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花煞 作者: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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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水瓶座小天天
时间:
2006-6-27 18:42
标题:
花煞 作者:小青
那是很多年很多年的前尘了。
村东头庞家,有个水葱似的女儿。村西头张家,有个瘦高高的后生。
村子小,本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小家贫户的女儿,没什么深闺可藏。从小儿来,田间拾稻谷,河边洗衣裳。女儿生得好。那样猛的大日头,晒不黑一张嫩可可娇的的吹弹得破俏面庞。青裙布帕,担水过田垄,引得多少庄稼哥伸了颈子呆看,一锄头拄在脚面上。
十三岁起,说媒的没断过。朝来暮去,踩坏了女儿家的门槛子。
踩坏了门槛子,爹笑,娘疼,女儿不说什么,晚风里斜挽了头发,蹬着那坏了的门槛子,拧着眉毛发呆。
囡呀,想些甚哩?
没想甚呀,娘。
囡呀,说的这家可中意?
女儿不言语。眉头轻轻地,轻轻地,拧成个手帕扣。
囡呀,后院去喂喂猪来!
女儿掉转身,提了木筲子奔后院。一声叹息,幽幽地留于晚风。一吹,便散了。
那门前的桃树,掉了一地的好花。
又怎知说媒的说遍了赵家钱家孙家李家,没有女儿心里头的那个人。
那个瘦高高干干净净的后生呀。他在村塾里,读的是圣贤书呢。人家都说,塾里的先生夸他最有出息。将来定能考个功名回来,光宗耀祖呢。
一道去田上。女儿听得同伴提起他,脸便红上来。装着鞋子里进了沙,独自落后,一双手按不住颗心儿,扑通扑通跳得紧。
水田里,女儿的脸荷花映日,荡漾别样的红。
这样小的村子。低头不见抬头见。
隔个三五日,那后生上学下学,也得见上一面。村口的羊肠道,狭路相逢,慌慌张张,点一个头,眼睛只不知往哪里看。
后生的面皮真薄。那脸,比女儿红得还要快。
清晨的风里,后生青布袍子的背影没在路头。女儿抱了柴火,呆呆站着,腾不出手拢一拢那风吹乱的鬓发。
乱发遮蔽。那人,已去得远了。
他走着窄窄长长的小道呀,就像这女儿的心九曲十八弯。
两下里都有了心。两下里都知道。
村里最有出息的后生,却不爱这村里最水灵的女儿?
只是两下里,未曾开言。
女儿着了凉。落雨的黄昏,早早睡下了。这般好的新晒被窝,只是辗转。
前日瘦,今日瘦,看看越瘦。朝也睡,暮也睡,懒去梳头。说黄昏,怕黄昏,又是黄昏时候。待想又不该想,待丢时又怎好丢。把口问问心来也,又把心儿问问口。
女儿是规矩的女儿。这般羞人的曲儿,不要说唱,想想也自心慌。却一缕萦心,尖尖细细地,在黑暗里扭呀扭。
手里拿了铜簪子,一下一下,烦闷地,尽自刺着炕头边的泥墙。
粗糙的铜簪子,刺不穿这泥墙。
女儿的心事,点不破这窗纸。
两下里都有了心。两下里未曾开言。这些年。
看看女儿已十六岁了。
“庞大娘,给你报喜啦!”
“这婶子,快请炕上坐。囡呀,给你婶子倒茶来!”
媒婆子盘腿坐上炕。手持着长长的水烟袋,瞅定了女儿,还没开口,先咯吱一声,眉眼都笑成一朵菊花。
“这丫头,越长越水灵了!我们村的一棵嫩杨柳哟!啧啧。怪道人家小伙子为了你,吃不下,睡不安……”
“婶子喝茶。”她撂下茶碗,二话不说,便掀帘子进了里屋。
薄薄的花布门帘,挡不住外间人的言语。一句一句,钻进耳朵来。
“嘻嘻,姑娘害羞了!……庞大娘,你猜这次我是为谁家求亲来?——是张家呀!”
“……?”
“张家!村西口打铁的老张家!”
“哦!……张家!”
“庞大娘,你说怪不怪,老张头一个粗作铁匠,他婆娘又是个麻子,偏养了这么个斯斯文文上台盘的小子!他家那二小子,起小儿在塾里头上学的,庞大娘你也知道,可有出息着呢!念书这个勤呀,天天书本子不离手。塾里先生可喜欢着!……上月里,不知咋的,三天没上塾!……咋来?病了呀!啧啧,吃不下,睡不着,发寒热发的,那样俊的个小子,都瘦脱了形啦!真可怜哩……咋病的来?庞大娘你听我说呀……说这二小子病了,这人是整日价晕晕迷迷。到塾里,先生问你咋啦?不说。他爹问,他娘问,都不说!前日里,他姐回门,这才跟他姐吐了口……庞大娘你猜咋了?——原是看上了你家丫头,小子害相思病了!嘻嘻,读书的后生,痴情的种哩!……”
女儿在里间,拿了针线补她爹的棉袄。这言语传入耳中,粗声鸹气,赛似一个炸雷。
女儿的心里,一时不知是悲是喜。针刺了手指,怪鲜艳的一颗樱桃浮出来。这一痛,不由得眼泪扑簌簌落下来。
原是平地一声雷,炸碎一天情云恨雨。
这些年了。到底也有今日么。
一时走了神,便没听着娘说些什么。但听得那媒婆子放低了嗓子道:“……大娘你且放宽心。你养的丫头,你还有何不知,可是那等轻薄的货么?满村里哪个不说,这丫头俏是俏,可多老成?……哎,张家二小子,话儿也没同她搭上一句哩!你家丫头,还用得着搭啥话么?垄上这么一走,小伙子魂早迷飞喽!……大娘,跟你说正事,人大心大,那小子为你家丫头,这相思病也害了二三年。今年也十九岁啦,该娶媳妇了。张家老婆知道了他儿的心思,可不才挽了我来跟你提亲么!咋,大娘你点个头罢?多好的一门亲。”
“这……张家小子人是没的说,这事,我还得问问她爹……”
“啧,没挑的,大娘你当家的一准喜欢。那张铁匠家,不说富贵,也很过得去了。话又说回来,果真的富贵人家,咱们庄户人家也攀不上么!没的叫人说咱卖闺女!大娘你说是不是?……那二小子,人又生得体面,读书又肯上进,将来往乡里头省里头考个功名,你家丫头这不就是现成的县君夫人?……别想啦,大娘,这样门好亲,还想个甚?我保了十来年的媒,听我的没错处。丫头?……丫头自己也保准喜欢!可着这满村里挑,除了这个小子,还哪个配得上你家这朵花儿?家里就这一个儿,人又温存,过了门,公婆丈夫,当宝贝般的疼着,咱丫头受不了气!……哎,大娘你点个头罢?”……
女儿把爹的棉袄捂在心口,怔怔的,人只在云里飘。那媒婆子多晌走的,竟不知道。
这是真的么?是真的么?啊,那瘦高高的后生呀。她辗转的夜里,敢情他也一样的辗转么?……五斤重的老棉袄,焐不热女儿冰凉凉的手指。那脸儿,可是滚烫的……
“囡呀,这人家,你可愿意?”什么时候,娘立在炕沿边。
“囡呀,你可愿意不愿意哩?跟娘说不要紧。”
“囡?囡,你倒说句话来!愿意,是不愿意?”
……“我的个傻囡呀!”娘笑了。粗糙的手掌,揽住女儿的头发。十六岁的大姑娘,忽地变了小鸡雏,只往娘怀里扎。
“囡长大啦。真的长大啦。”娘喃喃地叨念着。
囡长大了。该嫁了。
打发个女儿出嫁,说声快,原来也快得很。爹同娘商量了一晚上,又跟“那边”几次往还。两家大人都情愿。这一对小儿女的品貌,本是村里都说好。两家都是庄户人,又不图攀龙附凤,有啥扯皮?
就定了下来。
说好四个月后,忙完了秋收,赶着过年,一齐把喜事给办了。
这门亲,村子里一轰就传遍了。有道是凤凰落在梧桐树,才子本当配佳人。一时间,村里哪个闺女不羡慕这女儿?哪个小伙不想当那后生?
爹卖了圈里的肥猪,给女儿置嫁妆。罕言寡语的老实汉子,村里头进进出出,也总带着笑容。人道一声:“庞老爹,恭喜呀!”便呵呵地说不出话来。
娘舍不得乖囡,却也兴兴头头地,帮着女儿操办。白日里忙着家里外头的活计,晚间闲了,便教导些做人媳妇的道理。要孝敬公婆,要体贴丈夫……
甚至开始憧憬:“囡,日后你有了小小囡,娘帮你带咧。”
一句话,说得女儿臊红了脸,别过身去半日不开腔。
定了亲的她,不大出门了。且忙着赶嫁妆。逐日里,坐在炕上就着窗间的光线,只是绣。
女儿手巧。四乡八邻的女伴,谁没问她要过些新巧的花样子?冬天农闲了,几个小姐妹围做一堆儿,总也是被簇拥被请教的那个。叽叽喳喳的热炕头上,逐年逐年,女儿含笑绣着一个庄户女孩儿,小小的骄傲。
如今那指间银针,引着长长的五色丝线,绣的却是一份什么样的情怀?……真的,都不好意思想呢!要嫁了。要嫁了。那腼腆温存的后生,就要进他的门,姓他的姓,作他一生一世的妻。从此后,自己便是“张门庞氏”……啊,待想又不该想,待丢时又怎好丢!……无人的房里,女儿撂下针,双手捂住羞红的脸。
赶嫁妆。世上最甜蜜的劳作。枕头,被面,手帕,鞋子,荷包……绣不完的绣。女儿手底下,花好月圆,石榴百子,鸳鸯戏水,喜鹊登梅,那良辰美景,一幅幅就好比李太白斗酒诗百篇,泉水般打从女儿心里头涌出来。
女儿不识字。啥子诗呀文的,全不懂。
但,那细细密密的针脚,一行一行,便是相思字。
定了亲的人,过门前是不好见面的。总也待熬过这四个月,便从此双宿双飞。
只一遭,地里秋收实是忙得紧。爹在田上,临雇了两个汉子,仍是忙得脚朝天。娘又去张家,商量结亲的事。
晌午,女儿便提了饭篮子,田上送饭去。
水塘边,远远的来了一个人。瘦高的身子,飘飘的青衫——呀,那不是张家那后生,未婚的夫?
心如小鹿撞。看看他近了,俊秀的眉眼,依稀都看得清。怎办?左边是水塘,右边是田地,没处躲,没处藏,只急得脸若红霞——
狭路相逢。
站定了,两个人,只是低着头。风吹过塘里苇子花,沙拉拉一片响。
好半天,他低低地唤了声:“妹子。”却不敢看她。
她点了点头。那样细微地动了动颈子,连自己都未必觉察。但,他一定会得知道。
“妹子。我……我上塾里去。”他手里握着书本呢。他是不同的。他的手,这样干净,这样修长的。指甲里没有一点点泥土。哦,他和村子里任何人都不同、和这世界上任何人都不同的——
她还是点了点头。
“妹子,我知道眼下地里忙得紧。可我……秋试就快到了,天天温书,实是分不开身。我……我帮不了你爹爹的忙,我知道我不好。你……你别生我的气好么?”
