,好久,如今,它得已在一个陌生人处实现。我的海枯石烂,我的桑田沧海。醒来时他磕碎两粒鸽蛋在金杯里,生吞下,以此滋补。用一种积雪草熬成的膏药抹在我的吻痕上消却微肿,他说,美人你是我的迷情,极爱又不忍心,我会慢慢调养你的。那眼神,闪过一道暧昧的流金。
直到第二天傍晚,他才舍得离去,他送我一艘船,那原本是新花魁的生辰礼物。
泛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濯歌。流连水色,倚翠偎红。谁在说着不羡神仙。那些轻柔的日子里绰用指尖挑弄着我的耳垂说,有了你,我连鸳鸯也不羡。
你就是我的比翼双飞。蝴蝶花,鸳鸯鸟,抑扬铿锵的音韵连绵出不可分割的起伏。如同身体交缠的波涛悠悠延亘。鸳是不能离了鸯的,你听这声音有多美,听。来自江南的绰,他的身家财富是个谜,他的诗书经纶任我不懂也看得出那风华。隐隐的透着光泽从不刺眼,就像令我初次注意到他的那枚玉壁。温润和厚,不张扬,价值就是无言的后盾。这个并不特别高大神俊的男子,他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此刻他又在我耳边低吟,鸳——鸯,两个字,无限宛转。
绰的呼吸细细拂过耳畔。一来一去像他的手指。他向我讲起在他的故园,烟花风流地,珠玉富庶乡。东南形胜,文采都雅。讲起南朝旧事那些纤细的诗歌并不曾为铁骑刀兵所毁灭。水龙吟。齐天乐。摸鱼儿。桂枝香。那些我不甚了然的空灵美妙的词牌。绰是坐拥雄资的大贾,骨子里飘摇着一角书生忧伤的青袍。脉脉氤氲的旧书香。烟雨的春日,携一壶淡酒泛舟湖上,啊你想象不出那有多美。绰的眼睛,水晶双瞳也迷离着江南烟雨。乡愁与天生善感的秉性,他喜欢品味并享受着自身的忧郁。他说,红袖楼头美人一曲清歌如珠玉散落,江南的名花翰墨风流,名花名士相和,一段段哀艳传奇。她们敏捷的才思压倒须眉,那是九天上瑶池里的仙葩。
绰以悠长蔓延的声调讲述着江南。江南的美人。那些娇小轻盈洁白若无物的女子,每走一步环佩叮当印下一篇平平仄仄的诗行。平平仄仄的旧时光。绰沉溺于自己的嗓音中一波三折,不醉无归。江南你家乡来的花雕酒,温一杯,慢火细焰,且让我素手轻传与你饮尽这玲珑好么。绰。他醉了,玉山颓倒,带笑带泪长吟着烂熟于心却一无用处的前朝文字,给一个不能够懂得的青楼女子听。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绰半倒在舱中锦榻上金尊泼洒,淋漓了一身琥珀色的沉醉。衣上酒痕诗里字,谁是谁的凄凉意,绰,我不懂得。我只是你买下的欢笑不是吗。点点行行的家国恨,飘零情,少年残断的旧恋,你心中所有的一切我无须懂得。我是红鸾禧的红姑娘,在这毒辣而喧闹,拥挤而辛香的五光十色的岭南城市之中,与你肌肤相贴,口舌传递。身体的慰藉最直接,绰,这个城市我们都是它的异乡人。你又何必问,我的心。
绰。我不是可替英雄揾泪的那双翠袖。你也不是英雄。一面太贵重的玉壁它永不可能成为兵器。宝光温润如恒,早已失却棱角。良玉好诗,以含蓄敦厚不露锋芒为上品我不是不知道。绰啊。你已不能改变。舟行珠江,这里的丝竹永远喜气洋洋。你听那旋律。绰。我只是一个不知亡国恨的女子。在这江上,对你,犹自唱着后庭花。很久以来我像个行尸麻木而自私,被内心一股藤蔓绞杀,被欲海困住。除了自己我不知道还可以关心什么。就让我们莫问明日阴晴,且尽杯中酒,这一线晶亮的流光。醉的是生梦的是死,生死原来不抵醉梦。绰呵,我温玉般的良人,就让你我彼此互为一脉风月,迷离忘了其他。这里不是你醉吟中的西湖,没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没有吹起青衫袖的杨柳风。
我在那丝竹声中轻伏胸口拭去他衣上的酒痕。剥一枚荔枝,玉润清甜,含于口中相喂。他张口接了,舌尖欲拒还迎,在甜汁中轻轻一勾,挑起心痒难搔便离去。他来不及捕捉,像只蝴蝶逗引蕊珠萌动。绰啊,让你采尽我的芳华,可知有时花蝶颠倒,我也可以调弄于你么。花心轻坼,露滴牡丹开。
妖精。他惊喜地轻唤。不准他蠢动,红唇半启,按住那双翻云覆雨的手另一枚水晶般甜美的果儿滑入咽喉。良人,是你教予我念,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做岭南人。那么就让我香津作引喂你这迷魂的甜药,教你在这异乡,不辞长恋我裙底帐边。
他翻身漫过我。就在舟中荡漾着云雨。他这样细致会得调弄,轻重疾徐,浅深吞吐。酥软就像身下隔了舱板的水,随着动作一圈一圈涟漪弥漫开来。绰他永不急燥。情欢中的女人是雨前青嫩尖上尖的茶,滚水一泡就老了。他说。女人是具名琴,绷得太紧弦会断。鸾凤和鸣不应有变?
小桃。他这样唤我。他说这名儿令他想起家乡三月枝梢上桃花的蕾。缀在嫩绿之间,春风吹着个个分明。明艳的颜色,开足了就轻淡些。绰说,小桃,你何必懂得诗文。
何必比拟那些江南名妓。你是真正的女人知道么。真正的女人,本身就是诗。小桃,你不必去懂。绰保养如脂玉的肌肤半褪半掩在我身上。他又曼声把那首乐府古歌吟去。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小桃,你是哪里人?
我没有故乡。绰。来,嘴张开,再喂你一枚多肉多汁的甘甜迷药。忘了这个问题。绰,我真的,没有昨天。我只是红鸾禧的桃金娘,你掌心轻绽的小桃。很久以前,我已经没有别的名字。
在这繁华拥挤的燥热之城。我遗忘了所来之路。那些过往啊所有的过往它都只能成为发生在我心里的叙述。关于昨天。我像一只蝴蝶,从一个怀抱,扑到另一个怀抱。所有的记载与年轮,韶华底下的皱纹,都只在,我心里。
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绰,你念的什么样的忧伤,我不懂。你这玉壁般的男子,我这三月桃花的女子,就让我们这样寂寞地拥抱吧。还能要求更多吗。还能要求,什么呢。在这异乡的河流上。
每一次他离开总流露出不舍,但他从不提起关于赎身的话题。我总是到处跑,其实,即使可以跟你天天厮守在一起,我亦不想。小桃,我宁可花费九成的时间来想你,这样那一成的相聚才格外甜美。我害怕太快磨蚀掉你给予我的感觉。你知道吗。
绰亲吻着我的额头说。这样的珍惜你,所以不能把你放在身边。你是否明白。小桃。我挽着他的手送他出门,香屑布满红鸾禧门前小径,老鸨讨好豪客从来不惜工本。绰紧紧地抱我一下,登上七香车。小桃,等着我,办完事情回来找你。
我尽一个爱宠的本分无限依依地送我的恩客离去。每一次,离去又归来,带着他对我不变的惊羡与疼爱。我的千姿百态,看不够。如同床第间莹白的身子熨贴抚摩,他要我,还要,还要,总是不够。呵眼下这是一个心甘情愿要我的男人不是么。眼下,我是他心尖儿上春风吹绽第一朵桃花。
这样的珍惜你,所以不能把你放在身边。绰。你的话我信不真也不想信真。九成相思,一成相聚,不管你心中它是否真能相抵。我不是商人妇却也轻言别离。不在乎究底你会给我个什么结果,这红鸾禧是我安身立命的所在。绰,小桃只是你眼下的爱宠。我是名花倾城,你不过是夜深持烛而赏,一段迷惑的流连。老鸨为绰对我的迷恋且喜且忧,担心着我调唆他赎了我去失掉一棵元宝树。她旁敲侧击,女儿呵,绰爷可真是疼你呀。投石入水,波澜无起。我自顾梳挽着方便就寝的家常髻,换上丝料水衣躺在今夜空闲了一半的合欢床。洗去一切脂粉膏沐,我纯白的容颜翻身向里就不愿搭理这口口声声唤我女儿的妇人。那是我亲生母亲给我的脸,她不配对着它唤女儿。
老鸨狐疑离去,讨好地为我掖好被子。她忍受我的高傲与冷淡只因绰从不匮乏的大笔金珠,比一个头牌姑娘的拿捏架势更值得笑脸相对。绰包下我所有的寂寞与欢笑,在他不在的时间里以巨资买断半张空着的合欢床。绣被春暖,一半儿入梦一半儿闲。他指尖轻扣雕花床栏,并蒂双莲的图案,似吟似唱。
小桃,给我留着这半张被。
是的绰。我给你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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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薰衣 于 2006-7-21 16:55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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薰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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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7-21 15:44
四、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
黔夜。穿一种洋布料做的亵衣把玩一柄如意,衣质胶黄,玉质透明。老鸨子忽然在楼下高喊,哟,连爷,你舍得回来啦。锐声刺耳,正是喊给我听的,呼应她以前曾说过的甩掉这个男子,一个酒囊饭袋,一个靠女子倒贴来生活的废物。我披上件衣裳走出去,看见他烂醉如泥,我讨来块湿毛巾给他敷脸,被双手臂猛的抱住,如昔不变的蛮力。连酹,气息似数罟,率性却自私。我的手陷进他的浓发,一片子夜的丛林。他还是黝黑,健壮的,只是更容易醉,作恶又不彻底。他说,我想你。很轻很轻,但我听见了,手指在他的嘴唇来去摩挲,他含住它们,像个饥渴的婴儿。
老鸨子惊乍起来。天啊!快松口!这给绰爷见了怎么得了!
连酹的眉头纠结起来。他叫喊道!滚开!那声音透着疲软。他扭头时,我得以看见右耳上的新穿孔,银环上的刻花不是别的,它叫桃金娘。傅玑之珥。小粒宛珠是花心。他在提醒自己时刻铭记住我,在之后每次离去都一样,怀揣着我的卖身银,花费在身上钻出印记。本性难移。
嘘……酹……安静些……囚柙虎犀,为情所困的神农,安静些。于是他沉沉睡去,眼角有颗水珠,流星般坠入发线,留下一条像蜗牛爬过的痕迹,闪光,晶莹。多美丽的谎言,不使人感动他不会罢休,我只能装作没看见,从他的怀抱里抽身。
我是随俗雅化,佳冶窈窕的女子,独来独往。
匆匆。天空忽然乌云密布,雷声从远处压过来,好像天神在动怒。闪电,白色柱状的光剑,电母寂寞了,在此时她想惩罚谁,又是一道银霹雳。我捂住耳朵逃上船,掀开竹帘,空无一人,莫非小奴们都躲去吃酒了。呼哧,恶狠狠的喘息声,谁,我吹燃火引走入船厅,桌椅散倒,停在那儿的是一匹骏马,哪来的?轰,雷声,不免让人骇怕。马套着缰绳我想伸手去牵,猛的,楼上有人高喊:别碰我的纤离。
谁?如此耳力,如此感应,微毫洞悉。绰?是你吗?不会,那声音明亮如洪钟。颤巍巍扶栏而上,手到之处有血迹,火引子晃动一下熄灭了。谁?我愈害怕就愈好奇。在亲眼所见的那刻,恍惚了,风满楼船雨欲摧,手持短剑的金甲神背对着我,电闪雷鸣中,宛若乘霆而下的天将,斜背箭囊。他转身,在瞬逝的电光里,我们彼此看清面容,异域的缠头,他是蒙兵,汉土上的一等人,粗重的眉色和深邃、犀利的眼睛。
他喊,阿缟。扑倒在我的身上,口中满是酒气。阿缟是谁?我来不及问也无处可逃,他的手臂比连酹更强壮,凸起的肌肉像钢铁。好重的身子啊,他扯开我的衣领,露出肩胛,微厚的嘴唇在颈项里吮吸亲吻,我抽出一只手来想推开那轮廓刚毅的脸孔,手腕里抹过薄荷香油,他抬起头来,在电光下再一次打量我。
不,你不是阿缟,你比阿缟更美丽,美人,你是谁?告诉我,快说,否则我杀了你。这暴戾的男子诚实、直接、狂躁、不善言辞。我忽然得意的浅笑,原来我识人的本领精进许多,我知道,他舍不得杀我。
将军啊。我叫作桃金娘。
桃金娘?阿缟……桃金娘?阿缟……他突然被自己弄糊涂了,反复念这两个名字。我想离开他的身子,却被压得更紧,他抓住我的肩膀,像扑食的雄鹰,他说,不管你是谁,不准逃跑,我要你!他撕我的衣裳,手指的力量不顾深浅,我只得突然环住他,乘他愣怔时再温柔的回应,吻住他,用舌尖沿那仿佛青石雕成的眉眼,挺拔的鼻梁和浑厚的嘴唇,我故意加重气息,娇喘着哀求,用无限绵柔的声音。
将军。您是不坏的金刚身子,桃金娘却是盈盈弱柳经不起狂风骤雨,请你疼爱我,轻一些,再轻一些,好么?一字一句,颤音入骨。
他为此迷醉,力量轻缓下来。口吻却依旧蛮横,霸道。桃金娘,我可以疼爱你。你也要爱我!你只能爱我!他抽去我身上最后一件薄衣,腾身而来。
醒时,他看着我已经良久。云雨东移,夜,残烛般还剩一点。我们赤裸着躺在地板上,他如此阳刚,温暖着我的左半身,另一半却如水冰凉。身体,像打了一场恶仗,他的小心翼翼,无论怎样还是弄疼了我。碎咬银牙,看残破的竹帘外,一轮下弦月芽。
他神色里闪烁怜爱,但他咬着嘴唇,骄傲的不肯剖白。他说,你知道吗?你睡时的样子很像阿缟。
或许是你太爱她了,所以看到女子就会觉得像她。
不!胡说!他厉声驳斥。我不爱她,我不会爱一个不爱我的女人!
阿缟。我几乎能听见她在呼吸,叫这个金甲神爱恨不能。他钟意的第一个汉女子,因为不屈服而被砸断双腿抢入将军府圈养,他叙述时用的就是圈养这个词,把女子当成马匹,或者只是他词穷。这铁将军从来只懂得说要,不要,听者却不可以说不行,不可以,人们只能服从。我为那名叫阿缟的女子惋惜,她最终投湖自尽,用两只手爬到死亡的水边,最后照会一面自己苍白清秀的容颜。女子,困死在贞节里,我没有那种情操,我的身体一寸一金。
天明。他穿起盔甲,然后抱起我放在肩膀上,坚硬的骨抵住我的腹。他说他的父亲就是这样抢来异国的女子成亲,难怪他没有长成蒙族男子固有的扁平脸形,他像极了他的母亲,成为少有,混血的美男子。
速日勒。异族的难以记忆的名。那些发音听来毫无意义却高高在上,这是个异族入主中原的年代。人分四等他们是宝塔尖端的那一层。来自塞外草原犷悍的族群骑在马背上征服了大江南北广袤的土地,并一统多年。速日勒,那被远征罗刹的他的父亲掳获的碧眼白肤女子遗留给他俊美非凡的面貌。金褐色微卷的头发,峭拔的鹰钩鼻与深陷的眼窝。除此之外蒙古人的特质在他身上无不体现得淋漓尽致。他暴躁,刚强,炽烈如草原上当头直射的太阳,他的意愿一马平川,赤地千里无处可躲藏。
坐在他临时驻扎的府邸。我不去思考是什么引领这番意外的相遇。奉皇命率部南下平灭南方作乱叛党的将军,是什么引领他心血来潮夤夜独自一人驰马于江畔,而后踏入避雨的楼船。电母寂寞了,她想惩罚谁却制造了一段露水姻缘。怒目金刚与盈盈的香花,奇妙相逢,浓云骤雨作一尊欢喜佛前的虔诚供养。
要不是那个夜晚。要不是那场雨。不,将军呵我金甲的神,这一切没有如果,只有已经。偶然间心似缱,我只相信你是我的注定。
他的别院,蒙古人入主中原已久却仍然难舍祖先的风习。他们身体内流淌着游牧的血。速日勒,从北地大都千里而来的将军在岭南羊城竖起牛皮大帐,圆圆的似乎敕勒川上穹庐般的天空。他的兵士,那些北方健儿秩序井然扎营四周,无数篷帐簇拥出他所居其下那灿然沉重的黄金顶。在这蛮烟瘴雨之地他和他那一族对于汉土无庸置疑的统治就是一轮赤日,兀自霸道地不可逼视,只合膜拜。呵,谁能想到一夜暴雨后我住进这日头之中,黄金顶下,却柔弱寂寞得一如月中玉兔。
牛皮金帐不是我的广寒宫。但将军呵,速日勒,你却是伐桂的吴刚夜夜不知疲累地挥斧蛮暴相斫,你的坚硬与力量令我痛入深心。你可看见,我为你,簌簌颤抖。
金帐内挂满华丽的毡毯,他半躺半坐盘踞在丰厚柔茵上饮酒。如一座山,如磐石。蒙人,贵族,以豪奢为尚。长江大河般泼洒钱财,气势滔滔得就像掳掠时一样,大斗金,小斗银。这本是个苍狼一般以掠食为生的民族。速日勒手持镶珠嵌玉的巨大金爵,命令道,桃金娘,过来陪我喝酒。
他巨灵般手掌握住我的脖子。鼻端腾腾的酒气,气味竟可以锐利得刺痛肌肤。我要你干了这杯!他浓黑泛蓝的眼睛俯视,金褐色头发编成两股大辫绕成环垂于耳后,帽上狐尾拂着我的脸孔,如标记相似提醒我他宝塔尖端的身份。他是塔顶定风珠,我则在塔底,被镇的妖精。
呵这至刚至阳的铁将军。我要你干了这杯。他说我要。听者从来不可拒绝不是吗。他以武力打出一个世界然后制订其中不容更移的规矩。胜者为王。我对上方这张天神宝相柔顺地微笑,轻启朱唇。
他粗暴而急迫地将金爵塞过唇边,就像每一次他要我,容不得罗带轻解的时间,总是径自裂帛而后神蛟腾龙般倾压而至将他粗壮的肉体硬生生塞入我身。习惯了战场的将军,要女人,如攻破城门,冲锋陷阵。金爵内灼辣的酒像支长枪顺着咽喉捅下,这炽烫的液体滚滚灌入我体内一似每次他最后的爆发。我呛出眼泪却不躲闪,有多少熔铜铁水,来,请一并给予我。我是吞火的苦行僧大口咽尽这高温。
他哈哈大笑,呛啷一声抛去见底的金爵。好!是我的女人!他双臂一扬掂量我如举婴儿,让我横卧于他膝上紧紧相搂。桃金娘,不枉我看中你。你可知道方才你若是哭泣哀求,我便杀了你。
他告诉我那酒来自罗刹他母亲的故土。在那极北冰天,最烈的酒。封于深雪也不会结冰的,能燃烧血液的液体,纯是一把熊熊的火。我没想到汉人的女子有胆子把它一口喝尽,他说,这种名叫伏特加的烈酒向来是蒙族贵胄,马背大将专享的奢侈。
桃金娘,你只能爱我!你说你爱我!他喘着粗气腾挪而至,泰山压顶。一下如同生生打入一根木桩。那炽烫像方才的烈酒一搠到底。桃金娘,你爱不爱我?
将军呵……我爱你……啊请你轻些,再轻些……我的将军。宛转低吟搏不到他的怜悯,这铁汉是只草原上的兽,呜咽也像咆哮。他说桃金娘我的心肝让我来疼爱你,但越爱一个女人他越是粗暴就像对待阿缟,狮虎的爱抚便是重击。速日勒,他像爱一个猎物般的爱着我。表达爱意的唯一方式只是吞噬。伏特加如一蓬猛火涌上头顶,这身上汹涌着的男人我在漫天旋转的挂毡花纹之间看着他。朱紫明黄,浓蓝大绿……他的阳刚一下赛似一下的猛攻……旋转,旋转,旋转。将军啊,我的速日勒,我的苍狼我要死了,啊……请你杀死我!泪水迷离。我知道我醉了。醉得发出来自极乐地狱的尖叫。速日勒,我的将军让我紧紧搂住你雄壮的脊背,如藤蔓般挺起身体迎合向你,请把你滚滚的灼烫给我。给我。
有时我难免想起绰。在深夜,骨架散落地睡在速日勒身边。他的手臂坚若钢铁的禁锢,这时我记起一双白皙的手,指尖轻扣雕花床栏和着拍子的曼声吟诵。绣被春暖,一半儿入梦一半儿闲。那并蒂双莲的雕纹衬着一张温润面孔。
小桃,给我留着这半张被。
是的绰。我给你留着。
言犹在耳。他烟雨春波的嗓音。但我如今睡在谁的身边,那合欢床凤去巢空。不会忘记他如调名琴的手指,挑弄我的身体细致入微。朱唇噙佳果,津唾相喂,满齿甜汁间舌尖的勾留。绰呵我九成相思一成相聚的良人。你心头绽放的小桃春风一度,已被旁人采折。我想念他在我耳畔低吟鸳——鸯的声音,但我不知道还可以为谁歇斯底里。有什么值得死心塌地呵我逐水的芳情。谁要,给谁,无所谓。
人和人可以这样的不同。即使仅仅于云雨之中,我体会这分别。绰的温存细致已遥远。他说女人是雨前青嫩尖上尖的茶,滚水一泡就老了。永不急燥的,这样会享受女人与他自己的男子,条分缕析。而速日勒他是控制全局的狮子。铁骑无敌的名将军,麾下千军万马,如心使臂,如臂使指,我的身体是他的锦绣战场。这说一不二的蛮横折花人。困于金帐我是他圈养的第二个汉女子,等待他剿灭乱党归来,满身的杀气与烟尘。揽腰相抱便觉一阵窒息。他说,桃金娘,我想你。
戈矛掷地后他脱却金甲,换上一种唯蒙人贵族才得穿着的唤作质孙的丝色衣裳。腰束红带,足登黑色云头靴斜卧于毡上食大块烤肉。银刀割炙,金壶满满盛着酸酪浆。他以刀尖挑起一块牛肉塞入我口中强迫我咽下。神色飞扬讲起今日大杀乱党的痛快。俘虏来的叛党,一个也不留,给我全部斩于帐前!他命令麾下兵士。当嘶嚎声破空传来时他掷下银刀将我的耳朵捂住。桃金娘,我花朵般的小女人你怕么?怕就不要听。
偎依他的怀抱中。那些长长的惨嚎,一递一声烘衬我楚楚可怜的惊恐。南方作乱的叛党,不甘为异族奴隶而起兵造反的汉人。我同文同种的族类在咫尺之间斩头沥血。牛皮帐上我看到挥落的刀影,血溅三尺如皮影戏。我是个依附仇敌的没有心肝的女人……但我抱他,抱得更紧。速日勒,我嗜血的阿修罗。
不知道绰如今是否已归来,是否为我的背弃而愤怒或哀伤。但他当会明白的吧。整个的汉地,率土之滨有谁能对蒙古人说个不字。他们说我要,你得双手奉上。有时我独自微笑,当我想起红鸾禧的老鸨,那口口声声唤我女儿的半老妇人为这棵苦心栽培的元宝树的骤然失去而遭受的打击之时。珠江泛楼船,没有心肝地犹自唱着后庭花的我。但后庭玉树,如今亦已根移上苑。我被种植在黄金军帐里,不再为谁结出元宝。
从此我只开花,不结果。花是春情的勃发与浪费。那般粲然决然的消耗。每晚我在速日勒雄壮的身躯下开出绯红色的淫靡花朵,湿润私密。那花名叫桃金娘却不再是红鸾禧的同名活招牌。我是专属于他一人的小宠物,美丽的玩偶或捕获来熬练的猎鹰,被极尽娇惯地圈养着,摆布在掌心就像这沦落的河山。老鸨此时想必在红鸾禧痛心地吐血,但也无可奈何。速日勒,他甚至不说一句赎身,只宣布,我要这个女人。是呵,天下的子女布帛,原本都属于他们。
红鸾禧有一个人毅然跟了我来。那,也早在我料想之中。他为蒙古兵喂马,打扫篷帐,沉默地做着一切卑微贱役。他精明地看准任何一个机会从金帐前经过,甚至冒险涉足这军中禁地。为什么,囚柙虎犀,为情所困的神农呵,难道你只是为了让我看一眼你耳上穿刻的银环么。那傅玑之珥,小粒的宛珠是它的心。一朵精镂细琢的花,太过柔美的纹样并不适合你这黝黑健壮的男子。
他立在我面前,头发上沾着马厩里的稻草,人更黑眼睛更明亮。落魄得一如那日他突然出现在红鸾禧,说,琴瑟,我真的想念你。只剩一撇虚张声势的小胡子,兀自尖尖地骄傲着他的小聪明。
我从地毡上站起身来。轻轻摘去他发上的草秸。微笑。连酹呵,萍水相逢又结下如此不解之缘的男子,你这样的一再消失又出现。第一次是抛弃,第二次则追随。你要赎你的罪过么?不,我太清楚你。你永远不会这样讲。
他只是用煤炭般烧灼的眼睛看着我。胸膛起伏在贱役的粗衣下。他哑着嗓子说,琴瑟!你身上已经有牛羊的膻味……我恨!然后猛然把我箍入怀抱。琴瑟……我想你,好想。他的声音痛楚反侧,辗转入骨。
在他汗透的粗衣上被揉搓着。我只是含着微笑。连酹,连酹你是如今唯一一个还会唤我旧时名儿的人……单只为了这个,我也不割不舍……琴瑟,这音节多美妙,来自某本古老的典籍如同一声吁叹……但连酹啊我囚困的神农,抚摸着你粗糙的头发,这一切的一切我已不想追究。你如此冒险追寻,甘为厮仆。男人的话我早就信不真,也学会不想信真。不管真情假意,总之我太清楚你,即使是谎言你也有本事编得晶莹剔透,不使人感动不会罢休……连酹,你不该对我沿袭你已成自然的习惯,要知道我的眼睛早已冷彻,寻常悲喜再近不得我身的,你不知道吗?
