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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活宝是怎样炼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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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呼噜幽冥猫
时间:
2006-3-10 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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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活宝是怎样炼成的
第一章 活宝是怎样炼成的(A)
1、小学二年级的情书
注意,注意,悬赏缉拿,有一个迷人的牧羊姑娘,和一个扫烟囱的穷光蛋,(轻蔑地重复一遍)扫烟囱的穷光蛋,正受到卡迪卡迪王国国王夏尔第五加三等于第八、第八加八等于十六陛下的警察的追捕……
——法国动画片《国王与小鸟》
蚂蚁一辈子都记得这句话。小时候在上学路上,军官的孩子们追着他和王副司令员的孙女起哄:“注意,注意,有一个扫烟囱的穷光蛋,和一个迷人的牧羊姑娘,跑了,他们正受到塔吉塔吉国王夏尔第五加三等于第六、第六加三等于第八的通缉!”然后石头子儿、煤饼、土坷垃稀里哗啦拍过来,他把梅梅的手牵得更紧,还回头纠正:“第五加三等于第八,第八加八等于第十六。”昨晚上刚看过的电影都记不住,他很瞧不起这帮人。等他教他们把这个算术口诀背熟,自己的后脑勺已经被拍出了鸡蛋那么大的包,梅梅就说:“我告我爷爷!”军官的孩子们不明白梅梅看上这小子哪一点了,他长得黑不溜秋瘦骨伶仃的就是一副钻烟囱的样,他爸又是管食堂的,梅梅不仅每学期选他当同桌,每天还在家门口等着他。她的家是8341大院的将军楼,有四个厕所,那小子住在大杂院里,拉屎撒尿还要到菜地和鸡棚后面的大厕所去,梅梅拉着他的手上学不觉得臭吗?他们造出舆论来说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手拉手上学就会生孩子,梅梅怕了,可是蚂蚁认真研究过大人的婚礼,发现生孩子和放鞭炮之间关系密切,他就告诉梅梅:“咱俩只要提防鞭炮就行了,春节那几天不拉手就行了。”春节期间,他们一人捧一包江米条,谁也不碰谁,走过轰天雷,走过二踢响,走过各种摔炮和地老鼠,还有呼啦啦的礼花,向这个动不动就让人生孩子的险恶世界叫板。“你们就放吧,”梅梅说,“才不让你们看到我棉袄里掉出一个娃娃来呢。”
梅梅家的小白楼是8341大院的孩子们玩耍的禁区,据说有小弹药库,据说还有暗道直通军用机场,蚂蚁经常往那里跑也是很招人恨的。他把作业给梅梅抄,梅梅给他高级糖吃,但他吃完后要负责把糖纸按平,夹在梅梅的课本里。作业写累了,他们也到庭园里浇花,有鸡冠花、胭脂花、一串红、美人蕉、碗大的郁金香、盆子大的菊花……不同季节的花都混在一个记忆里了,而且就连风吹过来也会变成金色的。蚂蚁把一串红摘下来吮上面的甜汁时,梅梅索性掰下一朵美人蕉献给他:“给,这更甜。”看着她脸上甜蜜的酒涡,蚂蚁想,如果每个男孩将来真的都要娶一个老婆的话,他愿意娶梅梅当老婆。他并不觉得这事除了年龄还有什么问题,他总是比梅梅小1岁,去年7月份他满6岁的时候听说梅梅也6岁,可到了12月,梅梅又变成7岁了,这什么时候才有个完,他下决心在可以手拉手放鞭炮的时候赶上梅梅的年龄。他从来没有见过小弹药库和地道口,但四个卫生间是真的。有一天梅梅在一个卫生间里喊:“没纸了!”他就熟练地从另一个卫生间拿来纸,当他开门的时候惊讶地看见梅梅站在马桶前,两腿之间比男孩少了一样东西。
“你拿什么撒尿啊?”他问。
梅梅红着脸,生气地说:
“我知道你身上有那个东西,你少得意,我们迟早也会长出来的。”
这样的交情在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差点被一条红领巾毁了。梅梅加入了少先队,蚂蚁羡慕地把她的红领巾借回家戴了一晚上,写毛笔字的时候还戴着,不小心把墨汁洒在上面了。梅梅一看哭成了泪人,说出了小朋友之间最残忍的话:“我不跟你玩了!”那条红领巾用汽油都洗不干净,她怀疑蚂蚁是成心的,是怕她成了少先队员以后瞧不起他。她躲在家里哭了两天,直到少先队小队长张冉把新的红领巾送来。她一回学校就要求老师掉换座位,她和张冉同桌,让张冉原来的同桌到蚂蚁那儿去。新的同桌又黑又胖,而且一写作业就吸鼻涕,蚂蚁受不了,他给梅梅递了一张纸条:
我对你说shí话吧我不想离开你!而且我不想让你和张rǎn好。你可以gēn我玩么,我会便加怒力的去帮你的!你说不gēn我玩我的心就以经非常的tòng苦了!(要回执)
他知道回执就是发出的希望不会落空的意思。没有回执,没有人在小白楼等他,没有人再抄他的作业。最伤心的是溜冰课,梅梅以前让他带的时候还笑话张冉这个傻大个只会玩冰车,可现在,她竟然坐在张冉的冰车上了,她的酒涡甜甜蜜蜜地对着张冉。蚂蚁一把拉起新同桌溜起来,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玩着蛇行、8字、倒着溜……的各种花样,在梅梅和张冉周围转啊转,突然一个急停,看梅梅的脸。梅梅气得直哆嗦,张冉一把将她拉走了。蚂蚁坐在冰上,眼泪叭嗒叭嗒掉下来。“呜……她不会和我结婚了!将来放鞭炮的时候和她手拉手的不会是我,只能是张冉了!张冉比她先加入少先队啊!我溜冰溜得好也没用啊!呜……要是写毛笔字的时候没有戴着红领巾该多好啊!”他在冰上睡着了,梦见张冉掉进冰窟窿里,他和梅梅把张冉捞起来,又梦见打翻墨水瓶的是张冉,他才是少先队的小队长。中午,他往梅梅的抽屉里又塞了一张纸条:
求求你愿亮我这一次吧!
我是多么稀望你能和我玩呀!
觉得不够劲,又加了核桃大的四个字:
我 děng 这 你 !
