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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幽影之秾秾(长篇小说) [打印本页]

作者: 九尾    时间: 2005-8-20 15:56     标题: 幽影之秾秾(长篇小说)

时值隆冬,天色阴暗,北风匝地。
  漫天飞雪中,两顶遮得严严实实的暖轿在金府门口停了下来。前一顶轿子轿帘一掀,走出来一个留着短髭的中年人,质料上乘的黝黑袍子,腰间垂着一条织锦的绶环。他踏着刚积起来的细雪走到后面那顶轿子前,伸出手去,扶出了一位柔柔弱弱的佳人。
  这佳人云髻半欹,清雅素淡的一张脸,穿着滚毛边的雪狐裘,弯腰走出轿子后,秀目凝睇,打量起金府俨然世家的门面来。
        昏暗天色下,朱门的颜色深沉得几乎看不见,门檐上挂着两个大红灯笼,贴着金色的“金”字,在夹着飞雪的朔风中微微摇晃,忽明忽暗。
  “秾秾,今后这就是你的家了!”
  吴秾秾,沉香街桃花门巷的一个妓家,温婉秀丽,善梳人意,从良为金不换的第五房妾侍。
  “我们进去吧!”
  金不换向她伸出手,那是一只修长干净,保养得宜的手,拇指上戴着一只纹理斑驳的玉扳指。她迎向它,展开淡淡的一笑,乖乖地将自己冻得冰凉的一双柔荑交给了他。
  二娘江芷蘅,三娘周宓珠,四娘阮碧云,一一地见过了。大家脸上都挂着笑容,各自心里却暗暗地较着劲。毕竟谁都觊觎着悬空的正室之位,而今又多了个竞争者,她们怎会不紧张?
  也不是顶漂亮的女子,不过胜在年轻罢了!
  据说是妓女出身,一开始就输了一筹!
  金不换的妾室们目光如刀锋般锐利,将这位刚入门的新妇从头到脚扫了个遍,戒备之余,又带着微微的轻蔑。
      这一切,秾秾尽收眼底,只是有礼地微笑着,但笑不语。
  “阿紫!”
  金不换突然对着一个方向高兴地伸出手去,她随着看过去,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敲在了心上。
  那是一个小小的女孩儿,穿着紫色小袄,握着保姆的手,安静地看着家中的喧闹。
  “阿紫!爹爹不在家的时候你乖不乖?”
  金紫颜,金不换已逝正妻的女儿,肌肤细白,额发齐眉,头上绾髻,余下的头发整齐地披在肩上。
  多么乖巧脆弱的一个瓷娃娃!
  有了她,周围其它人都成了布景,这厅堂廊庑突地变得模糊起来,只余她莹白细致的一张小脸,安静地伏在她父亲的肩头。
  “来,叫五娘!”
  无可避免地,她对上了那黑浸浸的大眼睛,心里不由一震。这是一双安静得有些冷冷的眼睛,静静地瞪视着她。
  “快啊!快叫五娘!”
  金不换催促着,秾秾等待着,可是阿紫菱角般的嘴唇蠕动了几下,最后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我、没、有、娘!”
  堂上出现了一瞬间的尴尬,众人面上表情各异,金不换有些着恼,而众妾有的竭力按捺住上翘的嘴角,有的则干脆地笑了出来……但吴秾秾的心却柔软了起来。
  这一家子尔虞我诈,只顾着自己的利益,没有人真正关心过这个失母的女儿吧!
  “我也没有娘,在我很小的时候……”秾秾爱怜地看着她,“我也没有爹,所以还是阿紫幸福啊!”

(待续)

[ Last edited by 九尾 on 2005-8-20 at 18:23 ]
作者: 九尾    时间: 2005-8-20 15:59

这篇都点长,大家要有点耐心哦
作者: 九尾    时间: 2005-8-20 16:02

江南的雪从来不会下很长时间,那样铺天盖地的下法,第二天已是雪霁天晴,再过几天,只余墙角山阴处还有一些白色的痕迹。
  天仍然阴沉沉地冷,府内各院均植有苍苔梅,静立墙角散发着若有若无冷冽的幽香。
        这种天气最适合拥被高卧,睡它个天高水长,然而金府上上下下的佣人都已经开始忙碌,洒扫庭院,芟刈杂草……
  蓦地,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了这个平静而忙碌的冬日清晨。
  “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连官府的捕快都来了?”
  “你还不知道吗?听说西院的那位死啦!”
  “什么?昨儿个还好好的,怎么就……”
  “听说啊,是昨天晚上给人杀死的!”
  仆人们东一堆,西一堆地聚着,压低声音交换着消息。西院,那是四娘阮碧云的住处。昨儿个还好好的,她颐指气使的骂人声,整个西院都听得见,怎么今天就惨死睡房?这金家也不知道招惹了什么不吉的东西,继二娘江氏未足月的孩子发生意外之后,这已经是第二起悲剧了。
  西院,浓重的血腥味飘浮在鼻端,金不换坐在偏厅的椅子里,脸色惨然,坐立不安。吴秾秾进来的时候,他眼睛一抬,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样悲哀地叹了口气。她默默地走到他旁边,侍立不语。
  不一会儿,有佩刀的捕快从房内出来,衣服鲜明,器宇轩昂,为首的那个叫丁孝云,是这一带有名的神捕。
  “金老爷,能不能借个安静的地方,我想问大家一些问题。”
  厢房被暂时腾了出来,上至金不换,下至三娘阮氏的丫头翠儿都被一一叫进去问话。
  轮到秾秾的时候,吴秾秾镇静地站起来,不慌不忙地越过守在门口的两个捕快,走了进去。
  这个厢房本就一桌一椅一床,丁捕头占了临窗书桌旁的椅子,秾秾只得站着。
  “你是吴秾秾,金老爷新纳的妾?”
  “是!” 秾秾低着头回答。
  对方的语气看来甚是平静缓和,但是忽然间就变成了意味深长的质问,“你入门不过几天的时间,金家就发生血案,会不会太巧合了?”
  听得此话,秾秾抬起头来,毫不畏惧地对上捕头那双精明闪亮的眼睛,“老爷回家也不过这几天,会不会也太巧合了?”
  丁孝云眼中有光芒一闪,似是对她的冷静有些意外,玩弄着手中沉甸甸的大理石镇纸,他盯着她的眼神若有所思。
  “昨晚你在哪?”
  “吃过晚饭就回房休息了!”
  “有没有旁人可以证明?”
  “没有!”
  她有问有答,不卑不亢,按照他的经验,这个女子,一定非常不简单。可是,她会是杀死阮氏的凶手吗?
  “可否借你头上的金钗一观?”
  秾秾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诧异,不过还是依言拔下了发髻上缠丝镶宝的金钗。
  金钗的一头做成蝴蝶形状,镶嵌着一些珍珠宝石,另一端则细长如针,尖端闪着寒光。捕头接过来,放在手上仔细地察看,没看出什么端倪,又低下头,将金钗凑近鼻端,象猎犬一样嗅着,但是仍无所得,只得心有不甘地将金钗还给了主人。
  “她是被利器刺死的,是吗?”
  秾秾突然开口。
  “你怎么知道?”丁孝云倏地从椅子上跳起,目光如电,直视对方。
  吴秾秾却好整以暇地将金钗插回发际,“你方才那番举止,意在察看那上面有无血迹和血腥味,不过我好奇的是,如果凶手真的用发簪杀人,事后还会不会仍旧戴在头上?”
     “你到底是何人?”
  见她条分缕析,句句说中,捕头不禁有几分怀疑。
  “沉香街吴秾秾!” 秾秾如是答。
  凡是流连江南烟花柳巷的人都该听说过,沉香街桃花门巷纤纤秾秾的艳名。盛纤纤,吴秾秾,弄笙品箫,清歌曼舞,是远近遐迩的两面艳帜。
  可是这吴秾秾,镇静聪明得叫人吃惊。原来歌女舞姬当中真的不乏红拂隐娘之辈。
  
作者: 九尾    时间: 2005-8-20 16:07     标题: 幽影之秾秾

岁末将至,本来该是一派喜气洋洋,可是发生了这样悲惨的事,阖府上下听不到半声笑语欢声,人们下意识地压低声音,仿佛怕惊动了什么。
  可是那风中仍然呼啸不已,好像是屈死的魂灵在呼喊?那耳际冷冷滑过的寒意,仿佛是新亡的阮氏在旧居里徘徊?
  府里人人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暮色一下,廊道院落里就安静了下来。只有远处西院那边,不断传来和尚念经的梵语声和钟鼓声。
  那是在为阮氏超度亡魂吧!
  秾秾停住了脚步,透过花木的缝隙,往那边灯火通明处望去。金家,真的注定了悲惨的命运吗?还是这暗沉沉,影绰绰的金府内隐藏了一个冷血的杀手,一而再,再而三地制造意外和惨剧?正想着,一阵冷风吹过,吹得她手中的白纱灯笼明灭不定,她赶紧用身子挡着,急急忙忙地往那幢紫色的小楼走过去。
  紫楼,临着一片偌大的清水池塘,紫漆髹窗,构筑清雅,是金家花园中的一景,也是金不换爱女金紫颜的住处。
  此际院门紧锁,窗户却还亮着,她扣响了兽头门环,“谁啊……”抖抖霍霍带着颤音的声音应门。
  “是我,五娘!”
  开门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姓陈,原本是阿紫母亲的奶娘,跟着紫夫人陪嫁过来。紫夫人死后,金老爷见她人又干净又老实,所以叫她带着阿紫。
  “五娘?这样夜了,怎么来这里?”
  “老爷不放心,叫我过来陪着紫丫头。”
  秾秾将灯笼交给一头雾水的陈妈,走了进去,她知道这妇人心里一定有不少疑问,但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金不换宁肯相信她这个刚刚入门的外头人,也不敢将他唯一的宝贝女儿托付给所谓的家里人。
  “阿紫?”她边往里走边柔声喊,突然倏地一下,一道白影从帷幕下窜了出来,幸好她眼明手快,玉手一抄,就将一团白乎乎,软蓬蓬的东西抱在了怀里。
  这是一只浑身雪白的狮子猫,碧绿的眼睛象两颗绿宝石,温暖的身体在她手上轻轻地打着颤。她抚弄着它身上的长毛,抬头一看,却看见了一张惊骇无比的孩子的脸。
  “不要怕,阿紫!”
  她尽量放低声音,这无母的孩子多么脆弱易惊啊!阿紫仍然惊恐地瞪着大眼睛看着她,小手神经质地拽着缀满流苏的帷帐。她几乎可以感受到那小小身子的战抖,那种懵懵懂懂的害怕……
  看着她,仿佛在看着当年的自己,只是害怕啊,那种无依无靠,被所有人抛弃的无助……
  “阿紫!”陈妈飞快地进来,阿紫象看到救星一样依进她怀里,“陈妈……陈妈……”她啜泣着,象一只小猫一样蜷起来哭。
  “不要怕,五娘是来陪你的。”陈妈边哄她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用眼神表示着歉意。
  秾秾摇头,表示并不介意。
  一会儿,阿紫的啜泣声转弱,慢慢地,只听到她间歇的抽噎声。
  “家里出了这样可怕的事,她父亲又来得少,这可怜的没娘的孩子!”陈妈的眼圈不禁红了。
  所以,她才会在这里,从今天起,这个孩子不会没人管了,直到……
  “陈妈,麻烦你叫下人收拾一下,今后,我就住在这外边的碧纱橱里。”
  一夜呜咽的风声,象谁在遥遥的角落里掩面啜泣,呜呜地直闹了一宿。吴秾秾睡得很不踏实,尤其,那孩子不断地在梦中惊叫,甚至魇醒。她听到夜间陈妈轻轻的脚步声,将阿紫抱着怀里哄安静了,又悄悄地退去,好像每天晚上做惯了似的。
  那老忠仆,亏得有了她,否则的话,这孤苦的孩子就连一点温暖都没有了吧!秾秾叹着气,闭上了眼睛。
  清早,陈妈提着热水进来,对她客气地笑笑,问道:“五娘晚上可睡得好?”
  “还好。”
  她淡淡地回答。
  “哎呀!阿紫小姐,快穿上衣服再出来,冻着了可不好!”陈妈慌张地越过她,她跟着转身。看见阿紫披着头发,仅着纯白单衣裤站在内外屋的花屏隔下面。身体越发看得瘦小,刚刚睡醒的眼睛带着迷惘,微蹙的小眉头惹人爱怜。
  秾秾对着她微笑,但那八岁的孩子便抿着嘴瞪她,脸上的戒备和疏远冰也似的难以融化。秾秾知道,不能着急的,她就象是一头受伤的小兽,需要耐心、爱和时间。
  半日下来,秾秾发现紫楼非常安静,除了陈妈和另外一个女婢以外,就没有其它人往来。阿紫孤僻安静的性格大概就是这样养成的吧!这半日,她只是抱着她唤作雪团的狮子猫在外屋玩耍,一声不吭,乖巧得令人心痛。但偶尔,那双楚楚的大眼睛还是会落在窗旁刺绣的她身上。
  雪白生绡,竹绷子绷得又平又紧,闲极无聊,她拿起好久都没碰过的针线,下意识地,努力地在上面绣着一个字。咬断丝线一看,还是歪歪扭扭,不成形状。她苦笑,已经多久没有拈针穿线了?这十指纤纤,看起来仍莹白皓洁,但其上沾染的风尘绝不是闺中娴针线遵妇训的女子所能想象的啊!
  “想看看吗?”她突然开口,很随意的口气。
  阿紫看了她一眼,眼中有一丝亮光闪过,但随即又沉默着垂下头去拨弄雪团的长毛。
  看得到她的犹豫,也看得到,那小孩子内心深处的寂寞……
  “嗯,绣了一上午很累呢!去找陈妈说说话……”她故意将未完成的绣品搁在桌上,走了出去。
  门外冷风扑面,秾秾略略停了一下,禁不住心中怆恻,眼角湿润。就是这样的,封闭着自己,不容外人窥探和接近。待她长大之后,会无缘故地自卑,抑郁,带着旁人不能理解的清高自怜孤独终日。她是知道的呵,因为今日之金紫颜,就是昨日之吴秾秾……
  陈妈正在厢房里吩咐婢女做事,她隐约听到些,诸如,“阿紫小姐该做新衣了,去跟二娘说让人送些衣料过来。还有叫厨房做些清淡的,她最近胃口不太好……”
  “陈妈。”
  秾秾走到门口赞许地看着这个能干的妇人,但她虽然能将阿紫的生活料理得条条当当,到底不能代替她的母亲吧!
  “五娘,有什么吩咐?”
  陈妈的应对是恭敬而疏淡的,她并不介意,毕竟她只是个闯进来的陌生人。还有由于她的烟花出身,她在金府遇到什么样的对待,她都不会觉得奇怪。
  婢女行了个礼就出去了,屋里只剩下她和陈妈两个,对方有些局促,笼着袖低着头。
  “我替老爷谢谢你,这样全心全力地照顾着紫丫头。”
  陈妈倏地抬头,看着她似乎不知道怎样回答,半晌才说,“紫夫人吩咐过的,叫我一辈子照顾阿紫小姐,叫她不要被旁人欺负……”
  她所讲的紫夫人是阿紫的亲生母亲,金不换的正妻苏紫娘,一个薄命早逝的美人。
  “要是紫夫人能留下个公子,小姐有个兄弟,也不至于这么孤苦无依。”
  “我听说二娘有个孩子……”秾秾还没有说完,便被陈妈脸上的表情吓住了。她翕张着嘴,青白着脸,半晌也缓和过来,“在老爷和二娘面前,可千万不能提起啊!”
  “那是老爷千辛万苦盼到的儿子,可惜还未足月就没了,听说是给摇篮里的小被子给闷死的。没经验的佣人就是这样,也不是顶冷的天……”
  “那老爷和二娘一定很伤心!”
  “何止呢!为这事,府里简直快闹翻天了!”
  “怎么呢?”
  陈妈环顾了一下左右,确定没有人,方才附在秾秾耳边轻声说:“二娘怀疑是四娘指使人干的!”
  “为什么!”秾秾失声惊呼,这可是很严重的指控,即使妾室们的争宠是人尽皆知的事,但死去的四娘真的会狠心到对一个无辜的婴儿下毒手吗?
  “为什么?她们吵吵闹闹的,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四娘长得最好,本来最得宠,可是在金家,毕竟有个儿子才是最重要的……”陈妈说话的样子越发神秘古怪起来,“府里的人都传说,四娘不是被人杀的,而是被鬼杀的……”
  话音未落,一股没来由的冷风窜了进来,两个人都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这阴沉沉该死的天,再加上听了这样一件可怕的秘辛,秾秾觉得冷至骨髓,寒上心头。“我去看看紫丫头。”她托词道。
  可是,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浮上心头,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冷冷地盯着她的背影,叫她不由得毛骨悚然。她回头看时,却只有那个忠心的老仆妇恭谨地目送她离去。
  大屋里烧了暖笼,暖意融融的,阿紫还蹲在原来的地方和雪团玩,听到她进来,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秾秾走到窗旁,嘴角便带上了笑意,咦,她记得走的时候那帕子是平摊在桌子上的,可是现在却有一个角掖在底下,好像有人看过后匆忙地丢下了。
  “嗯!”她烦恼地拿起绣品端详着,“我想没有人会看得出这是个什么字的。”
  “我知道,是个金字!”
  “是金字吗?”她笑着在阿紫旁边蹲下,“还真有点象!”
  小女孩皱了皱眉头,好像有些后悔跟她说了话,又扁了扁嘴,低头闷声说道:“绣得比我娘差远了……”
  秾秾暗笑不已。
  