连酹。你这不敢直面自己的,醉生梦死的男子。始终不会再有任何改变。当欺骗已经成为血液呼吸的共生,你是个太优秀的戏子分不清做戏与真实。连酹,我知道你不是故意要骗我。你先骗信了你自己。以为,爱着我。
指尖轻抚他右耳的银环。那穿凿血肉的花纹刻着我的名字。但连酹啊,原来我也早已分不清楚,桃金娘,这香艳的名字她到底是谁。我以为桃金娘只是我制造的一件美艳的商品……连酹,我们都是一样的迷失。他的喘息在我耳畔。琴瑟!琴瑟我想你,我要你,要你……呜咽疼痛。这个惯会谎言的男子把印记钻刻在身上,提醒着自己怀揣我卖身所得挥霍无度的痛楚。他郑重告诉自己他爱我,这样惶惑的天真令我泪下却不是感动。
……琴,我要你……现在就要……
不行,这里太危险了,不行……
我要……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我在这里受尽了那些兵士的气只不过是想要见你一面琴瑟!给我……琴,给我……
他喃喃地舔吮着我的脖颈和耳朵,昏惑迷离,撕扯着衣裳。连酹,在我成为桃金娘之前最后的一个男人,琴瑟的最后一个男人。我轻轻地推他,然后,轻轻地抱住了他。连酹,我身上已有牛羊的膻味。
地毡在裸背上印下密密的刺痛。我睁眼,他已离去。
连酹他走了。一番生死相从久久暌隔的云雨之后,他遗留给我一颗滴在胸膛的眼泪,一句肺腑剧颤的想念以及下体一滩冷却了的液体后离去。卧于地上,我环顾金帐之中,速日勒的金爵、银刀和其他若干件珍宝不翼而飞。
连酹。我说不出自己脸上是否有笑意。敛衣起身打扫残局。我还来得及在速日勒归来之前清理这一切。不,怕你是不知道,连酹,我是真的不会怨你。就像你把我出卖在红鸾禧老鸨手中的那一天,云雨之后的遗弃有第一次就能有第二次。连酹,我不埋怨预想之中的任何结局。
因为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你的真相。可以委屈心情却不会亏待自己享乐的,醉生梦死的男人。爱不爱我,已经不重要。我想,你自己也不知道。
请你,就像赌徒热爱筹码那样的爱着我吧。连酹。因为我们之间永远不可能有第二种关系。永远的真心谎言。
速日勒并未追究失窃的事情,他甚至懒得问起。只是在要饮酒的时候他才发觉平日用惯了的金爵不见了。我上前说将军,是我不小心……
算了。他不耐烦地挥挥手。有什么要紧,一只杯子。唤兵士进帐命他们再去取一只酒杯,要大的。他一把将我揽过来。桃金娘,你弄丢了我的杯子,我要拿你来代替它。然后哈哈大笑,似乎觉得金爵丢了倒是件有趣的事情,可以作为饮酒笑谑的一个比较新鲜的理由。
我想那应该不是糊涂亦非慷慨。只是这惯于游牧与掠夺的族类的一种天性。千百年来世代流传的迁徙无定,他们向来除了武器与所放牧的畜群之外,并不在乎任何身外之物。因为只要兵强马壮,反正要什么都可以抢来的。千金散去还复来,以手中弓箭的名义。不是自己的东西所以从来不会珍惜。速日勒这手拥重兵的将军亦从不特别地喜爱这些精巧雕琢的物事,他要它们,琳琅满目在身边只不过是证明自己的强大与悍然。
桃金娘,你是我宠爱的女人。蒙古人从不小气。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他说。因此他不追究那金爵,那银刀,以及这帐内其他玉的石的玛瑙的酒器与装饰……连酹他几乎把这里席卷一空。速日勒只要拍拍手,立刻又换上新的一批。更加珍异和贵重。他手执乌黑温润、宝光内敛的老坑玉酒杯,那上面雕着盘曲的螭纹,古朴得令人震惊。单这酒杯便价值连城,我想。谁知它原本属于哪一家名门望族,子孙传世的珍宝。但速日勒根本未曾注意过它。他更大的兴趣在我的嘴唇上。要我代替那被弄丢了的金爵,每一口烈酒先含于唇齿之间再噙喂于他……速日勒为他自己难得想出的这么个促狭花样孩子般地高兴着。
你怎知这伎俩在南国勾栏中本是滥调呵。我诚朴暴躁的蒙古将军。当我一口一口地,将满满一壶的伏特加烈酿噙入口中时想着。啊某月某日烟雨的珠江上,水波隔了船板也感觉到那温柔的荡漾。剥一枚肌骨晶莹的荔枝,朱唇相接舌尖勾连,喂给某个人……那蜜甜的迷药,春药,教他不辞长做岭南人……远去了,鸳鸯并蒂的旖旎。远去了,江南旧事的诗文。远去了那个枉自叮咛要我等待的良人呵,他留得半张合欢床,空的。我轻触这青石雕成的嘴唇,此刻,口中只有伏特加霸道的销魂。
春风醉人,酷雪原也醉人是么。这辛辣渐渐累积以至疼痛,继而变得麻木。到后来,竟也有周身暖洋洋的酣畅,那般淋漓。我醉笑着缠绕过去,开始主动解去他腰间的宝带。将军,你带我进入销尽万古忧愁的奇妙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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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薰衣 于 2006-7-22 16:01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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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7-21 15:46
醉里不知时日之过。我滞留在这顶黄金宝帐中依附着异族的男子。对蒙人来说他本是半个异族。于我,更是关山迢递,血液的隔绝有如人鬼殊途。但我不在乎。除了血液我与他还可以交换一些别的液体不是么。同样的温暖粘稠,来自于身体最深处。我知道飘泊的花朵落在哪里也都一样的开,于是渐渐安心,那么,边走边爱吧,就算不爱也没什么大不了。这里完全如同异国,我像流落胡中的蔡文姬,没有任何人任何事令我想起从前。直到有一天兵卒来报,营地外有个汉人求见将军。
嗯?干什么的?速日勒像一头豹子顿时警觉起来。莫非是叛党的奸细。只有一个人吗?
是的将军。那汉人说他是来向将军赎人的。他说,他愿以奇珍异宝,不惜一切代价换回一个人。
……鸳是不能离了鸯的。我闭闭眼睛。我知道那是谁,就像我相信他所做的一切都将徒劳般确然无疑。只有这个人,只有他,曾以九星连珠买下我已非完壁的一夜而毫无怨言。这才好,更显风韵。他说。这是天下间最会享受我的一个人。呵,鸳——鸯。你听这声音多美。刹那间离别的时间化为乌有,仿佛没有距离。这么宛转这么近,九成相思,一成相聚,良人,你来了。你终是来寻我。睁开双眼,他就在面前。如此真切如同从未离开过我身边。
绰。从何处打听到这背弃承诺出卖合欢的爱宠的下落。那并不难。红鸾禧头牌姑娘为蒙古将军强夺的消息一定一早沸沸扬扬。羊城里一则不痛不痒的闲话,临摹章台柳的拙劣传奇。那么你要效仿曹操千金胡地赎文姬吗?良人,我床头慢饮苦丁的恩客。他孤身一人闯入重兵层层之地,携一只乌沉沉樟木箱。绰呵那朵小桃还开在你心尖上吗。竟这样诱惑着你不惜涉险来这虎狼阵,她辜负你的万种柔情。
将军。他缓缓开言。您身边的这个女子是我最心爱的人,我请求您允许她回到我身边。这里都是我所能找到的最名贵的珍宝和古董,只要您让我带走她,我愿献上任何东西。
他白皙的双手轻启箱盖。宝光万丈耀目。满满的惊讶。绰,你这花国知遇的人儿,舍得一尊九星连珠买我的初夜,就能舍得任何宝物买我的归来。当我进入你的眼底心头。绰啊你这样留恋你的小桃吗。我看到他水晶双瞳投射在我身上,伤痛迷蒙。
速日勒纹丝不动地看一眼那箱子,依旧紧紧将我揽于膝上。他扳起我的脸。桃金娘,这厮是你从前的男人?
我来不及回答。他猝然起身走到绰面前,宽肩将那锦袍的身形全然遮蔽。犹如高山仰止的阴影,我看不到绰,只忽然听到一声清脆的拍击。
汉狗。滚。
速日勒身子微转,岩雕石刻的半面。他高耸挺直的鹰钩鼻,鼻子底下睥睨着众生。嘴角边深深凿纳的线条,他便是尊佛窟里的金刚,千年不变的傲慢与坚定。他长长的睫毛下垂着那深邃的眼睛是如此迷人,却轻蔑难言。
滚。我不跟畜生说话,带着你的箱子滚出去。扬起手又是一记耳光。蒙古人要宝物就正大光明地抢,你们这些无能的汉狗。但我今天不要你这些财宝,教你知道速日勒不是贪便宜的小人。如今马上给我滚得远远的,否则立斩不饶!
然后他扬起头不再看他一眼。一头雄狮它的游戏规则是力量。胜,或者败。要,或者不要。这样简单粗暴,他从来只是习惯于命令而不屑与弱者讨价还价。面对任何事情他向来只给出两个选择。服从,或者死。绰呵……绰……我呼吸间有疼痛,牵扯。哪怕只为那一句宛转的鸳鸯……绰,为什么我料到的结局每一次都必须强迫自己的预知去面对。看得透,但没有用。
……七香车被弃在雨中的军营,一任那些蒙古兵嬉笑触摸,甚至粗鲁地毁坏。扯断精巧绝伦的紫丝缰拖于泥泞。从来没有一个时候我这么明确地在这帐篷群中感觉到,这里是羊城。岭南千载忧伤的蛮烟瘴雨,总也散不去的含糊着。苦雾江水,不为离人照屋梁。伏在窗口看着那淡蓝锦袍的背影,在雨雾中孑然地远去了……不回来。他的死心一步一步踏在我心上。这也是心心相印,讽刺地笑。
绰。他望着速日勒的金褐色绕成粗环的双股大辫与帽上茸茸狐尾。他望着,望着,然后沉默地低下眼睛去。他一言不发转身离去。他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
汉狗。滚。
鸳是不能离了鸯的。
马上给我滚得远远的,否则立斩不饶!
这结局在我预想之中。绰凄凉的影子弃车独行泥涂,像只蜗牛拖着它脆弱的壳。那么,还是拖着吧,聊蔽这大风雨。虽然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绰,你说过六朝金粉唐宋诗文加起来都抵不过的小桃啊,到底也抵不过自己的命不是吗。你应该如此。你只能如此。
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伏在窗上我又笑了。绰。原来从始至终你都不是英雄,我亦不是可替英雄揾泪的那双翠袖。当山河破碎之日,英雄儿女,侠骨柔情,那些亦悲壮亦缠绵的故事从来都只能是故事。你和我一样地清楚啊绰,我们都只不过是乱世里苟且偷生的平凡男女。自私又麻木,被内心一派欲海困住。只有在脂粉罗绮的小世界里,你才是不动声色轻决易胜的王,我才是你忠贞不二的后。你懦弱了,我背叛了,良人,我们谁也不欠谁,从此后,谁也不记得谁。
你这玉壁般的男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我曾试图以一粒蜡丸的小伎俩欺骗你。那么,今日就让我还你一面早非完壁的背节,而你还我一个不肯玉碎的背影。很好。我们两讫了。良人,其实你我本都不是对方心中那一块无瑕无疵,蓝田的美玉。对你无声地念诵鸳鸯字,绰,请用绝无回顾的脚步对你的小桃说再见。
我不管你从前有过多少个男人。那金甲神将的声音在背后天谕般响起。你是我的女人,只能爱我一个人!如果背叛我会杀了你。
是呵。我天真的草原雄狮。他唯一的规则是力量,唯一的分也是生死。我从金壶里满斟烈酒,一饮而尽他一手调教出来的辛辣。我已习惯那味道……速日勒,将军,我开始有一点想念你蛮暴的冲撞与凿刻的眉眼。月中夜夜斫桂不停的吴刚啊你在哪里。不管怎么样你始终都没有背离你的规则是么。一直到最后,你始终遵循它。
强者得生,弱者得死。各得其所。此夜我饮你帐中最后一壶伏特加,为你饯行。我知道你会喜欢看到我以这样的方式与你告别。流淌的是烈酒,不是眼泪。将军,我到底曾经做过你的女人。
寻常的事情。那雨天之后一个月,奉皇命剿灭南方叛党的蒙古大将军速日勒,在一场恶战中死于叛党之手。这样寻常。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上亡。速日勒呵,你到底死在你所辱骂残杀的汉人手中,我的族类。消息传来的时候我所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只是开启一壶来自你生母故乡的烈酒,你教会我爱上它如今我就用它来奠你的魂。来,将军,就像第一次你持金爵硬塞入我唇间说我要你干了这杯,就像此刻,你在我面前。
速日勒,让我们来干杯。
不知道他死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血肉模糊的战场,我不愿去想象。我杀戮成性的阿修罗啊,我的战神。这结局对你,也算圆满。他们说你与你爱若性命的名驹纤离一同葬身乱军之中。你是幸运的我的将军。项羽不可以骑着乌骓的灵魂飞升。愿你另一条路也奔驰得痛快。
饮尽这杯酒与你离别。不管你是什么人今夜我真的想念你。但时候到了,该走了。速日勒,最后一杯伏特加洒向星空,你跟着它的味道回北方吧。我们,必须告别了。
你去你该去的地方,我去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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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薰衣 于 2006-7-21 16:53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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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薰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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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7-21 15:54
五、绮罗人物,薄透凝脂
老鸨看着我哭,少见的由心而生的悲悯,多年来那真实的泪滴快被她自己忘记,多是几滴藏污纳垢的水珠,龉龊的同情,她自己也不能分辩清楚。
她说:女儿啊,咱母女两真是有情份。你看你,还是回到咱红鸾禧,我就知道你舍不得妈妈我……
拖沓的寒暄。我转过脸去,知道有些话不用听,有些人也永远不会再回来,我所做的,只是继续,醒时对人欢笑。
我坐入花蹊竹榭,五彩骈臻的眼色,初发芙蓉的体态。如此美色并不来自我的内心,它是天然浑成的,好像有着七窍玲珑心的比干并不是美男子,我与他正相反,我的心,常常不知道停在哪里,在何处歇息,常常忘记它的躯壳需要灵魂指引。
我容易昂起细长的颈,为一件没有的心思呆呆出神。我对人勾动手指,但我并不需要他。冰冷的情绪冻坏了每个意图接近我的人。他们说我的心思错彩镂金,没有人忍心责怪我,因为我是美丽的,高高在上的美丽。
我说,我要出游了,老鸨便替我预备车马。她不敢违背我,她被时而浮现在我脸上那茫然无助的表情吓坏了,她对奴才们喊:快备轿辇,快点熏香,快架遮阳锦伞,快装五味食盒,快好好陪着桃金娘去散心。
罗嗦的关切,虚假的音调由表及里。但我还是感谢她,用那种你待我好,我也会待你好的礼节,对白总是很客气,客气得会让每个人为我的懂事而感怀。我嘴唇颤动着说,我会小心身子的。一转身便食言,立在某处高楼里,极目远眺。
树木,芦荻,屋舍,沙渚。
青,赭,红,绿。
清旷静穆的景色和我心里繁饶的世界汇杂在一起,我想用什么记录下它们,可我不太会写字,也不会画画,不懂唱曲,更不会倾诉。原来我什么都不会,所有动听的赞赏只浅在于我的皮囊。我是洛神,是褒姒,还是贾后,或者只是粒红色的尘埃,因为有一种颜色,所以承受起这种颜色不同与众生的悲哀。
轻云蔽日,我在品尝一块形似梅花的糕点。
楼里的人儿谁在唱着:一年老一年,一日没一日,一秋又一秋,一辈催一辈。一聚一离别,一喜一伤悲。一榻一身卧,一生一梦里。寻一伙相识,他一会咱一会,都一般相知,吹一回唱一回。
原来不是我独自觉,许多人都在叹着岁月易逝,光阴逼老,聚离无定,悲喜无常。人生恍然如梦,容颜在心先老去后等待着苍老过昨晚。我想在烟波浩淼的岁月里静躺下,傅采于缣素。
随身的小奴喊:给咱家姑娘换首欢快的曲子。
投出的钱币又被人扔回。小奴走过去理论,被人扬手一掌掴在脸上,那男子低眉怒视着,他说:我的曲儿从来只唱给自己听。
小奴举头只到他嘴裂处,哪还敢再争,像一条斗败的吠犬,悻悻回到我身边。男子低下脸去开始作画,他在仿梁楷的《太白行吟图》,用笔刚劲而方挺,气势飞扬,却没等画完就撕了,怒骂:仿的就是仿的,还是仿幅赝品,尉迟霁华,你好沦落啊!
说完他竟哭了,如此率性而为,我愿意不再发呆而去注视他,撩开珠帘,看见方才手挥五弦,目送飞鸿的男子。他比我真实,如同他的名字,霁华,明月的光辉,懂得表情由心给予。
他还没发现我,而我却在细细打量着他,古拙恬静的眉眼里噙着泪,好一张超然脱俗的容颜,宛似龙宫中一巾鲛绡,清癯而秀美。我手中的食碟落在地上,他才注意到我,双双愣怔住。
他说:你……
然后忘了言语。
小奴见势,忽然又得意起来。他叫嚣着:我家姑娘也是你这种穷酸布衣看得起的嘛!
他拾起镇纸,沉甸甸的铜块,小奴吓得蹲下身去抱作一团,忙喊:你敢砸!我可是红鸾禧的人。声音瑟瑟发抖。
那狐假虎威的样子逗乐了他,纵声大笑,从胸前掏出一块金牌,来自皇宫的圣物。他走向小奴,用金牌敲击他的头,敲一下说一句:你只从衣冠看人吗?哚。红鸾禧可比我的来处厉害?哚。你以为你是谁?哚。
小奴忙不迭磕头,见风使舵的本领,他说爷爷,饶了我吧,毫无尊严。
他却不依不饶,狂妄不羁的神情,别样威风凛凛。我得以在片刻中看到他的每一种表情,毫无矫饰,这样任悲欢溢于言表的人竟能从宫里而来吗?尉迟霁华,他重新面对我时,还在轻声斥诉一句,自语自听。
你以为你是谁?
尉迟霁华,你这亡国的走狗。
他走向我,用手指抬起我的脸。两处男女,一种秀骨清像。
红鸾禧的姑娘是吗?他道。回去告诉老鸨,就说宫里的画官要包你七天。晚上把自己梳妆得漂亮些,我会来找你的。
那声音刻板呆滞,好像一只牵线木偶,受人假使的官腔。恃才傲物的男子转眼间死了,分裂般变成另一个人,一个为了在乱世里存活而不得不变色的假人。眉目里的光彩,一瞬即逝,他的心原来是朵昙花,把暮绽朝死的速度变得更短,皮肉里长出面具,剥离便自毁。
他拂袖而去。我呢,还想再睡一会儿,小奴在脚边揉着头,嘴里骂骂咧咧。我递给他一块粉糕,又用扇子拍拍他的脑袋,我并不是在抚恤什么摇尾乞怜的宠物,谁说他们又不可怜呢?
我困了。
闭上眼,召唤一朵昙花。
爽朗清举,风姿特秀的美男子呵。
请你快快入我的梦来。
我愿听他说,佳人如故国。
此夜,我照旧不施重彩。金粉调脂膏,面上的桃金娘是我的标识,贴金、勾填、沥粉。几笔线描的华盛便让天地只剩下乏善的灰。老鸨子在我身边来回踱步,好言相劝。女儿啊,这可是宫里的画官,大场面啊,说不定你的画像是送给皇上看的,女儿你好歹梳妆的整齐些。
这样算是不整齐吗?我反问她。
不不,妈妈不是这个意思。老鸨吱唔起来,这个见钱就窝囊的老妇。
既然穿什么都不好,不如不穿了。我动手解衣衫,她慌了神,忙摁住我的手。
女儿啊,千万别跟我怄气。
于是我笑了,低声同她耳语。
老鸨听罢,扭捏着,用红绢蒙在脸上,装出羞臊的表情,她摸我的手。女儿啊,你真正天生是吃这口饭的。
转身,她去给我预备。屋中只剩下我自己,对着一轮镜,看足日昏花暝。
月洗高梧。有人姗姗来迟,只身背着画架,不怒而威的面色。他扔给老鸨一袋金,却被引入九曲愁肠似的回廊,走到最末,进得一室,小奴转身便跑了,连盏灯都不给他留下。竹门反锁,月光就此被我囚住。
他喊了几声,无人应答。伸出手可以摸到一匹匹高悬而下的绫罗。层峦叠幛,脚下环列辄有生机的绢花,戍葵,红杏,雪藕丝霞十缕。他应该沉下心,摸索而来,最好的总是在最里。尉迟公子,飞扬在心的锦谰斑。任性放达淤积在他的气息里,是本质,他改不了的风神萧朗。
他是简约玄澹,是梨花月色,是凤萧鹤梦,他是在我心情陷入无间惨淡的地狱之前,点燃一场沉檀云母的香热,为我惊蛰。我要将他媲美于洞庭,以此迷惑住自己。
尉迟公子……我轻声而唤。像唤来自己长久不曾拥有的爱人。唤来伐檀,深情款款。
谁?
公子往前,小走十步,铺有画纸。
为什么不点灯。你是谁?
往前十步,自有光亮。
……
诱引与疑问。他才肯多说些话,枕簟的凉沁入身体,他还差我一步。卸下亡国与烟花柳巷的重负,我们之间可以尝试坦诚,如初生赤子,洁净又纯粹的赤裸。尉迟公子呵,我叫作桃金娘,你可以把我当作曼妙的丝绸,织金锦或纳石矢,白如润玉的肌肤是你今晚唯一的画卷,掀开手边的斗帐,走进来。这里有九颗夜明珠,加上你是十轮月亮。我何其有幸,身在十全十美之中。素骨凝冰,柔葱醮雪,尉迟公子,我满心以为他会震惊,甚至趔趄。
他只是从平静里幻变出笑意。不扬于礼法,不拘泥,不切实际。他面对着我的赤裸,褪下自己的上衣,他说:女子连贞操与羞耻心都可以不要,我还有什么顾忌!
他从画架里取出画具,两块墨,桐油和松烟。细细在歙砚里磨开,透出书卷中陈年的香气。几支笔,在我身体上游走开,獾毛与羊毫,柔软或刚劲。迅疾灵转的笔力,他时而作画,时而书写,他在为难我,不发一言便可以告诫我挑衅他是多么错误的想法,笔势飘若游云,矫若惊龙,在我身上却是酥痒难耐,我不可以动,我不可以认输。尉迟公子,你好狠啊。空有张春云浮空的明媚脸庞,你在我身上画什么,写什么?你的色盘里又装着些什么?我偷偷斜眸暗看。
赭石,朱砂,石青,石绿,雄黄,石黄,藤黄,胭脂,花青,银朱……怎么你一色也不用,墨黑与肤白,只此就够了吗?