课外活动的时候,他溜到教室里偷看梅梅的抽屉,那张纸条不在了,只有一个熟悉的书包让他鼻子发酸。第二天他发起了高烧,但没请假,现在让他上学的唯一的动力就是知道:梅梅已经收到那封信了。像做梦一样,他的抽屉里有一张纸条,拿出来一看,是被梅梅退回来的信。他郁闷地揉着这封信,忽然发现背面有字:
(回执)
其实我根张染也谈不来。
你溜冰比他好,蒜术也比他学的好。
第一节就是“蒜术”课。蚂蚁回头,看见张冉像受刑一样昂着头,眼光比他还像发烧,好像黑板上的乘法表需要倒着背,梅梅则伏在臂弯里,只露出两个眼睛对他笑——整个世界都重新诞生了。第二天,梅梅又让老师把座位掉了回去。到了小学高年级,他们递纸条就不再有错别字。“时针与分针75°与秒针105°。”“那个数念八亿九千六百二十一万四千四百四十一。”“电池负极在屁股上。”“鲸不属于鱼!”……蚂蚁“便加怒力的”帮助着梅梅,老师的目光扫过来,他就坐得板儿直,并且把一张新的纸条递给梅梅——
注意,注意,有一个迷人的牧羊姑娘,和一个扫烟囱的穷光蛋,正受到卡迪卡迪国王夏尔第五加三等于第八,第八加八等于第十六世的通缉。
这时候梅梅的酒涡比什么时候都甜蜜。
作者:
呼噜幽冥猫
时间:
2006-3-10 09:46
第一章 活宝是怎样炼成的(B)
2、密码日记
在小学毕业前的一次摸底考试中,蚂蚁给梅梅递答案被老师逮住了。他第一次拿着考100分的试卷还让老爸凿了脑门子,梅梅则在家里受审:“你抄他的干嘛?现在抄他的,将来能抄吗?中考能抄吗?高考能抄吗?你能抄他一辈子吗?”梅梅不吱声,妈妈翻来覆去地问她到底怎么想,她就把头发一甩,说:
“这些事,不用您操心。”
“你说什么?”
“本来不想告诉你的,”11岁的梅梅梗起脖子,“我会和他结婚,然后一辈子抄他的。”
立刻就有一纸调令把蚂蚁一家调到军用机场,蚂蚁在学校里也被分到了另一个班。他们被隔离了。每天凌晨蚂蚁和机场的孩子们坐一辆军用卡车去上学,他永远也搞不清楚那辆车是怎么开出机场的,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在没有方向的迷雾中,只看见车灯投下的光团中掠过一排排沥青线。长大后蚂蚁还会梦见这辆车,它闯进停机坪挨了枪子,然后变成一架飞机行驶在乡村公路上,张开翅膀正好和公路一样宽,它非常令人担心地刮掉了一些树叶子,但是它不慌不忙地滑行着,经过火葬场、砖窑、一座乡村小学、许多农家院落、许多结冰的水沟和芦苇丛,在8341大院的中营门停下来,把子弟校的小学生放下来,把要进城的中学生吞到肚子里。
上初中以后蚂蚁坐这辆车进城,和其他孩子们一起蹲在车挡板下面躲风,梅梅则坐小轿车。小轿车追上来的时候,蚂蚁隔着车窗看见一个灰色的她坐在警卫员身边打盹,卡车上有人说:“真他妈腐败。”“看她腐败到什么时候,她爷爷要离休了。”在学校里他们不在同一个班,梅梅也很少出现在他面前,她在锅炉房热的饭有男生帮她取,她的碗也有人帮她洗,即使她出来洗碗也有一帮人为她抢占水龙头。有一次她把蚂蚁从别人的胳肢窝底下拉出来,给了他一些清水,但那些男生马上来找她了,她只来得及对蚂蚁说一句话:“体育课上我看见你扔铅球了。”这是蚂蚁最丢人的事情,他的胳膊还像小学生的胳膊一样,能把那个球举起来不脱臼就不错了,还要扔到大老远的一条白线上去,扔出去的还得是那颗球而不是他自己,他从来就没有达过标。他远远地看见梅梅翻单杠,被单杠拉紧的红毛衣上凸出了一大块,蚂蚁都不太敢和这样的梅梅说话了。
小轿车大修时梅梅临时加入了坐卡车的阶级,那些骂她“腐败”的小子们立刻成了她的警卫员。飞行大队长的儿子大川、二川最卖命,哥哥在车上拉梅梅,弟弟在下面托她的屁股,然后在车上组织起一群跟班给她挡风,蚂蚁连她的一根头发丝都看不见。下车后梅梅仍然被二川缠着,她好像并不讨厌二川,从车站到学校的铁桥过不了一半,蚂蚁就数出她笑了3次。那桥是黑色的,印象中还总有一轮血红的太阳悬在桥头。以前蚂蚁喜欢独自过桥,享受粼粼波光或者流淌着耀眼霞光在冰面,那好像是一个神在早晨没人的时候溜冰,现在,为了不让自己太可怜,他和锅炉工的儿子胡大壮一起走。胡大壮告诉他,是邮票让梅梅和二川走在一起,蚂蚁也确实看见在学校门口两人拿着集邮册密谋着。他也想集邮了,但他们家几十年攒的信封上除了“长城”、“中国民居”这些家常货就找不出几样新鲜的来。这段时间他发明了密码日记。
……好想抱抱她,看见她和二川走在前面连衣裙飘来飘去的真的好想抱抱她。上帝你知道,我们小时候是经常抱抱的,这有什么难的呢,上学路上我说“停下来”,她就停下来,我抱着她说“转一圈”,她就转一圈,我说“转两圈”,她就转两圈。那时候我们中间没有隔着其他人。可现在,二川隔在我们中间,陪她洗碗的男生隔在我们中间,陪她去图书室的女生隔在我们中间……以后不知还有多少人冒出来隔在我们中间。扫烟囱的穷光蛋和迷人的牧羊姑娘中间只隔着一个卡迪卡迪国王,我们中间却隔着没完没了的人,偶尔说句话好像是因为考上同一个中学才认识的一样。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魔咒,上帝,如果你要这样对待我,我也可以等待——只要世界上还有第三个人,我就不能和她在一起。
有些密码日记其实是写给上帝的信,有一封还真的寄给了上帝——在生理卫生课后他问上帝:“老师挂出来的彩色图谱上那个通往阴道和子宫的毛茸茸的口子难道就是我小时候在她身上见过的干干净净的那条缝吗?难道她会变得那么吓人?我自己的还和小时候一样干净呢。另外有一件事我刚刚明白,就是我和她手拉手上学是绝对不会生孩子的,因为我的精子和她的卵子不可能跑到手上去。”写完这些话,他的日记本立刻变得像贼赃一样烧手,放在兜里也硌人,那些话即使变成密码也使他惶惶不安,于是他把那一页撕碎了扔进河里,并祈求上帝:“不要让我看到梅梅的裙子时想得太多。”
