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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最寒冷的冬天是旧金山的夏季(ZT) [打印本页]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2-12 18: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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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个星期五,我居然在公司里看见了杨远韬。当时我捧着一叠资料乘电梯上楼去开会,他正好就站在我的对面。其实我以前并没有和他正式照过面,是他胸前蓝白相间的临时名牌引起了我的注意,於是我开始打量这个男人。

杨远韬今天没戴墨镜,穿深蓝色衬衫、米色西装裤,两条手臂抱在胸前夹着一台手提电脑。他身材高大挺拔,脸颊瘦削,眉头微皱,棱角分明的嘴唇紧抿着,好像在想什么事情,每隔几层楼抬眼看一下指示灯。我还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上戴着白金结婚戒指。的确有味道,但是,看上去却一点也不像个找了个小他十岁的女人发展婚外情的男人,倒像个标标准准的好丈夫。

可是他的的确确找了一个小他十岁的女人做情妇;我不由开始想,所谓好丈夫,究竟长什么样?

正在这个时候,他大概发现我在看他,朝我微微扬了扬嘴角,算是打招呼。我吓了一跳,立刻也点头致意一下,然后马上把眼光移开。

星期六和郑滢一起去逛街,她背着那个仿的 PRADA 包,果然以假乱真,维妙维肖。

我问郑滢杨远韬怎么会到我们公司来,她说,“他们公司和我们公司其实互为客户,所以,他时不时要来跑一趟。觉得他怎么样?”

“不错,看上去挺酷的。”

“你跟他说话了吗?”

“当然没有,他又不认识我,总不见得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跟他说‘我是郑滢的好朋友’ 吧。你们现在怎么样?”

我问郑滢“你们现在怎么样” ,她却告诉我一些零零碎碎的有关杨远韬太太的事情:杨太太两年前辞了工作,现在天天待在家里,正好有大把的时间来管理丈夫。杨远韬每年要去他们公司在中国的分公司好几次,她大概是有点怕“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加上听说男人回了国会“树欲静而风不止”,很花了一番工夫,在中国那边不动声色地收买眼线,每次回去都是大包小包整套的化妆品带去送人,非常慷慨,却没想到后院起火,问题偏偏出在自己身边。

“她每个月都要核对老公的信用卡账单,细得很呢,” 郑滢叹了口气,“真是好笑,她一抬手送一整套兰蔻给中国办公室那边最丑的一个秘书,杨远韬花一百块钱都要给个说法。”

好一个厉害的女人。

“她不是身体不好吗?怎么管起老公来还这么生龙活虎?”

“人家是全职、一天二十四小时地管,还能不面面俱到?”

“那杨远韬不是很辛苦?” 我忍不住笑起来,“两个女人,外加两个公司来回跑,难怪他老是皱着眉头。”

“我不管,他的老婆他迟早自己摆平。”

经过一家首饰店,郑滢拉我去看戒指。

店里都是一对对的情侣,我问她,“两个女人看戒指,人家会不会当我们同性恋?”

“怕什么,美国人才不管你是不是同性恋,只管你有没有钱。”

“你会自己花钱买戒指?”

“才不会,我看看式样总可以吧。”

郑滢看中了一个一克拉的钻戒,刻得纯净无瑕,戴在她手上宝光四射。戒指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最坚硬的石头,只剩下柔情似水;凭什么百炼精钢,也变成绕指之柔。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13     标题: 最寒冷的冬天是旧金山的夏季(ZT)

这是一个关于成长的故事。

三个女孩子在二十一岁时结伴来到美国。在她们无限憧憬的前途中,会经历什么样的喜怒哀乐?在这个有点夸张的国度里,又会走过怎样的起起落落?

这更是一个关于爱情的故事。

郑滢说,假如世界末日来临,她会选择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去死,因为她害怕那个说好和她一起死的男人在最后一刻扔下她去逃命。

张其馨相信,如果不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不要说去美国,就是去天堂,也没有什么意义。

关璐并不太清楚自己究竟为什么来美国,她只是隐隐约约觉得,在这个异国他乡的某个角落,应该能找到属於自己的一份幸福。

或许,就算到了海角天涯,女人还是一样会被爱情放逐。我们都曾经在爱情中虚度光阴,而回首望去,那些浪掷的青春,竟然是如此的无怨无悔。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14



1997年7月1日,一个特殊的日子。那一天,香港回归中国。也是同一天,我踏上了去美国留学的飞机。

一起去的有我大学里的死党郑滢和张其馨。我们三个是同班同学,从一年级到四年级,几乎可以说是形影不离。在报学校的时候,我和郑滢同一天收到了新墨西哥州立大学的录取和奖学金通知书。张其馨的成绩比我们两个要好,她同时被三所学校录取,毫不犹豫的决定去亚利桑那州立大学投奔早她一年就去了美国的男朋友。

我和郑滢为其馨惋惜,因为她其实也拿到了亚利桑那大学化学系的全额奖学金。亚利桑那大学和亚利桑那州立大学,听起来好像差不多,后者在美国大学排行榜上却整整少了两颗星。

其馨一点都不后悔,“要是不能和他在一起,去美国、甚至去天堂,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一本正经的说。

我和郑滢对看一眼 –既然她把天堂都抬出来了,我们也无话可说。私下里,我对郑滢说,“假如是我,就不会这样做。”

她扁扁嘴,煞有介事,“女人啊,注定了是要为爱情牺牲的。看见了吧?”

不管怎么说,我们当时的心情都是愉快得几乎要飞上天去。我和郑滢要赶到学校去上夏季学期,其馨虽然是秋季开学,却早已饱受相思之苦,从拿到签证的那一刻就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过太平洋。於是我们决定尽早动身。郑滢提议在校园的BBS 上登个贴,看有没有人可以一路同行。她说,“多认识些校友,不好吗?” 我们都清楚,她不过是想借机会结交几个男生、看看有没有发展的潜力而已。

帖子登了出去几天,可能是我们定的出发时间太早,只有工学院的两个学生回复了。那个女生长得秀气,戴副无边眼镜,声音细细的,说出话来却吓了我们一跳 – 她就是那个GRE考了满分,早早被史丹福大学录取的大才女许文磊。那个男生叫蒋宜嘉,斯文儒雅,去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读计算机工程。万分可惜的是,他们已经配成了一对。郑滢有点懊恼,“招来这两个人一起走,除了让我们自卑,一点好处也没有。”

“谁让你自己没写‘谢绝已有女朋友的男生’ ?” 我打趣她。

她突然之间又恢复了信心,“不要紧,人家结了婚的都可以离,女朋友算什么?”

“喂,你不会想做第三者吧?”

“嗤,关璐,你别搞错了,他们又没有结婚,怎么称得上第三者呢?我可以和那个女人公平竞争啊,看看谁笑到最后。你仔细看看,她跟我是一个重量级的?”

我不由开始同情那个莫名其妙的把自己的爱情送到虎口上来的女才子。因为郑滢长得很漂亮,更加重要的是,她有一股不达目的死不罢休的劲头。一个男人,就算可以抵挡她的美貌,也未必抵挡得住她的固执和霸道。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14



第二天,有一个生物系的男生和我们联系,说他和一个同学也准备近期到美国去。他叫杜政平,去德克萨斯大学奥斯丁分校读书。

我们约了他到学校旁边的小吃店见面。一见面,我才想起来,原来我们以前见过面。那是大四上学期上基础日语选修课的时候,有一次,他正好坐在我旁边,那天,老师把生词写在黑板上,大家都在台下抄,我旁边那个人还一边抄一边认认真真的把词念出来。那本来无可厚非,问题出在他自作聪明的用中文去念日语里的汉字。所以,当抄到“大变”(日语里“很不容易”的意思)这个词的时候,他毫不犹豫的念“大便”,声音嘹亮,半个课堂的人都笑了。我斜眼看看他的本子,上面写着“杜政平”。原来是他。当时以为那个人一定聪明不到哪里去,没想到居然还能考上那么好的学校。大概勤能补拙。

“好学校啊。” 郑滢已经一眼看上了蒋宜嘉,所以对杜政平只是礼貌的敷衍一下。

“我们以前一起修过日语课,对不对?我想起来了,你叫关璐,化学系的,对不对?有一次上课,你还坐在我旁边的,对不对?”他一眼认出了我,兴致勃勃的伸过手来,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连珠炮一样三个问题飞过来。

“你怎么知道?”我有点奇怪,因为我当时并没有告诉他我的名字,我也从来不在笔记本封面上像小学生一样写上自己的名字。

他说,“其实那天我很想问你的名字又不敢,后来就等着老师提问。你知道,那个日语老师喜欢按点名册上的学号提问,你的学号大概排得很后,所以,一直等到学期结束他才提问到你。”

郑滢在旁边笑了起来,“没想到你们两个人这么有缘分。看来,我这个帖子真是没有白贴。”

我白她一眼。

我问杜政平他还有一个同学怎么没来,他笑笑,“程明浩去做家教了。”

“他不是都要出国了吗?怎么还去做家教?” 我很惊讶。

“我也不知道。其实,我同他是两个班的,也不是很熟。我们是这次办出国才认识的。”

后来,我们七个人一起吃了一顿饭,杜政平的爸爸请客,就在他们家自己开的餐馆里。

杜政平的爸爸长着一副扎扎实实的老板相,把白酒当开水一样喝,三杯过后就滔滔不绝。他说,“同学们,别看我开餐馆,通常情况下,我是不喝酒的。可是,今天,我要破个例!为什么?因为我儿子这次可真是的的呱呱放了个卫星给我看!我们杜家三房合一子,这小子出生的时候,我舅公就说他命里有文曲星,我不相信,还说我们杜家几代没出过一个读书人,哪里来的文曲星。没想到,这小子后来还真的就考上了大学,考上大学不说,现在居然要放洋去了。来,同学们,赏个脸,干一杯! ”

杜政平的脸红到脖子跟,我们使劲的憋着笑,以免嘴里的啤酒喷出来。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14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程明浩。

他的个子比杜政平还要高,总有差不多一米八五,可是身材却整整瘦了一圈。我想,假如他们两个人一起背着阳光,再让他站在杜政平的前面,那么他大概只可能在地上投下三分之一个脑袋的影子,其余的统统被遮掉了。可是,他却有一张圆圆的脸,五官清秀,微厚的嘴唇在抿紧时显得有点倔强。不知为什么,他的脸相,让我想起一只憨厚的小熊。

介绍我们认识的时候,一米五八的我仰起头看他,竟然想到了“瞻仰”那个词。我想他当时八成会联想起另外一个词 – “鸟瞰” 。

他穿了黑色的真维斯T恤,卡其布裤子,脚上却是一双样式非常落伍的咖啡色塑胶凉鞋。我可以对天发誓上一次看见这种凉鞋起码是十年以前。不过,这双鞋子虽然旧,但却擦得干干净净,袜子也是新的咖啡色尼龙丝袜。

看一个男人,我第一眼会看他的脚,因为脚是最容易被人忽略的地方,也最能看出一个人的境况和品性。

程明浩的脚告诉我,他的家境不会很好,但是,他是个要强的人。

他很礼貌的说,“你好” 。

我也微笑着说,“你好。” 一边伸出手。

他握住我的手,然后放开。

我发现他和杜政平是很不一样的人–杜政平会一看见我就热情洋溢的伸出手来让我握,而他,会等着我主动把手伸给他。

吃饭的时候,他坐在我右边,几乎一句话也没讲,只是微笑着专心致志的对付自己盘子里的菜。

从侧面看过去,他的鼻头圆圆的。好像哪本相书上说,鼻头圆的男人敦厚,会对女人好。

程明浩大概也感觉到我在看他,转过头来,半扬起一边的眉毛。

哎呀,我是在想什么呢?我立刻移开眼光,脸却一下烫了起来。

我装出落落大方的样子问他是去哪个学校的,他告诉我,是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

杜政平隔着程明浩热情的劝我多吃点菜,还一个劲的往我的碟子里夹菜,说“等到美国就吃不到了”。我突然很生气,心想,我吃什么菜,要你管吗?我又不是没长手,不会自己夹。

回到学校后,郑滢问我,“你对杜政平这个人印象怎么样?”

我笑笑,“我觉得他是个好人,就刚才不是还请我们大家吃了一顿白食吗?”

其馨以一副过来人的口气拉腔拉调的说,“完了完了,女孩子要是说哪个男人是‘好人’ ,他就彻彻底底一点戏都没有了。难为他老爸今天还替儿子做了半天宣传。”

我们想起杜政平他爸那副洋洋得意的样子,不由又哈哈大笑起来。

笑完了,郑滢一本正经的说,“讲正经的,我看得出他很喜欢你。刚才他谁都不管,就是给你一个人夹菜,你还给他脸色看。”

我回她一句,“照你这么说,他夹来两筷子菜,我就要投怀送抱?”

“不管怎么样,这几天稍微对人家好一点。”

“为什么?”

“我和蒋宜嘉商量了一下,决定把给我们七个人订机票的艰巨任务交给杜政平。他很爽快的答应了,还说他的谁谁谁就在旅行社工作,一定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到最便宜的。”

“你和蒋宜嘉?你们什么时候私下接过头了?” 我愕然。

“神不知鬼不觉吧,” 郑滢骄傲的说,“这,就叫做本事。”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14



我们上飞机的那天,送行的人足足来了有一个连,场面蔚为壮观,我们也借机了解了一下各家的父母亲朋。

那一对工学院金童玉女的家庭显然都是知识分子背景,一派儒雅。杜政平的父亲就免不了有点暴发户气派,不知从哪里弄来一辆酒红色的奔驰车威风凛凛的把儿子送来,一出场就镇住了大家 –至少镇住了我妈。从那一刻开始一直到上飞机前的一个多小时里,我妈的眼睛看他的时间比看我的还多,还一个劲在我耳边悄悄的问有关他的情况,从年龄到专业,从家世到性格,再到有没有女朋友,不厌其烦。

当我妈问到他的学校离我的学校有多远的时候,我终於忍无可忍、缴械投降。我把杜政平叫过来,问他“你知道你的学校离我的学校有多远吗” 。

杜政平完全继承了他父亲的“见面熟”,走上来先甜甜的叫一声伯母,然后居然一板一眼的说,“这个我在网上已经查过了,从我学校所在的奥斯丁到她学校所在的拉斯克鲁斯,总共有六百二十二英里,折算成公里的话就是差不多一千零五十公里。这在美国来说,已经算近的了。我早就学会开车了,打算到了那边合适的话就早点买车,说不定今年圣诞节就能自己开车过去看看关璐呢 –当然,她要是愿意让我看的话。” 然后他转过头来冲我甜甜的笑。

我目瞪口呆 –为他的老谋神算和厚颜无耻。

我妈显然对他的答案非常满意,开始“小杜”来“小杜”去,口口声声拜托他照顾我云云。脸上摆出的神情,分明已经有几分“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 的味道。

杜政平也兴高采烈的“伯母” 长“伯母” 短,两个人谈得倒挺投机。

郑滢一直很担心个把她从前的男朋友会不请自来的出现 –大学里她一直就是一个众星拱月的女孩子,四年里收到的情书加起来放满了她床头的一个饼干盒。但是,自从她下定决心要到美国念书以后,就和从前的男朋友都断绝了往来,现在她的目标只限于那些美国大学的准博士、准硕士们,当然,“体健貌端”也是绝对重要的。拿到签证的那一晚,我们三个跑一家酒吧里喝啤酒一直喝到凌晨,郑滢扬着盖有签证的护照醉眼惺忪的说,“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自己去考吗?去年我妈给我介绍了一个美国什么大学的博士生,说是嫌在美国的女孩子太开放,要回国找老婆,那人比我大九岁,脑袋上都已经开始秃了。我没嫌弃他,结果你们猜怎么样?他居然还不要我!原来他家里总共安排了九个女孩子相亲,他挑了个更加漂亮的!从那以后,我就发誓一定要考出去,到了美国,自己挑,好好的挑,想嫁什么样的人,就嫁什么样的人!”

郑滢多虑了,她的男朋友一个也没来。来的,竟然是陈志骅。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15



陈志骅是我交往了两年的男朋友。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大起大落,分手得也相当平淡 –到了大学四年级,我打定主意去美国深造,他更加喜欢家里为他在市财政局里物色的饭碗。他说“我是家里的独生子”;我说“我也是家里的独生女啊”。他说“我们两个人好像很不一样”,於是,我们说好,假如我的签证下不来,就接着交往下去;假如我的签证下来了,就分手。后来,我的签证办下来了。

陈志骅出现在机场的时候,有一个片刻,我以为他会像电视剧里的男主角那样请求女主角不要离开,担心假如他那么说,我该如何应付。结果他什么也没说,就是倒了个别,叫我好好保重,然后,转身走了。

我望着他的背景舒了口气。那一刻,我明白,我们爱得不深,一点都不深,以致于他可以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去,而我也可以气定神闲的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他来,不过是做一件自己他觉得浪漫的事情。

最热闹的,是其馨周围的那一圈。原来,除去她自己家的人,她男朋友家里也来了一帮人。她男朋友的父亲好像是什么老干部,像对着群众讲话一样的教导我们这七个即将出行的男女孩子“梁园虽好、终非故土”,要我们“怀一颗赤子之心”,“学成归国、尽忠报国”。还没等他说完,其馨的妈已经开始嘀咕,“孩子们的事情应该他们自己决定,将来他们看着哪里适合发展就待在哪里嘛”。老干部立刻予以还击,“今天是什么日子?香港都回归祖国了,难道你们就觉得这些孩子应该留在海外吗?”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在他嘴里居然融合得天衣无缝,让大家听着纳闷、却也想不出该怎么去驳他。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一对未来的亲家对儿女将来的去向看法相左,其馨和她未来的老公将来在这个方面恐怕要多费点神了。

我一直在寻找程明浩。他直到上机前二十分钟才出现。竟然没有一个人来送他。杜政平告诉我,他母亲早就去世了,父亲又娶了一个太太,后来就移民加拿大了。长期以来,一直是他在照顾年迈的外婆。他脾气特别倔强,父亲寄钱回来,他总是原封不动的退回去。

难怪他会穿一双“恋曲90 ” 出来之前的凉鞋。难怪他临出国还要做家教挣钱。

我突然开始同情他,虽然我和他,还并没有说过几句话。

有人说,女人要是开始同情一个男人,就已经自觉的把自己置于下风了。她会愿意接受他给予的伤害,因为,她觉得那是在分担他所受到的伤害。

当时的我,根本不可能意识到这一点。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16



我们当中大部分人都是独生子女,又是第一次去那么远的地方,父母免不了千叮咛万嘱咐,做妈妈的差不多都掉下眼泪来。

最夸张的是杜政平的妈,她是东北人,人高马大、浓眉大眼,却倒在儿子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爸劝老婆“儿子长大了总要自己出去闯的嘛,好男儿志在四方”,被她狠狠的瞪了一眼,“你说得轻松,儿子是我身上的一块肉呀。你倒试试看,”她朝着老公高高挺起的啤酒肚比划,“噢,从你这里挖一块板油下来,扔过太平洋去,看你痛不痛!” 本来以为我妈已经够肉麻,见了他妈,才知道是小巫见大巫。

托运行李的时候出了一点小小的风波,许文磊和张其馨的箱子被退了回来,说是超重,要么拿掉点东西,要么就要论公斤交罚款。其实,每个人的行李都多少超重一些,可是,她们两个实在有点过分,每个箱子都超重了差不多接近十公斤。

我们手忙脚乱的帮她们把箱子打开,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张其馨的两个箱子里满满当当几乎都是吃的,什么红枣冬菇银耳枸杞海带红豆绿豆茶叶话梅肉松花生米酶干菜,光是肉松就有五六听,看得我们大眼瞪小眼。

我叫了起来,“小姐,你这是去读书还是去开店啊?”

她不好意思的说,“不是我一个人的,有些是我男朋友家里托我带去的。我不想拿出来了,交罚款就交罚款好了。”

杜政平说,“可是这么多吃的,到美国海关不一定都通得过的。与其到时候被扣下来,不如现在自己拿掉点。”

可是她坚持一样都不许动,乖乖的交了差不多五百块钱罚款。我们为她的牺牲精神折服。

许文磊的箱子里另一番风景,打点得好像不是去全球最发达的美国,而是去非洲的坦桑尼亚,全是日常生活用品。随便翻开一块毛巾,里面竟然包着十几块舒肤佳肥皂。

郑滢凑到我耳边轻轻的说,“她是不是觉得美国女人都不洗澡?”她的声音虽然轻,却足够让大家都听见。我相信她是故意的。我瞟一眼许文磊,她的脸很红。

再往下翻,居然是一顶浅蓝色的尼龙蚊帐。这次郑滢提高了嗓门,“哎呀,许文磊,你怎么还带顶蚊帐呢?我问过好几个学长,都说美国不要太干净,根本没有蚊子的呀! 难怪会超重。”

女才子的脸更加红,鼻头上已经冒出汗来。我看一眼蒋宜嘉,他动了动嘴,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干笑一下。

突然,我的背后传来一个声音,“照你这么说,美国根本没有蚊子,那英语里又怎么会有 mosquito 这个词呢?”

我们都笑了起来,我回头一看,程明浩正歪着头,用一种漫不经心的神情看着郑滢。他的脸上挂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这一次,轮到郑滢哑口无言。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18



“那个程明浩讨厌死了。”在候机室的洗手间里,郑滢板起脸,很不高兴的说,“哎,平时看看他死洋怪气、架子搭足,一句话都不舍得多讲,谁知道这种人是要么不开口、开起口来就让人家下不来台,我得罪他了吗?

我看得出来,她今天心情不好。原因有三:一,她妈妈逼着她穿了那件大红色的衬衣,说要“沾点喜气、图个吉利”,她不喜欢那个颜色,说“像乡下人进城,就差给我头上再插朵花”,而且最重要的是埋没了她凸凹有致的身材;二,刚才被程明浩的一句话反驳得无言以对,她觉得在大家面前丢了面子;三,她的“老朋友” 来了。

我之所以知道她的“老朋友” 来了,是因为我自己的“老朋友” 也来了。

大概是大学四年里都住同一间宿舍的上下铺,我和郑滢的月经周期居然一模一样。有时候,我想,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微妙的原因,两个性格如此相异的人才一直可以把好朋友做下来。因为我们每个月都在相同的日子里心烦意乱、情绪低落,以致口角不断,可是一旦过了那几天,等心情好起来,我们又有很合理的借口向对方赔礼道歉-- “不要生气,我不是成心的,老朋友来了嘛” 。

好像现在很多女孩子把月经叫做“生理期”或者学了港台叫“大姨妈”,我总是觉得听上去不大顺,不如“老朋友”来得婉转亲切。有人说现在“三年就是一代”,好像不无道理。回头看去,一九九七年夏天走出大学校园的女孩子在很多方面已经很落伍了:我们来“老朋友”的时候一定会带着不透明的袋子去超市买卫生巾,碰到男生在旁边排队付款会脸红;我们普遍觉得好女孩子不应该染头发 --最多最多挑染一点点发梢;我们见了喜欢的男生大多不会有勇气马上问“你叫什么名字”;碰到自己不喜欢的男生追求会惦记着“跟他说清楚,免得浪费人家时间”;我们用笔和笔友写信;我们收到的情书多是实实在在捧在手上的纸张,不是轻飘飘的电子版;我们迷恋张信哲温柔绵长、几近婆婆妈妈的情歌,而且以为爱情真的就是那样。

於是,我一直没有来由的相信着,我们这一代女孩子在爱情上更加含蓄而执着,而一旦陷了进去,也比较难以自拔。

我提醒她,“是你自己先让人家下不了台的呀。许文磊跟我们不熟,又是大才女,脸皮薄,被你那么说,心里一定不好受。”

“那也轮不到他来打抱不平啊。蒋宜嘉也在旁边,不是一句话都没说吗?”

“那是他没用。自己的女朋友被人家欺负都没本事保护,算什么男人?”

郑滢突然有点得意的说,“不是他没用,是他不敢跟我吵。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曾经和他一起吃过一次饭,吃完饭,我们还去看了电影。”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19





虽然我已经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但还是吃了一惊,“就你们两个人?”

她扬起眉毛点点头。

“他居然去了?”

“对啊,男人是很难拒绝女孩子的邀请的 -- 特别是像我这样漂亮的女孩子。”

“你找的什么理由约他呢?”

“我就跟他说我打算将来转学到伯克利加大,想先找他问问情况。结果你猜怎么着,他自己乖乖的把从前搜集的有关伯克利的资料还有他的那些申请材料统统都复印了一份给我作参考。”

“你不会是认真的吧?伯克利加大可不是你想去就能去的,别忘了,你的 GRE 比我还低30分呢。”

“废话,当然不会。这只不过是借口罢了。”

我问她,“他喜欢你吗?”

她看看我,充满自信的说,“正在开始,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喜欢。”

我还是觉得她有点像寓言故事里那个看见天上一只大雁飞过就琢磨着是该清蒸还是该红烧的人,“以后你去了新墨西哥,他在加州,隔得这么远,还有什么希望呢?”

“这你还不明白?距离产生美啊。大不了,到时候我转学过去好了啊。很多人都说,一旦到了美国,学上个一两个学期,找几个美国教授写写推荐信,转学就很方便了,GRE 分数根本没有那么重要。”

“就为了他?”

“还不够?找个好男朋友可比找个好学校要难多了。他长得不错,念书也好,还是学计算机的,将来肯定很有前途。奇怪,以前在学校怎么就没注意到他?”

“可是,你这不是在夺人所爱吗?”

“爱就是爱,有什么夺不夺的,他又不是死人,噢,我力气大一点就抢过来了?也是要凭技巧的。老实说,我要让他爱上我,也得花一番功夫呢。”郑滢振振有辞。一会儿,又说,“关璐,给我一块卫生巾。”

月经周期和我一样给郑滢带来了好处,她已经习惯于伸手跟我拿卫生巾。算一算四年以来她揩油我卫生巾的钱,应该早就足够买一条“佐丹奴” 的牛仔裤了。

我从包里掏出一块卫生巾递给她。她居然还挑剔,“怎么这么厚?护舒宝都出丝薄的了,你怎么不去买?”

“你怎么不去买?” 我觉得好气,把“你” 字说得重重的。

“唉,刚才我看见许文磊箱子里的卫生巾竟然还都是“安乐”的呢。我什么也没说,已经够给她面子了。”郑滢显然已经把女才子当成了情敌。

我忍不住问她,“假如哪一天你看上了我的男朋友,也会这样来抢吗?”

她很爽快的说,“不会。你看男人的眼光太差,你以为我会看上你的男朋友?”

我气结。

“你们两个累不累,一天到晚讲来讲去就是男人。” 张其馨一边在烘干机上烘手一边说。

我和郑滢不约而同的反问,“除了男人,还有什么好讲的呢?”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27




杜政平通过他一个亲戚开的旅行社帮我们买了飞机票,价钱确实比较便宜,可是要在东京转机,然后飞旧金山。张其馨的男朋友会到旧金山去接她,我、郑滢和杜政平然后从旧金山飞到达拉斯,在那里,他去奥斯丁,我们去拉斯克鲁斯。用他爸爸的话说,“合算啊,一张票,可以看四个城市。”

很“凑巧” 的,我的位子和他的排在一起。

上了飞机,我觉得自己应该不再有“对他好一点”的责任,放好手提行李包坐下以后,马上拿出一盘张信哲的“爱如潮水” 放进随身听。

他看见了,兴奋的说,“原来你也喜欢张信哲啊!”

我觉得他没话找话,那几年,张信哲的歌在校园里泛滥成灾,几乎没有哪个女孩子不喜欢他的。

“我也很喜欢他啊!”他摆出一副遇到了知音一样的表情,“这次我带了好多张信哲的CD,可惜都放在托运行李箱里,否则就借给你好了。”然后想起什么,又画蛇添足的说,“张信哲的声线真的很好,不过,我并不是很喜欢他这个人。”

“为什么?”

“因为他缺乏阳刚气啊。真的,我第一次听‘有一点动心’的时候,整整听了十几秒钟才分辨出哪个是张信哲,哪个是刘嘉玲。”

我不由笑了出来。

“对了,不如你把你学校地址告诉我,我把我带的那些CD翻录在磁带上寄给你好了。”亏他想得出这个理由来要我学校的地址。

我们交换地址。然后,他拿出两片药就着矿泉水喝下去,“晕车药,听说晕车的人容易晕机。”

“你晕车?”

他点点头。

“那你还说要开车?”

“其实,自己开车的时候,精神集中,是不会晕的。再说,来了美国,学会开车是生存需要,一定要学会。就象某些女孩子,的确不容易追,可是,难道就因为不容易追,就不去追吗?”

郑滢隔着走道笑了起来。我都替他觉得不好意思。

不知是因为刚才在机场和我妈应酬时眉来眼去太起劲了,还是那两片晕车药的效力,在东京转机以后没多久,杜政平睡着了。

我松了口气,继续听我的“爱如潮水”。可是,一只歌还没放完,他居然把一个大脑袋靠在了我的肩膀上。剃的短短的平头像刷子一样刮着我的脸。

郑滢说过他故意让我们两个的位子排在一起,是因为他希望在途中我睡着可以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万万没有想到,现在,是我反过来做了他的靠枕。

我转过头看看他,他睡得很熟。我抖了几抖肩膀,想把他摇醒,他朦胧着眼靠回自己的椅背上去,可是,不一会儿,又理直气壮的靠了过来。如此几次,我干脆放弃。

两个多小时以后,杜政平的脑袋越来越沉,我已经不堪重负。这时,正好程明浩走过,我立刻向他示意。他看看杜政平,笑笑,说,“我跟你换好了。”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28



杜政平居然真的一路睡到了旧金山,连吃午饭的时候,我们都推不醒他。实在让我怀疑他是不是错把安眠药当成晕车药吃了。

直到飞机上的地图显示我们已经在美国的西海岸线上,他才抬起头来,揉揉眼睛,看见旁边坐着程明浩,问“怎么是你?”

我听见程明浩回答,“你还以为是谁?快把头挪开,你把我的肩膀都快枕塌了。”

他抓抓脑袋,回过头来,对我笑笑,“不好意思,昨天晚上几个小时候的好朋友偏要拉我出去吃饭,我不肯去,他们就说我不给面子,没办法,只好去。结果没想到吃完了又去唱歌,弄到三点多钟才睡觉。” 然后叫起来,“有没有吃的?饿死我了。”

正在这时,机长拉成了嗓门说 Welcome to beautiful, beautiful, beautiful San Francisco。我们不约而同的向机窗外面看去,旧金山,已经在云端下面了。

那一天,在清晨的阳光中,旧金山安静的枕着她绵长的海岸线、碧蓝的海湾、还有和水连成一片的天空,带给我一种奇特的震撼。曾经在电视上很多次看见这个城市,然而,真的亲身凝视着她的时候,我依然摒住了呼吸。一个展开了怀抱的城市,这就是我对旧金山的第一印象。

曾经以为,那种感觉源于旧金山是我来美国的第一站;可是,直到现在,走过了美国的许多城市,每一次在旧金山上空盘旋,我依然喜欢凝望这个城市温柔而深情的线条。只有旧金山给我这种“展开怀抱” 的感觉。

不知是巧合还是大家都有这种感觉,后来,我们当中大部分人的命运都和旧金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无形中,我们像一群刚刚睁开眼睛的小鸭子,把漂洋过海而来看见的第一个城市当成自己在万里他乡最亲近的地方;而旧金山,变成了我们美国梦里的图腾。

大家开始唧唧喳喳,纷纷羡慕起那些可以在旧金山读书的人。

这时,飞机转了一个弯,擦过一座长长的拉索桥。“看,金门大桥!”张其馨叫起来。我们都凑到窗口去看,所有带了相机的人都对着它拍照。

程明浩站在我身边,我可以感到他的呼吸微微的拂动着我的头发。我突然有点伤感,旧金山是他的目的地,到了旧金山,我们就要告别了。

我对他说,“你真是挑了个好地方来念书。我们去的新墨西哥,据说只有沙漠和仙人掌。”

他朝我笑笑,“没关系。以后一定有机会来的。”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缓,让人听了心里舒服。

我也朝他笑笑。不知为什么,他那句话给我了无限的希望。是啊,我愿意相信,以后会有机会来旧金山。

后来,等我真的去了旧金山,才发现原来那天在飞机上看见的根本就不是金门大桥,而是城市另外一侧连接旧金山和奥克兰的海湾大桥。我们只是对着自己想像中的金门大桥激动不已。

或许,爱情中,也有这样的时刻。你看见的东西,并不一定就是你想像的。你只是和自己的假想在恋爱。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28

十一

快下飞机了,张其馨趁洗手间关闭之前跑去刷牙洗脸,弄得干干净净的出来,一脸神采飞扬。我和郑滢冲着她做鬼脸。

郑滢凑到我耳边轻轻的说,“这是为见面时热烈拥抱接吻作准备呢。”

领完行李过海关的时候,其馨的箱子再次被统统打开,杜政平不幸言中,她带的几大包牛肉干全都被扣下了。其馨有点沮丧,“真可惜,他很喜欢吃这种果汁牛肉干的。”

临分手时,郑滢拿出相机提议大家一起拍张照片留念。

1997年7月1日,在旧金山国际机场美国海关旁边,我们七个人整整齐齐的站成一排,拍了一张照片。那一年,我们都是二十一岁,“少年心事当擎云” 的年纪。

程明浩站在我旁边。他轻轻的说,“早知道杜政平睡觉的时候还会流口水,我就不跟你换位子了。”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

杜政平听见了他的名字,追问我们在讲什么。我们两个对视一眼,异口同声的说,“没说你啊。”

我的心里甜丝丝的,觉得好像我们共同拥有一个小小的、不是秘密的秘密。

美国比中国晚十几个小时,所以,我们在上海上飞机是7月1日,在旧金山下飞机的时候,也是7月1日。在这当中,时间好像停滞了,我们却从一个空间来到了另外一个空间。

张其馨看看表,“哎呀,飞机已经晚了一刻钟,没想到过海关又花了这么长时间,他一定等急了。你们一路平安,到了那边就给我发电子邮件啊。”

郑滢白她一眼,“噢哟,人家等一会儿,你就心疼死了。”

我们在那里分手,我、郑滢、杜政平接着转机去达拉斯;张其馨、程明浩、许文磊和蒋宜嘉走另一条路去机场出口。

我对程明浩说,“希望以后有机会在旧金山见面。”

他点点头,“希望。”

我看着他的背影走远,心里觉得很失落。我们会有机会在旧金山见面吗?假如有,会是什么时候呢?

我为什么会期望和他再见面呢?难道,我已经喜欢上他了吗?可能吗?