他忽然边写边念:鸳楼碎泻东西玉。问芳踪、何时再展?翠钗难卜。待把宫眉横云样,描上生绡画幅。怕不是新来妆束。彩扇红牙今都在,恨无人,解听开元曲。
我微微抬头看自己的身子,通体是气象峥嵘的山河。
不用一色,因为五色绚烂渐老渐熟,终成平淡。
不雕不琢,万物至华至极,终会返归于朴。
他的眼泪落在我身上,灼热的疼痛。我们之间未说满十句话,他对我这个陌生人哭却是第二遭,这般脆弱,却还让人相信他有着气节。难道我们彼此间的心疼真如此共通共溶。
霁华。我唤他的名,替他抹去眼泪。故国已不在,请别为逝去的落泪,往昔不复回。而我们只能蒙上双眼走向明天。
桃金娘。他吻住我,有生以来他唯一吻过的女人,即使他的妻子。一个逼婚的,元朝贵族中的寡妇。逼婚,好卑劣的手段,却无奈他傀俄若玉山,岩岩如孤松的身形容貌,她囚住他的老父老母,又为他谋来专司为皇族描绘春宫画的职务。
桃金娘。你可体会得到那种屈辱。他低沉的声音,忍着种种不堪,竟然别样销魂。
而他的妻子只是得到一具恒温的躯壳。她在人前装作幸福,穿着宽大拖地的袍,戴一种高高长长,可笑的,叫做罟罟冠的帽子。她怎样妆扮都成为一个怪物,永远被憎恨却不能反抗。
心志毁了,时时刻刻经受折磨与摧残,他就此被磨成双面,阴晴不定的双面,冷漠多欢乐少,归隐的念头冰封沉潭。他说自己快要疯了,在夜里任由一个半老的妇人在身上摩擦拱动。他把她当成一块活肉,叫人恶心。
他说,桃金娘。你是我唯一的知觉。
佳人如故国。
缠绕,融汇,我们在水墨山河之中,江山不老天如醉。此刻他爱我,绝望的爱着,刻骨铭心。好像天明时即死去的恋人,转眼间白发苍苍。尉迟霁华,你用一种痛换掉我心头另一种。问谁能调玉髓弥补心口的伤。千古兴亡,谁能怪我们在世间此般痴情。
霁华。醒来时,他不在我身边。濯濯春风,谡谡劲桐的公子,他走了。九颗夜明珠一同黯然失色,十轮被太阳褪色的月。我明白,这双面人儿不愿再装出应世的作派来面对我,就像盘心清露的昙花不愿在惜花人面前兀自凋零。
此生,我是他最完美的一幅画作,在辉煌时用灿烂毁去。
他不会回到我身边了。
有些人真的永远都不适合留在身边。就像尉迟公子。我不能否认我常常会想起他,想起楼头初会,静穆秋风。他独自度曲、作画,未成即毁去,旁若无人地痛哭。这般狷介清傲的,鹤梦梨花的男子。他像画间留白,一小方纯素被迫夹杂于青绿泥金之间承受喧哗与挤压。我从未见过的一个如此干净的男子啊,不觉间,素衣染缁尘。
那是残忍的。他本非色欲之人却成为旁人觊觎中的色欲,又因为这色欲的满足者的宠爱,被丢入更深的色欲泥沼。淡墨山水的清笔,画春宫。这率性男子他贫穷得只剩下一根洁白坚硬挺直的骨,却还被人拿去炖一锅浓汤,闲情啜饮髓中美味。真的。无聊的日子里秋深一直深深深下去,深到尽处就消灭了它自己。秋天过去了。尉迟公子,霁华,你的气息就是萧瑟的秋的气息,在我心里头,深到尽处于是消灭了它自己。我会想起一个自始至终未曾交换过十句话的男人,眼泪落在我的裸体上共通的心疼。我会想起,在桃金娘送往迎来的花国生涯里曾经有一夜,有个男人在她身上泼墨如此碎心的河山再把它们毁灭在疯狂的交缠中。佳人故国,两难再得。我会记得那夜有十个月亮,照耀今生今世我与他仅此一遭的聚首。霁华,人在宿命掌中都是玩物,你我则是玩物的玩物。天涯沦落如果相逢,便一笑走开。你与我,我们原本不必相识。请你遗忘我,霁华。因为,你真的永远不能被留在身边。如同另外一个人。
另外的一个人。想起他我就流露不自觉的笑意,令彼时经过的小奴或老鸨惊疑怔忡,捉摸不透那缕嘲讽又妩媚的纹影是什么意思。它温柔而冷淡,怜惜而轻蔑。他们说,我模棱的表情让人害怕。我的心思镂彩错金。
连酹。我只是想起这个人。另外的一个,不适合,不应该,也不可能留在身边的男子。
这个口口声声说着爱我,却一再地出卖我的人。从来不能够怨怪的利用与抛弃,只因一早预料清楚,将他的根性看得透里透,所以原谅他如同原谅自己。他没有骗我。从来没有骗过我,只是欺骗自己。
我知道他不会回到红鸾禧来。他享受沉重的内疚与悔意,藉此对自己证明他爱我。痛得凶些,先感动自己。是的。我相信每一次出卖之后他都是后悔的,但后悔之后,如果有下一次的机会,他还是会做同样的事。连酹他不回来,挥洒着连爷的豪爽气魄在哪个角落,他耳上银环是自己打上的枷,困住一份靠女人肉体同时支持同时涂地的男子的尊严。对于他,这是一桩刻意安排的,以放纵的形式实现的惩罚。他会毫不吝惜地挥霍无度,醇酒妇人,一边告诉自己对不起琴瑟,没脸见她如今只能让自己沦落于纵情地折磨……以此他得以安心地享受。在虚假的痛楚中,那不过是一出逼真得令做戏者自己也相信的戏目。六欲七情,连酹你把自己排演得太好。
我没脸见你,琴瑟。我不是人。
仿佛听到他含混灼热的低语,一如那日被揉在汗湿的杂役粗衣里,听到来自他胸腔内的嗡嗡颤音。如此真切,晶莹剔透的深情。他可以用出卖我所得银钱去买另一女子,整夜骑在她身上粗暴地出入,闭上双眼幻想那是他一再背弃的心爱的琴瑟,对着不相干的女人逼出嗓子里痛切的忏悔……连酹,我太清楚你的把戏。所以你不会回来。你没脸见我。是的。但真正的原因是你从军帐中盗得的珍贵宝物足够你放纵的挥霍。连爷腰间还有赌本的时候,不会回来找我……连酹,我没有忘记那一天你把将军的金帐席卷一空。
如同为了再一次证实我这双看透一切便懒于言语的眼睛。当那一天,人高马大的西洋人愣头愣脑撞进红鸾禧来点名叫我,并用蹩脚的汉话费了好大力气讲清楚是在酒楼遇到的一个姓连的中国人向他极力推荐桃金娘的时候,我抛下正要奉上给他的香茗哈哈大笑了起来。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7-21 15:57
六、愿君光明如太阳,放妾骑鱼撇波去
西洋人说,那人告诉他桃金娘是羊城最美的女人,保证令他不虚此行。当他问起在哪里可以找到这女人时那人却不说,直到收取了他一笔不小的费用后才指点他寻找这佳人的路途。
从来没有一个时候,我在客人面前会笑得这样忘形。我伏在桌子上笑出了眼泪,那泪水抹在绡金手绢上,我还没笑完它就干了,只留下淡淡的粉痕。连酹呵,连酹,我可以想象他当时的样子。眉飞色舞故作神秘的小胡子。叫我说你什么好,连酹。你这可爱又可恨的小聪明的男子。连爷。
雷蒙德傻呆呆地看着我笑。老鸨抢过来连连道歉,他全然不理还展臂挡开她拉扯着我数落的聒噪。他的眼珠纯蓝,像没有表情的玻璃球,发出略显呆滞的光泽却澄澈得可爱。雷蒙德额头上憋出一层细汗来,好不容易搜索到他认为合适的字句说,小姐,你笑的样子很像太阳。
东方人真神秘。
这是他最常说的一句话。摆弄着我屋子里种种说不出名目与用途的物事,胭脂,青黛,芳香染了满手褪不去。打开衣橱,他哗的一声惊叹起来。满眼五光十色,流泻着亮的软的绫罗绸缎的瀑布。雷蒙德眯着眼睛,快速地喃喃说了一串听不懂的洋话。他小心翼翼如捧水晶般拣起我的一只鞋子,看那密密实实一色翠蓝绣出孔雀开屏,底下以羊皮金作衬,透出辉煌艳色。这是粤地有名的纳丝绣。鞋帮上曲曲刻出花纹,镂空了填进香屑,步步生莲。雷蒙德将鞋子凑到鼻端去闻,翻过来看到连鞋底都刻满了精细花样,不禁啧啧称叹。
小姐,你的首饰比我们皇后陛下的还要美丽。他拈住一顶银丝盘花如意云头托五凤的步摇冠,凤口垂落五股八宝串,金错相攒。太不可思议了,东方匠人的手。
你见过你们的皇后吗?
是的。在阅兵大典上,国王和王后在皇宫前面的广场上看我们的队伍演习。他自豪地说,我父亲是海军上将。我自己,也已经是上尉。我们的国家不像你们的这样大,国王和王后陛下也不像你们的这样神秘。常常接见人民和军士。
雷蒙德。从葡萄牙来的海军军官。被国王派遣随他的父亲来到蒙古大帝国作为远方使节准备觐见大汗,以修两国之好。他说想到将要重复那个意大利人游览这世界上最强大昌盛帝国的大都的惊异之旅,就感到非常兴奋。他说,那个名叫马可波罗的意大利人从东方回去后写了一本书,讲述这神秘伟大的蒙古帝国,它是如何的繁华,城市是如何的干净,人民生活得是如何的富足与悠闲。在西洋人的心目中大都,那是一个黄金筑成的城市。雷蒙德随同他父亲一行在南方港口登陆,他说在启程前往大都之前所有的军官与大臣都想在这神奇的热带地方好好见识见识。中国在西洋人的心中,就像雷蒙德在我的卧房里所感觉到的那样,绚丽,浓郁,神秘,目不暇接。各种东方的富丽颜色与气味。他听着岭南丝竹繁复急促的调子说,中国人,你们是一个看来似乎安静但却喜好热闹的快乐的民族。这音乐让我想到我们的狂欢节。
葡萄牙。这个名字令我百思不解。我问雷蒙德一个国家为什么叫这样的名字。葡萄怎么会有牙呢。他耸耸肩表示无可解释,教他汉话的传译告诉他在中国他们的国家被音译为葡萄牙让他记住。他还反问我什么是葡萄。
我唤小奴送一盘葡萄进来。雷蒙德见了大吃一惊道,上帝啊,怎么可以把我们的国家和这种果子扯在一起?!他睁大蓝眼睛,满是惶惑。洋人的脸庞肌肉灵活,容易做出许多夸张的表情。我看着雷蒙德笑。这个身材高大留着金黄色络腮胡子、看上去如此骠悍的葡萄牙男人,原来他今年只有20岁。西洋人像汁液充足的植物早早成熟了,笔挺的军服与满象样的一张脸,健壮如雄兽的身体。却掩饰不了他偶尔流露的天真与青涩。他对什么都好奇。在光怪陆离的东方光怪陆离的岭南之中最为光怪陆离的红鸾禧,在我的卧房,雷蒙德只是个孩子。透过大门上耀武扬威的门神像,眼睛滴溜溜好奇地窥探世界的小男孩儿。我为他点破窗户纸,一缕明光。
小姐,你是我的第一个女人。他略为扭捏地说。
他有点儿不好意思。这可爱的大孩子。我蜷在织金凤凰缂丝的被子里笑,轻轻贴近他,片刻前曾不知所措的强健身体。他胸膛上一溜金色的软毛,摸起来像温顺的狮子。我用指尖依序抚摸,汗水湿润着暖暖的温度一路往下延伸至他的骄傲与羞涩。他很粗壮,但动作生硬,又不敢随意肆虐。总是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吗小姐,会不会弄疼你……他是这样纯洁的男孩,第一个女人。我把手掌覆盖在它上面。心中是感激的。雷蒙德。单为了你的小心我便泪下,我便竭我所能温存地对待你。心疼。你这来自西洋的年轻军官。这样珍惜我就像对待那只鞋子,把旁人践踏着的东西,如此小心地捧在掌心。
雷蒙德。我只是个妓女。不是你们西洋的淑女或贵妇。任何人眼中,我都不过是个下贱但又美丽的小玩物。
一个真正的绅士,必须尊重女人。小姐。他在鸳鸯枕上拉起我的手,优雅地轻吻手背。不要说这样的话。在我心中你是高贵的。一种东方才有的高贵,像……。他说了一串洋话。
什么?
就是这朵花啊。他以指尖轻触我脸上金粉脂膏描就的那朵桃金娘。他说,我不知道在中国你们叫它什么。这是我很喜欢的一种花,它很香,就像你。
我微笑。它叫桃金娘,雷蒙德。是我的名字,你记住,桃——金——娘。中国是没有这种花的。我知道它是你们西洋的花草。
没有?他感到惊奇。那么你是如何知道它呢?你画得很像。桃……桃……金……娘就是这个样子的。他笨拙地撮起嘴唇学着这个发音。
我是如何知道它的?……一时间,前尘泛滥。像一曲拙劣的丝竹,牵扯得神魂俱散。不由自主,跟着它唱跑了调,飘摇得无迹可循……啊,桃金娘,我是如何知道它的?原来不觉间早已注定这香艳的名,很久以前老鸨说,倒像是天生就该用来干这个的。我记起九岁那年我就有了一双如此疲惫而媚艳的,凋谢中的手。风尘骨,轮回中便带了来。半辈子我所学习和专注的唯一事情只是曼妙地纠缠与勾搭,和甲,和乙,此人彼人,面目模糊……这个欲望的游戏我渐渐炉火纯青。
桃金娘。第一个把这异域的花名从唇间温柔地轻吐给我听的男子。飘逸修长,满身绛紫花草的姿影。还魂夜的幽灵一般浮现在我眼前,美妙而亲切地俯下身来指点着外国衣料上的花样对我说,这花名叫桃金娘。
……就是这种花。
我看到那幽灵手指的影子里重叠着我的手指。指点着,在那条陈旧的裙子上。我一直保留着压在箱底再也不去看它的,那不见天日的绛紫花朵,细细碎碎,欲语还休。我十五岁以前裙上的风华,它枯萎于我心。
旧时天气旧时衣。桃金娘。我将这异域的花名从唇间温柔地轻吐,今夜,给一个陌生的异域男子听。他透明的蓝眼睛里没有前尘。看不到我心里出没着的鬼魂。雷蒙德,他是一页崭崭新的西洋羊皮书,光整空白闻不到陈年墨香。
他是个没有伤口的孩子。多么干净。
来,雷蒙德。我们再来。
抱住他高大的身躯。他连汗毛都是金色的呢,真像尊镀金的天兵天将。年轻的男子呼吸急促,不过片刻,他又坚硬起来。我宛转地引领他,第二次了,雷蒙德,你应该熟悉得多了不是么。来吧,东方的神秘,女人的神秘,我都告诉你。你看这绯红花园,为你敞开。来,雷蒙德。来我这里。
他的强壮尽根没入。感觉有一点点胀痛。充满得没有任何余地了,我轻抬腰肢,你这年轻的西洋军官啊雷蒙德,东方纤弱的女子怎样容纳你盛大的元气。但他是小心的。他的蓝眼睛柔和地俯视着我,对我讲一句洋话,听不懂却感受到其中荡漾的温暖。
我抬手抚摸他金黄色茂密的络腮胡。方方正正的面庞,有不怒自威的相貌。高耸的鼻子与深陷眼窝。他也是个将领。宽肩厚背的男人……我想到一头草原上的雄狮,他天真的残暴与霸道,他说,我要。
……雷蒙德也有一只雄狮的体魄。如此相似,来自异国的风沙。但在他猛兽的躯壳里躲藏着鸽子的灵魂。洁白柔软。
你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雷蒙德。
什么意思?
菩萨心肠。
菩萨……是什么?
我指指上面。是我们的神。最慈悲最善良的神灵,雷蒙德。你的心,很像他。
哦,我可不是神。他惶恐而虔诚地说,小姐,我只想做一个……呃……好的……人。
我笑起来。学着他可爱的发音。是的雷蒙德,你是一个……好的……人。非常非常好的人。
他抓住一切机会瞒着父亲和同行者来红鸾禧找我。好奇地东张西望,看嫖客,看妓女,他们也好奇地看他。这个蓝眼睛高鼻子的洋人在红鸾禧成为有趣的景观。姑娘们用帕子掩着嘴从他面前笑着经过。胆子大的逗他,唤一声外国公子,又来找桃金娘呀?雷蒙德便慌忙并齐脚跟行礼,靴上的马刺相碰发出铮的一声金属轻音。小姐,下午好!如此天真而严肃,一本正经的绅士派。姑娘反不好意思了,帕子甩他一下咯咯笑着一阵风般飘走。
雷蒙德,过来。
我倚在卧房门口叫他。雷蒙德转头看见我,脸上绽开一个毫无保留的笑容。他白色的肌肤金黄的头发,配上湛蓝眼睛,每一点小小的快乐都被这灿烂颜色放大得满溢四射。雷蒙德,他笑起来才像个太阳。他的欢喜没有遮掩。
我喜欢他。这个有时甚至连言语也不能沟通的西洋男子。他的出现给红鸾禧带来短暂的明净空气。雷蒙德有时向我说起相聚的不能长久。小姐,我父亲去大都的时候,我就得跟着他走了。
他生得成熟如大人样的脸上笼罩一层愁容。但不持久。究竟是年轻的人,心地通透没有阴影。雷蒙德,这自小热衷于军旅英雄与冒险故事的大男孩他不曾有过前尘。我教会他男女之事使他迅速地变成了一个床上完美的男人,他却终究不曾懂得过欲这一个字,带来多少噩梦与痛苦。雷蒙德光风霁月,他看待床第之事一如看待其他任何美好的享乐,没有龌龊与不可告人。我仿效他告诉我的西洋女子的模样,提起裙子对他行个屈膝礼,雷蒙德立刻大乐,登时忘记了自己为什么忧愁。
小姐,你真美。我喜欢抱着你。我和你在床上就像吃我母亲做的车厘子果酱,甜的。他揽住我的腰肢大声赞美道,既不管隔墙有耳也不管这譬喻的不伦。我又笑。雷蒙德呵我的外国公子。你总是让我笑,真好。我揉乱他的金发然后吻他的睫毛。淡黄色,轻淡得几乎看不见。扑扇扑扇停歇在他白皙的脸庞上。
雷蒙德向我说起那个意大利人写的书,描写蒙古大帝国的。他说那本书使得欧洲掀起了一股中国热。富豪,贵族,皇室,商人,艺术家,或者想要发财的亡命徒,各色各样的人等发狂般地向往着中国,这个遥远神秘的、黄金筑成的国度。在他们心中中国就是天堂,华美灿烂宛如丝绸与瓷器,富庶得俯拾皆是金银财宝。他说,他感觉这里的确是一个高度发达的文明。在西方许多大国的首都仍然破落而污秽,远远及不上中国岭南的这一个边缘城市。这里的房屋是这么精致,货物是这么丰富,而市民的饮食起居,就他所看到的而言,是这么的富裕而悠然。
年轻的海军军官。谈起政治,即使在床上刚刚温存过后,也仍然满腔的兴奋与热忱。雷蒙德由衷地赞叹着蒙古大帝国的强大与繁华。我依偎在他的腋下将头靠拢在他的胸膛上,温婉地沉默。雷蒙德。我的温顺雄狮此刻我不想对你讲起历史与真相。就让一个外国人眼中的蒙古帝国维持它天堂的完美。金光灿烂。这仙境幻景我何须揭破。
我不对他说起蒙人铁蹄破宋时的杀戮与惨痛。不对他说起人分四等,一层一层相互的隔绝与轻蔑。那些破碎的山河,那些遗民的血与泪啊,那些耻辱与伤痛我不对他提起。雷蒙德,你这躲藏在猛兽躯壳里的洁白鸽子。我对你唯有温婉的沉默。那些故国流年,英雄挥泪,我一个苟且偷生的烟花女子我不配提起。
我为这片山河,做过什么?不,雷蒙德。我麻木又自私,困于欲海是我唯一的宿命。我只是桃金娘。一个身价最高的婊子。
他盛赞帝国的强大却对蒙人朝廷的攻战武功表示不满。我不喜欢这样残忍。他说。尽管他自己本也是戎装的军人。
雷蒙德告诉我,至今欧洲各国对于成吉思汗与忽必烈汗惊世的好战成性仍心有余悸。当年蒙古兵的铁骑蹂躏了罗刹,一直打到欧洲中心。这些狼虎之兵不知疲倦,不懂怜悯。每当攻破一个城池,几乎都会把城中居民杀得鸡犬不留,甚至连妇女与儿童也不能幸免。雷蒙德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述说着他的愤怒与反感。
这是不对的。他说。西洋人与东方人,大家都是上帝的子民。我们不应该互相杀害。
他甚至流下泪来,为了这陈年的旧事。那惨剧发生的年代里他尚未生于世上。只是善良的心不能承受教师与长辈口中那些追溯中的血腥寒冷。雷蒙德清澈的蓝眼睛里滴下温暖的眼泪,落在我唇上。轻轻地舔舐它。原来西洋人的眼泪也有相同的咸味。
雷蒙德。他说他从军,只是为了保护他的国家与人民不再遭受上述那些苦难。我绝不会像你们的大汗那样,去杀害别人的父母和子女。他郑重地说,我向上帝发誓,向你们的菩萨发誓,小姐。
我亲吻他孩子气的嘴角,那坚毅傲岸又天真地上扬着的线条。雷蒙德茂密的络腮胡子加强他的誓言的份量。看上去,他是如此像样的一个男子汉。我真的喜欢他。说不出的喜欢,他这样可爱。但他总是会让我想起一个久远以前嗜血的阿修罗……他所愤怒着的那种为杀戮而生的人。
俘虏来的叛党,一个也不留,给我全部斩于帐前!他说。
汉狗,滚。再给我看到就杀了你。他说。
……桃金娘,你是我的女人,我爱你,你不能不爱我!……他说。
我的阿修罗。伏特加的气味已散去……你是多么遥远呵。
我也想念你。你知道吗?我的将军。
揭起藤萝游蜂花样的刺绣窗帷。羊城浊热的星空里,看不到你骑着纤离奔驰的灵魂。将军啊,你早已回到北方生你养你的故乡了么?草原上的苍狼,我掠食成性的兽。
身后,有个高大的身躯环住我赤裸的腰肢。他把我转过身来络腮胡子埋进我的乳间。小姐。我们都是上帝的羔羊。我们都只是他遗弃在尘世的孩子。我们必须去寻找他,天国的父。
我们不能堕落。不能迷失。那是危险的。
他喜欢提起上帝。这个至高无上的名。他对我说起在葡萄牙的故乡,他父亲曾有意为他订下的一门亲事。
她叫埃莱娜,是我父亲的好朋友财政大臣的女儿。雷蒙德略显羞涩地说。我从小时候起就认识她了……父亲很希望我们结婚,这对他在朝中的地位和朋友的交情都有好处。
我看着这局促不安的小伙子。她美吗?
她是个好姑娘。她虔诚地信仰上帝。雷蒙德说。我很尊敬她。但是……小姐,我更喜欢你。你是中国的神秘的桃金娘。你更美,更迷人。
他这么直言不讳地说了。我的雷蒙德。我心中是欢喜的,但是忽然间疲惫。寒冷的疲倦如同死日来临。雷蒙德,究竟上帝是什么。
上帝是我们的神。就像你们的菩萨。他最善良,最伟大。
雷蒙德向我阐述他们的教义。这用功的青年一贯成绩优良。在军官学校里,他的军事课与神学课始终名列前茅。他眼中发出温和而虔信的光芒。一个在精神上拥有归宿的人所可能流露出的快乐。雷蒙德是聪明的学生,优秀的军官,但在异乡的土地上他太过于轻信,他显著的外表与直爽的态度使他极容易上当。某天他兴冲冲又不好意思地来找我,从腰间小心地掏出一个纸包给我看。他飞红着脸说小姐,有人告诉我这东西能使你更快乐……
这是谁给你的?雷蒙德?!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我打开那纸包。不必看已知道是什么东西。最霸道与灼烈的春药,由硫磺和其他一些大热之物研合而成的粉末。那味道冲鼻入脑,极其粗俗地暴露了它恶劣的身份。将它涂抹在阳具上,能使最疲软无力的老人也雄风大振,但那药性太过猛烈犹如挖肉补疮,很快戕害掉一个男人的健康令他一时痛快之后终生再也无法驾驭女子,甚至命丧黄泉。
雷蒙德,你怎么这样容易被骗?这东西是毒药你知道吗?是硫磺。你知不知道在中国,如果我们想要在冬天得到一些春夏才有的花朵,就把硫磺培植在那花的根部,它就会在短时间内被药催开。但是开过花之后那株植物就死了你知道吗!硫磺太猛了,它会烧死一株花。你不可以沾这东西!告诉我是谁给你的?!
雷蒙德震惊地望着我将那包药末烧毁。火盆里腾起一股诡异的绿色火苗,发出难闻的气味。我将窗子打开。
……天哪,这就像是地狱里的火焰……雷蒙德喃喃地表示惊讶然后告诉我是红鸾禧的小奴向他泄露桃金娘胃口极大,一般的男人都无法满足她。还说要想让桃金娘快乐男人们都必须使用药物辅助。雷蒙德对我讲出一个匪夷所思的数字。那奴才为了这包粉末向他索要的代价。
……小姐,我只是想让你高兴……雷蒙德不知所措地解释,仿佛犯错的是他,而不是旁人居心叵测地欺骗了他一样。
我不发一言走出卧房,找到那个小奴甩给他两个耳光,命令他把昧心骗取的钱退还给雷蒙德。瞎了眼的狗奴才!你不看看客人是谁?!桃金娘的恩客你敢这么欺心骗他?