这个上帝是他自己的上帝,他不肯跟别人共享教堂里的那一个,那一个太忙了,就算有一个班的话务员为他接线,有一个连的女战士给他当秘书,他也不可能听到全世界的声音。还是养一个自己的上帝比较踏实。这个上帝不像猫那样看得见,也不知道是不是固体,反正专门听他的。他有一些特殊技巧和上帝沟通。比如圆珠笔快干了,他想:“要是还能写10个字,我今天就能见到她。”写到第10个字,他放心了,否则就等上帝醒来再说。这种祈祷在初二时变成了强迫症一样的负担,就连看书时也有一个声音传到他脑子里:“刚才那一页的最后一行还得翻过来再看一眼,否则,上次的祈祷无效。”过马路时这个声音又吩咐他:“这一脚踩在行道线上,那一脚不要碰到行道线,否则以前的祈祷统统作废。”睡觉时突然听到:“要往那边侧着睡,不要平躺着,不然明天你不会在洗碗的时候碰见她。”……上帝的指令不定什么时候会下达,不理解也要执行,好在上帝没说过让他喝盐酸的话。当上帝通过墨水、书页、行道线、枕头这些劳什子答应他的事迟迟不能兑现时,他急了,警告上帝:“再耍我一次,我就不信你了!你们干上帝这一行的恐怕也怕失去顾客吧。”可是每次和上帝闹完别扭,最先服软的总是他,他在一个没人的地方,把自己结合西方电影里“阿门”的动作和中国少林和尚“阿弥陀佛”的姿势发明的一连串手势在身上做一遍,说:“我还是信你的,因为我无处倾诉。”当上帝真的满足他时,他会用同样的手势来谢恩——托人家办完事总要说声谢谢,下次才好开口,他懂。
按他的理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上帝,每一个针对别人的愿望都要由上帝们开会来排时间表,所以当他的上帝把他的愿望告诉梅梅的上帝时,梅梅的上帝要把所有人的愿望都审一遍才能对他做出安排——梅梅什么时候跟他说一句话、什么时候对他笑一笑、什么时候又在桥上和他相遇而周围正好又没有人……要出现在梅梅生命中的人太多,她的上帝收到的请求是那么多,公务那么繁忙,所以蚂蚁的一个请求不能及时地提上议事日程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他要做的就是挂号、等待,比看老中医更难的是有些号挂了以后可能要等待一生。但只要有一个像微笑那样小的事情应验了一次,就足以使他一生都信仰这样的上帝。
3、弹球
学校里兴起弹球(打弹子)赌邮票时,他对上帝的请求就是帮他赢些好邮票。他很快输光了自己的那些破邮票,然后就输脑崩。“结账喽!”大家圈起中指朝他走过来,二川的指关节已经发育得像树疙瘩一样,每凿一下都能让蚂蚁想起自己爹。可他那套《牡丹》是多诱人啊,从4分到5毛2的都有!要是赢过来献给梅梅该多有面子。他偷偷练了一阵子基本功,因为他发现弹球属于一种体育运动,得有技巧,不能光指望上帝。“一洞!《京剧脸谱》归我了!”他在树林里嘟哝着,“二洞!《中国女排勇夺世界冠军》!三洞!《西厢记》!四洞!哈哈,二川把他的《牡丹》拿出来了!老母洞,他输光了,该我弹他脑崩了!”他指甲盖都练青了,手背也皴裂了,最后捧起假想中的一沓邮票对一棵小白杨说:“梅梅,这些邮票,你没有吧?”
他太天真了。那些人是被二川任命为“警卫员”、“参谋长”、“团长”、“营长”的死党,平时互相之间送几张邮票也无所谓,玩弹球只是他们换邮票的一种方式,没有外人参加他们是不会认真的,蚂蚁来了以后,他们只觉得蚂蚁的脑袋比邮票还好玩,就随便玩。可是现在,蚂蚁突然长了本事,还憋着劲要赢他们的好邮票,他们的战略防御体系就启动了。谁排在蚂蚁后面,就专门负责轰开他的弹子,其他人只管进洞。只看见邮票在他们手上倒来倒去,蚂蚁只有挨脑崩的份儿。二川笑嘻嘻地问:“你脑袋疼不疼呀?我的手指头都敲疼了。”蚂蚁说:“我会赢你。”二川说:“行啊,你有本事也弹我脑崩。”蚂蚁说:“我不要脑崩,只要你的《牡丹》。”二川说:“你妈比想邮票想疯了,下回我不要你的脑崩我要你脱裤子。”蚂蚁说:“拿你的《牡丹》,赌我的裤子?”二川想了想,说:“啊,你的棉裤、毛裤、秋裤、裤衩,每条裤子赌我一张《牡丹》。”他的参谋长过来帮腔:“嘿嘿,我们首长的《牡丹》一张能值30多块钱呢,你那棉裤才值多少钱?你不亏。”蚂蚁答应了。
星期天,蚂蚁到飞机修理场的垃圾堆里扒拉,那些弹簧、铁丝、螺丝、废电池和各种金属破烂都锈成一团一团的了,中间有一些钢珠,但用来跟二川斗还不够大。他就问上帝:“唉,你把那些大个儿的藏在哪儿了?你不想看我脱裤子吧?”上帝不说话,胡大壮却来了:“咦,你怎么像野猫一样往垃圾堆里钻?”蚂蚁说了“脱裤子大战”的事,胡大壮就说:“嗨!早说呀,我认识冲压车间的人,我带你去找。”蚂蚁立刻明白,胡大壮是上帝派来的使者,或者就是上帝本人摇身一变。到了车间里,上帝跟熟人打了个招呼,然后把蚂蚁领到库房里看一箱一箱的钢珠——从豌豆大到健身球大的都有——让他随便挑。蚂蚁挑了个核桃大的揣到兜里。
第二天到学校,二川他们一见他就笑:“嘿,穿了几条裤子?”“今儿可是大降温呀。”“我说咱们要不要卖票啊?不是每天都有人跳脱衣舞的。”“要不要请几个女生来加油?”“哈哈……”中午吃完饭,他们相约在操场后面的树林里,几个女生在不远处的跑道上踢毽子。二川严正警告蚂蚁:“男子汉说话算话,你输了可不许反悔。”蚂蚁昂起头:“《牡丹》,你也不许反悔!”大家击掌宣誓,然后蚂蚁掏出他的钢弹。二川急了:“草你妈有你这么玩的吗!你干嘛不拿个铅球来跟我们玩!”蚂蚁冷静地说:“我铅球不及格,你知道。”“那也不兴用这么大的呀!”“又没人说弹球非得用多大的!”二川的智囊团叽咕一阵,向二川汇报:“让他弹!他弹不动那么大的球,只能努,到时候我们就吹他犯规,让他脱裤子!”