我不由羡慕起张其馨来,至少她千里迢迢而来,心里知道这边有一个温暖的怀抱在等待。

刚才看着她小鸟一样雀跃的身影,我对郑滢说,“我觉得其馨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郑滢说,“田振峰能找到这样的女朋友,他才是世界上最幸运的男人。”

张其馨的男朋友叫田振峰,高我们一级。我们刚进学校的时候,他是系学生会体育部部长兼篮球队队长,曾经在校际篮球赛下半场一个人独进二十八个球扭转乾坤、使化学系球队战胜了死对头数学系,得了全校冠军。加上他长得气宇轩昂,自然成了许多低年级女孩子心目中的白马王子。

张其馨最终力挫群芳,把田振峰招安在她的石榴裙下,是吃了一番苦的。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29

十二

一年级的时候,班里差不多有一半女生暗恋田振峰,其中包括我和张其馨。郑滢对他不以为然,因为她一进学校就和法学院辩论队的三辩、那个据她说从侧面看笑起来有点像周华健、辩论的时候最喜欢说“不是吗”的男生打得火热,天天“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连去哪个食堂吃饭都愿意和我们辩论一番。她觉得“学生会体育部部长”就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的代名词。

为了多看见他,我们参加了学生会做干事。每一次篮球队和人家比赛,我们都很起劲的帮着买饮料、看管衣服,和做啦啦队。那一段岁月,使我从对篮球一窍不通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球迷。

后来,噩耗传来,田振峰和我们系那位长得酷似孟庭苇的系花开始谈恋爱。暗恋者们或长或短的伤心了一阵 -- 对於我来说是一个星期,然后便逐渐康复过来,不再那么狂热。毕竟,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而我很清楚自己长得不像孟庭苇 -- 她五岁的照片只怕都比我好看。

唯一没有变的,是张其馨。她依然去看他们每一次比赛,执着的站在球场的冷风里尖着嗓子喊“加油” ,一直喊到回来跟我要“草珊瑚” 吃。

有一次,她看球回来,很难过的样子。我以为他们输球了。结果她告诉我,他们赢了,但是那天,系花也去了,而且,就坐在她旁边。她亲眼看着田振峰每投入一个球都会转过头来微笑一下,她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多微笑,但那些微笑都不是给她的 -- 平时田振峰连看也不会多看她一眼。她觉得爱情很残酷。

其馨说,“我真傻”。我心里想,好像是这样,但是没敢说出来。

一转眼到了二年级,大部分人都有了男朋友,只有其馨依然迷恋田振峰。我们都觉得她在浪费时间。

二年级下学期,田振峰和系花分手。其馨顿时倍受鼓舞,更加起劲的参加学生会活动,极尽所能要引起他的注意。

后来,田振峰想在系里组建一个女子篮球队。平时连跑八百米都视为畏途的其馨竟然去报了名。爱情,足以让人不自量力。

女子篮球队第二次训练,其馨就挂了彩。原因奇特:她被一个篮球砸中手,小拇指骨折,被送去了校医院。

我赶到校医院,一眼就看见田振峰坐在其馨旁边侠骨柔肠的捧着她裹着厚厚白纱布的右手小拇指,像捧了一个烫手山芋一样吹着。两个人都深情无比的凝视着对方,一脸甜蜜。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充满幸福的伤者,替她松了口气,王宝钏终於等到了薛平贵。

两年、三十七场球赛、一次小拇指骨折之后,其馨“拨得云开见月明” ,成为田振峰身边小鸟依人的女朋友、学妹们嫉妒的对象。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29

十三


我们三年级的时候,田振峰要毕业了,他拿出篮球场上一往无前的劲头突击了半年考完托福、GRE,搞定了美国亚利桑那州立大学的奖学金,让我们刮目相看。因为当初他光大学英语四级考试就足足考了三次,我们每个人用过的模拟考卷都被他搜罗了去背。

其馨很不舍得他走,几乎天天跟他泡在一起。那一段时间,我和郑滢轮流帮她在大课上签到。

离别的时刻终於到了。田振峰临走前一天早上,其馨突然问我们,“你们说,我应不应该跟他做那个?”

我刚问,“哪个?” ,郑滢已经斩钉截铁的说,“你最好不要动那个脑筋。”

“可是,”她可怜巴巴的望着我们,“我真的很爱他。”

不错,断了一根手指头才捞来的男朋友,换了我,一定也会很爱。

我说,“我们知道你很爱他,可是,这和做不做那个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怕…他到了那边会忘记我。”其馨的眼睛肿肿的,我猜,她恐怕为了这个“做不做”的问题昨天一夜没睡着,“再说,我这辈子,只有田振峰这么一个男人了。那,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她大概想把贞操当作一份离别礼物。恋爱中的女人无私起来莫名其妙。

我和郑滢都很不认同其馨的想法,我们觉得“既然不过是迟早的事情,又何必操之过急呢?”最后,其馨乾纲独断,“我已经决定了。你们不许跟人家讲噢。”

我们瞠目结舌。我第一次发现,其馨原来是这么有主见的一个人。

郑滢说,“这个浪漫而愚蠢的家伙,”她不无失落,“我一直以为,我们三个人当中,应该是我先告别处女时代呢。”

结果,那天晚上,田振峰和篮球队那帮人一起吃饭,喝醉了酒,什么事也没发生。

一年以后,我和郑滢结伴到了新墨西哥州的拉斯克鲁斯。第一天晚上,我们两个人抱着毯子,头碰头的躺在中国学生会帮我们租的公寓空荡荡的客厅地毯上,郑滢突然问我,“你猜其馨现在正在干什么?”

我笑出来,“你这个大流氓。”

“我什么也没说啊!”她居然做出一脸无辜的样子。我们两个色迷迷的笑成一团。

我们三个人当中,其馨当初最不想来美国,她是被田振峰拉来的。郑滢最想来美国,因为她觉得好男人都出国了。我介于她们两个中间,谈不上太想或者太不想,只是隐隐约约的觉得,在这个异国他乡的某个角落,应该可以找到属於我的一份幸福。

我和郑滢都想错了。一个星期以后,其馨从凤凰城打来电话,泣不成声。原来,世界上最幸运的男人要和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分手。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30

十四


其馨在电话里哭了十几分钟,才断断续续的告诉我们,原来田振峰在美国这一年里,已经另外有了一个女朋友,是和他跟一个导师的同学。更糟糕的是,他们已经同居了。这次田振峰一把她安置好就跟她摊了牌。

“那他不早说?你可是为了他才去那个地方的呀!”我叫了起来。

“他说怕我受不了打击。”

“噢,他以为现在告诉你,你就不受打击了吗?”

“那个女人长得根本没我好看,还戴了副眼镜!”其馨一再重复这句话,好像问题的症结所在,并不是田振峰移情别恋,而是田振峰居然爱上了一个没有她好看、还戴眼镜的女人。

“Son of a bitch!”郑滢用她在TSE考试里得了50分的美国英语字正腔圆的骂起来,“这个王八蛋太不是东西了。他就忘了当初出国的时候他自己是怎么说的?还有那个不要脸的女人,竟然来勾引人家的男朋友!哼,你就告诉她,要把田振峰抢过去,先敲断一根手指头再说!不行,你把他电话号码给我,既然他拎不清,我现在就打过去帮他把脑子拎拎清!”

以郑滢的个性,退回几百年去绝对是个“侠女十三妹” 的料子,可是,她实在不善於安慰人。

我抢过电话,“其馨,你不要哭。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你哭也没有用啊。再说,这也未必就一定是坏事啊。记不记得我们看过的那部电影‘秋天的童话’?里面钟楚红也是一到美国就被陈百强甩了,但后来不就碰到周润发了吗?呐,陈百强要是不甩掉她,她也就不会有机会跟周润发谈恋爱,对不对?所以说呢,她被陈百强甩掉,从一定程度上来说,是一件好事,要不然,她就算碰到了周润发……”好像我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其馨只是哭的更加厉害。

“他口口声声的说,要对那个女人负责。早知道,那个时候我就跟他…… 让他对我负责好了!” 我们暗暗在心里庆幸其馨那时没有干出什么浪漫而愚蠢的事情,她却竟然在后悔。

我还记得田振峰走的那天,我们去机场送他。其馨在他怀里哭成一个泪人。他信誓旦旦的对她说,“我在美国等你。” 又对我们说,“拜托好好的帮我照顾她,别让她被人家追走了。”

我们都恪守着诺言,他自己却食言了。

这一通电话从八点打到十点半,最后,其馨平静下来,说,“我打算转学,越快越好。最好就是下个学期。我没有办法在这里面对他们两个。”

“好啊,那你就转过来跟我们作伴好了。或者,你可以再试试亚利桑那大学啊,说不定,他们可以帮你保留奖学金。”

“我想去旧金山。” 其馨坚定的说。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30

十五



我们提议其馨和班里其他同学联系一下,看有没有人也在旧金山。那几年大学毕业生出国的风气极盛,经常弄得一个毕业班里出国的人比留在国内的人还多。当时有人评论说中国重点大学的理工科变成了外国大学研究生院的预科,不是开玩笑的。我们几个第一批出发,仅仅到我们走的时候,就知道班上有不下十五个同学也要来美国。

其馨不愿意,她说,“这样子的话,他们岂不是都知道我失恋了吗?我不要。” 她是个要面子的人。

我立刻想起程明浩,说,“程明浩不是在旧金山加大吗?我们可以去问问他啊。”

其馨说,“算了,跟他又不熟。我自己去申请好了。”

刚挂上电话没一会儿,铃声又响了。是杜政平。他很高兴的说,“终於打通了!我从九点半开始拨,每十五分钟拨一次,居然一直是忙音。你们女生怎么这么喜欢煲电话粥?”

然后,他花了二十分钟告诉我奥斯丁有多热,又描述了他的居住环境、室友和一天的日程,最后说,“也没什么事,就是跟你问个好。”

我听得有点不耐烦,顺口回答他,“我很好。谢谢你。”

他说,“我已经复制了一盘张信哲的‘宽容’ 给你寄了过去,应该过几天就能收到了。”

放下电话,已经十一点多,但我和郑滢还都睡意全无。我打开随身听的小喇叭,开始放“爱如潮水”。这是我、郑滢和其馨都最喜欢的歌,从前在宿舍里,我们经常会在晚上熄灯以后一遍又一遍的听,一直听到随身听没电为止。

张信哲温柔而忧郁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

既然爱了就无怨无悔

再多的苦我也愿意背

我的爱如潮水

爱如潮水把我向你推

……



答应我你从此不在深夜里买醉

不要轻易尝试放纵的滋味

你知道这样会让我心碎



这是一首伤心的情歌。好像我们喜欢的情歌,十有八九都是伤心的。

郑滢看着磁带盒上的张信哲,说,“其实,张信哲要是稍微粗犷一点,就更加有味道了。”

我笑了,“知道吗,连杜政平都觉得他娘娘腔呢。”

她转过头来,“你好像对杜政平有成见。”

“没有啊。”

“你对他很不好。”

“我有责任对他好吗?”

“你对他不好,是因为你知道他喜欢你,但你不喜欢他。女人对自己不喜欢却偏偏喜欢自己的男人是很不留情的。”

“他喜欢谁,关我什么事?” 我突然想起其馨,“你觉得杜政平和其馨会不会般配?”

郑滢瞪我一眼,“少无聊。你以为你在赈灾吗?”

“没有啊。我只是觉得其馨很可怜。她需要一份新的感情。”

“那也不应该是杜政平。他现在对你爱如潮水,已经差不多淹没了整个德克萨斯,要一路淹到新墨西哥来了呢。你想要他中途改道?做梦。”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30

十六

“可是,我对他真的没有感觉 -- 一点点都没有。我们以前还坐在一起上过选修课,坐了足足两个钟头呢。要有感觉的话,那个时候就应该有了啊,还等到今天?”

“笨蛋,感觉是可以培养的呀。我教你,你只要每天晚上睡觉前对自己默念三遍‘我爱他’ 、‘我爱他’ 、‘我爱他’ ,时间一长,你就会真的爱上他。” 郑滢煞有介事的说。

“恶心死了,像念咒一样。我是不是还要找来个像他的布娃娃天天亲几下?” 我觉得哭笑不得。

郑滢却一本正经,“就算你短时间不会爱上他,至少也要给人家一点希望。否则,他一腔热情被你这么一瓢一瓢 --不,是一桶一桶冷水泼下去,哪一天他灰心失望、另外寻找目标,你就后悔都来不及了。”

“我想不出我有什么理由会后悔。”

“可怜,杜政平已经把你宠坏了。”郑滢做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他错就错在一开始就把自己的心摊在手上给你,偏偏你又看不上。他以后日子一定很难过。”

“这样不是很好,快刀斩乱麻,速战速决,让他少点痛苦。”

“这你就不懂了。爱情,其实有点像讨债。你亏欠他的越多,他只会更加爱你。一直到你欠他欠到破产,那个时候,你再怎么拉他也拉不回来。所以,我的爱情哲学就是宁可欠很多人的,也不要在一个人那里欠到破产。反正通常都是男人亏欠女人,所以,偶尔被女人亏欠亏欠也不要紧。”

“那蒋宜嘉现在欠你多少?” 我反问她。我知道蒋宜嘉已经给她打过好几次电话了。

郑滢歪起脑袋,“我们现在基本上是礼尚往来,收支相抵,谁也不欠谁。以后,等他和他女朋友分手了,我就会开始欠他。”

“他真的会为了你同他的女朋友分手?”

“你以为我像是那种和人家分男朋友的人吗?”

我想起其馨,“那你不是和那个抢田振峰的女人一样了吗?”

郑滢居然理直气壮的说,“在这个问题上,我和曹操英雄所见略同: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她大概已经忘了自己刚才是怎么骂人家的。

我的天,我心里暗想,幸亏我只是你的“女” 朋友,否则,迟早死得很难看。

第二天上完课后回家后,我从笔记本上翻出程明浩的电子邮件地址,给他发了一个邮件。在邮件里,我说,我有一个同学可能打算申请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想请他帮忙打听一下他们学校化学系春季学期入学有没有拿奖学金的可能性。我竟然很高兴其馨的事情给了我这样一个借口。

结尾时,我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即使我知道他很可能会回我一个电子邮件,我仍然暗地里希望他会打电话过来。不知为什么,我很想和他说话。

在按下那个“发送” 键的前一秒,我犹豫再三,终於在邮件里又加上了“P.S. 你好吗?”,然后又改成“P.S.一切好吗?”

平时我写邮件从来不用 “P.S.” ,怕人家觉得我漫不经心;可是现在,我却希望他觉得我是在漫不经心。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31

十七

可是,两天过去,程明浩还是没有回我的电子邮件,也没有打电话来。

我和郑滢合买了一个录音机,我们一起听杜政平寄来的“宽容” 。

郑滢听着听着笑起来,“他根本就是借这首歌在跟你表白嘛,你听听,什么‘看着明天,告诉我你不会紧张,跟着我,海角和天涯’,还有‘你的宽容,还有我温柔的包容’,意思不要太明显,你呢,对他稍微宽容一点,不要横挑鼻子竖挑眼,那么,他就会对你很温柔,很包容。懂不懂啊?”

不知为什么,杜政平居然把这首歌重复录了三遍。

他打电话来问磁带收到了没有,我问他为什么“宽容” 录了三遍。

他说,“因为这首歌好听啊。我每次听它,总要听起码三遍才会过瘾,所以我想你大概应该也是这样,就顺手多录了两遍,这样你就不用倒带了。”

郑滢知道了,说,“哇,他的心有这么细,此人嫁得。以后他一定会自觉的记得帮你买护舒宝的丝薄卫生巾 -- 不对,美国好像不流行护舒宝,是那个叫什么Always的。啊呸呸呸,卫生巾怎么起这么个名字,一个月几天已经够人受的了,还 Always呢。”

我说,“我才不会要我喜欢的男人干这种卑躬屈膝的事情呢。”

第三天晚上,九点半,程明浩突然打电话过来。

他说,“前两天我去圣何西一个亲戚家了,所以没有看见你的电子邮件。”

原来如此。我就把在电子邮件里面已经说过的内容大体重复了一遍,除了那个“P.S.” 。

“你那个同学真的想申请我们学校的化学系?” 他问。

我说是啊。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说,“可是,据我所知,我们学校好像没有化学系。再说,旧金山加大几乎所有的系科春季学期都不招生。”

是吗?我的脸一下子热了起来。我庆幸自己找到了一个好借口,却没有去想一想那个借口究竟成立与否。

“噢,我那个同学目前只是有这个打算,想了解一下情况。”我慷慨的帮其馨撒了一个谎,“其实你也见过她,她叫张其馨,跟我们一起来的。”

“是这样。”

好像没有什么话好说了。於是,我问他,“你们那里天气怎么样?” 谈天气,总是安全的。

我的印象中,旧金山好像是个四季如春的地方。没想到,他说,“很冷。”

“旧金山会冷吗?现在才七月份啊。” 我问。

“当然。有太阳的时候当然不算冷,可是,等太阳一下山,风就吹得人直发抖。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叫‘最寒冷的冬天是旧金山的夏季’ ?”

我脱口而出,“这句话怎么那么悲伤?谁会讲这种话?”

“猜一猜,是一位著名的美国作家。你有三次机会。”

“杰克. 伦敦?”

“不对。”

“欧. 亨利?”

“不对。最后一次了。”

“海明威?”

“还是不对。”

“还能有谁?”

“告诉你吧,是马克. 吐温说的。”

“怎么可能呢?” 我十分惊讶。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31

十八

我告诉程明浩,在美国现代作家之中,我一直觉得马克. 吐温是最潇洒而且最有幽默感的,难以想像他会说出这么悲伤的话来。

“他只是在陈述一个有关旧金山气候的事实啊,而且说得很客观。我并不觉得它悲伤啊。”

“假如真是马克. 吐温说的,那么他当时肯定在失恋。” 我说。

“你怎么知道?” 这回轮到他惊讶。

“凭我的直觉 -- 只有失恋的人才会这么去想。”

他在电话那头笑起来,“你的直觉真有意思。”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问他,“我也来考你一下。在马克.吐温出生和去世的那两个年份中,都出现了一种罕见的自然现象。是什么?你也有三次机会。”

“这么难?小姐,我连他哪年出生、哪年去世都不知道。”

“提醒你一下,马克. 吐温出生于1835年,去世于1910年。已经是个很大的提示了。”

“地震?”

“不对。”

“龙卷风?”

“不对。我说的是自然现象,不是自然灾害。”

“我真的猜不出。” 他放弃了。

“什么东西每隔七十六年在地球上出现一次?”

“哈雷慧星?” 他叫了起来。

“看来你还是孺子可教嘛。”

“我小学参加过天文兴趣小组。一九八六年哈雷慧星回归的时候,我们学校组织过观看。”

“看见了吗?”

“没有。大概是我们的器材比较差。你呢?”

“那个时候我好像对什么星星月亮都不感兴趣。想想真是有点可惜,一辈子才一次的机会,就这样错过了。”

“不要紧,再过六十四年,它就又会回来了,到那个时候再看好了。” 他的语调很轻松,好像他说的是“再过六十四天” 一样。

“再过六十四年?我能活到那么久吗?” 我笑了起来。

“怎么不能?那个时候,我们才不过八十六岁嘛。”他话里的“我们”莫名其妙的给了我一种“地老天荒”的感觉,好像到了八十六岁,我们真的可以一起携手看哈雷慧星一样。那句话让我心里很温暖。

第二天,我和郑滢一起从学校回家。下午五点钟,正好是一天里面最热的时候。路上一棵树也没有,我们顶着太阳骑自行车,都可以感觉到车胎下面的柏油马路粘粘的像嚼了一半的口香糖,一边还散发出刺鼻的味道。

郑滢抱怨,“这个地方看看纬度和中国的青岛差不多,怎么这么热?”

我兴致勃勃的问她,“八六年你看见哈雷慧星了吗?就是周期七十六年的那颗慧星?”

她摇摇头,“没看见,我也不想看。不过记得那个时候很多人瞎说什么世界末日可能快到了,我当时正在暗恋我们班班长,就给他写了封信。那个男生大概从来没收过情书,少见多怪,竟然去交给老师,后来班主任把我一顿好骂。我的初恋就这么结束了。”

“信里说什么?”

“说假如世界末日来了,我希望和他死在一起。是不是很幼稚?十几年前我希望和那个男人死在一起,到现在,却连他的名字也想不起来了。”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32

十九

“那如果现在就是世界末日,你会希望和谁一起死?” 我问郑滢。

“反正不是你,” 她嘻嘻一笑,“说正经的,假如现在就是世界末日,我希望一个人安安静静的死。”

“为什么?” 我觉得意外。

“我怕那个说好要和我一起死的男人在最后一刻扔下我去逃命。与其那样,不如不要。”

郑滢的爱情观总是快我两拍 -- 我永远跟不上。

我宁肯相信会有人真心实意愿意和我死在一起。

她开始叹气,“要是我一直跟着‘亨特’ ,恐怕世界末日真的就快到了。”

‘亨特’是我和郑滢给我们系的副系主任起的外号,郑滢的助研奖学金就是他给的。当初我们考完GRE,分数都不算太高,於是决定去找学校的教授“套磁” 。所谓“套磁” ,就是和教授私下联系,看他/她有没有给奖学金的可能性。

我们上了新墨西哥州立大学化学系的网页,决定各找一个教授盯着套。听说“套磁”和开后门一样,不能花心,要是两个教授一起套,到头来会两头不着。

郑滢一眼相中了系里的副系主任,因为他看上去非常像我们小时候看过的一部美国警匪片“神探亨特” 里面的“亨特” 。她一拍大腿,“酷毙了,我就套他。”

我挑了一个长得有点像汤姆. 汉克斯的教授。汤姆. 汉克斯是我最喜欢的美国男明星,我觉得他看上去比较敦厚。

那天,“亨特”正好在网上,郑滢一个电子邮件发过去,他居然十五分钟之内就回复了。两个人你来我往,一副“相见恨晚”的样子。三封邮件之后,郑滢的奖学金已经有眉目了,弄得我非常羡慕。

后来,等我们到系办公室报到,一个秃头的胖子迎上来自我介绍,我们才知道原来“亨特” 放在网上的,是他十几年前的照片。

更加糟糕的是,这位教授在系里是个大名远扬的人物,由於两件事情:一,擅长拉科研基金;二,善於压榨手下学生的劳动力。他的实验室门上贴着一张纸“本室所有助研上班时间为上午八点到下午五点半,上课除外”,还叫手下所有的学生把自己的课程时间表都贴在实验室墙上,以备监督。他本人每天早上八点风雨无阻准时上班查勤 --就算生了病也会打电话来,哪个偷懒、哪个迟到,一目了然。“亨特”最喜欢说的话是“我们拿了学校的钱,就是要出成果的” 。系里的中国学生送他一个绰号“美式周扒皮” 。

相比之下,我跟的汤姆. 汉克斯果然比较仁慈,只是布置一些工作下来,叫我定期完成而已。

郑滢坚持了一个多星期,已经怨声不断,她觉得自己根本就是被“亨特”诱骗来的,“这种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我真的想转学了。我要转到伯克利加大去。”

那天是星期五,晚上十一点半,其馨突然打电话来。她的声音听上去非常沮丧,“你们不要惊讶,我刚才干了一件非常下流的事情。”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32

二十

我和郑滢立刻竖起耳朵。

“我说出来,你们真的不许笑我,”三请四催后,其馨终於一吐其详,“刚才我坐在床上看书,看着看着突然莫名其妙的开始想不知道这个时候田振峰正在干什么。然后我就想他肯定在和那个女人做爱,然后我就越想越生气,越想越火冒。后来…后来,我给他打电话过去,等那边刚拿起电话,我就立刻把话筒放下,重复了好几次。你们说,这算不算是骚扰电话?”

“后来怎么样?”

“后来他们大概就把电话线拔了,随便我怎么打,都没有人接。可是,过了一会儿,田振峰给我打来电话,问我究竟想干什么。原来,他的电话上装了来电显示。” 其馨痛苦的说,“他问我究竟想干什么,可是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干什么! 我觉得自己很下流。”

“他还有脸问你想干什么?我看他应该先问问他自己干了什么! 这种忘恩负义的王八蛋,你还想他做什么呢?” 郑滢叫了起来。

“我是告诉自己不要去想他,可还是忍不住老会去想,然后想他们一定非常幸福。每次在学校里看见田振峰,我都像见了鬼一样,恨不得马上逃回家,可是逃开以后,又会忍不住去想他。有时候,我简直怀疑自己的脑子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我们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劝她。我相信她的脑子没有问题;她只是依然爱着那个人。有时候,爱情本身就是一种病。

原来其馨陷得那么深。我第一次体会到,所谓痴情女子和怨妇之间,不过一线之隔。前者让男人捧着你的小拇指像捡到了什么稀世珍宝;后者,不过换来一句“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

郑滢相机里的胶卷冲印出来了。我看着我们七个人在旧金山机场合拍的那张,忍不住打电话给程明浩问他想不想要一张。我说,“照片上印着1997年7月1日的日期呢,很有纪念意义噢。”

程明浩正在感冒,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像拉风箱。

我觉得有点奇怪,“不是都说中国人到了美国,一般情况下两年之内都不会感冒的吗?”

他惊天动地的打了个喷嚏,然后歉意的说,“不好意思。可能因为我的脖子比较长,所以容易感冒。”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理论,“脖子长和感冒有关系吗?”

“我也是听人家说的,”他一面吸溜鼻子一面挣扎着往下讲,“反正我好像从小就比较容易感冒。”

“那你到了冬天怎么办?”

“到冬天再说吧。没来的时候,也没想到旧金山真的有这么冷。希望等到那个时候,我已经比较适应这里的气候了。”

我挂上电话后,再仔细看那张照片。程明浩的脖子好像确实比较长一些。我想起他说的“脖子长容易感冒” ,不由笑出声来。

郑滢问我“你笑什么” ,我说,“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我们的样子好土。”

我的心里在想,他的长脖子,到了冬天,好像会需要一条围巾。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33

二十一

以后的日子大家都过得很充实:郑滢天天和蒋宜嘉电话诉衷肠,每天晚上总要霸占电话线起码半个小时;其馨在一心一意的忙转学,她打算申请旧金山及附近的四所大学,意志非常坚定 --“随便哪个学校给我奖学金我都去,总好过天天呆在这个地方活见鬼”;我从系里一个中国同学的太太那里借来棒针,把临出国前我妈给我织的一条毛线裤拆了,开始织一条围巾。

我织围巾的技术不算好。记得读大学时某一年的冬天,突然之间所有的女孩子都开始给男朋友织“温暖牌”的围巾,我也凑热闹给陈志骅织过一条。可是我只会织基本的上下针,围巾上也没有什么花纹,还有点歪歪扭扭的,郑滢诚实的说“不要太难看”,其馨的评论是“很朴实”,但那在她的词汇里其实相当于“不要太难看”;可就是这样也差不多要了我两个多月的功夫,等围巾织好,冬天也过去了。

那果然是一条“温暖牌”,陈志骅为了让我高兴在二十度的室温下鹤立鸡群戴了一天、吸引了无数眼球以后就把它压到箱子里了。

第二年冬天,我留心看他会不会拿出来戴,可是他没有。他在大冬天光着脖子走来走去,也没有戴那条围巾。

我问他,“你怎么不戴去年我送的那条围巾?”

他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哎呀,我都把它给忘了。”

我知道他没有忘记,他只是不喜欢。后来,我买了一条那年流行的格子羊毛围巾送给他作圣诞礼物。

其馨说,“你可以再给他织一条啊,其实不太难的。”其馨很善於织毛线,出国前她曾经给我看过一件她给田振峰织的米色套头毛衣,上面织着元宝针,手工很细,比买来的都好。

我说,“算了吧,我知道自己的小脑不够发达,不想太难为它。”

到现在,我并不相信自己的小脑有了什么长进,可是,我愿意再尝试一次 -- 为了程明浩。

虽然还没有找出一个像样的理由把围巾送给他,我依然希望能尽早把它织好,因为旧金山是一个连夏天都会寒冷的地方。

郑滢和蒋宜嘉大吵一架,原因是郑滢跟他提起自己在亨特手下日子不好过,想要转学到伯克利加大去,他竟然极力反对,而且一开口就把话说死了 -- “以你的 GRE 分数,根本不可能在我们学校拿到奖学金” 。

“哇,你真是一只喜鹊,我都还没有动手联系,你就已经知道我‘根本不可能拿到奖学金了’ 。我看,是你不想我去吧?!” 郑滢气乎乎的摔下电话,“什么东西,根本就是在脚踩两条船!”

原来,蒋宜嘉一面和郑滢做“好朋友”,一面又不舍得和女才子分手,用他的话来说,“再给我一点时间”。这回郑滢提出转学,他以为她意在“北伐”,大惊失色之余自然有点口不择言。

搞了半天,这位未来的伯克利计算机系博士好像有点“叶公好龙” 的脾气。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34

二十二


我把我们那张合照翻印了寄给程明浩,几天以后,我打电话去问他有没有收到。

他的感冒听上去好了很多。他说,“收到了,拍得很好。谢谢你。”

我说,“好像我们两个人不应该站在一起拍照,你在旁边像只长颈鹿一样,让我产生自卑感。你到底有多高?”

他笑了起来,“光脚量一米八三,穿拖鞋一米八四,穿皮鞋一米八五,穿运动鞋一米八六。”

我光脚量是一米五八,如此算来,我们的身高相差二十五厘米。假如我穿上那双最高的五厘米高跟鞋,而他又正好光着脚,那么,我们之间的距离就可以缩短到二十厘米。可是,他又凭什么要光着脚呢?他起码会穿上一双拖鞋,那么,我们之间,至少应该有二十一厘米的距离。

有个同学告诉我,那个可以查两个地方距离的网站叫www.mapquest.com。我上到那个网站,在“地址”那一栏里打入自己的地址,然后,在“想去的地方” 那一栏里毫不犹豫的填上了 San Francisco。很快,电脑就显示出来,拉斯克鲁斯和旧金山之间相隔一千零四十点三四英里。

如果换算成公里,足足有差不多两千公里。看不出来,地图上显示的那么短短一条,居然有如此之远。

大概,只有在乎一个人的时候,才会去在意和那个人之间的距离 -- 包括一切可以丈量和无法丈量的距离。

我突然想起那天在机场,杜政平一口气说出我们两个的学校之间相隔六百二十二英里。原来,他是在乎我的。

在围巾即将完工的那个星期里,其馨打电话来说她拿到了旧金山大学春季入学的奖学金。学校虽然并不怎么样,她还是觉得挺高兴,“春季入学要拿奖学金本来就比较困难,大不了到下个学期再转学好了。”

“不过,旧金山国际机场 -- 就是我们来美国的时候降落的那个机场是在郊区,到时候恐怕要我自己打的去学校,挺贵的呢。”

我灵机一动,立刻旧话重提,“程明浩不是在旧金山吗?不如我帮你去问问他到时候方不方便去机场接你。” 我知道其馨脸皮薄,这种求人的事情,能自己不开口乐得不开口。

“唉,其馨啊,顺便呢,帮关璐去摸摸人家的底,至少把有没有女朋友这一条给弄清楚了。”郑滢从她房间里的电话分机里叫了起来。

“郑滢你瞎说八道些什么呀?” 我的脸腾一下红了。

“你还不承认?别忘了,我们连月经周期都是一样的。你什么时候思春,我有心灵感应。”

我气急败坏的放下电话冲到她房间要拧她的嘴。我们在她床上闹成一团。

闹完了,郑滢一本正经的说,“我还是不喜欢程明浩,不过,他说不定比较适合你。”

“为什么?”

“因为他比较死洋怪气。而你这个人呢,有个非常优秀的品质,叫做‘敬酒不吃吃罚酒’,他越死洋怪气,你越觉得自己是捡了个宝贝。这就叫做‘一物降一物’ 。明白吗?”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35

二十三



“那蒋宜嘉呢,你就觉得他一定适合你吗?”

“目前看来,他是最适合的一个。”郑滢一面扯被我压皱的领子,一面轻松的说,“我给了他三个月期限,让他考虑清楚 -- 要是想继续和我交往,就先和许文磊分手。”

“目前?那是不是说日后你要是碰到一个更加适合的人,就会把他甩掉?”

“当然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那你还要他… 万一他真和许文磊分了手,你再把他给甩了,不是害得人家两头不着吗?”

“那就不关我的事了。爱情本来就是多变的,我和一个人交往,难道就意味着我必须嫁给他吗?”郑滢懒洋洋的一抬眉毛,“要真是那样的话,我老早已经嫁过不知多少次了。”

“你爱他吗?或者说,你喜欢他吗?”

“废话,我当然爱他,”郑滢做了一个不容置疑的表情,“假如我不爱他,也就根本犯不著那么生气,也犯不著逼着他跟许文磊分手。但是,我这一分钟爱他,未必意味着我下一分钟还爱他。记得柏拉图的那个寓言吗,人生就象捡麦子,你永远不可能知道自己这一刻捡到的麦子是不是最大的、最好的,可你要是犹豫不决,就可能错过最大的、最好的那一颗,到头来追悔莫及。”

“所以你的哲学就是带上一个篮子,不管大小,统统捡起来再说?”

郑滢投过来一个“孺子可教”的神情,“人家都说结婚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如果不好好利用这次机会,再后悔就晚了。所以我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那些麦子真可怜。” 我想,郑滢上辈子搞不好是秦香莲或者杜十娘,被男人辜负了,这一世来收债。

杜政平打来电话,劈头盖脸的一个问题,“银灰色和黑色,你比较喜欢哪一种颜色?”

我脱口而出,“当然是银灰色。银灰是一种看不厌的颜色。”

“除了看不厌,还有什么别的优点吗?”

“看不厌,难道不就是最大的优点吗?对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以后就知道了。” 他神秘兮兮的挂上电话。

中秋节,中国学生会搞了一个聚餐,聚餐结束后还有一个小型舞会。我和郑滢一起去了。郑滢穿一件丝质黑色圆领连衣裙,脖子上一条水钻项链,其它一点装饰品也不用,越发衬出她雪白的皮肤和一张漂亮的脸。这一套行头,她在大学毕业舞会上穿过,简简单单却艳惊四座,连孟庭苇系花的风头也被她抢了许多。

“关璐,还要带什么东西吗?” 郑滢拎着手袋站在门口光彩照人的问我。

“还有你那个捡麦子的大提篮啊。”

郑滢笑得花枝招展,把手袋扔过来打我。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36

二十四



可惜今天郑滢的运气不太好,她在餐厅门口的磁砖地上狠狠的滑了一下,痛得龇牙咧嘴,虽然并没有什么大碍,舞是铁定跳不成了。

於是我们两个一起坐在角落里看电视,一盘接一盘的吃免费供应的巧克力冰淇淋,郑滢平均吃三口抱怨一声“真没劲”。等我拿了第四盘冰淇淋回来,发现我的位子已经被一个男生占了。那个男生个子很挺拔,却长了一张斯文秀气的脸,正在很有指手划脚和郑滢说着什么。

我和郑滢交换了一下眼光,想知道她是希望我去“救驾”呢还是希望我“闪开”;她在百忙之中居然丢过来一个“快滚”的眼神。麦子一出现,我就失去了价值。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

我幽怨的一个人吃完了第七盘冰淇淋,正在琢磨回家拉肚子的可能性有几成以及有没有必要补两粒黄连素,郑滢摇曳着身子走过来介绍我和那个男生认识,那个男生在旁边像扶一件宋窑古董花瓶一样郑重其事的拿手指托着她的右臂。她绝对在装模作样。

“这是关璐,化学系的,是我最好最好的好朋友,”郑滢一脸笑容的用英语介绍,“这是Vincent,机电工程系的。”

“你好。我的中国名字叫梁文琛,我会讲一些中文,其实,你们要是讲得慢一点,我也可以听得懂。”那个男生笑起来,一脸阳光灿烂,一边费力的用有点生硬的普通话自我介绍。普通话经他的舌头曲里拐弯一绕,听上去有点好笑,就好像白粥稀饭里浇了一勺奶油。我恍然大悟,难怪他和郑滢说话的时候拼命打手势,活像在演话剧。

梁文琛用他的明黄色福特小跑车送我们回家,很有绅士风度的看着我们进了公寓大门、上了楼梯才把车开走。

郑滢往沙发上一倒,把高跟鞋踢到一旁,一边揉她的痛脚,一边不无得意的说,“他还叫我们有什么事情随时给他打电话呢。”

我瞪她一眼,“那蒋宜嘉还有必要和许文磊分手吗?”