闻风赶来的老鸨跟着助威,将那小奴痛骂了一顿后赶走。然后陪笑拉扯着雷蒙德的袖子解释。公子呀,实在是对不住……我们真的不知道奴才里竟有这等败类……喏,我这就把他赶走了……实在是对不住公子,这些天杀的奴才们就知道骗小钱,老天爷爷保佑他们下辈子做太监喏……
雷蒙德皱着眉头像个面团般被她揉搓着。我替他解围。妈妈,事情过去就不要再说了。公子累了。我们回房去休息。走,雷蒙德。
是是!公子您休息好!千万别为这些不长眼的瞎奴才坏了兴致……公子!我们姑娘您还得多疼她呀!看她多向着您!
老鸨的声音被抛在身后。我拉着雷蒙德回房关上门,一转身倚在门上冷笑起来。这些天杀的奴才们就知道骗小钱。妈妈呵莫以为你遮掩得纹风不透,这话早早露出了真心来。小钱是不能骗的,因为还有大钱在前头等着……你以为谁不知道?桃金娘你日进斗金的元宝树,她早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在这鬼蜮脂粉的国里。
但这个人我不准你们骗他。反手抱住惊呆了的雷蒙德。不,我的鸽子,我不准任何人欺负他……那是罪过。他如此洁白无瑕。他待我以人间真情而不杂淫欲。他的欲望,即使强大也如此健康。光风霁月无不可告人之处。这虔诚信仰着善良的西洋军官空有个威严架子,内里躲藏着小男孩……我不准你们欺负这样一个孩子。和他在一起的时间里我没有过去,单纯一如湛蓝海水。他温情的注视。一直到他向我辞别的那一天,他始终待我如高贵淑女。
小姐,我要走了。父亲命我半小时后回去驿馆,收拾行装……我们晚间就要动身前往大都了。我来向你道别,小姐。
最后一次会面。他仍然绅士地拉起我的手轻吻手背。小姐,这一生你是我心中最美的女人……你是我的公主。他低声在耳边说。
雷蒙德。我紧紧拥抱他。这西洋男子给予我一份尊重与平等令我永难忘怀……不管我还将在这色界欲天里颠簸多久……雷蒙德,我会记得即使我为万人践踏,曾经有一个人他捧我在掌心如同对待水晶雕塑。我是你翠线纳丝的绣花履。
小姐……!我会想你。你会等我吗?如果父亲同意……小姐,我想娶你。跟我回葡萄牙好吗?
我亲他的头发。亲他的脸颊。雷蒙德呵离别的时间到了。不要说这种没有意义的话……你我都知道它不可能。虽然,我是这样留恋你给予我的温暖与阳光,此生此世它将照耀在我阴霾的生命中永不消散……但你该走了,雷蒙德。西洋使节的儿子与岭南妓院的姑娘,我们是如此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世界。你不会再见到我,就像我确信我再也不会见到你。离开你后我的生活将一如既往,在胭脂与绸缎的浓香中昏昏然坠落下去。就像你回国后也将一如既往地上进,步步高升,娶你自幼相识的埃莱娜为妻。东方的绚丽与神秘它只是你年轻时的一个梦。老了以后,你可以在壁炉边向儿孙讲起……一段老祖父的爱情故事。那个中国姑娘,她叫桃金娘。
雷蒙德,你要待她好……但是最后的最后我还是不明白,什么是上帝。我已为东西双方的神灵遗弃。
他戴着白手套的双手,隔膜而温热。那温度已经不是我的了。他递给我一本红色封皮烫金的羊皮书,翻开来满是我不认识的曲折字句。就像这份温情无可追寻的线索。小姐,这是圣经。我知道你看不懂……但你可以把它放在床头……告诉我你不会忘记我是吗?我的小姐。愿上帝保佑你!我会每天为你祈祷。
雷蒙德抱得我骨头都痛了。他深沉的嗓音。西洋人身上特有的那一种香与膻混合的气味……我很快就将闻不到了。我强壮光明的男孩。他用力地在我耳边念诵仿佛一个保证:小姐!上帝保佑你!……菩萨,保佑你,我的天使!
……他离去了。我的雷蒙德,去大都,来自遥远西洋的缘分就此截止不再相见。但我会永远保留他给我的那本圣经,红色烫金封皮,虔诚的祝福……我一生中绝无仅有的一份纯粹的温暖祝福。雷蒙德,他呼唤东西双方的神灵保佑我,如此认真的孩子气。不管它们是否早已遗弃了我。
雷蒙德。葡萄牙的海军军官,觐见大汗的使节。我姻缘短暂的外国公子。我会记得我是你的第一个女人,带你进入绯红色神秘的花园。
当然,我更会记得临别一眼你上车前对我说的那句洋话。曾经某一次床第缠绵,你温暖的蓝眼睛俯视着我吟诵过的听不懂的西洋语言。
与你永别的时候我懂得了那句话。雷蒙德。你最后一次对我说它,我记下那复杂的发音,这样可以在你离去后的日子里慢慢地练习。
那句话的意思是我爱你。雷蒙德。羞涩的男孩,言及爱,你还是只能使用本国的语言才敢对我表白。多么想再抚摸一次你金黄色的头发啊。我的鸽子。
再见。我自唇间吐出那句洋话,对着你看不见了的车子。
再见。雷蒙德。我,爱你。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7-21 15:57
七、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我爱你……
谁爱我?
梦。醒不来。
额头上渗着汗,双手却是冰凉的,我仿佛搂着一个透明的男子,身体轮廓竟是如此清晰,我对他浅笑,猜想他或许是风里的神灵。他的脸孔时时在更换,一歇是荻一歇伐檀,转而变幻成连酹,又成为绰或速日勒,尉迟还是雷蒙德……仿佛历经千万年,陈旧的气息渐渐混入海水的咸味,茶香四溢的甜,烈酒的涩与墨里的松香。
金色的鸽子飞远了。白羽下拖着黑幕,不久笼罩满我的苍穹。
我也是没有颜色的,万物蜕化成空。
往前走,没有表情,口中喃喃念着三个字,对谁都念,在当时当刻,在每个看来都值得我爱的人面前,没有什么比这三个字更应景,适合他们消失以前留作纪念。我想我的记忆衰老了,有不专一的忘性,最后一个音念出口时已经忘了说过些什么,为什么,对谁……
莫非太泛滥,就不珍贵。
空无。
醒来时就像没有睡去过。
楼下有女子在哀哀唤叫,她的腿上长出一个瘤子,化着脓血,散发出腐烂的臭气。医说需要整个连同周角的好肉一同剜掉才能保住性命。否则……自然没有否则,她当下愿意失去身体的一部份来救命。那将成为巨创,半块腿肉从身体上割离,但这些比起活命来,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原来人到了这步,可以连自己的身体都不爱。
桃金娘。我自问自答。那惨叫声,你听见了么?
听见了。
你可明白吗?
我……明白了。
出身与入身。
出世与入世。
我是不用等着与谁举案齐眉的女子,不用等着丈夫归来为他暖一碗饭,不用为他缝补一件衣衫,生养儿女的女子。只在舞歇歌沉时寂寞无人见,而不是难为无米之炊。荆桃如菽,环抱住我赤裸的膝,啧叹里修成春色。
老鸨提着钱袋进来了,裙裾里拖出一根丝线。她笑吟吟地同我说话,我只是游视着那根线,见它烟气里沉浮,它如何空灵却虚渺不过我的眼神,老鸨说,女儿啊,你同意么?我却并未听清她的前言,不就是又卖给谁了么,卖吧,我这金银易换的身体温存犹新,她许诺我就清偿,好比是还愿的魂灵,一呼百应。
老鸨说,乖女儿啊,妈妈疼你。颠着脚儿离开,那根线被卡在木门刺上,兹啦一声扯去了,好轻微的声音我却如此喜欢听。能觉出这屋子里便真没有人,没了动静,我还是我自己的,谁都不属于。等着稍些夜来我做回光彩照人的妖精,而此之前,我要好好歇息,那双帘儿一降隐在暗黯里,我翻转个身绸子油腻在肌肤上,怎样动,十指在何处,我闭着双眼我却能看见,躺着,一把慵懒的骨。有天若我什么都不想,我还活着吗?好倦呐,我的枕,匆匆便只有模糊的影,所有声音变得遥远,睡去,闻见指甲里有檀香丝丝飘入梦里。
谁呢?
我又会爱上谁呢?
谁隐在光怪陆离,青葱翩纤的指。谁在我睡眼惺忪的面前,被六面水光班驳了,青色的衫与长发割离又模糊。可我怎么被裹的这般紧,没有一丝松动,谁的床整洁的像具棺,万物是方体的,死气的,唯独柄拂尘,白须白髯仙雅的决绝。我努力眨眼,想着这是哪里呢,身边盘腿坐着个道貌岸然的人儿,玄寂无声。
你醒了吗?
醒了……
起来起来?
他这低颌的半侧脸,想给谁看呢。我挣扎开一床被子,竟是不着寸络,被偷?被抢?还是老鸨就这样把我送了人?坐起身,凑脸去他正面瞧瞧,好张冰雕玉琢的脸蛋,只是清瘦些,像怀揣着终日劳心的苦,眼观鼻,鼻观心,他的心哪一处会偷看我,依旧困倦,我倚在他身上不发一言,淡眼看蓝色的灰飘荡在月光中。他怎么丝纹不动呢?就像镶嵌在床板上一样,唉,我绕到他身后,圈卷起双腿来盘缠在他身上,怀抱住他的背,清朗神韵。
你不愿动吗?
时辰还未到。
时辰?哦……我应声,却似懂非懂。扯开身子,像具蛇从冰上扭走,粘下了一层意兴阑珊的皮。脚向地上去寻找鞋,却被他单手擒住,高高举起好似舞蹈的场面。
他说,你是干净的,千万别落地。
干净的。干净的……这话使我震惊转而破口大笑,惊响连动百年的屋子,它忽然记起人寰,记起红尘的由来。我还笑着,脚在他掌上颤动成痒。
公子呵,我一宵千金,似水流的可是银子。
他不动声色,这株暗蓝色的槐中心是空的,仿若无物。掐着指盘算,眼色平和。我不能落地只得在床上半躺半坐,脚从他后背的衣衫里伸进去,宽襟肥袖,容纳的下两个身子,不如钻进去抱着温暖,想起便游入,他好像新长了颗美人首,紧贴合璧,我的最柔软处不能压得再紧,凹凸来回时轻蹭,他呼吸加重,仙风道骨,谁敌得过我?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他问。
在揭你的伪道学呀~红舌封口,我吻到他了。他平日里服用些什么,幽冷如斯,宛若冰魄。
你当作是游戏吗?他无法连续的发音,停顿着,努力抽吸后才能镇定的吐一个字。
我给你们想要的。我未说你,而说你们,百媚千娇向着芸芸众生。
那好吧。他说,然后举起我的双脚扛在肩上,多放浪形骸的姿态,还需收紧些么?他原来喜欢这样的,放纵便露骨。他长驱直入,双手只是捧着我的股便不去它处。进,出,平淡无奇,造势后毫无作为,我像一个长灶只是负责由人添火抽薪,他不怎地用力于是我不知痛痒,燥热当头被浇下一盆凉水,好生无趣。我开始扭动,想脱离他。
别动,不可流泄真元。
真元?怎么他每说一句话我都会觉得好笑。真元……公子啊,你莫非想用我生孩子,那您可白花冤枉钱了。
他皱着眉还在努力,不温不火似褒一锅老汤。风月里原本俏郎配娇娥,现在却显得如此笨拙不堪,我几次三番引诱他的手去别处,从腰肢到胸口,并非只洞开着诱人。他却顾自不语,在我身上一个战栗,事毕,我还懵怔着从没见过这么干脆的云雨。他端来一盆水,绞干了白巾替我擦,抬腿,伸手,跪坐,像极我幼时的乳母,触摸我的身体时能不带一丝感情。
他摸到粘稠的液体,忽然发狠,憎恶着此般浪废,手里不经意下了些力气。疼啊,公子,我揽紧他的颅,让他细看腿根处那泛红的一片肌肤。他只是掰开我的手,眼色里有嫉恨。我的纯真于是不再好玩,总是不觉得自己做错,却承受起错后的罚。真正没意思,这人我伺候不起。擦干净了吗?我不过像他屋里新进的一件摆设,好歹用完。
公子,没事我可就得走了。
去哪儿?
红鸾禧啊,公子可替我预备下小轿?
没有。
没有?我喃喃着,四顾寻找起衣裳。
你又做什么?他斟了杯茶来坐于我身边,茶盅浅绿剔透,惹人幻渴。他揽过我去喂,就像揽一只腰肢细软的猫儿,半遮在他身上如此亲昵,怎么此人能把煽情练就如此沉着,举手投足不自觉便成挑衅,倒不如再陪他玩玩。偷偷,我双手轻扯那青衫道袍的系结,衣带松动后从他的身子上滑下来,我又故施旧技的钻进去,穿上他的长衣。散发,我要新挽个道姑的髻,他裸着胸膛与我两两相望,可像照一面颠鸾倒凤的铜镜?我还在叫他公子呢,莫名的习惯。他凝视着我叹息,眉宇里不可强辩的无奈。太虚间光洁所以纤尘不染的人呐,他终于肯说出真相,他告诉我,找到我成为他练制内丹的丹炉,四十九天里哪也去不了,我回不去了。
桃金娘。他呼唤我,声音像从极其久远的年代破壁尘土的壳,层层卷来,双眸则像青铜上的锈腐蚀人心。旷其若谷,浑其若浊。我遭遇他的别出心裁,做一鼎炉,练一颗丹,采阴补阳,就跟着他练无知觉么,练自欺欺人。我不是他随意或一日间的突发奇想,他在暗处,关注我有多久。桃金娘,他深念着我的名字,可他是谁?干净的似仙似鬼。
公子……怎么称呼?
叫我周。周而复始的周。
周道长?
只叫周就行了。
你不爱我叫你道长?
莫混为一谈。
呵呵。周,你闪躲些什么?絮净精微,你身在万相之中且不念佛理,道是隐匿的道,我偏爱无中生有,周,来看我的眸,来看我的身,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他却惶恐的逃走,纤影碧波,晨曦下清风拂岗。我穿着他的袍,不伦不类却也别致。他去了还得回来,何苦呢?我的手按上自己的腹,平坦里蕴藏着他点滴的丹药。周,你没找错炉,我的确常在吸纳时给予的更多,从头细数,诸如此类,嚣嚣分明。
我砸碎了第一盏茶盅,第二盏,第三盏,毁坏开始越来越有趣,越来越有心得。这些碎裂的声音,迟迟不让谁来关心,我只得重陷入睡意,我忘了,忘了原来我一直在沉睡,于是忘了我曾不醒。驹隙去留争一瞬,蛩声吹梦欲三更。周,他愿意重回到我身边,我料到了,每日喂我服用一种药丸,咽入便肺腹沁凉。什么丸子?我不喜欢总觉得寒冷。周,而他只是沉默,他只是在需要时需要,不管我的骨,我的魂在逐天衰竭。
周,理我,同我说话。
周,说话。
视线却含浑,我摇他的手臂,缠他的身体,用手指插入他的发鬓……他总是咬着唇忍住,捧来细瓷飞燕的枕,轻念着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他叫我安静,我却发了狠,握住他摇曳在酥手,听他狠狠倒抽一口凉气,声音惶恐。
你别逼我。别逼我!
他如临大敌,风雨摧城。可周,你必需明白我不是死物,活肉在体的丹要快火急攻。四十九天说长却短,已经消磨去一半,我们成就了些什么?你的道我守过,终于再也守不住。道长,跟从我吧,品咂春光云雨的好,白泠泠,暖溶溶,奇香玉醅。
想摘星的雀或想偷天的鼠,我是琼楼最高层的微光,唯君剧怜。孰能浊以静之徐清,他翻身而来,克制多日的苦一昔间倾入,他说,桃儿,连称呼都改变。
桃儿,你是百纳的海,快把我整个都吸走。
桃儿,我怕今日是要死在你身上了。
喊着,一头没入,塞满欲心自用。一丹百年的凉敌不过虚念横生的燥,他的臆暖偿我所愿,在这方寸世界里圆融无碍。他深谙着秘戏,青春之夜用出朱雀揽红,抬素足,抚玉臀,含舌吞吐,心忒忒,意昏昏,而入如割,一瞬间我的魂不在身体里,直入九宵却忘返归程。
周,我毁你的道,像做个妖破了僧的戒,于是你不甘心轻易的放过我是吗?
周,我也在你身下死过一回。
渡成仙,渡成魔。
无尚极乐,到了顶便跌落成恨。他开始哭,泪水落在我的肤上,一滴溅成八瓣的光明。功亏一篑,他是个极不成功的人,有怨的因由,他会动用口在我的颈上吮吸出块淤紫红斑,他说,桃儿,我要杀了你!
我要杀了你!一双眼瞪红,他骤然间疯了,死扼着我喘不过气,我知道隆基最末看一眼玉环,还是得要她死。我不挣脱,生又何苦,他修的道我先一步参透,天下由来轻两臂,世间何苦重连城。
周,别哭。我努力抬起手来为他拭泪。周,你还是你自己。
桃金娘。他松开手唤我,惘然无助的声音。
我只是韧,绕指柔的游刃;是滴花状的心血,血里的无形。周,我只是你的昨天,你何苦受此为难。他却不敢看我,眼神躲得极远,好像我是具新死的尸,不能沾。
他说,你走吧,此去红鸾禧只三条街三条巷。
捧来我的衣,走时忘了念念不舍。他不曾懂我,我未曾懂他,蓝色阡陌的尘交遇过便各处天涯。周,我还狠狠的要过你,我会记住的。
一生里曾有这二十来天。
这样一个男人……
君心如天,君心似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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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薰衣 于 2006-7-21 17:00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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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7-21 16:06
八、雨弱云娇,水秀山明。箸点歌唇,葱枝纤手,好个卿卿。
新雨歇。我从漫长的睡眠里醒来。早春,此地难得寒凉新鲜的空气。画楼洗尽鸳鸯瓦,彩绳半湿秋千架。这般清明的雨后让我独自来享。赤身下床推开窗子,且当那闹市是满目青翠。我无丘山之爱。城市是我狩猎的丛林。生存,一只妩媚花豹,遍身金钱慵懒的明黄。林泉风雅何预于我。只是喜欢回到松软的被窝里继续打断的昏沉,肢体欠伸,啊这宽大的红木雕花床尽我一人受用。为何要早起?为何要早?虽然窗外夕阳,乍暖还寒。
我笑。红木雕花床。我熟悉的气味,熟悉的王国。我又回到红鸾禧。兜兜转转,原来从未离开过这一方红木雕花销金的窝。我的窝。打个呵欠,天下本无事。时光,辗转。
我再睡不着,只是不愿起身。宽大香软熟悉的气息,鸳鸯瓦冷,鸳鸯枕热,所有的鸳鸯,真的假的,似乎可以不再去关心。这一刻,此地没有鸳或鸯。这儿只是红銮禧某个房间内某张床,让我独自受用。原来这样很好。
我在这张床上睡了几年?都不记得了。又曾有过几个人,睡在那空闲的一半。呵这溟蒙的一刻我谁也不想要。往事只是死去的时间。滞留在这里的,不过是些亡魂的影子。眠思梦想没谁可以值得搁在眠梦里头。
没有谁值得我思念。
或许是我先遗弃了诺言。所以它遗弃了我。再深情的承诺不过是幻觉。锦上添的花,随生随灭。我不相信它,它便无心于我。一个爱情死了,一个跟上。前仆后继犹如轮转不息的七宝楼台,这样灿烂的欺骗。我从来不愿承担被欺骗的可能,因此得不到偶尔真实的结果。世事是公平的。
自将杨柳品题人,笑捻花枝比较春……
何处飘来一缕清音。雨后的黄昏里,蓦然破空入耳。仿佛沿着这九曲十八折的楼梯,一级一级一扭一扭地上来,那宛转缠绵得连骨髓也曲折。谁?是谁这般幽怨迷离的媚,媚入心肝。
我披上一领葱白色薄氅走去。空心,宽敞的空间里丝丝凉风钻入,肌肤生香。是青苔碾碎在手指上的暗绿色香气,一点苦与辛辣。鹤羽拂槛。脚尖儿下一级一级掠过微尘的木楼梯,阑干被偌多手掌抚摩得陈旧光滑……呵,那歌声你不要停。我心中暗暗念诵。且让我看看那笑捻花枝的人儿。
那会是谁人。未谋面的风韵,半喉残章,已胜过万千色相。我裹紧身上薄氅。葱皮儿白,单薄醇凉里头掺杂无数不被注意的色丝,暗紫,云绿,石蓝,暧昧地纠葛而看去竟是一色的白。藤蔓唰啦啦地生长。我是个暂时返阳的魂儿,玲珑五云绰约,踩着仙乐飘飘飘下楼去,谁。谁堪与我,比较春。
不知道爱过以后,还有什么舍不得。有什么呢?……我不知道。
她真是美。看到她的那一眼,我心中只有这个字。美。再无其他。这样的纯粹而锋利,鲜血淋漓中割开五脏与肺腑,她的美象一道光,抵达我茫昧深处。从此我相信,真正的美,是一种残酷。
因为它无法逃避。
红鸾禧楼下厅堂的门扇推开一线,眼底先见一对双翅龙口履尖,掩映湘裙底,一点春色如仙品,漏泄着芳香却只是不许人尝。眉目随门板的咿呀声流转,一双凤尾眸子搽着胭脂,桃红色,衬着那撇眼风飘过来。黛眉樱口。小而丰满的嘴唇仿佛肿着点儿似的。眼角里带住门扇间这一线光,笑靥,似笑非笑。那风情看来竟是异常的端庄。敛袖高坐,周遭十几张椅子红围翠绕鸦雀无声。单潜心聆听这串珠玉喉咙,呖呖莺歌清圆。
……输与海棠三四分。再偷匀,一半儿胭脂一半粉。
我的手指停留在门扇上。葱白薄绫袖口滚青金双色辫子边,细细的一条颜色无从辨认。黄昏光线里看去只是素净冰冷。手背上凸现优雅的骨,忽然间一抹漫不经心的热风掠过它。沙漠里长出玫瑰,玫瑰枯死风化成浓香的尘。夹杂在金色沙粒中吹来。花的亡魂蓬蓬扑面的风。
一个人怎么可以连眼神都是玫瑰紫的颜色。我不明白。
女儿呀,你终于睡醒了。早就想叫人去唤你起来,就怕吵了你休息。快过来听魏师傅教曲儿。老鸨发现了我。如获珍宝地嚷嚷。她肥大的屁股抬起来,是个扁圆阴影。四指宽的黑底织金绸缎镶边遮住臀部,百子图,许多小人儿圆鼓鼓的头脸。放炮仗,竖蜻蜓,许多虚假的童年。天真无邪只是做给人看的一台戏……那无声的喧闹遮挡住她一只眼睛。另一只倾斜着露出来,在螺黛与胭脂之下。阴影中晶亮的流光,越显眼梢上挑,如狐似魅。那人。她会用眼睛微笑。唇角冷漠而更加艳红。
不。那是锣鼓声中戏台上的眼睛。应该衬托在平金大红绣幔的底子上的,出将,入相,左右有弦索的陪衬与渲染。一举一动,都有定势。是传奇中渺茫的艳丽,与现世无关。而它出现在此地。教人迷惘。
人生是梦还是戏。戏不是人生。而那玫瑰紫的眼波它竟然令我无法抗拒。迷醉,跟着它,走进那脚本。
女儿呀。女儿。一只肥软的手搭在臂膊上。绿宝石的戒指,一宽条黄金颜色箍住指根皮肉。老鸨陪着笑脸。女儿。这虚假的称谓她只用于我身上。女儿。她能够这样亲热地唤我而不带一丝感情,如同我对待她。妈妈。彬彬有礼。这么多年,我们心照不宣。有什么不可以默契,何必心心相印。
即使是老鸨。这肥胖衰老的妇人,艳色衣料与尖利喉咙只更衬出她的萧瑟。我与她,都可以丝丝入扣。凭借一句对白或一个表情的交换。那么其他的了解,有什么珍贵。
玫瑰颜色的眼风抵达我五脏深处。眼角,妩媚而犀利的斜视。疼。
那一刻我的疼痛无人知晓。老鸨拉着我步步缩短与她的距离。这令我感到恐惧。那眼睛是针,是芒。明媚闪耀但不可以接近。那不是现世中人的眼睛……女儿呀,魏师傅可是大忙人儿,不容易请到的呀。我想着,咱们红鸾禧的姑娘们,模样儿身段不用说城里是没人及得上的了,只是……要是再会唱个曲儿什么的,那就更……她满脸堆着油光丰盈的笑,和气生财。
妈妈本来不敢吵醒你休息的……知道你连日辛苦……女儿,若你自己睡醒了那就更好,来听听魏师傅的曲儿,魏师傅可是名角儿,才来羊城没多久,妈妈我费了大人情请到的……你不知道,在北边,杭州,汴州,大都,魏师傅那是大名鼎鼎,轻易的达官贵人请还请不到哩……老鸨转过头去笑一笑。对上那胭脂浓抹的眼色,且把冷淡当作矜持。
盲眼琴师一旁调着弦子。这一尊淡烟笼雾的塑像。盘桓髻,青丝松挽。飞絮游丝身畔,罩住轻盈玉质。珍珠串儿遮得满额,宝光离离。
啧啧,真是个美人儿。
比起咱们桃金娘来也不差半分呢!……
唱的散曲是好!听说套数更当行!