战斗开始。蚂蚁打第三洞的时候果然不留神用上了胳膊的劲——他昨天针对钢球做过适应性训练,但没注意出球的姿势——只听一声唿哨,二川的警卫员们扑过来合力扒下了他的棉裤,“哇!”他们叫道,“毛裤上没有洞,是你妈的毛裤吧?”女生们看过来,笑弯了腰。蚂蚁知道再这样下去,他专门准备的一条毛裤、三条秋裤和两条裤衩都不够输,大冬天的,他连祈祷上帝也顾不上了,只一心一意把皴裂的手按在冻土上,不让胳膊动,把淤血的拇指指甲盖顶在钢球上,忍着痛还要控制好力量,心里想着:“《牡丹》!《牡丹》!”当他只剩一条秋裤和两条裤衩时,连二川的参谋长也看不下去了。“我说首长,”这个小眼镜拉住二川的胳膊,“他都筛糠了,把他弄病了我们还要负责往医务室送呢。”二川反手给了他一巴掌:“去你妈的,同情敌人,你被开除了!二团长,从现在起你是新的参谋长!”那个公鸭似的家伙便挺起脯子喊了一声:“是!”小眼镜哭着离开了树林。蚂蚁的球刚到第四洞的洞口,二川吼道:“参谋长!把他轰开!”新的参谋长便跪在地上把玻璃球向钢球暴打,钢球几乎没动,玻璃球却飞得没了影子。“笨蛋!”二川踹开他,“下一个!”接着上来的又是一个蛐蛐似的家伙,半个身子都趴在地上了,好像在发射迫击炮,他认认真真地瞄了半分钟,忽然一道白光从他指间飞出,一颗满怀着国恨家仇的玻璃弹击中了蚂蚁的钢球,“啪!”迸出了火花。钢球轻轻摇晃了一下,玻璃弹炸了。
蚂蚁找到了进洞的感觉,就变得不可战胜了。他那钢球滚到洞口,别人击不动,他却可以把随便别人的玻璃珠击到跑道上去,然后想进哪个洞进哪个洞。到上课铃响时,他赢了32张邮票,包括二川的全套《牡丹》。二川蹲在地上哭起来,所有的警卫员、参谋长、团长、营长围成一圈脱帽默哀。蚂蚁毫无同情心地离开这支队伍,穿着秋裤往教室跑,裤裆上还有眼。
作者:
呼噜幽冥猫
时间:
2006-3-10 09:47
第一章 活宝是怎样炼成的(C)
4、溜冰场
蚂蚁没有把邮票一下子给梅梅,他想,32张邮票,每天给她1张,就可以连着1个多月天天和她说话了。情况比他想的还好,他们又搭伴上学了,也不知怎么的梅梅已经连着两个月坐卡车。蚂蚁获得了在卡车上给梅梅挡风的资格,二川及其私人卫队的阴森目光远远地扫过来。一天早晨,车子拐弯的时候他们轰地倒下来,把蚂蚁压得喘不过气来,在重重叠叠的人堆的顶端是二川复仇的白牙。下车后他和梅梅走在桥上,又有人从后面撞过来,像是闹着玩,但是撞得蚂蚁的腰都要断了。梅梅说:“讨厌!把人撞到桥底下怎么办?”一个男孩回过头说:“他不是喜欢溜冰吗?让他到桥底下溜去!”大川二川在后面笑。蚂蚁从小学一年级起,就习惯了“一个迷人的牧羊姑娘和一个扫烟囱的穷光蛋被卡迪卡迪国王通缉”,现在,如果因为他和梅梅重新搭伴上学,大川二川非要扮演卡迪卡迪国王的话,他会倍加幸福,因为上帝需要各种角色来完善昨日重现的游戏。这种幻觉一直持续到胡大壮告诉他真相的那一天:
“对不起,我不能和你说话了,谁和你说话谁就得死,大川二川已经放出话来:先把你孤立,再把你整死。知道为什么吗?二川看见梅梅的本子上有你赢他的那张邮票。”
那一天是周末,4点钟就放学了,蚂蚁约了梅梅在校门口溜冰。关于邮票的事他一个字没提,只拉着梅梅享受那扑面而来的清冽的风,享受在速度中变得模糊的一切。当梅梅不在的时候,他喜欢这种运动的孤独,当梅梅在的时候,他喜欢世界上只能看清她的脸。休息时他上岸给梅梅买酸奶,被一个小伙子撞倒在地。他没有提防到相撞,因为这个小伙子配着又长又高的速滑刀,像个老手。小伙子一爬起来就说蚂蚁把他的表撞坏了,蚂蚁看那块表,玻璃面确实是坏的,但指针是锈的。他问:“是我撞的吗?”那人一耳光扇过来,“不是你撞的是谁撞的?你他妈会不会滑?”又是几拳,打出了他的鼻血。还没回过神来,又有一群人从岸边滑过来,拿冰球棍抽他,反复说着一句话:“你会不会滑!”混乱中还有一只冰鞋朝他掼下来,冰刀在他头上开了口子。他抹开眼睛上的血,看见梅梅在奔过来,羽绒服的帽子飘在背后。
“别打了!别打了……”她哭着求这些人。
“你是他什么人那么向着他?”一个穿军大衣戴白围脖的揉着拳头问梅梅。
“同学。”
军大衣笑了:“是他女朋友吧。他哪点配得上你?瞧他那个蛤蟆秧子德性,跟你在一起不丢人吗。你跟我们哥几个吧。”
梅梅不理他,扶蚂蚁。
“唉,我说话你听见没有?”军大衣伸手拦她。
梅梅打开他的手。
“唉唉唉,较劲是不是?”他又往梅梅脸上摸。
“你再乱来!我告诉你我不是好欺负的。”
“去你妈的小姑奶奶你哪儿来的呀!”军大衣哈哈笑着把梅梅的头发揪住。
这时大川冒出来了:“哥们哥们,别动气,这是我们院的,不懂事,回头我请你们喝酒。”
梅梅挣脱那个人,朝大川啐一口唾沫:
“你装什么好人,我知道这些人是你找的,我——告我爷爷!”