他一口气,说上这许多话。还从来没有过。她轻轻地摇头。风来,鬓发又乱了。
“等我这次秋试完了……妹子,我一定好好考。等我这次……”
她忽然道:“你莫再说了,我总是等着你……哥。”斩钉截铁,怕是停一停,便再说不出口。话还未落地,她嫣然一笑,窄窄道儿上擦肩而过,快步便去了。呀——羞煞了,再也不敢回头看他。
后生立在当地,望着女儿袅袅的背影,也像朵苇子花般,蒙蒙地模糊了。
那水塘里的苇子花啊,沙拉拉响成一片雪白的海。
秋收忙,也终有忙过去的一日。在汗珠里,在金穗里,在喜悦里。
“囡呀,今年收成好,正赶上你出门子,多攒些嫁妆哩。”
“爹,你说甚呀。”
又有个意外的喜讯传来:张家后生,秋试考中了秀才。村里难得出个把读书人。这可是罕遇的大事。顿时,又是沸沸扬扬。
“中了功名又娶媳妇,张小哥,你双喜临门,双喜临门呀!”
“你懂个屁,这叫书中自有钱……有什么俊妞子来着?”
“你才懂个屁!大家都是大字不识,哪比得人家……张秀才,双喜临门!”
闹嚷嚷吵翻了整个村子。张家摆席公请全村的人。女儿家里,也有人来闹着要吃酒:“女婿考秀才啦!庞老爹,该破费破费了罢!”
爹娘笑得合不拢嘴。“人家都说,作秀才郎的丈人,咱村里我可是独一个咧!”爹说。
“囡呀,我的个乖囡哟,你的命还真好哩!真真让那婶子说着了,你是夫人的命呀!”娘说。
女儿含笑低头,忙着作针线,只是不说话。其实,一个小小的秀才,论理本也算不得什么功名。只因村小人贫,便也成意外。仰之弥高。
但,在女儿的心里,那才不是意外。他——他本是和村子里任何人都不同、和这世界上任何人都不同的呀。他。他是这样好的,这样好的——啊,都说不出他有多好呢!
女儿心里头,他便是石里的玉,人中的龙。莫说考了秀才,他考了宰相,她也不吃惊的——他本就是这样好的!人前人后,她有柔情满溢的骄傲。
天一日日的冷了。好日子,一日日的近了。女儿越来越忙。
那锦绣的前程,且等她一双巧手绣去。
谁知大难平地起。
说好了赶年下一并办喜事。离年还有半个月,忽一日几个恶歹歹的人拍了女儿家的门。
“这是庞家不?”
“我家姓庞,这几位……?”
“是就好说。你家有个闺女?……老头!别挡路!我们是城里郑老爷家差来的。跟你说,郑公子看上了你家闺女,要迎了做如夫人。你福气呀老头!”
“各位爷,各位爷!敢是弄错了罢,我闺女许了人啦。再几日就过门了。弄错了罢……各位爷!”
“再几日过门?那如今可过了门么?没有罢!……没有就好说!你闺女许了人,甭管她许了谁,还能强过郑公子去?城里郑老爷,你不会不知道罢?绸缎庄,盐号,药行,那是多少家联号的大老板!京城里都有我们的分行。你闺女嫁了我们公子,连你俩老帮子这后半世也跟着享福。这是前世修来的呀!乐傻了罢老头?”
“各位爷,这……这使不得呀。我闺女她可许了人家了呀……”
“怎么?敢情你不识抬举?你要真不识抬举,这事可就难说了……”
里屋豁朗朗一片摔砸声。那随来的婆子趔趄着脚逃了出来,衣襟上全是水渍。
“啧啧,这姑娘,可厉害着!”拿手帕擦着衣裳抱怨。
“瞧仔细了,模样可对?”
“对!就是那个模样!……你别说,丫头凶是凶,小模样真招人爱呢!这回迎了去,甚么三姨娘啦翠姨娘的,怕是都得靠边站咧!”
……
鸡飞狗跳。扰攘了一回,家里乱得不成模样。爹老实,笨口拙腮不会说话,只一味作揖打躬。娘更早吓得没了主意。女儿在里屋听着外间人的混帐话,一句句传进耳朵来,只气得浑身乱战。待要出去同他们理论,娘吓得一把拉住。
“囡呀,咱可不出去!咱可不出去!大姑娘家家的……”
女儿千挣万挣,挣不脱娘的胳膊。眼泪,没滋没味,早流了一脸。心里也没了个悲喜,只是迷惘。魇住了,再是心胆俱裂,活活的使不上劲。
啊,这只是个梦罢?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末后,那群人去了。临出门,扔下话来,还有两锭银子。
“老头!实告诉你,你闺女,我们公子娶定了。七日后,花轿来接人——你可别打错了主意,我们老爷、公子,那都是场面上的人,任甚么达官贵人,我们都有交游。你们县太爷,见了我们老爷也得恭恭敬敬着。凭你到哪儿,只在这世上,就出不了我们公子的手掌心。过两日,新娘子的衣裳首饰,自有人给送过来,你们就不用预备了。要什么我们公子没有?这两锭银子,是给你老两口的。只要你闺女识大体,得了我们公子的欢心,你老两口这下半辈子的好处还多着咧。要是认真作起对来,公子动一动小指头儿,你们就吃不了兜着走。要好要坏,你细想去!告诉你婆娘跟你闺女,也细想去!”
吆呼着扬长而去。破旧的板门大敞四开,腊月里的寒风卷进来。爹裹着棉袄,呆呆地立在门口多久的。人早去得没了影,也不知关门。
半晌,失魂落魄地转身进里屋。见婆娘坐在炕上,一动不动把女儿搂在怀里。地下,一只粗瓷茶壶碎了千百的片子。满目狼籍。
爹喃喃地道:“她娘,这可咋办咧?”
“我囡从来不出这个村,那城里的甚么……公子的,咋知道我囡生的好看咧?我的苦命的囡!”
女儿从娘怀里抬起脸来看了爹一眼,想哭,却已哭不出来。仰着脸儿,一双肩膀一耸一耸,那干噎像一颗颗钉,打在爹心上。
壶碎水流。只不过求一口淡饭粗茶。却不堪重拾。
满地都是尖刀般的利屑,没处下脚。
爹说:“囡,你可难死人呀。”
深夜里,女儿静静地躺在炕上。侧身向里,瘦了的脸上,一双眼睛越显大和亮。在黑暗中眼睁睁地,像两盏不甘心的灯,朝前望。
面前只是黑黝黝的泥墙。前无去路。
没路了。没路走了。女儿听到心里轻轻的声音。
已经是第四天。再过三天,花轿便上门了。还有路走么?她看不到。
背后有呼吸声。那是娘。打从那日起,娘便晚晚陪着女儿睡。她怕她寻了短见。
那日女儿扑在地上,拾起茶壶的碎片就往脖子里抹。
爹跟娘,一边一个,紧紧地把住了胳膊。抢夺中女儿的手割了老大的口子,鲜血迸流。
瓷片落地。叮的一声轻响,却惊心。
“糊涂的囡呀,你咋这么着?你咋这么着来?”
她伏在地上痛哭。“爹呀,你把我许了他,我咋能嫁旁人?我不去呀——我活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殷殷的血手印印在地上。如同一个凄艳的盟誓。
我活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言犹在耳。她抚摸着手上缠裹的布条。为他受的伤,一层一层,疼痛,缠绕成碎心的茧。
可是没有路可以走。她甚么都想过了。带上爹娘,跟他一同逃活路罢。写状子告官罢。毁了相貌,让那狗杀才胚子死心罢。
“城里郑家?我的天老爷呀,那可是官商两路,神通广大的人。咱们庄稼人可惹不起!唉,庞大爹,我看这次真的是……”
“他婶子,我家老三常上城去给郑老爷家送鲜菜,打听过了——惹不起呀!狠着咧!这批老爷们。说是上年家里不知为啥,活活打死了两个小娘子,没人敢问一声儿!”
“大叔,叫妹妹死了这条心,乖乖地依了罢。我当家的说,在城里挑脚时,听人说……唉,告诉妹妹想开点罢,我们做女人的……没法子呀……”
村里人都知道了。言语纷纷,似旋风裹着冰粒子,劈头盖脸。都是好心,然女儿的心,一点点冻着打着,冷得木了。
昨日郑家又有人送了衣裳首饰来。撂下话:“好生看待我们新姨娘,莫教出了乱子。三日后平平安安上了轿,便没你的事。否则,死了,跑了,毁了脸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一套——哼哼!”
……这世道便是狼虎丛呵。女儿把脸埋进被头里。便算是豁出了这条性命,怎忍心带累白发的爹娘?死又死不得,活又活不成——啊,当不了他的人,也当不了他的鬼。那梁祝到底还死在一处化了蝶,自己的那个人儿……这碎心的茧,怕是活活闷死一双,任什么也化不得了。
女儿大睁着眼。又有泪流下来,早已不再去擦。打出事以来,没得着他半点口讯。未来的婆婆来过一遭,只跟娘相对流泪,也说不上啥。
她掀帘子出来,二话不说跪在地下给婆婆磕了头。
“娘,不管出啥事,许了你家,这辈子媳妇是你张家的人。求你告二哥给我带句话儿。他是我夫,如今我啥都不想了,我只要他一句话!他说咋,就是咋——娘!”
真的。她已经不再奢求能见到他。只要他一句话——没有,实不甘心。
若得再见他一面……那是做梦了……死,也喜欢。
她是这样想他。嚼骨啮髓。她感觉到有一根细细的锯子,从头顶,咯吱咯吱淋漓地锯开。心肝五脏,一把一把地揪出来。
昏沉空洞。
寂静的黑暗里,他瘦高的身子。近了。远了。远了。看不见了。
看不见了。
第六日上。
“庞大爹,开门,我替张二哥带信来了!”
炕上,女儿似一根压低了的荆条子,刷地一下弹起来,瘦骨支离的身子。
“姐姐……这是张二哥给你的信。”
她认得,是王小哥。他塾里的同窗。
一封书简,颤巍巍捧于手上。有千斤重。她含泪拆展,不敢眨一眨眼睛,只怕是个梦,错了眼珠便醒,又怕泪水掉下来,污了那龙飞凤舞情人儿亲笔的字。
及至书来更断肠。
薄薄的一张黄竹纸。新墨迹,一行一行,一行一行,泪眼中,尽都成血肉模糊的一片。朱丝阑阑不住这粘连。
“妹启:既绨鸳盟,复遭大变。诸般情由,余今含泪白于妹前:自妹纳币余家,余既慕妹之品貌,遂发于丹青,朝夕随身,聊解思虑之苦。城中赴闱,失察,为侪辈所发,辗转流荡,至于其人之眼,乃酿此大祸。此余轻薄悖礼之报,今则祸延于妹,余啮脐莫及。聚铁九州,不能铸此一字之错,悔甚,恨甚!祸既起,乃闻妹贞心比石,清操冰雪,余感且佩。然有一言进,乞妹不惮污耳:其人者,五陵豪奢,势可炙手。妹固非爱财之人,乃当此世,钱可通神,可畏可怖。望妹念萱椿衰迈,何忍令桑榆之景,复当风波劫遇耶?妹之坚心,余尽知之。然,事有缓急,义有轻重,余与妹固订白首之约,于理誓不能相负,若较之父母身体发肤之授,乳哺怀抱之恩,则你我夫妇之义为轻,而父母子女之义为重,三生执手之私盟为小,而箕裘象贤之伦常为大也!此圣人之教,望妹再思三思。妹之去,乃孝亲也,乃重义也,乃明理也。余固知之,人亦知之。妹白壁虽玷,素抱则完,天有知,必不诛其心也。余顿首再四,乞妹忍辱而全义理。此生既分无琴瑟,唯与妹期之来世。余此誓于妹:余终生心中以妹为妻,不敢相轻。朝夕念之,祷之,祝之,死当候妹于奈何桥头,与妹携手九泉,不离不弃。呜呼,余一男儿,今则无力全吾妻,余无面目见妹也!唯草为此札,悔恨无极,盼妹稍谅一二耳。妹去,当善事其人,免致祸患。今生已矣,余与妹终天长别,当日日祝颂,愿吾妹诸事顺遂也。千古第一负心忘情之人泣血百拜。”
她捧着它,手只是抖。“王小哥,我……我不认得……”
那小哥暗叹一口气。都是没经过什么事的年轻人,何以竟选了他来担当这艰难的差使?人心都是肉做的呀。这女儿乱挽青丝立于面前,便好似风刀霜剑,花柳摧残,他怎忍再加一层万古坚冰?但,将心比心,难道把自己放在张二哥的位置上,当此际还能有旁的法子么?