“桥归桥,路归路。他究竟和不和许文磊分手,到头来还要他自己做决定,我又没有承诺过他什么。”

电话留言机上的红灯在亮,郑滢随手把它打开,“大概是杜政平又来报到了吧。”

传来的居然是许文磊的声音,留言很短,声音也还是细细柔柔的,内容却颇为生猛,“郑滢,那只软脚虾归你了。祝你们幸福。”

我和郑滢大眼瞪小眼,一时间摸不着头脑。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是蒋宜嘉。原来,女才子不知从什么渠道得知了蒋宜嘉和郑滢的关系,抢先他一步,慧剑斩情丝。他这通电话,半是失落,也不无表功的味道。

“文磊其实也是伤了心才会这样的。”显然,这个刚被甩掉的男人不愿意相信自己在人家心目中已经失去魅力,可惜男人讲出这样自怜的话只会让人反感。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36

二十五



从表面上看,郑滢已经取得了她想要的胜利。蒋宜嘉主动又提起了转学的事情,可这次轮到她搭架子了,“我现在心里有点乱,以后再说吧。”

她挂上电话,我们一起玩味着许文磊的那一句“软脚虾”,分析了半天还没有一个定论,我觉得许文磊是确实伤了心决定退出,郑滢却认为她八成另外找到了男朋友,正好借这个机会踢开蒋宜嘉。她说,“你想,假如你爱一个男人爱得要死,会甘心这样随随便便一句话就把他让给人家?连张其馨都知道打骚扰电话呢。”唯一的共识是无论从哪一个角度去想,我们从前都小看了女才子,她其实倒是个巾帼英豪,难怪连名字都比蒋宜嘉阳刚几分。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问郑滢。

“还是先观望一下吧。” 郑滢想了想说。

郑滢“观望”的结果是她和梁文琛越来越接近。这几个星期她已经很少和我一起骑车回家,多半时间都是搭梁文琛的顺风车。所谓“顺风车”,其实往往梁文琛要在我们的助研办公室里等她半天。梁文琛看上去脾气很好,不管郑滢要他等多久,总是安安静静的坐在办公室角落里的一张转椅上看自己的专业书,偶尔有人推门进来,他抬头朝人家微微一笑,然后又接着看他的书。

一个周末,梁文琛在他家里搞了一个小型聚会,郑滢和我都在被邀请之列。要不是亲眼看见,我真不敢相信梁家有那么漂亮的房子。梁文琛的父母都是医生,早年来美国留学,现在已经成为这个城市华人圈子里比较出众的人物,他们礼貌的和我们打了招呼就出去了,把整栋房子留给我们去闹。

郑滢反而矜持起来,不像平常那样叽叽喳喳,只是姿势优美的坐在客厅大理石吧台边一心一意的抿一杯加了柠檬的冰水,脸上却颇有点女主人的神色。梁文琛一边招呼着他的同学朋友们,也时不时回过头去寻找郑滢的目光,找到了,两个人就交换一个会心的微笑。

这一次,在介绍的时候,郑滢已经成了梁文琛“最好的朋友”,每一个听到这个称谓的人都意味深长的多看她两眼。虽然仍然是“妾身未分明” ,照这个趋势,离“女朋友” 应该不会太远了。

回家以后,郑滢才把她的兴奋洋溢开来,“今天我才算是见识了什么叫做生活情调!他们家里那么多陶瓷花瓶里插上干芦苇,真的很高明。哎,你上过洗手间没有?有没有注意到那些肥皂都做成花朵和贝壳的样子,可爱得要命!还有,他们家的抽水马桶都是仿古式样,要伸手拉了冲水的,太别致了!”

“有什么稀奇,你忘了我们大学宿舍厕所整修之前,不都是手拉冲水的吗?”

“那怎么可以同日而语!”

“怎么样?你不会下定了决心要‘嫁入豪门’ 吧?”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37

二十六



郑滢扬起嘴角性感的笑笑,什么也没说。几个星期后,她用实际行动回答了这个问题。

期中考后一个周末的晚上,郑滢和梁文琛约会去了,我一个人在家看电视。电话铃每隔二十分钟响一次,都是蒋宜嘉打来的,声音听上去很焦急。我问他有什么事情,他不肯讲,只是叫我等郑滢一回来就关照她回电。

十一点半,郑滢才回来。我立刻叫她给蒋宜嘉打电话,她却淡淡的说,“这么晚了,明天再说吧。”

“你要是不回电,我担保他肯定会再打来的。再说,加州不是比我们这里晚一个小时吗?”

“可我已经跟他说清楚了啊。”

“说清楚什么?”

“今天下午,我给他发了一个电子邮件,说我对他已经一点感觉都没有,我们从此不要再联系了。这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难道有必要再在电话里重复一遍?”

原来如此。

虽然我对蒋宜嘉当初的脚踏两条船颇有点反感,可看着他现在落魄到被一个电子邮件踹开,还是不得不生起一点同情。

我对郑滢说,“就算你想跟他分手,至少也应该和他好好谈一下吧。”

“不必了,‘恋爱’ 才是用来‘好好谈’ 的,既然已经爱不下去,还谈什么?索性干脆一点,对大家都好。”

这时,电话铃又响了,郑滢犹豫一下,还是伸手去接了。

蒋宜嘉似乎很激动,他的声音大到我坐在郑滢旁边半尺开外都能听见。整通电话差不多都是他在讲,最后,他说感恩节要过来亲自问个明白。

“哎哎哎,有没有搞错,你跑过来做什么?!” 郑滢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对方却已经把电话挂了。

郑滢火冒三丈的对着话筒啐了几声,冲回自己房间换衣服去了。

看来,感恩节会有一场好戏可看。

给程明浩的围巾早已织完,淡淡的银灰色,很漂亮,一种怎么看也看不厌的颜色。可我总觉得它还是单调了一些。几天后,我想出一个办法,用红毛线在围巾的一个角上钩出一个小小的方形,像一个图章的样子,里面一个阳文的“关”字。中学的时候曾经附庸风雅学过一阵时间篆刻,没想到,现在还真的用上了。

那个小小的图章在银灰色围巾上简直是画龙点睛,我左右端详着,心中充满了成就感。

我把围巾围到自己脖子上,绕了两圈,那个“关”字正好被压在里面贴在肚子上。假如一个人高我二十五厘米,那应该正好差不多在他胸口的地方。围巾软软的,很暖和,稍微有点扎人,也是让人心里痒痒的、很舒服的那种。我对自己的才华非常满意。

第二天,我把围巾带到学校的邮局里寄出。晚上,我给程明浩打电话,拜托他如果方便的话,到时候去机场接一下其馨。

“对了,上次都忘了问你,你买的车什么颜色?”

他说,“银灰色。”

我不由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我说,“那正好是我最最喜欢的颜色。”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38

二十七

程明浩好像有点不信,“不会吧,我印象中,你们女孩子多半不是喜欢黑就是喜欢白。”

“我就是最最喜欢银灰色。” 我想,等他看到那条围巾,就会相信了。

他很爽快的答应到时候去机场接其馨。在说了再见以后、挂上电话的前一刹那,我说,“对了,我给你准备了一份新年礼物,今天就寄过去 --谢谢你愿意帮忙。”

“给我的?” 他有些惊讶,“是什么?”

“你看见就知道了。” 我匆匆的说了一句“就这样” 然后马上挂上电话,不让他有推让的机会。

我的心还在突突发跳,脑子里却开始想像他展开那条围巾时的神情。我想,他一定也会为这个巧合微笑,然后把围巾绕在脖子上,绕了一圈、再一圈,那个小小的“关” 字图章会正好贴在他的胸口上。

我在日历上做了一个记号 --过两个星期,差不多感恩节左右,他应该就可以收到我的礼物了。

郑滢软硬兼施,最终还是没有劝住蒋宜嘉,他已经订了机票,准备趁感恩节来兴师问罪。

我一直等着看那场好戏,万没想到的是,这场戏的女主角,居然轮到我来唱。

感恩节前两天,吃晚饭的时候,郑滢很郑重的说,“关璐,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我知道一定没好事,可是当她说出“帮我接待一下蒋宜嘉” 的时候,我还是差点喷饭,“你怎么想得出来?”

“再帮我一次忙吧,求你了!” 她满脸堆笑,“梁文琛要带我去他家过感恩节。”

大学里,郑滢“大提篮”政策的一个直接后果是我经常得替她遣散那些败下阵去的麦子们,以至于有时候都觉得自己的命相应该是一块盾,专门帮她挡丘比特之箭。然而,我固然可以心安理得的向一个从男生宿舍跑到女生宿舍楼下站岗的男生宣判“你走吧,她不会见你了” ,对於一个飞了一千零四十点三四英里来讨个说法的人,我还是真心诚意的为她感到理亏。

我不愿意,郑滢好说歹说,最后“叭”的一声拉开冰箱门,指着冷藏箱最上面一格里那瓶香奈儿五号,“这个归你了,怎么样?别说你不喜欢噢。”

我们就此成交。我说,“下不为例。”

“我也希望不会有下次啊,”她一脸幸福,“文琛性格、家世都很不错,对我也很好,我觉得他是个很理想的对象。你知道吗,我到现在才明白,缘分,原来是可遇不可求的。”

狗嘴里吐出象牙来了。

不过,狗嘴到底还是狗嘴,“其实我根本不信蒋宜嘉有多爱我,他无非就是两头不着、心理不平衡。哎,要怪还是怪那个许文磊,早不甩,晚不甩,在这个结骨眼上把他甩掉,顺手把所有的骂名都推给我。算我倒酶。”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39

二十八

蒋宜嘉要来待三天。郑滢扔下一百大洋的“招待费” 说,“多退少补。”

“喂,那他睡哪里?”

“就睡我们的客厅好了。”

我坚决反对,郑滢无可奈何的叹口气,“我是怕万一让他住在系里哪个同学家,到时候乱讲话。再说,他那种粘粘糊糊的脾气,我看就是让他跟你睡一张床也发生不了什么。”

“瞎说,你没看见电视上的色狼个个都是小白脸?”

郑滢让步,去楼下一家男生那里打了个招呼,说我们感恩节来个“同学” ,到时候需要借宿几天。

临走时,她千叮咛万嘱咐,“稳住他,千万稳住他。尤其在人家面前不要让他瞎说话,到时候客客气气的把他送走就好了。”

那瓶香水也不是太好挣的。

郑滢一直担心蒋宜嘉“瞎说话” ,完全没有必要。因为他非但不“瞎说话” ,他是根本就“不说话” 。

在艾尔帕索的飞机场没看见郑滢,他并没有如我预期中大惊小怪一番 --可能他已经料到郑滢真的会狠下心不理他、此行不过是来证实一下。然后,他板起俊俏的脸一言不发。

於是我跟他找话说,“你来得真是不巧,郑滢的一个美国同学邀请她去家里过感恩节了。嗯,她本来其实不大想去的,可是呢又觉得机会很难得,可以体会一下美国的风俗文化,对不对?那个同学家住得比较远,在得克萨斯,所以她要去几天,不过,这个感恩节也算一个很传统的美国节日,而且那位同学和她先生都特别热情…”照的是我们早已串好的台词,前后次序可能有点颠倒,但好歹没出什么洋相。蒋宜嘉掀掀眼皮,抿抿嘴、点一下头,表示他听见了,可还是什么话也没说。

我带他去一家中国餐馆吃自助餐。

这是我第一次和蒋宜嘉近距离接触。他的吃相及其秀气,当我抓起麻辣鸡翅膀送进嘴里的时候,他正在专注的用叉子细心的把上面的肉挑下来。那副样子让我莫名其妙的想起一个通常用来形容女人的词“宜室宜家”。他对得起自己那个名字。

我这么想着,不由微笑起来。蒋宜嘉正好抬起头看见,不知就里的也挤出一个微笑。

他有一张儒雅的脸,配上开架金丝边眼镜很好看,而且让人觉得他很聪明。郑滢总是爱上那些看上去智商高得在头发尖上冒泡的男人,她或许没想到,这样的男人,心里的弯弯绕通常也比人家多。

蒋宜嘉吃得很慢,我几次忍不住想提醒他这是自助餐,应该尽量把钱吃回来才是,都是话到嘴边咽了回去。我只好自己变本加厉的吃,希望能把两个人的钱一起吃回来,另一方面,也免得去看眼前这个冷冰冰的美男子。

正在我勤奋的埋头对付一盘白灼虾的时候,餐桌对面幽幽的传来一声,“我不明白。”

几秒钟之后,我才意识到那是在和我说话。美男子开口了。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39

二十九


我立即受宠若惊的凑过去。

蒋宜嘉用差不多半个钟头做了一篇口头记叙文,主要内容围绕他和郑滢认识、交往一直到现在分手的经历,中心思想是我的好朋友是一个始乱终弃的女人。这些情节我大致都知道,但基於同情,还是装出一副耐心聆听的样子,并在恰当的时候插入一两句“对啊” 或者“是吗?” 。

但是,在做总结陈辞的时候,他说了一句万不该说的话,“她要是不想跟我好,就应该早点告诉我。现在倒好,弄得我两头落空。”

这个人最耿耿于怀的,果然是“两头落空” --郑滢真是神机妙算!

我知道让人家“两头落空”是不好,但这种话由一个男人用怨妇般的口气说出来,实在有点可笑。我欣赏那种“打落牙和血吞” 的男人 --至少在女人面前;退一步,被打落了牙、说句“没事”、然后自己跑去看牙医的也可以;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不是像他这样,把嘴里的烂牙当成石榴、一颗颗抠出来摊在桌上数给我看的。

我说,“其实谈恋爱本来就不一定要成功的,就算郑滢觉得和你性格不合想要分手,也没有什么不对的啊。我看,说不定就是因为你有‘两头’,还要忙功课,忙实验,忙不过来了,才会一起落空的”,我顺便帮郑滢撒了个谎,“据我所知,她和你交往的时候可是只有 ‘一头’ 噢,现在她这‘一头’ 百分之一百落空,你们两个扯平了。”

蒋宜嘉从镜片后怔怔的看了我一会儿,明白我根本不会站在他那一边,牵着嘴角苦笑一下,安静的吃他面前的食物。

我发现蒋宜嘉虽然吃得慢,却耐力过人,不紧不慢的拿了一盘又一盘。两个小时后,我们不仅把花的钱都吃回来,应该还赚了一些。我付了帐,并慷慨的给了三块钱小费,心中原本替郑滢生起的歉意烟消云散。他们两清了。

蒋宜嘉大概自己也觉得无趣,第二天下午就走了。从机场回来,我松了口气,第一件事是把冰箱里的香奈儿五号从郑滢那一格移到我的那一格。

几天后回来,郑滢回来,一脸春风得意。她这个感恩节过得不错,“他们家的人都对我很客气,很好,我真喜欢那种气氛。”

我作了一个简要的报告,并把一百块钱花剩下的部分还给她。她突然良心发现一样的说,“不知道他以后会怎么样。”

我说,“放心好了,这个人坚强得很。我请他吃饭,他吃完了还知道去拿蛋糕和冰淇淋。我看,他老早就从爱情的阴影里走出来,现在已经开始复元。”

蒋宜嘉复元的速度比我们想像得还快。第二天郑滢一进门,就扬着一张纸像看西洋景一样的要我去看。那上面,是她和蒋宜嘉一天之内的几封电子邮件往来。原来,蒋宜嘉走出阴影以后,开始心疼自己花的三百多块机票钱。他提出要郑滢分担一半。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40

三十


郑滢一口回绝,说“我又没请你来”;蒋宜嘉据理力争“要不是你,我会跑到那个鬼地方去吗,还累得个半死”;郑滢反戈一击“你跑来我也花了不少钱呢,怎么算”;蒋宜嘉退了一步,说可以考虑扣除郑滢花的部分“招待费”;郑滢提出扣掉一百块钱,蒋宜嘉说钱也不是都花在他身上,比如出去吃饭,其中关璐也有份的呀。最后,两人终於达成一致,郑滢补偿他一百二十块钱。整个过程用电子邮件完成,读上去很有娱乐性。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你们两个倒是很登对,一搭一挡,讨价还价,把个恋爱谈成了一场闹剧。”

“这种男人,幸亏我没有决定跟他好,否则才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郑滢又好气又好笑,“老实说,最近我心情比较好,所以也就不跟他多计较。否则,要我接受这种‘不平等条约’ ,做梦!”

程明浩打电话来,说我的礼物已经收到。

“那条围巾很好看。”

“是吗?” 我有点心虚 -- 还从来没有人称赞过我织的东西。

“真的很不错。我本来打算给你发电子邮件,后来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打个电话谢谢你,” 他很真诚的说,“是你织的吗?”

我心里一直等着他问这个问题,可是,当他真的问了,我却退化成了一只“软脚虾”,“哪里,是我妈织的。其实我本来就有一条,出国前呢她又帮我织了一条。反正我也用不上,所以就想到送给你做新年礼物。你喜欢就好。” 讲到这里,我简直想打自己的嘴。

“那你喜欢什么?” 他突然问。

“什么?” 我一时没听明白。

“我问你喜欢什么,这样,” 他有点不好意思,“我也可以给你买一件新年礼物。”

太不浪漫了。我简直有点生气,“喂,不必这么礼尚往来吧。我送给你一件礼物,可不是期望着你立刻回送我一件的啊。”

“不是这个意思。” 他马上分辨,“我的意思是,我希望送你一份新年礼物,可是又不知道你会喜欢什么。”

还是很不浪漫。

於是我问他,“随便什么都可以说吗?”

“对啊。”

“好,那么 -- 我比较喜欢彩虹。”

“你是说彩虹?”

“对啦,呐,就是下完雨以后挂在天上的那条五颜六色的彩虹。怎么样?有没有本事弄一个来?”

“这个…”他很为难的样子,“难度好像太高了一点。”

我笑起来,“你自己叫我随便说什么都可以的啊。我说了,你办不到,那就是你的问题了。算了算了,跟你开玩笑的!其实,我送人家礼物,从来就不企求回报,因为我的人生哲学是‘施比受更有福’ 。不过,话说回来,你信不信,我还从来没见过真正的彩虹呢。”

“是吗?” 他有点兴奋,“我教你一个很简单的办法,可以看见彩虹。”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41

三十一



“你们学校的草坪应该也会每天早晚喷水吧?趁着早晨太阳刚刚出来的时候,你去绕着喷出来的水珠转,一定有一个角度可以看见彩虹。” 程明浩肯定的说,“我就经常看见。”

第二天,我如他所说,在太阳刚刚出来的时候,跑到学校的草坪边,“绕着喷出来的水珠转”,可是,转来转去,试过了各种角度,还是什么也没看见。

我对他说,“什么嘛,我转得头发晕都没看见。”

他呵呵的笑起来,“是吗?不过不要紧,昨天晚上我已经想出一个办法,送你一道彩虹作新年礼物。”

“噢?”

“你等着吧。”

他会如何送我一道彩虹呢?我期待着。

一转眼,时间很快过去,我考完期末考试的最后一门回家,郑滢正在听电话,一看见我,立刻说“哎,你等等啊,她回来了”,一面笑嘻嘻的把听筒塞给我。

是杜政平,今年圣诞节他果然要来看我;而且,来了就不走了 -- 他已经办好手续,下学期就转到我们学校。他托我们帮着找房子。

“你转过来干什么?” 我很惊讶,“难道你觉得我们学校的生物系特别好?”

他并不介意我语气里的讽刺,反而有点得意的样子,“我就一定要学生物吗?告诉你吧,我这次不仅是转学,也是转行。我转过去,是学计算机的。以后,我要全力往 IT 行业发展。”

原来,他在出国前早有这个打算,所以,在大学里就选修了很多计算机方面的课程,到美国后又补上几门课,不仅达到我们学校计算机系研究生的入学要求,还弄到了半额奖学金。

“现在在美国,什么生物啊、化学啊其实都已经是昨日黄花,要找好工作,还是应该去读计算机。关璐,我建议你也快点考虑转方向,女孩子学化学,容易影响皮肤,本来也不太好。” 他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原来,杜政平比我们想得要远。

“我?我对计算机可是只懂 DOS 和 BASIC -- 还是好几年前学的,现在老早忘光了。”

“有我呢,”我几乎能听见他在电话那头拍胸脯的声音,“你就先从基础课开始学起,我不敢保证你究竟能达到多高的水平,功课上弄几个A回来,还是没问题的。”

我很快帮杜政平找到房子 -- 楼下那两个曾经收容蒋宜嘉的男生当中有一个要结婚搬出去,正好空出一个房间。

郑滢说,“杜政平这一招很厉害。”

“厉害什么?我只是拿他当好朋友看待而已。”

“你不懂。我看过一本书,说很多商家在进驻一个市场的初期阶段都根本不指望盈利,甚至还会赔上一些;但在那个阶段,他们占领了市场份额,日后等时机成熟,就会大大有利可图。杜政平现在做的就是占领你的‘市场份额’,从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百分之二十,三十,四十 …… 一直到百分之一百。你看着好了。”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41

三十二



“还不快去翻翻箱子,看能不能翻出双套鞋来,杜政平的爱如潮水,已经真的漫过来了! ” 郑滢倒在沙发上捂着肚子笑。

她的幸灾乐祸惹恼了我。我飞快的从厨房的一个抽屉里取出个墨绿色的盒子在她面前挥舞,“要我看,某人应该已经占领了你百分之一百的份额,而且,恐怕还是货真价实的吧! ”

这是前一天我找维生素C的时候无意中发现的。因为药的盒子比较奇特,就看了一下说明书,居然是避孕药。在一间只有两个女人的房子里,很容易推断出是谁的。原来,不是每个女人决定和人家“做” 之前,都会像其馨一样去和好朋友商量一番。

郑滢伸出手来抢,“还给我!”

我闪身躲开,“还不快招! 我可一直等着呢。”

“你都知道了,还有什么好招的。”

“哇,那么说是真的啦?这么快?”

郑滢的脸绯红,“人家是在美国出生长大的嘛。” 听上去好像美国出生长大的人在某些方面都急不可耐。

“喂,那他发现你还是处女,有没有吓得跳起来?” 我印象中的美国男人是把二十岁以上的处女视为怪物的。

“当然没有,他很感动。别忘了,他到底还是个中国人。”郑滢脸上的红晕退去,浮出骄傲的神情,“我最喜欢文琛的地方,就是他的性格里综合了中国人和美国人的优点。”

那个周末,我们买了一箱啤酒,庆祝郑滢告别处女时代。

“痛不痛?” 我很好奇。

“比我想像中的要痛,不过,第二次就好了。”

我提醒她,“我看了你那种药的说明书,好像副作用很多呢。”

“避孕药都这样。哎,从前总觉得女人要生孩子很辛苦,现在才发现,女人要不生孩子,一样很辛苦。将来你就会知道的。”郑滢的口气一下子世故起来,好像我是个少不更事的小孩。

“对了,麻烦你以后把药藏好一点,万一别人跑来看见,多不好。”

她做个鬼脸,“对啊,要是不当心被杜政平看见,误会吃药的是你,心里肯定会‘嗝登’ 一下,然后晚上睡不著觉。”

我白她一眼,“让他去‘嗝登’ 好了,关我什么事。”

圣诞节前两天,我收到旧金山寄来的一个小纸盒。打开来一看,里面是一个很精致的玻璃瓶子,瓶子里装满了一颗颗玲珑剔透的小晶体,奇妙的是它们色彩绚烂,从上到下,红、橙、黄、绿、青、蓝、紫,一共七层,非常漂亮。打开来,还有一阵淡淡的清香。

盒子里有一张小纸条,“这是用旧金山渔人码头卖的海盐拼出来的。虽然短了一点,但不会消失。希望你喜欢。程明浩。”

我笑了,他果然送我一道彩虹,一道永远不会消逝的彩虹。

彩虹象征着希望,也象征着相聚。他送我一道彩虹,便也是给了我无限的希望。

晚上睡觉,我把那瓶海盐放在床头的柜子上。临街的百叶窗零零落落漏进来一点路灯光,让那条彩虹若隐若现。今夜,我希望它能入梦。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42

三十三



可是我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看看闹钟,十一点半,在加州应该是十点半。於是,我索性坐起来给程明浩打电话。

电话接通。我说,“看来上次的题目出得太简单了。”

他笑起来,“喜欢吗?” 他的感冒早已经好了,恢复到那种温厚的声音。

“很好看,谢谢了。海盐是用来干什么的?”

“我想主要是洗澡的吧,所以它又叫做浴盐。”

“那么一瓶能用几次呢?” 我盯着那个不过拳头大小的瓶子,不由开始质疑。

“嗯,这我也不太清楚,从来没用过。你可以试试看。”

“我不要。那么漂亮,用完就没有了。” 我说。

我以为他会说“用完我再送你一瓶”,但他什么也没说,却开始跟我聊天气。我有点失望,随后又释然了,人家也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怎么会知道我在想什么呢?

第二天傍晚,杜政平来了。他开了六百二十二英里,却依旧神采奕奕,坚持要用那辆银灰色的雪佛莱带我们去“兜风”,一路上喋喋不休这辆车性能有多好,买得如何合算。

“这个型号要算是雪佛莱当中最价廉物美的了,你知道为什么,因为它虽然是美国车的壳子,里面的发动机用的却是丰田的科技,所以比一般的美国车要省油,你听这发动机,一点杂音也没有……”对着两个“车盲”,他居然兴致不减,“对了,关璐,其实买车的时候我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这辆车,另外一辆是黑色的本田,性能价格比差不多。后来你跟我说银灰色好,我就买了这辆。现在才发现,银灰色的确要比黑色要耐脏得多,这车顶上沾了那么多鸟粪,远看根本看不出来,要是黑车,就太明显了。”

我的“耐看” ,跑到他那里,变成了“耐脏” 。

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我第一次在美国过新年。郑滢和梁文琛出去了,我和杜政平一起去参加一个新年聚会。

到了十一点半,我说我有点头痛,叫杜政平送我回家。其实,我只是担心万一程明浩打电话来没有人接。

钟敲过十二点,他并没有打电话来。或许,他会在加州时间的十二点打过来吧。於是,我把电话机放在枕头边,拥着被子接着等。到了一点钟,他还是没有打来。枕头边的电话机忧伤的看着我。

我发了一会儿呆。他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呢?拨几个数字,然后说一句“新年快乐”实在花不了多少时间的,却可以完全改变了我的心情,他为什么不知道呢?

我拿起那个小瓶子,揭开盖子,闻了闻那道清香袭人的彩虹,心情又开朗起来,他一定也出去了,还没回家吧,不是每个人都有习惯在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给朋友打电话的啊。虽然他没有给我打电话来,他亲手拼出来的彩虹却实实在在的陪伴着我。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42

三十四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很后悔,昨天晚上他没有打电话给我,其实我可以打给他的啊。现在呢,想打也没有借口了。

一九九八年初,我们开始思索自己的前程。刚踏上这个国度的时候,大家的心里都被“乘风破浪当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激动塞得满满的;现在才逐渐明白,那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 的热身运动而已。

当时,美国所有的高科技公司都在招员工,工资越抬越高,更有很多人凭着公司股票上市一夜之间成为百万富翁。那股迅猛发展的势头加上由“千年虫”问题产生的对电脑行业人员的急需让我们深信,学计算机是一条低投入而高回报的路。好像没有人去想那种情形能持续多久,而千年虫不是蟑螂,不会一窝窝繁殖下去,抓光了怎么办;也没有人料到才不过几年之间,这个行业的紫气红尘就烟消云散。

在这种风气之下,学校里所有懂ABC的人都在钻天打洞的学计算机以及所有和计算机相关的学科,工学院的学生个个威风八面。

我和郑滢一起偷偷的注了两门计算机基础课 –C++和数据结构。所谓“偷偷的”,就是不告诉我们的导师。其实,那不过是掩耳盗铃,因为每个导师都可以去查自己学生注的全部课程。

汤姆.汉克斯没有挑明,只是一次在实验室里遇见我,意味深长的说了句“你这个学期好像很忙啊”;郑滢的导师亨特却硬生生的逼着她退掉了数据结构课,理由是那和化学毫无关系,会影响助研工作,而“我们拿了学校的钱,就是要出成果的” 。郑滢恨得咬牙切齿。

那个学期,很多学生放弃了原来的专业转去计算机系,这种现象在外国学生云集的化学系相当严重,以致系里觉得应该有所举措。首当其冲跳出来立马横刀的,又是亨特。

亨特家里从祖父辈一直到他自己的儿女,统统是搞化学的,可谓一门忠烈。他把全系研究生召集一堂,对着满满一会议室准博士、准硕士们声情并茂的把自己家庭和化学的缘分一路回顾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每说三句话当中插一句“化学是一门伟大的科学”,同时酸溜溜的说所谓计算机根本就算不上什么“科学” ,充其量只是一种技能,而学计算机的人,再有本事,不过是高级工人而已,永远不可能成为“科学家”。

亨特情绪高昂,谈起系里那些居然放弃做“科学家”而甘心沦为“工人”的学生,更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我看着他那青筋突起、和电灯泡交相辉映的秃顶,突然之间觉得有点可笑:其实这间房子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化学是一门伟大的学科,但我们同样清楚理想和现实之间的距离;在追寻理想之前,我们先有一个美国梦要去圆。这您怎么就不明白呢?

走出会议室,郑滢对我说,“我们转到计算机系去吧,亨特极力反对的事情,一般总是好的。”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44

三十五



亨特那一番语重心长的成果是让我和郑滢都铁了心向计算机系进攻。

大概因为春季学期申请人比较少的缘故,事情进展得异常顺利。一个多月以后,我拿到了录取通知书,可是没有奖学金;郑滢的申请交得晚一点,虽然还没拿到正式的通知书,但也差不多了。

汤姆.汉克斯听完我的转学打算,并没有大惊小怪,还很有风度的说了句“祝你在这个新的领域好运”。我趁机提出是否可以留在他手下继续做一段时间助研,因为我知道他最近刚拿到一笔科研基金,打算多招两个学生帮着干活,而我在工作上一向还是很认真的。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用电影里阿甘说“生活是一盒巧克力”一样慢的速度说他个人倒是没有问题,就是想在亨特那里备个份,因为这位副主任最近一见到系里的教授就嗷嗷乱叫,说大家要联合起来、杜绝拿着化学系的奖学金去学计算机的“可耻行径”。他说,“别担心,我会和他解释这是个特殊情况。”

我的心一下子凉到了底,还备什么份,这种话题跑到亨特那里绝对是“杀无赦”的。我开始怀疑他可能根本就不同意,又不愿得罪我,於是借刀杀人。

我对郑滢说,“看着吧,下次开会,你的导师八成会点我的名。”

郑滢说,“等计算机系录取我,我拍拍屁股就走,什么奖学金,没有就没有好了。” 不知是不是受了梁文琛的影响,她的口气越来越大。

周末,杜政平带我去超市买菜。他转学过来,给我带来两个好处:一,我不用再跟着郑滢和梁文琛去超市当灯泡;二,他可以帮我做计算机作业。

走过玩具部门,我无意中看见一只毛绒小熊,黄黄的毛,脖子上系了条淡蓝的丝带,四只爪子摊开好像等人家拥抱的样子。我突然发现,小熊的神态居然有点像程明浩。看看价钱,要九块九毛五分。

我把小熊放在购物车里绕着超市转了一圈,还是下不了决心买。

到付款的时候,杜政平问我怎么又把它放回去,我说,“太贵了。”

走到停车场,他突然说“你等我一下” ,然后就蹬蹬蹬的跑了回去。等他回来的时候,手里抱着那只小熊。

“干什么啊?”

他把小熊递到我面前,“送给你,生日快乐。”

“今天又不是我生日。”

“今天是我的生日。”

“那应该送给你自己啊。”

“‘送给你’ 是对你说的,‘生日快乐’ 呢, 是对我自己说的。能让你高兴,就是我最想要的生日礼物了。” 他有点孩子气的笑起来,露出左边脸颊上的一个酒涡。

我突然间毫无理由的开始生气,狠狠的把那只小熊推还给他,“你留着吧,我不要。” 然后自顾自推着车子往前走。

他干什么不好,偏偏要去买一只长得很像程明浩的小熊送给我,而且以为能让我高兴?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44

三十六



回家的路上,我们两个人都不说话。杜政平的车开起来的确没有一点杂音,可是这个时候,我却宁可它是一部拖拉机。

杜政平大概也觉得尴尬,打开CD机,传来的却是一首非常不应景的歌 --张信哲和刘嘉玲对唱的“有一点动心” 。

……

我对你有一点动心

却如此害怕看你的眼睛

有那么一点点动心

一点点迟疑

不敢相信我的情不自禁

……

我不由朝后视镜看去,正好碰到他的眼光。他好像并不害怕看我的眼睛嘛,我立刻弹回一个白眼,他险些闯了个红灯。

杜政平清清嗓子,开始没话找话说,“我有没有跟你讲过,我第一次听这首歌的时候,听了十几秒钟才分清哪个是张信哲,哪个是刘嘉玲?”

“你跟我讲过了。” 我老老实实的回答,那是在来美国的飞机上,而且,他讲完没多久,就靠在我的肩膀上甜蜜的睡着了。

“我讲过了啊?噢。” 他闭嘴,坚持到那首歌结束,立刻关上CD 机,调到一个热热闹闹的乡村音乐台。

我转过头看着车窗外面,心里十分沮丧。其实我并不想跟他发脾气的,我一点理由也没有,然而,就是因为一点理由也没有,现在,连说句“对不起” 的脸也拉不下来。我只能把脾气发到底。

到了公寓楼下,我拎了自己的东西就要上楼,他叫住我,“这两桶矿泉水你拿去喝吧,不要再喝实验室里的蒸馏水了。”

我摇摇头,“谢谢你,我不要。”

上楼梯的时候,我知道他在看我。因为,有人从后面盯着我看,我的左背会发热,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没有回头。

就是那天晚上,我有点悲哀的发现,自己已经真的爱上了程明浩。如果我不爱他,就根本不会对杜政平无端发火;因为爱他,所以,才会下意识的要把杜政平吓跑。

女人爱上一个男人,会自觉自愿的帮他去铲除情敌。

我拨了程明浩的电话,可是,他不在家。我很难过,我刚刚帮你把情敌赶走,你却跑到哪里去了呢?

星期一,汤姆.汉克斯告诉我,他可以再给我两个学期的助研。这个消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奇怪亨特怎么居然放着如此大好机会没有从中作梗。

过了好几天,我才从系里一个消息灵通而八卦的同学那里打听到,原来,汤姆.汉克斯的确是找了亨特“备份”,谁知亨特像骂学生一样把他给臭骂了一顿,顺便奉送一顶大帽子,说他是在拆系里的墙角,这下彻底把他惹毛了 -- 我怎么带学生,关你什么事?汤姆.汉克斯是系里“少壮派”的骨干,三十出头就评上了副教授,和亨特平级,平时两个人就有点彼此看不惯,前年又因为谁坐副主任这把交椅闹得差点撕破脸皮。莫名其妙挨了这么一顿骂,他火冒三丈,索性下定决心继续给我一年的助研奖学金,这是做给亨特看:你以为我怕你?

阴差阳错,两位教授之间的意气之争,居然成全了我的最大利益。

亨特不是盏省油的灯。他大概觉得“此诚危急存亡之秋”的时候到了,於是大义灭亲,亲自跑到计算机去逼他们拒绝了他手下一个学生的入学申请。

这一招杀鸡给猴看,果然十分有效,亨特手下所有想“红杏出墙” 的学生统统噤若寒蝉。

那只倒酶透顶的“鸡” ,正是郑滢。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45

三十七


化学系的小道消息传播渠道异常发达,不出一天,亨特的壮举已经几乎人尽皆知。

郑滢憋着一肚气回来,刚关上门,就开始破口大骂,一口一个“他妈的”。她虽然熟谙美国俚语里二十多种骂人的方式,真的动了气,用的还是咱们的国骂。

骂完了,她扑倒在床上挥动拳头用力的捶枕头。这是我们学生时代自创的“减压法”,看什么人不爽,就把枕头当成那个假想敌,恶揍一顿,心里立刻好受许多。

郑滢最近很不如意,和梁文琛之间已经烽烟不断,现在又跑出来这么一件事,无异于雪上加霜。

当初和梁文琛开始的时候,她曾经说过最欣赏他身上综合了中国人和美国人的优点,但她忘记了,梁文琛既然可以综合中国人和美国人的优点,那么也一样可以汇集中国人和美国人的毛病。

先来报到的是美国人的毛病,去年过圣诞节,他们合买了一瓶红酒送给梁文琛的父母,当时是梁文琛付的钱,过了几天,他居然一本正经的伸手向郑滢要,弄得郑滢生气到拿了药房的发票要他掏一半避孕药的钱;每次出去吃饭购物都是AA制;有一次郑滢偶尔碰了他那一架当成宝贝的CD,他居然大动肝火。随后是中国男人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他要是在学校里看见郑滢和哪个男生说话或者一起走路,必然要“关心”一下,而他自己却在圣诞舞会上嘻嘻哈哈的亲别的女孩,亲完了对郑滢说那是“法国式亲吻” ,出乎礼而非出乎情。

几天以后,郑滢很晚才回来。她爬到我的床上,把一个随身听耳塞放进我的耳朵。大学时,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她常常会从上铺爬下来和我挤一个被窝,然后我们每人一个耳塞听那个非常搞笑的午夜性教育节目或是张信哲的歌。

“反正就我们两个人,你放出来好了。” 我说。

“不要,这样感觉比较好。” 她把毛茸茸的卷发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们一起听“爱如潮水” 。听到一半,她拔下我的耳塞,说,“我和他分手了。”

“为什么?”

“我跟他说我打算申请别的学校念计算机,他二话不说就反对,说要是分在两地,还谈什么恋爱;还怀疑我是不是在那边另外有男朋友。真好笑,亨特天天给我小鞋穿,我在这里都快待不下去了,他竟然还会这样想,而且只从他自己的利益出发,这种恋爱还有谈的价值吗?”

她笑笑,“刚才分手的时候,他还说爱我。其实,我可以容忍一个男人不爱我,却不能容忍他爱我,而又让我受委屈。”

又过了一会儿,她问,“但我已经不是处女了。关璐,你觉得我做错了吗?”