作者: 九尾    时间: 2005-8-20 16:08     标题: 幽影之秾秾

这时有小厮飞奔来报,说丁捕头扶柩入府,急召三位夫人问话。秾秾跟陈妈交待了几句,便随小厮匆匆赶过去。
  西院,花格门窗全用净白纸糊着,看上去白漫漫的一片。正屋内经幡飘翻,香雾缭绕,身穿法衣的和尚们正盘腿坐着在念往生咒。秾秾跨进灵堂时,正见二娘江氏在指挥着几个衙役安放棺木。
  自从血案发生后,官差们就将四娘尸体运回衙门检验,到今天才还回来。可怜那女子,生前喧喧嚷嚷,争抢不休,死后还不得安宁,秾秾依礼到灵前烧了香,心里唏嘘不已。
  四娘灵前唯有丫头翠儿一身缟素,跪在锦团上烧纸钱。
  秾秾默默地走过去,抓了一把纸折的金银元宝,一个个丢到火盆里。那些冥钱被火舌吞噬着,瞬间就化成一堆薄薄的纸灰。
  “谢谢五娘!”翠儿低低地说。
  她就是当日发现血溅闺房的婢女了吧,真是难为了她。那样恐怖惊悚的场面,原不是她这样的人所能承受的。秾秾瞧见她眼底的黑影,想是连日操劳加上惊吓,她已是非常疲累,因此劝道:“你先去歇歇吧!”
  “不,这里不能断了灯油香火。”
  “你自去歇着吧,我会安排人来替你。”突然旁边传来二娘的声音,不知她何时已经走到了旁边。
  二娘江芷蘅,长眉入鬓,凤眼含威,她本是商贾之女,算术精通,精明能干。目前金府虽无正夫人,但因她素来掌管着府内大小事务,似乎正室之位,已然隐隐在握。
  这边翠儿立即道了个是,起身走了开去。
  “五娘真是体恤下人呢!”江氏脸上似笑非笑。
  秾秾不知她是何用意,一时无语。
  “老爷他们都在偏厅等了,跟我来吧!”见她不说话,江氏领着她往偏厅走,一边走一边闲闲地说,“听说五娘最近住在了紫楼,挺用心的,不过阿紫脾性古怪,这条路也未必走得通……”
  “我……”我不是要争什么!可是她才说了个我字,江氏置若罔闻,加快了脚步入了偏厅,喊了声,“老爷,人都到齐了。”秾秾只得闭口不言。
  偏厅里金不换正与客人闲话。他穿着白罗袍,戴着素纱帽,眉宇间那阴郁之色比初见面的时候更重了些,一连串的惨剧使得这个原本运筹帷幄的巨贾憔悴清减了不少。
  秾秾行过礼,在三娘旁边坐下,瞥见上座丁捕头大马金刀地坐着,神情莫测,眼神如电。   
“经过仵作检验,四夫人死的时候已经怀有三个月身孕!”他忽然开口说道。

叭,一只茶杯跌碎在地上,茶叶茶水倾翻了一地。而跌翻茶杯的,居然是二娘。这个消息的确惊人,但二娘的反应却似乎过头了一些。
  “我早说过的,那不是意外……”二娘压根没留意众人惊异的目光,只是自己喃喃道。
  她说的,应该是二个月之前她新生的婴儿离奇殒命一事,官府调查后无所得,便定为意外,可是二娘一直耿耿于怀,毕竟那是她唯一的孩子和希望。
  “到底是谁跟金家有如此深仇大恨?竟要金家断子绝孙?!”金不换一拳击在桌上,震得桌上茶杯俱哗啦跳了一跳。
  “或者我们应该问,到底是哪位夫人想做正室,不让别人有胜出的机会?”丁捕头悠悠地说道,说出了众人心头一直怀疑却不敢深想的问题。
  偏厅中的气氛顿时怪异起来,一时安静得几乎连众人的呼吸声都听得见。秾秾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似乎寒意从脚下的青石花砖上升起,沿着脚脖蜿蜒爬上来。那杀死三个人的冷血凶手,真的就在她们中间吗?
  “秾秾来金家才几天,她应不在怀疑之列。”金不换替新纳的小妾辩解。
  “而二娘也不会杀死自己亲生的儿子,这样说来,难道老爷竟然怀疑我么?”这颤抖的声音发自一直没有出声的三娘。
  三娘周宓珠,知书达理,斯文秀雅。她是落第秀才家的女儿,琴棋书画都略通一些,因此举止间带着一股书卷子气。被大家的目光注视着的她,神情有些慌张,须臾,双目中竟沁出两滴珠泪来,一副盈盈欲涕梨花欲雨的样子。
  金不换看在眼里有些不忍,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也不一定,四娘脾气不怎么好,常为些小事鞭笞下人,下人衔恨报复,也是有可能的。”
  这样的话,任谁都听得出勉强之意,三娘心知自己脱不了怀疑,于是将矛头掉转,直指江氏,“二娘一直坚持说是四娘害了她的宝贝儿子,又焉知不是二娘报复杀人?”
  此话一出,便听得二娘冷冷笑了一声,她素来有些泼辣,因此不留情面地说道,“三妹可真不是一般二般地幼稚,这些玩话说说而已,旁的人可没往心里去,奇怪的是唯独你当了真。”
  两个人互相攻讦,平白叫人看了笑话,金不换羞恼极了,抬手指着她们却骂不出来。
  “金老爷暂时息怒。”一直密切观察众人神情的丁捕头此时稳稳地端起茶杯,慢慢地呷了一口清茶。“凡事都要讲求证据,官府也不会凭着片言只语就拿人,我这趟来,一来是送归四夫人,二来是想和诸位讨论一下案情,如此而已。”
  好一个老奸巨猾的公门狡吏!秾秾心中暗叹,轻描淡写一句话,就挑拨得二娘和三娘互揭其短,然后又轻轻一招,卸了开去,自己不担任何责任。