他咽了一口口水,接过书简,将信中字句,逐一解说给她听。腊月天,挣出了一头的汗。
他磕磕绊绊的声音里,女儿的脸越来越是煞白。一颗心直溜溜地落下去,落到了底,却反而宁定。啊,这便是他给她的结局,她终于看了个清楚。他第一次写给她的私房话儿,竟是诀别。那龙飞凤舞的,看不懂的字……他亲笔写下的字。
她摇摇欲坠。反放开了手扶着的炕桌,瘦棱棱的单薄身子,颤着抖着,却总是不倒。
“这么说,他是不要我了。”她平静地说。
面上甚至尚有一丝微笑,不易觉察地,浅浅地浮出来。
那小哥满头大汗,抓挠着颈子:“咳,姐姐……二哥他也是没法子……你……”
她没有泪。向他要过了信笺,仔仔细细地摺起来。
“劳烦你,替我带话儿给他,”她垂着眼睛,只瞧着自己手上,那摺得平平整整的小方块。“就说他的话我都知道了。我听他的。叫他放心。”
“姐姐……”
她不理,自顾说下去道:“我不怪他。这是我的命。小哥,烦你告诉他,我是没念过书的贫家丫头,甚么道理都不懂,可我知道他说的对。我……我总是听他的。”
心里头的凄酸,冻透了底,反是波澜不起。到了这地步,多说何益?她有千言万语,这一生一世,也与他诉说不了的,但,他与她,他们,没有一生一世。
没时间了。甚么都来不及。所有的幻想,一生甘苦,还未尝到,便成泡影。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他嗫嚅着离去。不相干的人,鼻子也酸了。
开门。外头风正凛。
背后忽传来她柔柔的招呼:“小哥,略站一站。”
他转过身。
女儿抬起脸来。带着微微的笑,似一朵白海棠。
“跟二哥说,五十年,一百年,我总是等着他。叫他别忘了。”
笑靥如花尽展。那一刻,泪水终于滚烫地落下来。
该说的,都说了。她再无心事。
作者:
水瓶座小天天
时间:
2006-6-27 18:42
这是我的命。
一句落地,铿锵绝尘。再无悔路。
那才郎,巧丹青亲笔描得这心上的人儿,是多么旖旎的事。岂知竟然演变到此。本是弦上切切黄莺语,谁知忽然变徵,金石灭裂。
要不是他这样思慕她,这样的眠思梦想,会出这等事么?啊,前事渺茫,后事无托,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流年本无定,她只是卑微女子,满眼的泪,载沉载浮,逐流而去。
满村里,有谁像他这样的风流多才。但竟然他的才与情意,便是葬送她到虎狼窝的度牒。
众生茫昧,命运从未予以预知。
郑家送来的全副妆奁搁在里间。精致脂粉,她长了十六岁,见都未曾见过。菱花镜,玲珑地卧在掌心。她冷淡地瞥了一眼,反手将它扣在桌上。
——这如花貌,便是祸根苗。
她恨哪。恨恶人当道,恨天地不公——可,这是我的命。
我只要他一句话,他说咋,就是咋。
这婉娈的女儿,自小柔顺如水。未嫁从父,既嫁从夫。没读过书,在秀才郎的面前,有自觉的卑微。他念了那么多的书,都是圣贤的话呀。他一定是对的。
虽没过门,心中早以他为夫。她单纯的心里,他就是天,他就是神。
这是我的命。她纵有千般不甘,为他,也认了。
她吸吸鼻子,将凄惶收拾起。
……“囡呀,你……你做甚咧?”娘一脚踏进房门,便惊呼起来。
女儿坐在地上,笼了一盆火。满屋的烟,呛进眼睛里去。
灰烬飞扬。依稀残存红红的艳屑。女儿手里拎住三两个荷包,晃晃荡荡。一松手,落入火里头去。
嫁妆。大堆的嫁妆。被面,手帕,鞋子……一针一线亲手绣出来的,一件件给丢到火盆里。尸骨无存。脸上木木的,并无眼泪。一件件地过。女儿手底下,花好月圆,石榴百子,鸳鸯戏水,喜鹊登梅……那良辰美景,一幅幅,化了云烟。
“娘。这些,横竖是没有用了。”她抬起头来,安静地说。
没有用了。没有用了。这牡丹亭已变了风波亭,乌鹊桥倒成了惶恐滩,鸳鸯楼反作了阎王殿。
十六岁。一生就定了局。
女儿心里主意打定,悲哀渐渐沉淀,显露冰封般的淡定。反倒是娘,骂了句作孽的天老爷,哭得一塌糊涂。
那夜下了大雪。女儿家门前那株桃树,冻死了。
花轿踏着大雪来迎娶。
郑家遣来的喜娘在里屋帮着女儿妆毕。凤冠霞帔,粉光脂艳。便似一轮明月降临这茅檐草舍,耀得人眼也花了。
“这样漂亮的新娘子,公子定是喜欢煞了。姨娘,你日后可有福享呀!”喜娘赞叹道。
女儿到外间,扶了爹娘坐定在正当中,四个头梆梆地叩下去。
“爹,娘,孩儿去了。您二老日后多保重。”
“囡呀,我的囡呀,你也保重哩。爹娘想你呀。”
女儿点点头,一笑。大红盖头刷拉拉蒙上来,爹娘的脸,看不见了。
便一边一个喜娘,搀扶着,袅袅地出了大门。花轿早候着多时。有人给打起轿帘。
“请新姨娘上轿!大吉大利,百子千孙!”
女儿被引领至轿前,立住脚。转身。
“众位乡亲,我上轿了!”
一生轻言细语的女儿,用从未有过的清朗声音大声说。
轿帘放下。隔绝了乡人的唏嘘,爹娘的老泪。大红花轿,吹吹打打,于漫天风雪中起程。女儿离开了她一生没有离开过的村庄。
红盖头底下,她看不到,送行的人群中,有没有——他。
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鼓乐喧天地,进了城门。
雪落得仍是紧。这一队红红火火,连轿夫亦穿了红底平金缎,冲风冒雪,好一番气派。路人纷纷侧目。
穿过城中的主街,停在郑府峨峨的大门口。
轿子落地。这是娶妾,原没个主人反迎出来的理。但这个美人儿不比寻常,想了这么久,终于到手。郑公子心里喜欢得紧,因此特换了吉服,迎出府门。顺便向围观众人显示风流体贴。
“请新姨娘进府!”喜娘高声道。
没有动静。再说一遍,仍是寂寂。
公子寻思:“越是美人,越是脾气大。这位姨娘是等我亲自给打帘子呢!好,不搭搭架子,怎显得美人的金贵?便给她打打帘子,又有何妨?”
“娘子,为夫的恭请了——”公子拖了长声,伸手揭起那金丝彩线满绣桃夭图的轿帘。
灼灼其华的后面,新娘一身大红衣裙,坐着,吊死在轿顶的木梁上。
用的是流苏红汗巾。盖头早飘落一旁。水粉下,惨白的脸,血色褪得净尽。唇上胭脂却凄艳地存留。那样的红,似一个不甘心的咒。
人声,被鼎沸地定格。漫天飞雪,静静落下来。
这惨案轰传一时。郑家使了大钱,塞住所有人的口。富甲一方的豪绅,便算是逼死了个穷家丫头,不过是给人作了私下的口实,名声不大好听罢了。究竟谁敢当真言语一声儿,又有谁有闲心管这档子与己无关的闲事?
窃窃地议论了几日,也就过去了。世人心中,有的是比一个陌生女子吊死更值得关心的事。
谁知一个多月后,郑公子在青楼寻欢时忽然暴毙。据当日侍夜的妓女说,那晚公子饮了一杯酒,忽而直视前方,说了句“你们是什么人”,仰面倒下去,便没了气息。
郑老爷心疼爱子之丧,对那间妓馆欲加追究。说是妓女图财,害了公子的性命。正待大兴牢狱,一日晚间自县令家中归来,路上就中了风。不到两日,也去世了。郑家登时无头苍蝇,乱作一团。
这一番变故,一时闹得沸反盈天。想起那吊死的新娘子,人都说是冤鬼索命,带了郑家父子阴曹对质去了。郑家人自顾不暇,外间流言尽管扰攘,亦无人去管。到后来,连官府都惊动了。派了个官儿来查证事件始末。终将郑公子定作无故暴死,与他人无尤。妓院一干人等通皆开释。
还把那新娘子的事都倒腾出来。有道是破鼓万人捶,郑家人素日气焰嚣张,这番遭了殃,吃过亏报复的有之,生意上有往来借机落井下石捞油水的有之,无怨无仇纯是嫉妒他家富贵的,有之。
郑家的生意一落千丈。
这案子最终定论为强征民女为妾,逼人致死。但肇祸者亦已离世,遂判决郑家赔偿苦主庞家夫妇银两若干,以为老来无女下半世度日之资。
那庞家女儿宁死不负本夫的事,一时传为美谈。众多文人墨客,发为篇章,吟咏足之。那派来查案的官儿,还一本奏章递了上去,将此事始末,连同本乡士人歌悼的诗文,一并达于天听。
于是朝廷下了旌表,彰许这样的贞烈。县里拨银子在本村为女儿建了祠,就唤作庞氏烈女祠。香火供奉,隐然为神。
这一供,便是好多年。
好多年了。总有几十年了罢。
那都是很多年很多年的前尘了。如何,就散不去呢?我问过天,问过地,问过鬼神。没有谁来回答我。
我就是那个女儿。
自那日一缕魂魄离体,我便被本乡的土地与社公引领到土地庙。烈女,你且在此暂驻几日,过后自有你安身之所。他们说。
我在土地庙住了几天。头七后,我被带到地府,听候阎罗王的发落。
阎罗王说,生死修短,自有前定。我此生虽是少年惨夭,亦属天意。只是那郑家父子如此胡作非为,却已将今世福报折尽。他们的财禄与阳寿,也到头了。
我很想亲手杀了那个害了我的人。但阎罗王说,我是将要得到朝廷旌表的烈女,不同于一般的厉鬼,怎可如此大失体统地,效那寻常冤魂所为?他只允许捉拿的时候,我随同前往。
我便回到土地庙去等。阎罗王告戒我,新死的鬼魂,魂体薄弱,尚不可在人间游荡,否则极易被阳气所冲而消灭。
又过了四十二天。我出了七。可以出庙门了,便随着黑白二鬼使来至人世。他们一左一右,挟着我御风而行。我感觉到有丝丝的凉气,穿过我的身体。
我们穿过黄昏的街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并无一人察觉我们的存在。眼望一个又一个茫无所知的人横冲直撞地,自我身躯中对穿而过,我惊惧尖叫。
不用怕。他们不会撞到你。你已经是鬼。白鬼使告诉我。
我已经是鬼。啊,我总是忘记这件事。低头,我看到自己的脚离地三寸,一双小弓弯,虚虚地悬浮在空中。是的。原来我真的,已经是鬼。那日一条汗巾咽喉锁,早断送这十六岁花苞未放的性命。我的身子,被他们仓促埋在乱葬岗的,此刻都朽了罢?还是成了野狗的口中食?