我拉拉她的手,“已经发生了的事情,一定是对的。”

她笑了,“你真好。”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和郑滢可以做一生一世的好朋友。并不是因为我们的月经周期一样,而是我们在嘻笑怒骂的外表下,都拥有一颗倔强而脆弱的心。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45

三十八


张其馨听到郑滢计划转学到旧金山去的消息,高兴得在电话那头鼓起掌来,“太好了,太好了-- 这下我可有伴了!” 她已经在新学校里安顿下来,听上去情绪改善了很多。

“好什么呀,我是被那个变态导师活生生逼得没办法才出此下策。”郑滢无精打彩。她选择去旧金山有两个原因:一,那里附近就是硅谷,将来比较容易找工作;二,和梁文琛分手后,郑滢吸取教训、调整了找男人的标准,决定稳扎稳打,“以后我要找一个百分之百纯种的中国男人,有绿卡,有一定的经济基础,最好是吃过一些苦,然后自己奋斗出一番事业的那一种”,秉着这个新原则,我们在美国地图上巡视一番,然后不约而同的盯住了北加州的那个城市。那里云集了高科技行业的精英,条件优秀的男人一抓一把。

“是程明浩去机场接你的吧?” 我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明知故问。

“对啊。”

“其馨,快讲讲程明浩吧,关璐很想听呢。” 郑滢来劲了。

“程明浩…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嘛,噢,对了,他开的车好破啊!怎么,关璐真的看上他了?”最后一句话里的“他” 字像拉面一样被甩到空中转了两个圈才放下来,那语气和说“怎么,关璐真的发昏了?” 差不多。

我正要说“瞎说” ,郑滢已经接上话岔,“爱情是不可理喻的。”

“可是,他开的车好破啊!”其馨把自己刚刚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郑滢有点不耐烦,“小姐,我们知道他开的车很破,能不能麻烦你讲点别的?”

“这还不够吗?” 其馨把声音调高一度,“人家都说看一个男人最重要看他两样东西 --他开的车和他身边的女人,而且,车的档次应该是和女人成正比的。难道你觉得关璐像一辆开起来窗子咣咣响、门都关不拢的八四年道奇车吗?我不是在夸张,你们知道他那辆车像什么,呐,就像‘秋天的童话’ 里面周润发开的那辆老爷车。现在听明白了吧?” 其馨不大评论男人,一旦评论起来往往“语不惊人死不休” 。

“那田振峰的车是不是和那个长得不好看又戴副眼镜的女人成正比呢?” 我一赌气,话也变得刻薄起来。

“你,你竟然为了他… ” 其馨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郑滢最擅长一面煽风点火一面做和事佬,“等我以后到了旧金山,一定好好去研究一下那个程明浩,看他值不值得托付终身。看男人,我至少比你们两个多点经验。”

自从那次对杜政平发脾气以后,我一直不理他,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因为理亏。这种情形持续到下一个周末便不得不中止,因为我冰箱里的食物的确弹尽粮绝。物质文明到底是精神文明的支柱。

杜政平打开车门,我一眼看见,驾驶座右面的位子上坐着那只可爱的小熊。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46

三十九



“干什么啊?” 我看看那只小熊,问他。

他不紧不慢的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发票,“还能干什么,拿去退掉啊。你见过哪个男人抱着玩具熊睡觉吗?”

路上,我抱着那个小熊,捏捏它的耳朵、捏捏它的鼻子、再挠挠它的胳肢窝,越看越觉得它的神态像程明浩 --憨厚而纯真;,於是又开始舍不得。

快到超市了,我对杜政平说,“其实,买都买了,我看也用不着退了吧。”

杜政平脸上的一本正经刹那间换成了一副嘻皮笑脸,“呵呵,我就知道你舍不得。”

“不过,我要给你钱。” 我从皮夹里取出十块钱放在挡板上。

他有点为难的看着我。我说,“拿着吧。别忘了,现在你只有半额奖学金,经济上肯定比较困难。我这是在为你着想。”

他“扑哧” 一声笑出来,“小姐,多谢你为我着想。”

“不过,我要跟你说清楚。”

“说清楚什么?”

“就是,我们 -- 我是说你和我,只是朋友,没有什么别的。”

“我们本来就没有什么别的啊。”

“我是说,你不可以胡思乱想。”

杜政平居然比我还理直气壮,“我从来就没有胡思乱想嘛。我什么时候胡思乱想了?没有啊,我一直就把你当成朋友的,嗯,当然,是比较好的朋友,不过,还是朋友,对不对?我这个人对朋友向来是两肋插刀的,这个你去问问我以前同学好了,当然,有时候可能是过分热心了一点,可是你想,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啊,何况我们都在异国他乡,当然要相互关照啦 ……”

杜政平是个聪明人,他可以巧妙的化解尴尬而不伤任何人的体面,包括他自己的。我们之间又恢复了以前的那种自然而融洽的气氛。

那天,他开始教我开车。我一开头不敢碰方向盘,担心“要是我撞上什么东西怎么办”。他说“不要紧,我会提醒你,就算真要有什么情况,我还可以拉手闸。”

即使他振振有辞,我们还是心照不宣。我知道他依然喜欢我,喜欢到愿意配合我去装傻。想到这里,我不由有点难过。

郑滢被旧金山一所三流大学的计算机系录取读研究生,秋季入学,没有一分钱奖学金。她把自己所有的钱加起来算一算,差不多刚好够一个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她苦笑着对我说,“关璐,我是背水一战了。”

“对不起,这次要不是我,你也不会……”我总是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间接连累了她。

“不关你的事,亨特本来就看我不顺眼,”她的语调又欢快起来,“况且,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说不定我运气好,跑到那边一下子捞到个好男人,那样的话,还真要感谢亨特呢。” 她是个天生的乐观主义者。

“还有,我建议你努力一点,尽快拿到计算机系的奖学金。现在我们两个的导师是在‘别苗头’,这种情况持续不了多久,将来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我看,汤姆.汉克斯不是亨特的对手,万一一个学期过去,他迫于压力不得不停止给你的助研,你又没有拿到计算机系的奖学金,就相当被动了。” 郑滢推心置腹的说。

我点点头,打开冰箱,把那瓶香奈儿五号放回郑滢的那一格,“还给你。‘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你要捞男人,这个肯定用得上。”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47

四十



以后的日子飞一样的过去,我在三门化学课、汤姆.汉克斯分配的助研工作和两门计算机课之间忙得不可开交;尤其是那门数据结构,教授是一个刚毕业的博士,原来主修人工智能,不知是为了对得起学校里付他的这份薪水还是要卖弄学问,总是布置一些莫名其妙的项目下来让我们做,以致到了下半学期,几乎所有的项目都是杜政平帮我做的。好在正式考试比较简单,加上有考古题可背,学期结束的时候,我居然两门计算机课都得了A。

杜政平很是得意,“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有我在,一定帮你弄几个A回来。”

“可是,我觉得好像没学到什么东西啊。” 我有点泄气。

“不要紧,以现在的形势,只要懂一点计算机就不愁找不到工作。所以,当务之急不是学得好,是赶快拿个学位毕业,等找到了工作,该补什么补什么。否则,到时候位子被人家占了,你学再多东西也没用。” 杜政平好像永远知道该干什么。

其馨偶尔打电话来聊天,讲讲她在旧金山的生活和新认识的人,却再不评论程明浩。我相信她还在为那次我讽刺田振峰耿耿于怀。这样的事情以前也发生过,还在她的“寒窑”时代,有一次我在她面前随便骂了田振峰几句,她竟然真的拉下脸来,“你说我不要紧,可是,你不可以这样说田振峰。” 以后好几个星期不拿正眼看我。

其馨在感情上有她自己的一套。虽然她已经绝口不提往事,我还是有种感觉,她好像并没有真正的忘记那个负心的人。我想,大概每次轮到变天,她的右手小拇指微微发酸的时候,心也一定在隐隐作痛。

我和程明浩许久没有联络,某一天,他用电子邮件给我发来几张旧金山的照片,其中一张拍的是一把巨大的阳伞,下面一排摆开好多透明的大罐子,里面装满了沙一样的东西,每个罐子一种颜色,非常漂亮。他在照片下面写的注解是“渔人码头:彩虹的颜色” 。

原来,那些罐子里面装的就是海盐。每一样抓一点出来,由下而上一层层在瓶子里堆起来,就是一条小小的、散发着清香气息的彩虹了。

我给他回了一封邮件,问,“如此看来,你送我的那条彩虹是不是太短了?”

他很快回信,说,“什么时候有机会来旧金山,我带你去,你愿意要多少都行。”我喜欢这个答案。我不是个贪心的人,但是我喜欢一切包含着纵容的承诺。

机会很快就来了。那年七月,有一个学术会议在旧金山召开,汤姆.汉克斯和我共同署名的一篇文章要在会上宣读,他借此向系里申请到两个人的经费,决定带我一起去。

我的心里一下子充满了喜悦。一年了,三百多个日子过去,程明浩,你可还好吗?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47

四十一


暑假了,郑滢忙着利用夏季学期多修计算机课程,为转学做准备;其馨回国去探亲了,田振峰虽然和她早已分手,却还好意思拜托她帮自己往家里带东西,理由是他们两个家住的比较近,而她,居然同意了。郑滢知道后,气得直骂其馨没出息,“田振峰就是吃定她软弱才敢这么欺负人。”

我倒觉得田振峰并不是吃定其馨软弱,而是吃定她余情未了。不知是不是因为天天刮胡子的缘故,男人的脸皮好像的确比较厚一点。

临出发去旧金山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那首歌“如果你要去旧金山,请别忘记带上些花”。於是,我跑到一家超市,问店员“你们这里哪一种花开得最久”,店员挑了半天,最后拿出一盆小小的非洲紫罗兰。毛茸茸、沉甸甸的绿叶子烘托着小小的、深紫色的花朵,毫不张扬,却那么坚定而温柔的开放着。我一眼喜欢上这盆花,便立刻把它买了下来。这是我给程明浩的礼物 --他曾经送给我一条不会消逝的彩虹,那么,我要还他一盆不张扬却可以开得很久的花。

我把那盆非洲紫罗兰细心的包扎好,放进背包,抱在怀里上了飞机。

几个小时以后,我又一次看见了旧金山。一样的好天气,一样湛蓝的海湾,映在我眼中竟然异常亲切,亲切我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或许,就是因为他在那里的某个角落,连着整条海岸线都变得温暖起来。

我并没有预先给程明浩打电话,因为,我想给他一个惊喜。

会议开到第三天,汤姆.汉克斯给我一个下午时间自由活动。我穿上那双五公分的高跟鞋,看着地图坐轻轨到了程明浩的学校,照他电子邮件签名栏里的办公室号码找到了他的办公室。

程明浩不在办公室。那里的另外一个学生说他下午没课,已经回家了。於是我就在那里给他家里打了个电话。

程明浩好像又在伤风,嗡着鼻子,声音里却满是惊喜,“你怎么事先不打个招呼?”

我问,“你不要紧吧?”

“稍微有点感冒,没关系。你在那儿别动,我马上就来。” 他干脆的说。

我被他的那句“你在那儿别动” 逗笑了,“好,我不动。”

我走到程明浩的办公桌前,突然间,我的目光被椅子背上一件薄薄的米色毛衣吸引了,那上面织着元宝针,手工很细。

我见过这件毛衣。那是去年来美国之前,在其馨的箱子里,是她的得意之作。那个时候,她打算把它送给田振峰。

这件毛衣,是其馨织的,我的直觉不会错。可是,它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呢?我的心突然被这个问号抽紧,人像被粘在椅子旁边,一步也挪动不了。

过了好一会,我才能用比较平静的口气问那另外一个学生,“你知道程明浩的女朋友什么时候探亲回来吗?”

问出那个问题的时候,我真的满心期望他会用诧异的口气回答“程明浩没有女朋友啊”,可是,他的答案偏偏是“八月中旬吧”,口气淡然得毋庸质疑。

我觉得自己的心像被从云霄飞车上一路甩下来那样眩晕得痛快淋漓。原来是真的。可是,为什么是真的呢?怎么可能是真的呢?曾经多少次想过“他爱不爱我” ,却为什么从来没有想到他会去爱上别人呢?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47

四十二


刹那之间,我的脑子里像电脑黑屏,所有的思维活动都终止了,唯一剩下的一个念头是‘赶快走’。我知道自己没有本事站在那件毛衣的旁边心平气和的和他打招呼。

我像逃命一样的离开了那间办公室,漫无目的的往前走。期待已久的会面,竟然会这样收场,简直像那些蹩脚狗屎连续剧里的情节。还是,人生根本就是一出拉长了的狗屎连续剧?

走过几个街区,我的心开始发痛。那种感觉就像在大冷天被浸在冰水里,最初的一段时间全身麻木,等过了那个阶段,每一个细胞都开始发胀发痛,不可收拾。我看看手表,还有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我决定找点事情做把它打发掉,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痛死。

於是我心不在焉的继续往前走,一路寻找公车站牌,看有没有哪一班正好可以去金门大桥方向,直到碰上一个比我更加心不在焉的司机,他一听我说出“金门” 二字就热情的叫我上车,但二十分钟后,我发现自己站在金门公园外面某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

原来,金门大桥并不在金门公园,非但不在,而且离得很远。既然两者根本不搭界,为什么要起一样的名字呢?

那天下午天气不好,虽然是七月份,可是没有太阳,一阵阵的风从海上吹过来,感觉像是深秋。我瞪着偏僻荒凉的街景,觉得这个城市真可恶。

我只好继续往前走,想找个地方买点吃的。中午只吃了一个薄薄的三明治,肚子很快又饿了;而且,我在伤心的时候,总是特别想吃东西。

我找到了一家便利店,但是,里面找来找去都是那些我宁肯饿死也不吃的垃圾食品,唯一还能勾起点食欲的只有冰淇淋。

於是,我买了一大盒巧克力冰淇淋,向店主要了把勺子,就在那里大口的吃起来。冰淇淋滑进嘴里,冰凉而甜蜜,有点像被辜负了的爱情。

吃完冰淇淋,我又回到凉风嗖嗖的马路上。不知走过多少个街区,我觉得自己全身都在痛:显然,穿着五厘米高跟鞋在一个平均三分钟爬一个坡的城市走路是非常愚蠢的选择,我的脚被鞋子挤得发痛,我的头在痛,刚刚吃下去的冰淇淋也让我的胃隐隐作痛。

在一个红灯前面,我街沿上坐下来,脱下鞋子开始揉两只发肿的脚,一面打开包想拿点纸巾垫在鞋子里,突然,我看见那盆小小的、精心包扎过的非洲紫罗兰。那些小小的花温柔而坚定的开放着。

突然间,我泪流满面。凭什么我要这么折磨自己?我并没有做错什么事情,为什么要放任自己落得这么可怜?我曾经以为自己很坚强,却原来是一只不折不扣的鸵鸟。

那一个瞬间,我下定决心,一定要见程明浩一面,就算他对我没有感觉,就算我从此彻底死心,就算这是今生我们见的唯一一面,我既然飞了一千零四十点三四英里而来,那么,总要见他一面才对得起自己。

於是,我奔到最近的一个电话亭去给他打电话。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48

四十三


程明浩还在办公室里,“你在哪里?” 他的声音有点焦急。

我把我所在的路口相交的两条街名告诉他,“不好意思,本来看你生病,不想再麻烦你。可是现在迷路了…… ”

“我马上就来,” 他正要挂上电话,又补上一句,“这一次,站在那儿千万别动了。”

我照他说的,站在街角一动也不动,把从前的点点滴滴从记忆的角落里挖出来,脑子里翻过来倒过去的是同一个问题:怎么会是其馨?

其馨和田振峰分手的时候,我曾经用“秋天的童话”里的故事安慰过她,说“钟楚红被陈百强甩掉后不是就碰到周润发了吗”,她自己也曾经用电影里周润发那辆破车比喻过程明浩的车,难道这些都是冥冥中的暗示?不错,我一直希望其馨能找到一个感情的新出口,可是,她为什么偏偏要暗渡陈仓来抢我的周润发呢?而且,她居然把以前织给田振峰的毛衣送给程明浩!如果是我的话,一定不会这样做--我绝对不会把另一段感情的纪念品去送给一个我爱的男人。

我爱的男人,我会给他最好的、唯一的感情。

用田忌赛马来比喻,其馨的下等马--顶多中等马已经轻而易举的战胜了我的上等马。

程明浩的车来了,的确破破旧旧,挡风玻璃上还有一条长长的缝。他微笑着跟我打招呼,一年过去,他一点也没变。上车后,我注意到车门关得严严实实。

“你把车门修好了?”

“嗯,前不久才修好,” 他带着鼻音回答,“唉,你怎么知道这车门以前是坏的?”

“其馨告诉我的。”我假装不经意的回答,一面从眼角注意他的神态。他的神态彻底粉碎了我最后一点侥幸心理,一提起其馨,他的脸上立刻浮上一种幸福的表情,在阴沉的天空下,像阳光一样。

“难怪,我就知道其馨不喜欢这辆车。她还说过,一个男人最重要的有两样东西,他开的车和他的女朋友,她做我的女朋友,底线是我必须把这辆车的车门修好。所以,我就去把车门修好了。”程明浩一边开车一边对我展开一个灿烂的笑容。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笑得这么开心。我没想到其馨居然会把她的“车=女人” 的刻薄理论当面跟程明浩讲,而他竟然一点也不生气。

或许,当男人爱上一个女人,即使那个女人一路骂遍他八代祖宗,也会有足够的胸怀去纵容。

我无话可说,随手翻开挡板下面的小抽屉,里面掉出几包东西,仔细一看,是一种带了芥末味的炒青豆。

“尝尝看吧,很好吃的,其馨最喜欢吃了。” 我摇摇头 --她已经抢了我喜欢的男人,我去抢她喜欢的零食,有什么用呢?

过去的一年里,我曾经千百次的琢磨程明浩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而短短十五分钟的接触已经回答了我所有的问题,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男人。

一个普通的男人,会爱上一个女人,然后想办法讨好她,让她高兴,在车里摆上她喜欢的零食,谈起她的时候露出幸福的笑容。

我突然觉得有点滑稽,原来,在其馨面前,程明浩变成了杜政平。

原来,过去一年里的所有期待和揣测,统统是我的一场自作多情,多么让人沮丧的结论。

我以为他送我一道彩虹,而对他而言,那不过是一瓶美丽的海盐。他并没有做错什么,要说错的话,他唯一的错是不爱我。然而,到了爱情的版图上,还有什么对错可言呢?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49

四十四


到了金门大桥下面,下车前,程明浩从后座上拿过一样东西递给我,“办公室里也就找到这件衣服,穿上吧,桥上风很大。”

是那件米色的毛衣。由其馨一针一针织起来,被程明浩的体温温暖过,现在,安静的躺在我的手中。

我不想穿,可是,一打开车门,就立刻打了个哆嗦,一阵阵冷风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於是,我不得不把它穿上。

金门大桥并没有明信片上看起来那么壮观,甚至都不是很长,盘踞在旧金山湾上空的雾让桥墩若隐若现。

我和程明浩并排在桥上走,他指给我看海湾对面旧金山围海造城而形成的壮丽景观;而我兴味索然,这个时候,什么奇迹都没有什么意义。

很多车子从大桥中间的车行道飞驰而过,引得我脚下的桥面和手握住的红色栏杆一阵阵微颤。

我问程明浩,“这么多车天天开过,会不会哪一天把桥震塌掉?”

程明浩笑着说,“怎么可能?旧金山经历过这么多次地震,它不是还好好的吗?”

其实,那时候,我想的是,假如此刻大桥突然倒塌,那我就会和他死在一起。

然而,金门大桥不会倒塌,所以,我不可能是那个和他死在一起的女人。

从桥上下来,他说,“带你去个地方。”

我有点知道他会带我去哪里,但我已经不那么在乎了。半个小时后,我们站在渔人码头那个卖海盐的摊位前。没有太阳,摊主还撑着那把巨大的阳伞,热情的招呼我们用摊子上的小瓶子自己装各种颜色的海盐 --大号一瓶五块钱,中号一瓶三块钱,小号一瓶两块钱。原来,海盐是很便宜的。

我装了一大瓶五颜六色的海盐,正准备掏钱,程明浩已经递过去五块钱,“让我来付,我说过你要是来了旧金山,愿意要多少都行。忘了吗?” 他突然那么真诚、那么柔和的看着我。

我一阵心酸:无论他现在为我做什么,对我有多周到,他不会属於我;我不过是借了人家的男朋友来做一个短短的梦而已。

回酒店的路上,程明浩打开车里的录音机,传来一把再熟悉也没有的声音 -- 张信哲的“爱如潮水” 。

“你也喜欢张信哲?” 这个问题滑到嘴边又被我咽了回去,因为,我可以推断出答案。

倒是他问我,“你听过这首歌吗?”

我怎么会没听过呢?这首歌,温柔得叫人心碎,我、郑滢、其馨曾经在失眠的夜里听过无数遍,田振峰曾经在学校广播台为其馨坚持点播了整整一个星期,我怎么会没听过呢?


张信哲唱:


不问你为何流眼泪

不在乎你心里还有谁

且让我给你安慰

不论结局是喜是悲

……

谁说的?

谁会不在乎自己爱的人心里有别人?真的爱了,谁又能不在乎结局是喜是悲?

什么情歌王子,我不相信他真的尝过失恋的味道。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50

四十五


程明浩在一个路口指给我看一段蜿蜒盘旋、在一个街区内打了八九个弯的路,路两边种满了缤纷的鲜花,“这条朗巴德街由於坡度太大,不得不造成 Z 字型,被称为‘世界上最弯曲的路’ 。想下去走一走吗?”

我毫不犹豫的摇头 --一天之内,我已经经历了足够的曲曲折折,他还要带我去走一条世界上最弯曲的路。我不知道自己上辈子是不是作了什么孽。

於是我们继续向前。程明浩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微笑起来,“对了,你那个同学,叫郑滢吧,她现在还觉得美国没有蚊子吗?”

我跟着笑起来,“什么呀,她到美国第一天晚上就被蚊子盯了好几个大包。不过,郑滢还是对你耿耿于怀,因为你曾经让她很没面子。” 郑滢要是知道我这么爽快的把她出卖了,一定会拖出自己衣柜里最贵的衣服,对着它赌咒发誓以后再不理我。

“那天,我并不是存心想扫她的面子,只觉得许文磊很尴尬,想帮着解围而已。”程明浩一定不会想到,对於郑滢,这已经是两场恋爱以前的事情了。

讲完郑滢,话题落到杜政平身上,“杜政平最近好吗?他上次打电话来说转到你们学校去了。”

“他 --挺好。”这个时候,我并不太想提起杜政平。可是,程明浩却好像对他印象很好,“杜政平这个人很不错,我们上大学的时候住一层楼,他的人缘最好了…… ” 从这一句话我开始走神,反正他列举出杜政平的很多好处,最后转过头来,轻轻的说,“这样的人,不大容易找。”

我觉得又生气又难过:杜政平这样的人再难找,关我什么事?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觉得他好,现在居然连程明浩也觉得他好?

我闭上嘴,不再说话。

到了酒店门口,临下车时,我突然想起包里那盆花,於是把它拿出来递给程明浩,“这是非洲紫罗兰,可以开很长时间。盆里有张塑料签上面写着怎么养护。”

他有点诧异,“送给我的?”

“不,不是送给你,”我像做错了事一样急于否认,“只是,有那么一首歌里面唱‘假如你去旧金山,别忘了带上些花’,我就随便买了一盆。不太难养的。”

我急急忙忙的和他说了再见,便转身走了。我的左背微微发热,我知道那是由於他的目光。可是我没有回头,不是不想,是不敢,因为我的泪水已经充满了眼眶。

从幼儿园开始,我就不愿意当着男生流泪。

回程的飞机上,汤姆.汉克斯一本正经的看科技文献,我则全神贯注的研究自己脸上的一颗青春痘。我可以肯定,这颗痘痘是这几天里在旧金山长出来的。也许,对程明浩的感情不过也就是一颗长了一年的青春痘,总有一天会从脸上消失。

杜政平去机场接我回家。一进门,就兴高采烈的领我去看厨房里一个盆中的几条鲤鱼,“我今天早上去钓鱼了,成绩还可以吧?”

我点点头,还他一个微笑。他说,“你先坐一会儿,我去把钓杆还掉。”

我发了一会儿呆,决定找点事情做,於是,拿过几张报纸铺在地上打算把鱼清理一下。

我挑了一条看上去快断气的鱼开始刮鳞,没想到它回光返照,用尽力气弹得老高,“啪” 的用尾巴甩了我一个耳光。

实在太可恶了,我捂着脸目瞪口呆。突然间,大滴大滴的眼泪夺眶而出。我大概真的很没用,我喜欢的男人不喜欢我,跑到旧金山也找不到金门大桥,现在,连一条奄奄一息的鱼也敢来欺负我。

我跟那条鱼不知僵持了多久,等杜政平开门进来,正好看见我跪在那条鲤鱼旁边劈哩啪拉的掉眼泪。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50

四十六


“你怎么了?” 杜政平立刻冲上来抢过我手里的菜刀,一面抓过我的手看有没有受伤。

我挣脱他的手,去擦脸上的眼泪,但不知怎么搞的,眼睛就像出了故障的水龙头,泪水只是一个劲的往外涌。我索性不管三七二十一、嚎啕大哭起来。

“喂,到底发生什么事?求求你说句话好不好?” 杜政平着急的摇着我的肩膀。

“那条鱼,它打我……”半天,我终於挤出这样一句话。话一出口,我自己都意识到它有多么可笑;然而,这千真万确就是此刻唯一说得出口的理由。

“这……不会吧?” 杜政平看看地上那条鱼,再看看我,大约估摸到我和鱼之间力量悬殊,脸上很是费解的表情。

“真的呀,它刚才真的打我, 你不相信就算了……” 我又哭起来。

“行行行,我当然相信你啦,”杜政平一脸的立场坚定,“我明白了,这鱼肯定是在垂死挣扎。算了算了,原谅它,人家就快死了嘛。要不,我现在就让它死,帮你报仇好不好?你是希望我把它斩首、腰斩、切腹、还是大卸八块?还不解恨的话,干脆我们把它凌迟处死怎么样?”杜政平从地上拣起那条鱼,放在手里掂着,“别的不敢说,杀鱼我还是很在行的。以前放假的时候到我爸餐馆帮忙,我爸老是二话不说叫我去杀鱼,因为这个活又脏又累,他是想借此表现自己家教严明,弄得我有苦说不出。不过,你猜猜那些跑堂的小姐叫我什么?嘿嘿,她们叫我‘少东家’,叫得一个比一个甜,我听了心里不要太舒服噢 ……”

杜政平越想哄我开心,我只是觉得更加难过,积压许久的委屈从汹涌而来,化成更多的泪水,把我的心搅得一塌糊涂。

我眼前突然闪过程明浩真诚而柔和的眼神,以及他说的那一句“杜政平这样的人,不大好找”。

我抬头看着杜政平 -- 他没有程明浩高,我差不多正好到他肩膀,可以一直盯着他的眼睛而不至於脖子酸,那或许是比较适合我的一个距离吧。他有一张端正的脸,微微上翘的嘴角和左脸颊上那个时隐时现的酒涡让他看上去很亲切。杜政平的眼睛里全是关心,没有一丝逃避。虽然从未点穿过,但我心里很清楚他喜欢我,会毫不犹豫的去为我承担风雨 --事实上,他一直都在不动声色的这样做。他这样做,而从来不让我觉得难堪 -- 他一定非常喜欢我。

我收回视线,正好碰到他的肩膀。他的肩膀宽宽的,让人看着就很放心的那种。

我突然觉得很累,好像从前上体育课拼命跑完了一场八百米却被老师告知不及格的那种感觉。

程明浩没有说错,这样的人是不好找;这样一个人,一直就在我身边;那么,我为什么还感到那么委屈?我为什么还要流泪?

这种由内心深处喷涌而出的疲惫和凄凉让我再也忍不住,在又一阵眼泪的风暴里,我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扑进了杜政平的怀里,紧紧的抱住了他的腰。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50

四十七


当时的情形颇为荒唐,用郑滢后来的描述是“活见了鬼,杜政平一手举着把明晃晃的菜刀,一手捏着条脏兮兮的死鱼,脸上的表情好像是你想要强奸他一样” 。

那种荒唐的情形持续了大约三秒钟,随着郑滢推门进来“啊” 的一声叫起来而终结。

我们三个人一起吃晚饭,杜政平目光炯炯的盯着我看,我一个劲的回避他的眼光,同时感到越来越心烦意乱。

当盘子里的鱼变成一堆骨头的时候,我开始后悔 -- 我怎么会那样失态呢?

吃完了饭,看了好几集肥皂剧,杜政平还是赖着不走。我终於忍不住,绷着脸把他赶走。

他灰溜溜的下楼去了。过了一会儿,打电话过来,“你没事吧?”

“不要紧。”我沉默了一下,说,“对不起,刚才对你态度不大好。”我本来想说“对不起,今天下午失态了”,可是那样的话,我势必要解释一下自己为什么会失态。而我想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

“没关系。” 他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却又终於没说,只是道了声“晚安” 。

我如释重负的放下话筒。和杜政平在一起,好像时不时做干一些会让我后悔而又难以解释的事情。

那天晚上,我钻到郑滢床上。她转过头来,懒洋洋的说,“麻烦你离我远一点,我热。”

“你嫌我热?”

“不是我嫌你热,是我怕热着小姐你。刚刚当了一个晚上的七十五支光灯泡,还没冷下来。”

“讨厌。” 我推了她一把。

我们都不说话。

终於,我问她,“我今天下午是不是很失态?”

她咯咯的笑起来,“还好。不过,你看上去很饥渴。”

“那你怎么不问为什么?”

“我在等你告诉我呢。招,程明浩把你怎么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终於说,“他已经有女朋友了。”

“抢啊!”郑滢好像条件反射一样。看来,恋爱的挫折并没有削减她的霸气。

我摇摇头,“他很喜欢那个女孩子。” 伴随着这句话涌上心头的,是一种很苦涩的感觉。

“那又怎么样?”

“那个女孩子是张其馨。” 我咬咬嘴唇,“也就是说,他在和张其馨谈恋爱。”

郑滢半分钟没有说话,虽然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可以想见她两只眼睛已经瞪成了铜铃。

然后,她终於忍不住哈哈笑起来,“我真搞不懂,你和张其馨为什么总是拿着破烂当宝贝,而且,盯上的往往还是同一堆破烂!”

“他不是破烂。”

“不管怎么样,你也知道我从来不大看得惯他。既然已经这样,算了算了,把程明浩让给她好了。”

“程明浩又不是一只苹果,什么让不让的。”我很不高兴,“我真弄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喜欢张其馨。”认识这么些年,其馨唯一让我心服口服的优势是她有一米XX,比我高了整整六厘米。可是,用现在一米六五的标准身高衡量,我们都不合格,有什么好稀奇的?再说,程明浩自己已经有那么高了,需要在乎女朋友的个头吗?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51

四十八



郑滢翻了个身,说,“张其馨比你温柔。这一点,对于男人来说可是非常重要的。”

“你是说我不温柔吗?我哪里不温柔了?” 我很不服气的摇着她的肩膀。

“放手,” 她转回来,“你是温柔,温柔到摆出那么一副晚娘面孔给杜政平看。也就是他有那么好的涵养,换了我,老早不理你。”

“他又帮你弄到哪门课的考古题了?” 我知道杜政平向来把郑滢的马屁拍得很到家。

“杜政平帮我弄来再多考古题,也比不上亲自操刀帮你做作业所花心思的十分之一。他帮你做的那些程序,不要说代码,连里面的文档里都写得漂漂亮亮,实在是用心良苦。我估计你从来没仔细看过吧?人家现在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可惜了,遇人不淑啊!”郑滢把那么两个南辕北辙的成语揉在一起,好像还觉得力度不够,於是加上一句,“你这个没良心的女人。”

我气结,转过身去。

过了一会儿,她推推我,“其实,杜政平这个人蛮不错的。”

我不理她。她自顾自接着往下说,“倒也不是说他条件就一定好到哪里去。不过,你以前不是说过假如世界末日来临,希望有个男人陪你死吗?我觉得他就是那样一个人,而且,死多惨都心甘情愿。”

我还是不理她。她有点生气了,“那你说,你今天下午扑到他胳肢窝里去干什么?始乱终弃。”

我简直不敢相信那四个字从郑滢嘴里讲出来,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我,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大概是当时情绪特别差吧……你知道,有时候,心里很难过,是需要有人抱一抱的啊。”

“那你有没有一点爱他呢?或者说,你抱着他的时候,心里有没有那么一点特殊的感觉呢?”

我回答不出来。那一个刹那,我突然明白,下午的那个拥抱并非出於爱情,而只是当时的我实在太需要一个怀抱,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会如此后悔,才会对杜政平恶声恶气,因为我知道他对我好,而我却根本没有办法去回报他。所以我只能赶他走。

我沉默了。郑滢没有说错,我是个没良心的女人。杜政平真倒酶。

黑暗中,郑滢的夜光闹钟上面的秒针从5走到了20。她叹口气,“Bingo,小杜哥哥没戏唱了。女人在十五秒钟之内还没有办法回答一个问题,那答案就是否定的。可怜他现在说不定正望着天花板流哈拉子呢。”

“我要跟他讲清楚,我和他之间是不可能的。我们只是朋友。” 我痛下决心。

“哼,想得美。男女之间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就扳不回来了。” 郑滢不失时机的张开了乌鸦嘴。

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把这件事情扳回来,否则,叫我以后怎么面对他呢?

第二天,在图书馆门口碰到杜政平,他犹豫了一下,想来拉我的手。我闪到一边,把两只手都牢牢的插进牛仔裤的口袋里。

我们无言的一起上楼。我抢先几级,然后猛的转过身,这样,我就可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不知是不是因为向来对自己个子比较矮这个事实很敏感,每一次当我需要说一些自己心里没底或者理亏的话,总是有意无意的喜欢站得比对方高一点。

此刻,在高他两级的台阶上,我说,“我有话跟你讲。”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51

四十九


我把事先想好的话一股脑儿背了出来,大致意思无非是昨天发生的那一场是个误会,希望他不要放在心上云云。可是,说到一半,不知怎么,我莫名其妙的结巴起来,原先设计的台词也忘了个一干二净。

杜政平的脸色开始严肃起来。

我一赌气便开始口不择言,“反正,我的意思你应该懂的啦,就是你是你,我是我,我们之间…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从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我向来只当你是普通朋友,所以,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麻烦你帮我做作业,也请你不要对我有什么期望。你知道吗,你现在这样,给我带来很大的心理负担,让我很烦恼…… ”

杜政平目不转睛的盯着我,脸上越来越严肃。我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等他骂我没良心,反正迟早要骂,迟骂不如早骂。结果,他抿抿嘴唇,看看我,把书包往肩上一搭,转个身就走了。

我着急了-- 我讲了这么多,他却一句话也不说,这算是什么态度?

我叫他的名字,他好像没听见,自顾自往前走。他居然还跟我摆酷,这个男人,太气人了!

以后的一段时间,我和杜政平见了面谁也不理谁。刚开始的几天还好,后来就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别扭,没有人帮忙做作业还是小事,明明住在楼上楼下却形同陌路,实在有点尴尬。

但我是绝对不会主动跟他打招呼的,谁叫他跟我摆酷?

这种情形持续到某一个星期四的晚上,我在系里的机房上一门实验课,九点半下课。通常,杜政平会很“凑巧” 的在系里有什么事情要留到那么晚,然后带我回家。我们闹翻以后,他就再也不“顺路” 了。

可是,那天晚上我真的开始怀念那些“凑巧”,因为从九点钟就开始下雨,一直到下课都还一点没有减小的趋势。

我坐在电脑前,时不时看一眼窗外,心里盘算着就这样跑回去会淋到什么程度。

突然,我发现有人站在我身后,转过头一看,是杜政平。

他两手插在裤兜里握成拳头,朝我咧开嘴笑笑,眼睛却瞄着天花板上的电灯,“我正好路过,顺便问问你要不要搭车。” 然后又立刻加上一句声明,“你不要就算了,反正我是顺路。”

回想起来,我应该就是从那一个时刻开始有点喜欢杜政平的吧。因为,他真的很可爱。

那天搭他的车回家,他问我,“你真的只当我是普通朋友?”

我说,“嗯。”

他点点头,“知道了。”

我以为他会问我为什么,结果他没问,却转到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你最近是不是比较辛苦?”