(待续)
作者: 九尾    时间: 2005-8-20 16:54     标题: 幽影之秾秾

“不知道丁神捕有何发现?”
  “不敢,不敢!”捕头谦逊道,鹰隼样的目光扫过坐成一排的三位如夫人。三个女子端坐着,各有各的风韵,各有各的表情。二娘一脸寒霜,三娘楚楚饮泣,五娘平静无波。看起来都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纤纤弱质,绝不象杀人的冷血杀手,但是他相信,只要有足够的理由,温柔佳人也能变成夺命厉鬼。
  “请大家移步。”他只是说。
  撕开雕花木门上官府的封条,丁孝云伸手一推,房门应声而开,一股久不通风的味道,混合着呛人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这就是凶案发生的现场,四娘阮碧云的闺房。绣帷低垂,罗幕沉沉,因是发生过惨案的地方,到处血迹斑斑,自有一种幽凄惨淡的阴森。
  当时那死去的艳丽女子就躺在那个位置吧,他若无其事地指着木地板上那一滩已经干涸凝固的黑色痕迹说道:“当时四娘就躺在这里。”
  “呀!”本来就战战兢兢的宓珠娇啼一声跳开,躲在金不换身后,手指紧张地抓住了他的衣袖。而江芷蘅也不禁秀眉一耸,脸色煞白。唯有秾秾,仍然平静如昔,一双盈盈秋水看着他,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她致命的伤口在这里……”他指指侧脖,“有人用一种尖锐的利器刺进了她颈部,导致血管破裂,流血不止……”
  “在她的手上还抓着一块白布,上面染满了鲜血,似乎当时阮氏还想用来止血裹伤,但是奇怪的是,按理说依照这种伤势,应当是一击致命,怎么死者还会有余力……”
  “丁捕头!”金不换搂着快要吓晕过去的宓珠,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的叙述,“带我们来这里,你究竟想说什么?”
  “呵呵!”丁孝云干笑了两声,“我认为,重现凶杀时的情景是最好的破案方法。各位夫人,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如果什么都没做的话,忍耐一下又有何妨?”
  说完他背着手在房里转了一圈,最后竟点亮了一个烛台,烛焰摇摇地过来。屋内本来昏暗无光,这下顿时亮堂了一些。但门缝窗棂间钻入的丝丝寒风令得烛光明灭不定,摇曳在他线条冷硬的脸上,有说不出的古怪可怖之意。
  “让我们回到案发的那天晚上……”
  他将烛台放在妆台旁边,众人的目光不由都聚集在那如豆的灯光上。
  随着丁孝云的娓娓叙说,黯淡的镜台边,似乎真的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她盈盈伸出一截紫貂毛边的绣花衣袖,留着春笋般长指甲的玉手姿态曼妙地剪去过长的烛芯,吹灭剪子上分出的一小撮火苗,锦衣绣袄的丽人放下剪子回转身来,是一张妍丽娇美的脸。总皱着眉头,仿佛诸事皆不如意的样子,是的,那分明是四娘阮碧云的脸。
  看着众人骇然变色,丁捕头满意地继续往下说。
  “按照各位夫人自述,此刻,你们都在各自院中休息…………”他突然自怀中摸出一张图纸,摊在桌上,看真了竟是金府的一张简易地图。
  金府,经过三代的财富累积,层层扩建,如今已达数十亩,楼宇连亘,气势恢弘。原先只有位于中心的那部分楼阁,后来在西边扩出一个大花园,园中亭台池沼,萦回曲折。再后来,在花园中建起了一座小楼,也就是如今阿紫居住的紫楼,当年是阿紫母亲紫夫人的居所。
  到金不换当家话事之后,又向周边扩展,围绕着旧有的府邸购买土地,建造了几座别院,各有命名。府内人按照大致方位,简称为东、南、西、北院。
  其中尤以紫楼枕着一湾清流,风物最佳,而南、西、北院亦能有院门与花园相连,站在楼上能欣赏园中风景。
  丁孝云的手指点在东、南、北院上,不无讽刺地说:“真是一个平静的夜啊,可是如果真的这么平静的话,四夫人就不会一个人死在这里了吧?”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弹,这睡房里除了远处一成不变的颂经声,就只有风声低沉幽咽,徘徊不去。灯光在众人脸上投射出奇怪的影子,更使得黑漆屏风、红绡床帐的暗处显得更黑更模糊不清。那里,不知道有没有什么东西在窥探,在蛰伏,怎不叫人心头发毛,鸡皮疙瘩直起。
  “你……”捕头遽然发声,将沉浸在各自回忆中的人们吓了一跳,“有人在你不该出现的地方看到了你……”
  他在众人面前踱来踱去,研究着众人的表情,最终却停在了江芷蘅的面前,“二夫人?”
  二娘的脸色愈发苍白了,一双丹凤眼跟捕头精光慑人的眸子抗衡了一两秒,最终败下阵来,躲闪了开去。
  “是!我出去了一下,那又能证明什么?”
  “不能证明什么?”捕头轻笑,“不过我想知道的是,这种阴冷冬夜,二夫人到底去了哪里?又做了些什么?”
  “北院!”
  江芷蘅犹豫了半晌,从牙缝里吐出了两个字,这下连秾秾都面露罕色,唯有捕头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他在金府的仆人堆里蹲了一天可不是一无所获啊!微小的,哪怕是一点点线索都要紧紧抓住,也许这正是案情的一个突破口也说不定。
  “可那,不过是因为……”江氏的眼睛落在素衣缟袍的金不换身上,朦胧柔软起来,“老爷素来习惯在睡前喝一碗血燕,我担心新妇不知道,伺候不好……”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金不换身后,周宓珠低低说道。
  而金不换看了秾秾一眼,那眼神是复杂的,晦涩难懂,一个男人,担负着若干个女子全部的感情,并不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
  “哼!”江芷蘅冷哼一声,好像并不屑于辩解,却偏过身子看吴秾秾,“不过那天晚上,五娘房里却是黑漆漆一片,半个人影也没有。”
  听得此言,秾秾禁不住皱了一下眉头,想到这个女人一直躲在阴暗处窥探,也不知究竟看到了什么,真叫人不寒而栗。
  “五夫人,介不介意?”捕头越发得意了。
  “那天晚上,觉着有些气闷,就到花园里散了散步。”秾秾不慌不忙地回答。
  “夫人真的好雅兴,那天晚上滴水成冰,夫人就在花园里散步散了一夜?”
  “是的!”
  捕头差点一口气噎死,明明知道她在撒谎,可是却又奈何不了她。这时金不换沉声道:“你不用怀疑她,当时我和她在一起。”
  一听这话,丁孝云却若有所思起来,无意识地在房间里踱步。秾秾看着他的靴子踩上那滩血渍,又踏出去,再踩上,再踏出去……完全没有留意到,有两道恶毒憎恨的目光狠狠地瞪着自己。
  只一会儿,捕头好像想通了什么似的,抬头微笑着说:“金老爷维护爱妾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您可别忘了,在中院里伺候着的仆人们可都瞧见了,您是独个儿在书房读书读了半宿。”
  “够了!”金不换怒道,他的耐性已经到达了一个限度,虽然对于官差他一直给予三分忍让,但是这个丁捕头一再地打探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看起来根本就无法解决问题的样子。而且,作为一家之主,非但无法保护妻妾儿女,还要让她们在外人审判逼问的目光下度日,这种挫败感让他非常恼火。
  “金老爷……”丁孝云还企图再说话,却被金不换大手一挥制止了,“我会给予你在金家出入调查的自由,但是希望你能够尽快找出凶手,还我们一个平静的生活。”
  说完,他走到秾秾跟前,伸出手来轻轻扶着她的肩,两个人就这样相偕离开。
  房间里只剩下呆立的丁捕头、江芷蘅和周宓珠。
  丁孝云正思考着如何措辞,从两位夫人口中再套出一些线索,却听到江氏充满恨意地说,“看来他,好像已经完全忘记紫夫人了……”
他望着她,后者眼中流转的凌厉寒光令他心惊不已。千万不要得罪女人!他心头浮上这一句话。“二夫人!”他开口,唤回了久久凝望门外的江芷蘅的神志。她一惊,随即冷淡又恭敬地说:“既然老爷已经同意您留在这里,丁捕头如果有什么需要的话,请尽管叫下人跟我讲。”说完独自离开了。
  剩下的只有周宓珠了,他还未开口,周氏就笑着说:“或许丁神捕认为金家的正室是个炙手可热的东西,可是,不管你信不信,那绝不是我想要的。”
  奇怪的女人,此刻金不换不在,她好像一点都不害怕了。
  当事人接连离去了,凶屋里只留下捕头一个人,他在紫檀桌子旁坐下,眼睛落在那张地图上。对这件案子,他本来自认为已经有了一定的轮廓,可是经过这一番较量,空白点却越来越多。
  那个象谜一样的女子,沉香街吴秾秾,来得非常奇怪。那种冷静和自制力,难道真的是一个普通的风尘女子所能拥有的吗?
  而江芷蘅和周宓珠,每个人的说话好像都不尽不实。他虽然认定不会有毫无目的的杀人行为,但是他也不能不承认,在金家,除了正室之位值得争抢之外,真的有太多的可能性,能使一个人杀机频现!他还得继续寻找可供追逐的线索。
作者: 九尾    时间: 2005-8-20 16:56

长是长了一点,不过还是值得一看的,:P
作者: 九尾    时间: 2005-8-20 16:57

出了西院的门,金不换搂在秾秾肩上的手放下了。
  “你认为他说的有没有道理?”
  他们沿着花园池子的堤岸慢慢地走。花园的池沼原是个天然河泊,当时扩建时,保留了这天然活水,水边筑楼,围水兴园。盛夏时,菡萏满塘,而现在是一派萧索凋零景象,埠头上小舟自横,临岸的水面结着一层薄冰。
  “二娘和三娘?”
  她们真的会为了一个正室的名分而自相残杀吗?这些深闺女子,她们的想法是沉香街的吴秾秾所无法理解。
  “那要看她们是不是真的知道四娘已经怀孕的事。你不是已经告诫过她,暂时不要把这个消息透露出去?”
  “不错!”金不换痛苦地皱紧了浓眉,以至于他宽阔的额间形成了一个川字纹,他方才并没有对捕头说谎,那天晚上,秾秾的确和他在一起,他告诉了她四娘怀孕的消息,这个消息令得他方寸大乱。
  “她说她特地等到我回来,第一个让我知道这个好消息,她很高兴,可是我却高兴不起来,甚至不让她告诉别人,早知道……”
  他喉头发紧,有些说不下去,别转头去,掩饰那眼睛中闪烁的一点泪光。一日夫妻百日恩,即使他并不爱她……
  秾秾假装看不见他的失态,只是垂下眼帘,想了一下然后说:“这种事,是瞒不过贴身丫鬟的,我想翠儿一定知道,而如果翠儿知道的话,就可能告诉其它的人……”
  “我去找翠儿!”
  “不!”她伸手拦住了他,“你这个样子,会吓到她的。还是我去吧!你如果有空的话……”
  她看向那矗立在一湾池水边的紫色小楼,“如果有空的话,去陪陪阿紫吧,她才那么小,太需要一位父亲的陪伴。”
  顺着她的目光,金不换也望过去。那一座楼阁静静地存在着,却灼痛了他的眼睛。那里,曾经住着一个他深深爱着的人,可是她那样残忍地离开了他,仅仅留下了一个容貌酷似她的女儿。
  紫颜,紫颜,正因为女儿象极母亲,所以才取名叫做紫颜。
  他不是不爱女儿啊,只是每次一看到阿紫,他就会想起她的母亲,苏紫娘,那是他今生拥有的最美好的东西,可是也是最短暂的。
作者: 九尾    时间: 2005-8-20 16:59

一连问过几个女婢之后,秾秾才找到翠儿的新房间。
  那是西院角落里的一排仆人房,矮小简单,穿过一个小小的天井,她在房门口停了下来。屋内没有动静,她想那女孩子一定已经睡着了,真有些不忍心打搅她难得的休息。站在门口停了半刻,她想还是进去等好了。
  于是她轻轻地推开房门,却看到昏暗的房内,有个满头珠翠,一身锦绣的丽人缓缓地转过身来。
  秾秾整个人都僵住了。
  但是那个丽人的脸却比她还要惊恐,那是……
  那居然是翠儿,穿着四娘的衣服,戴着四娘的首饰,瞪大着眼睛愣在当场。显然已是惊吓过度,说不出话也无法动弹。
  秾秾吐了一口气,竭力平静地说:“翠儿,还不休息,还贪好玩儿啊!”
  翠儿神情一松,扑通一声跪在了冰冷的地板上,连声乞求,“奴婢知道错了,请五娘不要怪罚我,奴婢只是一时贪好玩,下次再也不敢了……”
  “起来吧!”她伸手扶起那只有十几岁的女孩子,那张用脂粉装饰起来的脸,也是秀丽可人的呵。偷穿主人的服饰,当然不仅仅是贪好玩而已。可只是年轻爱美的女孩子,叫人怎么忍心责备她呢?
  仿佛想起了什么,翠儿赶紧用衣袖抹掉脸上的胭脂水粉,可是很快她醒悟到身上的是四娘的昂贵衣服,又不知所措地用手去擦那衣袖上已经染上去的颜色。擦着擦着,眼泪就掉下来了,直把一张小脸糊得黑一块,红一块,边哭还边说道:“不得了了,要是被四娘发现可就惨了。”
  她想是平常说惯了嘴,一下子忘记了四娘已经死了的事实。
  “没关系的,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秾秾和善的微笑终于使得那惶恐不安的女孩子稍稍镇定了下来。
  “五娘真是好人……”她一手抹泪,一手去拔头上那些钗簪,情急之下,将头发扯得凌乱纷纷。秾秾伸出手帮她,一边取下那些冰冷的金银饰物,一边叹道:“这些东西,不会帮助你成为另外一个人,戴着它也不见得有多快乐……”
  丫鬟羡慕夫人穿金戴银、养尊处优的生活,可是金府的夫人们,有几个脸上会带着愉快的表情?
  取下那些累赘的首饰,翠儿接着脱下身上那件紫貂滚边的锦袄。秾秾突然发现,在她动作之间,纤瘦的手臂上一些红肿的痕迹若隐若现。
  “这是什么!”她一把抓住那女孩子细细的手臂,拉开她贴身单衣的袖子,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只见那手臂上新旧伤痕密布,青伤紫肿,惨不忍睹。
  “是奴婢做错了事,四娘打的。”翠儿的眼泪又忍不住滚下来。
  “这些呢?”秾秾指着翠儿指头上那些发黑的斜点状伤痕。
  “是簪子刺的!”
  可怜的女孩!秾秾心乱手抖,半晌说不出话来。翠儿仅着单衣,冷得直打哆嗦,她赶忙道:“天这么冷,快穿上衣服吧!”
  翠儿飞快地穿上她半旧的棉袄,外边罩上一件白麻衣,立刻她变回了那个跪在灵前焚烧纸钱的小丫鬟。
  “五娘……”她吞吞吐吐,眼神闪烁着,“你不会告诉别人吧?”
  秾秾摇头。
  “翠儿,我来是想问你一些事。”
  “五娘想知道什么,翠儿一定全部都讲给你听。”
  “四娘怀孕的事,你应该知道吧,你有没有告诉别人?”
  提起四娘,翠儿流露出来的仍旧是害怕,“没有,四娘不让讲的,我要是讲出去,她会打死我的。”
  “这么说,除了老爷,没有其它人知道了?”
  “应该是吧!为了让老爷亲口宣布这个好消息,四娘一直忍着没告诉别人,可是老爷回来之后,又不准她讲出来,四娘就很生气,再加上又多了五娘你……”
  秾秾沉吟了一下,又问道:“那天晚上,四娘为什么不要你服侍?”
  豪门朱户都有贴身仆鬟,晚上就睡在卧房的外间。只要主人一喊,端茶倒水,立刻就要起来伺候着。
  “那天,四夫人发现她心爱的玉箱子不见了。她对我又打又骂,说都是我的错,要我去找,找不到就死在外边,不用回去了……我找了一晚上都没找到……到了第二天早上,只好硬着头皮去伺候夫人起床,谁知道,一开门……”
  这是翠儿的故事。原来那天晚上,人人都有一个故事,在看似平静的背景下热闹地上演着。
  但她说的是真话吗?
  原本,她看起来只是一个温顺的丫头,再普通不过。整日里低着头,面目模糊。丫头们不都是这样的吗?低声细语,一不小心她们的存在就会被忽略。可是……沿着游廊往回走的时候,秾秾面前,翠儿那张惊恐的脸分外鲜明,还有她满头珠翠的样子,伤痕累累的手臂……
  冷峭的风在屋顶上呼啸,在红漆画廊上肆虐,昏暗迷离的天色下,这寂寂庭院,愈发显得冷清孤凄。自从四娘死后,这里似乎连半丝人气都没有了啊!
作者: 九尾    时间: 2005-8-20 17:01