人群,绿女红男,来来去去。这热闹的世界再不是我的。爹娘,小姐妹,还有——他,都离我而去。不,他们都在,我走了。独自地。
这结局是我自己选择的。但彼时,我忽而感觉难以忍受的恐慌与凄凉。我谁也见不到了?此后就这样脚不沾地地飘来荡去,一个人,永远?我害怕。怕到无可言说。
我这短短的一生,甚么事也没经过。十六年,便是在爹娘的庇翼下,家里做点活计,挑挑水,喂喂猪,如此而已。简单平静。本以为出了娘家门,便进婆家门,依傍的由爹爹变为丈夫,这一辈子不过便是个孝顺媳妇贤惠妻,守住灶台炕头,日复一日,了此一生。
怎知平地风波起,一抬大红花轿,进去时,是鲜灵灵活生生的少年人,出来时,便做了鬼。我无法适应这样突如其来的转变。惊惶失措。
小时听娘讲古记,最怕的是鬼。长大了,也从不敢往黑地里去。如今我自己便是鬼?我不相信。但双脚分明离了地,穿墙透壁。黑白二使,结伴而行。
我是鬼了。是人人避之惧之,如遇蛇蝎的鬼了。我凄酸地确认着自己新的身份——啊,我那瘦高高温存腼腆的秀才郎,现下若见了我,怕也要转头狂奔,离得越远越好了罢?
忽然间,这一个念头涌现。
我已是虚无缥缈的魂体。并无血肉。但,我那样心痛。痛。痛。痛。
烈女,我们到了。鬼使说。
他们对我很尊敬。称我为烈女。就像土地公公与土地婆婆一样。我自小敬畏的土地公,在我面前这样恭敬。我是贞烈节妇,是朝廷旌表的正神。他说。
但我仍只觉自己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羞答答不上台盘的十六岁村姑。
如果由得选择,我才不要做什么神。我只愿做我的张门庞氏。
于我,那是比黄袍加身更荣宠的光。只是已然无缘。
我心酸地想。
我们是在一家妓院里捉到那个恶人。
我这才相信,原来每一座大门,是真的都有门神。行近妓院门口时,忽地显现两个金甲的大汉,拦住了去路。好不威风。我便有点害怕。
他们一见两位鬼使,当即让路。有一个还问:“这女鬼是干什么的?”
鬼使道:“大胆。这便是庞烈女呀。随我们一同来捉拿犯人的。”
金甲人向我拱手行礼,悄然隐去。
那恶人就在这里面。我心中恨意燃起,不顾此地是良家女儿绝不能涉足的青楼,径直穿门而入。
当我们在那恶人面前显形的时候,他正一手揽住一名艳丽女子,一手执了酒杯,往我们一指:“你们是什么人?”
他这样嚣张。但,他马上便发现了——我们不是人。
我望着他,点头冷笑。
“郑公子,你不是很喜欢我的吗?这么快就把我忘了?”
他双眼暴睁,脸上因极度的恐惧显露死灰的颜色。他张口欲狂呼出声。我看到,他的口型做出——“鬼!”的样子。
但他来不及了。嘴唇甫动,鬼使手中的锁链已套上他的颈项。一拽,一个虚弱模糊的魂体踉踉跄跄,自肉身中被拉出。
他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我与鬼使拉着他一转身,阴风飒然,早去得远。
身后,听到那臭皮囊轰然倒地的声音,与女子尖利的惨呼。
这个新鬼,懵懵懂懂,浑浑噩噩地,被拖拽着奔黄泉。我很快意。扬起手,那日用以自尽的红汗巾一路飘摇过昏沉暗雾。
我冷笑。一字字地告诉他:“郑公子,你死了。”
没过几日,他的父亲,富甲一方的郑老爷也被捉拿归案。鬼使告诉我,人的福报寿数固是上天注定,但亦在乎自己一生是积德或是作恶。像郑家父子,本是祖上积下的德,今生得享荣华,只因作恶多端,不但福禄销尽,丧身陨命,还欠下孽债,来世怕是亦得继续偿还。
这便是天理。他说。
但望着在锁链下瑟瑟发抖的郑老爷的魂魄,我竟有恻然。他纵非善类,到底不似他儿子那样,令我有切齿痛恨的理由。眼前的他,只是一个恐慌无措的老人。
不。我怎会是神。我仍是那个没见识的庄户丫头。平凡的,心软的。
我不够聪明。不懂得甚么天理人理。亦担不起“主持”它们的重任。
多希望一切都没发生过。倘若一切都没发生,眼下,我已经嫁作人妇。尘埃落定,岁月安稳。
我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啊。他此刻在做什么呢?他有没有在想着我。
眼前忽然看到那日焚毁了的一双鞋子。青布的鞋子。忖度着他脚儿的大小,私底下偷着做的。怕人笑话,连娘也不曾告诉。
青布鞋子。黑丝线淡淡盘了个云头。想着过了门,要亲手为他穿上。没做完,是每晚临睡藏在枕头底下入梦的一点心事。昏沉沉的雾气里,像蝴蝶一样飞呀,飞呀,看不见了。
黄泉路上,我背过脸去,一滴泪偷偷滑落。
鬼泪。有形无质。像一朵六月天的雪花,还没落地,已经枯萎。
郑家父子归案。我这段怨恨,已然了结。阎罗王道:“烈女,你且再稍待几日。朝廷自会建祠,以为你日后安身立命之所。不过,你若是愿意投胎重行做人,现下便上书天庭,也还来得及。你今世里因节烈陨命,下世里必有极大的福报,一生安康喜乐,富贵平安。你可愿意?”
我道:“我不愿投胎。我和……和他约好了的,哪个先死了,都要在奈何桥头等着,不见不散。”
阎罗王道:“烈女,你情深若此,缘分当未断绝。倘若转世,想来亦可重结再世之缘。”
“但是……但是我怕我转了世,变了模样,他会认不出我。阎王老爷,求你许我在奈何桥等他。我一定要等到他,我们说好了的。”
阎罗王笑道:“你既不去投胎,旌表一下,那便是歆享香火的正神。岂有个守桥头的理,成何体统?也罢,每日黄昏日落后,你可来奈何桥一遭。新鬼入地府,都要过桥而行,你问那桥头茶棚的孟婆便是。”
我拜别阎罗王。又问:“阎王老爷,可不可以告诉我,我那……他……还有多少年才来?”
“生人阳寿乃天机也,这我可不能告诉你。你只等着便是。”
我裣衽行礼,走出阎罗殿。是的。我又何须问那么多。只等着便是。既然有这盟誓在先,“携手九泉,不离不弃”,他说的。他一定不会骗我的。
我一定会等到他。
五十年,一百年,我总是等着他。那日,我托王小哥带给他的话儿。
他会记得。五十年,一百年,他也会想着,来找我。
我站在奈何桥。桥下是一条怒浪滔天的血河。血腥刺鼻,阴森可怖。周遭,面目模糊的亡魂擦身而过。鬼哭声,此起彼伏。
这是个可怕的地方。但,我爱上它。这是他与我订下约会的地方。血河阴风,便是女儿的温香绣房。
我不知不觉地,把脸贴在桥栏杆上。
朝廷果然给我建了祠。
在这个偏僻的村庄里,怕已是莫大的殊荣了吧。村里出了个皇恩钦封的烈女,全村人都脸上生光。爹娘想也略得安慰。
不大的庙堂。正中神案上供着黑漆的灵位,金泥写就:庞氏烈女之神位。有个老婆婆,在此专司洒扫添香等事。一只三脚铜炉内,香火终日不熄。逢年过节,村长也总领着人前来拜祭一回,供奉些三牲花果之类。
这便是我安身立命之所了。
白日里我出不得门,只依附在灵位上睡觉,顺便聆听前来烧香人们的祝祷。
多是些寡妇,孤凄无依。
“烈女,求你保佑小妇人下半世得能温饱,白首完贞。”
也有絮絮哭诉夫死无子,受婆家欺凌诸般苦处的。公婆不怜,妯娌排挤,娘家又容不得出了门子的女儿回家守寡。自己原是不想改嫁的,可这眼下光景,不改嫁,难道饿死罢?
“烈女,小妇人实不是不念故夫呵……”蓬着头的妇人,跪在神案下抹泪。
慢慢地,在旁人的诉说之中,我渐渐懂得世间有些无奈,人力不能,有些复杂,未可轻断,而有些辛酸,无可言说。神位生涯里,十六岁的我是在死后,方才渐谙世事。
我被村中的妇道人家视为楷模。整个村子因我的存在,莫名地受到激励。贞烈之风,从未如此盛行。女子若改嫁,纵有千般无奈,亦难免受尽讥嘲白眼,甚或遭娘家母兄弃绝不认的——“俺家没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改嫁,你老子亲给你许下的男人哩,他才死,你改嫁?没男人就活不了的贱货!呸!”
有一年村里闹饥荒,许多男人都到他乡外县去奔活路了,丢下女人在家苦候。一年二年,三年四年,不曾回来。有人说见得他已在外县又讨了女人,生了儿子,不回来了。家里锅灶不起。如此,女人仍得忍饥苦捱,不敢说一声“我要改嫁”——口水淹死人呀。
无人的深夜,女人跪在神位下哀哀地哭:“烈女呀烈女,不是我喜欢改嫁呀,我男人已经不要我了呀……烈女,求您给条明路走吧,家里都四天没起火了……我那三岁的儿饿得都晕了呀……”
我很想告诉她,你男人既另寻下人了,那是他先负了你,你为什么不可以另寻下一个男人?一个疼你爱你,至少拿你当人待的男人。这是他薄情,不是你不贞,寻下个人儿一同奔他乡,旁人的言语,理他则甚?
——但,我不敢这样说。这些话是悖理的,我知道。但是究竟甚么是“理”,我还是不大明白。天理,伦常,圣教……这些听起来这样巨大的字眼儿,我一个没念过书的穷家丫头,即使封了神,依旧懵懂。
我所能做的,只是当她哭累了在神案下沉沉睡去的时候,托梦给她,告诉她,她家东屋的房梁上还有几块碎银子,是她过世的公公留下的。取下来,母子们吃顿饱饭吧。
但几块碎银子,能支持得几顿饱饭?我这笨脑筋,也无力替她筹谋一个安稳的明天。
只有出门夜游,避开她醒来后感激涕零的叩首——我没脸承受。
村里这样静。偶尔有狗儿见到我,轻吠一二声,然后又归于沉寂。我随风飘荡,满目茫然。变成今天这样的局面,本非我所愿。我真的、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要这样——
我从来没想过要得到甚么旌表,当甚么烈女。建祠的那日,朝廷派来的官儿念了皇上的诏书,我被社公引领至祠中,接受封诰。那个神气的官儿,向着围观的乡亲们宣读旌表的时候,未曾看见我便站在他面前,冉冉下拜。
我听不懂他说些甚么。是社公告诉我,皇上亲笔赞许我的节义,“发扬圣教,性命不恤;固守伦常,盛名应享。”听起来,我便似一个为礼教奋不顾身的甚么“大儒”一般。
但我根本未曾想过那些。我死,只是为了不能和他在一起。
我还记得汗巾勒在颈上,气息终于断绝的那刻,眼前逐渐暗下来的阴影里,全都是他的面容。恋着他的笑颜,魂魄不肯速去,我无声地在花轿里承受死的煎熬。怕外头的人知觉了,紧握双拳,即便痛楚万状也不动一动,寸许长的指甲全没进肉里去。但,那样的痛里,仍然只看见他。瘦高高一袭青衫的他,那样干净温存的,跟全世界的人都不同……
我痴痴地魂游在村子里。脸上挂下随时淌落随时消失的泪。就连泪水,都不可以多保存一时半刻。这世上,究竟有什么东西,是不会变的?