这魏师傅,说是在北边名气响得很!照我看她若是出来做,那还不得……
嘘!……嘘!
跟班奉上小泥壶润嗓的间歇里,姑娘们纷纷低声议论不休。玉人儿整衣裙归座,老鸨一声咳嗽。一片扭捏的沉寂。荼蘼绡,茧花裙,深深浅浅的紫。衣褶悉簌,侧面挺秀的鼻梁与尖削下颌。露出一截手腕皓如霜雪。
明眸点漆。密密刘海下只作不经意,仿佛未曾看我在眼里。老鸨拉着我告诉说这一身装束是魏师傅自己绘制令裁缝做来,张羽煮海中龙女的行头,别出心裁。她叫我着意看下摆与袖口一溜纤细海浪纹,紫色里带点蓝调子,缠着墨色水藻,阴郁缥缈。叫人想起万仞深渊底下的龙宫,百尺珊瑚树照耀着也不见天日的隐情。那情爱到了那里,就真是隐情。人不能知,鬼不能觉。隐,隐,隐到骨髓里头去。海阔天翻迷处所。她这样喜爱这暧昧低迷的颜色,以致我错觉那歌喉里生出水汪汪的泡沫。
魏紫。魏师傅。她有这样一个雍容的名儿。大唐盛世洛阳花后的名,富丽无匹。尽管她出现在此地,只是一个流落羊城教曲为生的伶人。她的眼角眉梢,她的紫衣红唇。她面颊上淡褐色细细的一粒风流痣。她水汪汪的眼神水汪汪的喉咙,蓝紫披迷。
魏紫。她淡淡环顾红鸾禧的姑娘们。那环顾更象是瞟,眼白多于眼黑,有气无力然而如此媚人。三分清傲七分艳光,分花拂柳。她矜持地敛着下颏重复唱那曲中精华的一句。再偷匀,一半儿胭脂一半粉。儿字音曲曲转折扬上天去,仙音徒供众人笨拙地效颦。她是洛阳四月魏侯家千叶牡丹的芳姿,谁能仿效。
我一手撑在门上,看得呆了。第一次,众人注视别个女子的时间多于对我。第一次我在旁人的艳光里显得清素。这世上有人比我更媚,滴粉搓酥。魏紫,她只穿深深浅浅的紫颜色,有时揉蓝,有时泛红。一株徜恍的玫瑰。输与海棠三四分。
不。她不是海棠。她是魏紫,琴弦里咿咿呀呀盛放的牡丹花。千叶重台每一片花瓣薄到透明,一种丰满华丽蚀魂的紫。我手心里沁出冷汗。魏紫用搽了胭脂的眼角带着我柔柔唱道,佳人!佳人多命薄。今遭,难逃。
难逃他粉悴烟憔,直恁般鱼沉雁杳。谁承望拆散了鸾凤交,空教人梦断魂劳……今日明朝,今日明朝,又不见他来到!
她斜身而坐。食指与中指在椅背上轻轻点着拍子。眼角里带着烟与雾。她好象从来不会用正眼看人,总是瞟着,瞟着,瞟出心痒难搔,那两颗白多黑少的瞳仁儿便如蝴蝶般惊飞。就象她很少开口讲话。款款而来,樱唇启,只是唱。琴弦跟不上她的柔靡……第六次了,我还没有和魏师傅说上一句话。
她的美象一道光。是残酷的。
此时我心里很静,面对这个美艳惊人的女子。她冷而媚,浓黑的睫毛底下傲视满堂脂粉人物。桃红与葱绿,银线或金丝。其间独她是那抹永远暧昧的紫。唯有牡丹真国色。我并不在意其他姑娘们窃窃的私议,关于她的美貌压倒群芳。魏紫她凤尾般撇上去的眼眸在紫色暗影里漠然。置身这情天欲海的院落,她仿佛不关心周遭发生的一切而只是守住一个教曲师傅的本分,看不到她的色相,远比她名动公卿的歌喉引起更多波澜。
她活在琴弦上。痛苦而兴奋。脚底行走的一线天,刀刃,如此甘美。只要曲子拉起来,眼风便不一样。仿佛米被发酵成酒。四折一楔,这是个习惯了戏台的女子。光艳的正旦,颦笑都有迹可循,沿着传奇的轨迹漂泊。终于找不到自己。此刻没有戏文的台下,于是显得不知所措。迷惘抹杀不得天然成就的浓郁,隐翳在音乐沉默时她的疲惫之中招人疼怜。我轻靠在椅背上等待她从后堂休息饮茶回来。媚为女眉。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女子比她更媚,周身从内到外散发的女人气息饧化成微火上半溶的糖。每一动作或只是静默,无心间也都是诱惑。很久很久以前,这迷离芳香我似曾相识。在谁的眼睛里?能杀死人。不。荻……清淡如风的男子,忽然浓郁……我少年时懵懂的对峙。她不是他。魏紫的媚态不曾着意,因此更加勾人。欲罢不能。
看着身上柔顺的长长衣褶。在下午暗淡的逆光中垂落,质感如同玉石雕像。润滑的光泽,云母般发灰的银。剪裁最为简单的长袍松松笼住身体,衫垂带褪一如新浴。我发无簪,耳无珰,面无朱粉。因眼前人的秾艳,国色凝香,我只索返璞归真以婴儿般的素净对峙。对峙。为何我一直想到这个词。魏紫她敏感的眼睛,戏台上的眼睛。让我浑身紧张。
她有一双穿行在虚拟的时光洪流中的眼睛。许多传奇故事。假作真时。
……桃姑娘,我们把方才那两句再来一遍。
她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身后。绣履践香尘,娇软如雾。我半回过头去。肩微侧。魏师傅的脸上没有表情。她背着光,象个戏文里游逸出来的艳鬼。睫毛眨动。她注视我铅华不饰的面颊上唯一一朵脂膏描就的花朵,贴金沥粉,泛着光屑。
弦索在角落里断续地咿哑一两声。然后徐徐流淌。戏开幕了。此刻。我知道我可以与她对峙,殊途同归。
魏紫绕过我坐的椅子,脚底下仿佛装了看不见的滑轮般飘过去。细碎的水步灵动到极处令人心生恐惧。是台毯上练出来的步子,但她的姓氏中藏着那一个字,艳丽的紫颜色,藏着阴气。
她的眼神跟着弦索变化。讲话不动真嗓,虚无缥缈。如今我们再来试试这一折。魏紫说。这本倩女离魂,北边风行得很。
无人的房里,我紧闭房门将小奴通通赶开去。淡月光摇。象架不可思议的机括,青白色的宽带子拖过天空,摇,摇,摇,把时间卷进深夜里去。不知道卷好的卷轴藏在哪里。青白色的是月亮的,橙红色的是太阳的。日居月诸。没有尽头,时间用不完。就这样拖曳过一生的荒芜与交替。放下窗上竹帘。新翠竹,劈成细篾。让它透过纤细的微碧光泽在我身上打上密条,斑斓柔软。一切是半透明的隐秘。流云的影子无声滑过。
我立在屋子正中。赤足,散发披了一身,莹白的薄绡贴体如肤荡漾着一丝一缕曲曲的黑发。微侧腰身,模拟白日里魏紫的唱做。在此万籁俱寂的夜里。喉咙里漫漫游出一线细音,蛇一样小心翼翼地舒展开来蜿蜒去了。那是魏紫的倩女离魂。我被那戏文迷惑,被声音迷惑。被她阴郁的妩媚迷惑。魏紫的离魂,紫色的离魂。艳鬼,嗓音与眼神,剔透而寒冷。如一枚殉葬的含玉吸了尸血,渗成自身绝色的肌理。那腔调我模仿不来,是个好梦,一半儿模糊一半醒。
……我学不来。我眼前闪现她飘飘的步子。女子的灵魂脱出躯壳在月下追赶她爱慕的男人,一路追到水边他启程的船上。紫衣泠然。只为痴迷障目,尚不知晓自己已然非人。
妾身倩女,自与王生相别,思想的无奈。不如跟他同去,背着母亲,一径的赶来。
月光下,我轻声念白。想着黄昏幽暗光线里,她甩水袖,掠在身后如同御风。哀怨而热切地急追前来,那滑行确是魂魄才有的脚步。眼神化入音律。非人非鬼,绮丽却悚然。把这青石铺地红木椅子摆列周遭的厅堂,当做月下水滨,柳拂灵风。眼光投注于莫须有的船头,她迸裂一声悲歌。
王生也,你只管去了,争知我如何过遣也呵!
我的午夜,她的黄昏。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间,相同的一个姿态。白衣亦或紫袂,我与魏紫于此也如离魂般叠印。那些古老的故事它们长生不死。本不存在的角色借助弦索清音附体在一个又一个人身上。是你在扮演她,或者其实她在控制你。魏紫,是这样爱上这个游戏吗。毒瘾般的不可自拔。戏台上的角色,全是些鬼。不曾生存于现世。她把自己的肉身交予它们去凭附。毒瘾。
你只管去了,争知我如何过遣也呵!
叠印。
指尖儿轻翘,拈着不存在的柳丝。我看到我的手指在月光里映成水银。桃姑娘……不……不是这样的,手势要这样,这样……
仿佛指尖还存留有魏紫的接触。轻轻扳正,为一个完美的手势。她的手指是冰冷的,而能镇定得不带一丝颤抖。接触。一瞬间。曼妙的香与没有温度的温度。
虚眯起眼睛。我注视月光中孤独的手势。我的衣袖洁白,那上面不曾停留一只紫蝴蝶。它只管去了。
我学不来。
有时候我的思念仿佛不可忍耐。这是没有原由的。魏紫。她是一个女子。喉咙里轻哼着她授予的调,金络索,银扭丝,不求甚解,华丽的曲牌儿。总是千回百折缠绵,尾音拖着袅袅的颤抖,象要落不落的泪。
谁委屈谁。谁要挟谁。谁天真的诡计与痴情感动了谁。这般曲子里的心情。
我想我不是在思念魏紫。而是她带来的空气。阴森森的隐秘的亲近,那幽暗厅堂中潮湿的雾霭,冷漠与胭脂香同时逼迫。能够分明地感觉到人被围困在其中,只留下很小的一块空地。于是很近。弦索振动灰尘,那黯黯浮动的光线让人觉得暧昧。仿佛沉默之中有什么秘密。其实没有。也许,没有。
也许没有。只是她的嗓音钻在我骨头里千回百折。金络索,银扭丝,附骨的蛆虫。
我感觉自己是一具尸。我想着一张艳丽而寂静的脸如何被浮雕在光线里。俯仰间,我身体里的虫便蠕蠕而动。我想破开这墓穴坐起来。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7-21 16:06
我爱上了一个人的声音。
她每次午后与没落的日头一同出现。教曲的间歇要休息半个时辰。老鸨特意为她准备了一间小厢房,收拾得干干净净焚了迷迭香恭候她在内小憩,润嗓养神。这种地方她向来是周到的。魏紫是角儿。是角儿就有她的架子,有意无意的高傲,垂着眼皮厌倦地不把等闲人搭理。或许那不过是烘云托月,跟她箱子里繁复的行头晶亮的头面一般的,生计所系。没人真正看得起伶人,因此更需要光环。台上的光环带到台下,小心维持以便衣食父母们在迷惑中仰望忘记了那也只不过是个寻常人,只道当真的美人名将降世间。一种卑微而狡狯的生存之道,只是习惯了竟连自己也相信台上梦幻泡影的光荣。角儿不肯坍塌的架子。她的慵懒与厌烦如此百媚千娇。
她厌烦得很吧。总得面对一屋子莺莺燕燕,把这谋生唯一的技艺心口相传。婊子与戏子,原本都为世人所不齿。只是同样随波逐流的人们偶尔相遇却并不一定会有故事发生。天涯沦落的知己不过是文人天真的夸张。相逢之后,无须更相识。大多数没有方向的人相遇只是为了分开,然后就连这交会的一瞬间也不会记住。这本是个天性善忘的世界。我看到魏紫漠然的眼神,绝非造作。她天生成一双勾魂摄魄桃花眼却没有人可让她诱惑。没有人值得诱惑。
……没有人值得耗费气力去诱惑。魏紫。也许我看得到你索然的心。曾有些刹那,我的白衣与你的紫袂恍惚叠印……是吗?我不确定。或你不屑承认。浓抹胭脂的吊梢眼与丰满的嘴唇。这美色对着谁人怕也是索然,索然无味。所有的热情,所有的痴情,所有的柔情。万种风情都只给了丝竹响起时那些虚拟的脚本。对着一个并不存在的小生,眉目传递绝世的色相。
我的盟誓。这世间没人当得起。所以宁愿把它送给一片空气。
……她脸上依依的爱恋。妾身千金之躯,今一旦付之……不胜娇羞,水袖掩面斜倚在虚空之中的怀抱。哎,只愿郎君勿忘今日之情,得官便罢,不得时,早早归来是好!妾身朝夕候之。
这样的无怨无尤。想象,有个值得低头的人儿。一生一旦,戏文里才有地老天荒。她如水的容颜在唱腔中宛转成醉。眉睫挑动红紫夕照,丝丝分明。
是寂寞的伶人。有人仰望她的风姿,但没人可以与她演一场对手戏。寂寞的……我看到自己淡青的鞋尖,轻轻拾级而下。寂寞的脚步。步步生莲,步步凋落。
抬手。轻触门扉。与伶人相处久了,不自觉地一举一动都有姿势。优美高于一切,中指低俯,尾指微翘,假装被万众瞩目。光艳不肯稍有懈怠。这美丽几乎是性命攸关的事情,神圣不容错失。啊魏紫,或许我是你唯一一个曾经用心了的弟子。
门内有奇怪声响。动作比心思快,吱呀的一声雕花门扇已然洞开。有道闪电劈破我眼底。呵,魏师傅,谁敢冒犯你?谁敢?偷摘这仙品。庸人俗物怎堪接近。
谁?干什么来着?!
那小奴惊如寒鸦。桃姑娘!……是!是!小的不敢……不敢……
还不与我快滚!吃了你的熊心豹子胆,妈妈知道,还有你的命在?快滚!
是!是!这就滚!现下就滚!
——不准跟旁人胡说去!凭你是谁,也敢大胆妄为起来了!若是满口胡吣起来闹出了笑话看我饶的了你?滚!
是!是!……两股瑟瑟发抖,鼠窜而去。几乎不敢看我一眼,从身侧罅隙间狼狈挤去。一溜烟没了踪影。但我看清楚那双手掌刚刚自如意丝绦上移开。猥琐忙乱。
魏师傅,真对不住。让您受惊了。这帮奴才就是没规矩。
她的面庞通红。恼怒与委屈为旁人的歉意在先所压制,任性不得。咬着嘴唇将些胭脂如血般吞下肚去。乍梦乍醒,拿不准,该不该发作?何曾被这样卤莽而不堪地冒犯过。以为她是他们院子里的姑娘吗?就算是院子里的姑娘,何尝是如此粗材可以染指——一时间我感觉到她心中被激怒了的尊严,那汹涌却又激怒了我的尊严。戏子与婊子,谁更下贱些?或许谁也不比谁更高。都是下九流的烟花玩物。魏紫。魏师傅。你三贞九烈的模样给谁看?玉石般的手指忙忙收拾着茜紫流苏丝绦。宽条隐着暗纹,泛些迷糊的光亮。那小奴真真唐突佳人。怎的可以上来就拉扯人家腰间汗巾?看不到那是名角儿,公主般的架势吗?呵。或许他只看到她是个女人。什么样的女人一旦到了男人身下都是一样,再高贵也不过是个牝门。鲜明而可理解的用途是直截了当的发泄,占有,生养孩子,传宗接代……这就是某某氏一生的意义……领略不了戏文风情的小奴眼里,魏紫,这不可一世的牡丹花也就只是个女人。女人——生生世世,就连一个妓院里跑腿的奴才也可以凌虐的动物,只因他比她多生了一件用以侵略的武器。
我的唇角挑起似悲似喜的冷笑。名角儿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要给男人戏弄。男人又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多生了一件东西。世间万物流转,只如蝼蚁……茜紫流苏丝绦,玉色的惊惶羞耻的手指……我的血液忽然冰冷。然后四散成凄迷红烟。
……魏师傅……魏师傅!……魏紫!
魏紫……不要动……
我的泪为什么忽然间落下来。从身后拥住,他。扑朔迷离的牡丹花,惹多少蜂缠蝶怨。红颜是祸水,对人对己。却从来不会懂得收敛,妖媚自以为是无辜。
魏紫,你还要欺瞒到几时。
魏紫,瞒不了了。
我的手指轻轻缠绕住他的。无骨的水流,穿梭在指间。他的手指,冷如冥司边缘的忘川。
织满葡萄纹样的衾褥在我眼前晕眩动荡。他的声音,他的温度在身后。我无法回顾的绝伦的容颜。我的手指抓住锦缎上那些累累的果实,它们是假的,假的……那鲜美的脆弱圆满攥不出粘稠汁水……汁水在我身上。他柔若无骨唯独所欲忽略的那部分强悍得不相称,在我体内,疯狂地肆虐似乎想要熔化掉它自己。魏紫啊你不要看我的面容吗。眼底只有洁白的脊背在这昏光中。他的双手放在腰际将我拉向失心之境。魏紫,你要什么。第一个在云雨间不愿看我容貌的男人,那诱惑众生的妖媚他自己有……他爱的是我的身体。他说了。只爱我的身体……他永远不能拥有的东西。
魏紫,你看的是什么?我的腰,我的臀,还是我脊背流畅的骨。
魏紫,我想要抚摸你的脸。但你把它留在了我身后。怎样回顾你的诱惑。怎样回顾这场荒唐的因果。情事发生的同时你就把它抛弃成了往事……我眼中只看到虚假的果实结满藤蔓,那葡萄的紫色不是你的名……魏紫,你如何知道,当你在我体内的时候,我是这样想念你的容颜。
你就这么容易喜欢上我吗?某一天,握住茜紫流苏丝绦底下被揭露的他。这慌乱的一刻。那不动真嗓的声音在耳畔,冷淡嘲弄。风尘女子都是如此,遇怀即入?潜台词是这样的,我听得出。
魏紫,你不是我的客人。你以为我对每个男人都这样吗。
你想说你爱上了我?
这个字对你来说没有意义吧。
对你有吗。你爱过多少人。
不知道。一个爱情死了,一个跟上。
……我听到那天回荡的对白叠印在我自己的喘息声中。曾经我们在开始处如此精准地对峙。演到后来变质。四折一楔只有那个楔子依足我预想的剧本,然后一折一折递推成始料未及的情节。我怎会为他委屈我自己。魏紫,你爱我吗?这执着的追问处于下风,它不是我的台词……难道只因为这是唯一的一个男人,他无谓贪恋我的妩媚,无谓给我他的美。
他爱的只是我的身体。不。魏紫,其实你连我的身体也不爱。只是想象它能够属于你。那占有的欲望出卖了你,它不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占有,而是一个灵魂对一具非它所有的躯体的觊觎……魏紫,原来你真的是鬼。是倩女的离魂丢失了她自己的身体,被错乱地安排,无法回去……那些虚构的角楂附了你的身,如今你想要附谁的身?
你爱的只是你自己的幻想。我面对着那些衾褥上的紫葡萄说。魏师傅,我知道我的身体很美,但它不是你的。
那双冰冷的手掐紧我的腰肢。身后剧烈而凶猛的抽动骤然停止。
一滴水珠,落在我背上。
很久以后,还是会让我常常想起的一个美得惊人的幻影。我曾经将他当作是龙宫里的宝,要好好的藏起,这样珍惜。在日光照耀不到的地方。那隐情终于是没有一个人得知,而我也终于找不到了它。如果任何东西,隐匿得太深,最后一定会连它自己也丢失。所幸我丢失的只是一个幻影。就让它待在那日光照耀不到的地方,它才焕发神秘诱惑的光彩。有些东西,是只能属于幽冥的。
我对着镜子在面颊描上花朵。微笑。多么好,我还是风情无双的桃金娘。一头遍体金钱明黄慵懒的花豹,在这情欲的世界里所向披靡。说说情,说说爱,眼风迷离,颠倒众生。没有人知道曾经有个失心的瞬间我流着眼泪向一个人苦苦地追问,你爱我吗?你有没有爱过我?要一个痴情女子才会去要求的答案。不。所有的痴情都只在戏文中,现在,戏演完了。
至今老鸨仍然不解魏师傅某天突然的失踪。女儿,你说说,我们待她不薄呀。聘她来教个曲儿,那酬金给的难道她还嫌少?也不该就这么说走就走呀……我只拿着小锉刀修指甲,保持微笑倾听的嘴角。
妈妈,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他如果搭台唱戏,戏唱完了不是也就走了吗?
可我们又不是请她来唱戏!曲子还没有教完呢……
真好。都没人知道这里曾经唱过这样一本残缺不全的戏。偃旗息鼓。倩女离魂这一回改了结局,她的身与魂合不到一起,大家不知道该如何收尾于是便没有收尾。比着娇媚而造作的手势,这一回,我算是个角色还是布景?那个漂亮得过分的男人,他爱的是戏台上女身的自己。借了我的身,短暂对唱,一场露水姻缘。生旦缠绵,神光离合,其实这里,好象没我什么事……我对着镜子斜飞媚眼,输与海棠三四分。那朵盛开在轻阴微雨养花天里的洛阳花后啊,他多么美。但不是我的。就像……我的身体不是他的。
我把借给他的收回。我真高兴发现原来我最珍爱的人始终是我自己。没有谁值得我委屈……到头来应了那句老话,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寻常得很吧。谁说同是天涯沦落人就一定要有故事发生。世上的人,相遇只是为了分开,或久或暂。然后遗忘。
这个艳质缥缈的男人。我怀念他轻灵的水步恍如他的仙音无形无迹。
我恋慕他永不雷同的紫色衣衫,他头上的富丽钗环与一钩会让人发狂的红唇。
我着迷他扮好装后凝视镜中人影时的眼神,曾有些时刻我愿以一切去换取那眼神在我身上的流连。
我还记得,他从背后拥围,轻轻扳住我的手指作出无数美妙的手势。迎风,并蒂,招蝶,醉红……那些繁复的手势每一个都有自己的名字,听起来好象是一个个的故事……我会记得幽暗的光线里他的手与我的手如此轻柔地离合。原来它们才是这出错乱了的戏中真正的生与旦,衬着暮色,演尽所有的恩爱与悲欢。它们山盟海誓,它们两情相悦,它们彼此值得。
只是,散戏了。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7-21 16:07
九、神嗔神喜师更颜,送神万骑还青山
夤夜,我撩开销金帐幔。四角垂香囊,又浓薰绣被,密密发酵着一派沉醉在帐内与我做一个淫靡渊底的长梦。啊,桃金娘偶尔单栖的夜晚,她的梦也该满是云情雨意,充斥着粘稠芳香与含混呻吟的吧?合欢尚知时,鸳鸯不独宿。多少人想象中我是一朵不分时日的合欢花。风来,她不知羞耻的花粉四散飘扬,仿佛可以沾于任何人的发肤。她的欲情泛滥因而不值钱,只是张狂的美丽堆积成高不可攀的黄金台,玉龛里供着的不过是粪土一堆……一个淫滥骇人的美妇,像头母兽……够了。有关于我的流言。小奴私嚼舌根,如何不可一日无欢的桃金娘。鸳鸯独宿时戏水于自身,没有男人她便与自己的双手纠缠。绘声绘色叫听的人痒入骨髓,暗火流涌。
仿佛我真已如此腐烂。烂成泥,烂成一把粘稠芳香的汁水。从何神秘处来,裹缠于谁。生于这世上只剩个女体吗?流言满足的都是他人的欲望,而流言之中的,人将不人。每寸肌肤都在呼唤抚摸,那饥渴堕入饿鬼道。够了。一线帘开,浓香流泄而出那不是我的春色。桃金娘的夜晚,其实她偶尔渴求的只是孤寂。
我一个人的孤寂……红木雕花的合欢床。不管它曾停留过多少具陌生的身体。此刻我只要它像张尸床,安息我沉重清净的睡眠。
他们不会相信的。鸳鸯独宿的夜,梦里其实什么都没有。连梦都没有。我已经很久不知道可以去梦见谁。
我静静地坐起身来。销金帐幔撩开一条缝,窥人半面,是桃金娘没有脂粉的面孔。黑发垂委于地,倦怠的苍白因而显得突兀,像传说中遥远的外国森林生有怪花,藤蔓枝端,开出人脸。
谁?