 拐了个弯,她一眼瞧见从卧房里出来的丁捕头,后者也看见了她。
  “五夫人,又在散步啊?”丁捕头的表情是充满讥诮的。
  “是啊!”她并不乐意跟他单独说话,因此敷衍着。即使金不换已经同意他随意出入,但是他一个男子,在内眷面前,多少应该避点嫌吧。
  捕头的心里似乎根本没有想过这些,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她过来的方向,“那边并不通往花园,好像是仆人房的位置呵……”
  这狡猾的老狐狸!秾秾索性说道:“我去问过翠儿了,她说四娘怀孕的消息除了老爷,没有另外的人知道。”
  她坦诚合作的态度让丁孝云大为意外。
  秾秾淡淡一笑,她明白他的诧异,她前后的态度迥异只是因为,有些事,她现在还不能告诉他,“这起码可以证明,凶手并不在我们中间。”她推测道。
  “呵呵!”丁孝云干笑了两声,眼睛紧紧地盯着她,“五夫人本来一直是置身事外的态度,为什么突然这样热心?”
  仿佛根本不需要她的回答,他又接着说,“还是,害怕翠儿发现了什么?”
  秾秾并不辩解,她始终是这样的态度,既不害怕被人怀疑,也不躲闪隐藏。反倒是这样的态度,叫捕头象碰到块硬骨头一般,啃又啃不动,丢又舍不得丢,无可奈何得很!
  “我再一次仔细搜索了阮氏的卧房,在凳子底下发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证据。”他突然说道,态度友善得奇怪,“你看!”
  他伸出手,好像要递什么东西给她。
  秾秾伸出右手,捕头盯着她的手看了会儿,眼光一闪,摇摇头,又伸向她的左手。秾秾不知他又弄什么玄虚,但还是坦然地伸出左手。
  捕头仔细地察看了她的手,而后眉头一皱,终于将什么东西放到了她的手心里。
  那是一截断了的长指甲。
  “女人的指甲?是四娘的吗?”
  “是的,她左手有一只指甲是断的,我先前一直没有找到。”
  死人的指甲,应该是非常恶心的东西,但是秾秾却托在掌心里,仔仔细细地翻来翻去地看。“这个,看起来好像是……”指甲尖尖的那一边,有一圈淡淡的血迹,她突然明白捕头要她伸手的目的,她这双毫无瑕疵的手必定叫他失望了。
  “这应该是在凶手行凶的时候,四夫人挣扎之下折断的!”捕头说道,“而且,很可能已经在凶手手上或者脸上留下了伤痕。”
  伤痕,秾秾突然想起了什么,“这也未必吧,这个指甲可能早就折断了。”
  “四夫人那么美貌的女子,绝不会留着难看的指甲。如果是早些时候折断的,她一定早就修好了。”
  “也许,她遇到了什么事耽搁了,或许,这上面根本是四娘自己的血迹……”
  “你知道谁的手上有伤痕,是吧?”她的神情语气里有一些微妙的变化,丁捕头立刻觉察到了。
  是的,她知道。是那个饱受欺负折磨的可怜女孩,那个偷穿华贵衣服的女孩,可是,真的是她吗?如果真的是她做的,真的是她再也无法忍受四娘的暴戾而反抗的话,到底谁更值得同情?
  “如果你坚持不肯说的话,我会请金老爷召集所有的人来验伤。”丁捕头冷冷地说。
(待续)
作者: 九尾    时间: 2005-8-20 17:06

真是忙碌纷乱的一下午,秾秾走出西院的时候,惊觉天色已经昏沉黯淡,疏林上一轮冷月莹然,遥看紫楼却是灯火璀璨,在薄冰池塘里映出滟潋的光影。
  走近了些,居然听到有小孩子的笑声从楼里传出来。多难得啊!这幢虽然美丽,但是好像已经随着女主人的死亡而沉寂很久的小楼,居然也会传出如此有生气的声音,秾秾不禁加快了脚步。
  “咭咭……”
  是阿紫的笑声。踏进紫楼,一阵暖意将她包围,面前的情景驱散了她心头的那一层阴霾。只见阿紫提着一盏晶莹的琉璃灯,快乐地跑来跑去,金不换和陈妈则站在一旁乐呵呵地看着。
  “真的吗?我们晚上真的放烟花吗?”那小女孩跑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她的父亲笑着说:“当然,今天晚上先试放几个,等到过年的时候,爹爹会带你出去看灯,看烟花。”
  “哦,太好了!”阿紫开心地抱住她父亲的膝。
  这个时候,陈妈发现了秾秾,“五娘!”
  这一声,那小女孩立刻安静了下来,原本挑得高高的琉璃莲花灯也垂了下来。
  “怎么了?”金不换奇怪地问。
  “你要走了吗?”
  “为什么这么说?”她嘟起来的小嘴红菱角一般可爱,她父亲颇觉好玩地伸出手指去按。
  “每次她们一来,你都要走的。”
  秾秾看了一眼金不换,后者正愣在那里,歉疚和羞愧写满了他的脸。是呵!一房又一房的妾热热闹闹地娶进门,他几乎已经忘记还有一个女儿孤独地住在这里了吧?
  “他不走!他今天会留在这里,和我们一起吃饭。”秾秾蹲下来,替她擦去额间沁出的细汗。
  “真的吗?”阿紫兴奋着,快乐着,甚至忘记了对秾秾的敌意,任她接近,只顾仰着小脸期待地看着她父亲。
  “是的!”她父亲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廊檐上挂起了一色缀着流苏的罗帛灯,那是城中著名的千灯坊出品,绘着山水人物,花竹翎毛,精妙绝伦。院中阿紫拎了一盏无骨琉璃灯,冰球玉壶也似的。那只叫做雪团的猫在她脚下滚动,追逐。一人一猫绕着棵大树嬉闹着,十分趣致可爱。
   “还是在丧期之内……”秾秾走到廊下,对凝望院中的金不换低声讲。西院那边还是一片凄切,丧期之内,似乎不应该太过张扬。
  那种深深的抑郁又在他脸上若隐若现出来,“她生前也是最喜欢热闹的,如果一缕香魂未渺,也当看得见这最后一场人间烟火。”
  秾秾看着他,有一些意外,她以为娶了这么多房妻妾的他,必定是一个滥情无情的人,可是他竟然说得出这样的话……
  尖锐的呼啸,也是一种花开的声音。
  漆黑如墨的夜空上,盛开着,妖艳着的,是那美丽得叫人伤感的烟花。只存在了一秒,教人知道她是最美的,下一秒便化作了漫天流星,缓缓落下,及地的时候甚至连一点微光都泯灭不见。
  众人仰头看着,只有阿紫开心地叫,“这是我见过最美的烟花!”她抓着她父亲的手,摇晃着,撒娇着,“不是吗?不是吗?”
  “是的,是的!”金不换非常配合地笑着说,另一只手悄悄探过去,握住了吴秾秾的手,她今日穿着藕荷色银鼠毛袄子,秋香玉彩绣绵裙,灯光下眉目如画,另有一种沉静如水的气质。看着她,有她陪在他身边,令他这变幻无常的人生中头一次有了一种镇定安全的感觉。
  “这是你见过最美的烟花吗?”满天流霞中,他忽然低声问她,眼睛里亮闪闪的,有烟花的影子。
  秾秾看了他一眼,笑了一下,却没有说话。
  仰头看那漫天流光,这是你见过最美的烟花吗?不,不是的。
  那一年的姑苏,元宵节,小石桥,天边开出的一朵洁白如雪的花,是她今生今世见过最美的烟花。从此以后,这俗世里的浮华艳光,看在眼里皆是过去就算,再留不下半点痕迹。
  这样想着,她的嘴角,便有了笑意溶溶。
  看在金不换眼里,那就是一种肯定了。呵,原来幸福就是这么容易。一手是女儿,一手是她,终于,他心里缺了的那一半,有人来修补了。
  紫楼一派繁华热闹,可是金府其它的地方,暗处……
作者: 九尾    时间: 2005-8-20 17:11

“瞧瞧,四娘尸骨未寒,那边却已经放起了烟花,哼,真叫人心寒!”周宓珠倚在窗口,斯文的脸上满是揶揄。这是背后突然有一双手伸过来,自她后面将她环抱着,拖离了窗边。
  “哎呀,你真是……”她娇呼着,声音里有说不出的媚意柔情。
  东院,江芷蘅仅着单衣,失神地站在院里,看向紫楼那个方向。那个方向灯烛煌煌,不断有烟花升起落下。她侧耳凝神听着,仿佛能听到风中送过来的声音似的。
  “二夫人。”丫鬟抱着披风过来,替她披上,却被她烦躁地一把推开。
  “不是从来都不能忘记紫夫人吗?他撒谎!撒谎!”她挥舞着双手,状若疯狂,将丫鬟吓得不敢出声。
  “即使生了儿子,也不能得到他特别的对待,因为他爱的只有紫夫人!可是现在,那个女人却可以轻而易举地入住紫楼!我对他来说,到底算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她抓住丫鬟的双肩,用力摇晃着,眼神散乱,发髻松脱,“吴秾秾,吴秾秾……”
  江芷蘅不断地念着这个名字,用力地,仇恨地,仿佛在舌间滚上一百遍,一千遍,就可以碾碎了她,消灭了她。
  紫楼,迷离的幻梦空花变成了满地的残骸废纸,陈妈领着丫头在院子里打扫。
  阿紫兴奋了一天,现在已经沉沉地睡着了。看着女儿可爱的睡颜,金不换一时舍不得离开。
  “原来她是这么可爱,是不是?”秾秾笑着。
  “对!我现在才发觉。过去的一切终归会淡去,面对着她也不是想象中那么困难。”他又拉起她的手,“跟我来。”
  秾秾看着他的手,在无人瞧见的时候,今日里已经是第二次牵着她的手,他怎么了?他想给她看什么?她心里有隐隐的不安升上来。
  被牵引着上了楼,金不换把她带到一个上锁的房间面前,打开房门,就有一股淡淡的熏香味萦绕在鼻端。这是谁的房间?虽然是锁着的,但是案上并没有灰尘,窗上也没有蛛丝,显然时常有人打扫。屋里摆设用具十分精致,绣幔茵褥上缀着精美的璎珞。床帐是软烟罗,烟雾似的笼罩着雕漆床,窗畔细脚花几上还搁着一本书,似乎主人随时都会回来翻看。
  “你看!”他指着墙上挂着的一副美人图,画上有一个紫衣女子,容色婉娩,丰姿绰约。
  这是苏紫娘,跟阿紫一模一样的容貌。
  画师画得很好,完全抓住了美人的风采神韵。此刻画中的紫夫人笑吟吟地看着他们,似乎就要从画中走下来一般。金不换不由上前,伸出手轻轻地摩挲,眼中眷眷。
  终于明白,是怎样的女子令得他念念不忘。她不仅仅是美丽,还有一种特别的气质,令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亲近之心。
  “她是一个完美的女人。”金不换梦呓一般说道。
  可是完美的东西一般都不长久。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他突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秾秾摇摇头。
  “有子金不换!金家几代单传,历来在宗嗣上都十分困难。我父亲纳了好几个妾才有了我。所以……”
  不需他说下去,秾秾即明白,紫娘只生了阿紫一个,要继承金家的香火,金不换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纳妾。这也是为什么,二娘孩子的死带给他那么大的震动。
  “但是我爱的人唯有紫娘……爱一个人的心情,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也没有办法分给其他人……即使……这样很对不起她们……但我也没有办法……”他艰难地说着。
  秾秾心惊,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些?难道他忘记了吗?她并不是一个适合听心事的人啊!可是他那样郁郁寡欢地站在烛光的阴影里,哀悼着一份已逝无望的爱情,她的心不由地微微一动。
  多情自古空余恨!
  她毕竟看错了他,那样得意热闹的背后,竟也有着不为人知,不能触碰的隐痛,他,她之前以为无心无情,负心薄情的一个人,内心深处,竟保留着这样一个上着锁的房间,只有有钥匙的人才能进来,看到那里头的一切。那个人,会是她吗?
  玳瑁簪,明月珰,镜子里的是一张清水容颜。
  “你没有我娘好看啊!”
  清泠泠的,是阿紫的声音。她的脸半掩在深紫绣纬的后面,象只小动物,在她的洞穴里试探性地探出头,看看外边的,到底是敌人还是朋友。
  “紫夫人真的很好看。”秾秾叹了一口气,苏紫娘本该是最幸福的,有一个深爱着她的丈夫,还有一个如此可爱的女儿。可是为什么,良辰美景,总是易幻易灭。
  “你见过我娘吗?”那小小的身子靠近了些,罗衣单薄,罗袜无尘,乌黑的秀发披满一肩。
  “我见过她的画像。”秾秾顺手拿起墨玉梳子,发梳落到阿紫头上的一刹那,她微微退缩了一下,可是最终乖乖地任由秾秾替她编了发,绾了双髻。
  “我爹爹最喜欢的人是我娘!”
  “是的,是的。”秾秾笑着将一双明珠缀在她发间,没有人能够代替紫夫人在他们父女心中的地位。
  今日里难得暖阳乍现,金不换要带她们去梅花岭赏花。盘金线碎樱白绫袄,银红绣缎裙,她和陈妈一起将阿紫打扮得好不齐整漂亮。
  “走吧,小美人儿!”
  “可以带着雪团一起去吗?”阿紫不舍地抱着雪白的猫咪,不肯放下。
  突然,院门一推,匆匆走进来一个青衣小鬟,“五娘?”秾秾迎出去,却是翠儿,一脸的凄惶无主。
  呵,翠儿,她不得不告诉捕头关于翠儿的伤,她相信即使她不说,他也会知道,四娘虐待下人的事不是秘密。但是单凭那枚染血的指甲,她想他应该不能入翠儿的罪,除非他能找到更多更有力的证据。
  “五娘……”翠儿紧张地绞弄着手,惶然欲泪,“他们怀疑我杀了四娘对不对?”
  “那个捕头找过我,看了我的伤,又盘问了我好久……我好害怕,他会不会抓我去坐牢啊……我没有杀人啊!我真的没有!五娘,你相信我!”
  她可怜兮兮地拉着秾秾的衣袖,六神无主,这可怜的女孩,秾秾大概是她唯一想到能求助的人了。
  “你放心。”她安慰翠儿,“只要你真的是清白的,我和老爷都不会让他为难你。”
  “可是……”
  正说着话,突地喵一声,雪团不知怎的从屋里窜将出来,在阳光下象条白色的影子,直奔站在院子里说话的两个人。
  “玉箱子?!”翠儿惊呼,那猫咪跑到跟前,亲热地蹭着翠儿的葱绿裤腿,在她脚下呼哧呼哧绕圈儿。
  玉箱子?秾秾愣住了。
  翠儿弯腰将它抱了起来,“咦,玉箱子,原来你在这里!”
  玉箱子,竟然是只猫的名字!她还一直以为……
  可是,四娘的玉箱子又怎么会变成阿紫的雪团?
  “阿紫?”
  看到秾秾身后的翠儿和她怀里的白猫时,阿紫抿着嘴不肯说话。
  陈妈在一旁解围道:“这是那天阿紫小姐在花园拾到的,她很喜欢,想留着玩一夜,我想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第二天还给四夫人就是,可是谁知道当天晚上四夫人就……”
  “要不是这只猫,四夫人可能就不会死了。”翠儿说。
  是啊,人的命运有时就是这么奇怪,要不是玉箱子丢了,那天晚上四娘就不会赶走翠儿,也就不会一个人留在卧室里,被人无声无息地杀掉。
  “我可以留着它吗?”阿紫说。
  秾秾看看翠儿,翠儿伸手把猫咪递给阿紫,“给你,反正四娘也不在了。”阿紫抱了过去,满足地将脸贴在猫咪又长又软的白毛里,“雪团,你要乖乖的。”
  温顺驯良的猫咪,总是寂寞人的朋友。