或许,只有他的誓言。
携手九泉,不离不弃。这一句话,已成我存在着的唯一理由。在这样一无可恋的世界上。
村东口。我停留在一扇柴门前。有形无质的虚幻的手,轻轻抚过陈旧的门扉。
这是我曾经多么向往,却始终未曾跨入的一扇门。
我死后不久,他家便举家迁走了。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也许是触景生情,也许是惧祸远走。这原由,已经无从得悉。
这些年。这门也变样了。人,怎得仍似当初?
是啊,不知不觉,已过了三十多年了。我的爹娘都已过世。托阴间鬼卒打听,他二老已投生小康人家去了。我放下心来,但终究不得再见上一面。鬼卒说,我已成神,若再与俗世亲人相见,便是坏了规矩。
天界人间,始终有这样多的我所不懂的规矩。
村里已换过两位村长。关于我的传说,只在一些长者心中还有所残留。庞氏烈女,渐成一个虚无的“贞节”的代名。令人敬畏的,不可亲近的。没有人还记得,我也曾经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一个女儿呀。
那些田间呼女伴,窗下绣鸳鸯的日子呢?哪儿去了。
我凄酸地离开那户人家。门里面,再不会有他。这浮生早换了人间。我真正是孤零零一个人了。守着灵牌,独自捱这不可期的流年。
事过了,境迁了。只有他一袭青衫,依然在我心里烧灼成一簇青寒的火苗。一点微光,疼痛,却无温暖。只是始终会紧拥着它,走过越来越冷的阴阳路。
火是不熄的。目是不瞑的。心,是不死的。
我一定要等到他。那个亲口许我的约定。
作者:
水瓶座小天天
时间:
2006-6-27 18:44
又过了多少年。那口水塘都干了。
那口,曾经对面相逢的水塘。秋风里,开满了雪白的苇子花的。如今已作了耕地。再寻不出一丝丝往日的痕迹。
是不是,这便是文人们所说的“沧海桑田”?
我立在垄上。月光下,黑压压一片起伏着的麦浪。泪眼中,看不见那个高高的人影,握着书,清俊的眉目,一点点近了……
他再也不会出现。
午夜风,穿透我的身体。我放肆地大声哭泣。夏夜的风吹得这样暖,如何,却有干枯的落叶卷过来,绕着我,团团急转。
有没有深夜不寐的村人看到,田垄上,一团卷着枯叶的旋风缓缓地移动,从垄这端,到另一端。反反复复,一整夜。
是在这里,我和他,一生中唯一一次面对面地说话。那腼腆的秀才郎,话声儿轻,面庞儿红。啊——还记不记得那日你对他说了句什么?
——我记得。一百年也忘不了的。在那苇子沙沙的响声里,我说——我总是等着你,哥。
唯一的一句话。
一声哥叫罢,没料想此后人鬼殊途,阴阳路绝。
为什么我与他的缘分,好似只是一个“等”字。等他出现在村口的小路上,等他挟了书下学来,等他回头看看我,等他开言,等他考完秀才,等他大红花轿来迎娶……到头来,等了一场空。大红花轿桃花帘,进去了,原来是阴间的门。
我还是在等。等他来践这不离不弃的约。虽然,生前是他一纸书简,亲笔将我推到了死路上去。不,我不恨他。那些道理,我不懂,他一定是懂的。他读过那么多那么多的书啊。他是多聪明的人呢!
他说,余顿首再四,乞妹忍辱而全义理。那日王小哥说,这是说他给我磕头,求我去受那恶人的污辱,成全“义理”——好,为了不连累爹娘,我上轿之后才吊死。
但他知不知道——啊,他知不知道,我死,跟“义理”半点干系也没有。我是为了他。全是为了他。
我徘徊在田垄上。水塘没了。我没法照一照,这么多年,我可老了?日后他来,还能认出我吗?他们说鬼是不会老的,但相思无情啊,这么多年!
这么多年。他也老了罢。他现今,可有六十多岁,七十多岁了?他已经子孙满堂了罢。我这孤守神祠的日月里,他在人世上,可经过了多少事?也许中了甚么大功名,富贵倾城。他讨了一个甚么样的妻?她一定又贤德,又美貌……呵,我不是不嫉妒的,但,这世上唯有最好最好的女子,方才配得起他吧!
我这样羡慕她。可以在他身畔,看着他,皱纹一点点爬上来。日日夜夜。
我只有等。依旧等。一直等下去。生前的甜蜜是人家的,我只求一个黄泉的约定。
我总是等着你的,哥。
我听到好多年前,那女儿轻轻的声音,幽灵般回荡在风中。一吹,便散了。
纵使你已白发如霜。我总是等着你。哥。
“小新娘子,又来啦?”
奈何桥上,孟婆在她的茶棚里,向我招呼道。她手头永远是这样忙碌地煮着一大锅的茶汤,颜色黯淡,不知是些甚么物事。
她有个木勺。自滚开的锅内,一勺一勺,将茶汤捞在许多黑颜色的瓷碗里,分发给每一个过桥的亡魂。
我向她点点头。来到桥头,我的老位置。奈何桥,就像那孟婆一样,多少年一成不变。血河滚滚,鬼哭阵阵。是个令人极不愉快的地方。
但我自己难道不也是多少年一成不变么?不变的时辰,黄昏日头一落,我便来到这桥头。不变的老地方。还有这不变的一身装束。
我永远穿着死时所着的那一身大红嫁衣。红汗巾,仍然松松地系在颈子上。
并不愿穿这套那恶人给我的衣裳。但没法子。凶死的鬼魂,是不可以换掉死时所着的装束的。
所以每日的黄昏,经过奈何桥的亡灵们总是看到有一个穿着大红嫁衣的女鬼,倚在桥栏,向着一个方向,一直望。谁也不知道她在等什么。大红嫁衣的吊死女鬼——可没有谁敢去接近呢。
只有茶棚里的孟婆知道。这个永远似笑非笑的神秘的老妇人,她叫我小新娘子。
“婆婆……”我转过头,唤道。
“你那人,今朝没曾到来呢,小新娘子。”孟婆照顾着她的锅,一面对我摇摇头。
我不再言语。继续于砭骨阴风中,翘首凝望那个阳世新鬼所来的方向。每一天,世上有这么多人死去啊。面无表情的亡灵从我身畔经过。一个个,经过孟婆的茶棚,从她手中领得一碗颜色暧昧的茶汤,咕嘟嘟喝下去,再奔前路。
每个人都喝她的茶汤。她从不收钱。不知摆着茶棚作什么。
“小新娘子,你也来喝一碗罢?”
每天,她都会这样劝我。
“婆婆,多谢你。我不渴。”我说。
我是真的不渴。做了鬼之后,我便再无饥渴意。人说这是上天特赐与忠魂义魄的恩典呢。那些终朝为口腹所累的饿鬼可不知有多苦。
“不渴也来喝一碗么。”
“婆婆,我真的不想喝。”
她只叹一口气,又去摆弄她那口大锅去了。
有一次,我忍不住好奇,问她:“婆婆,你卖的这是什么茶?”
“这可不能告诉你。”她苍老的脸上有诡异笑容。莫非是下了毒的不成?我忖度。但那些喝茶的已经是鬼了,还有什么毒药能把他们再毒死一次?
“那你都不收他们钱的,婆婆。”
“我收了,小新娘子。是你自己没有看见。不过,我要他们拿来换我这好茶的,可不是钱。”
“那是什么?”
孟婆缓缓搅动着锅里浑浊的汤水,寻思了一会儿。慢慢地抬起头来。
“我要的是他们心里的往事。”她轻声说。
那声音听起来煞是糁人。她对我咧咧嘴,眼睛里闪烁世事洞明的狡猾笑意。
“喝了我的茶,便把所有的往事都卖给我了。从此以后,什么也不记得,没有爱,没有恨,没有恩,没有仇。一切重新开始。有多好?”
我不再理她。转过头去,继续守望。我才不要喝她的什么鬼茶。什么都不记得了?忘了我那奈何桥死约会不离不弃的张郎?我宁可魂飞魄散,万劫不复。
我按了按头上的发髻。这是我的秘密。几十年了。
没人知道,出嫁的那日,喜娘替我梳妆打扮时我偷偷地将他亲笔写给我的那封书信叠成小方胜,藏进了这桂花油浸润的八宝髻。
这些年,它一直在我的发髻里。纵是断肠的话儿,总也是他给我的,唯一一件物事啊。“携手九泉,不离不弃”,这八个字,在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呢。认不得它在哪儿,摸一摸那纸,也是好的。
他的誓言。
抚摸着发髻,奈何桥上,我的脸无端又红了。依稀仿佛,又成了那个深夜偷想羞人曲子的女儿,双手捂住臊红了的脸。
说黄昏,怕黄昏,又是黄昏时候。
尖尖细细的声腔,一缕扭呀扭,从生前扭到死后,从阳世扭到阴间。扭过了这多年的岁月,那羞涩还是一样。那恼人的黄昏,也还是一样。
黄昏时候,我在奈何桥上等他。
“小新娘子,小新娘子,喝我一碗茶罢。喝了,就好了。”孟婆的破嗓子又追过来。
我烦躁地摇了摇头。“婆婆,我不喝!”
“你会后悔的。”
遥遥地,她的声音,忽而细若游丝。轻幽地传过来。
后悔?我为什么会后悔?我的心思轻飘飘地掠过去了。黄昏时候,我心里只有一件事。余者,任什么都盛不下。
飒飒阴风里,我抿着被吹乱的鬓脚。我老了,但,如旧的青丝里,依然深藏着女儿的心事。
那日我正在神位里睡觉,忽一阵喧吵,一路进了祠。我被吵醒。
“贱人!我没你这样的女儿!你在烈女祠里想想,你想想!你对不对得起父母?对不对得起你那婆家?对不对得起天理良心?丧廉寡耻的东西!……”
是谁这么吵闹?我睁开眼睛看看,见一个中年汉子按住个十五六岁的姑娘,正破口大骂。那女孩儿披头散发跪在地上,被她爹按得额头着地,都看不见脸。只见一缕鲜血,缓缓自乱发底下流出来。
女孩儿倔强得很。也不哭。倒是旁边一个像她娘模样的妇人,哭的不成人形。一群村民围在周遭,指指点点。
“你说,你对不对得起天理良心?没脸的贱货!……”
如此,扰攘了半日,我才听明白事情的原委。
原来那汉子是村里现今的塾师,他女儿自幼许了陈家的儿子。本说是今年过门,谁知那少年得了伤寒,一病死了。塾师逼着他女儿捧了牌位嫁到陈家去守寡。女儿不但不允,还口口声声说她本就不喜欢陈家儿子,早已和时常来村里做木匠活儿的一个外乡小伙子私许了终身。如今那陈家的死了,她正好嫁那小伙去。
她爹怒不可遏。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女孩儿便是不改口。风声闹大了,传到她婆家人耳朵里去,说这未过门的媳妇败坏了他家的名声,一个状子,告到族里去,非要这女儿殉节不可。
我越听越是心惊。什么是殉节?那不就是像我一样地……那不就是死?