“还可以,就是有一门课连着测验,作业也特别多。你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我注意到你脸上长出了好几颗青春痘。” 他转过头来有点调皮的笑了笑。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51

五十


好啊,刚刚恢复友好邦交,他就来哪壶不开提哪壶。

“大概,大概是比较辛苦吧。”我下意识的去摸摸脸,不错,脸上一字排开几颗青春痘,最大的是那颗从加州带回来的“纪念品”。已经几个星期了,不知怎么,它总也不肯好。

走到公寓楼门口,我正要上楼,杜政平叫住我“等一下”,然后跑回自己家。他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样东西。我仔细一看,是一支已经挤了一半的芳草牙膏。

“试试用这个洗脸,治青春痘很有用的,”他看我一脸将信将疑,又说,“你不要小看这个芳草牙膏,这是我一个学长教我的独门秘方,每天早一次、晚一次用它洗脸,效果可好了。刚来美国的时候我也长过好多青春痘,就是用这个洗掉的。你看我现在,是不是皮光肉滑、吹弹欲破?” 他说着说着得意起来,还把脸凑过来让我“鉴赏” 。

“唉呀,毛孔粗得像河马,还‘吹弹欲破’,恶心死了! ” 我被他逗得笑起来。

回到家,过了一会儿,他打来电话,“感觉怎么样?”

“我还没洗脸呢。放心,我今天晚上一定把你那个宝贝牙膏抹在脸上,好不好?”

“嗯,其实,我是想跟你说…….”他停顿一下,然后像背书一样的一口气把话统统倒出来,“我知道这样说大概又会讨骂,不过,我还是想告诉你,我并不打算放弃。我,等你。” 然后,在我有机会作出任何反应之前把电话挂了 -- 果真很怕挨骂。

我坐在床上对着电话机发呆。这个人究竟喜欢我什么地方呢?我又不高,又不温柔,又喜欢乱发脾气,他何以屡败屡战?费解之余,我心里居然隐隐的有点高兴起来--从他今天晚上出现在机房的那一刻,我就觉得他还喜欢我。现在看来,他果真还喜欢我。我曾经由于这个原因对他发脾气,然而现在,却开始觉得有点高兴。

我把芳草牙膏抹在脸上,慢慢的用两手的中指和无名指揉开,一种很清凉的感觉透过皮肤一直渗进去,非常舒服。假如杜政平没有吹牛,这应该可以治好我脸上的痘痘。那么,我心里的痘痘,是不是也应该痊愈了呢?

他,在等我;我,还在等什么呢?

八月中旬,收到了张其馨发来的一封电子邮件。里面谈了一些她回国探亲的经历,最后一行是“P.S. 我和程明浩在谈恋爱。”

岂有此理。我敢担保她是从程明浩那里知道我去过旧金山,才觉得这件事情非告诉我不可了。居然还跟我用“P.S.”!

我想都没想就立刻给她拨电话。接电话是其馨本人。

我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终於舍得告诉我了?”

她沉默了一会,说,“其实我本来想早点告诉你的。”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又是半天的沉默,她终於说,“对不起。”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51

五十一


其馨那一句“对不起” 竟然把我的眼泪都逼了出来。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我冷冷的说。

“我知道你也喜欢程明浩。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现在一定在心里骂我夺人所爱,对不对?” 其馨淡淡的用一句话概括了整件事情。

刚才拿起电话的时候,我觉得好像有一千一万句话可以拿来骂她,不吐不快;可是真的说穿了,却突然发现已经无话可说。木已成舟,我还想怎么样?

那个刹那,我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问题:其馨倒是一点也不回避自己“夺人所爱” ,可是,她究竟“爱” 不“爱” 呢?

我问她,“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把以前织给田振峰的毛衣送给程明浩?”

她没有回答。我又问了一遍。

她还是没有回答,我的眼泪已经把话筒打湿。我一个字一个字的问她第三遍,“你为什么要把以前织给田振峰的毛衣送给程明浩?”

说出的每一个字像针一样的扎着我的心。我相信,在电话的那头,她的心里也不会好受。

其馨还是没有回答,她挂上了电话。可是,半分钟后,她又打过来,只说了一句话,“关璐,我告诉你,我是爱他的。”

我抱着话筒流泪,心里是说不出的疲倦。明明早已铸成的事实,我为什么还要不甘心?还要去自讨没趣?我试图要伤害其馨,结果却只是更加严重的伤害了我自己。她有程明浩爱她,而我没有。

好像是应该放手了。

一九九八年的平安夜,我和杜政平参加完一个聚会回来,想不出别的什么事情做,电视节目又非常无聊,便一人一罐啤酒坐在公寓楼门前的台阶上看星星。隐隐约约可以看见远处树上用彩色灯泡扎成的大蝴蝶结,在森然清冷的夜色里有一种不可思议的艳丽。那时候,郑滢早已去了加州,杜政平成了我在学校里最好的朋友。

“你觉不觉得这里的星星好像特别亮?” 我问杜政平。

“嗯,我一来就注意到了。我想大概是地势高,空气污染比较少的关系吧。”

“它们看上去那么近,其实却老远老远。” 我有点感伤,“我们来唱歌吧,就唱张信哲的好了。”

“好啊,你起个头。张信哲的歌,我差不多都会唱。”

於是,我们一起唱“且行且珍惜” :

……

迎着风向前行、我们已经一起走到这里

偶尔想起过去 点点滴滴如春风化作雨 润湿眼底

憎相会爱别离 人生怎可能尽如人意

缘字终难猜透 才进心里 却已然离去

……

唱完,他问我,“你喜欢这首歌吗?”

我点点头,“说来好笑,本来并没有怎么注意它,后来是大学毕业的时候,有人匿名在学校广播电台为我点这首歌,才发现它好听的。不过,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是谁点的。”

他抓抓头发,有点不好意思的说,“假如我告诉你说是我点的,你会不会觉得很可笑?”

我的眼睛立刻瞪大了,“不会吧?”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51

五十二


“其实是这样的,” 他喝了一口啤酒,“大学毕业的时候,我们寝室里有个人心血来潮,说哥们都来浪漫一把,每个人到学校广播台去点一次歌,有女朋友的为自己的女朋友点,没有女朋友的就为自己喜欢的女孩子点。所以,我就……”

“所以你就想到了我?可是……你没有过女朋友吗?”

“也算有过,二年级的时候和我们班的一个女生交往了一段时间,后来就分手了。”

“为什么?”

“因为有一次陪她和她的一个同学去买衣服,她要买一条直筒牛仔裤,我随便说了一句她腿太短,不适合穿这种裤子,她当场就跟我翻脸了。”

我不由笑起来,“笨哪,你当着人家同学的面揭短,她当然要生气啦! 你当时的正确反应是夸她眼光好,然后不分三七二十一把那条裤子买下来,让她慢慢的去发现自己的荒谬。”

“可当时我想的是,那条裤子很贵,不能花这个冤枉钱。”

“后来她买了没有?”

“买了啊。我专门注意她好一阵子,你猜怎么样,那条牛仔裤她总共就穿了两次,说明其实我还是正确的。可是自从那以后,一直到毕业,她都再也没理我。你们女人记起仇来真是没底。”

“那是你活该。所以,你就拿我去充数?”

“倒也不是,”他转过头来,“我当时的确在暗恋你。”

“可是,你凭什么…我是说,你有什么原因…或者说,你有什么理由,要暗恋我呢?”我想不起在学校里和杜政平打过什么了不起的交道。

“记不记得那次上日语课,我把日语单词用中文念出来,搞得哄堂大笑?当时你大概也很想笑,可是因为就坐在我旁边,不大好意思,就拼命想忍,结果还是笑了出来,然后满脸通红。我觉得你那个样子非常可爱。”

“就因为这个?” 我惊愕。

他点点头,“可惜那个时候脸皮没现在厚,不敢告诉你。”

“那你现在脸皮怎么变厚了?”

“后来出国的时候又碰到你,我很高兴,觉得那肯定是天意。那种感觉很奇妙,所以我就下定决心,要不惜代价、不怕牺牲,追到你,后来不知不觉,我的脸皮就越变越厚,连我自己都对自己刮目相看。”

他把手放在我的手上,很温柔的看着我。他的手心贴着我的手背,十分温暖。

那一刻,我完全被他感动了。我把头轻轻靠在他肩膀上。

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晚上十一点和十二点之间的某个时刻,我和杜政平开始谈恋爱。当时我想,这么好的一个人,我一定要很努力的去爱他。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真的爱一个人,其实是不需要去“努力” 的;因为在付出爱情的时候,便已是“覆水岂能收” 。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52

五十三


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年开始得相当愉快,脸上的痘痘已经统统被消灭,计算机系给了我奖学金,开学没几天,又收到郑滢从旧金山寄来的礼物 -- 一瓶香奈儿五号。比从前她给我、后来我又还给她的那一瓶还要大。

这个家伙。我看着那个镶黑边的精致盒子摇头:郑滢从来都不喜欢欠人家的情,连我的情都不愿意欠。

我立刻打电话去问她是捡了钱包还是傍了大款。

她格格的笑起来,然后告诉我她联系了一家软件公司实习,已经办好手续,从这个星期开始一边上学一边工作,一小时二十美元,每周二十小时,算下来一个月扣了税还能有接近一千四百块钱的收入。

她很得意,“我一下子觉得自己好有钱。” 郑滢会豪爽的去花还没挣到手的钱。她的消费模式让我得出两个结论:一,如果大家都像郑滢这样,美联储恐怕永远不用降息;二,她将来最好嫁个有钱而又大方的男人。

“你做什么工作呢?” 我问。

“做软件测试,其实挺简单的,就是照他们写好的测试方案在不同的支持环境里运行程序,发现了问题就再运行一次,如果问题重复出现,就记录下来。”

“那他们还给你一小时二十块钱?” 我十分羡慕。

“小姐,这里是旧金山啊,” 郑滢换上一副城里的帐房先生看着“乡下曲辫子”的口吻,“你知道公司正式工作人员的年薪是多少吗?我这一小时二十块跟他们一比,少得可怜呢。”

“可以了,比我们拿的奖学金高好多呢。你就知足吧。”

“对了,我们公司今年业务多,需要很多实习生。昨天我去报到,人事部的人还问我有没有同学可以推荐,就做一个暑假也行。要不要我帮你推荐一下?”

我说,“算了吧,我到时候可能要修课。

“这个机会很不错啊。”

我犹豫了一下,说,“我不想去旧金山。”

“哇,出息真不小,” 郑滢叫起来,“人家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你够彻底,连井也跟着一起怕!”

“不管你怎么说,我就是不喜欢那个地方。”

“随便你,随便你。” 郑滢无可奈何。

杜政平今年的生日,我送给他一条黑底嵌灰色和酒红色暗纹的领带。那是我在一家男装专卖店橱窗里看见的,模特儿身上穿的淡银灰色衬衫配那条领带,简直无懈可击。虽然价钱很贵,我还是毫不犹豫的买下了它,因为杜政平的确需要一条好一点的领带。出国之前,他爸爸慷慨了一把,拿出自己的十几条金利来让他随便挑,可是,不知是老子还是儿子的品味有问题,反正,他箱子里的两条领带,一条灿烂得好像爬满了七星瓢虫,另一条则五彩斑斓仿佛是热带鱼的肚皮。我无法容忍自己的男朋友戴其中任何一条。

而且,我想,这是我送给杜政平的第一份礼物,贵一点也值得。既然决定要好好去爱他,那么,良好的开端就是成功的一半。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52

五十四

我把领带送给杜政平,他很喜欢,立刻从衣柜里翻出一件白衬衫穿起来,打上领带。效果果然很不错。

“你眼光真好,这个学期的 job fair,我就打这条领带去,保证迷倒那些公司的HR小姐,让她们个个想跟我面谈,” 他很佩服我,然后理理头发,对着镜子顾影自怜,“唉,其实我好像蛮帅的嘛,喂,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蛮帅的?”

“啧啧,帅呆了,麻烦你不要再帅下去,否则看我怎么配得上你,” 我笑起来,“其实,这条领带要是配银灰色的衬衫 --那种浅浅的银灰色,就更加有神采了。”

“那你怎么不顺手帮我也买一件衬衫?”

“顺手?很贵的,我买不起。要么,明年你过生日,我再送给你好了。”

“行啊,” 他扬起眉毛,“不如这样,我们来订个五年计划,就从领带开始,等我明年过生日,你呢,就送我一件衬衫;后年过生日,你再送我一根皮带;到大后年,你再送我一个皮夹;大大后年,你再送我一只手表;这样一来,五年之内,我就初步‘鸟枪换炮’ 了,然后我们再订下一个五年计划,你看怎么样?”

“好意思,” 我瞪他一眼,“你几岁了?自己开口讨生日礼物,还一讨五年。”

杜政平看着我微笑,笑得很开心,像一个得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我心里一热 -- 我何尝不知道他讨的其实不是生日礼物,而是我在他身边的岁月。我抱住他,用鼻尖轻轻的蹭他的胸口,他低下头吻我的头发。我想起郑滢说过杜政平是把心捧在手上给我的,觉得她说得很对。他把心捧在手上给我;我不能让他伤心。

放春假的时候,我和杜政平一起去纽约旅游。因为大家都说应该趁学生时代多出去看看,否则,等将来毕业找到工作,假期有限,就不可能好好玩了。

从洛克菲勒中心出来,我们手拉手沿着第五大道往前逛。杜政平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纸袋递给我,“送给你。”

“什么?”

“拿出来看看就知道了。”

我伸手到纸袋里去,一直伸到底,碰到一个凉凉的东西。我隐约摸出是一个指环的形状,立即停住,警觉地看着他,“你先告诉我,否则我不看。”

“没有什么,就是一个戒指,其实也不能算是个戒指,更加像个玩具,” 他有点窘迫地解释,“就是在刚才那家纪念品商店,你挑明信片的时候,我无意当中看见的。不过,” 他从我手里接过纸袋,掏出戒指和一张纸,“这种戒指叫做‘情绪戒指’ ,说明书上讲要是把它戴在手上,它会随着人的情绪转变颜色。你看它现在是宝蓝色的,你高兴的时候,它会变成桔黄色;你难过的时候,它会变成紫色;你要是很伤心,它就会变成这种深灰色。” 他兴致勃勃地照着说明书指给我看。

“它真的会变颜色吗?” 我好奇起来,开始认真端详那个戒指。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52

五十五

那是一个两边镀银的戒指,中间嵌着宝蓝色的不知什么材料,很漂亮。我把它套到左手中指上,紧了一些,於是换到无名指,居然正正好好,可是,我想了想,还是把它套回到中指。

就这么套了几下,戒指真的从宝蓝变成了一种绿莹莹的颜色。我立刻拿过说明书,上面说这种颜色意味着“紧张” 。

“什么呀,我什么时候紧张了?根本就不准。” 我说。

“我觉得它还是有一定道理的。大概这种材料对温度特别敏感,而人在不同的心情下,体温会有细微的变化。比如,心情紧张的时候,血液就会加快流动,体温也就可能上升一点点,这样戒指就会从蓝色变成绿色。” 杜政平一本正经地分析。

“说得像真的一样。” 我白他一眼。

“我们再试试,嗯,现在你高兴一下,看看它会不会变成桔黄色。”

“有没有搞错,平白无故,你让我怎么‘高兴一下’ ?”

他笑嘻嘻地说,“其实呢,我也用不着它太准,只要大致上能让我对你小姐的心情略知一二,就足够了。这样,你什么时候生气了,我一看就知道。”

我们接着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时不时看一下我手上的戒指,结果发现它好像总共只会变两种颜色 --宝蓝色和绿色。

我说,“不灵啊。”

杜政平说,“不要紧,至少我可以从戒指看出你的心情是平静还是不平静。那已经很不错了。”

“那我要是心情不平静,你怎么办?”

“还用问,马上想办法把你哄好啊。” 他一副“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的口气。

那天下午,杜政平本来想去看世贸大厦,我坚持要去登帝国大厦。

“帝国大厦有什么特别的,现在也不算纽约最高的建筑了。” 他有点不以为然。

“你懂什么,没看过‘金玉盟’ 和‘西雅图未眠人’ 吗?那里面的男女主人公都是约好在帝国大厦顶上见面,很浪漫的。你知道吗,帝国大厦的顶上被人称为‘离天堂最近的地方’ 。” 我一把拉过他的手,“去不去?警告你,戒指已经开始变绿了,我的情绪不太平静噢。”

他乖乖的跟我去。

我们坐电梯到了帝国大厦顶上,那里景色很美,风也非常大。我们拍了一些照片,就坚持不住,随着人流下来。在纪念品商店的一角,有人拿着相机给所有走过的游客拍照,说拍的相片都会贴在楼下,如果喜欢的话可以买下来,不喜欢就不用买。

我没有什么准备就被杜政平拉着去拍了一张,觉得很不满意。到了楼下一看,果然头发被风吹得很乱,表情也不自然,背包背在前胸,像只袋鼠。

我说,“难看死了。”

“我觉得不错啊,” 杜政平却感觉良好 --他大概觉得摄影师把他拍得很好,“唉,我们把这张照片买下来吧。”

“什么?买这张照片?拍这么蹩脚还要十二块九毛九,不要不要! ” 我很坚决地否定了。就在这时,我感到左背上一阵发热,立刻回头,身后却只是人山人海。我觉得有点奇怪,正要回头,突然,隔着喧嚷的人群,在另一面墙壁上的一张相片里,我看见了一双眼睛。有人盯着我看的时候,我的后背会发热。没错,正是相片上的那一对目光让我的后背发热。

那双眼睛,属於一个我认识的人。

我以为自己已经把他忘记,其实,我并没有。

在这个千里之外的陌生城市,在离天堂最近的地方,我们竟然以这种方式重逢了。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53

五十六


以前看武侠小说,总是觉得“点穴” 这回事情非常不可理喻;而在那个时刻,我的的确确尝到了被“点穴” 的感觉,而且被“点” 的不止是四肢,连着脑子也一起麻木了。我定定地和相片里的程明浩对望着,他的眼睛里有一点东西在闪烁,刚开始,我分辨不出那是什么,但它却像闪电一样刺痛我的眼睛,也毫不含糊地刺痛着我的心。

突然,我醒悟过来,他眼睛里面闪烁着的其实是一种忧伤,一种深深的忧伤。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眼神。电光火石之间,我的脑子像被人狠狠的踩了一脚,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虽然我并不知道他眼底的忧伤从何而来,但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它好像和我有关。

为什么会和我有关呢?我终於回过神来,开始焦急地环顾四周 -- 他应该就在这附近。我要找到他,我要他告诉我那点和我有关的忧伤究竟是什么。既然和我有关,那么,我就有权利知道。在这个离天堂最近的地方,人,是不是都会坦诚一点?

“你在看什么?” 杜政平拍拍我的肩膀,“不想买那张相片的话就走吧。”

我猛地回过头,“我们把它买下来! ”

“你刚才不是还说…… ” 他目瞪口呆。

“我说买就买嘛! ” 我不耐烦地推他,“快点啊! ”

我知道他一定觉得我喜怒无常,可是,当时我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不要程明浩看见我和杜政平的合影,一定不要。我开始懊悔拍那张相片。

一路上我都在左顾右盼,可是,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高瘦的身影。他竟然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我们在三十二街的一家中国餐馆吃晚饭,我的胃口很差。杜政平注意地观察着我的脸色,终於,他抓过我的左手,看了看上面的戒指,“绿色。你现在心情不平静。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摇摇头。

“是不是我说错什么话让你生气了?”

我摇摇头。

“那你到底怎么了?” 他有点着急。

我还是摇摇头。我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可是,就是不愿意理他。刚才程明浩眼睛里面的忧伤,像两根钉子一样牢牢地扎进了我的心里,让我的心很痛。他到哪里去了呢?他为什么那么忧伤?

我不要他那么忧伤。即使早就明白他并不爱我,我也不要他那么忧伤。

结完帐,老板送来两块签语饼。杜政平打起精神,拿起一块签语饼,笑着对我说,“其实我很喜欢这种签语饼,它的味道让我想起小时候上幼儿园每天午睡以后老师发的饼干,而且,里面纸条上常常会写一些很有意思的话。”

他拆开自己的那块签语饼,里面居然空空如也--没有“签”。

“怎么搞的?他们竟然漏放了,真扫兴,” 他有点沮丧,“看看你的吧。”

他又拆开我面前那块,拿出纸条看了看,很高兴地把它递给我,“写得很准呢。”

我拿过那种纸条,上面写的是,“你爱的那个人,正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你。”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53

五十七

我以前没有相信过签语饼,总觉得它们都是讲一些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话来讨人高兴。可是,这一块签语饼里看似一句普通的吉利话,其实一个字一个字却都在气势汹汹地逼问我的心事,一副不逼到我缴械投降不肯罢休的样子。我爱的那个人,正在不远的地方看着我,那个人,究竟是谁?他,又在哪里?

杜政平的签语饼里竟然没有签,而我这张上面却写了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如果说这代表了上苍的某种安排,那么,它究竟想告诉我们什么?

等我把那张纸条细细叠好,放进上衣口袋的时候,我已经明白了,签上所指的那个人,是程明浩。因为,我希望他是程明浩。自己的心,其实比上苍更有说服力。

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发生得十分荒谬。从认识程明浩到现在,我们所有的相处都不过是鸿光片影,也不记得说过什么特别的话,做过什么特别的事,然而,不知为什么,每一个片刻都那么真切地保存在我的脑子里,随时都可以像记录片一样地回放出来。他曾经那样地对我微笑,曾经用那样的语调对我说话,曾经用那种温煦而亲切的眼光看我。我见过千万个微笑,千万种眼光,但是,为什么唯有他的微笑可以让我久久难忘,唯有他的声音仿佛可以透过空气一路温暖到我心里,唯有他的眼光让我只见了几次就自信能从千人万人里分辨出来?正是因此,他相片里忧郁的眼光才会让我那么伤心。

而在这个世界上,再荒谬的事情,一旦发生,就变成合理的了。否则,它怎么会发生?

我知道他就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我们或许隔了一条街,或许已经擦肩走过,或许曾在同样的地方投过目光、留过脚印。这种想法让我既兴奋又不安。

杜政平把两块签语饼都吞到肚子里,心满意足地隔了桌子看着我微笑。我回避着他的眼光,心里一阵歉意,他一定以为那张签应的是他,其实,却并不是。

程明浩并不爱我,我却不能忘记他;杜政平明明是个可以依靠的人,我却不能认认真真地去爱他。我努力过,然而,却失败了。

以后的几天,无论去哪里,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去人海里寻找那个高瘦的身影,可是,一直都没有找到。纽约,毕竟是个很大很大的城市。任何人掉到里面,都是石沉大海。我和程明浩,好像离得很近,又好像隔了天涯海角。

在回程的飞机上,我和杜政平头碰头地睡着了。我一觉醒来,发现他靠在我的肩膀上睡得正熟,嘴角微微翘起,神态单纯而平静。我突然之间十分难过:他那么信任我,我却要变心了。不,其实我并没有变心,因为从一开始,我喜欢的就是程明浩,我的心,其实从来没有变过。无论如何,我已经欠了他很多,我不能再欠下去,否则,我一定还不起。

飞机飞到新墨西哥上空,我把杜政平摇醒。我对他说,“对不起。”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53

五十八



他抬起头来,迷迷糊糊地看看周围,“到了吗?”

我说,“没到。”

“那你叫醒我干什么?”

“我叫醒你是想跟你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我尽量平静地说,“我觉得,我们不能再这样交往下去了。否则,对大家都不好。”

他揉揉眼睛,清醒过来,“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不是。”

“你真是这样想的?”

我点点头。

他问我,“为什么?”

“我觉得我们不太适合。”

“我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好吗?”

“没有,你很好,真的很好,” 我不得不承认,杜政平在很多地方的确无可挑剔,“是我自己不好。”

他沉默了,转过头去看机窗外暗沉沉的天空,过了好一会儿,他又问我,“你是不是喜欢上了别人?” 他的嗓音有点颤抖。

我无言以对。他问我是不是喜欢上了别人,我该怎么告诉他呢?难道告诉他我一直喜欢的都是别人吗?那一刻,我真的很恨自己。我以为可以说服自己去爱他,简直不自量力。我把他的感情压在轮盘赌上,却输了个一塌糊涂。现在,我已经伤害了他。

“他是谁?” 杜政平不停地把座椅扶手上的烟灰缸打开又合上。

我不回答,他又问一遍,然后苦笑着说,“就算输,你也该让我知道输在谁手里吧。”

我横下心,老老实实地告诉他,“程明浩。”

“程明浩?” 他的表情非常惊讶,“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们没有开始,因为,” 我心酸地说,“他不喜欢我,他喜欢另外一个女孩子。所以,请你不要为难他,因为他不知道。”

我讽刺地发现,这件事情无论对於杜政平还是对於我,简直都像一场终极侮辱。我为了一个不爱我的人那么无情地去伤害一个爱我的人;而杜政平,输给了一个一千英里以外、根本没有出招的情敌。

我把手上的情绪戒指取下来,递给他,“我知道我欠你很多情,恐怕还不起了。不过这个,还可以还给你。”

“两块九毛九的东西你也要还?”

“还是还给你比较好一点。” 我坚持。他默默地接过戒指,放进上衣口袋,然后轻轻地说,“其实,能跟你一起出来玩,我觉得很开心。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我的眼泪流下来。我不值得他这么对我。

那天晚上,我给郑滢打电话,告诉她我希望今年夏季能到她的公司做实习生。

“你不是死活不肯来的吗?” 她觉得很奇怪。

“我想通了啊。” 我尽量轻松地说。

“你和杜政平吵架了吗?”

“我和他分手了。”

“为了程明浩吗?” 郑滢最可爱也最可怕的地方是说话永远直截了当、一语中的。

我没有正面回答,“不管为谁,我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去爱他。”

“明白了。” 郑滢沉吟一下,“明天把简历寄给我。”

“我是不是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早知道现在这样,我根本就不应该和杜政平谈恋爱。” 我沮丧至极。

“你没有错,你只是不爱他。” 郑滢坚决地说,“爱情里是没有对错的。”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53

五十九



谢天谢地,我还有这么一个朋友。

或许,爱情真的是一块没有对错的版图,然而,不爱一个爱我的人,却比任何错误都要来得残忍。

第二天,我把简历发给郑滢。她们公司的人事部门的确一副求才若渴的样子,过了一天就给我打来电话,问了几个公式化的问题就开始约时间安排我和具体技术部门主管面谈。

和我面谈的是一位软件开发部门的主管,相当健谈,一小时的电话面试,他问过几个专业方面的问题,大概觉得我回答得不错,就开始和我聊天,热情地介绍公司环境和旧金山的风土人情。面试结束的时候,他问我是否愿意考虑夏季去他的部门实习,特别提出公司已经参照“市场标准价” ,把实习生的工资从每小时二十块升到了二十五块,另外还按学校的地域分布,会发给一笔免税的“搬家费” ,我的学校在新墨西哥,按照标准可以拿到一千二百块钱。

虽然郑滢已经透露过她们公司现在是“抓到个懂点C++ 的人就拿来用” ,对方如此爽快诚恳,我还是觉得有点受宠若惊。我们当场拍板,定下了夏季去他们公司实习三个月。

挂上电话,我立刻拿出计算器,把一小时二十五块钱乘以八再乘以二十再乘以三,居然有一万多块钱,不由有点飘飘然起来。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已经跨出了实现“美国梦” 的第一步。

我告诉郑滢已经搞定实习的事情,今年夏天会去旧金山和她作伴。我说,“你知道吗,到现在我都不敢相信自己有本事挣这么多钱,而且,还能见识见识世界五百强的公司。”

郑滢笑起来,“还有更重要的,见识见识世界五百强的男人。记得带点漂亮衣服来,我们公司里有很多帅哥,值得认真勾引一下。”

“不正经。” 我对着空气翻个白眼。郑滢最近春风得意,因为她找到了新男朋友,是她那个测试部门里的同事,目前担任两个项目的项目经理,细说从头起来,还是高我们七、八级的大学校友,在美国兜了一圈,最后在旧金山落下脚来,基本属於郑滢中意的那种“百分之百纯种的中国男人,有绿卡,有一定的经济基础,吃过一些苦,然后奋斗出一番事业” 的类型。

郑滢说,“他当然还算不上什么‘现货’ ,不过,绝对是一笔相当不错的‘期货’ ,技术底子好,英语好,又会做人。我打听过了,和他一批进公司的人当中,他算是升得最快的。一个男人,只要在同辈人当中出类拔萃,前途就不可限量。再说,他对我也很好,我用的电脑旧了一点,他马上就买了一个防辐射的保护屏帮我装上去,还有他知道我不喜欢吃早饭,就经常买一些饼干、蛋卷什么让我放在办公室里。” 郑滢具备把浪漫和现实融合得天衣无缝的本事。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54

六十



“算算年纪,他应该已经快三十岁了,难道还没结婚吗?” 我和郑滢对男人的看法有许多差异,但有一点共识,那就是“真正的优秀男人是刚出炉的羊角面包,你闻着香人家也闻着香,大家一起哄上去,不等冷下来就会被统统抢光;摆到超市里让你笃悠悠拣,问都不用问,全是隔夜的” ,本着这个逻辑,我对她投资的期货提出了合理的质疑。

“唉,章文刚还就是没有结婚,”郑滢好像正等着我这一问,声音里的得意洋洋透过电话线一路漫过来。那笔名为“章文刚” 的期货在念书的时候曾经有过一个女朋友,后来为了绿卡另嫁他人,弄得他心灰意冷,从此发愤图强,领悟到事业比女人重要,有了事业,“大丈夫何患无妻”。不过,去年回国探亲,家里为他介绍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孩子,两个人就通过电话和电子邮件开始交往。郑滢见过那个女孩子的照片,颇有点陈玉莲的风范。

郑滢这一次表现了空前的气量,“这样才好,否则我真会怀疑他是不是有同性恋倾向。”

“那他不也是‘脚踩两条船’ 吗?”

“不错,可是‘此船非彼船’ 也,那条船远远地在太平洋的那一边、他看也看不见,碰也碰不着,而我这条船可是实实在在就停在旧金山湾里,” 原来,她根本不认为“陈玉莲” 和她属於一个重量级,“男人谈起恋爱来其实是很实际的,他们喜欢‘看得见、摸得着’,最好呢,色香味俱全,才不会像某些女人一样隔了八千里路云和月去喜欢一个人,而人家说不定还根本不稀罕。” 最后一句话,与其说是在评论男人,不如说是拐了一个弯在骂我是个大笨蛋。

“这样的话,不是对国内那个女孩子很不公平吗?” 我被郑滢讽刺了两句,心里很不服气。

郑滢十分爽快,“谁的女朋友谁负责摆平。那是他的女朋友,又不是我的女朋友,我操什么心?再说,谁知道人家在那边是不是也‘脚踩两条船’ 呢?” 我觉得她照这样一路修炼下去,恐怕可以成精了。

自从那天和杜政平分手,我总是刻意避开他,直到有一天,Fed Ex把他的一封特快信扔在我的门口,信发自纽约的一家大型投资银行。我硬起头皮给他送过去。

杜政平打开门,看见是我,微微愣了一下。

我把信递给他,“这个是你的。不知怎么搞的,他们把它放在我的门口了。好像蛮要紧的。”

他看了看,对我笑笑,“谢谢你了。的确很要紧,这里面是两千五百块钱的支票。” 原来,今年夏天他会去那家投资银行的IT 部门实习,他们的办公大楼在曼哈顿金融区,离世贸大厦只隔一条街。

“恭喜你了。” 我知道杜政平很喜欢纽约,他曾经对我说过,纽约是一个“可以全面锻炼人的地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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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



“也没什么。听说你暑假要去旧金山实习,是吗?” 他淡淡地问。

我点点头,“郑滢介绍我去她那家公司。挺大的,我觉得去见识一下也好。”

“嗯,是挺好的。” 他点点头,“什么时候走?”

“三个星期以后。”

“有人送你去机场吗?”

“有。”

“噢,那就好。”

我说了一声再见转身要走,他叫住我,“关璐。”

我回过头,他轻轻地说,“谢谢你送给我的那条领带,上次我戴着它去 job fair,果然运气很不错。”

我垂下眼睛,“其实,是你自己条件好,戴哪条领带都一样的。”

和已经分手的男人讲话,简直像在地雷阵上走路,一不当心,就引爆一团让人心酸的回忆。而这些地雷,都是当初我自己一个一个埋下去的。炸死活该。

三个星期以后,我又一次来到旧金山上空。这个地方,我曾经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来,然而,我还是来了。我望着碧海青天之间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城市,突然感到一阵惘然,这一次,我,究竟是为了什么跑来呢?我告诉系里的导师和同学是为了那家五百强公司的实习机会,但是我自己明白,其实并不止于此。这一点,杜政平和郑滢也心知肚明,然而,应该知道的那个人,却根本不知道。大概,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就算知道了,又如何?

在蓝天的这一边,其实并没有人在等待我。

郑滢和章文刚来机场接我,章文刚长得一表人才,看上去和郑滢很般配。郑滢果然挑了一只香喷喷、新出炉的羊角面包。

晚上,我和郑滢挤一张床。虽然已经差不多五月底了,旧金山的晚上还是凉气逼人,要把被子捂得严严实实才行。窗帘外的街灯隔着树叶透出淡青色的光芒,也是冷嗖嗖的。旧金山,是一个冷嗖嗖的地方。

“章文刚怎么样?” 郑滢问我,与其说是在问我,不如说是在邀请我夸夸她的男朋友。

“不错,看上去很成熟、很有安全感的样子。差不多可以打九十分。”

“那剩下的十分呢?” 都打了九十分,她居然还不满足。难怪人家说女人贪心。

“陈玉莲啊。”

“那算什么?我都问清楚了,那个女人是他爸爸一个老朋友的女儿,家教严格得要命,所以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谈的是柏拉图式的那种恋爱。也就是因为这层面子,他才一直要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去和她说分手的事情。”

“你这么说,是不是你们…已经…?” 我忍不住八卦地问。

“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他好像是个比较保守的男人。其实,还是这样的男人好,懂得负责任。” 我看得出,郑滢很在乎章文刚。

去公司报到的第一天,在人事部填完表,就跟着我们部门的一位同事去我自己的办公室。那位同事告诉我,和我共用一间办公室的,是一个伯克利加大来的实习生,也是上午才刚刚报到。

我的心里“嗝登” 一下:伯克利加大,这个人不会也像蒋宜嘉那副德性吧?

走进办公室,迎面碰上一个眉清目秀的男生。我们对看了两秒钟,然后一起“啊” 地叫出声来。

他不“像” 蒋宜嘉,因为,他就是蒋宜嘉。

世界很大也很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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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祸不单行。主管把我和蒋宜嘉叫去,说打算让我们合作,用三个月的时间为产品做一个实验性的部件,从设计到制作都由我们自己负责,如果做得成功,将来很有可能会考虑加进产品。主管说,“这个机会很不错啊,从前我当实习生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多发挥的余地,希望你们好好把握。”

我和蒋宜嘉面面相觑,交换了一个“怎么这么倒酶” 的眼神,随后几乎异口同声地说,“谢谢,我们一定会努力。”

回到办公室,开始装电脑。我本以为名气这么大的公司设备都会非常先进,谁知到我手里的竟是一台半旧的奔腾II。我偷看一眼蒋宜嘉的电脑,居然是奔腾III。我心里很有点不服气,“卖花姑娘插竹叶” 的道理我不是不懂,可是,凭什么他的叶子就要比我的叶子好?我觉得自己好像一开头就矮了他半截。

可气的是,这个人拣了片好叶子居然还嘀咕,一会儿“咦,没有视保屏,我的一个同学在A公司实习,那里用的都是平面的电脑屏幕,当初那家公司也要我去” ,一会儿又是“我一个师兄去了B公司,那里每个人一间办公室呢,我本来也可以去” 。声音不高不低,又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跟我说话,弄得我不知道究竟应不应该回答他。

等他把A公司和B公司的好处轮流数了一遍,我终于忍不住,“那你怎么没去A公司呢?”

“那家公司在西雅图,太远了。再说,西雅图天气没有加州好,我不想去。”

“那B公司呢?它的总部也在旧金山啊。”

“他们的工资没有这里高。其实,综合比较一下,还是这家公司最好。”

那你还罗唆什么???我差点笑出来。他长了那么一副好皮囊,说起话来却如此无聊,也不知是暴殄天物还是生态平衡。

下午,我把郑滢拉进洗手间,“你猜猜十八楼329办公室里除了我还有谁?”