(待续)
作者: 九尾    时间: 2005-8-20 17:13

累死我了,也没有人看,我呆会儿再贴dozingoff.dozingoff.dozingoff.
作者: 九尾    时间: 2005-8-20 18:06     标题: 幽影之秾秾

时值隆冬,正是梅开时节,这一天又难得放晴,因此梅花岭上游人如织,肩舆云集。
  “阿紫,你看!”金不换手指处,是一片盛放的白梅,开得弥山漫谷,犹如飞雪盈积,皑皑地铺了一岭。秾秾也看得目眩神迷,可阿紫愀然不乐,抱着雪团,言语无多,也没有昨日那么兴奋活泼。
  金不换与秾秾交换了一眼,心里虽然纳罕,但总以为小女孩心性,也不往心里去。三人将轿子和随行的仆妇留在岭下,沿着小道往山上花树间走。
  穿花而行,清香绕鼻,又是另一番意趣。
  行不多久,已到繁花深处,看见一块洁白的大石,一面平整如镜,上面镌着香雪海三字。“香、雪、海,正是贴切。”金不换点头赞道。回头看同行的人,只见雪色花影中,清雅丽人含笑携着粉雕玉琢般的女娃,顾盼生姿,风韵天成,不由看呆了眼。
  “爹爹!”阿紫皱眉喊。
  “怎么,走累了吗?”
  “我有一件事要跟你讲。”小女孩心里终于是藏不住事的,金不换微笑着鼓励她,“什么事?”他今日心情极好,良辰美景,佳人相伴……
  “那天晚上,我看见三娘进了西院……”
     再没有比这更震撼的了!
  岭下仆人们散坐着,刚想偷个懒歇息,却见主人脸色铁青,怒气冲冲地下来,喝一声“回府”。众人皆不敢言语,一路肃静。
  “我是不是做错了?”暖轿里,阿紫问秾秾。
  秾秾无语,搂过她小小的肩。
  入府后,金不换随即命人找来丁捕头,一大帮子人罗罗唣唣冲进南院,“是她!是她杀了碧云!”金不换面无表情,指着惊呆了的周宓珠说道。
  面对众人怀疑的目光,三娘的脸色变得象雪一样惨白。
  “三夫人,怠慢了!”丁孝云手一挥,就有公差带着枷杻过来。
  “不,我没有杀人!”宓珠恐惧地张大了眼睛,摇着头,一连倒退了数步。
  “老爷啊……”她求救似的看着金不换,可是金不换的脸象块石头,一径沉着,眉毛都不曾动一下。
  “我没有杀人,你们凭什么抓我?”看着如狼似虎的官差走过来,周氏骇得心胆俱散,慌乱地抱着厅中柱子不肯撒手,口中只是反复喊着,“我没有杀人,没有杀人啊!”
  “事到如今,三娘还是将那天的事说出来好了。”在一片喧哗中,吴秾秾的声音分外清楚。这一句话,并不是非常高的声音,却清清楚楚地穿过尘嚣,送到她的耳朵里。那天?对了,那天,她记起了,那是化雪天气特有的阴冷……
  “怎么办?我们怎么办?”情人惶恐着。
  “我会去找她,去求她……”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三娘真是诗书风流啊!”总带着几分讥讽的,是四娘的声音。指甲如玉,火剪子剪去过长的灯花,扑一口吹灭了,叫她没来由心口一颤。似乎她就是那簇小小的火苗,明灭与否,完全掌握在四娘的一口气上。
  回转身来,阮碧云美丽的脸上满是嘲弄。紫貂撒花锦袄,摇摇欲坠的步摇,她总是美丽的,也最受老爷的宠爱。宓珠知道自己不能跟她比,也比不上能干的二娘,可是她有金风,到底是个完完整整属于她的爱人,这一点,即使阮碧云也是比不上的吧。
  可是她马上又想起了自己的处境,这一段私情,正是自己会站在这里的原因啊。
  “四娘……”她低声下气,委委屈屈。
  “你也真是太不小心了,做出那样的事,叫我瞧见了还好,若是叫东院那位知道了,那还了得!”
  “是,是!”她低着头,面红过耳。
  “啧,金风那人有什么好,不过是一个低贱的下人……”
  她不说话,觉得血流加速,心跳如鼓。
  “算了,大家姐妹一场,我自然不会难为你。”
  “四娘!”她霍地抬起头,感激得无以复加。
  阮碧云微微笑了一下,眼睛里闪烁着得意的光芒,走上前来拉着她的手,带着几分亲昵的神气,说道:“我们姐妹感情一向好,所以,你以后可都要帮着我,将来我要是坐上了正室的位置,怎么都不会亏待你的。”
  “那一天,就是这样……”她隐去了金风的事,只说是去找四娘说话儿。可是当她的目光扫过众人时,看到的都是不相信的眼睛。
  “把她的贴身丫鬟叫来!”
  莺儿被带来的时候,一看到这么多人,虎视眈眈,尤其金不换一脸乌云,立刻吓得魂不附体,跪下告罪道:“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是三娘叫我瞒着老爷的……”
  周宓珠大急,立刻高声叫道:“莺儿,不要乱说话……”
  丁孝云狠狠瞪了她一眼,又和颜悦色地跟那小丫鬟说:“三娘叫你瞒着什么,你若是说了,就不治你的罪,若是不说的话,哼哼……”使了个眼色,左右一齐摇晃起铁链枷锁,哐啷啷,将莺儿吓得不轻。
  “我说,我说……”
  “莺儿……”三娘嘶喊,却被个差人一把捂住了嘴。
  “每次金风来,三娘总叫我到外边看着门,若是有人来,就打个暗号……”
  这一番说话,如果一块巨石激起了千层浪花。在场的人都愕然,审杀人案牵出一桩豪门私情,真是意料之外,因此齐齐将眼光看向金不换。
  金不换脸上红白不定,难堪之极,只是用那杀人的目光冷冷地瞪着他的三夫人。三娘委顿在地上,云鬟散乱,脂粉零落。“叫金风过来!”
  金风,是府里的一个仆人,颇有几分俊秀。他被带来的时候,看到三娘瘫软在地上,便知道大事不好,因此一声不吭地垂着头。
  “你好啊!你可真能干啊!”金不换恨声说道,抬起脚踹过去,将那贼汉子踹翻在地。没有人敢拦他,连金风也不敢反抗。居然敢叫他戴绿帽子,金不换恨意难消,走过去又抬起脚……
  “不要!”三娘扑过去护住了他。金不换眼睛发红,但那一脚对着四娘的胸脯,始终踹不下去。
  “老爷饶命,小的知道错了,求老爷开恩……”金风哀求着。
  不小心掀开了金府的一块烂疤,丁捕头的神色有些尴尬,好容易瞅个空,清了清嗓子说道:“金风,还是将你们两个串谋杀死四娘阮氏的事一一招来。”
  “杀人?”那仆人顿时神色大变,磕头如捣葱,“冤枉啊!我一点都不知道杀人的事情。”
  三娘有些看不过,扶住他道:“大不了是个死,阿风,又何必求他们。”
  金风却一把推开她,“你自死你的,跟我有什么相干?”跟着竟膝行到金不换面前,直喊道:“老爷饶命,都是三娘勾引小的,小的一时把持不住,才……”见金不换不动声色,又爬到丁孝云跟前,抱住捕头的膝盖哀求道:“爷想知道什么,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丁捕头皱了皱眉,“你快将那天的事从实招来!”
  “那天,三娘说被四娘知道了我们的事,要去找四娘求情,叫小的在南院里头等。后来,三娘回来说已经没事了。”
  “当时她身上有没有血迹?”
  金风想了一下,“好像,没有。”
  “那她的神情有没有什么异常?”
  “我没看出什么来。她说四娘只不过要她帮着对付二娘,所以很轻松,后来我们还……”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细审之下,金风和莺儿交待的倒也一致。
  “这样看来,难道周氏真的不是凶手?”捕头沉吟着。
  “哼!丁捕头,你看着办吧,反正她已经不是金家的人了,以后有什么事,都跟金家无关!”金不换脸色难看地说道,别的事都能容忍,可是她怎么敢做出这样丢人的事来?
  自从被金风推开之后,三娘就一直象个木头人一样呆坐在地上,眼神呆滞。听到金不换的话,她只是平静地抬起头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即使是盛怒之下的金不换,也感到一阵寒意透骨。
  她的目光落在窗外那被冬风刮残了的枝桠上,轻声哼道:“庭树霜凋,一夜愁人窗下睡。萧帏风,兰烛焰,梦遥遥。金笼鹦鹉怨长宵,笼畔玉筝弦断。陇头云,桃源路,两魂销。”
  声音婉转凄切,闻者无不恻恻。也不全是她的错啊,他对她也并没有太多用心。他既没有在她身上投注感情,又有何理由叫她矢志不渝?金不换不由有些心软,可是看到那金风,又气不打一处来,“为什么……”
  “为什么?”她蓦然别转脸,目光如刀,“你怎么不问,为什么一个女人要守着空闺度日?为什么一个男人可以娶这么多房妻妾?为什么日子这么长,非得整天看着蜘蛛结网才能熬过去?”
  “蜘蛛还结了一张又一张网,可是你到南院来过几次?”
  “所以,你就跟这么一个人渣?”
  “他再不好,到底曾经喜欢过我,就算是死,我也心甘情愿!”
  瞧不出那平日里斯斯文文的一个人,却也有这么刚烈的时候。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谁也不看,一个人游魂一样地往外走,所经之处,众人不由纷纷让开。一个灰了心,不存一丝生念的人,又有什么能叫她害怕?
  “金老爷……”丁捕头请示。
  金不换无力地摆了摆手,唯朝秾秾看了一眼,捕头见状识趣地退了出去。
  “丁捕头!”出得院门,追上来叫住他的是那个一直无比冷静的五娘吴秾秾,他一直搞不清楚她在这里头扮演什么角色,可是他派人查过,沉香街吴秾秾确有其人。
  “五娘!”
  “你打算怎么处置三娘?”
  “虽然目前看来,她似乎并不是凶手,但是她终归有嫌疑,我会派人盯着她。”
  “可否容我跟她说几句话?”
  周宓珠身影飘忽,看来毫无生气。“三娘!”秾秾在后头喊,可是她好像听不到似的并没有停住脚步,。秾秾追上她,拦在她前面,她才停住,眼神却空洞。秾秾又伸手扶她,她才仿佛从梦中惊醒一般,眼神有了焦点。
  “五娘。”声音是有气无力的,仿佛连疑惑都未曾有力气。
  “你要去哪?”
  “哈。”她惨然一笑,“走到哪里算哪里吧,没有人收留,阎罗王总不得不收吧!”
  “三娘,给你。”秾秾递过去一个锦囊,那是她匆忙之间收拾的一些银两首饰。如果善加利用,生计应当是不愁。
  周宓珠不明所以地打开一瞧,顶头就静静地躺着金不换常带的那个古玉扳指。她的眼泪刷地一下子涌了出来。
  “他说到底是他先对不起你,所以请你不要怨恨他,只是以后要带眼识人,如果外边过不下去的话,金家也不少你一口饭……”
  话还没有说完,三娘已经羞愧难当。金不换那样的人,肯做出这样的让步,已是不易。说到底,谁负谁更多一点呢?
  目送着三娘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的尽头,比起刚才来,已经多了一两分生气和希望。秾秾感慨地想,女子的生命总是艰难的,因为始终都在寻找一个可以倚靠的肩膀,从未想过靠自己站立着。只希望今后她能用追求爱的勇气好好生活下去。
  