“你爷爷?”大川冷笑,“你爷爷离休了你以为我们不知道?还你们家车坏了呢,车坏了怎么半年都修不好?”
“他爷爷干嘛的?”一个小玩闹问。
“副司令员。”二川也冒了出来。
“哈哈哈……”流氓们哄笑,“你以为这是哪儿,8341大院?”
“不行,”挑头的又来揽梅梅的肩膀,“我今儿非跟副司令员的孙女溜一圈不可。”
梅梅在他手里挣扎着,流氓们起哄:“你不怕她爷爷带人来平了你们家?”二川说:
“别动她,”犹豫了一下,又说,“她有传染病。”
“什么?”
“真的,皮肤病。我在卫生院亲眼看见她从皮肤科出来。”
流氓往梅梅脸上仔细一瞧,顿时像触电一样撒了手。
“这不是皮肤病,比皮肤病厉害得多。我敢说她的手也是烂的。真他妈不要脸,得这种病还交男朋友。哥几个,走吧!”
梅梅的自尊心一下子崩溃了。她捂着脸蹲在地上哭起来,围观的人群久久不散。蚂蚁掰开她的手,看出她脸上确实不是冻红的,中间有隐隐约约的红斑。蚂蚁又脱下她的手套,看见她手指肚、手掌上也散布着红斑。但是,蚂蚁握住了这样的手,拉着她冲出了看热闹的人群。她脸上的泪水滚滚而下。
几天后,梅梅住院了。她得的是系统性红斑狼疮。这是一种危及内脏的血管病,特别容易引发肾炎,甚至导致肾衰竭而死亡。它还特别喜欢找年轻女子,民间有一种说法,它是天仙妒忌一些花季少女的美貌给她们下的毒,多少十二、三岁的女孩子被它夺去了生命。部队卫生院开始把她误诊成过敏性紫癜。后来她脸上的蝶形斑明显起来,溜完冰又发起高烧,全身关节疼痛,才被确诊为红斑狼疮。她在医院里住了3个月,在家里待了3个月,病情得到了控制,然后回了学校,天天带着药。
5、学习雷锋好榜样
蚂蚁看到的已不是过去的梅梅。激素治疗造成的浮肿还没有消退,她的眼睛好像也变小了,再也没有那种快乐、直率、生机勃勃的眼神了。她不再和女生说笑,不再和男生打闹,几个月来翻来覆去的化验、输液、心电图、超声波、骨髓穿刺、肾穿刺……还有数不清的胶囊、片剂、中药、药膳……还有忌盐、忌鱼、忌羊肉、忌香菜、忌阳光、忌剧烈运动……的种种禁忌,把她的骄傲毁了。这个公主变成了忧伤胆怯的小羊,好像被巫婆施了魔法一样。在班车上她总是坐在最后一排(这时8341大院已经不用卡车,而用大面包接送学生),大川二川好像根本就没有认识过她一样,女孩子们也远远地躲着她,只有蚂蚁来到她身边,但她一路也没有一句话。在学校里,她的班主任已经请生理卫生老师来开过班会,说红斑狼疮并不是一种传染病,只是一种自身免疫性疾病,那个“狼”字和那个“疮”字看起来吓人,其实是没有道理的,而且梅梅的各项化验指标已经呈阴性了。可是梅梅仍然成了教室里的一座孤岛,她的同桌走了,她后面的人动员再后面的一串人把课桌往后挪了一米,免得梅梅靠在椅子上的时候头发落下来蹭着他们的手。课间也没有人和她说话,课间操和体育课,她免了,一个人留在教室里看上学期的课本。在这种情况下,蚂蚁向组织递交了一份申请书:
作为一名共青团员,我感到有责任关心和帮助落后的同学。我从小学到初中的同学梅梅,得肾炎住了半年的医院,回学校以后功课都拉下了,她们班的同学还不肯和她同桌,哪谈得上帮助她进步。我相信梅梅得的不是传染病,即使她得的是传染病,我们也应该发扬雷锋叔叔的精神,发扬五讲四美三热爱、中学生守则、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坚持四项基本原则以及旗帜鲜明地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精神,向她献去一份爱心。我申请:加入初二(4)班的班集体,并成为梅梅的同桌,帮助她补习旧知识、学习新知识,使她尽快成为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的社会主义建设人才。
这种要求马上获得了批准,而且,这份申请书被放大复印,贴到了学校的橱窗里,供本校师生观摩学习。当广播站循环播放他的豪言壮语时,他一个人躲在树林子里,做着只有上帝和他才能理解的那种手势——
“感谢你,使我们重新成为了同桌!”
初二(4)班的教室里经常只剩下两个人,蚂蚁肩负着关心后进的使命,也被赦免了课间操。下操回来的同学们说风凉话:“累死我了,六层楼,每天都要爬上爬下,我真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你躲?你躲在厕所里班主任也能把你揪出来。”“那我也找个同学来关心关心行不行?”“行啊,我休学半年,你来关心我吧,那咱俩都可以不做操了。”“哈哈哈……”中午,蚂蚁给梅梅补课,后面又有人喊:“小声点行不行?我们还要睡午觉呢。”他们俩就到树林里去补课。看到那些温存的红枫叶和对人不设防的小鸟,梅梅的笑容露出来了:“这里真不错,以后咱们把饭也带到这儿来吃吧。”于是每天第四节课后,他们背着书包直奔锅炉房,拉开一个蒸屉,里面只有蚂蚁的饭盒和梅梅的饭盒紧紧挨着,谁也不愿意把自己的饭盒和一个“传染病人”的放在一起。他们取了饭往树林走,找个最荫凉的地方坐下来,梅梅羡慕地看着草坪上的同学,说:“哪一天我也可以回到太阳底下看看书呢?”蚂蚁说:“你会的,到时候你还能游泳,还能溜冰呢。”梅梅又笑了。她脸上的浮肿还没有消退,而且还有暗斑,但蚂蚁从这个被巫婆施了魔法的女孩脸上可以看到她当公主时的面貌。“如果上帝非要安排一个王子来救她,”蚂蚁想,“除了我还有谁呢?”在上学、放学路上,他们又形影不离了,又拉上了手,一切仿佛又回到了童年,蚂蚁沉浸在无限的幸福中。
二川通过他的通讯兵把蚂蚁以前追过梅梅的事传到初二(4)班以后,一股仇恨的暗潮涌上了明处——啊?原来他是跑到我们班谈恋爱来的呀!谈恋爱就谈恋爱嘛,谁不可以谈恋爱呢,可他为什么要给自己扣那么大一顶一顶的帽子!什么五讲四美三热爱,什么雷锋精神,吓死人了,其实只是他谈恋爱的幌子!学校竟然会把这种东西贴到橱窗里去,好可笑啊。他好阴险啊,让我们全班抬不起头来,他自己在那儿甜甜蜜蜜地谈恋爱!我们没说不让他谈恋爱呀,他们俩单独在一起干什么,我们不知道,我们也管不着,那个红斑狼疮,我们班男生也不想碰。可他凭什么不做操?!