郑滢把水龙头开得哗哗响,“不用猜,我已经在电梯里和他打过照面了,简直是活见鬼。我早就听说这家公司特别喜欢去伯克利招人,可谁知道会这么巧。”

“还有呢,主管叫我和他合作项目。这下死定了,他专业上肯定比我厉害,加上我听说我们部门差不多一半人都是伯克利毕业的,肯定偏向他,呐,他拿的电脑就比我的好,” 我忧心忡忡 -- 两年前和蒋宜嘉打交道的时候,怎么料得到有一天会和他一起工作。早知道,就不要那瓶香水了。唉,贪小便宜,真的害死人。

“放心放心,男人一般不会把感情搅到工作里去。” 郑滢不负责任地安慰我,随后立刻说了一句自相矛盾的话,“唉呀,他不会去跟章文刚胡说八道吧?” 我恨不得一脚把她踹进马桶。

郑滢脑子里的警报拉了一个晚上,到第二天就解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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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第二天早上,我一推开办公室门,吓了一跳,蒋宜嘉的桌子上,有十四只眼睛一起亮晶晶地看着我。

不知是因为我的出现使他想起了那一段屈辱,还是昨天和郑滢的短兵相接让他受了什么刺激,抑或他认为这个公司里哪个女孩可能对他产生非分之想,反正,今天,他的桌子上出现了三个镜框,里面都是他和一个女孩子的合影,照得很甜蜜,看样子应该是他的女朋友,左面一张,右面一张,电脑屏幕上面一张,好像都在得意洋洋地向我示威“看好了,我可不是没人要的噢”。最夸张的是,他居然把计算机上的壁纸给换成了一张他女朋友笑得鼻子眼睛像出了车祸一样挤在一起的特写。

其实那个女孩长得挺不错,虽然没有郑滢漂亮,但也“颇有几分姿色”。问题出在那种眯眼睛挤鼻子的媚态,不是人人有本钱做的。有些女孩做起来楚楚动人,而有些人使足了劲却偏偏只会让人想起一位娱乐节目主持人喜欢说的“死三八装可爱” 。不幸的是,蒋宜嘉的这位女朋友属於后者。

然而,有一样可以化腐朽为神奇的东西叫做“情人眼里出西施” ,蒋宜嘉显然觉得她是“真可爱”,值得拿出来炫耀一番,而且,真心诚意地相信我会被她“震住” 。

我等不到吃午饭就跑去告诉郑滢,“现在你可以放心了,他一定不会为难你。你想,这个人这么要面子,难道还会拉着人家诉苦吗?说什么?‘那个女人把我踹了’ 吗?我看从前的事情他也不会想提。何况,他现在好像很幸福呢。”

郑滢将信将疑,趁蒋宜嘉走开的时间偷偷过来瞻仰了一下 -- 大概女人多少都有这样的情结,喜欢看看自己甩过的男人现在落到哪个笨蛋盘子里。一看,果然故此,而且那个女人比她差远了,心满意足。

中午吃饭,蒋宜嘉拿出一个饭盒,“我女朋友做的。” 展示才艺的时间到了,我立刻上前捧场,可惜里面只是一个夹了几片蔫巴拉几番茄黄瓜火腿的三明治,我心里想,“这也用得着‘做’ ?”

他的女朋友好像很会黏人,每天下午四点半准时打电话过来“关心” 一下,每到“探班” 时间,他就会把声音压低再压低,一直压到听上去柔情万丈却正正好好能钻进我的耳膜的程度。有时候那边大概在问“午饭好吃不好吃” ,他就有型有款地对着话筒“好吃好吃” -- 男人的确有昧着良心说话的本事;每当他说“我旁边有人呢” ,我就知道那边八成说了什么“亲亲我” 之类的肉麻话。

郑滢把心放到肚子里以后,不知是不是有点得意忘形,很快就干了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情。准确地说,那是我记忆里她干过最最愚蠢的事情。

那个周末,她脑子里不知怎么搞的灵光一闪,异想天开地为我和张其馨安排了一次“不期而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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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郑滢以狗屎电视剧的情节为蓝本,具体操作如下:先跟我说好星期六下午她、我、还有章文刚一起去逛街,我说“你和男朋友逛街,我跟去当什么灯泡” ,她说,“什么灯泡,你又不是不认识他” ;好,然后,她再去找张其馨,作了同样的邀请。她的完美计划是我们三个人一碰面,我和其馨便会言归于好。我后来问她何以如此吃饱饭没事做,她理直气壮地回答“我觉得你们为一个男人翻脸,太不值得了” ,口气活像电视剧里一个男人对另外一个男人说“大丈夫怎能为区区一个女子伤了兄弟和气” 。

她大概不明白,男人未必会为一个女人伤兄弟和气,女人却一定会为了一个男人反目成仇。

星期六下午,我和郑滢在联合广场附近的一家 Starbucks 等其实并不会出现的章文刚。那是我第一次去 Starbucks,对着柜台上名目繁多、叫都叫不全的咖啡种类为难了半天,随便叫了一杯薄荷摩卡。后来,我曾经很迷 Starbucks,一样一样地把它所有的咖啡都尝过来之后,发现最喜欢喝的,竟然还是薄荷摩卡。

有时候,正确的,恰恰是第一个选择。

英雄所见略同。张其馨显然也觉得跟郑滢和章文刚逛街有“当灯泡” 之嫌,於是她很聪明地不让自己当灯泡 -- 她把程明浩带来了。

我看着他们两个人推开玻璃门走进来,一口滚烫的咖啡差点喷出来。我立刻转过身,推推郑滢,“怎么搞的?”

郑滢也呆了,“不关我的事,我、我、我可真的没叫她带程明浩来噢,不相信你问她自己。”

我们四个人在一张桌子前坐下,我和他们打个招呼,就只顾低着头一口一口地喝咖啡,都是郑滢在和他们两个人说话。

桌子底下,我看见张其馨穿了一双坡跟凉鞋,心里加倍恨郑滢 -- 她至少至少可以稍微积点德,提醒我换一双跟稍微高一点的鞋子吧。这一下可好,张其馨绝对在标准身高以上,我呢,缩在平底鞋里像只小松鼠。

今天程明浩脚上穿了一双运动鞋,看不见他的脚,我很失望,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问题:两年前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穿的那双旧凉鞋还在吗?

两年前,他穿着那双凉鞋的时候,还没有和张其馨恋爱。那个时候,我还有机会;现在,他不再穿那双凉鞋,我也不再有机会。

我莫名其妙地无比思念起他那双塑胶旧凉鞋。

等我终于抬起头、微笑着看向程明浩的时候,他也正用柔和的眼光看着我。我突然想起几个月前在纽约帝国大厦顶楼见过的照片上他眼光里的忧郁,就努力地想从他的眼睛里去寻找,但是一点影子也找不到。他的眼光平静得像一池水,清澈见底,却波澜不兴。

大概没有人会相信,我正是为了那么一个眼神和杜政平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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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


我们东一句、西一搭地聊了一会,开始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逛 -- 其馨和程明浩走在前面,我和郑滢走在后面。

看上去,程明浩对其馨很好 -- 她的饮料喝完了,他马上顺手接过罐子扔进垃圾桶,这种默契,不是一天两天就可以有的。相比之下,我和郑滢反而成了两只亮晃晃的大灯泡。

我觉得这种场面很难堪,只是想快点回去灌下一大杯冰水,让灯泡冷却下来。

然而,临分手,更加难堪的场面出现了,张其馨不知为了什么事情,居然当街和程明浩吵了起来。

开始,我们只是听见他们小声地在说什么,好像其馨有点不高兴,程明浩在分辨什么。后来,其馨的声音越来越高,再后来,她赌起气来、对着地上的一个破塑料袋狠狠踢了一脚。这一下可好,她右脚上那只凉鞋顺势带着塑料袋骨碌碌沿着下坡的路滚下去好几丈远。

我们四个人的眼光齐刷刷地投向那只凉鞋。其馨“唉呀”叫了一声,呆呆地站在那里,光着的右脚半掂在地上,然后转过头恶狠狠地瞪了程明浩一眼,“都是你!”

那一刻,我心里竟然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活该,谁叫你“作” ,最好现在马上开一辆车过来把那只鞋子碾个粉粉碎。

可是,下一秒钟,那种幸灾乐祸就烟消云散,因为,我看见程明浩一声不响地走过去,拣起那只鞋,再走回来,弯下腰,蹲下身,默默地把鞋子放在其馨的面前,“穿上吧。”

他抬起头,脸上居然还是那种温和而恳切的表情,没有哪怕是一点点的生气。张其馨这样对他,他居然一点也不生气!

他的神情像刀子一样地刮着我的心。他个头那么高,此刻,却蹲在地上,请求一个女人穿上凉鞋。在她的面前,他这么轻易地低头了。或许,他是不想让她继续生气,或许,他不希望在其他人面前扫了她的面子,总而言之,他其实并不需要这么做,然而,他心甘情愿地选择了低头。

或许,我们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都无法高傲地抬起头来。

一个小时后,我和郑滢坐地铁回家,车子开动,把车站上所有的光影忽隆隆地甩到后面。我拉着扶手,车门上的玻璃反射出一张伤心的脸。

已经证实过很多遍的事实,竟然还能让我伤心,难怪小时候妈妈就说我这个人“屡教不改” 。

伤心过后,我只是觉得不值得。千里迢迢回到旧金山来看这么一幕,根本就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郑滢拉住我的手,“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成心的。”

我摇摇头,“不值得。”

郑滢难得糊涂之后,聪明劲又回来了,“其实,这样也好,早一点明白,心里也早一点放下,你说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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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郑滢好像是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和我抵足而眠,“安慰”了我整整一个晚上。可惜,她实在不精于此道,说来说去几句话“程明浩有什么了不起” 、“不要钻牛角尖啦” 、“三只脚的癞蛤蟆不好找,两只脚的男人到处都有” ,干巴巴讲了几遍之后索性直截了当拉郎配:“我们部门的小蔡看上去就挺顺眼,还没有女朋友呢,不如什么时候我介绍你们认识?” ,“记不记得上次在公司餐厅里,有个男的隔了两张桌子冲着你笑?那个人也可以嘛” ,“唉,章文刚有个表弟…”

“你累不累?”

“我是为你好,” 她理直气壮,“根据我的经验,治疗感情创伤的最好办法是尽快开始一段新的感情,不过,” 她说到这里,“咦” 了一声,“也怪,杜政平怎么就没把你给治好呢?治来治去,倒先把他自己治出局了。”

郑滢终于累了,卷着被子睡过去。我却睡意全无,眼前只是一遍一遍浮现出今天下午程明浩弯下腰把凉鞋放在张其馨面前请她穿上的神情,那个神情像鞭子一样抽着我的心。我不知道张其馨是不是故意摆这么一个局要我看看程明浩是货真价实地对她好,如果是这样的话,她达到目的了。

不值得,真的不值得。这从头到尾只是我的单恋 -- 放在电视和小说里面或许会有人愿意看两眼、感叹几句,而摆进现实生活,却尴尬得近乎一场耻辱。

几个小时后,我用力推熟睡的郑滢,“醒醒,醒醒,我要去跑步,你去不去?”

“嗯?” 她迷迷糊糊。

“我已经下定决心了,彻底把他忘记! 是不是很值得庆祝?所以,今天我要去跑步,然后吃早饭,然后去公司加班。”

郑滢睁开一只眼睛,瞄了瞄闹钟上的时间和日期,立刻又闭上,“现在是星期天早上六点二十分,你哪根筋搭错了?”

我继续摇她,“听我说呀,从今天开始,我要重新做人,天天吃早饭,好好锻炼身体,好好工作,超过蒋宜嘉! 你支持不支持?”

“嗯…好…支持…去吧…去吧…” 郑滢敷衍着,又立刻接着梦周公去了。

我不再理她,自己去跑步,吃早饭,去公司加班。

总的来说,我的计划进展得还算顺利,天天吃早饭,好好锻炼身体,好好工作,都不难做到,然而,我逐渐发现,“超过蒋宜嘉” 实在不那么容易,准确地说,简直比登天还难。

蒋宜嘉到底是科班出身,功底深厚,好些东西,我要去翻参考书的,他却好像早已深深刻在脑子里,随口就来。我还偷偷比较过我们两个人写的代码,发现虽然都能完成一样的任务,他写出来的就是比较干净、优雅,效率也高一些。

这些微妙的差别,虽然从未点明,我们心里都清楚。所以,我总是觉得他有点看不起我。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55

六十七


我开始着急 -- 这样下去,我的表现肯定不如他。怎么办?想了两天,我灵机一动,开始寻找蒋宜嘉的薄弱环节,找来找去,还真让我找到了。

他的英语没我好。不是说发音或者语法有什么大问题,而是他说起话、写起东西来不得重点,叽哩咕噜讲了半天或写了长篇大论,希望面面俱到,却让人家脑子发晕还不明白他究竟想表达什么。而且,他激动起来还有点大舌头。

感谢老天爷他总算还有一个毛病。

我针对他这个薄弱环节做足了功课 -- 先去调查软件行业在这个领域的发展方向特别是我们公司的主要竞争对手的产品,评估出他们的技术优势和劣势,然后把我们自己的设计和人家的现有设计相比,总结出我们自己的优势,尤其是这个新部件一旦加入产品,会如何为客户带来更大效益,为产品升值。我把自己的调查结果写进一二三点,清清楚楚,附进工作报告,心想,我们主管既然希望有一天把这个部件加入产品,那么,他迟早会需要这样的信息。

果然,主管听完我对自己调查结果的解释,抬起头来饶有兴趣地打量了我一下,“你自己做的?”

我点点头,“我只是觉得作为一个编程人员,不仅要会写代码,也要明白为什么去写。” 我一面说心里一面突突乱跳,他会不会认为我不务正业?

他笑了,点点头,“星期五之前帮我做两张幻灯片的材料,我下个星期正好要就我们部门的工作做个演示,我看,可以把你报告里的这几点加进去。”

那一刻,我明白自己这步棋走对了。我把这件事情告诉郑滢,她拍拍我的肩膀“聪明啊,那才是上层会真正感兴趣的东西,这下子你们老板肯定对你刮目相看” 。

“也不用他刮目相看,我只是想证明自己并不比蒋宜嘉差。”

蒋宜嘉知道了我的“邪门歪道” ,大概有点生气,又拿我没办法,结果是他好像越来越看不惯我:我喜欢办公室里开着灯,他却喜欢黑漆漆像个洞穴,说写代码时开灯会分散他的注意力,於是我们达成协议上午开灯下午不开;有一次我顺手拿他桌上一本参考书翻翻正好被他看见,立刻眼珠子一弹,倒好像我碰的不是他的书而是他的“四点半” ;加班的时候我随手放了一首张信哲的歌,他“嗤” 的一声“什么年代的歌了” ,可是我后来千真万确听见他放“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 ,这不是五十步笑一百步,根本就是一百步笑一百步嘛;他在的时候永远把冷气打得办公室像冰箱,我调高一点,他就飞过来一句“你们女人都这么怕冷吗” ;还有那个最经典的问题-- 百叶窗应该开还是关:我们的办公室窗户靠走道,我喜欢把百叶窗开着,可以看走道上的风景,他却坚持要关着“你还以为是你在看人家啊,其实是人家在看你,高兴了还能敲敲窗子,感觉像动物园一样”… 记忆中,好像还没有哪个男人这么孜孜不倦地和女人计较。

总之,到我们那个项目的设计方案通过审批的时候,我和蒋宜嘉的关系已是一触即发,只差一根导火线。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55

六十八


导火线很快就出现了。

一天下午,我收到蒋宜嘉的一个电子邮件 -- 他将在下星期演示一个所谓“模型” ,邀请我们全部门和其他几个平行部门的人。我一看演示内容介绍,立刻火冒三丈,原来,他根据我们合作完成的设计方案偷偷做了这个模型,做得像模像样,却从头到尾没有提我的名字。给别人 -- 至少是不太熟悉我们的人的感觉就是,他,蒋宜嘉,独立完成了这个项目的设计。

打这么一个擦边球,太过分了! 我听见导火线滋拉拉点燃的声音。

我跳起来,关上门,打开灯,把空调温度调高,叉着腰问他,“你什么意思?”

“你什么意思?” 他脸上居然还浮起一丝微笑。阴笑。

“哼,你心里清楚,” 我指着自己的电脑屏幕,“感谢你老人家总算还没忘记邀请我! ”

“不管我的事,我随手做的,昨天拿给老板看,他觉得不错,就建议我演示一下。” 他轻描淡写地说。

“随手?你好厉害啊,随手就做出这么大一个模型。”

“你想怎么样?”

“我想告诉你,你这样去出风头,是不对的!”

“唉,那你上次帮老板收集那些行业信息做演示材料,可没少出风头啊。” 他果然在记恨。

“搞清楚了,这是两码事。我收集行业信息,中间你没有出力。现在你的这个模型,完全是基於我们一起做的设计,而我,已经死过脑细胞了。所以,你不跟我商量就拿出去表功,对我是不公平的。”

“不错,设计是我们一起做的,但这个模型,可是我一个人一行一行代码写出来的,我现在演示的是模型,不是设计方案,” 他把那个模型的源代码调出来,“关小姐,哪一行是你写的,可否不吝赐教?”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他居然还火上浇油,“你们女人都这么斤斤计较吗?” 他对我有意见的时候,常常会慷慨地照顾到我所从属的整个性别群体。

“蒋宜嘉,我警告你,别开口闭口‘你们女人’ 、‘你们女人’ 的,你跟我说还不要紧,换个美国女同事,老早去告你性别歧视了! ”

我们恶吵一架,互不理睬。我在心里咒他,不要脸,肯定没有好下场。

一个星期后,我的愿望实现了 -- 他果然没有好下场,只是,死得难看的,并不止他一个人。

演示那天,蒋宜嘉其实表现得很不错,讲得头头是道,也没有大舌头。一直到提问的时间的最后两分钟,我都合上笔记本准备开溜了,某个平行部门里一个以吃饱饭没事做专门跟人家过不去闻名的八婆突然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叫起来,“这个模型的界面是不错,可是好像不能使用键盘操作嘛!”

原来,美国联邦政府要求它所购买的软件产品可以为残疾人使用,其中很基本的一条就是所有用户界面都要让无法使用鼠标的人可以用键盘完成鼠标所能完成的一切操作。

我和蒋宜嘉一起傻眼了 -- 我们设计的时候根本就没有考虑到这一点,而在审批过程中,也从来没有人提出过。美国政府的这项规定,学校里老师蜻蜓点水似地讲过,我们都没拿它当回事,没想到,居然在这里真刀真枪地碰上了。

一言以蔽之,我们引以为傲的设计方案在众目睽睽之下阴沟里翻船,一败涂地。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55

六十九


其实,这个问题本身并没有那么可怕,要命的是暴露问题的场合和在场的人。

那个八婆拿着鸡毛当令箭,呱呱乱叫,半分钟内话锋里已经上纲上线到“这样加入产品的话,岂不是会导致整个产品达不到政府要求” ,很有“一颗老鼠屎坏一锅粥” 的味道;她的主管半靠在椅背上,把胳膊枕在脑后,悠悠地翘起二郎腿,懒洋洋地问蒋宜嘉“这个设计已经通过审批了吗?” 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们主管,言下之意,“你们部门就是这么审批的?”

刹那间,我们的疏漏被抹上了一层浓浓的“政治” 色彩。显然,当我和蒋宜嘉忙着“窝里斗”,我们的主管也有他“狗咬狗、一嘴毛” 的夥伴。

主管站起来承认了我们的疏漏,说了几句套话,然后叫蒋宜嘉尽快修改模型,下个星期重新做一次演示。他的脸色很不好看 --主管是个爱面子的人,我想,他一定觉得很丢脸。后来,我慢慢发现,随便什么人,一旦做到主管,便立刻蜕变成一种特别要面子的生物,而当下属最犯忌的错误,无非两条:一. 让主管在他/她的主管面前丢脸;二. 让主管在竞争对手的下属面前丢脸。

蒋宜嘉回到办公室,心情沉重,连“四点半” 打电话来都草草挂掉。他到公司内部网上找来资料,把联邦政府的所有要求列成一张清单,开始一样一样地对照、修改。哼,偷鸡不着蚀把米。

星期五下午快下班的时候,他从主管办公室回来,突然说,“关璐,我有个不情之请。” 根据经验,这个人说话一旦文绉绉起来,绝对没有好事。

“刚才主管和我一起把模型和演示材料过了一遍,他突然觉得我写的演示材料太过强调技术细节,关于‘商业价值’ 和潜在客户利益的阐述很不够,叫我修改,他星期一再看一遍。其实呢,这个东西老板本来也没太当回事,都是上次演示被那个女人闹的,弄得他如临大敌。所以,我在想,是否,嗯,能不能,你方便的话,请你帮着一起看一下?”

果然没好事。我心想“原来你也有用得著我的时候” ,趁机把肚子里的怨气统统倒出来,“我是很想帮忙,可惜,这个模型是你‘一个人一行一行写出来的’ ,万一我瞎出主意,把事情弄坏,可担当不起。” 气得他干瞪眼。

晚上,我把这件事情告诉郑滢,她拍手叫好,“爽。这种事情就是不能让他开头,一开了头,他以后只会得寸进尺。”

第二天和郑滢一起出去剪头发,走到街上,我突然想起那天整个部门被人家刻薄的情形,觉得外敌当前,好像不应该袖手旁观。何况,他演示的东西毕竟有我的份,即使我的名字不在上面。从心底里,我也希望人家能够认可,在这个意义上讲,赌气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於是,我把郑滢扔在街上,跑到公司,蒋宜嘉果然在办公室里改他的演示材料。

我清清嗓子,对他说,“其实我今天来是有点别的事情,不过,假如你还想要我看看你的演示材料,我也可以试一下。”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56

七十


这一“试” ,试到下午两点半,我们几乎把那个演示从头到尾重做了一遍。

蒋宜嘉下楼去买午饭,我在电脑上放张信哲的“宽容” ,听着听着就跟了哼唱起来。他拿着三明治和饮料进来,听见了,说,“关璐,你的声音不错嘛,这首歌里的高音,很少人跟得上去的。”

我有点得意,“说起来,我小时候还是学校合唱团的领唱呢。”

“啊,” 他一脸的恍然大悟,“怪不得你也那么喜欢出风头。”

“喂,你要说我就说好了,不用这么兜圈子吧?” 我有点生气,一面后悔自己何以兵不厌诈,明知这个人言语无味,还要接他的话岔。

“别误会,其实,我小时候也参加过合唱团,知道里面的人自我感觉都很好,包括我自己。”

“你做什么?”

“指挥,” 想不到他还有那么威风的历史,“所以,我承认自己喜欢出风头,现在才发现你原来和我一样。所以凑在一起,合得来才怪。”

那一刻,我们突然都笑了起来。难怪我和蒋宜嘉水火不相容,因为,我们实际上属於差不多的一类人 -- 一路顺风,习惯被捧着长大,习惯羡慕的眼光,习惯别人给我们让路,习惯演主角,习惯掌声雷动,却没有意识到,真实的人生里,哪里有那么多主角可演?

真实的人生里,我们不过是捆在一根绳上的两只蚂蚱,而且,还是小蚂蚱。争什么争?

真实的人生里,很多时候,成全别人,便也是成全了自己。

一九九九年六月底的某个下午,在旧金山一栋大楼十八层某间小小的办公室里,两个同样年少气盛而有点自作聪明的人和自己最看不惯的人握手言和了。

世事难料。当初,我把蒋宜嘉讽刺一顿然后气跑,后来,却居然和他做成了朋友。坦率地讲,蒋宜嘉具有做异性朋友的优秀条件:人聪明,心不坏,长得帅,还有,打死我也不会想到要和他谈恋爱。或许他也有同感,所以,我们的友谊保持至今。

化敌为友之后,我忍不住问他,“你还记恨郑滢吗?”

他笑笑,“有什么好记恨的?老实说,从前的事情,自己想想都觉得幼稚。我觉得人和人之间其实是讲缘分的,缘分不到,强求不来,而缘分到了,属於你的总是你的。比如我和她,” 他深情款款地看了一眼屏幕上的“四点半”,“不知为什么,认识她没多久,就有一种感觉,心里想‘就是这个人了!’ 是不是很奇怪? ”

爱情的确伟大,连蒋宜嘉都能讲出这么动听的话来,听得我一愣一愣。

“你女朋友真可爱。” 我真诚地说。能让人觉得“就是这个人了!”,一定有其可爱之处,管她是真的还是装的。这个帅哥居然激动得脸都发红,我担保他摆起照片的那天就在等我这句话,现在终于等到了。

我突然万分地羡慕起蒋宜嘉来 -- 为了他那一句“就是这个人了!”。能够讲出这句话,需要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深爱一个人,而且明白那个人也是同样深爱着自己。程度完全相当,不多一分,不少一分,才能如此心安理得。

什么时候,我能说“就是这个人了!”,而又是谁,能让我有足够的信心说出口呢?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56

七十一


演示修改好之后,蒋宜嘉说“不如星期一我跟老板说,到时候我们一人讲一半” ,我说“总共就四十分钟的东西还你一半我一半干什么,算了,本来就是你的风头,还是归你去出,不过,记着出得漂亮一点”。后来,他的演示很成功,而且,他在其中特别提到项目设计是我和他共同完成的。

心结打开以后,我们突然发现其实两个人都很通情达理。或许,人际关系本身就是一种选择--你可以选择看不惯一个人,也可以选择看得惯;当初我们总是觉得对方看不惯自己,其实是我们自己先选择了去看不惯对方。

以后的日子里,我们一直合作得相当愉快,但是,也发生过一次口角 -- 不是因为工作,而是因为郑滢。

那个星期五晚上,郑滢照例回来得很晚,我已经睡得迷迷糊糊,所以没有注意到什么。第二天,轮到我做饭,我买回来两个蹄膀用冰糖红烧了一大锅,准备和郑滢一人一个 -- 必要的话牺牲半个给她。结果她赖在床上,用被子埋着头,我怎么拉也不肯起来,说她不想吃。我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说没有;我又问她是不是在减肥,她也说不是。

这个标标准准的肉食动物读书的时候常常一顿饭吃两块大排一个鸡腿还要买一份红烧肉和我分,哪一天,郑滢小姐没有生病也不在减肥,却对着香喷喷的红烧蹄膀不感兴趣,那绝对是发生了天大的事情。

我用尽力气把她的脑袋从枕头里拉起来,竟发现她满脸泪痕,眼睛又红又肿。她告诉我,她和章文刚分手了。

“为什么?” 我明明记得几天前,她告诉我章文刚终于和“陈玉莲” 分手,为此还被家里骂成“忘本的东西” 。当时,她一脸幸福“其实我一直有点心虚,不过现在都明白了,他最最爱的是我”。

“不要问我!”郑滢又把自己扎进枕头里,再也不肯说。

我一边啃蹄膀一边琢磨,突然想起有一次在公司健身房的饮料机旁边看见章文刚和蒋宜嘉说话,好像还很来劲,他们看见我走过去,立刻交换了一个“男人对男人” 的眼神,不约而同闭上了嘴。

难道是?我越想越觉得像那么回事,好你个蒋宜嘉,口不对心,嘴上说不记恨,背地里却捅人家一刀! 也不知道他跟章文刚胡说八道了些什么东西。

星期一下班后,我把他叫到餐厅,“你怎么会认识章文刚?”

他一脸莫名其妙,“我为什么不能认识他?难道你就不认识他?别忘了,他还是我们的校友。”

“可是上次你们在健身房里说话,好像很熟的样子。”

“那是因为我们都经常去,有什么不妥吗?”

我总觉得他的脸上有点奸诈,“那你能不能老老实实告诉我,上上个星期五下午大约四点五十分,你们两个在健身房的饮料机旁边说些什么?”

他想了想,然后眉毛一扬,反问,“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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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


我不打算和他兜圈子,“你只要回答我,有没有跟章文刚说过郑滢的坏话?你不会不知道他是郑滢的男朋友吧。”

他矢口否认,脸涨得通红,并且开始大舌头,“你、你、你说话要有根据,我不是告诉过你我不记恨她的吗?再说,我为什么要吃饱饭没事做去跟人家讲我以前被她甩过?那样我很光彩吗?”

“假如不是,你们为什么本来讲话讲得好好的,一看见我就立刻打住,鬼鬼祟祟的?”

“关璐,我再说一遍,我没有说过郑滢的坏话,不对,我没有说过任何有关她的话,行了吧?”

“那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你管得着吗?”

“你要是不心虚,就告诉我。否则,今天我们恐怕要在这里吃晚饭了。”

他无可奈何,“好,我告诉你,那天呢,我是在问章文刚他平时都去哪一家理发店理发,因为我觉得他的头发剪得很好,我们的发质又比较接近。然后呢,他就告诉我,他一般是去…”

“啊?你们男人也交流这种事情?!” 我非常惊讶,这才发现蒋宜嘉好像新理过发,而且发型和章文刚的的确很像,“唉,你的头发蛮帅的嘛,来来来,转过来让我看看后面…”

他恼羞成怒,推推眼镜,白我一眼,眉毛眼睛挤成一堆,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说“老子的头发是阿猫阿狗看得的?” ,“看什么看看什么看看什么看,我已经满足了你的好奇心,可以放我走了吧?你们女人哪,无聊透顶。” 他气乎乎地走了。

原来,不是他捣的鬼。

我回到家,郑滢居然还赖在床上 -- 她今天请了病假没有去上班。如果她没有作弊,从星期五晚上到现在,应该已经在床上待了差不多七十个小时。昨天我硬拉她起来吃了点东西,今天看看冰箱,好像她也只喝了点牛奶。

就初步症状来看,郑滢这一次失恋非同小可。大概,人失恋的时候就会做一些平时不会做的事情来宣泄,比如郑滢会饿着肚子睡觉,张其馨会打骚扰电话,而我,会拼命吃巧克力冰淇淋一直吃到胃痛。这也多少印证了我以前的推测:当年,马克. 吐温先生一定是在旧金山失恋了,才会说出“最冷的冬天是夏天” 这样的糊涂话来。

我软硬兼施逼郑滢起来吃晚饭,她眼泪汪汪地应付了一下,吃了几口又说没胃口、回去接着睡觉。不好,她肯定已经饿过了头,这样下去弄不好只怕会出生命危险。我很担心。

睡到半夜,迷迷糊糊中,我突然听见外间有唏唏嗦嗦的声音,张开眼睛,郑滢已经不在她的床上。我走出去,她正光着脚站在厨房的地板上,埋头在冰箱里找什么东西。

我咳嗽一声,她回过头来,脸上一副委屈、尴尬和不好意思交织的表情,“关璐,你怎么真的就把两个蹄膀都给吃光了呢?”

这个人没事了。那一刻,我又想捶她两拳,又想扑上去拥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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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三


郑滢把冰箱里的剩菜风卷残云,不过瘾,又打开一包火腿,大嚼一番之后,叹了口气,“爱情真是个王八蛋。”

然后,她告诉我和章文刚分手的真正理由,“上个星期五,我们做完之后,我看他好像有点不开心,就帮他捶背,结果你猜他怎么样,他竟然问我,以前跟别人做完了是不是也这样。”

“真恶心!”我叫起来。

“更加恶心的还在后头,我问他究竟什么意思,结果他吞吞吐吐地说,想来想去,觉得我不是处女,而他是处男,好像有点不公平。”

“可他现在也不是处男了呀!”

“所以啊,他看着我的眼光倒好像我占了他天大的便宜一样。你说气不气人,他和女朋友分手后,我们第一次上床,我就告诉他我不是处女,他当时说不要紧,因为他爱我,结果我相信了他,现在呢,他又反悔了!”

“后来你怎么说?” 我知道郑滢最讨厌斤斤计较的男人。

“后来我们吵起来,最后我跟他说,‘其实要说不公平,我也有同感,你比我以前的男朋友差远了’ ,气得他直翻白眼。然后我们就完了。”

看来的确是彻底完了。批评一个男人的性能力,比批评他的工作能力厉害一百倍,绝对让他恨之入骨。

我知道郑滢心情不好,但还是忍不住被她的黑色幽默逗得笑起来,“你这样一讲,搞不好从此他的心灵蒙上一层阴影,不敢碰女人了呢。”

“不关我的事。你知道我最恨什么?我最恨他明明口口声声地说爱我,后来却又反悔,抓着什么公平不公平来做文章。不错,我知道男人多多少少都有点处女情结,老实说,我第一次和他上床的时候自己也很后悔为什么不是处女,可是,后悔又怎么样?我再后悔也已经回不去了,他明明知道我回不去了,为什么还要来为难我?从前的事情,就算是我错了,他要是真的爱我,就必须原谅我,一定要原谅我…… 他既然不肯原谅我,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和他分手,总不见得等他来甩了我,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郑滢一口气说下来,眼泪汪汪地又要洪水泛滥,我马上再打开一包火腿放到她面前。

“有时候我想,男人大概认为‘我爱你’ 像超市里十块九毛九一打的玫瑰花,好随便送人的。”郑滢苦笑一下,悠悠地说。

“不要这么悲观,你只是运气不大好。”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可能是我期望值太高了,可是我真的觉得一个男人要是真的爱我,就该懂得怎么去对‘我爱你’ 三个字负责任,否则的话,还不如不说,我也不要听。”

那天午夜,我突然发现,这个看似潇洒的女孩竟然有如此刚烈的爱情观 --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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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四



第二天,郑滢照常上班,满脸笑容,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她性格中最让我佩服的一点就是拿得起、放得下,当时再怎么伤心,过后绝不回头。

她关照我以后看见章文刚不要露出什么脸色,我也做到了,只是有一次在走道上看见他和我们部门的一个项目经理说话,他好像对我们部门提议的某个项目里程日期很有意见,在那里振振有辞“这样的话,只留十个工作日要完成三十六个测试方案,对我们太不公平了” ,为了强调,他把“太不公平了” 一连讲了三遍,脸上板得一本正经。我不由恶作剧地想,他在床上对郑滢说“你不是处女而我是处男,不公平” 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道貌岸然,想到这里,差点笑出来,立刻转过身去装咳嗽。

这个人果然很喜欢“公平” 。其实,生活中,我们每个人都喜欢公平,然而,有时候,追求了公平,便可能错失某些珍贵的东西。

七月份,郑滢过二十三岁生日,她决定要开个派对好好庆祝一下,用她的话来说,“冲冲喜” 。

在草拟邀请名单的时候,她低眉顺眼地问我,“我要是请张其馨,你会不会介意?”

“介意什么,是给你冲喜,你想请谁就请谁。”

“可是,我如果请了张其馨,就不好意思不请程明浩,对不对?”

我笑起来,“请吧。我不是早就说过要忘记他了吗?放心,我这个人说话算数,绝对不会到时候再去眼泪汪汪借酒发疯。”

“那就好,” 她很高兴,“上次她过生日请我,我可送了她一套雅丝兰黛呢,这次该她还礼。其馨挺要面子,我估计她应该会买一套倩碧什么的。再说,她和程明浩一起来,也不会轮到她自己掏腰包。”

“可是程明浩也不过是个学生啊。”

“还说你忘记了,一转眼又心疼人家的钱包。女人心疼男人的钱包,就等於心疼那个男人。想开点,他的钱包再鼓,也轮不到你去花。” 这个人精。

“神经病,” 我白她一眼,“那你希望我送你什么?”

她居然顺着杆子往上爬,“嗯,一小时挣二十五块钱的人,我的期望值自然就比较高一点了。迪奥怎么样?”

“你狮子大开口啊?”

“心疼自己的钱,就快点去找个男朋友。知道什么时候最能体现男人的价值吗?” 她眯起眼睛,开始绘声绘色,“就是当你大包小包买了一堆东西,他搂着你的肩膀,微微一笑,问你‘要不要再逛逛?’ ,你摇摇头说不要了,然后他脸不变色心不跳地掏出信用卡,用非常帅的姿势签名的时候。什么叫潇洒?那才叫潇洒。” 这个家伙很善於纸上谈兵。

“你是说男人当冲头被人家宰的时候潇洒?” 我忍不住好笑。

“无聊,不跟你烦了,我去给张其馨打电话。”

几分钟后,她回到我的面前,脸上表情复杂,“关璐,程明浩不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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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五


“上次见面,我就觉得那两个人好像不大好,可是没想到他们竟然会分手。” 郑滢大睁着眼睛做事后诸葛亮。

“为什么?” 我觉得不可思议。

“张其馨告诉我,她和程明浩已经分手了,可是呢,她说会带另外一个人来参加我的生日派对,你说是为什么?”