作者: 九尾    时间: 2005-8-20 18:08

新年将至,金府买了不少门神、钟馗、桃板、桃符之类的,希望能够借助神力驱祟赶鬼,从此之后平平安安,再也不会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
  “这是什么?长得可真丑!”阿紫指着门上新贴的门神,那是两个长相狰狞的人,一个曳着木杖,一个挽着绳索。
  “左神荼,右郁垒。”秾秾比对了一下左右的位置,约莫着是齐的,于是继续说道:“传说东海上有一座度朔山,上面有一棵覆盖三千里的大桃树,树枝下的东北角是一道鬼门,各种各样的鬼都从那里出入。桃树上有二个神仙,就是神荼和郁垒了。凡是作恶害人的鬼,他们就用苇索捆绑起来喂老虎,这样鬼就不敢害人了。”
      “真的吗?那我以后都不怕鬼了……”
  神怪故事对小孩子总是特别有吸引力,阿紫听得津津有味,直缠着秾秾再讲几个。秾秾揽着她,两个人说说笑笑地进了屋,这一幅暖意融融的景象落在信步走来的金不换眼里,自然又是另一番感受。
  “只有你,才能让她笑,才能令得这里温暖得象个家。”在紫楼里,瞅个众人不在的空子,他轻声对秾秾说。
  秾秾低头只是不言语,来这里已经多久了呵,好像并不到一个月,但她仿佛已经深深地纠缠进这些人的生活里。好像,她本来就是金家的人,有着这样可爱的女儿,这样深情的丈夫。
  但陈妈低着头端着茶水进来,她猛然惊醒。这个始终默默不语的妇人,她的存在提醒了她。这是紫夫人的生活,这是紫夫人的女儿和丈夫,她有什么资格能拥有属于那完美天人的一切!
  “讨厌!讨厌!你是个坏女人!”因为二十四日要请僧人看经,秾秾跟着金不换去了一趟郊外的无想寺。沿着花园小径独自走回来的时候,意外地听到紫楼里传出阿紫气愤的叫声。
  楼上,那个终年锁着的房间里,竟是一种剑拔弩张的气氛。
  阿紫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画卷,小脸上怒气冲冲,象只被惹急了的小兽,怒视着她口中的坏女人——二娘。二娘的脸上半是尴尬,半是恼火,自她掌管金府内务以来还无人敢挑战其权威,再加上这次清理紫楼,也是出自金不换的授意,因此她语气僵硬冷漠,很有些得理不饶人。
  “阿紫,快拿来,不要再耍小孩子脾气。”
  “不,不许你碰我娘的东西!”阿紫尖叫起来,一把拍掉了二娘伸过来的手。
  秾秾看到那墙上空出的一块,心里明白阿紫怀里抱的必定是紫夫人的画像,有些不忍,开口说:“二娘,就让她留着吧!”
  在一旁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陈妈朝她投过来感激的眼神,可是二娘冷冷地看了秾秾一眼,“收拾整理这个房间,是老爷的意思,看起来,五娘可真是得宠,已经完全取代了紫夫人的地位呢!”
  这话一出口,秾秾立即感受到了从阿紫眼睛里射出来的敌视的光芒,心里不由微微一痛,到底,她不是她的母亲,在这孩子的心里,即使是死去母亲的画像也比她来得重要吧。
  “你娘已经死了。”见秾秾不说话,二娘又对阿紫添油加醋道,“死了的人早晚会被忘得一干二净,还留着这画像干什么?快给我!一把火烧掉,反正根本就没有人想着你娘。”
  “不!”阿紫尖叫着,眼睛里迸出晶莹的泪花。
  “给我!”二娘几次伸出的手都给她躲了开去,不由怒上心头,心想难道还制服不了一个小丫头,于是俯下身子抓住阿紫的手臂,另一只手握住画轴用了些力气往外抽。
  阿紫涨红了脸,死命抱着不放,可是毕竟年纪小,气力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紫夫人的画像一点一点地被二娘抽出……
  那是她母亲留下来的唯一纪念,那上面不知承载了多少孺慕的目光!也许夜深人静时候,受伤的,孤寂的小心灵唯有在她面前才能得到一点点安慰吧,别人,怎么可以将这仅剩的寄托都夺去?
  秾秾打算过去劝止,可是才走了一步,却看到阿紫飞快地拔下发髻上装饰的真珠簪,握在手心里狠狠地划过去。那簪子带着一道冷冷的寒光朝二娘刺过去,在秾秾惊愣的眼里不啻于一道闪电,在这一刻,出现在她心里的想法吓住了她自己。
  那个时候二娘感到手中一松,正以为得手,却看到一根尖锥样的东西迎面而来,情急之下用手一挡,发出了一声惊叫,那画轴便从她的手中跌下,滚在地上顺势铺展了开来,紫夫人在地上温和地微笑着,静静地看着惊呆了的众人。
  “你,你……”二娘一手抚着涔涔流血的手背,惊怒交加地望着阿紫。
  而阿紫手里攥着那真珠簪,眼睛里头也盛满了恐惧。象只小兽,虽然用利爪伤了人,却无法承受这行为带来的后果。
  “哎呀,阿紫不是有意的。”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陈妈。
  “没家教的野丫头!”二娘雪雪呼疼。
  阿紫噙着泪,蹲在地上胡乱收拾了紫夫人的画像,象宝贝般抱着冲了出去。
  “阿紫!”秾秾想要去追她,却被陈妈拦住了,“五夫人,还是我去吧!”陈妈看着秾秾的眼神不乏责怪之意,好像在说若不是她,今天的事就不会发生。
  手里被塞进了一瓶伤药,她有些心不在焉地给二娘敷药,方才那一刻阿紫脸上的表情不断在她面前晃动。她的心一点一点地凉,无数记忆纷至沓来。
  入门的时候,阿紫那种有些冷漠的安静。
  初到紫楼的那一天,她脸上那样恐惧的表情。
  “那天晚上,我看到三娘去了西院……”她的这一句话,三娘在金家顿时没了立锥之地。
  还有她夜夜梦魇的,真的仅仅是失去母亲的孤独无助吗?
  
作者: 九尾    时间: 2005-8-20 18:10

想到这秾秾不禁浑身发冷,一向稳定的手也不禁微微发抖起来。正在此时,“不好了!”陈妈大呼小叫地跑回来,气喘吁吁地说,“阿紫小姐,阿紫小姐……”
  “怎么了?”秾秾和二娘不约而同地站起来。
  “我……我追出去……到池塘那边,看到人影一闪……等我过去时……就见不到阿紫小姐了。”
  “天哪!”秾秾不假思索冲出门去,二娘也着了慌,本来只是想借此离间吴秾秾和阿紫,结果却搞成这样,若是阿紫有个三长两短,她断是脱不了干系。因此,她拎起裙子,紧跟着秾秾向楼外池塘跑去。
  冬天的池塘一片迷蒙的灰,水面上还残存着尚未完全消失的枯荷,江南的天气,冷意稍减,池里的水就结不成冰,只冷冷的,波澜不兴。
  秾秾一口气冲到水边,焦急地搜寻着水面,可是视线所及之处,都是那么平静,连一丝丝水纹都没有。二娘和陈妈也赶到了,“在哪里?在哪里啊?”二娘的声音里透着货真价实的焦急,金家真的承受不起悲剧了。
  “阿紫她到底……”秾秾正打算回头问,突然后面不知是谁推了她一把。本来转侧间就有些不稳,又是猝不及防,因此一时站立不住整个人竟跌了下去。
  刺骨的冰水立即拥过来,以极快的速度夺去她的体温,“救……”她竭力挣扎着求救,可是人不可避免地迅速往下沉,只一会儿,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周围只有古怪的水流汩汩声,睁大眼睛也只能看到一片模糊。
  沉没,沉没,好像不再感到寒冷,黑暗的,死亡也只不过是另外一场睡眠……
  岸上,二娘和陈妈大惊失色,大声呼救:“快来人哪……”
  看着那绯红色衣袖,明玉般的手在水面上招摇,最后隐没不见,二娘的心里竟涌起隐隐的快意,不自觉的,喊人的声音也慢慢弱下去,渐至低不可闻。
  金不换听到仆人报过来的噩耗,跌碎了手中的骨瓷茶杯,站起身又碰翻了架子上昂贵的定窑花瓶,金家的仆人们惊愕地看着他,他们的主人,象疯了似的一路横冲直撞,飞奔而去。
  赶到时,池水已经恢复了平静,在吞噬了那样一个娟秀美好的女子之后,它仍然可以那么平静,不起一点涟漪,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闻声赶来的早有一些人,但只是围着,没有人肯动,这么冷的天气,这么冰的水,水性再好的人贸然下去怕也是连命都难保吧。
  “走开!”金不换边跑过来边甩脱了身上的大氅,冲到岸边,没有丝毫犹豫一纵身跃进冰冷的水里。那种奋不顾身的态度震住了在场的所有人。看着他在水里载沉载浮,焦急求索的样子,二娘呆立着失了魂,再怎么努力都没有用啊,他竟然爱她已经爱得那么深,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不顾,在这样深沉的爱面前,她连一点点胜算都没有啊!
  是第几次摒住呼吸潜下水去了,他不知道,他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找到她。水冷得侵肌蚀骨,仿佛再多呆一秒钟就会被冻僵,但是那种即将失去的恐惧比寒冷更让他害怕。他再一次露出水面深吸了一口气,潜下水去,双手摸索着,终于,好像有一世那么久,他找到了下半生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人。
  举着她,将她的头伸出水面。她的脸色那么苍白,如同透明的玉石一般。身体是冰冷的,僵硬的,宛若一尊秀美的雕像,已经没有了一丝生命的痕迹。
  抱着她,一步,一步,沿着斜岸走出水面,他已经虚弱无力,却不肯将她假手他人。为什么是这样的结果?喜欢上一个人,却再一次地失去,是不是老天早已经注定了他永远孤独的命运?他茫然地走着,脸上带着那样失落的神情,终于忍不住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双臂却下意识稳稳地撑住地,不能叫伊人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人群中,阿紫怯怯地探出头来看。
      “阿紫!”陈妈蹲下来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她是她的宝贝,她会尽一切力量来保护她。越过陈妈的肩头,阿紫瞪大的眼睛里有吴秾秾平躺不动的身影。“她怎么了?”陈妈叹了一口气,捂住她的眼睛,不让她再看。
  但阿紫挣脱了她的手,离开了她的怀抱,她走到她父亲的身边,学着他的样子跪下来,用小手去暖秾秾冰冷的脸颊。“五娘,五娘……”她轻声唤着,可是那个女子仿佛陷入了深沉的睡眠中,苍白依旧,沉默依旧……
  已经是金家的第四场丧事,这下,众人更加相信金家是遭到了诅咒或者天谴,已经有不少人暗地里打好包袱准备离开,而那些签了终生契的仆人们则惶惶不可终日。
  丁捕头来的时候脸上阴云密布。前一桩谋杀案还没有破,又来了一桩意外,他自觉是对他神捕称号的极大侮辱。但令所有人感到意外又在意料之中的是,他带着手下抓了二娘江芷蘅。
  看到捕头的出现,江芷蘅似乎疲惫得连挣扎都懒了,只是非常平静地对丁孝云说:“我要见老爷。”
  “不用了,我是征求了金老爷的意见才到这里来的。”丁捕头冷冷地说。
  “我要见老爷。”她只是不依,固执地不肯移步,眼神冰冻如极北山峰上千年不化的坚冰。但当金不换素衣缟袍出现的时候,她的眼睛里还是出现了一丝波动。
  “是您让他们来抓我的吗?”她竭力装作平静,可是声音里的那一线颤抖泄漏了她的情绪。这样一个好强的女人啊,也终归会有软弱的时候。
  “是的。”金不换的声音是僵硬的,象那天他救出的爱人的身体,冰冷而且僵硬。
  “也许,我做过不少错事,但那都是因为爱您……”她的声音发抖得愈加厉害,但她坚持着咬紧牙关,要将想说的话全部都说出来。
  “住口!”金不换却不肯听她说下去,“用爱的名义,你就可以为所欲为吗?我们大家都心知肚明,秾秾的死不是意外,是有人推她下水的。除了你,还会有谁这么做?你也许还害死了碧云……”
  “我没有!”
  被压上这样重的罪,她还是不能不辩解啊,即使,她已经不再奢望他的垂怜。他的心从来没有在她身上,也永远都不会在。在很久的时候,她就应该明白,可是她总是希望有一天,他能够看到她的好,看到她为金家所做的一切。
  “她跌下去的那一刻,我也以为是我做的,天可怜见,我是想她消失,希望她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因为那样,我还能拥有三分之一的你……可是,我没有做,我没有杀过人……”她终于掉下了眼泪。
  这坚强能干的女人第一次在人前失控落泪,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她看到了自己悲惨的命运,她会因为她没犯过的罪而被处死,死后还会被她的良人憎恨一生一世……
  幽幽的烛光照着满室的孤清,紫楼又恢复了往日的寂寞,象秾秾没来之前那样,一个小孩子,一个老妇人,守着已经死去了的记忆生活。
  烛光之外的墙上,紫夫人朦胧地微笑着,樱唇欲动,眼波将流。她的画像已经被堂堂正正地挂了出来,再不用深锁起待无人时才能缅怀。
  如今,怕是没有人再能威胁她的地位了吧!
  