一道银子般惊唤陡地射出去。单薄明亮的质感,轻敲有嗡——嗡颤音,振动空气。
谁?这安静的残夜里,窗格外的那声响是谁?我的声音并不高,因为无谓害怕。我只是好奇,那会是谁?红鸾禧的大门是彻夜向欢客敞开的,但并无小奴上来通报此刻我必须梳洗了去被谁观看。在这三更天气,什么人会无知无觉地出现在高楼的窗外。我下床卷起窗帷。院落里零落的灯光散在脚下。酒醒深夜后,欢情如水的红鸾禧它的多少个房间里,正是持烛赏残花的好时光。谁会在这样的良宵里风露夜行呢?我看那洒落的灯光,看了好久。
但是窗外并没有任何人。
回身,却见他。
这男子推扉而入恰与我转头同时。第一个反应竟是笑。不是素日贴金沥粉描画出来的对人的媚笑,也不是独处时偶尔嘴角挑出的那一线冷笑,空空洞洞像没处可劈砍的刀刃。我一反身,就靠在窗上对他笑起来,双手放在背后撑着窗格,肩膀微微前倾着竟是个好奇而天真的小孩子的神情。
他从从容容地走进来。这个轩昂的男子通身衣履鲜明,行动自有气度。腰间一围金带垂下枚翠玉麒麟,华服锦绣却无俗气,仿佛骨子里自管高贵着。却未戴相配这一身衣衫的任何巾冠,一头黑发随意挽作髻,青色丝绦相束又散落了几绺,额角鬓边旁若无人地飘摇着,磊磊萧疏。
他望着我,也笑。一双湛然明光的大眼。
笑什么?
你又笑什么?
你不怕我?
为什么要怕。
你可知道我是谁?
我侧脸,揽一揽松散的衣襟,斜睨着他浅笑。我一直不相信真有游侠的存在。飞檐走壁的夜行人?呵,以为只是说书的编出来的故事哄人罢了!
他唇角上扬的弧线很美,是条诱惑的纹。他又向我走近了几步。
你觉得我是游侠?
难道方才不是你在窗户外头吗。
他停在我面前。衣摆之下,一双手工精致的牛皮靴,靴帮上镂着虎豹纹。我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在找什么?
找你的剑。
他大笑起来。怎么?红鸾禧的头牌姑娘,对江湖人倒是恁地有兴趣吗?他也上上下下打量着我,眼色中越来越觉有趣。
那么我该对什么有兴趣?
他耸耸肩。忽然脸色一正。你猜错了。
哦?
我不是夜行人。我是五通。他说。
五通。传闻中幻形莫测夜入闺闱迷惑人家女子的淫神吗?我不说话,若有所思,盯着他看。一阵风吹来,窗帷向内倒卷,松绿织银的薄绡像海浪翻着波花舔我的肩膀。我打了个寒噤。夜有些冷。
怕了吧?他的面孔逼近,恶意的动作看去却是顽童游戏般的无心机,这男子出现于一片神秘气氛,但他明亮的眼睛与迷人的笑纹,呼吸相对,只是俊美。怕了吧?他说。不用害怕,五通从来不杀人。
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他试图抬起我的下巴,却被狠狠的一扭脱了手。有些愕然,笑意却更浓。我倔强地扬着头冷视他,维持一份足以对峙的高傲。然而此刻只有我心里明白我是如此地留恋他的指间,缕缕龙血木的清香。
我只是在想你的原形是什么。我冷冷地说。马?还是驴子?你不该告诉我,要知道让人拿这些畜类在心里跟你对比,的确有损于你此刻体面的模样。
他用手指轻轻缠绕起我飘散的长发。卷裹在松绿织银的窗帷之间,长过膝盖的黑发高高上扬,也舔着他的肩膀。那么你是不怕的了。你真的没有害怕的理由。我要的东西,对于其他女人或者会令她们恐惧,但你……
我把头发从他手里夺过来。龙血木的气味残存在发丝间,纠缠错落的迂回森林里。
这就是桃金娘吗?呵呵,真没想到红鸾禧的花魁,艳冠一城的桃金娘——你的脾气一直都是这样大么?好一个烈性女子,不过我很怀疑脾气这样刚硬你的万种风情还怎么施展?
我退后一步,上身微微仰出窗外去。把头发撩到后面让它长长地垂落在楼外。你说,我和其他女人有什么不同?
他愣了愣。
有。唯一的不同是她们没有你这样美。他说。
你还在怕我吗?
我从来都没有怕过你。
那为什么你在发抖?
我缓缓地把头发盘到胸前来。因为冷。外面风很大,很冷。
他笑了,一把揽住了我的腰。腾云驾雾一般,不知怎的,恍惚便已斜斜地倒在床上,一双人儿。他将我的头藏在他胸前。这样不会冷了?
我抬起脸来,眼角流波,仰望于他。
桃金娘的风情不给侮辱她的人看。我说。你是否懂得什么叫做两相情愿?
他没有回答。
三郎。
他让我叫他三郎。他说五通没有姓氏。五通是连庙祠都没有的淫神,不享人间香火,却享尽人间艳福。介于神与妖魔之间,暧昧含糊,无根无蒂,就像三郎这个名字它并不代表任何可以溯本寻源的人世缘法。没有姓,没有家门,没有祖先与亲戚牵扯。三郎。铿锵清朗的发音,自齿间缠绵地送气而后过渡,舌尖抵于上腭,清音琅琅落地。这名字只供心爱的女子檀口轻呼,三郎,抱我。多么宛转动听。这个华衣灿然的男子,五通神,我的三郎他踏足重重门禁的深院如入无人之境,夜半来,天明去,游戏花丛,自由自在。永远不可能得知下一次他什么时候到来,如同永远无法测度他的行踪。他如风般的不可左右,自主的意志高于一切,不被任何人控制。
我在阴阳之间,神魔之间,人兽之间。我不属于任何束缚。三郎说。我就剔亮了银灯,半躺半倚,丝发横披,低声为他唱得半阕前朝旧曲。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三郎的脸倾斜在灯光下,流畅优雅的线条。额角鬓边的几绺散发依然旁若无人地飘萧着,在红绫被上。他微笑着听我低唱,枕上支肘托颐,赤裸的肩与臂,健壮肌体泛着棕色光泽。
桃金娘。他唤我一声,却不要求回应。随口而发,散漫无心。只是那声音如此动听。
……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他轻捋我散了满床的长发,抱我在怀里。神魔之间,身上淡漠的草木香。桃金娘。你是七窍玲珑的女子。他说。
三郎长长的睫毛投下墨纱似的影,眼眸深邃。绯红罩子的灯光,仰望,这个俊美到邪气的男子。他来去自如,无拘无检。
他是夜半到天明之间的一个梦魂。
我记得他离去后的天明,红鸾禧是如何的乱成了一锅粥。看守院门的小厮、老鸨、小奴以及睡在我楼下房间的姑娘,个个声称昨晚被鬼迷了。他们说,不知怎的,昨晚二更天气迷迷糊糊的就睡了过去,竟然不省人事直到中午才醒。
女儿!女儿!可了不得了!老鸨在翻箱倒柜狠狠搜查了一遍发现并没丢失什么财物之后扭着屁股上楼来找我。人未进门,楼梯上便一路喊了上来。木梯被那双小得不衬笨重身躯的脚儿砸得硌硌地响。女儿,你可知道昨晚院子里闹鬼了!我的妈呀,真真吓死人啦,被迷了的可不是一两个人呀,连妈妈我都给迷昏了。阿弥陀佛,女儿,你昨晚可还好?她挨着我坐下,拿帕子细意擦拭我额上并不存在的汗珠,一派关心。
女儿,你可曾给鬼迷了?她凝视着我的脸担忧地问。说起来真是邪门,这么许多人,就没声没息地都给迷倒啦……想想都后怕……
妈妈,我没事啊。我站起身来走到妆台前,懒懒地拿梳子梳头发。我这里安静得很,没出什么怪事。一大早我就醒了,是您多虑了吧。
阿弥陀佛……没事就好……女儿,你可出不得差错呀,妈妈后半世还指望着你呢……今儿就找个法师来祈禳,可吓死人了……
她兀自絮絮叨叨。我倚在镜台上轻轻伸了个懒腰。
妈妈,您还是下楼去且好好查查,别要是奴才们勾结了外人弄神弄鬼的,先把您吓慌了神,回头再趁乱混水摸鱼了去。家贼难防呢,留神忖度忖度,别再张扬这事了,明儿唬得客人都不敢来,有什么好?我对着镜子抿了抿口上胭脂。再说,这会儿我也累了,想歇一忽儿。
她怔了怔,随即满脸堆笑。是!是!还是女儿你心思灵,我不吵吵了……叫我查出来真要是哪个奴才弄的鬼,我扒了他的皮……女儿呀,你乏了,好好歇着,妈妈不闹你了。快好好歇着,啊!
我的确累了。
倒在软罗衾枕间,一幅鲛绡帕盖住脸,白昼里我便沉沉地睡了过去。帐幔半掩着黯淡的光线,红绫上我像具绝色的尸。我真的累。夜来三郎那不可思议的精力真不似凡人。他带我历经怎样的极乐世界,此刻想来竟都惘然。
他狂风暴雨般的扫荡过我的身子。每一寸肌肤,内外无遗。三郎在我里面,出入似有棱角,坚若铁石。只觉惊涛骇浪,一峰峰抛上天空去。他激发最隐秘处每一丝微妙的感觉,那力量吞吐得如此悍然,逐渐加重以至狂乱。三郎!三郎!攀着他的颈项,攀上浪尖儿去。三郎你带我去哪里啊……绝世的五通神……销金帐幔蓬蓬飘扬如若海船桅端的旗帜,激烈地迎风破浪。三郎啊,喘息间我泪水迷离,看不清上方深邃的眉睫。只有青丝绦束不住的几绺散发,垂于我胸膛,黑丝白玉来去间动荡成痒。
三郎。仿佛被你掏空了我所有的精气。然而我是愿意的。
天明后,枕畔阙如。未有鼓乐香花,那神灵,自来自去。三郎他何时离去?去了哪里?梦魂惯得无拘检。他不留下任何线索与人追寻。我是被选中的俗世女子,承受这段缥缈的恩情。
我抚摸红绫被上他身体的痕迹。一切都像个梦,只有残留的龙血木香。奇异的热带香氛,属于邪神。
这是一场没有压迫感的情事。三郎习惯给予自己与他人最大限度的自由。这个去来无端的男子,他不追问相处时间以外的任何事,也不被追问。他从不遗留下一次的约定。神乘风来,神驭风去,没人可以与风约定什么。
没有任何一个女子能够束缚他。我是知道的。三郎他喜欢我。我也是知道的。如同知道我喜欢他。这个俊美而强大的男人,离奇的五通神。
爱是承担,也是约束。是拥有,也是禁锢。爱是亦悲亦喜的从来无人能说清的东西,我的三郎他从不言爱。他坦然到崇高,干脆到残酷,只有眼光中的那缕邪气,却泛着温柔。他慷慨地给予我如此巨大的欢乐,每一次,砸昏了神智。欢乐,欢乐,除了欢乐,还是欢乐。他坦坦荡荡地无情,不陷入任何爱恨纠缠。不被禁锢便无法拥有,五通的生涯里没有爱。但他如此炽热与丰盛的生命,已经绚烂到不容空洞。三郎仅仅像个孩子。情昧不开,无法陷入阴霾。他要的快乐这般真实而单纯。
这样的欢乐啊。他给我的,他要求的。一场又一场,烟花般的欢乐,那些流光溢彩的异象燃烧在夜晚它只是通彻心肺的欢喜,如此简单。且尽眼中欢,莫叹时光促。三郎,抱我,亲我,给我,你知道我们眼中的欢乐稍纵即逝。而这一刻,喜乐无边。
他是个会让女人伤心的男人。如果爱他或者恨他。如果想念他。
而我对他没有任何的期望。很好。三郎,来吧。我的五通神。
红鸾禧的邪祟事件在继续。一个又一个夜晚,老鸨与小奴们莫名其妙地失去知觉。为了院子的名声老鸨不敢声张,只趁白昼没有客人之时偷偷请个道士来起坛。我在楼上俯视那老道持了桃木剑天地鬼神地比划一番,然后焚化了一些黄符。咄!天地风雷急急如律令,何方妖祟无故惊扰平人,速速退去,毋待谴至!煞有介事地。我只无谓地笑笑,转身进房。饮一盅乌龙茶,我早已习惯此地的口味。小小一盅浓缩了的香,精致地在手心,须细意浅尝,抿住苦里的甘。轻轻转动玲珑的紫砂茶盏,闲看岭南烟雨,一盅两件,饮饮茶,食食细点,从我来到羊城那天算起这么多年也就过去了……天下本无事。
天下本无事啊。三郎依然时而出没在不曾约定的夜里。他总能得知我何时独宿,并从不问起其他的夜晚。我亦不去诉说对于他,我曾否思念过。有一天我发现其实我对他的了解并不比初见那日更多,而这有什么关系。
我何须了解你,三郎。我们只是彼此眼前的欢爱。时光如此急促,一夕与百年,其实也没有什么分别。
他只是一个华美灿烂的男子,酷爱着生命的丰盛与自由。永远鲜明的衣衫,却让头发任性地飘散在风中。非人非鬼,亦妖亦神。神秘得仿佛用任何眼光去看他总看不透,其实至为简单。他身上只是旺盛的精力与无定的行踪罢了,任情任意,独来独往。我真的喜欢他。一个总在黑夜出现的不知从何而来的情人,一点点的叵测,一点点的凶猛,他邪气而明亮的双眼偶尔流露一丝温存就能教人心碎。五通神,天下女子惧怕的身份,谁又能说不是她们暗地里向往着的?禁忌带来好奇,越羞耻便越想接近,天下事本就如此。
若是未谙世事的春闺少女,抵死无法抗拒啊。他这样的男子。一身聚集了所有传奇气味的、这般挽留不住的天涯情人。我能够想象三郎俊美的面目,在多少女子心中是一种残酷。他根本学不会爱人么?三郎。或许生命各有归属,有一些,是注定不会属于某一个人的。他?还是我?若他属于传奇与漂泊,我又属于什么呢?艳冠群芳的桃金娘,风尘里打滚,也有这些年了。无好无歹,找不到有资格收留我的人。所有的妖娆,于我,也不过是其他女人三餐茶饭儿女成群般的寻常吧。
斜剔银釭展香衾。我只是想要他的激情。这放恣的良人呵,浓薰帐内软绫罗,相拥云雨狂浪到不能再狂浪。一个传奇和神秘的男人,总是容易带给人激情的感觉。我知道。
就请你为我展开一片华丽的蜃楼吧,三郎。以你迷人的脸庞,以你健壮的身体。以五通神妖邪的风流名义。请带我到极乐世界,攀上浪尖,一次又一次。尽管我的心早已如此疲倦。三郎。我们的无情如此不同。你炽热,我寒凉。我们可以天衣无缝。
在传奇中做梦。三郎。我还要你。
我要自己相信我也有激情。迷天卷地,倒海翻江。我们一起来,三郎。尖叫吧,没有人会听见。
三郎,我要你在我最深处,刺穿我麻木的壳。
三郎,你可知道你的名字让我想起谁?
谁?
你猜。
他不答。抚着我柔软的胸似乎很专注,长长手指,光滑的指甲反着点亮光。一按,轻轻陷进去。五通是没有庙祠的淫神。他说。
我知道。我捉住他的手指亲吻它们。有着我喜欢闻的异域木香与汗水味道的修长的手。你无意去享人间香火,只愿享尽人间的艳福。三郎,风月无边。
你可会觉得我浪掷时光?
无所谓。如果你喜欢。你的激情如此丰茂,哪里都盛不下。三郎,你在我身边,快乐吗?
他又不作声。食指从额头开始,沿着我身上一路的曲线逶迤滑至腹下,反反复复。半晌却道,桃金娘,我知道你所说的。唐明皇也叫三郎。
我微笑。是否由你的名字联想到他,很自然。
因为他是个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皇帝吗?
你错了。三郎。当他赐给杨玉环一条白绫的时候,他还是选择了江山。这世上有什么样的情,能这样重。我抱住他的腰,舌尖挑逗。三郎,我根本无意比附什么。你我之间只是欢乐,如此简单。不是吗?
灵蛇濡湿。樱唇香舌之下,他的灼热再次膨胀,然后急速没入我。
欢情总是短暂。三郎。天涯相遇,须尽欢。
原来我对他的了解真的从不曾比初见那日更多,一直到他离开我的那天。解下腰间玉麒麟,放在我手心。半暖半凉,五指轻握。
桃金娘,收好它。我要走了,以后也许不会再来。
我点点头。玫瑰胭脂,吻于他双唇。我什么也不必问吧。这本是个风也似的男子。握雨携云都可,却没听说过,谁可以囚住风的……被囚住的风就成了静止的气,风,也就死了。一抹胭脂香,我夭矫的舌尖,吻过便是别离字。微笑。三郎,一切都好。
我……有件事,还是告诉你吧。桃金娘……我,是人。
我握住玉麒麟。依然含笑点头。
是的三郎。我知道你是人。
一个满身传奇的江湖人。
其实都一样的,三郎。
他始终不属于任何束缚。神魔之间,周游自在。
没有人能够控制他。原来这一生他忠贞不渝的爱恋,是自由。他爱它,海枯石烂。
女人只是激情的出口。我知道。三郎。
江湖人,多么铿锵的称呼。我对他笑。他要去泉州,那里造反的军队日益壮大,反抗蒙古人,如火如荼。你要去投义军,三郎?我从未看清楚过他的身手,看了,也不懂。飞檐走壁,刀剑恩仇,原来不是说书人编来哄人的故事。
不。我不去投军。我只想去刺杀鞑子军中的头目。他仰起头。我不喜欢在什么军队里度日。
是呵。我的三郎。差点忘记了你的身份。其实,你又何尝不是五通呢。那是真的。亦神亦妖,无意人间香火的,到底还是神。你的骄傲,不屑任何的归属。无人控制的灵风,三郎。我知道你只是寂寞了。你使刀?还是剑?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你的激情与身手,它寂寞了。我几乎看得见它呼啸而去,如一条龙卷入蒙人的军营,卷入大将府第,任何千军万马危机四伏的地方,淋漓地,杀。男儿的热血它只是沸腾,却从不口称什么大义。
足够了。三郎。你体内的温度足够燃烧,无需任何理由的支持。何者为善恶之分,何者又为正邪之别,弄清楚你将被世人定名在哪一边,重要吗?我知道你根本不在乎。你是不要庙祠的五通神,这样的气概。我淫邪的风月神啊。
这一个三郎,原来他不爱美人,为的也不是江山。
他只要一刻也不能静止的生命得到释放。我知道他的激情终于找到新的出口。战场香闺,于他其实无分别。
我曾从他身上暂借的激情。像月亮借了太阳的光芒,却终不能热。再见了,三郎。
何处不是江湖呢。名盗、名士、名将或名妓。沾上了都是火花,都是梦。或者许多年后你与我的这一番相遇也会成为后人口中绚丽的传奇吧。游侠名花,抵死缠绵。不知要被谱出几许的深情。笑一笑,三郎。自古英雄美人,啊乱世儿女的传说原本无稽。
你我本来都是江湖人。此去请你拼杀于刀剑丛,而我继续辗转在绮罗场。血光花色,皆是滚滚红尘。三郎。世上的江湖。我们谁也逃不开。
请把你不会回顾的背影隐没在这夜色中吧。今夜,就让我亲眼看一回你飞檐走壁。恍如鬼魅的身手。这结果如此完美。三郎。
从此,我与你相忘于江湖。
时光急促。一夕与百年,原来真的是没有什么分别的。
没分别。
我轻轻关上窗子。看着松绿织银的窗帷,薄绡如海浪,由飞扬缓缓平息下来。潮涨潮落,落尽了那些浪尖与浪谷它不再卷裹我翻飞的长发。
这夜真美。这一刻我忽然想起好象很久以前曾听得谁人传扬过的流言。
他们说此地有个采花盗,擅使迷香,轻功卓绝,没有人目睹过的神秘身手几近妖魅。他无帮无派,总是独来独往。使得一手好钢镖,罕逢敌手。说的人口沫横飞,尽情地绘声绘色,反正谁也没见过这个人。这种江湖上的事情,市井小民哪里清楚呢,茶余饭后随便谈讲,就当是听说书吧,也消磨了一段时光。有这样的武功吗?呵,不过是编来玩儿的故事吧……说的人,听的人,真真假假,都为遣闷。谁去究底这事,问来做什么呢?
他们说,那大盗江湖上的名号响当当。人称铁翅蝴蝶,顾云三。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7-21 16:09
十、欲绾合欢双带,羞把香罗暗解
醉态里,我还露着眉尖。海棠红晕直染到脖根,举银杯又灌,富人的生辰也仿似天下的节,需要人喝的尽醉,醉入骨髓。炭火浓烧,湿冥冥香汗总让人浑沦欲睡。好暖,好寒,难揉心痒,我竟分不清谁是谁的肩膀在哪里依枕。翠羽黛眉,淡妆多态,喝不得了,倘若真能一醉不醒。
我有自己的一窝云,昏昏去睡,顾不得谁,耳听得人讲:呀,桃金娘醉了。
多娇憨的睡态,便在我心里的小世界,万籁俱静。
在那儿,白茫茫正飘着瑞雪,高空中抛下一线光,漏斗似的往下笼。我立在繁乱的正中,赤脚踏在雪里,竟不冷,竟如此干净,我是雪里的虞姬,怀藏着影影绰绰又淡定的决心。
无论谁问,我都叫桃金娘,无论谁谈起,你们都要记得。纵然失掉千娇百媚的七道颜色,只贴苍白的靥,佩苍白的珠钿,纵然一夜间苍白了三千丝乌发,我立在皑皑白雪中,我就是雪的光泽,有灰色的影衬着,便是春秋不败的花朵。
这体态婀娜的女子,湖堤柳和风中线也不足为道,绵柔的尊荣。春指纤纤与她饮的凤髓茶,即便世上空无一物,是气状的宇宙,也会渗着我的香,我是无所不在的桃金娘,一夕百年。怕是神也饶不过我了吧,若色成教,我早已立城佛,在普渡自己的信徒荣登极乐,或是太极里丹凤眼似的阴,我黑色的瞳与白色的肤,成为道义经文,世人可信仰着我的信仰,我也迷信着自己,除此,谁也不爱。
雪,一片一片,砸下来, 它们愈落愈沉,似盐絮砸入人的伤口。而我的伤如此细密,不是精微伤不到最里。即便有,也只是朦朦胧胧的血水渗出来绽成绝妙的瓣,混着明火瑶柱,流光中摇曳生姿。总之我明白,人的这颗心,只能用来爱自己,分不得给谁。
人的心长成什么样才算完美?我不能剖开自己,由里及外的审度。我的心镂成失落籽的石榴,层层密密,千百川沟壑难平,淤积着五颜六色的心血多年后结成枚斑斓的石,上刻些几人的名字。他们可曾说过爱我,可愿说过,在百年后转世前凭这句话可能再见?
我想窥见造我的端倪,它一定是阴晴不定的妖魔,有着畸形的手势和扭曲的心情,它用我这泥人儿究竟要提示些什么?世间极度的光耀还是极度的空惘?
左手执盾,右手执矛的男子们呵,用蚀魂的眼神剥开我的鳞,剐了我的翅,除却皮囊,除却血肉,除却骨,他们竟还享用着我残破的精神。
铜花波光,我固然自信的可怕,纵使双脚已错陷泥淖,深一步,浅一步,还以为逍遥的行动。我怎敢唤醒我自己?听丝竹天籁的乐音换作十殿阎罗的催索。到底,我不是霸气长存的英雄,也不曾遇到这样的英雄,可以在垂暮后,双拥着被岁月风干,化成灰相融。人人都有一条自选的道路,物竞天择,我赢过吗?赢的好悲凉,或者我从未曾赢,只是个愚钝的孩子,受天作弄。
梦到此,我应该已在现实里落下苍桑的泪,我还舍不得离开这方雪,万物归零的苍白世界。终于,我不再有颜色,也没有枯萎,生命尚存,在结束前需做好假的欢乐,做我需存在的妖娆妆娘。
万事总会有个结果。
还有没被毁掉吗?我自问自答。
看见一株嫩茸从雪地里钻起,青翠娇美。只见团雪从远处滚来,有竖起的耳,灵动逼人,莫非是蝉宫的兔被绿芽迷惑,为尝一口新鲜而错坠凡尘。
它未见有我,只是轻啮那草,我却像初次见识纯真,目不转睛。
玉兔,玉兔,你可愿入我怀抱?享用我沥尽心血的宠。
骨指冰肤,耐不住我梦完,它在抽我的魂,在响动里艰困欲醒。最末我要转身望它一眼,好留作我此生的铭心刻骨,却只望见一具尸,因那株愈甘美愈毒的草,兔儿……你怎能独自死去,你怎能忍心如此砍断我的眷恋。
兔儿,但愿这只是梦,你能在梦外不死。
兔儿,倘若有灵,便赐于我们重见。
重见时,我依然对你坦开心怀,绝无保留。
我发誓。
“美人儿,醒来,陪我喝一杯酒。”扯我的声音泛着油腻的轻浮。
睁眼,扬手,泼酒,连贯成绝雅弧度的动作,那富人伸出肥舌来怔住,酒从他的细发串落而下,臃肿的五官隐在一派笑态百出的水帘后。我只是拂袖离去,身后是鸦雀无声的全场,他们骄纵我的放任自由,我站在一个高点上便看不见真相,听不见真相,色亦成为权利,掌控着欲望来对我讨好。
“女儿啊,男人们花钱还是为图张好脸色,别惹恼了他们吧。”老鸨随后赶来,站在我的床头相劝。
“没意思……”我翻了个身,知道不会再重归那片飞白如羽的梦。
“这是什么话?有意思,可有意思,你看这绫罗绸缎,这奇珍佳肴,哪一件会没有意思?”