班长、团支书、体育科代表和几个在老师面前特有面子的学生来到班主任办公室,递交了由初二(4)班32名学生中30人签名的请愿书,要求:一,把蚂蚁调回初二(1)班;二、如果他一定要留在咱们班,必须做操;三,撤销他“优秀共青团员”和“五讲四美三热爱标兵”的称号。老师答应向学校反映,但这种政治问题,要通过实事求是的调查研究才能下结论。由校长办公室、教务处和学生工作处组成的一支联合调查组行动了,他们访问了初二(4)班的各位任课老师,得知梅梅和蚂蚁在地理课上递小纸条被老师抓过,但纸条上画着地球绕太阳公转时自转轴与公转轨道之间夹角的示意图;查平时成绩,梅梅的数学、物理、化学、地理均呈上升趋势,其他科成绩有微小波动。他们还和初二(4)班的学生代表谈了话,了解到所谓“早恋”的说法,原来是全校最次毛的问题生郭大川、郭二川传出来的,去年冬天郭大川和社会青年在溜冰场上以撞坏手表为由敲诈勒索,被公安局拘留,他的飞行员爸爸流了多少泪送了多少礼才保住他的学籍,他弟弟郭二川,刚刚因为传播手抄本《少女之心》被严重警告,这种人传出来的话怎么可信呢。调查组在微笑中解散了。同学们不干了,连蚂蚁做操的要求也没有得到满足!他们也不做操,听着广播体操音乐,在教室里静坐示威。于是,操场上乌压压的方阵少了一大块。校长铁青着脸上来了,“你们这是干什么?”他叉起腰,“这就是资产阶级自由化,这就是精神污染懂不懂?”班主任跟进来劝大家:“不要学那些大学生。”同学们哄笑起来。校长用发抖的手指着他们:“好,你们班停课。”又对班主任吼:“停课!整顿!学习!”底下有人嘀咕:“不上课,好啊。”校长唿地转过身来,巴掌往下一劈:“别以为不上课就是放你们出去玩!给我整天在教室里待着,课外活动也不许出去!学习《人民日报》社论,学习四项基本原则!什么时候认识到问题再复课!”同学们傻了。蚂蚁站起来,说:
“不就是做操吗,我做就是了。”
做操时总有人踩他的鞋后跟,他蹲下来提鞋,屁股上又挨一脚,广播体操旋律中腾起一股笑声。他回头看,同学们却像木偶一样不招谁不惹谁地做着踢腿运动。回到教室里,他的抽屉里有了一只死耗子,他叫梅梅别看,用一张纸把耗子包起来扔进了垃圾桶。在锅炉房,他的饭被撒上了沙子,他吃了梅梅午餐的一半——红斑狼疮控制期的食物,几乎没有盐。做值日,他昨天放学前扫完地,今天早晨废纸又从垃圾箱神奇地回到了地上,就像时光倒转了一样,于是今天的值日还归他,而且生活委员罚他再做3天……他渐渐明白,当别人已经开始整你时,再低头就迟了。小孩子在政治方面比大人立场更加坚定,自从30人签名请愿以来,他们已经投入了太多的愤怒、太多的决心、太多的同仇敌忾,不能轻易放弃,何况请愿书上只有一条得到了满足。蚂蚁发现迫害几乎都是冲着自己来的,看来他们只是想让他离开初二(4)班,但只要能和梅梅在一起,他等着别人把耗子药放在他饭盒里。
作者:
呼噜幽冥猫
时间:
2006-3-10 09:48
第一章 活宝是怎样炼成的(D)
但是他们向梅梅宣战了,他们——不知道在哪里,也永远搞不清到底有谁的他们——已经发出总动员令要把梅梅和蚂蚁一起铲除。一条死蛇被放在了梅梅的抽屉里。在她的尖叫、她的呕吐、临时班会、没有结果的追查和没有被告的公审之后,蚂蚁安慰她:“其实没有人存心整我们,没有人到处找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往我们抽屉里塞,他们只不过拣到什么东西不知道往哪儿放的时候会先想到我们这儿。”梅梅要蚂蚁每次回教室的时候走在前面,看看抽屉里有什么。她还在课间操上暗自清点人数,人少了就告诉蚂蚁:谁谁谁不在。但是这些人要么请了假要么就是被老师叫到办公室里去了。死蛇事件烟消云散,接着校园防空洞的墙壁上又出现这么一行粉笔字:“红斑狼疮是破鞋,二川跟她有一腿。”蚂蚁抹不掉它,因为粉笔灰深深地渗进了粗糙的墙面,他用泥巴涂掉了它。这话到底是不是二川本人传出来的,永远也搞不清楚。蚂蚁忽然明白梅梅之所以在学校里失去最后的尊严,可能是因为这句话早就在学生们中间口头流传了。他安慰梅梅:没有人会相信这句话,因为就连他都不信。变得多疑的是梅梅。她的饭不在锅炉房热了,怕别人下毒,她宁可吃冷的。和蚂蚁在树林里补课时,她会突然盯着操场上聊天的一群女生,说:
“她们在议论我。”
蚂蚁往那边瞟了一眼,说:“她们没有议论你。”
“她们就是在议论我!”
“她们干嘛要议论你?”