作者: 九尾    时间: 2005-8-20 18:11

陈妈满意地将眼光从那画像上收了回来,手中的墨玉梳子一直都没有停过。玉梳滑滑地掠过那乌黑光亮的青丝,浓密柔软,如黑绸缎一般披泻满肩,一如她的母亲紫夫人。
  镜中,那虽然童稚,但轮廓象极紫夫人的脸,让陈妈不由有些恍惚——两年以前呵,好像还是昨天,她也是这样日日夜夜为紫夫人梳头,她的一双巧手总能梳出夫人最满意的发式。
  突地烛焰一跳,那镜中变成紫夫人的脸……
  “陈妈,我怎么办?你说我该怎么办?”
  老爷纳妾之后,紫夫人总是对人欢笑背人愁。她太辛苦了啊,因为要做个贞静贤淑的好女人,她不得不带着笑,假装满心欢喜地替老爷将一房房妾室娶回来,亲手,将自己的丈夫送到别的女人房里。
  “我不能妒忌啊,陈妈,可是我做不到,我的心很痛,很痛,我想我真的不是一个好女人。”
  “他今夜在哪里?在做什么?我不能想,想起来就象掉在地狱里一样绝望,可是我又不能不想,陈妈,你能理解吗?你理解吗?”
  她自然能理解她的痛苦,可是却没有任何办法,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她一天天消瘦,一天天憔悴,最后郁郁而死,临终的时候,她将阿紫交给她,“照顾她,不要让人欺负她……我只希望她能够过得开心,不要,象我一样……”
  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陈妈的手自然地忙碌着,最后竟然在阿紫头上盘成了一个攒丝髻,尚未及笄的小孩子梳了这样一个成熟的发式,看起来非常地怪异。
  “陈妈!”阿紫不安地扭动着身子。
  陈妈哦一声惊醒,赶紧拆散了,替她将长发重新梳顺理好。
  “五娘,我要五娘……”这些日子以来,睡前的这个时候,通常都是吴秾秾替她梳头发,一边梳一边给她讲一些枕边故事。
  “五娘死了。”陈妈平平淡淡地说,话里没有带出丝毫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不要,不要,呜呜……”阿紫的眼泪说掉就掉下来。
  “别哭了。”陈妈柔声说,拿出汗巾给她擦眼泪,“她根本不是什么好人,她接近你,对你好,不过是为了从你这里把你爹爹抢走!”
  “才不是,五娘是好人!”
  “胡说,她们都是坏女人,一个个的,不但害死了你娘,还要把你爹抢走,她们都该死!”陈妈的语声不自觉地高亢起来,屋内顿时有一刻的沉默,阿紫惊悸地瞪着她。
  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她好像解释什么似的说道:“你看,她们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听说二娘入狱之后就自杀了……”
  “为什么?”阿紫怯怯地问。
  “她杀死了五娘,你忘记了吗?她还杀死了四娘!”
  “四娘是我……”
  “嘘!”陈妈脸色大变,迅速捂住了阿紫的嘴,眼神警觉地看了看周围,“小孩子家家的,乱说什么?”
  “我没有乱说!”阿紫挣脱了她,眼中有几分害怕,又有几分不妥协,“我早就该告诉五娘了,我每天晚上都梦见四娘变成厉鬼来找我,要我还她的玉箱子,她的脖子在流血,好多好多的血,一直流到我身上,流得全身都是……”
  阿紫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哭起来,直哭得满脸是泪,陈妈将她搂在怀里劝,她反而哭得更大声了。
  “不许哭了!”突然陈妈象变了个人似的,厉声说道,将肆意哭泣的阿紫吓得立刻止住了眼泪。
  “不许再哭了,你知不知道。杀了人又怎么样?要想在这个家里生存下去,心肠就得硬。你娘就是因为心肠太软,才会被人欺负,最后活生生地被气死……”
  “都跟你讲过多少遍了,你要是不欺负别人,别人就会欺负你!”
  阿紫垂着头听训,不敢再哭,也不敢抬头接触陈妈眼中那冷冰冰的寒光,只是间歇地抽噎着,看起来分外可怜。
  照顾着阿紫睡下,陈妈到了外屋,碧纱橱里吴秾秾的锦衾绣枕还在,她走过去一股脑儿抱起丢在墙角角落里,又把自己的被褥铺盖放上去。做完这一切,她吹熄了灯躺下,突然想起阿紫的话来,“我每天晚上都梦见四娘变成厉鬼来找我……”
  黑暗中,她开始辗转反侧,这世上真的有鬼吗?
  夜色深沉,今夜又是个无星无月的夜晚,万籁俱寂,连风声都停了,一切都静静地沉入了黑甜梦乡,但有些东西却在动……
  那是一滴水,晶莹剔透,飞快地往下坠落,象是暴雨开始时扑向地面的第一滴雨,不偏不倚,正落在陈妈的额头上。陈妈腾一下睁开眼睛,皱了皱眉,用手一抹发现竟然是水。她疑惑地抬头,屋顶大梁间黑魆魆的,好像什么都没有。
  外面下雨了吗?是屋顶漏水吗?
  可是支起身子侧着耳细听,屋外并没有雨声,倒有不知道哪里传来的哭声,幽幽怨怨,凄凄惨惨,若有若无地传到她耳朵里。这个时辰,北院那边的灵堂也都该歇着了吧,到底是谁啊?在这寒冷的冬夜里夜哭,扰人清眠!
  她决定不去理会,仍旧躺下来,可是闭上眼睛前的那一刹那,镂花门窗外分明有人影一闪。“谁?”怕惊醒了里屋的阿紫,她又压低了声音问:“谁在外边?”
  没有人回答,只有那夜哭声又近了些,又清晰了些,她清清楚楚地听到,那哀怨的女子声调一边哭一边说,“我死得好冤啊!”
  那鬼哭声缥缈萦迂,忽而在东,忽而在西,忽而又自屋顶传来,听得她毛发直竖,皮肤起粒。“是谁在外边装神弄鬼?”沉着声,披上外衣,陈妈下了床,脚伸进冰凉的鞋里,壮着胆子去开门。
  好像自己都害怕门开时会看到什么,她故意用力一推,门嘎然而启,还好,门外什么都没有,踏出门槛,左右扫视,空荡荡黑乎乎的院子,只有树上一片早已干枯的叶子飗飗然随风及地。
  原来只是风声,陈妈松了口气,不由有些好笑,自己吓自己而已。可是她正打算回去的时候,突地眼前一黑,有物拂面,好像是一块湿漉漉的布,带着那种冰冷和死亡的气息。抬眼一瞧,屋檐下垂下来一双脚,一只穿着绣花凤鞋,另一只着月白色的锦袜。
  那双脚慢慢地往下落,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水珠子,绯红冬装,惨白素冷的一张脸,赫然是那吴秾秾的模样。那女子幽烟般伫立,阴森森瞧着她不出声。
  “五……五……五娘?”
  “陈妈……”她一开口,口中的清水竟扑扑地直往外冒。
  扑通一声,陈妈软倒在地,看着这溺水女鬼脚下的水渍越积越大,渐渐漫到自己脚边,害怕地直往后退,一直退到门廊的墙边。
  “为……什么要杀我啊……陈妈……”
  陈妈如遭电击,双手急摇,辩白道:“不是我,不是我啊,是二娘,是二娘!”
  那女鬼露齿一笑,但随即笑容一收,鬼气森森的脸上忽然有些狰狞起来,也没看到她如何动作,整个人就如复仇女神般飘移到陈妈跟前,挟着风势俯低身子瞅着她,给蜷缩在地上的人带来巨大的压力。
  “陈妈……骗人可以……骗鬼么?”语声凄厉,怒气充盈,身上仿佛有无形劲气迸出,长发无风乱舞,纤纤双手,直插陈妈喉间。
  陈妈恐惧地,眼睁睁地看着那十指如爪,伸向自己的脖子,本能地挣扎着躲闪,可是浑身软绵,竟动不了丝毫。刹那间冰凉的手指交覆上来,不知道是冷还是痛的感觉令得她魂飞魄散。
  “为了阿紫,我都是为了阿紫啊!”陈妈已然崩溃,大声地喊叫着。
  那冰凉的,没有丝毫人气的手指本来慢慢在收紧,听得这话,突然停止了动作。陈妈瞧见生存有望,愈发大声叫嚷起来,“我是不得已的啊,五娘你瞧见了不该瞧见的东西,我不能让阿紫受到一点点伤害啊!”
  终于,那双手一点一点地离开了她的脖子。
  听见阿紫的名字,吴秾秾的神情柔和了起来,“阿紫,阿紫……”她喃喃地,念着那个宛若精灵般的小孩的名字,眼中疼爱神色显露无遗。
  “是的,阿紫,她当日划伤了二娘,我担心终有一天,你们会联想到四娘的伤……”
  “你的意思是说阿紫杀死了四娘?”女鬼低下头直视她的眼睛,好像在察看她是否在撒谎。
  “是的。”陈妈眼神不敢有丝毫躲闪,一五一十地将四娘死的那天晚上的事讲了出来。
  “那天晚上挺晚的了,阿紫不知溜到哪里去玩,我正打算出去找她,却突然看到她抱着四娘的玉箱子惊慌地跑回来,身上带着血迹,我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先开始怎么都不肯说话,后来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她骂我,她骂我娘,她是个坏女人!”那是阿紫稚嫩的声音,随着陈妈的叙述,好像真真切切地回响在这廊庑之间。
  “她冤枉我偷了她的玉箱子,她骂我是小偷,她还说贼婆生小贼,她可以骂我,却不可以侮辱我娘。所以我把玉箱子丢在地上,趁她低头去抱的时候用簪子刺了她。”阿紫当时的眼神必定是惊惶的,但是也不乏骄傲。因为她没有让别人欺负她,她凭自己的智慧和力量教训了欺负她的人。
  吴秾秾平静地听着,脸上神情莫测,待到陈妈一口气说完,方才冷冷地笑了一声。忽地凭空一招手,一幅白布竟遥遥地飞过来,落到她的手上。
  那是一幅染着血迹的白布,正是当日四娘死时手中所抓着的唯一证据。
  她缓缓地展开来,那白布上血迹纷纷,有圆形的,点条形的,还有连成一块看不出形状的。陈妈惊悸地看着,不知道她想做什么。只见吴秾秾慢慢地,细心地将那白布一叠一折,最后叠成一个宽约三寸的厚布条。
作者: 九尾    时间: 2005-8-20 18:12

“你瞧。”她抻着布条说道,声色居然颇为和蔼。
  陈妈不敢不听她的话,于是抖抖簌簌地站起身来,探过头去看。只见那布条上隐约可以辨认出血渍由一面往另一面渗透的痕迹,最靠里的那一面血迹甚大,颜色甚深,往外渐浅,血团渐小,到最外面那一层已完全消失,除了一些细小的雾点,就是一片雪白。
  “这……”不知道是不明白,还是明白了什么,陈妈的脸色越发难看了。
  长发披散的女子斜睨着她,微微侧头,纤细的手指卷绕着布角,慢条斯理地将那白色裹伤的布比在颈间。那位置,正是四娘致命的伤口,鲜血曾经从那里渗出来,渗出来,然而终于没能渗到最外边一层。那点血量,那样的伤,本来就是不足以致命的啊!
  “只有你知道阿紫伤了四娘,她那样信任你,你却在杀了四娘之后,让她来承受杀人的恐惧!”
  在那比夜霜还要寒冷的目光下,陈妈控制不住牙关的震颤,额头的冷汗干了又出。
  “瞧哪,瞧哪!”似人又似鬼的女子咯咯地笑起来,脸凑过去在她耳边吹着冷气说道:“你道只有我来寻你吗?”说着纤手一指,院中忽地磷火荧荧,遍地皆起,一道人影冉冉自黑暗中走出。碧色鬼火的映照下,隐约可见是一个高髻云耸,锦衣华服的女子。
  “贱人!贱人!”那女子边走过来边毒骂道,可不正是四娘的声音腔调。紫貂锦袄,金步摇,还有颈中裹的白布,陈妈的心跳差点停止,惊恐地一连倒退了好几步,直到那如风中枯叶般的身体退无可退,紧紧地贴在了墙上。
  这才是索命的恶鬼!这个在生时就恶毒无比的女人,终于来找她报仇了。斯人的出现比吴秾秾更让人胆寒,因为,她着实无法忘记,那一天晚上那热乎乎的鲜血,是怎样喷溅了她一头一身……
  “小贱人,该死的小贱人!”那是四娘恶毒的恚骂声,回荡在寂静无声的卧房里。即使她替阿紫百般求饶,阮碧云仍不肯罢休,诮薄难听的话不绝于耳。
  “什么东西啊,不过是个没人要的丫头片子,克母的扫把星,都骑到我头上来了!”四娘一边说着,一边解开绷带让她替她上药,口中可绝不肯闲着,“别人都说紫夫人怎么个贤惠喽,怎么个好喽,哼,看看她女儿就知道,也不定是个什么样的货色,贱人生的小贱人,母女俩一个德性!”
  她握着伤药的手顿住了,怒气顿时涌升上来,不可以,辱骂紫夫人!
  “快啊,真疼死我了!”阮氏催促着,又不知死活地说道:“哼,竟然敢对我动手,明儿个我就去跟老爷说去,伤了我不要紧,若是伤了我肚子里矜贵的孩子,那还得了吗?”
  原来,这美丽却粗俗的女人已经怀有身孕了吗?她怎么能让这样的女人,坐上那除了紫夫人谁也没资格坐的主母位置?看着那雪白的脖子,她一时呆立着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那伤口泌出的血已快要凝结了,她不由地想,要是继续让它流下去该多好……
  “快啊,快啊!”侧身坐着的女人不耐烦地催促着,仿佛在催促她动手一样,快啊,快啊,她面上浮起了淡淡的微笑,拔出头上的铜簪子,狠狠地朝着那伤口扎了下去,温暖的带着腥甜气味的血液立刻喷了她满头满脸。
  四娘惨叫了一声,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指甲深深地,深深地嵌进肉里,可是她一点都不觉得疼痛,她漠然地等着,等着她慢慢放开她的手,慢慢软倒下去,最后静静地躺在那里流血,而她握着沾满了鲜血的铜簪子,满脸是血地站在那里,半天才回过神来……
  疼痛,那是在偷偷摸摸赶回紫楼的路上才感觉到的吧,她的一只手下意识地盖住了另一只手上,那里,一弯新月般的淡淡痕迹不仔细辨认已经看不出来了,可是忽然那样真实地疼痛起来……
  “瞧啊,瞧啊,那围墙下面站着的,是谁啊?”两道鬼魅般的影子忽地齐声尖叫起来。
  围墙下站着一个女子,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是二娘吗?还有那个被她亲手闷死在被子里的孩子,一起都来讨命索债了吗?
  “是的,是的,是我杀的……”陈妈被逼得已无退路,语无伦次道:“你们不该来金家,你们不该害死紫夫人,我不能容许,紫夫人受到任何伤害……”
  声音如游丝还未在夜风中散尽,众人眼前豁然开朗,无数盏明灯给高高挑起,将这院子里照得亮彻如白昼。
  金不换、丁孝云施施然地走了进来,一些隐藏在角落里,大树后配合的仆人和衙役也现出身来。
  “天气冷,要不要先换了衣服?”金不换似乎忘掉了陈妈的存在,径直走向吴秾秾,眼中有柔情万种。众目睽睽下,这样地嘘寒问暖,秾秾有些羞赧,只是掠了掠头发道:“我没事。”
  她的身后拉着长长的影子,显见是活人,不是鬼魂。陈妈的眼光闪烁着又落到那锦衣丽人身上,那个哪是四娘啊,分明是四娘的丫头翠儿。而那围墙下的,倒真是二娘,扔下了手中空空的襁褓,正用那杀人般的目光瞪着她。
  原来,这不过是一场骗局,这么多人精心策划的一场骗局,为的是要让她承认杀人的事实。
  只是,她分明看到那冰冷的池水吞噬了这个绯衣女子,那样久的时间,没有人能够生存下来,“你……你到底是人,还是鬼?”
  吴秾秾看着她,眼中有说不出的悲悯意味,仿佛奇怪在这种时候,她还在顾念这种小事。打小在江南水乡长大的她,怎会不习水性?在被人推下水的那一刻,她就决定将计就计,静观其变。众人围着池塘那一边的时候,她早已经在另一边的枯荷杂草中悄悄探出头来。当金不换跳下来救人时,她才无声潜入水中,将自己送到他的手上。
  她的诈死和二娘的被捕,为的不过是揪出金府中隐藏着的杀人凶手。
作者: 九尾    时间: 2005-8-20 18:14