怎么可以这样?我死,是别无选择,是不甘受辱,是自己情愿。但,怎可逼迫一个并不想死的女孩儿去死?这跟杀人有什么分别?
她没有做错事。不过是爱上了一个男子。这些人,他们有什么权利剥夺她的生命?
“各位父老,我李某养了这么个不孝不义的东西,是我前世不修。我没脸见村里人,没脸见庞烈女。这东西若再不悔改,全凭族里处置,我只当没生过她!”
“爹,我没害人,我没做错什么,你为什么要杀我?”女孩儿伏在地上,忽而凄厉地大叫。
“混帐!陈家是我亲给你许下的婆家,你不顾贞节,我还顾信义哩!不要脸的东西,竟私定起终身来了!我告诉你,你既许给了陈家儿郎,那便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容不得你挑!”
“陈家的再好,我不喜欢。何况他都死了!爹,我是你亲生的囡,你就真的忍心为了个虚名儿把女儿往阴曹里推?你才没有天理良心,你不配做爹!”
那汉子只气得周身乱战,一把推开抱着女儿哭泣的婆娘。“你听听这东西!你听听这东西!连亲爹也骂起来了!这就是你生的好丫头!偷人养汉,忤逆不道,如今都学会了!若再容得她在世上,将来还不知出什么丑祸哩!趁早了断了倒好!”
便转头向人群里一个妇人含愧道:“亲家母,我教女无方,养出这么个没廉耻的东西,连累了你家清名。好在现下还未曾真正闹出什么大乱子,就……就让她到下面去陪你家令郎罢……”
妇人似笑非笑地说:“这个我们可不敢定。人命关天呀。还得族长说了算。再说,你家丫头既不情愿,这强扭的瓜也不甜么。”
女孩儿的爹恨道:“情不情愿,由不得她!族长,您替我做主,了断了这个孽障罢!”……
不不不。我听得周身颤抖。他们竟然要活埋了她。那族长还说什么“我们村出过朝廷旌表的烈女,贞节之风,一向是最受四乡八里的敬重的。若是竟有这等令全村蒙羞的丑事,不但大家脸上无光,怕是庞烈女她老人家也要怪我们后人不肖呢”——谁要你们多事?!
我的双眼因气愤而模糊。我不过是依自己本心行事罢了,谁料想多年后,我的名字,竟成冠冕的杀人借口。若有情,自有坚心相从地下,若本无意,谁可强一个活生生的女儿为一个已死的人殉葬?这和当年那郑公子逼死人命有什么分别?
爹呀,你把我许了他,我咋能嫁旁人?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是当年自己的叫喊,随着血手印印在地下的凄艳盟誓。但,我心是早许了他的。为他死,是我甘愿。可眼前这个爹说什么来?女儿明明不爱那死人的,他却说什么“你既许给了陈家儿郎,那便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容不得你挑”——硬生生将女儿逼入黄泉。他爱惜的是自己的声名,不是女儿的性命!我大怒之下,灵牌在神案上格格抖动起来。
“看!看!烈女的神位……神位……”有人指着我惊呼出声。
“丧伦败节,丧伦败节啊!烈女的英灵震怒啦!烈女,您老人家息怒,我们今晚便处置了这个孽障——”族长带着众人,黑压压跪了一片。
我只觉一阵晕眩。
天啊。为什么会这样。
日光微敛。我自灵牌中显身。
那群人已离去。他们说今晚要处决那女孩儿。白日里我无所作为,只能干着急。但夜晚是我的天下。我顾不得鬼神不可无故在凡人面前显形的禁令。我要去显身在那些人眼皮底下,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们,我不想那个女孩儿死。我不准他们杀她。我还要命令她爹把她嫁给她喜欢的那个木匠。
既然我此生薄命,多希望其他女儿,得有美满收梢。
是的。我一定要这么做——
我抖抖衣衫,飘然出门。
“烈女!且请留步!”
我回头,社公与土地双双赶来。
“二位有什么事?”
“烈女,我等有一言相劝,请随我们来,待我等细细向你分说明白。”
“二位神仙,小女子现下有急事,有什么话待我办完事再说好么?”
我御风欲行。衣袖却被扯牢。
“烈女,不瞒你说,我二人知道你是要去救那李家女儿。”
“既然知道,还扯着我做什么?救人如救火你可知道?迟了,怕就来不及了!”
“唉,烈女,我等就是奉命前来阻止你去做这件事的。”土地说。
我骤然回身,瞪大双眼。我不相信慈蔼的土地公公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为什么?!她没有错!”
“烈女,世间对错,原本难明。”社公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你说了不算,我们说了也不算。一切缘法,须安天命。”
天命?什么是天命?难道任由一个豆蔻女儿无辜枉死便是天命?若是如此,要这天来做什么?我嘴唇颤抖,话也说不利落了。
“社公,土地公公,我……我没想到你们……那女孩儿,那女孩儿……就因为她许给的那个男人病死了,她要被她亲生的爹活埋,这就是天命吗?这就是天理吗?”
“烈女,稍安毋躁。听老儿一言:我等亦是奉命行事。须知暗室欺心,神目如电。世间三界,无论你为人,为鬼,为神,一切行动心思,莫不在上苍掌握之中。你这逆天行事的念头一动,神明早知,故此派遣我二人前来,免你犯下大错。”
“我逆天……”
“烈女!听老儿把话说完。那李家女儿受此极刑,虽说太重了些,亦是应得之报……烈女,稍安毋躁!世间一饮一啄,莫非前定。那女儿此生是生就了早夭的命。你如何变更一个人生死簿上的寿数?更何况,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天上有天上的律令,人间有人间的伦常。若是谁都不守规矩,任意胡行的话,这世上不是乱了套了么?李家女儿今日遭此惨报,亦是天意。是个杀一儆百的意思,你明白么?烈女?便算是她罪不至此,为了警戒后人,安稳伦常,牺牲一个人的性命可算得什么呢。各人有各人的命数,谁也替不来。老儿劝你一句,丢开手,莫管这桩闲事了罢。”
我冷笑道:“社公,我知道我没读过书,不识得什么大体。可天底下人命至重,这道理我也还懂。倒不信如今这“天道”是反着来的!我只知善归善报,恶受恶果,没听说过无辜受死倒是天意。我今日便管了这桩闲事,倒要看看能犯下什么大错!”
我不再理他们。用力一挣,抽身便走。
“烈女!你是朝廷旌表的正神,行动要三思啊!”
你以为我稀罕这个旌表么?我笑了笑,头也不回:“旌表,神位,我不要了,您二老奏明天庭,谁稀罕便给谁罢!”
“你与张秀才的姻缘也不要了么?”身后传来厉声叫喊。
——便似一根铁钉,生生将我定在地下。他说什么?他说什么?我缓缓转身,身如秋叶乱战,眼前一片模糊。
一迟疑,他们已行近面前。
“烈女,我等与你相处这些年,能害你么?真真是为你好啊!你且想想,明知天意如此,既存了这杀一儆百的心,有谁去捣乱,神明能饶得过么?天庭能饶得过么?你果真不稀罕神位旌表,是你的清高,老儿也难说什么。可你想,岂能是革了你的旌表这么简单?革了你的旌表,便任你随意游荡,在奈何桥等到你那秀才,双宿双飞么?烈女啊,凡事要三思。什么是天,天便是无情。有情的,做不得天。没些手段,镇得住这滔滔的三界五行么?天既不怜李家女儿,也便不会怜你庞氏烈女。管你遭过多大的冤屈,有多大的理儿,到头来,怕是一声令下,你便灰飞烟灭,万劫不得超生啊。你还等得到你那秀才?”
社公滔滔不绝地说着。便似一柄薄锋的刀,一根根,一根根将我浑身的骨头尽皆剔掉了,我只觉周身一软,蹲身便跌坐在地下。
我这样悲愤。我四肢百骸都在抖。但,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个个字都是真的。
死当候妹于奈何桥头,与妹携手九泉,不离不弃。几十年前那个碎心的冬日,他亲笔写下的盟誓。这些年了,我什么都没了。爹娘没了,家没了。只有它,还藏在我的发髻里,支持一个又一个,奈何桥头失望苦候的黄昏。啊——他不弃我,我怎能弃他?如果,他来了,找我不到——
我仿佛看到他在奈何桥一直的等,一直的等。阴风飒飒吹着他的青衫。原来庞家妹子到底负了我,先行投胎去了——他说。
不不不。我不能。既情愿为他舍命,又怎忍令他空等百年。如果他误会我抛下他投胎去了,他将鄙视我,轻蔑我,忘记我……我抱住自己的头。我受不了!
我是,这样爱他!
情愿为他受尽任何折磨。包括背叛自己的良知。
我可以忍受苦苦地等他,一直地等他,但我怎能忍受他的轻蔑。原来庞家妹子是这样薄情的女子,枉我看错了她,还跟她许下什么不离不弃的誓言呢!真是可笑!——虚妄中,他嘲笑的声音像只蜜蜂,在我的头上乱刺乱扎。
彻骨的疼痛。
我呻吟着崩溃。天塌地陷,爱欲,宛转沉沦。
“我……我不去了。谢你二位提醒……”我听到自己这样卑鄙地说道。
我从地上爬起来,掩面狂奔而去。
我不能留在这里了。不能留在村中,听那女儿临死的惨叫。更不能留在那所谓的烈女祠。我真的没有脸面再在那儿停留一时半刻。
我没有方向地一阵狂奔。眼前尽是昏黑。扑面疾风如刀,狂暴地穿过我的身体。我感到颈上的红汗巾又在收紧、收紧——
再这样跑下去,我怕是不待天罚,自己先就魂飞魄散了吧!昏沉中,我浑浑噩噩,随手抱住一件撞到我面前的物事。站定了,喘息良久。
睁眼一看,那竟是奈何桥头那根我每日倚惯了的柱子。啊,昏茫中,我竟不知不觉,跑到这里。
原来我已经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这鬼蜮血河,已是我心底最留恋的地方。纵然失心茫昧,道路不辨,还是来到此地。
这儿便是我的家么?这个徒呼奈何的地方。
我听到自己喋喋地笑了起来。
“小新娘子,你又来了。”
茶棚里的孟婆平静地跟我打着招呼。
我还未来得及回答,只见那边一阵骚乱。
有鬼卒押着个新鬼上桥来。
奈何桥每天来来去去,不知走过多少亡魂。但这个新鬼,她一直挣扎咆哮,两个鬼卒,一边一个,方勉力按住。
莫名地,我开始发抖。
他们经过我身边。那女鬼抬起脸儿,乱发分开,露出一张七窍流血的面庞,好不怕人。
“放开我!放开我!我死得不甘,我没有做错事!放开我!我爹爹杀了我,我冤哪——”
她凄厉地尖叫。狂乱地挣扎摇撼,发间簌簌地落下许多泥土来。
我瑟缩在桥栏之间。啊——这是白日里我未曾看见面容的李家女儿!