“她们都看见防空洞上的字了。”
“她们没看见,我们是最先看见的,因为我们天天到这儿来,但我们一看见它就把它抹了!”
梅梅咬着牙想了想,又说:“她们在议论红斑狼疮。”
“她们干嘛要议论这个!她们有她们高兴的话题……”
“因为有一个红斑狼疮在这儿坐着!”
“你已经不是红斑狼疮了!你已经好了!你在上学!要是你没好你妈干嘛把你送到学校来!”
“我就是没好!你骗我!你们都在骗我!”
“我们没骗你。”
“你们就是在骗我!什么过两月脸上会消肿的,什么黑斑会褪的,什么我还会漂亮起来的,全是假话!我会照镜子!还有我要是好了为什么还怕晒太阳!”她指着坐在草地上的人,“我能和她们一样吗?你说我能吗!你……你给我滚开!”
蚂蚁不动。梅梅把他的书包扔到他身上,哭着推他。
“我不能把你一个人撇在这儿。”蚂蚁说。
“你说什么?”梅梅狠狠地抹一把眼泪,“你觉得我一个人呆着不行是吗?必须有人关心我是吗?我凭什么需要别人的关心?凭什么要有一个人陪着我?就因为我得了红——斑——狼——疮是吗?我为什么要得红斑狼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下午第二节课,梅梅打起了瞌睡,一直到课外活动都没有醒来。放学时蚂蚁推醒她,发现她脸红得吓人,额头滚烫,蚂蚁慌了,“不可能,又没晒太阳,怎么可能呢……可是她今天哭了,难道哭也会让那东西复发吗……”他赶紧扶梅梅去车站。到了班车上,她往座位里一倒就闭上了眼睛。到8341大院时,她已经醒不过来,脸上又出现了红色的斑点!蚂蚁跑到司机跟前喊:“直接开到卫生院!梅梅又发烧了!”孩子们立刻像听到车上有一颗定时炸弹一样往下狂跳。蚂蚁跟着班车到了卫生院,把梅梅背进急诊室,然后打电话叫来她家里人。梅梅的爷爷用上海话骂人,蚂蚁一句也听不懂,不过估计他在说不该送梅梅去上学。第二天在学校里,蚂蚁就一个人坐了。寒假以后梅梅没有来,开春以后也没有来,到了夏天她还是没有来,她永远都没有来。蚂蚁曾经到小白楼看她,刚被她妈妈领到客厅,就听到卧室里的尖叫声:“不要让他进来!我不要让他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不要不要不要!”过不多久,蚂蚁听说她家迁到上海去了,那儿有更好的医院。
6、一份无法失去的爱
少年时代的蚂蚁没有留下梅梅的任何照片,他只能在梦醒后闭着眼睛把刚刚还很清晰的她的模样在脑海中多留一会儿,那是她小时候俊俏、骄傲的模样,没有什么疾病可以把它磨灭,泪水可以把它变得更加清晰,而它越是清晰,蚂蚁的心就越痛,在那些日子里他陶醉于泪水和心痛,只有这两样东西可以把她永远留住。日记本里还夹着小时候和她递的一些纸条,小学五年级的一张作文纸上写着一个美丽的牧羊姑娘和一个扫烟囱的穷光蛋被国王通缉,背面写着:“你的记性真好。”她的笔迹,她的!蚂蚁泪如雨下。在一些胡乱撕下的小纸片上,有歪歪扭扭的铅笔字,他想起那是小学二年级时写的,使他心碎的是这四个字:
“ 我 děng 这 你 ! ”
是的,等着,因为那不是永别。妈妈敲门叫他早点睡觉,他赶紧关掉台灯,把纸片埋在枕头下,告诉自己:“不要忧伤。”在以后许多年里,他遇到各种嘲弄时,也是这样告诉自己,“不要忧伤,日子还长着呢。”一部叫《第三类接触》的科幻片引起了他对科学的兴趣,里面的外星人从光的舷梯上走下来的时候就跟真的一样(长大以后他才知道那是斯皮尔伯格拍的)。他按照《我们爱科学》上的方法做了一架天文望远镜,顶着一块毛毯来到楼顶,把整个心灵投入那浩瀚无垠的宇宙,当一颗新星浮现在星云中——这往往是天气突然变化或全院停电时——他就找到一份惊喜,把这颗星补充在自己的星图上,这是一张没有借鉴任何资料、永远也不会完整,而且也不必完整,因为一旦完整起来就没有什么事可干的星图。他要在忙碌中忘却忧伤。他还读科幻小说,其中一篇讲到一对恋人订婚时,女孩突然被一架飞碟接走了,因为她是外星球来的,男孩千辛万苦找到了飞碟,却不能上去送行,因为女孩隔着舱门说:“我不想让你看到我现在的样子。”蚂蚁又哭了,他怀疑梅梅其实也不是地球上的人,她尖叫着不让他进小白楼的那天,其实已经恢复了在另一个星球上的样子,她们家的小白楼就是斯皮尔伯格电影中的别墅,她全家人都是外星的使者,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夜晚,沿着飞碟投下的光柱踏上了归途——他们没有去上海!