“我唯一不明白的是,阿紫,不是你要照顾的人吗?你怎么忍心,让这样小的一个小孩子夜夜在杀人的梦魇中惊醒?”
  明白大势已去,再怎么挣扎都无用,陈妈的眼神有些呆滞,靠在门旁的墙壁上一付束手待擒的样子,根本不想回答任何问题。
  丁捕头手一挥,衙役们上前去捉拿凶手。可正在这当口,一把清脆的童声响起,“五娘?”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敞开的房门口。呵,是阿紫,这样大的动静,怎会不把她吵醒?看到吴秾秾,阿紫惊喜地叫了一声,揉了揉惺松睡眼,看真了,小腿跨过高高的门槛,开心地往她这边跑过来。
  可是横刺里伸出来一双苍老的手,将她抱在怀里。
  那是陈妈,象濒死的人抓着了最后一把救命稻草,她飞快地抱起她退到房里,迅速地踢上了门。
  “阿紫!”金不换冲上前去。
  立刻有苍老恶毒的声音自屋内传出来,“不许进来,不然我杀了她!”
  “你不会的。”秾秾紧接着她的话说道,“你不会伤害她的,不要忘了,紫夫人是让你照顾阿紫,不让别人欺负她的。”
  没有回答声,只有阿紫细细弱弱的啜泣声从屋里传出来,她大概是不太明白为什么陈妈会变得那么可怕,可是须臾连那声音也渐渐地远了开去,最后屋里竟无声无息。
  金不换方寸大乱,准备硬冲,却被秾秾拦住了。
  屋里还是继续沉默着,众人的心悬在半空中,关心则乱,秾秾的脸上也不免露出焦急的神色。
  “快看!”突然有人仰头指着楼上,高高的紫楼顶上,出现了陈妈的身影。
  残云不收,星月匿采,晦暗天空中,紫楼只是一个檐牙高啄的黑色剪影,在众人仰望的视线里冷冷地矗立着。那灯光无力射到的楼顶,暗处,陈妈象个幽灵般定定地站在那里。
  “她想做什么?她想把阿紫怎么样?”金不换抓着秾秾的手,手心已沁出一把冷汗,“救她,救她……”
  没有人惊讶他居然不向官府的捕头求助,连丁孝云心底里都期待着这神秘的女子能够再出奇谋,就象她曾经那样出人意表地死里逃生,又循着蛛丝马迹,摆下妙局迫真凶现了原形。从一开始,他就有种感觉,她,并不只是沉香街的一个妓家那么简单。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吴秾秾只是仰望楼顶,神情戒备,蓄势待发。
  冬夜冷冷的朔风吹来,翻卷起她的长发,掀动檐下的铁马,发出如环佩般悦耳的叮当声,惊动了楼顶上的那个人。
  “我们,去找你娘亲好不好?”陈妈收回凝望远处重楼的目光,弯腰对阿紫说。“我娘?”阿紫带泪的小脸上将信将疑,纯净如水的眼底有星光闪烁。
  “对,我们去见美丽温柔的紫夫人,她会弹最好听的琴,会唱最好听的歌,会对着你笑……”陈妈说着连自己都信了的话,微微地笑着,一个,一个地扳开阿紫抓住紫漆栏杆的手指。抱起她,她们一起去,栏杆是那么低,好像一跨就可以跨过去……
  看到她的动作,楼下提心吊胆的人们发出一阵惊呼。金不换更吓得魂飞,“放了她!放了她,我保证让你安全地离开!”
  离开?不,她才不要离开!离开金家,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抱着阿紫,她终于摇摇晃晃地爬过了雕花栏杆。檐瓦有些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在脚下发出喀喀破裂的声音,她好像听不到,步履蹒跚地往檐边走,一脚深,一脚浅,走得底下看的人一惊一乍,心悸不已。
  最后她终于在檐角收住了脚,但那摇摇欲坠的样子,仿佛一阵风来,就会被吹掉下去。然而忽然没有了风,空气异样地凝滞了,想是这人间惨剧,连老天爷都摒了息,掩了脸不忍再看。
  毫无预兆的,仿佛有一只巨大的黑色蛾子从楼上飞扑下来,朝着那灯火通彻的地方亡命奔去……
  尖叫声中,两三条人影先后腾起,激射在最前的竟是吴秾秾,“救她,救她……”那声音如咒语般盘旋在耳边,无论如何,那是她的使命,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她都不能放弃。
  可是一跃之间,去势有限,丁孝云和他的手下已然力竭,无可奈何地落了下去。秾秾的方向却是那伸展的树梢,着月白锦袜的纤足一点,立时如点水蜻蜓,斜飞着接近那下坠的影子,身后长发拖出长长的一道幻影。
  飞速接近,又交错而过,在空中划出了一直一斜的两条线,只是浮光掠影般的一刻,没有人能够看清楚发生了什么,砰一声重物坠地,代表死亡的声音就清清楚楚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阿紫!”
  呵,随着金不换的喊声,人们欣喜地看到,一楼的屋檐上,手里抱着一个明珠玉露般的孩子俏立着的,正是长发飘飘的吴秾秾。
  捂着阿紫的眼睛,秾秾轻轻叹了口气,一时竟有大劫已去的无力感。这次,她真的陷得太深,也该是抽身而出的时候了。轻轻一纵,姿态曼妙又悄然无声地落在地上,迎过来的是惊喜交加的金不换。她伸出手,将阿紫还给了她父亲,轻声地说了一句,“金老爷,幽影任务完成了……”
  这一句话,抱着女儿的金不换微微地怔住了,脸色奇异地变化着。
  是的,幽影,幽杀影护,那是个奇怪神秘的组织,一手杀人,一手救人。在失去唯一的儿子之后,他不能再失去阿紫,因此他请于幽影,那神秘的组织派出了一个宛若姣花的女子——吴秾秾。她是个影护,但她是那么特别,明知道,他们之间不过是一张契约的联系,明知道,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可还是忍不住一点一点地,爱上了这个瘦瘦怯怯的女子……
  她朝呆立不语的他伸出手,是问他要那个代表交易完成的影佩吧!
  不想给。他迟疑着,不肯拿出来,好像那是天女的羽衣,给了她,她就会震翅飞去,从此不见。不可以,已经习惯了紫楼有她的存在呵,阿紫也习惯了她的陪伴,他有没有机会,买下她一生一世的时间?将她留下来,提供永久的保护……
  
作者: 九尾    时间: 2005-8-20 18:15

尾声
  迷津渡,江上风瑟瑟,两岸杨柳瘦,扁舟一叶,静静地停棹岸边。
  “五娘,不可以不走么?”阿紫牵着她衣角,不舍地问。
  “我会回来看你的。”秾秾抚弄她粉嫩的小脸。
  骗人的,任务一完,从此即成陌路,哪还会时常串门如走亲戚?金不换有些苦涩地盯着她的眼睛,可是她偏偏看也不看他。而且二娘和阿紫在侧,他嘴里泛苦,心头酸痛,却一句体己话也说不出来。
  “五娘保重了,走,阿紫,外边风大,我们先到轿子里去。”经过这一次生死风波,二娘似乎大度了很多,她拉着阿紫走开,留给两个人相对的空间。
  只是,却没有执手相看泪眼,他沉默着,踌躇着……
  “我走了。”淡淡的一句,吴秾秾就欲转身离开他的生活。
  “等一下。”
  递在她面前的是一块雪白生绡,上面用拙劣的技法绣着一个几乎难以辨认的字。呵,那是她初来金府的游戏之作,却不知道什么时候给有心的他收了起来。
  “你心里,也曾经有过这个字吧?”嗫嚅着说出这样的话,他觉得自己象足个情窦初开的傻小子。
  “这……”恍然大悟他莫名其妙的钟情,有一半是来自这暧昧的绣品,可是,她几乎失笑,“我绣的,原是个宝字。”
  是个宝字吗?金不换大惊失色,又展开来仔细地瞧,此刻看来,又的确是个宝字,一点都不象金字了,但自己怎么会看错了呢?这梅萼般的女子,原不是自己所能配得上的啊,从此后,相思难解,何以度长宵?
  伫立船头,金府是远远地在身后了,那里发生的一切,却无法自记忆中抹去,秾秾突然想起那天晚上金不换问她的话。
  “那是你见过最美丽的烟花吗?”
  不是的,江边的某处,有个人白衣胜雪,轻袍无尘,曾经亲手为她制作的雪色玉簪,是她这一生见过最美丽的烟花。
  约好了,会一起度元宵,今年的元宵,可知幽篁里会是怎样的人间胜景?宝函师兄又会做出怎样的妙手烟花?她一时归心似箭,直嫌这小舟行得太慢。
  是的,也太慢了,而且……她纤手在腰间一拍,嘡一声软剑在手,银光如蛟龙袭向那撑篙的舟子,将他头戴的蓑笠一剖为二,掉落在甲板上。
  露出来的赫然是丁孝云的脸。
  “给你看出来了。”对着那明晃晃的剑尖,丁捕头苦笑着。那样的操舟功夫,岂是个风头浪尖讨生活的舟子?
  “幸好你遇上的我,要是银瓶,现在掉在地上的就是你的人头了。”秾秾剑尖指地,闲闲地说,“丁捕头,有何贵干?”
  她扮演的已不是那个金家五娘,因此无须收敛光芒。
  “这远近,幽影做过不少案子,虽然这次你只是影护,但谁知道你下一次是不是幽杀?职责所在,我不得不抓你回去。”
  “那……不妨试试。”她素手一抖,秋水般明澈的软剑顿时发出一阵龙吟,杀气盈然。
  “但是,方才那一剑,我已知道不是你对手。”捕头坦然说道,面前这女子不但心思机巧,而且武艺高强。那一手杀人另一手救人的奇怪组织——幽影,真真藏龙卧虎,叫人不可小觑。
  捕头丢下竹篙,走到船边,欲往下跳又回头问道:“只是沉香街桃花门巷,纤纤秾秾,分明真有其人……”
  “真的吴秾秾正在敝处小憩。”持剑女子微微地笑,想那秾秾二字,多艳丽丰满,岂是她这样的人当得起的?那真正的吴秾秾,艳若夭桃秾李,性慧而侠,因与她那任性刁蛮的师妹银瓶交好,此次正好借她身份,一方面也助她脱籍从良。
  “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我是玉簪。”没有姓氏的孤儿,似无根浮萍,江湖风雨中,挣扎求生而已。
  丁捕头拱了拱手,竟真的跳下水去,他人才并不出众,但谨小慎微,颇识时务,这样的人,也难说没有大智慧。
  玉簪轻笑浅叹,靴尖一挑竹篙在手,轻轻一点,小舟便如一片轻叶,青山绿水间乘风而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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