——她已经被活埋了。被她的亲生父亲,她的婆家,全村的人……
我自己亦是凶死的厉鬼。但,我这样害怕。因为我亏心。我本可以救她的,却没有救。任由她无辜遭受这世上至惨的死法。
我冤哪——
她厉声高叫。是的。她冤。谁都知道她冤。不是冤似海深的鬼魂,是万万没有这样悍厉的气势的。可她冤又如何?有谁可以为她说上一句公道话?
而我。在她尚未惨死的时候,本有机会相救,却袖手。只因一份私心,一点爱念。我及时抽身,置她于不顾。
原来爱可以让人变得这样自私和冷酷。
我满眼是懦弱的泪。
他们经过茶棚。停下。孟婆舀了一碗茶,柔声道:“姑娘,喝了它罢。喝了便不苦了。”
她犹疑地望着那碗茶。流着血的眼睛里,目光闪烁。
“喝了罢,姑娘。喝下这碗茶,甚么事情都忘记了。你再也不会记得那些痛苦的过去,你会快快乐乐地去投胎,可有多好?”孟婆的声音越发柔和,将茶碗向她口边递去。
呛啷一声,碗碎茶流。
“我不喝!”她张口大喊,口角边仍有未尽的血,丝丝流下。“我不要忘记。不要忘记我的冤仇,也不忘记……他。我要等他。”狰狞的她,忽而安静下来。她低头望着茶水渗入地面,殷红的眼睛里掉落泪水。
泪,一行一行,混着鲜血从她脏污的脸庞淌下。没落地,就消失。
鬼泪。
世上最短暂的东西。比生命本身,更虚妄。
可是,我要等他。她说。
鬼泪,同样地,一行一行,淌过我的面庞。
孟婆叹道:“你们这些姑娘啊……何苦呢,李姑娘,你可知道你将要在枉死城内囚禁五百年。五百年后,你的那个情郎都转过多少次世啦,你自己算算?他还能记得你么?你不喝我这茶,岂不是自找罪受么。这五百年的相思,你怎么捱?”
她抬起头。伸衣袖擦擦血泪横流的面孔。
“我可以捱。他一定会来。”她轻轻地说。“就算转世,他会认得我。”
作者:
水瓶座小天天
时间:
2006-6-27 18:45
“可不可以不要把这位姑娘入在枉死城?”我鼓起勇气,上前去对鬼卒说。
他们很为难地,面面相觑。“这个么,我们说了可不算……”
“我知道。只是烦请二位大哥,待会儿在阎罗王跟判官爷面前说几句好话。这位姑娘死得实在可怜,能不能念她无辜早夭,法外施恩?”
李家女儿抬起脸,怯怯地望着我。啊,再怎么狰狞,她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女儿。十六岁,就像我当年一样——我心中剧烈酸楚。
“姐姐……”她感激地嗫嚅着。
我转身向鬼卒冉冉下拜。“二位大哥,小女子这里先行谢过了。”
“嗳,那我们尽力便是……尽力便是……不过,可不敢保结果是什么哟。我们身微言轻……哎,您别行这大礼,庞烈女!”
一句言语霹雳。她于瞬间大睁双眼,直勾勾瞪到我脸上来。
“原来你,你就是……”
她眸子几乎爆裂。流血扭曲的五官,快要贴到我的脸。
“你就是……”我来不及听到她想说什么。鬼卒怕出乱子,左右挟住了,一阵风般将她带入冥府。一路长嚎,渐渐远去。
我就是。我就是什么呢?是杀她的帮凶,是见死不救的冷心肠,还是一个同样无能为力的女子。
她没有说完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
我自己也已经不知道,我是什么。
我摇摇晃晃地蹲下身去。
“小新娘子,起来罢。”
孟婆站在身边。“别难受了,那姑娘,你是救不了她的。”
我抬起头来。“婆婆,你怎么知道?”
她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神秘笑意。“我在这奈何桥,守了多少年啦。来来去去,生生死死,恩恩怨怨,我看都看得腻了。有什么我不知道。小新娘子,那姑娘可怜,给挑上了,没个跑儿。就是你去了,也济不了什么事。”
“婆婆……你说她给挑上了……是给什么挑上了?”
“什么,命呗。给这样个凶命挑上了,谁救也没用咧。”
“真的在人出生之前,这一辈子的命就早都写好了,变不得了么?”
“小新娘子,你不懂啊。命是天定的,也是人走的。”孟婆下垂的唇角,笑纹诡秘。“就好象刚才那姑娘吧,她要不是那么刚烈,服个软儿,守寡也就守了,会死得这么惨么?可话又说回来,要不是她生了这么个刚烈的性儿,这命,也不会偏挑上她了。唉,还非得是这么刚烈的姑娘,杀了,才怵目,才惊心,才镇的住后人呀。好,选的好,选的对。真真英明咧。”
“婆婆,你说什么?”
“我?呵呵,我什么也没说。”孟婆转身回茶棚,探出头来向我咧嘴一笑。我又看到那世事洞明的狡猾眼光。
我好象,明白了一些什么……
“小新娘子,你喝杯茶罢?”
又来了!“婆婆,我都说了我不喝的呀。”
“你为什么不喝?”
“李姑娘为什么不喝?”
“嘿嘿。她?她会后悔的。”孟婆舀着茶汤,分发给新来的其他亡魂。“我这茶啊,可是天底下最奇妙最慈悲的东西呢。偏有人跟自己过不去,就是不喝!可不是笨到家么?唉,阎罗王说我这茶喝与不喝,但凭自愿,可不能强人家喝。不然啊,老婆子我一个两个全给你们这些笨鬼灌下去,那天下就太平喽。不过,算来算去,一千个里头,有九百九十九个都喝了我的茶哟,”她忽然用木勺冲着我,指指点点:“瞧瞧,瞧瞧,也只有这一两个不开窍的,这样的好东西,偏不喝!你受罪去罢,老婆子才不可怜你咧。”
“婆婆,你可知道这世上有些人宁愿痛苦,不要遗忘。”
“我才不管你痛不痛苦。你是活该。”她咕咕哝哝,一味摆弄她那口大锅,也不看我,“等等等,你等个屁?等雷?是等雨?”
她忽然抬起头来望着我:“小新娘子,从今儿起,我不再让你喝我的茶了。将来有一天,我会最后问你一次,喝,是不喝。你记住了!我可只问一次。”
“我知道了,婆婆。不过,我想我还是不会喝的。”
她又低下头去,不再看我。在那阴暗的茶棚里,萎缩成模糊的一团。
“小新娘子,记住我刚才告诉你的,命是天定的,也是人走的。”孟婆说,“命就是你的心带你去的地方。”
我不再回烈女祠。白日里,找个树洞或是老鼠洞什么的,胡乱睡下。捱至太阳落山,便到奈何桥来。
孟婆很少再跟我说话。她总是低着头,在她的茶棚里忙碌着,鼓捣她那锅千年不变的茶汤。
除了有一次,我问她有没有再遇到那日的两个鬼卒,李姑娘可得到恩赦。
“不可能!不可能!”她摇着脑袋说,“冤仇那样深的鬼,不在枉死城关个五百年,才不敢放她出来咧——五百年也不一定够。我看啊,她这相思病得在大牢里慢慢害喽——谁叫她不喝我的茶!”
“为什么非得关五百年?”我问。
“咦!这样怨气冲天的厉鬼,不在里头好好磨磨她那烈性子,难道放出来祸害人间啊!”她白了我一眼,似乎觉得我太愚蠢。此后再无言语。
我只好知趣闭嘴。独自立在桥头,作我永恒的守望。阴风阵阵,吹着我的红衣裳。流苏汗巾,吹得长长的,像一只手,一直招,一直招。
郎啊,我已等了多少年。你怎么还不来呢。
我想我会一直等下去。因为有你的誓言在我的发髻里,就可以敌住这血河之上,奈何桥的透骨寒风。
可是我不知道还要等多久。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我数着一个个路过的亡灵。它们面无表情。它们都喝了孟婆的茶。
只有我不曾喝过。
终有一日。我伫立桥头,百无聊赖。心,忽而无端乱颤。
我已是鬼。没有血肉,没有脏腑。但,我的心无端乱颤。
也许那是心的魂魄。
我伸长颈项张望着。红汗巾飒飒乱舞。
远远地,来了一个瘦高的影子。
啊,远远地来了一个人。瘦高的身子,飘飘的青衫。呀——那不是张家那后生,我未婚的夫?
心如小鹿撞。看看他近了。俊秀的眉眼,依稀都看得清。怎办?左边是水塘,右边是田地,没处躲,没处藏,只急得脸若红霞——
狭路相逢。
——这无着无落的一刻,我被自己心生的幻象玩弄,似醉如痴,团团急转。
“妹子——真的是你——”眼前人,开口说话。苍老的声音,顿惊醒片时春梦。
哪里有什么苇子花。哪里有什么十六岁美娇娘。
一切皆是虚妄。
这里原是奈何桥头,血河阴风。我原是红衣吊颈死了几十年的女鬼——
刹那间,鬼泪如倾。
但,他不也是鬼了?啊——他,他终于来了。这么久,他终于——来了——
疑幻疑真。
我定住神思,只看眼前人。
眼前的人。
我那张郎。我那少年得志风流俊俏的张郎。
这人儿,背躬如虾,白发零落。
“妹子——真的是你——”他说。他的喉咙,已沙哑难言。
但这有什么关系。早已知道他会老的啊,几十年了——
几十年了?算一算,从我吊死那年到如今——
六十年了!
六十年。一个甲子。天干地支,整整的一个轮回。
多漫长的等待呵。真不敢相信,我竟已经就这么飘飘荡荡的,六——十——年了。
但,我终于等到他。这人儿虽老了这许多,毕竟还是那个人儿呵。我的张郎。我的未得同衾共枕的夫。
我伸出有形无质的手,轻轻抚摸他有形无质的面庞。苍老的面庞。
哥。我唤道。
“快走!快走!别磨磨蹭蹭的!”忽然有鬼卒,从后面搡了他一把。
“你干什么?他是我夫君,干么推他?”我上前怒喝一声。
那鬼卒躬身,毕恭毕敬:“庞烈女,小的奉命去捉这忘恩负义薄情欺心的贼……”
“你说什么?你给我闭嘴!”悍厉之气一时顿发,吓得那鬼卒后退了两步。我毕竟,是个凶死的厉鬼呵。
“烈女,不……不关我的事……是捉拿文书上这么写的,命我速速将他带去受审呢……”
“你……”我又上前一步,只吓得那鬼卒连连大叫。
“妹子,是我对不起你。”喧闹中,他忽然说话。
我安静下来。
“哥……他们不知道……你别跟他们一般见识。我知道,你是迫不得已的,你也没有办法。我……我一点儿也不怪你。等会儿我去跟阎罗王说。他们一定是弄错了。”我轻轻地替他整理这一路上被鬼卒拉扯得凌乱的衣衫鬓发。
“妹子……是我害了你。我诓得你苦了这么多年……事到如今,我什么也不瞒你了,瞒也没用了……妹子,我是有意的。那幅画,那幅画不是不小心落在旁人手中的……妹子,我是有意的。我不是人……”
他在说什么?啊,他在说什么?我怔怔地注视着他。这愁苦衰颓,鸡皮鹤发的老人……我的张郎……可是,怎么我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天旋地转。我踉跄着扶住桥栏,低头望去,桥下的血浪滔滔的,好象要扑到脸上来。血腥气,怒吼震耳欲聋。
啊,谁能告诉我,他在说什么?