“好烦啊!”我捂住耳朵,听着掌心摩挲头发而起的沙沙声响。半刻,我转身望着她:“妈妈,明日里我要去佛堂烧香。”
“佛堂?我们这行可有自己的神庇护。花魁去佛堂太招摇,怕……”
“花魁又怎样?”我笑。怎么菩萨有这样大的规矩,众生里还挑拣出一类人是肮脏的,连膜拜也怕污浊了他们的圣明。
“总是不好。”她嗫喏着,不置可否。
便不同她多说,只静等她无奈的离去。我忙挑拣出几件素色的裙,绞去珠链,抽去彩丝,洗净了脸庞坐到天微明。披件丫头的旧袄,淡扫娥眉独身从这陷入冷气里的红鸾禧踱出去,左手挎一只从厨房盗来的小篮,临水照影,这朴拙随性的美人儿谁拦得住。便一路紧笼着暖帽朝那佛堂行去,天色尚早,零星的路人都被寒气冻着,偶尔有人回首来望一眼,却被我更冷的眼色挡出去,我像一只耸着背预警的猫。看他们仓皇相避,也没有人发觉我在背后时不可言状的快乐。我无所谓了……是否我老了……七窍褪色的心,不敢细想。
紧几步,万世皆空的佛祖等着我。他们不愿见,我也要跨过高槛,露出纯白素净的脸色让他们记忆起千千不果的灵魂中有我,梵音莫忘。 香券换得香烛,难得见过如此高大的神灵,严慈垂穆震撼到我遗落下两行清泪,在指尖干脆的抹去。佛给众生需受的苦,我没熬过虚无,没熬过嗔念,以色为魔荒害了更多人。佛相辽阔,佛念广博,他们可愿记得,可愿容纳,而我又信什么好。跪下去,磕三个头,站起。心终究归于平静,佛是含笑不语的,他们从不与人争辩,是非心起总是怨的人错了。我相信他们,含笑不语。
菩萨,保佑我。
我是不脱俗的,除非容貌。容貌是不永久的,除非心念。我有心念,因我活着,活在俗世里。所以菩萨,请你保佑我。不跟佑护的后缀,随他们怜惜我哪一点。对存在,无所贪心。这或许就是我的难得。在每尊佛像前跪拜,谁的巧手绝技将神的气魄雕得如此鲜活,每一尊都叫人啧叹称奇,我不免花费了些心思在若大的佛堂里停留,忽地听佛殿外有人远远走来说着话。
“真是出奇了,今年冬天这地界也会冷。”
“呵呵,是啊……”
“怎么大清早在佛堂外遇上你了。”
“无音大师叫我来取茶。”
“你倒雅致考究,唉,对了不如午后,我们一起去郊外打猎吧。”
“你们这会儿在哪呢?”
“在粤秀楼,那的老板养了两只上好的八哥。”
“行啊,我取了茶便来找你们。”
“可快些,我先走了。”
听见一人远去的脚步声,另一个呢?悄无声息的,只知道是两个少年公子在商量着游玩,仅这番动静也不免闹腾的有些突兀,不管他们吧,我捻开三柱香点燃,眼波余光里却见有人进来,什么呀?什么奇白如雪的款款而入,我转脸挡住迎面袭来的光亮,却在明辩时窒住了呼吸。碧蓝里剔透的流云,或清溪里乳白的游鲤,或微风里飘扬的蒲公英,不,这都不足以描绘他,任世间所有颜色陪衬出的白不及他的万分之一。恍惚里,犹得我失去的兔儿,三柱香在手忘了插。他也愣怔住,望着我,咧开唇笑了,红口白牙,玛瑙儿玉石子。
“惊到你了吗?”他轻柔一句,绵绵无骨的牵引。
……我竟不知用什么神态来面对,腹内感怀好似失物复得的喜泣。
他也原地不动。一双清澈的眼,无辜,透明。像两颗被幽泉磨光净的鹅卵石,透着奇异的青。
“我们,是否……见过。”他诧异着我的诧异,我只在空气里觅着他,唯恐遗落一丝细节。我竟对他患起无药可治的馋,在一方圣土上,变做只寻腥的兽。怎么可以……心头上窜起天诛地灭的字眼,我还想着皈依却又起欲念,这番奸诈,成了绝美又歹毒的红狐,我不想要万劫不复,完美的就快离去,别留待给我破坏。三柱香胡乱插入炉内,我便这样仓皇的逃走,与他的锦袍一瞬间擦过,在淡香里嗅到凄绝的味道,初见便要分别,怎不叫我黯隐断肠。
姑娘……他在身后唤我,不能听,不能想。我一路跑回了红鸾禧,倒头便睡,像害了一种急病,来势汹汹。老鸨正为我的丢失满楼的嚎啕,忽见我匆匆归来,也慌忙跟着,却吃了个狠狠的闭门羹。我只躺在内里,听不得任何声音,像赤手握沙般拢着对他的记忆,我突然这样无用,在一个不对的地点,不对的时刻,选择了不堪的逃跑,我还是我自己嘛,或是过去的我从来都是虚假。我究竟是被溺爱着,还是被毁了的。谁来拆穿,谁来点醒,谁能彻头彻尾的训斥我一番。
佛堂公子?我只能这样称呼他。这天清晨,曾有他由我来映衬。我记得,昏昏里我伸出手去像要抓住他的影子,他存在屋子的四角,有着光明便有着他,亲爱难为……
“怕不是病了吧。独自出去撞了什么邪秽。”老鸨在门外这样与人商量。被我听见,抬眼,凭白无故关着自己,已是第二日。她总要担心,镇楼的宝物出不得差错。我起身想要沐浴,于是开了门顾自往外走,想起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他,竟一路上哭了,抽噎的好像丢失心爱之物的孩童,一味的率性,惊愕了全楼的人们。谁曾见过桃金娘愁尽千古的失落,谁见她楚楚可怜,失魂落魄。
“中邪了,中邪了。”老鸨跟在我身后喊。
好吵啊。我捂住双耳不愿听,跑下楼去,却有五、六人推搡着进来,嘈杂万分。
“兄弟们怎么会害你,不来此处怎叫成人,这红鸾禧的妙处一定要让你见识见识。”
“对,对对,软玉温香,乳燕投怀……那好啊……”
“你臊什么,你这锦绣公子,姑娘未见,脸先红了”
“万分迷人啊,可惜不是姑娘~”
好作贱的调笑声。不要听,我的双耳便捂得更紧。
“别扯我进去啊,我不来这地方。别扯我,松开,松开” 谁与我一般窘迫。好似云端里踩空,一下跌坐。
“快看啊,花魁!”
“天啊,只穿着亵衣。”
死寂。遭遭都是这般场面,我不稀罕。泪眼里只问我与谁两两相望,我的失魂,我的落魄。在天下谱成奇闻,便是我撞的邪,不,撞的仙童能怜惜我思念成灾。莫非聚神去想,便得成全。菩萨,庇护我,还是恩宠我。他们究竟要给我些什么?
姑……娘。这是他第二次唤我,长空里飘逸的竹笛。我要应他么?万一我应,却醒了,睁开眼四面空空怎么办。刹那间,我聋了,盲了,他不如我意识里的形态坚固,在无声里坚不可摧。此时,他心里怎想?顾不得,跟我走吧,一刻都不能浪废。我走上前去,猛拉住他的手,凝肤如脂。他竟乖乖的跟从着我,朝我的屋子跑去。我们不如双双都中了邪吧,从身体到灵魂,恨不能赤裸。
跃动的步子,好似水溅入油锅的响动。人们喊着:
“天啊,他认识花魁。”
“那位公子是………”
……
[
本帖最后由 薰衣 于 2006-7-22 16:00 编辑
]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7-21 16:09
关门。
怎样怎样,全听不见。
独独剩下我们了。
终于。
“这里……”他的话只吐了两个字,嘴唇就被我封住,脸颊相贴,他越发滚烫。人与人之间本就不该如何复杂。我只想知道他在,他在,便亦然完美。“我还……”
他的话又来不及说出口。可我怎么迫切成这样,想着于是笑了。红唇相对,两种香气拧在一起,他不敢碰我,犹如处子,双手局促不知该安放在哪里才妥贴,我不忍心玷污他,却熬不过,不忍心舍弃他。向后退一步,彼此可看清两双沉入春水的眉眼,佛堂公子?锦绣公子?我究底该怎样称呼你?他是一番谦逊的学生模样,衣衫已在方才被同伴们扯的凌乱,领子里露出细腻的颈,倘若他微笑,我的世界便天旋地转一遍。咬着唇,松开我宽敞的衣,落在地上。他捂住胸口看着我的身体,脸已赤红。他想逃么?如我昨日待他一样,焦急中忐忑,我向前挪了半步,他跌坐在床,狂乱的呼吸。
别怕,别怕……我没有恶心思,相反,先让你害的我忘掉姓名。我终于坐上他的膝头,落下泪来。我的来势哚哚逼人,可吓到你了么,我只是不知要怎样做,才能融化的更彻底。我发觉自己骨子里的脏,便失了动作。他的手却慢慢伸来,替我拭去眼泪,燥炭燃火,且信他逃不掉了。是我要的……便要到底。他的手抽不回去,被我移来紧握在挺立的胸口,露水含蕾。在我的座下是他年幼不懂掩饰的身子,那儿细微的变化,丝毫逃不脱我的眼睛。他也紧咬着唇,快乐与不耻夹击着的痛苦。
“我,我从未……”这话再次被我堵住。不懂又何妨。
“我教你……”
摊开他的手掌,像朵初绽的雪莲俯在我的胸上,轻轻揉动,可感觉一粒娇美的红棉在此处微硬而起,倘若我垂面吻你,它便瑟瑟颤动,那就是我身体的绝妙,已是世间难求的颜色,何不让我也看看你,还似孩童的完好。我解他的衫子,听两人的呼吸已完全找不到规律。捏着衣衫两手一紧往胸膛外扯,敞开来,我们之间便公平。我要用心吻他,怕他紧张的将自己嘴唇咬破,却还要心疼的诱惑,怕他慌乱里闭上眼木人似一动不动,而我座下,一物在直立,蠢蠢欲动,我们谁也骗不了自己的身体。低卧在他的胸膛上,等待,回忆起那一场梦,绿芽与兔儿的纠葛。他的双腿微曲,我不作声,指尖在他的腹上的孔边绕着圈儿。他擒住我的手,用了些力气,往后一扳便换坐到了我的身上。没有错,有些事一教便会。在日光里缱绻,他的速度有着缓慢的新奇。细碎的吻布遍了我的全身,我们都在体会着前所未有,彼此的体温一丝一丝往里渗。
“会疼吗?” 他竟还把手指往里送,可爱又无知倒叫人哭笑不得。
来,快来。还要我怎样辗转,他才明白。
“子则!好啊你!给我们出来!”
“你平日装得倒像,今天算把我们都骗了。”
“公子们,别吵啊,有话楼下去讲。”
“我们只叫给他听!子则!你在里面和花魁风流,却让我们几个给你凑钱!”
“别管他,我们不玩了,上学堂去!”
……
子则。我玩味着他的名,强忍笑意。他却四寻起衣裳,胡乱穿戴起来。
“要走?”我扣住他的手腕。
“姐姐啊,饶了我吧……”他尴尬的唤。
“你叫我什么?”
唉……他叹了口气,夺门而出。我只披了一床丝锦跟在他身后,四肢凉滑。从骨髓里羡极了他的书院,嫉妒他迂腐的师和无知的友。他们竟能占据一日间的大半与他厮混,而我呢,半截销魂里只换来他的名字,嘎然而止。见老鸨慌忙窜去拦住他索要银两,我解下钗头金凤掷予她。
“与他无干,让他走。”
老鸨拾了钗揣于怀中,悻悻里不知说了句什么。我背身还屋,冻结在落寞的冷,结发束冠,我牵挂着他的样子在自己身上描龙绘凤,日子又失掉度下去的信念,我化作一只懒散的母猫,像是怀了身孕,厌恶起百态人世。
“不接!不接!不接!!” 递来的牌子一并砸开,老鸨数不清第几次被冷脸赶出,她还咬牙奈着性子,我只等着她某天踏进来破口大骂,等她气极败坏的赶我走。我恨他们了,相思时莫来烦我,我需要腾空自己的心只装着一个人,甜甜蜜蜜的去想,去盼,去念,活得万般任性。老鸨冷眼看,从鼻里冒出冷气,她捧着一盏枸杞羹递来给我,好话里藏着针
“花无百日红啊,姑娘……可想那绰,可想那将军,可想那画倌,可想……呵,不用我一一数给你听,我的伶俐人,我的心肝宝贝,世上有比钱更好了的么?怕是没有了吧……” 她掰动圆肥的手指,金戒银环响成一片。我捂起耳来装听不见,那些人的名字与面貌却在心头游刃般过了来回,眼角里沁出泪,一些痛已成了我的习惯。她要作什么,这惯往人的真脸上摁假面具的恶妇人,不消几个字已让我的心凉去一半。
我恨我自己。越恨越爱。这一晚起身见客,穿的是桃红百褶裙,插得满头盘银兰花钗,粉面娇俏由不得谁说不爱。斟了三巡酒,老鸨有些压不住场面,此夜我灿烂得太过,勾得人人想把我生吞到肚里去藏为私用。赛金会又开始了,我指东点西,媚态万千。
“好啊!你可敢再添!喊出个天价来!我随你怎样!”
喊到最激情一句。忽有人喊:“姐姐……”
我回过脸,眼前是个泪人。
“姐姐,我舍不得你。”这一句剜心挖骨。
“子则……”
老鸨指着他便骂:“谁放这孩子进来的,赶他走!”
“你敢!”我扬杯便砸。
“你疯了嘛,这一圈大爷不陪,你和这半大小子玩痴情?”她双手叉腰,终于忍不住。“我这红鸾禧分分秒秒靠的是真金白银开销,绝不做倒赔的买卖,你想总由着你的性子来,倒试试。”
我瞥她一眼,淡笑。牵着子则的手往楼上跑。
“桃金娘,你敢!!!”
“对!我敢!”楼梯上我还她一句,径直入了屋,又走出来,手举着八层嵌珠的百宝箱,启锁朝那楼下场子中央一倒。谁见过翡翠,玛瑙,珍珠,八宝奇珍汇成的流光金雨?
天啊……人们惊哑了嗓的喊。
“我买我自己一夜,凭这些够了吧!”
“你……你就这样作贱自己!我管不了你!”老鸨扔了一句,忙差人去捡珠宝。
“今晚我不侍候了。” 我对场子里那些男人道,转身关上门。
姐姐……我爱听他吐每一个字。伸手环抱,他俯在我胸口哭成一遍。
“我本知道我不该来的,可我竟会忘不了你。”
“既忘不了,就好好记得我。”我坐下身去,吻他的唇颊。
我们需要时间,做一件未完成的事。我想着未尝不可与他到地老天荒,像守着一亩只为我结果的田,不必担忧。我还吻着他,咽下一行清苦的泪水。
“我原以为这世上,我只爱我哥哥。”
哥哥?
“你莫生我的气啊。”他还逗留在我的胸口,喃喃不清的说。我只得捧住他的脸,追问下去。
“哥哥?”我忽然间有些晕眩。
“他叫子规,我曾以为这世界上没有再比他好的人。”他说话时爱捏弄自己的手指,那羞涩模样像谁?是谁……我满脑子嗡嗡作响,他还喃喃自语着,说着那朦胧又不知所措的少年春情,像柄雷电从我的胸口穿走,猛然间,我明白,我为何这样痴迷于他,原来从头至尾,冥冥之中,我爱着一个活脱脱的自己,一个复生,爱爱怜怜。他断然也爱的不果,于我同样。我们赤裸在照镜,由表及里,透析肺腑。
“姐姐……你恨我了?”
“没有。”我还愿捧着他的脸,细细亲吻。子则,我掏不出心来给你看,只能用身体给你温暖。我愿藏着你的心思,像收留十六岁时的自己,我曾经的毫不珍惜。绝不会像荻一样充满嘲讽的占有,也绝不是你我同样绝情的兄长,子则,我恨不能立刻与你远走高飞,我帮你忘了他,而你,帮我忘了所有。
“姐姐,我来了……”他嘶哑着道。放纵着自己的冲动,一头没入最里。他成为我,使我喊出无限深情,使我成为驾御自己身体的无冕之王。柔韧的丢了骨。子则,子则,我连续喊他的名,好让他跟着这音律一次一次往前猛进,纳入我体内的宇宙。他容易优柔,欲言又止,容易退缩,全无当年我的勇气。
他说,此生只想知道哥哥是否也爱着他。
果然,这愿望如我所料。扯过巾子来替他擦,怕湿渍粘脏了白裤。他红着的脸蛋半晌未褪去颜色,害人想咬,犯了动荡的心思。
“姐姐,爱着便要做这事吗?哪怕是我的哥哥,也……”
我笑着点头。他则把脸埋进被里,不敢看我。我起身穿衣,他忽然又想起些什么。
“我是不是以后不能再来找你了。”
“为什么?”
“你昨夜掷的百宝箱……”
“凭我是桃金娘,就掷得起,凭你是子则,就配得起。”我断然答的,踏上木屐打开门去替他倒盆热水来擦身。端着盆在楼里一格格踱下,人人都停止动作注视我,才大半日,花魅自赎一夜的风流韵事就传遍了街角巷末,何况这红鸾禧,谁会不争着想看我闺闱靡乱,我踏出来谁能错过?奇怪,这时倒不见老鸨,该是她先凑上来冷嘲热讽才对,我扬着头,让满头乌发向后倾泻整齐,不去听身边人唏嗦浑语。
直入厨房,倒了半盆水儿,忽有人从身后环抱住我,那手直入衣襟捏住我不能左右,他往前顶,胯下挺起一物在我股上。
“我的心肝……”
这声音,我顿时清楚。
“你倒有脸回来。”
“我想你自然回来。”他双手揉搓下了些力,却毫无技巧。
“连酹,你这一辈子都不会变了。”
“我爱着你,总是不会变。”好油的一张甜嘴。
我冷笑,仰起头很容易找到他的唇,滑舌而入,纠缠的他双腿有些软。却在销魂处一紧牙关。啊!他高喊着,嘴里淌出血来。
我只朝地上啐了一口,转身便走。
“好歹毒的女人!” 他一把扯过我,怎肯轻易放我。回过脸才看清,他是赤裸着胸膛,蜜棕色皮肤上不知何时用针刺上了一朵巨大的花纹,掩住左边整个胸口,他说“桃金娘,我可时时把你放在我心上。”
谁信?我笑得几乎颤翻了铜盆。“你还有什么可给我看的?下次再来,不如将你那玩意儿也镂出一朵花来,才更妥贴。”
“毒妇!”他扬手扇于我脸上。毫不心软。“老鸨说的果没有错,可见你这次玩真的,恋上一无知小童了!从不见你拿出百宝箱来接济过我这么个真正心疼你的人,却倒肯让那小孩儿一夜风流,莫非你也贪起嫩草来吃了嘛……”
我便扬手一掌扇去,却被他挡住,这灵巧的似只猿猴的男子,从来只会将力道用在弱小的人身上,那铁指扳得我白臂上一环血印。
“你现如今是对我失了兴趣。我只去你屋里瞧瞧,要不是当初我送你入红鸾禧,哪有你锦衣玉食的今天,于其把百宝箱送给别人,倒不如给我!再让我会会倒是哪里的仙童,生得怎样俏容貌叫你这种心凉如石的人也会爱上,看我连爷不花了他的脸!” 他将我掷在地上,拔腿而出。他腰间揣着把刀子,哪里能让他入我的房。熬住疼痛忙跟去,一路上竟是凑来看热闹的人,老鸨也在其列看这场她挑唆安排下的好戏,无人替我拦那疯了的男人。
“子则!快走!” 我的声音不及他刀快。子则还是赤裸的,一学童哪来还手之力。左抵右挡,一时间周身伤痕无数,含着血,凄惨的唤。
“姐姐,救我!”
连酹他却疯了,指着才踏入房门的我说了一句:“我看你怎的去爱一具尸!”
刀子便捅进去,拔出来。
子则……
那一刻我未见到血。天地是无尽的黑。我在黑色的最里。老鸨终于回过神冲进来看,也一并瘫软在地上。
“你这厮闯下滔天的祸啦!”
连酹被这声唤醒,扔下刀,一抹脸上的鲜血,耳听得楼下的人围了上来,打开窗便纵身跃了下去。
子则……
我用双手撑着身体往他身边挪动,他张着双血眼望我,口里喷着血沫。
“哥……”
死前他唤的并不是我。血肉模糊成一片,他心里想的也不是我。从头至尾,我是他完全不打算遭遇的人,一个爱不到则用来替补的路人。子则,我抱着他失声痛哭,你怎么可以如此像当年的我,一颗活生生剥出的心。好容易遇上,却给我看另一番这苦情更惨的结局。
“不要死,不要死。”我摇动他,然而只让血水湿了自己。
“老鸨,你们可犯下大事了!”官差赶来,那捕头看了子则的脸便喊。
“什么,什么……” 老鸨塞给他一锭银。
“杀元人!”
“他!他会是元人?”
“有一半元人的血脉啊,更何况他兄长是即将来此地上任的新官,我怕这次,你们是九死一生了。”
“唉哟!大人啊!不关我的事,我只是个鸨,我怎会无端杀了客人!是她!是桃金娘,唆使情郎干的,人就死在她房里,抓她走!抓她!” 鸨儿忙把一锦袋的银塞入捕头的怀。大难临头,她还会舍下命保我,那倒出奇。
枷锁上身,我却不辩不逃。有个人我必需得去见,子则,这是我欠你的。此生你未问出口的话儿,由我来问,你未与他成就的好,也由我来做。子则,我偿你,哪怕一命抵一命。艰难起身,我从未在肩上扛过这般沉的东西,风打霜欺,我知道下面还会有更狠的,我只等着……
[
本帖最后由 薰衣 于 2006-7-21 17:44 编辑
]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7-21 16:45
十一、连环解,旧香顿歇。怨歌永,琼壶敲尽缺。
子规:莫非是你的欲?
琴瑟:我愿信其无。
子规:难道是你的情?
琴瑟:我愿信其有。
我心里很安静。此一时刻,仿佛知道自己兜兜转转了这一遭,终于可以回到最初。
我回到最初了啊不是吗。此刻。铁锁在身,跪于青砖地的凉。两旁的衙役,肃静威武的牌,这令人胆寒的所在我从未来过,这阴翳的空气,我呼吸过。是何处的地狱,无间,无底,设着为我这样的罪人。
我从来没有逃出去过。宝髻散落,乱发披了一脸。这样的狼狈。抬手轻理鬓发,铁锁叮当动听,是玲珑的乐音衬着我的舞蹈,就在这一刹跪于待罪的公堂,一举,一动,我是被羁的飞天。身体寒凉,面庞却灼热绯红。我看到虎狼般的衙役偷眼斜瞥,也纷纷动容。耸着肩,以为瞒过了同伴,目不转睛。呵,这样的狼狈我依然做得个尤物么?如同被缚的妲己。微笑,秋波欲动。三千色界问谁抵得我的眼儿媚?枷锁在身,不堪楚楚。我微微转侧,把那耻辱的铁链化为宝带斜披般的妩媚。辗辗转转,就让这锒铛被锁一败涂地的尊严为我,添颜色。不能呵,始终都不能忘记,今生今世,色相便是我一身背负的罪。究底已成共生,到头来,它不放过我,我不放过它。子规啊,你可知道。
我流眸顾盼,遥远处传来冷绝的惊堂木。何物淫妇,公堂之上,犹自搔首弄姿,无视律法庄严!再不安分,大刑立时伺候!
遥远遥远的声音啊。冷刹,绝情。枉了这般勾人心魂的好嗓子,谁的言语,任是无情也动人。我抬起头,直视深长的大堂彼端,那么远的距离。隔着多少冰凉的青砖石,一一丈量,无法飞渡。阴翳的最深处闪耀着他发冠上镶嵌的宝珠,一点明光。谁,是谁,在我心头穿刺这般疼痛的孔洞。
子规呵。子规,审我罪名的官家,判我死日的阎王,你可知道我心底里停留着你的容颜已有多久。再熟悉不过的,每一根的线条,你脸上冷漠优雅的每一寸转折。我心里逶迤了这些年的海岸,那沧海无涯。
子规。我遥望着阴暗彼端的你。你头上端然正挂的匾额,明镜高悬。子规啊,你是谁的兄长?谁人青涩不果地爱着的兄长你这样的美好令人绝望。这镜子里没有光,却活脱现出个什么故事的轮回。黑暗的镜里我是在与哪一轮的复生,赤裸相对?