“怎么会这样…”我眼前突然又浮现起程明浩拣起凉鞋、然后弯下腰放在张其馨面前的情景,脱口而出,“这不是对程明浩很不公平吗?” 她怎么会舍得跟他分手呢?

“拜托拜托,你说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要提这两个字行不行,我现在一听见‘公平’ 就打恶心,” 郑滢已经回过神来,“唉,这样不是正好吗?我是说,你要是还喜欢程明浩,就应该把握这个机会把他给捞回来。男人啊,有两个时候最脆弱了,生病的时候和失恋的时候。现在简直是天赐良机,唉,最好他再生一场病,不要大病,感冒就可以了,然后你呢,就去照顾他,在他身边嘘寒问暖,那么楚楚可怜地看着他,再往手上贴块邦迪装成是帮他炖鸡汤的时候弄伤的,应该就差不多了。然后呢,他就会很感动,突然发现自己以前错过了如何的一个好女孩,唉呀,然后呢,他会抓住你的手贴在他的脸颊上,这个时候,记住了,你要矜持,红着脸、犹豫一下,然后把手抽回来,这可是关键,否则就跌身价了…” 郑滢开始温习电视剧的标准情节,自说自话,眉飞色舞,而我心里盘旋的却只有一个念头:程明浩一定很难过。

我不要他难过。自己喜欢的人不喜欢自己而带来的那种难过是刻骨铭心的,我经历过,所以不想他也经历。而且,他越难过,就说明他越在乎张其馨,为了这一点,我也不希望他难过。

但是,我不相信他会不难过;所以,我跟着一起难过。

我依然没有忘记他;他依然可以轻而易举地左右我的喜怒哀乐。

郑滢的生日派对在星期六晚上举行,为了不辜负她的“高标准、严要求” ,我专门去买了一个迪奥的礼盒。回来的路上经过一家书店,我被橱窗里一本书的封面吸引了。那是一本有关园艺的书,厚厚大大的,封面上画着一种漂亮而眼熟的花 -- 非洲紫罗兰。

据说,那是一种可以开很久的花。去年夏天,我曾经买过一盆送给程明浩。

然而,开得再久,到现在恐怕也会谢了吧。

我走进去,拿起那本书。书很重,我抱着它坐在书店里的脚凳上开始翻,里面有一章写非洲紫罗兰,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下来。

本来毫无意义的信息,却因为和他沾了那么一点点边,每一个字都变得温暖、亲切如同故人。

等我读到最后一段,突然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抬起头,正撞上一双明亮的眼睛在对着我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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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六



我惊讶自己能看一本花花草草的书看到入迷,以至于有人搬了一张脚凳坐到我的身边都没有察觉。

而更让我惊讶的是,那个人就是非洲紫罗兰的现任主人 --程明浩。他微笑着对我说“你好” 。

我立刻合上书,挤出一个笑容,回了一句“你好” ,再也想不出别的话来说。

他看上去稍微瘦了一点,脸色有点苍白,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不对劲,与我想像中满眼血丝、头发蓬松、胡子拉喳、黄绿着脸到处找晦气的失恋男生全然不同。他的脸色还是很沉静,眼神依然清澈见底,唇边挂着温煦的微笑。

“最近还好吗?” 他问我。

“嗯,” 我点点头,“你怎么也在这儿?”

“我来看书,有一本参考书太贵,我不想买,就跑来看。你呢?”

“我…我也是来看书,” 我指指手里的书,一边用右手遮掉封面上的非洲紫罗兰,只露出标题。

“你喜欢花草吗?”

“其实我喜欢漂亮的图片。小时候我妈不许我买连环画,我就跑到书店里看,一个下午能看掉好几本,看完了就觉得特别高兴,因为不用花钱。后来她知道了,给了我钱叫我去买,我都没买。”

“我也是。我曾经在书店里看掉一整本‘基度山伯爵’,连续看了好多个星期天,” 他笑着说,“可惜那个书店里没有地方可以坐,站得我脚都发麻。对了,你妈给你的钱,你没买连环画,干什么了呢?”

“你绝对猜不到,我买了一支润唇膏。其实当时我是想买一支口红,因为我妈从来不许我碰她的,说小孩子涂口红会学坏,我觉得她就是小气,所以呢,我就偷偷地把零用钱存起来自己去买,结果跑到商店里又心虚起来,不敢问人家,挑价钱便宜的随便买了一支,结果打开一看,什么颜色也没有。我很难过,觉得被他们骗了。”

“后来呢?”

“后来我把润唇膏旋出来想往嘴唇上涂,旋得太多,又太用力,整支就那么断掉了。当时我虽然觉得买了‘次品’ ,还是心疼得要命,又不敢告诉别人。所以一直到现在,我用润唇膏都非常小心。”

我们一起笑起来。说来奇怪,这段尘封的、有点丢脸的回忆,我从来没有和人家说过,却对他说了,而且并不觉得不好意思。

“你的书看完了吗?” 我问他。

“没有,我下个周末再来看。”

程明浩没有开车,我们一起坐地铁。车厢里人很多,好不容易有一个位子空出来,他让我坐下,很自然地用身体为我挡住人潮。我偶尔抬起头来看站牌,他对我微微一笑,说“还有两站”。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好像已经认识了他很久。那是一种很好的感觉。

到站了,我对他说了声“再见” ,走出车厢,再回头的时候,车子已经轰隆隆地开走。我有点后悔 --刚才说“再见” 的时候忘记对他微笑一下。我知道自己笑的时候比不笑的时候要好看一些。

晚上给郑滢庆祝生日,来了很多同事,我第一次发现她在公司里人缘那么好 --当然章文刚没有来。

张其馨那个让我们挂念了几天的谜正式解开:她的确新交了一个男朋友,叫林少阳。她把林少阳介绍给我们认识,我和郑滢不由暗暗交换了一个眼神,并非因为那个男人的名字和我们猴年马月时崇拜得发昏的林瑞阳只差一个字,而是因为他实实在在有几分像田振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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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七


仔细地看,林少阳的长相和田振峰还是有很大的差别;让我们一下子把两个人联系在一起的,是他的眼睛。他和田振峰一样,有一双会笑的眼睛。

六年前,我和张其馨在学校篮球场边把球扔回给那个男生,他说谢谢时脸上的神采和眼睛里的笑意差点把我们当场电昏;过了这么久,我早已康复,显然,张其馨的电阻并没有增长多少。

我可以肯定,张其馨是为了这么一双会笑的眼睛离开程明浩。

在派对上,他们是一对相当醒目的情侣:林少阳殷勤小心地照顾其馨,其馨跟郑滢说了一会儿话,就坐到林少阳身边,一脸温柔,偶尔凑过去和他咬咬耳朵,两个人都是很甜蜜的样子。

其馨送的生日礼物竟然真的是一套“倩碧” 化妆品,她笑着对郑滢说,“我也不知道该买哪一种好,林少阳说现在很多女孩子都爱用这个牌子,我们就买了下来,希望你喜欢。”

派对结束告别时,其馨看着我,好像想说些什么,却又没说,只是笑了笑,我也回了一个微笑。我有点伤感地发现,从前那么好的朋友,竟然落得无话可说。

大概没有什么比爱上、或者说爱过同一个男人能更加彻底地摧毁女人之间的友谊。我和其馨曾经两次一起爱上同一个男人,过了初一过不了十五。

客人走光,郑滢忙着拆生日礼物,突然抬起头来问我,“你觉得那个林少阳像是个好东西吗?还是我有偏见?”

我从洗碗槽的一堆盘子里抬起身,摇摇头,“我不知道。”

郑滢微微皱起眉头,“也说不出为什么,好像就是有什么地方不对。”

我笑她,“别忘了你手里还拿着人家送的礼物呢。他可是神机妙算,知道你想要什么就送什么。”

“就是这个不对!”郑滢一拍大腿,“这些方面太精通的男人,肯定不会是好东西。”

“那可未必,我看蒋宜嘉就比我还喜欢打扮呢,那么几根头发,天天用发胶弄得亮光光、香喷喷、还根根竖起才来上班,人家对女朋友可是忠心耿耿的。”

“不,这个问题的关键不是喜欢不喜欢打扮,而是帮谁打扮。男人自己喜欢打扮不要紧,可要是一个男人那么会买女人的东西,肯定没什么好事情。” 郑滢煞有介事,“常在河边走,怎能不湿鞋。还有啊,你有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睛很花,就像田振峰一样。”

英雄所见略同。世界上很多事情,大概都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我问郑滢,“她有没有跟你说为什么会跟程明浩分手?”

“说了,” 郑滢朝天翻了个白眼,“说得玄玄乎乎,呐,就跟你甩杜政平的时候说的那套废话差不多,我听了两句就知道是谁没良心。你们这些女人啊,自己狼心狗肺,还要编出那么一通话来掩耳盗铃,结果越描越黑。” 她摇摇头,一脸痛心疾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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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八


那个星期六下午,我犹豫好久还是又去了那家书店,差不多等了半个下午,把那本园艺书从兰花一直看到了茶玫瑰,程明浩并没有出现。走出书店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一个特大号傻瓜,而且还是美国的特大号。

回到家,郑滢也在看书,自从失恋以后,她学会用看书来打发周末的时间,只不过,她看的书门类特别,不是“恋爱心理” 就是“寻找心灵的彼岸” ,再不就是什么“女子爱情兵法” ,有一次,我甚至发现她在看“男人必读” ,因为她觉得有必要知己知彼。如果以一本书三个学分计算,在那个夏天,她突击了一个谈情说爱的硕士学位。

郑滢的一个优点是有了好东西从不吝于和人分享。那天,她兴奋地指着手里的书对我说,“关璐,你听,这一段写得太有道理了,恋爱有两大类型,第一种是像火光燃烧一样具有强烈冲击性并且充满热情,而第二种是从友谊发展出来的温和恋情,很多人都在这两种恋爱中左右为难,结果往往明知道前一种爱情盲目,还是会身不由己地去追随,就像这首诗写的,‘君看寒光耀目流星没,绝胜沉沉天际苦勾留’ ,” 然后她得意洋洋、拿着唯一的听众做案例分析,“比如,你对程明浩的感情像是流星,而杜政平呢,就是那个‘苦勾’ ,是不是很贴切?”

“什么叫‘苦勾’ ?” 我无精打采地问。

“就是苦兮兮的月亮啊,你想,星星‘嗖’ 地一声掉地上去了,天上就剩下那么一小弯月亮,冷冷清清地、孤零零地挂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叫做‘苦勾’ 。”

“没有可怜到那个程度吧。” 我抗议。我承认自己对杜政平不好,但无论如何还不至於让他“冷冷清清地、孤零零地挂在那里一动不动” 。

“打个比方嘛。其实,所谓爱情或许本来就像流星,飞过的时候光彩夺目,可是不会再回来,只让你看一次,过期作废,真没劲。”

她的话勾起我的伤感,我说,“我宁可希望它像哈雷慧星那样,这一次错过了,等过了一段时间,它又会回归,到那个时候,还是一样的亮。”

“帮帮忙,这不是吊人胃口吗?”

“这样的话,至少人心里还有希望啊。”

那场谈话的结论是,郑滢正式把我归入了书里描述的那一类“对感情期望高而缺乏防卫性的人”,她语重心长地说,“你这样的人容易受伤害” 。我完全同意,却无能为力。

过了几天,下班以后,我坐地铁回家,竟然在车站里碰到了程明浩,他隔着人群向我打招呼。

“你怎么在这里?”

“我… 路过。” 我等着他说从哪里来路过、或者是到哪里去路过,可是,他却什么也没说,脸上有点红。

我的脸也“刷”地跟着红了起来,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他,会是故意在这里等我的吗?两个星期之前,我们坐地铁经过这里,我的确告诉过他,我的公司就在附近,我天天从这里搭车回家。

我发现自己那颗“对感情期望高而缺乏防卫”的心兵不厌诈,很没出息。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57

七十九



车子往前飞驰,我们静默着,过了一站又一站。

我心里很着急 -- 好不容易有机会和他在一起,却什么话也不说,实在有点浪费。但是着急也没用,我还是想不出话说。

终于他问我,“你什么时候实习结束?”

“八月底。”

於是我们开始聊我的实习、功课、对旧金山的印象,都是很大路的话题。我问他,“你有没有考虑过转学计算机?现在这个专业那么热。”

他说,“我还是比较喜欢自己的本行,还有,我希望能早一点拿到博士学位。”

“可是拿了博士学位未必能找到好工作啊。”

“是这样的,我出国的时候,我外婆很开心,看见人就讲她的外孙要去美国念博士,因为她觉得念书能念到博士就是到顶了,还专门叮嘱我一拿到学位就马上拍一张‘戴方帽子’ 的照片给她寄回去,” 他低下头,“我外婆年纪大了,身体又很不好,她跟我说过‘无论如何都要再坚持几年看到你读完书的那一天’ 。我不能让她失望。”

“你很怕让别人失望吗?”

“也不算,我只是很怕让对我寄希望的人失望,那样我会非常难过,因为毕竟不是每个人都会对我寄予希望。”

我看着他脸上清秀俊朗的线条,突然感到很迷惑:他既然那么怕让对他寄希望的人失望,那怎么就不怕让我失望了呢?还是他根本就不知道我的希望?

他自己给了我希望,然后把它打得粉粉碎,还在这里说什么“怕人家失望”。他怎么做得出来?

我觉得胸口闷闷的,不再说话。我们又静默了。

快到我下车的那一站,程明浩说了一声“对了” ,掏出笔记本,撕下一张纸,写了他的电话号码递给我。

“谢谢,”我在那张纸的下面写上我的电话号码,撕下来还给他。

下车后,我把那半张纸叠好放进钱包夹层。刚才,我和程明浩分了一张纸,我不知道,在人生中,我们能够分享的东西,还能有什么。

回到家没多久,郑滢叫我去听电话,捂着话筒激动不已,“男人,男人。”

竟然是程明浩。他说,“我只是试试看这个电话号码。”

“你是怕我写个假的给你吗?” 我不由笑起来。

“不是那个意思,” 他有点尴尬,“其实,刚才我忘记跟你说,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或者加班晚了需要人接,给我打电话好了,我有车。”

“噢,谢谢你。”

“真的,不用客气。” 他恳切地说。

“谢谢你。” 我的脸颊贴着话筒开始发烫,讲出来的话却干巴巴的。

放下电话,郑滢知道是程明浩打来的,一脸诧异,逼我把通话内容复述一遍,然后眉花眼笑,“小姐,恭喜你,他这样,就是要追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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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


“人家也没怎么样,就是说有事找他帮忙而已。”

“正好啊,也不用等他生病了,以后你呢就天天在公司里留晚一点,然后抓他的差送你回家。他这样送上门来,两个星期之内绝对会有突破性进展。”

“也许他只是客气而已。” 嘴里这么说,我心里也希望郑滢说的是真的。

“装傻。我在旧金山住了这么久,他怎么从来不打电话来叫我有事找他帮忙?你就照我说的去做,不会错。”

“算了,抓差也要等的确需要的时候,否则太做作了。”

“你怎么这样,” 郑滢恶狠狠地把锅里的青菜倒进碟子,“恨铁不成钢” 地说,“老实交待,为什么要跑到旧金山来?不要嘴硬,现在好不容易有了机会,不好好把握,到时候,bingo,人家心凉了,你就后悔吧。”

“他要是真喜欢我,就不会那么容易心凉。”

“随便你,随便你,” 郑滢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突然来了灵感,“你说程明浩会不会就是你‘生命中的另一半’ ?说不定,你们本来就应该在一起,后来阴差阳错分开了,但是冥冥中还是有那么一种力量在牵引着你们去寻找彼此。” 显然,在埋头苦读下,郑滢的理论水平提升很快,已经掌握了那个被千万人口水泡过的柏拉图“两性人” 理论。她越说越玄,“就是这么回事,否则怎么解释你好端端地会把杜政平甩掉,然后等你一来旧金山,张其馨又会正好和程明浩分手呢?你怎么解释呢?啊?”

我正想提醒她,早在大学二年级上学期,那个睡在她下铺的姐妹就曾经大力宣扬过这个“在苍茫人世里寻找另一半” 的理论,而她老人家一边做仰卧起坐一边批示“这么说人本来应该和黄鳝一样雌雄同体啦?狗屁不通” ;突然记起当时郑滢正对中文系那个时不时喜欢绉两句歪诗放到校报上去丢人现眼的所谓“93级四大才子” 之一迷得发呆,一天到晚捧着本徐志摩哼哼唧唧“我不知道风是在往哪个方向吹”,连风向都弄不明白,还能指望她什么呢?

“这种东西都是骗骗小女孩的,你也相信。”

“但是你不觉得很美好吗?” 郑滢睁大眼睛、一脸陶醉,“反正我觉得它很有道理。你想,我以前交的男朋友之所以要分手,其实是注定的,因为他们都不是我生命中的‘那一半’ ,而真正属於我的那个人,也正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焦急地寻找我呢。这样一想,我心里就特别特别舒服。” 从来不肯相信浪漫的人,一旦相信起来,往往变本加厉。

我忍俊不禁,“那个人最好在美国,否则,还要漂洋过海,实在太辛苦他了。”

她言归正传,“反正啊,我觉得你和程明浩有点这个味道。只不过,你们这两锅温吞水,你热的时候,他不热,等他热一点,你又凉下去了,兑在一起,天晓得什么时候烧得开。”

又过了一个多星期,才出现一个机会去顺理成章地抓程明浩的差。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58

八十一


那一天,主管突然把我和蒋宜嘉叫去,说有一个“好消息”。我满以为是谈将来毕业后回公司工作的事情,结果不是。原来,总公司某个重要人物明后两天巡视到旧金山分公司,日程早已排满,但由于一个演示临时撤销,就空出来一个小时。虽然我们部门已经有两个演示上了日程,主管大概想着“多多益善” ,就奋勇争先抢到那个时间段,叫蒋宜嘉和我把我们项目的演示去再做一遍,说“再做一遍” ,是因为自从那次被人家抓了小辫子以后,主管不知是为了“雪耻” 还是真的自我感觉不错,反正,他已经叫我们在不同场合演示了好几次。

演示在明天下午四点到五点,主管说,“你们今天尽量把演示材料再修改一下,明天上午排练,” 然后加上一句,“好好做,让大家对你们有个好印象,将来说不定很有用的。” 话说得含糊,但意思已经相当明显:你们以后想回这家公司工作的话,这是个表现的好机会。

回到办公室,蒋宜嘉说,“我算是明白‘做秀’ 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了。‘做秀’,‘做秀’,就是说不仅要会‘做’,还要会‘秀’ ,有时候,‘做’ 什么并不太重要,关键是‘秀’ 什么,还有‘秀’ 给谁看。”

我笑起来,“想想看,我们的‘秀’ 还有哪里可以再煽情一点?”

“做过那么多次,能改的都改了,还能怎么样?”

“不如秀点真的吧。反正做得差不多了,索性建个环境,放一系列真的数据去运行一下,肯定有说服力。”

“‘建个环境’ ,说得轻巧,有那么多先行软件呢。”

我说,“测试部门有几台机器上不是装着挺全的吗?跟他们去借几个小时吧。”

我给郑滢打电话,她说,“不好办,那几台电脑现在都被章文刚那一组霸占着,他把它们当宝贝,你要去借,可能性顶多百分之十。”

“那要是你开口呢?” 我好奇。

她懒洋洋地说,“比你还少百分之十。”

於是我请蒋宜嘉出面-- 至少他们的交情足够在一起探讨剃什么头。蒋宜嘉去了一会儿,垂头丧气回来,耸耸肩膀,“老章死活不肯。先跟我打官腔,说任何不在现行测试计划里的东西都不能占用他们的机器,后来又说,他主要是怕借给了我们,以后我们部门其他人再跟他开口就不好说话了。他说从前他们组在这方面很吃亏,所以现在规定任何人也不商量,他不能自己坏了规矩。不过,” 他递给我一张纸,“老章说我们可以照这个上面的地址去安装那些先行软件和补丁,最后一个链接是所有的安装文档。”

早听说章文刚在公事上是出名的“铁公鸡”,不虚此名。

我叹口气,“看来我们只好自己装了。”

蒋宜嘉有点不以为然,“就为做一个‘秀’ ,花这么多时间精力,值得吗?”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58

八十二


“老板不是暗示我们,要是表现得好,有利于将来回公司工作吗?”

蒋宜嘉犹豫一下,终于透了底。原来,回来工作对他来说一点吸引力也没有。他计划年底毕业,而到现在,已经有六家公司给他发了录用通知,还没决定到底去哪里,但肯定不会回来,因为他觉得这里工作环境不好,“穷山恶水,泼妇刁民” ,最大的毛病是“女人太多,你们女人哪,嘴巴尖、心眼小,要么不整人,整起来把人往死里整” -- 他八成被上次那个婆娘吓破了胆。蒋宜嘉嘴虽然损,但听他骂可骂之人,却也着实过瘾。我唯一弄不明白的倒是,这个人自己婆婆妈妈,找的女朋友也嗲气十足,骂起女人怎么毫不心虚。后来,他如愿以偿,去了一家靠硬件起家、以男性化著称于行业的公司;据他说,面试的时候,从基层技术员到高级主管,一溜都是男人,他当时就觉得“找着组织了”。

“你拿六家公司的录用通知干什么?” 我很惊讶。

“慢慢比较啊,反正有很长的时间可以决定接不接受。‘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听说过吧,就是说,我们男人选工作和你们女人拣老公一样,够重要吧?况且,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我的价值嘛。”我被他训导得只有点头的份,突然明白“上帝在这里关上一扇门,就会在别处打开一扇窗”何等正确:某人现在对感情专一,便在另一个领域里花心,而且,不踩则已,一踩六条船。

他看我羡慕,居高临下补上一句,“放心,等你找工作的时候肯定也这样。要真想回这家公司我看也不难,现在的形势,每个公司都会招人,我们部门就你我两个实习生,我又不跟你争,有名额肯定是你的。着什么急呢?”

“可是我总觉得,一样做,能做好一点,为什么不做好一点呢?就算是‘做秀’,也不是人人轮得到的啊,”我依然固执己见,“我们可以现在先把演示材料过一遍,下午装那些软件和数据,就拿你的电脑做服务器好了。”

他面露难色,“这个 … 我恐怕真的有点困难… ” 原来“四点半” 的父母来美国探亲,飞机傍晚到旧金山国际机场,他有一场更大、更重要、关系到终生幸福的“秀” 要做。难怪他今天打扮得山清水秀,头发和皮鞋格外光可鉴人。

“要不,我和她说一下,可能晚一点去…”他嘴里这么说,脸上两百分的不情愿已经明确告诉我,假如这位“毛脚” 在未来的岳父岳母面前因此印象欠佳以致姻缘有个什么闪失,他绝对会把帐算到我头上,并且用唾沫淹死我。

“不用了,你还是去吧。那样的话,我就在自己电脑上装,反正也用不着两个人。今天能弄好的话,我们明天早上就让老板看一下,要是弄不好也就算了。” 我被他的神态逼得通情达理。

我们把演示材料又仔细检阅一遍,改了几个地方,加入一些备份幻灯片,已是下午三点多钟。我开始建环境,他假仁假义问了句“真不要我帮忙啊” ,就乐颠颠地走了。

我照着安装文档一样一样把先行软件和补丁安装、调试好,把一套数据输入所有需要的部件,运行了几次,修正几组数据,终于得到了预期的结果。我非常高兴,看看钟,七点二十分,我打算趁热打铁再输几套数据进去。

一个小时后,即将大功告成之际,狗屎发生,而且臭不可闻 -- 我的电脑不知是觉得超时工作受了委屈还是倨功自傲,反正,它突然黑屏了,连个招呼都没打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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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三


我折腾了半个多小时,证实电脑确实死掉,连回光返照的可能也没有。

我一边掉眼泪一遍恶恨恨地捶了几下键盘。讨厌死了! 我讨厌这台电脑,讨厌这家公司,每年赚的钱以亿计算,却发这种设备下来,的确穷山恶水;我讨厌主管为了自己脸上好看拼命叫下属做秀;我讨厌章文刚拥兵自重不肯帮一点忙;我讨厌蒋宜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让我现在连个诉苦的人也没有;我甚至讨厌四点半的父母什么时候来不好,偏偏挑今天。

我把能想到的人统统讨厌一番,发现於事无补,我还是一个人对着冷冰冰、黑沉沉的电脑屏幕,现在唯一的办法是在部门那台后备电脑上把所有的东西重新做一遍。

我打开机房,开始从头做起。看着安装软件的蓝色状态条像蜗牛一样好半天才爬窄窄一小格,我火冒三丈:天知道这台机器会不会也发神经病?这些东西刚才我都做过了,凭什么要再做一遍?人家都不管,我一个人起什么劲?就算做完了,功劳也不见得归我一个人,何苦呢?我咬咬牙,关上电脑 -- 我困了,我要回家睡觉。

我给程明浩打电话,请他送我回家。终于有机会抓他的差,我心里却一点也不高兴。

半个小时后,我坐在他的车上。他问我,“怎么这么晚?”

我无精打采地告诉他是为了准备明天的一个演示。

“很重要吗?”

“嗯。做得好,说不定将来就有机会回来上班。” 说到这里,我很难过:要是真的能把刚才做完的东西演示一遍,效果一定会非常好。我闭上嘴,从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闷闷地把它撕成一小条一小条。

等一张纸巾被撕成拉面,我终于忍不住发牢骚,“其实,我并没有把准备都做好。我是说,其实我本来都做好了,后来电脑突然坏掉,就统统丢掉了,倒酶透顶。不过不要紧,我们可以用以前的演示材料对付。”

他转过头来,“可以重新做吗?”

“可是可以,就是要花好多时间,我懒得再麻烦。”我看着车窗外的街道。

窗外的景象突然不动了,我转过头,程明浩把车停在路边,一本正经地说,“不如我送你回公司吧。”

“我不要。差一点就差一点好了,反正我本来也不那么想回这里工作。你送我回家。”

“我觉得你还是应该把能做的都做好。”

“我做不好,行了吧?跟你说过了,我要回家! ”

“我担保你回家一定后悔。再说,已经做过一遍,再做一次只会更容易,对不对?”

“你又不学这个,你懂什么?!” 我生气了。

他认真地看了我几秒钟,摇摇头,脸上居然浮起一个微笑,“我是不懂,我承认,可小姐你总应该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吧?你要是觉得没有价值,怎么会花上一个下午的时间去做?又不是不会,多花点时间,就在这里哇哇乱叫,亏你好意思。” 他的口气简直有点恶作剧的味道。

我被他噎得没话说。

他自说自话把车开进一个停车场掉头,“走吧,做完我再送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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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四


车子在路上平稳地开着,程明浩不说话,我也不再“哇哇乱叫”。虽然我觉得他刚才的话有道理,但还是对被他训一顿心有不甘。我转过头去飞快地白他一眼,他眼睛看着前面,却把眉毛扬了起来,好像在说“你拿我怎么样”。

车子开进公司的停车场,里面已经稀稀拉拉只剩下几辆车。我正要下车,程明浩问,“你们公司楼里现在应该还有保安吧?”

我终於找到机会报一箭之仇,得意洋洋地回答,“我们公司那么大,保安当然是二十四小时值班的啦,土--包--子。不过,还是要谢谢你送我回来。”

他笑了,“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其实你可以先回家,我做完了再给你打电话。”

“不用了,我可以在车里睡觉,省得开来开去。”

我回到机房,从头开始安装、调试、输入数据、检查结果,等到把一切都准备妥当,已经差不多两点钟了,苍蓝的天空里缀满了星星,从十八楼的窗户看过去,仿佛它们都不过咫尺之遥,随时要穿过夜幕飞到我怀里似的。我最后审视了一下,万事就绪,无比轻松地伸个懒腰,穿上外套,在自动售货机里买了两杯咖啡,跑下楼去。

停车场上只剩下一辆车,车灯熄着,静静地在那里等待。

我向那辆车跑过去,突然,在桔红色的灯光下,我意识到,几个小时前,在我由於挫折而任性、失去信心的时候,有一个人比我自己还要相信我;他并不知道我究竟做的是什么,却那么坚定地把我逼回来要我坚持到底,只是因为相信我。

我甚至开始感谢那台突然发飙的电脑,要不是它,我怎么可能体会到这一点?

我走到驾驶座旁边,发现程明浩头靠着车窗睡着了,身上斜搭着一件夹克衫。他说他可以在车里睡觉,看来不是吹牛。

我忍不住怀着一点偷窥的心情仔细端详起他那张睡着的脸来 -- 因为他醒着的时候,我多半没有勇气直视他的眼睛。他的脸被淡淡的灯光笼罩着,看上去很英俊,但是,我发现他微微皱着眉头,好像在想什么事情。他会在想什么呢?会不会是睡得不舒服-- 这辆车子不大,而他的腿那么长?或者是在梦里思考问题?要不,是想起了什么让他不开心的事情,比如,张其馨?我的思路不由得开始天马行空。

从前看过的一本书上说,每个人的身体里其实都装着一个儿童,正襟危坐之时深藏于心,而当我们睡着的时候,脸上便会浮现出那个儿童的喜怒哀乐。那才是我们最最真实的心思。

程明浩身体里的那个儿童,是皱着眉头的。

我敲敲车窗把他叫醒。他揉揉眼睛,摇下车窗,对我笑笑,“好了?”

我点点头,递给他一杯咖啡,“这已经是我现在能提供的最高级的咖啡了。”

我们坐在车里喝咖啡。我问他,“刚才你睡觉的时候做梦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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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五


他想想,说,“记不得了。怎么?”

“问问。” 我笑笑。这么一会儿功夫,程明浩身体里的那个儿童已经逃走了。

我们开始聊一些无关轻重的事情,比如咖啡,比如星光,比如 --非洲紫罗兰。

程明浩说,“你送我的那盆花真难侍候。就说浇水,我花了好久才弄明白究竟应该浇多少,水浇少了它会无精打采,水浇多了它一样无精打采。”

“不会吧,书上说非洲紫罗兰很好养啊。”

“那大概是我的问题吧,不瞒你说,从小到大,我唯一养活过的植物只有仙人掌,所以很怕把这盆花也养死。”

“其实,就算真的养死也不要紧,又不贵重。”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弄得我一直提心吊胆。”

“为什么?”

“因为你把花给我的时候,一副‘临终托孤’ 的表情。” 他一本正经地开玩笑。

我笑起来,“有那么严重吗?”

“说真的,我担心要是把那盆花养死,何年何月再碰到你,你万一问起,知道了会失望。” 他认真地看着我,眼睛里闪动着一点光芒,刺得我立刻低下头去,不知该说什么好,心中的喜悦却像落在宣纸上的墨,一点一点悄悄荡漾开去,变成一个圆圆的晕。

原来,他也会怕我失望。

我们把咖啡像啤酒一样干掉,精神抖擞。我说,“早知道不应该喝咖啡的,现在就是回了家也睡不着。”

他兴致勃勃地提议,“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

“看日出吗?”

“也对也不对,到那里你就知道了。”

四十分钟以后,我们站在一片狭长的、一路伸展进旧金山湾的半岛壮地带,隔了苍茫的水域,左边远处是若隐若现的金门大桥,右边是万家灯火、与天上星光交相辉映的旧金山。看久了,灯光、星光交会在一起,仿佛随时可能纷纷坠入水中,流成一条星河。这一整幅景象融进冰凉的夜气,宛如玲珑剔透的水晶球,美得不可思议,让人都不忍心多说话,唯恐就此踩碎了它。

风很大,阵阵寒意袭来,我把外套牢牢裹在身上,再穿上程明浩的夹克衫。他的衣服很大,穿在我身上长出好多。他看着我企鹅一样摆动着袖管,呵呵地笑起来,“你这个小不点。”

我向来介意人家说我个子矮小,然而,奇怪的是,我却喜欢听他这么说。

“这里真漂亮,很特别。” 我用力吸入一口清凉的空气。

“最特别的在这里,” 他指着不远处。我这才发现,在大大小小的花岗岩石块中间,冒出了一些微微弯曲的大管子,总共大概有十几个。

“这叫浪管风琴,大概是全世界最特殊的一种乐器了。等涨潮的时候,这些管子就会根据水势的强弱发出不同的声音,听上去像风琴在奏乐,可以说是真正的‘天籁之音’ 。”

“是吗?” 我一下子对这些其貌不扬的管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你怎么知道的?”

“刚来的时候,一个美国同学介绍的,我来过一次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后来,每当心情不好,就会跑来,有一次,好像是过新年,我在这里待了差不多一整夜,冻得发昏。”

“为什么?”

“那一阵子运气很差,好像随便干什么都不顺,实验做得不好,考试拿不到A,连口语考试都没通过要重考。导师告诉我还剩下最后一次机会,否则就可能吊销奖学金。反正那一天我情绪低落到了极点,觉得好像全世界都把我抛弃了。所以我就跑到这里来坐了一个晚上,至少还可以听听海浪说话。”

“是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三十一号吗?” 记忆突然电光火石一般在我脑海里回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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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六


他点点头,“那大概是我最最倒酶的时候。”

我很想告诉他,那一天,其实并不是全世界都把他抛弃了,因为,至少还有一个人守在电话旁边希望和他说一声新年快乐,他不知道而已;后来又觉得这样说好像有点肉麻,便又把话咽了下去。

我凝神聆听着,却什么也听不见。

“这些管子什么时候会奏乐呢?”

他看看手表,“大概再过一个多小时吧,到五点半涨潮的时候效果应该最好。”

於是我们找了个地方坐下来,他替我挡着风,我们都没有说话。我觉得很幸福,因为他就在我身边;这个时间,海湾那边的旧金山沉沉入梦,所有的其他人都睡着了,只有这个人和我在一起等待“天籁之音” 。我觉得我们之间好像有一种坚固的同盟。

可是,等到五点钟、五点半、五点四十五分,等到星光淡去,潮水涨起,唰唰地拍着堤岸,等到天色渐渐开始泛亮,浪管风琴竟然没有发出声音,那一根根大管子只是沉默地、几乎有点无奈地站在那里。

我不时回头看一下,它们还是一声不出。我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问题,仔细听听,风声水声却清晰真切。

程明浩把耳朵凑近几个管子认真地听了一番,走回来,脸上交织着困惑、失望和尴尬,“真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我说,“没关系,至少我们还可以看日出啊。”

他对我笑笑“下次再带你来” ,但我还是看得出他神情中的沮丧。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什么,“说不定是那些管子下面塞住了,有些人会把易拉罐什么的扔进去,积多了就可能塞住。上次我们来的时候……”他讲到这里突然停住了。

“我们?”

“就是我和张其馨。” 他用一种淡淡的声调说,却再也没有下文。那是他第一次在我的面前提起张其馨的名字;原来,他们也曾经来过这里;其实,他们曾经谈过一年多的恋爱,他怎么可能没带她来过这里呢?

我看着他的脸,他的眼神在刹那间变得空旷,让我简直想伸出手指去问他“这是几” 。那一个名字显然让他想起了一些东西,而那些东西是他不方便、也不愿意与我分享的。那些东西为他的情感包上一层厚厚的盔甲,让我接近不得;即使他们已经分手,我依然无法接近他。顷刻间,我们的同盟土崩瓦解。

今晚,他心血来潮把我带到这个他心爱的地方,结果却是帮他自己唤起了回忆。与其这样,还不如不来。他挑了一个最最浪漫的情境让我明白他的确爱过那个人,真过分。

我讨厌他。

清晨第一抹阳光照过来,我看着地上被拉得长长的影子,黯然地发现,我和他之间依旧天遥地远。

他把我送回公司。我从网上搜索到浪管风琴管理部门的电话号码,一过九点钟就打过去,问他们为什么今天早上浪管风琴不会奏乐。

电话那头,一个女人打着美国式的官腔说非常感谢我报告这个问题,具体为什么呢她也不知道,不过他们一定会派人去检查,叽哩呱啦说了一通以后笑嘻嘻地问“还有别的事吗?”

她不可能理解这一个小节对我来说有多大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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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七


秀做得很不错:观众准时出席,一切运行正常,预先设好的数据没有出仳漏,演员没有忘词,问题也答得滴水不漏,老板相当满意。

回家以后,我洗了个澡,立刻爬到床上去。

郑滢一回来就掀我的被子,“招,昨天一夜不归、哪里风流快活去了?”