蚂蚁在高烧中中断了天文学研究。但是病好后,他又迷上了微观世界,他用聚光灯泡上敲下来的玻璃珠做了自己的显微镜,可以看见洋葱表皮细胞、草履虫、昆虫身上钢针一样的毛……为了把三个玻璃珠接起来看见传说中的原子,他站在一个书店里看完了《光学原理》。爸爸怕他再这样乱搞就考不上重点中学,把他的光学材料和设计图统统藏了起来。他考上了市里的重点中学。没有女生向他递秋波,也没有一个同桌再和他递纸条子,他都15岁了仍然不长喉结,肩膀也宽不起来,在澡堂里比较自己和同学的小鸡鸡,也是该黑的黑不起来,该圆的圆不起来,但他思想的荷尔蒙咕嘟咕嘟分泌,在泡图书室时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倾心相爱的人——
爱因斯坦。
《爱因斯坦文集》藏在许多名人传记中,他随手一翻就被这样的话吸引了:“在科学的庙堂里有许多房舍,住在里面的人真是各式各样,而引导他们到那里去的动机也实在各不相同。有许多人所以爱好科学,是因为科学给他们以超乎常人的智力上的快感,科学是他们自己的特殊娱乐,他们在这种娱乐中寻求生动活泼的经验和对他们自己雄心壮志的满足。”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还不太明白,但这话很美,他感觉到了。还有一本佩斯写的《上帝是微妙的:爱因斯坦的科学与生平》,从中了解到,爱因斯坦本是一个缺乏阅读能力的孩子,凭着不懈的努力,成为最伟大的科学家之一。他充满幻想,充满叛逆精神,同时对科学又是一丝不苟的。他谦逊平和,幽默隽永,坦率真诚,无论从事业上、思想上、人格上,爱因斯坦都达到了十分和谐美妙的境界。最亲切的是爱因斯坦也养着一个上帝在心里,他把这个上帝描述为“显示于经验世界的高超智慧,无所不在的永恒精神。”这到底是什么,蚂蚁还不太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是一份无法失去的爱。
蚂蚁觉得,他找到了另一个自我。
仅仅为了读懂爱因斯坦的公式,他开始自学大学数学和物理。到高二时,他学完了微积分和普物。在学业上,他也模仿爱因斯坦的反叛。当时他迷上了围棋,课间经常和同学下,到了课堂上,当他突然想起一个定式时,也拿出纸来画,回头再把这节课补上。别人一哄而上做的事情,他不做,比如新来的英语老师建议大家买张道真的《实用英语语法》,大家都回家找父母要钱交给老师,唯独他不交这份钱。他想,老师指定的又怎么样,这个老师指定这种书,换了一个老师说不定又搞另一套,还是自己的选择靠得住。不过市里统一组织的智力竞赛他被迫去了,因为学校是按学习成绩排名推选代表的,他已经连续两个学期是全校第一,他不去就等于拒绝为学校争光。记得有这样的题:“蚂蚁和蚯蚓有什么共同点?”很多人回答“都是在地下钻的”,他回答“都是虫字旁”。至于像“5 17 37 □ 请填入空缺的数字”这样的题,在他看来一点也不比“夏尔第五加三等于第八,第八加八等于第十六”难。最后,他得了罕见的140分——智商。在随后的高考中,他又获得了全市理科第一的成绩,他考上的是北大物理系。
他填志愿的时候已经料到这个结果,但是父母乐疯了,客人一来就带人家参观蚂蚁的房间,“这孩子根本就不让人操心,”老蚂蚁摊着红彤彤的大巴掌指着台灯下一个小镜框,“这东西就能把他稳住。”大家一看,那是一个外国老头的黑白照,满脸大褶子,满头白发像触电一样炸开,一双眼睛像灯泡一样鼓着,总而言之是一颗通电的头颅,右下角用幼稚的钢笔字写着:“A·Einstein,上帝的眼睛。”他们凑过去看,看那双电眼里到底有什么可以让一个司务长的儿子考上北大,那该不是一个大气功师,能通过照片向小孩发功,使他悟到高考的试题吧?“上帝的眼睛?”有人憋不住问,“这是个欧洲传教士吗?”蚂蚁的母亲骄傲地回答:“我儿子说,人家叫爱因斯坦。”回老家喝庆功酒,老蚂蚁红光满面地说:“现在连参谋长见了我都要打招呼,那些王八蛋什么时候把我放在眼里了?可是今天,我儿子替我把他们打趴下了!他们也有儿子不是,他们的儿子怎么样,高参谋长的儿子当兵去了,王团长的儿子到水泥厂开车了,郭大队长不是嫌我们家阳台上的鸡吵他睡觉了吗,全团的杀鸡令不是他鼓动王团长下的吗,他儿子郭大川,抢西瓜车给判了3年!通数全大院,有谁家的孩子考上北大清华?就是考上大学的又能有几个?就是从这儿走的,有谁能像我们家儿子这么出息?原来住小白楼那家人,他们家闺女,我儿子小时候为她吃了多少亏挨了多少砖头,她就跟公主一样啊,那帮坏小子看见我儿子跟她在一起就是不服啊,结果呢,她连上海的大学都考不上,考到东北去了嘛!”听到这话,蚂蚁从一片昏昏沉沉的恭维中惊醒过来:
“梅梅?她没留级吗?”
“谁知道呀,”妈妈说,“她妈回来办事,把她考上大学的事当个宝到处抖落。有什么呀,不就是鞍山钢铁学院吗。”
那天晚上蚂蚁睡不着,一首很老很老的歌老是往他脑子里钻,嗡嗡的听不清是什么词。大家都睡着了,蚂蚁走出爷爷家的院子,在空荡荡的胡同里吹风,遥望北方。鞍山!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一个地方,梅梅会在那里?鞍山离北京有多远?他摸回爷爷家,在茶几底下找到了《全国列车时刻表》,那是爷爷为了弄清他坐几点的车去北京合适而专门买的。他拿到路灯底下翻啊翻,终于看到了,从鞍山到北京必须在沈阳转车,鞍山到沈阳有89公里,沈阳到北京有706公里,加起来是795公里。远吗?不远,上海离北京有1463公里,跟这比起来,鞍山已经近得多了。那么,她放假回家的路线是鞍山-沈阳-北京-上海。可喜的是有一趟从北京到上海的慢车会在天津停一停,他家就在天津,从北京到天津有多少公里?147.5公里。要坐多长时间?1小时35分钟。他都查出来了。雨点掉下来了,但他不想回屋,他在雨中暴走,仰起脸来任雨水冲刷,现在他需要什么东西来溶解过多的、比考上北大还无法承受的幸福,那首歌渐渐清晰起来——这世上唯有她最亲近,我又好像重新回到童年,啊,我所怀念的人只有她,她所盼望的人只有我……“唿——”他长舒一口气,“不要忧伤,每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总是对的,地球绕着太阳转一圈需要8760小时,可它确实为我们俩转得更快了。”在这番昏热之中还尚存一点点理智,是一个考上北大物理系的理科生理应具备的——他掐着指头算:梅梅放假回家,必然要在北京转车,然后必然听他的话坐慢车,由列车时刻表可知,这辆车会在天津停靠,设若他家还在天津,则他放假后要去的地方是天津,将式(2)代入式(1)可知,他也可以坐北京到上海的慢车,因为所以,科学道理,如此等等,由此可证,他们俩可以一起坐坐火车——
“我和她,有147.5公里、1小时35分钟的共同旅途。”
作者:
夜半歌声
时间:
2007-1-15 16:51
继续,继续啊,没了么?
作者:
呆子他爹
时间:
2007-1-15 18:39
期待啊,期待,楼主继续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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