明镜高悬的匾额之下的你。我迢迢地望你,已恨蓬山远,更隔一万重。子规,我要怎样逾越?这距离,谁人问不出口的话,谁人不能成就的好,我要怎样,怎样地偿还。
想着,心里的痛,阵阵抽紧。
子规,你有多恨我?想不想此刻就杀了我?然而他只不动声色,石雕般高坐履行一些枯燥而无谓的程序。
堂下犯妇报上姓名来。
回大人,民女名叫琴瑟。
大胆,竟敢公然撒谎!你岂非红鸾禧的妓女桃金娘,如今居然当面欺瞒本官?
大人,桃金娘只是民女沦入风尘的花名。我平静地望着他。
大人,我叫琴瑟。
我叫琴瑟。此刻我再清楚不过地知道,从此我不再是桃金娘。
面对你,子规,我只能是琴瑟。这一个轮回,我要偿还我所欠下的,你,也是一样。是时候了,我们得把帐结清。故事终于快要到结局,那纠缠连绵阴魂不散的一切,都要有个了断不是吗。你的,我的,子则的。
子规。故事快要到结局了。我知道,我终于回到最初
我是琴瑟。
“醒醒,喂!姑娘你醒醒!” 老狱卒推醒我,一双手,枯树松枝的皮。
我睁开眼,不见红漆刀铡的堂。没有子规,他在我的梦里如此远漠,威严的作假。
“快跟我走吧。”老狱卒牵动镣铐,我跟上前踉跄一步。
“去哪儿?”
“去了你就知道。”
差家,先给我一口水喝吧。”我抿抿干涩的双唇,却不见人理。
夜里的囚牢蒙着月影的紫气,我好似走在黄泉路上,由一盏脆火引领。老狱卒颠步走得倒也快,可怜我四肢被锢,一深一浅随的辛苦。他这是领我去哪儿,出牢穿院,子夜里寒凉,一袭单衣阴湿了大半。
“这是谁家的宅子?”
“何苦问这么多。”
“何苦……”我嗫喏一声,跑失了鞋,赤脚刮在石片上,渗出血珠。终于,我到了没有人心疼的时刻,面前的老儿像尊佝偻的罗刹。
他说,到了,在我被这九曲回肠的巷子辗转至晕旋的时刻。开门,吱呀一声,他将我推进去,载着沉沉一副镣铐跌落在地,周身淤血的疼。
有人走上前喂我喝了盏酒,那扼颈、扳颌、倾灌的手势,利落的像抽丝剥鳞,而酒却是我唇齿喉头的甘霖玉露,我舍不得遗落一滴。他又退回去,混沌里嗅出一脉幽绝、清冷的香气,在我的前方引燃火盆,木炭在火焰里劈啪作响。红光中,我想细辩他颀长的身躯,他却又走上前,拉动我双手的镣铐在冰凉的青石地面拖行,直至火盆旁。乳白色的毛毡。
我肚里的酒非同一般,刹那间烈焰般灼烧开来,通体滚烫。醉眼如丝,不比晚冬里春情更薄。这面色如僵的郎君是谁?他怎么能肆无忌惮的动手,解我一身湿漉漉的衫裙,赤裸更多,最后无物遮体。他身上的香我却闻清了,是一味陈年的冻菊,像是千年深邃里蕴成的冰,闻得人魂魄儿也冻结。
“别解我的衫子啊。”我绵绵无力的去推那双手,却只是海草般搭落在他臂上,这冰魄里的妖精,凝肤溜滑。他要对我做些什么?胸膛摩挲,蕾尖滑过衣衫,他俯撑在我身上,褪去自己唯一的绸。
“桃金娘,是么?”他在我耳边呵气如兰。
“是……不……不是……”百般……燥热。
“你……你给我喝了什么?” 我一双指插入额发浓云,火光里,半身火凤半身水鲤。
他寒着一双眸,舌尖从我脖颈中游走而下。谁把调情动用成锉骨刀,肌肤相偎变成世上奇绝的私刑。我和一个人,话未说上半句已快入戏,迫不及待想要一场云雨,谁诱我喝下了催情酒,火光里,他半身焰魔半身菩提。
反侧拱身,他只是含咬亲吻,却怎样都不肯挺入。
天啊,他还在等些什么……
“你想要么?”那物在我股间摩蹭。
“是…是…我想……我想要!”
“求我!”他耸着肩,聚力在底。
求……叫桃金娘怎么开口……万蚁噬骨,竟遇上这般逼迫,哀柔的倾国摧城。奈不住,噙泪一句:“ 我求,求求你……”
哼。猛的,他停下动作,不进反退。
“桃金娘!这世上不是什么你都要得到。”他提上酒壶扬手泼来,竟起身着衫,扬长去了。空留下我深陷欲海,情难自拔。白毡磨遍,双手上还锁着镣,怎够得着。好苦……情欲竟这样苦……我仰着头嘶唤,逐渐哑了的声音,唤不回玉面阎罗把刑用完。挣扎着,如躺针毡,那要却不得的苦,曾离我有多少光阴的远……他不是荻,却更善诱,他不是伐檀,却更残酷。谁来救我,解救我层层叠叠,排山倒海的痛。
此夜,难熬。
“犯妇,那罪名你认是不认?”
谁想到第二日那人官服在身,堂上端然高坐又如一方青砖石,镇日镇心的凉。他的眼睛透澈似琉璃,低头翻阅案上卷宗,当着满堂差役,若无其事。
他若无其事。夜间摩挲偎贴,那狠心的郎君是谁?啊,泥金火光里是谁解去湿衣,像揭一层皮红鲜鲜赤裸裸,血肉模糊的情挑。谁的坚硬,股间进退来去逗引着那张苦挨的饥唇……呵,是谁把我推入欲壑,饿鬼道的惩罚,食水至唇辄化烈焰,那眼睁睁的苦……我猛然抬头。谁想到他能够这样的……若无其事……好虚伪的人哪……我恨。
他不认识我……仿佛几个时辰以前轻捻我胸前桃蕾的、折磨我腿间融烛的,不是他……他这样冷凉绝刹的脸。
他不要我。
他只想把我的尊严剥得精光,然后丢掉。我颤抖着望他,一夜地狱的苦。我知道我的嘴唇干裂了,我的眼睛缠上了红丝……他连我的色相,也想剥夺。
……他不要桃金娘在她最美丽的时候死去。不要世人记得这个蛊惑众生的尤物。他要她变丑,变老,在众目睽睽之下像一条一文不值的癞皮狗一样被拖出去杀掉,然后一脚踢开那丑陋的皮囊……我看到他心里毒辣的蓝色火焰。眼泪迸出来。他好狠,好狠……明知道我唯一拥有的只是……啊!
“犯妇,你认是不认?”
我盯着他。“大人,民女无罪。”
“我不认。”
我不认。那宗死罪的案底我不画押。
我不要死。只要活着,就还有时间与他对峙。我轻抿焦渴的嘴唇,浅笑轻颦,请来我眼底。
我还活着。谁人问不出口的话,谁人不能成就的好。大人,子规,那笔纠缠的帐目我们还没算清。
我跟他对视。子规啊。
我们的游戏还没有结束,我不认输。且看到最后,你的毒手,我的毒情,谁会胜出多一点。以毒攻毒吧,我们谁也没有赢。就算两败俱伤,子规呵,别想摆脱我。
你始终都不知道我是琴瑟。桃金娘已死。子则把她带了去,桃金娘,你这样恨毒了折磨着的那女人她已不存在。可是告诉你,你也不信。
我不屑跟你讲,子规。这一回,琴瑟要借了桃金娘的皮囊,跟你,我们,把一切都偿清。
我镇定地望着这高高在上遥远的人儿。泪雾渐渐消散。子规啊,我不认罪。我不死。
还有什么,我等着。纵使你囚我如壁上飞天,想要剥落,我全身的颜色。
黑陶粗碗里荡漾着曲折的倒影。面孔是漆黑中的半扇苍白,袅袅浮现,如幽灵。倘我就这样死了,也有不甘心的怨,深埋地下。
我不甘。就着一缕烛火,只当是东窗云鬓于归日,把这桃夭容颜细理。摘去发间草秸,手指蘸了水,依然乌云垂挽。一绺,两绺,细细飘散在粗褐囚服的领口。
衣袖。照着那幽光轻拭我的面颊啊。那锁链叮当是两相目成眉挑,拾玉镯。旖旎情节里我依然是濯濯春月的柳。古井般黑沉沉水面,映着的,子规,你来看。妾心波澜不起,被你逼到那冰凉的深处。
谁说温度没有尽头。子规。这世上有你,终让我明白。你带我到了温度的尽头。我心底,再没有去路。可我得与你相持到底,不啼清泪,长啼血。
消瘦了脖颈更显细长。我注视那清削容颜。美人骨,一颦一笑盛在碗底,待与谁嚼,谁却唾吐。恍惚间心神竟昏眩,多久多久以前,是谁抬手抚过渐呈优美分明的轮廓,那初初成形的美人骨……那眼皮上的红粉,紧束的腰身袅娜步伐,头上一根角簪……谁的及笄年。
……我最初的骄傲、最初的堕落、最初的屈辱与疼痛啊!伐檀,伐檀,怎么半生了你竟还在我心里……一把转动的刀,锈死了,更疼。那第一个我要而不要我的人,那最后一个,我要,而不要我的人……
陈年的疮痂,新伤旧伤,就这样一片地掀起。纷纷坠落,心里,一场血腥暴雨。
我无法呼吸。
……琐窗风雨古今情,梦绕云山十二层。香昏烛暗人初定……
忽然间,模模糊糊的,瑟瑟缩缩的,谁教过的幽怨曲调啊那古老的情歌,陡地拔起,然后犹疑地游开去。
我的声音像一条垂死的水蛇。妖妖袅袅,最后的销魂细腰。
……酒醒时愁未醒,三般儿挨不到天明。刬地罗帏静,森地鸳被冷,忽地心疼……
“大胆犯妇,大人驾临了,还不肃静,尚唱此淫词艳曲,真是死性不改!”
我斜睨着他。负手如石像,囚栏内外,一条一条粗木,静静分割火把的光。
他的脸闪烁在火光中,死样的平静。轻轻撮起嘴唇,我不停止那歌唱。子规。在这朵艳红的花还没有完全枯萎之前。
来看我,最后的水蛇腰。
随便你怎么样。子规。我不怕了。
酒醒时愁未醒,三般儿挨不到天明。刬地罗帏静,森地鸳被冷……
忽地,心疼。
子规。我没有泪。我只啼血。
随你懂不懂。
他说:“桃金娘,你兴致倒高。在这大牢里兀自有心思唱曲儿解闷啊,怎么,难道这里比红鸾禧还住得舒服么?”
我侧过脸去不语。暗火明灭,镀金。鬓发缕缕散作飞烟。他挥手屏退狱卒,深牢重狱呵,这午夜,终又只得玉面的罗刹一人与我相对。子规,狠心的玉郎啊,玉样的剔透玉样的冷。你有什么毒辣心思,一一施于我身……子规,我不怕。火光闪得我泪水迷离,怕我是九幽待罪的魂,你是十殿阎罗,刀山血海里,把这一生的孽账从头细算……桩桩件件,我逃不过了。可单为了一个人啊,我愿将这仅存的肉身布施于你。
随你零割碎剐吧,杀人不见血的冷阎君。血肉予你,欲情予你,得到的得不到的苦,予你。我只要一个答案来交换……子规,究底你心里有没有过那个人?
世间谁是夜叉,谁又是菩萨。交换不到你的回答,怕割臂喂鹰也是枉然。我只是风尘里堕了恶道的一点灵心,泯灭无踪。呵……若我只剩下身体你又想不想要?!
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我自己,这一张还来得及挽留的色相。子规,来,我拿它跟你换一个名字,可你把它践踏在足底。
他手中锁匙,呛啷啷打开锈涩的铁链。那门像兽栏,笨重艰难,开启之后,放出来的是什么?……他走了进来。
这囚着我的躯壳、囚着我残剩韶华的地方。
没有了牢栏遮挡,一半冰清容颜,一半木脸的分别,哪一边,双双都是冷,都是麻木。此刻他与我咫尺相觑,如猫戏鼠,不动声色恶意的兴奋。
“桃金娘,这儿可比不得你红鸾禧睡惯了的锦被合欢床呵。黑牢孤衾,这滋味怎么样?”他淡淡一笑,踢了踢地上的稻草。有只虫仓皇窜过,脚爪急急窸窣,他只作不见。
黑色薄靴轻轻碾下。血肉的浆汁。
“耐不得了?早早认了,了断这生受的罪岂不是好。”
我轻抬眼角。
“多谢大人。这里还好。不是我的罪我不能认,您又何必苦苦相逼。”
“还好?花魁啊,红鸾禧的老鸨已然供状,你十五岁入勾栏……十年了。翠笑红欢的人儿,可惯独寝?你骗得谁来……”他轻轻贴近我,臂肘压着稻草,簌簌。金粉金沙暖偎,那火色毕剥的半面,沿鼻梁抛出去一道细光。耳语:“那夜想男人的贱相,还要瞒谁……是我苦苦相逼?……青楼刁妇,不过是贪生怕死,想要逃脱罪责……似你这样的人活在这世上有什么用,满身的泥泞秽污……”
我心中陡然敞亮,如洞开一丝罅隙,迢迢,抵达他不敢窥探的世界。
“你明明知道人不是我杀的……子规!”我嘶唤出声。“是你苦苦相逼……是你……子规啊你定要把我置于死地,因为你不敢要的被我要了去……因为我得到了子则!你好忍心……”
啪!他扬手一记落于我面上。好重的力道,半身倾跌在草堆中,压断空心的脆响。疼。我心底里那耳光声如摔碎琥珀,铿锵溅了一地晶莹利屑。子规呵……我倾尽所有换不来的答案,料不到你就这样自招自认。究竟是谁在审谁未敢面对的罪,我分不清了……
忽而发笑。子规,你打吧。失控吧,急欲抵赖吧……你又骗得谁来……人人心底欲海无波,生生杀死的心事,比泪还凉。
谁又骗得了谁。他瞳仁深处闪出绝望的明亮。晚了,子规。你早杀了那心事,回光返照也来不及。
“子规啊,太晚了……”
感觉到脸上静静披下冰凉的泪。这样无味的泪水,心酸都没了,甚至觉不出它在流淌。覆盖在脸颊上的那是一匹冰凉的白缎,静止的,漠然地抖落。趁这皮囊还没褪色,那是我最后的眼泪,最后一幅绝色的裹尸布。
你好忍心……谁人美好绝伦的兄长。原来这答案早就在你心里,可是那个人,到死他也不曾知晓……他说此生只想知道哥哥是否也爱着他。
一切都错过。
我伏在地上,用稻秸勉强系起的发髻散落了。裹了一身,欲断还连,三千烦恼,一生的乱糟糟。到头来怕是谁也理不明白。他眼里的毒我终于看到底,鬼火煎熬着的却是嫉恨……子规,原来你一直便相信我的手上没有人命案子……没有人命,有一颗心,你一样的要杀我……可你怎么知道临死时那人儿血肉模糊唤着的,是哥……
我手里什么都没有。子则。我为他陷身死罪的少年郎啊他最后一口气喊的不是我。血的泡沫像蔷薇,他口中开出来最后一朵花是面前这个冷罗刹的名字,永得不到的哥……子规……你是否明白。我不过是一个用来替补的路人,没来由的,你与他一生挑不明的私心,陷我在中间,双双折尽两边的罪过。
“子规,我们都得不到他了……为什么你不肯对他讲……”
我仰望这颤抖着的人。总是要到最后,揭破了谜底,主角早已退场。隐情总要埋藏,连自己都不敢看。就算天长地久,沉湮成了琥珀又有何用……子规,要不是这一记耳光。今日你摔碎它,见了天光的,里头那心事也早死成了千年的陈尸。你的,他的,彼此再不能明白了。
“子规啊,一段情也有生死吧。死了,不知轮回到哪里去了……不知道这样的隐情又要着落在谁人的身上……重复一遍,陈旧的故事……”
明镜里照着是哪一轮的复生。何人,何时何地,不果的私情又轮回……我不管了。
我伸出双臂。子规,我爱的是谁,弄不明白便也作罢。请你过来,过来。
寂静里听得呼吸急促。松脆的稻草在我身下,金黄闪耀着,这黑暗里唯一的亮处便是万仞流沙。请你来,来我这里。
就让我们把前世今生所有理不清的心思,所有活的与死的情缘,你的,我的,他的,把这漫长的故事,一并沉埋。
……子规,来……
子规,是时候结束了。
子规……就算为了子则……你爱他不是吗。琴瑟不过是替补的路人,你为何这样辛苦地抗拒我……子规!一生都过去了,好歹,你让他明白你……
光亮中簌簌一声,那名字好比是道霹雳斩截了他汹涌的呼吸。官服下摆剧震,他穿着薄靴的双脚如被万钧,生生钉住那投奔。好苦呵……我张着两臂,子规……猛虎投林,蛟龙入海。你那胎死的私情我就是它的坟墓,为何,啊为何你不让它好好葬在该当的去处。在这悬崖撒手的时刻,你困住那虎与蛟的魂,无所依归的厉鬼。
我的眼睛忽然如此洞明。昏火暗室,凝冻的目光里一根发丝缓缓飘落,掠过他的鼻端直坠到地。彼刻他僵立着竟无气息,也像具尸。那镶嵌瑰丽宝珠的盔帽底下,子规,他半蒙半汉血统的,清奇却死色的脸。
怕那发丝落地时有巨响铿然啊。时间不会走了。我失神望向墙上闪动的影子,他的脸叠加我的手。距离泯灭不过是影子游戏。人已两双僵直啊,颤抖的,不过是光与阴的游戏。半侧面,蜿蜒迤俪。我的手指下那海岸线长不出水仙。
终于他绝然离去。转身,衣袂划出无声的弧。
桃金娘,你胡说。你所说的一切都是谎言。
牢门仓皇地阖拢。铁链上陈年红锈陈年的苦涩,这个地方,多少冤沉海底的话语来不及诉说。满墙满壁,吸附着层层哑巴的鬼魂……我凄然微笑。
原来,终了我在他心里,还是桃金娘。
我紧紧抱住自己倒在稻草上,地老天荒的凉。他走,火光也走。黑暗里且让我睡去,用力地用力地抱住自己……像很多年以前,时光流转,月色里静静抱着偶人蜷缩的小女孩。琴瑟,或许她从来没有活过?弄不明白的,到底是谁。
原来我就只是桃金娘。说到底,固执的却是我,百年光阴,皆为游戏。
子规。我们什么也不能说。怎么,你与我,没有戏份。原来世上的人都是参与商。
谁也不能明白谁。
……子规。
那夜我做了很多梦。在弥漫青灰空气的梅雨小镇,像张残破的画,阴翳,一笔一笔涂抹。轻快而淡然,谁人无形的手,沙沙如雨……我看到我这一生,纷繁的,烂醉的,颜色,一笔一笔,被那阴翳重重覆盖了去。
故事在结局回到最初。万般推演总要归零。此夜,把流年从头细数,倒数,逐一湮没。梦里听得身下空心断裂的声音,看不见的金黄辗转,那漫长的故事啊,活的、死的、各人的情缘……万仞流沙只是沉埋了我自己。
一幅一幅的图画涂没了。沙沙。像场雨,洗尽悲欢。最后我看见一双九岁女孩蔻丹班驳的手,十指在屋檐的天光下,交互重叠,游移,如此曼妙地纠缠和勾搭……凋谢中的自己与自己跳舞的花朵,缓缓沉没……沉没。
终于一片苍茫。干净的灰。
有什么撕心裂肺。琴瑟,她是谁?桃金娘,她是谁……我不再追问了。不再渴求,泯灭了的距离……不,原来距离始终都在。距离是血液中最近又最远的那一寸,一寸相思,一寸灰。子则呵,一生了。终于我能够明白,终于你再也不能明白。原谅我。终于,银瓶欲上,丝绳断绝……这私情轮回而来,注定还是不果。
我原以为这世上,我只爱我哥哥。
姐姐。此生我只想知道哥哥是否也爱着我。
琴瑟,你可知道什么叫欲伐檀先折荻?
没有用。伐檀,他冷漠的声音。他说,我不想知道你是谁。
……
子则。对不起,我不能了。
我翻不过那一早写好的结局……那一寸灰烬的距离。
红颜如寄。原来这些年的离合都是些梦。我秋月春风的酒与色,歌与笑……韶华盛极啊,花魁不过是花鬼。琴瑟的私情胎死于十年前第一场错乱的鸾凰,死无葬身之地。
游荡在世上,十度秋凉。其实琴瑟早已不在。
转头空。
第二天过堂,我说:“大人,我认了。是我杀了子则。”
堂外听审的人群顿时耸动。嘈杂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全是些事不关己的喧哗,跪着,嗡嗡飞舞近不得我身。我抬起头。
遥远的人脸色平静。一方凉玉。他说:“红鸾禧妓女桃金娘杀害恩客,罪犯国法,堂判,斩决。供词在此,本人画押。”
“此案已结。”
一张纸被送到我眼前。抬手,蘸了朱砂正正地捺下去。
鲜红的指印。啊这样的红,不枉了桃金娘十载花国魁首,倾城绝艳的生涯。自古名花,怎能由它落去。趁着未谢,陡然采折吧。不寻常的人总得有不寻常的收梢,怎能慢慢尽了天年老死于床榻啊……戛然的终止,留些传奇。那鼎沸人声像看戏看到了终场,一段热闹,濒死时会有格外的兴奋。这结局,对我,对看客,也算是尽善尽美。
有差役架住两臂。整衣裙,袅袅起立。指上的朱砂红鲜艳夺目,我轻轻地吻上它。
花容月貌。这是桃金娘最后的,最后的点绛唇。
他们给我脚上换了重镣,颈间与两手,木枷合拢,如定格人眼里这妖娆背影。推入死牢中去。
我回眸对他笑笑。
子规。
他木然端坐。美好绝伦的琉璃像。
我睡得安宁,与狱卒送来的那杯断魂酒无关。也许有生以来,从未这样的安静过。我心里,幕已落下。得不到的终是得不到,也罢了。一生却是为了什么在挣扎,其实无谓。
琐窗风雨古今情,梦绕云山十二层。如今,我再不梦了。
呼吸。只盼这无梦的黑暗延续成永恒,其实我连明日清晨,最后的一个太阳都懒得看了。睡去,睡去吧……是谁人说,睡去总为醒来,离去总为归来。这碌碌无明的循环……我终于可以不再醒,不再归。
啊……呼吸……呼吸的是谁的气息,黑暗中,是谁,地中涌出的鬼灵般,忽然相抱。
谁?我含着疑问,舌尖上才起便消灭。呵……何须唤出口啊,那名字似颗珠子吞入我腹中。永不启口,天亮后便要带进坟里去的秘密,我是海底沉默的蚌,把伤痛含成明珠。
何须问。那气息……陈年的冻菊,千载深邃的冰……谁身上的一脉寒香。
黑暗中他为我解去枷锁。层层的脱卸,手势灵巧,如夜中视物的妖。
呼吸……寂静中只有铁链被丢弃在一旁的叮叮声。是蚀魂动魄的音乐,飞天反弹的琵琶。我与他,两相无言,彼此不得相见。这绝刹的黑。
料不到色身颠簸的一世,终末一场肌肤欢爱,竟然,泯了色相。
是我,非我。
是谁。卸去枷锁后他的手未曾停止。终要把那中断的一折续完吗……他解我一身衫裙,胸膛摩挲,褪去自己身上的绸。
我伸出双手抱住那背脊。冰魄凝滑的肌肤。狠狠咬在他肩头……啊,那若即若离的,曾炮烙般折磨我的……终于来了。
它进来了。
刹那,便有别样的炽烫。如有刀剜,这是他给我的至痛极乐。
……来不及了……我要你……请你,收留我!……
起伏间,身上的人喊出唯一一句话。最终他没有唤我的名,他当我是谁……我不在乎了。怕他自己,最终,也不明白。
我含住他的舌,轻轻闭上了眼睛。黑暗里看见许多人……从最初,到最后。这一生的纠缠……呵,他们如今在哪里?……
他们终于一个一个地从我眼前消逝。
原来死亡,就是与生命中所有曾经告别过的人再告别一次。我想我知道了。
他体上的毒送入我体内的谷。
他要我亡,而我要他的身。
最后一刻已两全。
子规,我曾经最爱的人……
他是谁
……
琴瑟断绝,鸾凤离别。
十二玉楼,幻中生劫。
<全文终>
附:文中人物星座对照表
伐檀——天秤座
荻——双鱼座
连酹——金牛座
绰——水瓶座
速日勒——狮子座
尉迟霁华——双子座
雷蒙德——白羊座
周——魔羯座
魏紫——处女座
顾云三——射手座
子则——巨蟹座
子规——天蝎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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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薰衣 于 2006-7-22 15:58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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