还没等我有机会说话,电话铃响起,郑滢去接,说了两句话,把电话拿进来递给我,兴奋得两眼放光,“程哥哥,程哥哥。” 郑滢最近没在谈恋爱,於是转而把一腔关注投入到我的感情生活中。

程明浩问我演示做得怎么样,我说很好,然后我们就沉默着。不知为什么,一听他开口,随便说什么,我就不由得想起今天清晨他那种漠然的眼神,不由得生气,不由得不想理他。

“早点休息,你昨天一夜没睡。” 他说。

“嗯。谢谢你。” 我挂上电话,突然想起昨天其实他也一夜没睡,应该还一句“早点休息” 或者类似表示关心的话,反正说什么也比“嗯。谢谢你。” 要好。我很懊恼。

郑滢问我,“程明浩得罪你了吗?”

我摇摇头。

“那你怎么那么冷漠?”

“我怎么冷漠了?”

“你刚才的语气好像在说‘姓程的,我讨厌你,快点去买块豆腐撞死,不要再来烦我’ 。”

“没有吧。” 我心里有那么多委屈,怎么投射到语气上,却变成了冷漠?这样一来,他大概会觉得我根本不在意,而其实,我是很在意的呀。我开始讨厌自己,明明心里想着一套,嘴上却说着另外的一套;我更加讨厌他,因为,让我变得这样表里不一的人,是他。

“我明白了,昨天晚上,你们做‘那个’了,对不对?” 郑滢开始自作聪明,脸上一副“过来人” 的表情,“书上说,女孩子经历第一次之后,情绪上往往会有一定的波动,觉得茫然、缺乏安全感,甚至对对方产生怨恨情绪,象你刚才那样的表现就很典型。其实呢,在这种情况下,程明浩应该亲自跑来安慰你,最好送一束花什么的,不过,他能知道打电话来,也过得去了。你可能会觉得他还不够细心,但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却正好说明他也很单纯、缺乏经验。男人嘛,难免粗心一点,不过,只要他心里知道对你好,其它的都可以慢慢培训,对不对?”

“对什么呀?” 郑滢那一番左右骑墙却谬以千里的话让我哭笑不得,我把昨天晚上的事情大致告诉她。

她居然很失望,“不务正业。”

“我‘务’ 了正业对你有什么好处?”

“当然有好处,那样的话我们讨论起男人来,可以进入一个更深的领域。” 郑小姐大言不惭。

第二天,我想来想去,还是决定给程明浩打个电话过去。

电话拨通,他好像又感冒了,声音闷闷的,不知是不是因为那天吹了半夜的风又把外套让给我穿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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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八


我问他,“你怎么了?”

他说,“喉咙有点痛,已经吃过药了。”

“不要紧吧?”

“没关系。”

“你经常感冒吗?” 我忍不住问。

“也不算,差不多每年一次,据说这样对身体有好处。” 他又是那种淡淡的声调,很温和,却拒人千里之外,让我把本来想好的话统统咽了回去,说出口的,是一套不咸不淡的客套。

挂上电话,我打开窗子,让清凉的夜气隔着睡衣把我裹住。怎么会有人专门在夏天感冒?是因为旧金山的夏天太凉吗?为什么他一感冒,就好像变成另外一个人,他的心事,让我看得见,摸不着?

我再也不要给他打电话了。我有我的架子,可以放,但不能放到底。

剩下的几个星期很快过去,我没有再给程明浩打电话;我以为他会再打过来,但他没有,我们之间那种似有若无的联系像游丝,在风里飘着飘着,一转眼,不见了。

也许,本来就没有什么。

最后一个星期的某一天下午,我突然莫名其妙地牵挂起滨海区防波堤最前端的浪管风琴来:也不知它们修好了没有?於是我打电话去问,同一个女人热情洋溢地告诉我他们查过了,管子的确有点堵塞,现在已经修好,她说“你明天早上就可以去听了”。

我像放下了一件心事,一面又觉得有点好笑:我一个人凌晨五点半有觉不睡跑到那个地方去捉鬼吗?同一个情境,可以很浪漫,也可以很无聊。

那天下班后,回到家,一进门就听见郑滢破口大骂,“王八蛋,王八蛋,如假包换!” 居然还押韵。

那个如假包换的王八蛋是林少阳。张其馨显然已经来了一会儿,诉苦完毕,正在吃一杯冰淇淋,嘟着嘴,那双弯月一样、高兴起来“回眸一笑百媚生” 的眼睛被泪水泡成了两条细细的线。

原来,林少阳不止长得像田振峰,连带性格也有点像,喜欢认什么“干妹妹”,不过更胜一筹,认起来不分种族,这一次,认了他公司里的一个十八、九岁的美国小姑娘当“干妹妹” 。那个女孩子是林少阳部门的实习生,更重要的身份是他们三线主管的女儿。张其馨今天来,是因为林少阳上周末陪人家一起去打网球,她知道以后,同他狠狠地吵了一架。

张其馨说,“明明天也不热,穿得那么凉快,上面露到乳沟,下面露到… 唉,你们想想也知道了,反正全身上下的布加在一起差不多也就这块擦桌布那么大,亏她好意思穿得出来!” 女人描述起情敌来往往恶毒有加。

张其馨看上去很沮丧,但我实在无法产生多少同情心,因为她即使再伤心、也没忘了吃冰淇淋,而且,吃的还是我最心爱的哈根达斯山核桃巧克力冰淇淋。如果我没记错,那是冰箱里唯一的一杯哈根达斯山核桃巧克力冰淇淋了。

冰淇淋吃完了还可以买,我生气的是,她好像总是拣我喜欢的东西“所见即所得” ,百发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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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九


张其馨说,“他口口声声说自己和那个女孩子之间什么也没有,可我就是不明白,既然这样,他认人家当‘干妹妹’ 做什么?有本事就和他们那位主管自己去称兄道弟,打这种擦边球!” 这句话提醒了我 -- 张其馨自己从前就是由田振峰的“干妹妹” 晋升到女朋友的,难怪如此敏感。

郑滢说,“退一万步讲,他真想认‘干妹妹’,至少也应该找个中国人吧,认个红头发绿眼睛的,看上去也不像啊!”

“那才说明他有远见卓识,知道什么样的‘干妹妹’ 认了有用,你应该为他感到骄傲才对。” 我明明知道自己这个时候说不出好听的话,还是忍不住开口,让一肚子幸灾乐祸像细菌一样飞扬到空气中去。

张其馨哀怨地瞪我一眼,郑滢在桌子底下踢了我一脚,我自顾自跑到厨房去做饭。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有人叫我。抬起头来,张其馨站在冰箱旁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关璐,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没有。” 我摇摇头,低下头接着切洋葱。

“可是你好像看不惯我。”

我停下手里的刀,“我为什么要看不惯你?我刚才说的都是真心话,林少阳年纪轻轻就这么会拉关系,将来还不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只要你相信他,就根本不必担心;你不相信他,他做和尚都没用。”

“你还是看不惯我。” 她还是不肯放过我。

我心里的火蹿起来,放下菜刀,打算和这个女人好好清算一番,然而,说出口的却只是,“你把我的冰淇淋吃光了。”

“我只吃了一杯而已啊。”

“你吃的是我最喜欢的哈根达斯核桃巧克力冰淇淋,而且是最后一杯了。” 洋葱的气息刺到眼睛里,我去揉,只是越发眼泪汪汪。我非常恼火 -- 我根本不想在她面前流眼泪的呀。

张其馨看着我的狼狈相,终於忍不住,“切洋葱的时候,你经常把刀放在水里浸一浸就不会这样了。”

我不理她。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她自言自语一样地说,“其实,我不是已经把程明浩还给你了吗?”

我看着她一脸无辜的表情,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居然觉得“把程明浩还给我了”,仅仅因为她选择了和程明浩分手?实在太荒唐了。

或许,爱情就象一杯哈根达斯核桃巧克力冰淇淋,吃掉就是吃掉了,不可能还,也还不起。

我把菜刀浸到水里,黯然地说,“你不可能把程明浩还给我,因为他从来不属於我。现在,麻烦你快点走吧。” 我终於能够面对这个现实:程明浩并不属於任何人,他只属於他自己。他可以喜欢我,也可以喜欢别人。他不喜欢我。

“关璐。” 张其馨好像突然发现原来有人比她还要伤心,伸出手来搭在我的肩膀上。

我把她的手移开,“我要把这个洋葱切完。”

第二天晚上,张其馨又跑来,手里拎着一个超市的袋袋,里面装着十二杯哈根达斯核桃巧克力冰淇淋。

“还给你。” 张其馨一本正经。

这个女人有完没完了?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59

九十


我对着一打巧克力冰淇淋又好气又好笑,“我再过两天就要走了,你买这么多来干什么?”

“那还不好办,在走之前把它们都吃光啊。”

结果是我们站在冰箱旁边你一杯我一杯地吃起冰淇淋来。正如酒能使男人吐真言,冰淇淋可以帮助女人化解仇怨;毕竟,那是一种很甜蜜的食品,对着冰淇淋吵架,实在太煞风景。

张其馨打破了沉闷,“你还喜欢程明浩吗?”

“他不喜欢我。” 我把一大口冰淇淋塞进嘴,让那种冰凉甘甜的感觉慢慢地充溢整个口腔,像被辜负的爱情,“他从来都不喜欢我。” 虽然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但我觉得已经足够了。对於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再多的爱情也等於零,不,应该说是等於NULL,那种连零都不是的东西。

张其馨停下勺子,仔细地看了一会儿我的表情,突然说,“其实,他喜欢过你的。”

我差点让冰淇淋噎住。

“本来我也不知道,是有一次他买什么东西,不当心从钱包夹层里掉出来一小张照片。我拣起来一看,上面竟然是你,照片是从那次我们七个人在机场拍的合影剪下来的。后来我为那张照片和他大吵一架,他才告诉我,其实在认识我之前,他曾经喜欢过你,就把那张照片随手剪下来放在皮夹里,一直忘了取出来。就是这样了。所以,你要说他从来没有喜欢过你,是不对的。”

我目瞪口呆,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可是我从来都不知道啊! ”

“我也问过他为什么当初没去追你,他说他自己也不大清楚,他还说,大概那个时候觉得你‘太好’ 了。”

“‘太好’ 是什么意思?”

张其馨耸耸肩,“这你恐怕就要问他自己了。”

“你们…不会是因为这个分手的吧?” 我忍不住问出这个很有点自私的问题,而且,有一刹那,全心全意地希望她说“是” 。

“这,倒也不是,是我提出分手的,” 她脸上的表情五味杂陈,“程明浩是个很好的人,可是,他未必适合我。”

“他爱你吗?”

张其馨笑笑,温柔地说,“我也曾经很爱他呀。”

那天后来说的话我都记不清了,脑子里一遍一遍盘旋的都是张其馨的那几句“他喜欢过你” 、“他大概觉得你‘太好’ ” 、还有“我也曾经很爱他” 。等手里剩下的半杯巧克力冰淇淋化成了浆糊,我的脑子也是一样的迷惘:他既然喜欢我,为什么从来都没有告诉我?他为什么会觉得我“太好” ?他为什么都没有给我一个机会就自说自话地把一切都结束了?他有什么权利这么做?

我站在窗子前看街上的车子,一直看到它们拖着的灯光变成一道道流动的霓虹。

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59

九十一


那个星期五是实习的最后一天,其实,所谓最后一天,只是早上九点钟到公司里交掉名牌和办公室钥匙,然后领一份纪念品,就可以走了。

星期四,主管把我和蒋宜嘉分别叫进他的办公室谈话,出来以后,我们一对口径,谈话内容几乎一模一样:感谢你们三个月的辛勤工作,坦率地讲,当初把项目交给你们,我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但是现在看来,成果比预期的要好很多,而且已经引起了相当程度的注意。所以,我已经正式向上申报在“未来某个合适的时间段” 将这个部件加入产品,究竟成功与否可能要到年底或者明年初才能定下来,不过,到现在为止,我们已经“尽了人事”。最后,是那句我最关心的话,“你明年毕业以后是否愿意考虑回公司来工作?”

蒋宜嘉果然当场就拒绝了。他回来以后,把脚跷到办公桌上,鼻孔里“嗤” 地一声,“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什么叫‘尽了人事’ ?这个地方不行,不行,官僚气太重,太重。”

我说,“算了吧,不尽这点‘人事’,你恐怕也未必会那么吃香。”

我答应主管“愿意考虑回公司来工作”,因为那个时候,虽然也有两家公司表达了录用的意向,但一家在佐治亚,另一家在堪萨斯,都太远了,公司也不是很大。而旧金山这一家,从各方面来看,要算是最好的。主管相当高兴 -- 大概和刚刚吃过蒋宜嘉的皮蛋不无关系,说他明天就会请总公司的人事部给我发录用通知,按照公司惯例,我有半年时间决定接受与否。最后,他用力地和我握手,“我非常希望你能决定回来。”

下班后,我留下来,把桌上和抽屉里的东西清理干净。程明浩突然打电话来。

“你怎么知道我办公室的号码?”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郑滢告诉我的。她还说你明天要走了。” 长舌妇,如假包换。

“对,我订了明天下午的飞机票,比星期六的要便宜很多。”

他打电话来干什么?说再见吗?

好,说吧,我听着。

许久,他终於开口,“我打电话去问过了,他们说那天浪管风琴的管子的确堵住了,现在已经修好。我本来想在你走之前带你再去听一次,现在看来没有机会了。”

原来真的是说再见。我的心一阵发颤,不拿话筒的那只手开始绞桌上的电话线,一直到电话线一圈圈缠绕在我的食指上。

他为什么会有胃口来跟我说再见?我从来都讨厌一切和分离有关的东西,包括机场、机票、登机牌、火车站、行李、送行、饯行等等,尤其讨厌听我在乎的人在送我走的时候深情款款地说“再见”。说了再见,便真的要走了;只有狠心的人才会这么故意留恋;相比之下,我宁可不告而别。

电话线已经缠得我手指发痛,我把它松开,抬起头看着窗外远处的马路。我的眼前又是一道道流动的霓虹。

我干巴巴地说,“不要紧,以后等有了机会再说吧。” 我在心里苦涩地想,说不定,我对他的感情原本就是不被祝福的,所以,连浪管风琴也懒得发声。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2:59

九十二



“你们公司答应录用你了吗?” 他转换话题。

“答应了。”

“祝贺你。” 他听上去也很高兴。

“谢谢,”我突然冲口而出,“不过,我还没决定接不接受,因为我还有另外两个工作机会。”

“在哪里?”

“一家在佐治亚,还有一家在堪萨斯。虽然工资没有加州高,可是那里生活水平比较低,所以还是蛮不错的。” 我故意这么说,因为很想听听他的反应。

“是挺不错,就是稍微远了一点,还有,气候大概没这里好,” 他笑笑,“玩的地方恐怕也比加州少。”

他语气里那一点失望顷刻之间又让我充满了勇气,於是我问他,“你觉得我应该回来吗?”

问出这一句话,我立刻后悔。我这样问,听上去倒像是在要他帮我做一个决定。他有什么责任来帮我做决定呢?假如他说“不应该” ,难道我真的跑到佐治亚或者堪萨斯去吗?假如他说“应该”,日后我要是回旧金山,倒好像是听了他的话才回来的。我屏住呼吸,听他说“应该” 还是“不应该”。

结果他既没说“应该” 也没说“不应该”。他轻轻地说,“这个,还要看什么地方最适合你发展吧。”

他居然这么一句话就把皮球踢还给我!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给我打电话,何必用那么关切的语气来问我,甚至,何必来理我?

我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被激怒了。我忍不住对他叫起来,“程明浩,有人说过我这个人‘太好了’ ,你能不能解释一下那是什么意思?”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说,“关璐,对不起。”

“为什么?”

“那时候,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让你失望。”

“所以你根本都懒得让我知道你喜欢我?”

他不说话。

“你说话呀。”

他不说话。

“拜托你说话呀。” 我又开始绞电话线,一直绞到它紧紧缠在手指上,也像紧紧缠在心上,缠得心阵阵发痛。

他还是不说话。

“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等待是很伤人的。

“有。” 这一次,他很快就回答了。

“然后呢?然后你又去爱别人了?你既然爱我,为什么不来追我?你为什么不来追我?” 我感到话筒在手里微微颤抖。

“不是这样的,”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其实,当时我知道你对我好,我是怕-- 怕我自己无以为报。而且,小杜也一直很喜欢你,我觉得他比我好,” 他干涩地笑笑,语气里有几分难堪,“还有,那次在纽约碰到你们,我觉得你们很般配…”

“那张其馨呢,你就不怕她失望?不怕无以为报了?你为什么去追她,而不来追我?这又关杜政平什么事?”

他又不说话了。

我的心火越蹿越高,眼眶里的泪水非但没把它浇灭,反而让它越燃越旺。泪光中,我明白了一个不争的事实:他爱过我,然而,爱得不够深--不够让他来追我,不够让他放下自尊或者自卑去和杜政平争,不够让他相信我们之间会有结果,不够让一千多英里的距离在他心里消失,不够让他在浪管风琴面前忘记张其馨在他心里投下的影子,不够让他对我的何去何从说一句“应该” 或者“不应该”。

爱得够深,他什么也不会怕。

程明浩爱我,没有我爱他多,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因此,他又爱上了别人,就算张其馨不出现,或许有另外一个人;也是因此,我即使和杜政平谈了恋爱也会分手。

大概爱情和彩虹一样,是有层次的。即使拥有同一道彩虹,不在一个层次上,还是无法相遇。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3:00

九十三


“可以出来见一面吗?” 他又转换了话题。

“我要整理东西。”

“明天你怎么去机场?”

“郑滢带我去。她刚买了一辆新车。”

“我可以送你吗?”

“不用了,我不喜欢人家送行。”

“让我送你吧。”

“我已经说过了,我不喜欢人家送行。”

“为什么?”

“因为我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可以吗?” 我开始不耐烦。他究竟想干什么?

“可以,” 他停顿一下,“我只是有点惊讶,因为我自己是很喜欢有人送行的,只不过从来都没什么人来送。那次出国,你们还问我怎么那么晚才去机场,其实,就是不愿意看见大家都热热闹闹的,那样的话我心里更加难过,现在想想真是有点幼稚,” 他笑笑,“因为我自己是那样,所以,就以为你也一样。”

他的话让我心里有点痛。那点心痛累积起来由量变到质变,成了愤怒:他对我一点都不好,我为什么还在为他心痛?

我本来想挤出两句客套话,但心头的愤怒让我口不择言,“程明浩,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也就是说,我和你是不一样的。举个例子说,你可能觉得我‘太好’ 或者‘太不好’,但是我并不这么想,并不这么想,我想的是…”话到这里,我意识到自己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形容我究竟是怎么想他的,因为,事实上,我什么都没想,在爱上他的时候,我只是觉得他“好” ,而说不出什么像样的理由。

“我想的是,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了,明天不要,后天也不要,以后永远都不要。因为你和我太不一样了,实在太不一样了…就象我可以为了想见你从新墨西哥一直跑到加州来,而换了你,就不会这样做。”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无力,但是我逼着自己说完。

沉默。然后他问,“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他的语气重重的。

“要是会的话,你应该早就做了!”我越发生气,“程明浩,我已经把你一眼望到底,所以麻烦你不要来送我,因为我实在不想再看见你了。”他总是那么居高临下,现在,至少我能体会一次尊严,即便是最后一次。

放下电话以后,我在桌上趴了一会儿,然后站在走道的窗前想再看看这个城市的黄昏。明天这个时候,我就不在这里了。

无意中往楼下的街道看去,我突然发现刚才一气之下说出的“程明浩,我把你一眼望到底” 原来名副其实,因为,此刻他就站在车水马龙的街边一个公用电话亭边,刚才的电话,大概是从那里打的。从这个角度看下去,无论他是一米八几、二米八几,抑或三米八几,都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身影。他显得那么矮。

他也正抬着头往上看。我下意识地想往窗框下面躲,随即想到他根本不可能透过反光玻璃看见我,何况,他并不知道我的办公室究竟在公司的哪一个角落。

有那么一个刹那,我们的目光相交;他看不见我,但我知道他在凝视我。曾经在纽约帝国大厦楼顶照片见过的目光又回来了。

我转过身奔向电梯。我刚刚说过再也不想看见他;其实,我还是想看见他的。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3:00

九十四


进了电梯才发现它是往上去的 --二十四楼某位敬业的同事也刚下班,早我一点点按了扭。我只好跟它上到二十四楼,然后再往底楼。门打开,我立刻飞跑出去,隐约听见那个同事在我背后说了一句“晚安” ,也顾不得回答。

等到了街上,程明浩已经不在那里;我愣了一会儿,转身跑到停车场,看不见他的车;我退出来,一路跑了好几个街区,一直到气喘吁吁。这条街上红绿灯很多,转得也慢,我满心希望他正停在某个路口,可是他没有。

他没有等我。他为什么不等我?他既然大老远跑到我公司楼下发呆,怎么就不肯多等一会儿呢?不错,我是说过不想再看见他,但人,总有可能改变主意的呀。

我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东西回家,给他打电话,他不在。一个小时后我再打,他也不在。临睡前,我打了最后一次,他依然不在。

我犹豫了半天要不要给他留个言,最后还是没有留,因为我要说的话都已经说了。很多话,本来根本不想说,到底被他逼得统统说出来。

郑滢用她新买的本田CRV送我去机场。她年底也要毕业了,只花一年半就拿到计算机硕士学位,比我们其他人都快,她把这归功于她们学校差,为了多吸引学生,自然把课程要求降低,几乎所有的实习经历都可以抵学分不算,还不必做论文。郑滢虽然没有蒋宜嘉那么奇货可居,也有三四家公司要,她决定毕业后去旧金山南郊的一家公司,论规模、名气和现在这家差不多,但工资待遇略胜一筹。她一决定,第二天就去分期付款买了这辆车,现在正处於“蜜月期” ,一有机会就把它牵出来遛遛。她自告奋勇送我去机场,很大程度上是她自己手痒了。

“你个子又不高,买这么大的车干什么?”

“就是因为个子不高,才要买大一点的车,这样开在路上,人家不敢随便欺负你。”

“有这种说法?”

“当然。”

假如这种说法在爱情里也通用,我想,我大概需要去买一辆公共汽车来开。

“你上班时间跑出来真的不要紧?”

“要什么紧,我走都要走了。再说,公司本来就规定假如周一到周四每天工作九个小时,周五下午可以休息,这个福利我还从来没有享受过呢。”

“章文刚知道你要走,有没有说什么?”

“哼。” 我那句问话捅着了郑滢心里的马蜂窝。她说,最近一段时间,章文刚总在工作上忽明忽暗地找机会为难她,让她日子不好过。

“会不会是你太敏感了?他本来就是出名的难打交道。”

“难打交道和故意刁难是两回事。” 郑滢告诉我,章文刚已经对几个男同事透露准备年底回国去迎娶“陈玉莲”-- 显然他已经浪子回头,不仅如此,他居然还对他们说什么“娶妻求淑女”。

“他这么一说,我成什么了?恶不恶心?恶不恶心?恶不恶心?”

“恶心,” 我实在忍不住笑起来,“不过,再怎么说,人家把宝贵的第一次托付给你了。”

郑滢白我一眼,狠踩一脚油门,“照这么讲,我还欠他的‘开苞费’ ?反正,我一听他那句话,马上下定决心,天涯海角都可以去,就是不回这家公司。”

“你这个论调倒是和蒋宜嘉一模一样。”

“唉,人家才高八斗看不上这里,我呢,是被男人逼走的,差到不知哪里去了。”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3:00

九十五


到了机场,我从洗手间出来,看见郑滢站在 Starbucks 门口朝我招手。她递给我一杯大号薄荷摩卡,自己手里拿的是卡布基诺。

“给,你喜欢的。”

“这里的 Starbucks 在买一送一?”

“好心当作猪下水,我请你,不行吗?”

“请我也不用这么一大杯吧?”

“放心,现在还早,喝完还够时间上一次厕所。”

我拉着她想去找个地方坐下,她连连摇手,“不要不要,我们就站在这里,” 她呵呵傻笑着,两个酒涡在脸上跳起舞来,“这个地方显眼啊,要是程明浩良心发现跑来,一眼就能看见你,然后你们两个就会演一出很浪漫的戏给我看,那杯咖啡呢,就当我买票了。”

“他不会来的。”

“你怎么知道?”

“我叫他不要来,我还说过再也不想看见他。” 薄荷摩卡刚喝的时候滚烫,仔细品尝却是满口清凉;这是一种表里不一的饮料,就像我自己说出的话。

“说不定会有奇迹发生的。”郑滢乐观地鼓舞我。

奇迹没有发生。程明浩没来送我。我叫他不要来,他就真的没来。

郑滢很失望,“这种笨蛋,活该找不到老婆。”

飞机升空的时候,我正在把航空公司的那份“紧急情况指南” 从头读到尾。我不再去思考是否应该忘记他,因为我已经明白所谓“忘记” ,是徒劳的。

当你想要去忘记一个人的时候,就已经无法忘记他了。忘记,不过是另外一种形式的提醒。爱情里的忘记 ,到头来都是想念。

他是我心里的一枚电脑病毒,碰一碰,就会自动复制、侵袭更多的空间,唯一有效的办法是把他隔离到某个角落里,不去碰触。

回学校以后,我搬到另外一个公寓,免得和杜政平抬头不见低头见。

有一天,在系里的信箱旁边碰见他。他稍微黑了一点,看上去很精神。他看着我微笑。

我们寒喧了几句,他说“你等等” ,然后跑到自己办公室去拿了一样东西出来,“送给你。在纽约买的,前不久才出来。”

我看看题目,是一部动画片“宝莲灯” 。正在奇怪他何以送我一盘动画片,他说,“里面的主题歌是张信哲唱的,很好听。”

那首歌,叫“爱就一个字”。


那天晚上,我在电脑上一遍遍听这首歌:

……

爱就一个字
我只说一次
你知道我只会用行动表示
野花太放肆
守住了坚持
看我为你孤注一掷

……

虽然和“劈山救母” 的故事好像并没有太大的关联,但它无疑是一首演绎得非常成功的情歌。

我在想,如果人一辈子只有一次机会说“爱”,如果爱情真是孤注一掷,那么我这辈子的份额恐怕已经用完,却什么也没得到 -- 我大概把宝押错了地方,而赌场的规矩是落子无悔。

几天后,郑滢打电话来,“我有一个很重要的消息。”

“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这要你来告诉我。消息是:你那个月亮好像打算卷土重来。”

“什么叫‘我那个月亮’ ?”

“杜政平刚才破天荒给我打电话过来,足足讲了一个钟头,亲切地问候了我的工作和学习,然后也‘顺便’ 问起了你。”

“问我什么?”

“问你现在有没有男朋友。”

“你怎么说?”

“说没有。”

“你至少可以说不知道吧。”

“古人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 她居然很得意,“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坏消息。”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3:00

九十六



“不要这么绝情嘛。”

“你到底帮谁?” 我清清楚楚记得一个星期前她还在机场骂程明浩不争气。

“我帮你,还有对你好的人。” 她很干脆。

“但我不可能仅仅因为一个人对我好就爱他。”

“连对你好都做不到,又有什么必要去爱?”

“你怎么知道他对我不好?”我不服气,“他对我很好。”

郑滢不说话。我赌起气来,“他真的对我很好。”

“那现在呢?他在哪里?” 郑滢悠悠地发问。

我答不出来。回来之后,程明浩没有给我打过电话,连一封电子邮件也没有;这个夏天的一切就像雷雨后的彩虹,曾有一段缤纷却已了然无痕。我感到难堪。

过了几天,我在图书馆碰到杜政平,他说有点事想问我,於是我们边走边说。

杜政平告诉我,纽约那家公司已有意向录用他,条件相当优厚,并且希望他在修完这个学期课程后就回公司一边接着实习一边做论文。

“那样的话,明年初我就回公司上班,五月份再回学校答辩。”

我微笑,一时还不太明白他究竟想问什么。

他突然停住,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这次我要是去纽约,今后大概会留在那里。我不知道你将来有没有打算回加州工作,要是那样,我们以后就没什么机会见面了。其实呢,也有几家硅谷的公司要我,听说北加州气候很好…我是说,真要去那里工作的话也不错,所以,我想问问你的意见,” 他抬起头,终於问出那个问题,“你觉得我应该去纽约吗?”

他认真地盯着我看,仿佛答案就写在我的脸上。

我避开他的眼光,突然想起前不久,我问过程明浩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问题,他的回答伤透了我的心。直到现在,我才体会到这个问题有多沉重。那其实并不是在问某人是否该去某地,而是在问你是否愿意将自己同那个人的命运交会在一起;无论你说“应该” 还是“不应该” ,都是要负责任的;爱得不够,便负不起这个责任。

难怪程明浩无法给我一个想要的答案。

我也无法给杜政平一个他想要的答案。我说,“我想这个还是你自己决定比较好。”

他有点着急,“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所以才更加觉得该让你自己决定。”

我转身朝电梯走过去。他追上来,“关璐,你真的就不能再给我一个机会?”

我走进电梯,按下钮,“我们是不可能的。”

电梯门缓缓关上,他伸出手臂把它挡住,“你还在喜欢程明浩吗?”

我不说话。我们僵持了半分多钟,终於杜政平把手缩回去,电梯门合拢。

晚上,他打电话过来,声音听上去很沮丧,有几分醉意。

“你喝酒了?”

“啤酒,” 他说,“今天下午很对不起。”

“你没有什么需要对不起的。”

他告诉我,在纽约实习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女孩子,也是实习生,性格开朗,会煲很好喝的汤,他们关系不错,他喝过几次她煲的汤。那个女孩子很希望他能回纽约工作。

“我想,要是回了纽约,大概会去追她。”

“那你为什么还来问我?”

“我希望你能拉住我。如果你不要我去,我就不去。”

“你这样对人家不公平。”

他苦笑一声,“我顾不得那么多了。”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3:00

九十七


“她可能比我好。”

“那你告诉我,我到底什么地方比程明浩差?”

“人和人是不能比较的。”

“所以你和她是不能比较的。” 杜政平虽然喝得半醉,脑子却很清醒。

我无言以对。

“关璐,” 他几乎是在哀求,“你真的无所谓?”

我想了很久,终於说“对不起。”

电话挂断了。我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突然流下眼泪来。我知道,这一次,是彻底把他放走了。从今以后,他不会再等我。当他的爱不再是压在心头的重担,我开始怀疑那颗轻飘的心里面还剩下些什么。轻,究竟是不是比重更加容易承负?

我做对了吗?

郑滢对这件事情的评价是“杜政平被你气昏了头”。她扼腕叹息,“男人怎么能跟女人摊这种底牌呢?唉,说到底,他还不够成熟。”

郑滢说,“我现在终於明白为什么以前谈恋爱老是失败,就是因为谈来谈去,找的男人都还不够成熟,而我自己呢,恰恰属於早熟的类型。书上说,最理想的组合应该是女人的年龄为男人年龄除以二再加七,那么我今年二十三岁,就应该找三十二岁的男人谈恋爱。”

“老得可以煲汤了。”

念大学的时候,我觉得高年级的人老得可以;后来,“老”用来形容所有二十五岁以后的人;终於有一天,等我不再说这个字而用“成熟” 取而代之,我明白,自己开始变老了。嫌别人老,是不应该的,因为每一个人都会老。

“懂什么,男人的魅力要三十岁以后才完全显现出来,二十几岁,那叫愣头青。平心而论,杜政平在愣头青里算是很不错的了,不过,愣头青到底还是愣头青。”

“不对,照你这么算,女人随年龄的增长,找的男人会越来越老,比如说,三十岁的女人应该配四十六岁的男人?你哪里看来的?”我开始怀疑她资料来源的可靠性,“我看,那本书八成是个老男人写来花女人的。”

“我觉得很有道理啊,至少可以增强女人的紧迫感,减少社会上的老处女。”

“你不是说过好男人像新鲜羊角面包大家抢,等到三十多岁,老早被人家抢掉了吧。”

“真要够好,我难道不能再抢过来?” 我服了她。

十一月底,杜政平在中国学生会的邮件列表上发广告卖东西,他果然要去纽约了。后来,我收到他的一封电子邮件,里面是一个链接,下面用大大的字写着 “Goodbye 关璐”。

我点进那个链接,是一首歌,张信哲的“且行且珍惜” 。

在张信哲的歌当中,“且行且珍惜” 大概是唯一一首不那么感伤的离别之歌。或许因此,他曾经为我点过这首歌;后来,我们在这首歌的陪同下开始了一段失败的恋情;现在,他又借这首歌来为我们之间画上句号。

我看看电脑上的日期,十二月十九日,在中国,是十二月二十日了。这一天,澳门回归祖国,而杜政平做了一个决定,要把他心里关于我的那一部分割舍掉。

我会后悔吗?
作者: 后撤三部一车    时间: 2005-8-25 23:01

九十八


这一年的寒假格外冷清,室友回国探亲去了,我一个人蜷在沙发上看书、看电视、听音乐,百无聊赖。跑出去转转,空气干冷,树上的叶子掉光了,校园里难得看见个人,有一种急景凋年的感觉;冷风钻进鼻子,一路酸得眼睛都睁不开,於是又蜷回沙发上去,像一只刺猥。

郑滢打电话来说旧金山在下雨,已经一连下了几天。

她抱怨,“简直像在整个城市上空装了个淋浴喷头。”

我在想,旧金山下起雨来是什么样子呢?等雨下完后,天上会有一道彩虹吗?

空调功率不足,我打开电炉,把手放在上面烘。我从箱子里找出一条长及脚踝的厚羊毛裙子,红黑格子,不是彻底的红也不是彻底的黑,绒绒地交织在一起;还是好几年前流行格子裙的时候和郑滢、其馨一起去买的,不过只穿了一次,因为我个子矮,并不适合穿长裙。

我终於明白自己当初何以一定要把这条明知不会穿出去的裙子带来美国:此刻,我穿起它,厚厚的绒毛轻轻软软地覆盖着我的腿脚。在这个没人看、没人理、也没人抱的冰冷冬日里,它慷慨地提供了一个怀抱,虚幻,却温暖。

钻进被子里,突然看见桌上的那一小瓶海盐。我把它打开,贪婪地嗅着它的清香,猛然想到,程明浩把这个小小的瓶子装进纸盒寄给我的时候,他心里其实是喜欢我的,只是他没说,我就不知道,他没说,并不等於他没有喜欢过我。我的心里泛起一种辛酸的甜蜜,或者说是甜蜜的辛酸。

至少,不完全是我的一厢情愿。有些东西,的的确确存在过。

这个时候,有人打电话来,我以为又是郑滢 --她现在大概也闷得慌,越来越喜欢煲电话粥。然而,话筒里传来的声音让我手一抖,把装海盐的瓶子打翻在被子上,五颜六色的小颗粒稀里哗啦滚得满床都是。

我急忙用脖子和肩膀夹住听筒,一边慌里慌张地想把那条支离破碎的彩虹收拾起来,仿佛他在那头能看见我刚刚闯了祸。

程明浩的声音听上去既远又近,“现在不会太晚吧?”

“不算晚。”

“你好吗?”

“嗯,还好。你呢?”

“我也还好。”

“有什么事吗?” 我问他。

“没什么事。就是,” 他的声音有点不大自然,“想…知道你好不好。”

“我很好,” 我一边心不在焉地说,一边把一大堆拢在书上的盐粒倒回去,可惜的是,彩虹已经不可能还原,瓶子里不过是一堆五颜六色、杂乱无章的颗粒在绝望地瞪着我,让我跟着一起绝望。

“我把你送给我的那瓶海盐打翻了。” 我突然对他说,并且毫无征兆地哭起来。哭得越来越凶,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拿自己怎么办。

他试图安慰我,我心急如焚,只是在想怎样才能把眼泪止住。

从幼儿园开始,我就不愿意当着男生哭,现在,却在程明浩面前泪流成河;曾经也当着杜政平哭,为的,其实也是程明浩。

“对不起,我要睡觉了。” 我生怕自己的眼睛和旧金山的天空一样变成淋浴喷头,稍稍平静下来就把电话挂了。

哭完以后,我很沮丧。为一个人流眼泪,有了第一次,就很容易会有下一次。

第二天,我打电话想告诉他我昨天哭只是因为心情不好,可是他不在。

第三天早上,我刚起床,门上的对讲机响了,我去接,是一把既远又近的声音。

怎么可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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