“烈女,这桩公案,今朝才算真正了结啊。六十年,也够久了。”出现在眼前的,是判官。红袍铁笔的判官。“你一直不知道,当年这厮乡试头一遭便中了秀才,进了城,他可开眼界啦。嗬,恨不得一时便做了大官,横行霸道才好。若是老老实实凭学问考去,以他的才学,那本也未必不能。可他等不得了,一门心思,只想着歪门邪道,怎么花钱捐个官,明朝便上任才好。可巧,便碰到了那个姓郑的……烈女,你不用我再说下去了罢?你很明白了罢?”
我死死抓住桥栏,费尽全身气力,挤出字来道:“判……判官大人,您请接着说下去。我……我不明白……”
“咳,还要听?这可是气死人的事呀。他见那姓郑的喜欢美色,便猪油蒙了心,巴巴儿的赶着人家,告诉说自己的未婚妻子貌美如花,怕人不信,还特特儿的画了像给人家看。那姓郑的看了很喜欢,就许了他捐个知县,要他将妻子献出……”
我全身颤抖,三魂七魄,一寸一寸,离身而去。我看不清它们去哪儿了?也许飞走了,也许是掉下去了,掉在万丈的血河里,捞也捞不起来了。
“……那姓郑的怕你烈性,到不了手,又怕你跟他拼命,”判官的声音,继续不停地响在耳边,“这畜生!你问他!他可还献勤儿呢,告诉人家你是孝女,给出主意让拿你爹娘的性命要挟于你。又自告奋勇给你写封信,一提再提天理人理,又劝你好好侍侯姓郑的,最后可还拿个什么约会诓了你苦等六十年……”
“张……这,可是真的?……”我缓缓转向他。一开口,只怕心肝肺脾,全碎成血红的屑末随风飘走。
他点了点头。“妹子,千真万确是我当年丧了良心,如今后悔也来不及……随你拿我怎样,也是无怨的。”
一滴浑浊的泪,聚于他肮脏眼角,闪亮,而后蒸发。
鬼泪。虚妄中的虚妄。
“他后悔?他当然后悔哪。如今也不妨告诉你,你本有通天的禄命,命数里,若是规规矩矩循个正途出身,少说也做到大学士。可你这一着卖妻求荣呢,举头三尺有神明啊,你自己想想你这一生吧。捐了知县,又爬到知府,后来呢?不到三年,不就丢了官?这些年,你东打点,西打点,可怎么样了呢?你抱怨运气不好,你的好运气是你自己亲手扔了的!你发了一辈子的富贵梦,到头来,你是个什么?守城门的老兵,活活冻死的……”
“判官大人,求您不要说了!”我捂住耳朵,蹲在地上。
“妹子,是我这一生造的孽,害了你,这样受苦。什么都别说了,我自作自受,什么都别说了啊……”他摇摇头,走向判官。“大人,您带我去罢。地狱里,什么罪该我受的,我去受。”
“嘿嘿,你造化啊。大王说你虽然可恨,这一世里的罪也受的够了,因此上判你不必地狱受苦,只要三十生投生畜生道,偿清了余孽,便可再做人了。跟我走罢。”
他哆哆嗦嗦地行远。走到茶棚边,孟婆照例道:“且喝杯茶再去罢。”
浑浊的茶,碗中荡漾。他颤抖着捧起。
——“不要喝!”我冲过来,拉住他的手,“喝了,你就什么都忘了。连我也忘了。”
“那不是很好?”
“我不要你忘了我!”我汹涌地大哭起来。啊,一时间,什么薄情,什么负义,我全忘却。我只知道眼前这个人是我等了六十年的,六十年我终于等到他。我不要失去他。
我不可以失去他。我是,这样爱他!
是的。六十年我都未曾明白过,我竟然是这样爱他。即使明知当年他为了富贵功名,将我拱手送人。但奈何桥上,恩仇俱泯,恨意一度喷薄,旋即烟灭。这一刻,我只要他留在我身边。
我不让他走。
我不许他走。
我用力抓住他破烂的衣衫。六十年,辗转反侧,千言万语,到头来只剩下一句——“我不要你忘了我!”
反反复复。声嘶力竭。
“妹子,你毼苦?我忘了你,你忘了我,从今后两不相识,不是更好?什么烦恼都没了。”
“但是……但是你说过……不离……”
“妹子,对不起。我不好。那个誓约,我只是一个骗局。”他端起茶碗,对我笑笑:“妹子,原谅我。”
我来不及说出那“不弃”二字。他一饮而尽。
这是我第一次在这么近的地方见人饮孟婆的茶。我看到,碗空茶尽,有一颗心,一颗小小的血色剔透的心,自他的口中跃出来。
落入孟婆手中。她一扬手,心,坠落翻滚的大锅,化作一个泡沫,很快溶入那一锅颜色暧昧、热气蒸腾的茶汤。
孟婆抬起头对我诡秘地一笑:“我要的是每个人心里的往事。”
“令人忘记一切的茶,就是每个死去的人一生的往事。以毒攻毒,喝下往事,便忘记了往事。舍,即是得。你懂了么?”
我瘫倒在地上。
他望向我的眼神空洞,已经没有任何记忆。
他不见了。他不见了。他不见了。
我等了他六十年。我终于见到了他。但是,他再次消失了。
永远消失了。
为了等他,我毁弃了生命,放弃了转世,背弃了良知。而一句不离不弃,那不弃二字,却连说说,也吝于让我说完。
那个誓约,只是一个骗局。生死也是个骗局么?
我看不清。
什么是天理。什么是天理?谁来告诉我?或者,这本是个不存在的东西。
我心中有什么,像桥下的河水一样,滔滔翻滚着血腥的咆哮。
我哈哈大笑着站起身来,伸手解开发髻,取出那张六十年前,龙飞凤舞情人儿亲笔的字。奈何桥的约定,他已践过。只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薄薄的黄竹纸,朱丝阑,血肉粘连。
我掌心里片片飞出蝶翅般的碎屑。在阴风中四散,不知所踪。
不是每对男女,都可化蝶。绝大多数,就像这残缺的蝴蝶,飞不到春天。永远太远了。没有人知道它究竟在哪里。
长长的黑发于风中乱舞。我俯身,在桥下的血河里照到自己的影子。红衣,乱发,颈上的汗巾——啊,这才是一个凶死的厉鬼!
或者这才是我本来的面目。
我格格地笑了。眼眸里,放出血红的光焰。
“小新娘子,喝碗茶罢。”
孟婆。她又站在面前。
碗中茶汤荡漾,映出我狞厉的容颜。
“喝了罢,喝了,一切苦难都结束了。”她柔声劝慰。
“不喝!”我狠狠地说,“我不要忘记!我不要忘记!翻天覆地,我也要把他给找出来!他以为忘了我就没事了?我可还没有忘记他呢!——我要去找他!”
孟婆将碗扔入血河。
“你已经拒绝了最后的慈悲。”她平静地说。
我向她点点头,咧嘴一笑,乘阴风腾空而去。我知道这一去,永远永远,再也见不到孟婆,和她的茶。
孟婆没有向我道别。但是,最后的一瞥,我看到她干瘪的嘴唇翕动着。她的口型——她在说:
小新娘子,再见。
那一夜,某个村庄里六十年前建成的庞氏烈女祠,莫名焚于大火。
火烧了整整一晚。第二天清晨,邻近村庄的人赶来救援,骇异地发现所有村民全部死于家中,双目圆睁,表情恐怖至极。
无一活口。
孟婆说,命就是你的心带你去的地方。
后记:
某年某月某日,某城。某男某女喜结良缘。
大红花轿,吹吹打打地抬到男家。
“落轿!”一声吆喝,花轿落在家门口。蒙着红巾的新娘被搀扶着下来。
“过火盆!”
“撒豆!”
“拜四方神灵!”
“苹果带进房,一生常吉祥!”
“弓箭在门楣,一生常顺遂!”
“分糖撒米!”
……繁文缛节,依足规矩,一项一项都做足了。戴眼镜的新郎低声抱怨:“如今都民国了,还搞那些封建老例,真是的!”
不留神被旁边的三舅婆听见,揪着耳朵训斥:“小娃娃懂得个甚?莫以为娶了亲就是大人了哩!为你成亲,你爷爷特特儿的请了老家乡下的懂行人主礼,以为是玩的?你们小娃娃家不晓得哩,这些规矩,可大有来头的,错了,可不得了!……”
“能怎么着啊!”新郎顶撞道。一瞥眼,见那新媳妇似乎独自先进了洞房,不禁呼道:“喂!……”
“这孩子,叫唤啥呀,真失礼!”三舅婆责备道:“你咋了?”
他回头看看,新娘子明明在身边站着嘛。呵,敢是傻小子娶媳妇,乐的眼花了?“没什么,我嗓子难受,松泛松泛……”
好了,规矩再多也总算有完的时候。终于熬到进洞房。小伙子松了一口气,看看新娘,脸上不由得微微的笑了起来。
次日早晨。
“少爷,该起啦!少爷?”家里的丫头站在新房门外,叫了又叫。里面便是没个动静。咦?敢是少爷新娶少奶奶,春宵苦短?
丫头捂嘴偷笑。慑于夫人严命,“定要把少爷跟少奶奶速速叫起来!日上三竿,成何体统!”——终于把门打开。
“少爷?少爷……我可进来啦……”丫头一路说着话,免得罗帐里的两个人得意忘形,都不知来了人,大家尴尬。
新房窗帘厚实。屋里暗沉沉。丫头一路摸进去——
“啊!不得了啦!救命!救命——”
尖叫声,划破庭院的寂静。
少爷和昨日新娶的少奶奶双双死在床上。两人的死法一色一样:咽喉穿了个大洞,血汩汩的,把三床新棉被都浸了个透。
少奶奶的手里,攥着一把剪刀。
少爷和少奶奶都是学生。自由恋爱,自由婚姻。
城里,沸沸扬扬。没有人破得了这一起奇案。都说是他二人偶然争吵,一时失手。可没人能说得清为什么夜里没有人听见打闹的声音。
只有三舅婆,得了消息,倒抽一口凉气。
“想不到,想不到……还是惹上那东西了……”老太太喃喃地念叨。
旁边的妇人就问:“舅妈,惹上什么东西了?”
——“花煞!他们冲犯了花煞!”三舅婆脱口而出,自己也吃了一惊,赶快低头念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幽冥暗夜,我着大红嫁衣,与自己的头发跳舞。
我寂寞了多少年,算都算不清了。也不想去算。
这世上已没有我感兴趣的事情。但,我记得一件事——
翻天覆地,我也要把他给找出来!
“舅妈,什么是花煞?到底什么是花煞?你说呀舅妈……”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注:花煞,民间传说中一种常在结婚时作祟的厉鬼。人们对之有种种防范措施及仪式,后来渐渐湮没本来的意义,而演变为婚礼中的种种礼仪。
关于花煞的来由,并无准确资料可考。因是民间口头相传的禁忌与民俗,似未留下可信的文字材料,以资研究。
一些文人对这一古老的禁忌很感兴趣。例如周作人,曾有散文谈及花煞。
本文纯系想象,不具任何科考价值。
作者:
chinesehejing
时间:
2006-6-27 19:42
想象真丰富
等,可以千年
悔,也许万载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7-3 17:20
唉……本来还是很同情女猪的,可是后来怎么能这样,迁怒于人
女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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